八卷39、皇上你傻了么?
婉兮带着玉潭等人刚走到“天地一家春”宫门前,还未及上轿,就见高云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到了婉兮面前噗通跪倒。顶 点 X 23 U S
“回皇贵妃主子,皇上有口谕:今日是皇上去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皇上已然起驾赴畅春园了!还请后宫各位主子都不必过去给皇太后请安了……皇上还说,各位主子的孝心,皇上自会带到,还请各位主子安心。”
婉兮一口气梗住,鼻尖儿被吸进鼻腔里的空气逼得酸涩难捱。
皇上的心意,婉兮自然都明白,可是……她如何能不去?
若不是亲眼去看着,她怎么能安下心来?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高云从,这几天我宫里太热闹,叫我这耳朵啊都有些不灵了。你方才说的什么,我都没听清楚。”
“不如这样儿,你先到园子里逛半个时辰再回来,叫我这耳朵清静清静,待会儿必定就能听得见了。”
高云从张口结舌。
皇贵妃的意思他自然明白,可是……
玉潭倒也机灵,连忙上前轻轻捅了捅高云从的胳膊肘儿,“高爷还想怎的?非要给皇贵妃主子安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去,高爷才满意了不成?”
高云从也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呀,我怎么能呢?”
玉潭低声道,“那高爷便去转转呗?回头就算皇上问起你的罪来,咱们主子还能不替你周全是怎的?!”
高云从忙一拍脑门子,跪地下就磕头,“奴才这就去逛去。皇贵妃主子这宫里啊,奴才得半个时辰后才能来,这会子都是在旁的地方被绊住了!”
如今毛团儿爷爷跟着十五阿哥挪进毓庆宫里了,他就也等于从内奏事处又回到皇上身边儿来伺候了。可是就因为当初二妞姑姑的那档子事儿,皇上对他便怎么都不比从前了,如今好些话都不肯在他面前说;甚或还要时常警告他嘴上安个把门儿的去。
他自是更为小心翼翼,生怕再落了过失去。
而想要重新得到皇上的信任,他怎么会傻到再去得罪皇贵妃娘娘啊?
高云从这便一溜烟儿地跑了,专挑人少的道儿去,以便不叫旁人撞见,知道他已经来过婉兮这边儿了。
婉兮这才终于上轿,直奔畅春园去了。
畅春园当年是圣祖康熙爷的“夏宫”御园,圆明园则原本为雍正爷的御园。两座御园不在一处,却距离不远。
往日里这一段路程总仿佛转瞬即到,可是今天,婉兮却觉得这段路长得仿佛要走到地老天荒去。
终于到了畅春园的大宫门,婉兮却被畅春园门上的太监给挡在了外头!
玉潭知道主子急了,这便也拿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来,朝着众人就是尖声喊:“你们也不瞧瞧这是谁来了?皇贵妃主子,又岂是你们敢拦阻的!”
一班门上的太监、护军等,都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给婉兮叩头。门上的首领太监一边叩头一边说,“……不是奴才胆敢拦着皇贵妃,实在是,实在是园子里刚出了事儿。没有皇太后和皇上的旨意,奴才们只能紧把着门,谁都不能叫进去。”
婉兮心下忽悠一下儿,一股子不祥的预感直冲脑门儿而来!
“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以不进去,不叫你们为难;可是你们也得叫我别白来这一趟,总得叫我知道,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拦住的!”
若当真是玉蕤在里头有事,那今日便是她要硬闯畅春园,豁出去冲撞皇太后,她也得往里进!
首领太监为难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幸好总管畅春园事务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都统四格闻声赶了过来,也给婉兮行礼。
四格是永常在的阿玛,婉兮便沉了口气,绕过那首领太监去,只走到四格面前。
“四格你已然古稀之年,我又如何能叫你再与我行此等大礼去?况且你是永常在的父亲,这便快快请起。”
四格告罪起身,目光瞟过那班太监去,低声道,“皇贵妃主子请随奴才往这边走。”
四格是大臣,原本婉兮身为后宫,不宜单独与大臣见面。但是四格的身份特殊些,一来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二来是永常在的父亲,三来更已是年过七十岁了这个年岁,便没什么不方便的去了。
婉兮尽管放心地随四格走到背人之处。
玉潭和屈戌等人退开几步,远远地陪着,也算为主子避嫌。
四格左右看看,这才悄声道,“不瞒皇贵妃主子,奴才是特地奉了永常在小主的命,在大宫门外迎候皇贵妃主子的。”
“永常在说,她自己没借口离开畅春园,到圆明园去给皇贵妃主子报信儿……可是她相信,皇贵妃主子必定是要过来这边儿寻人的。故此永常在小主儿这便叫人暗中嘱咐了奴才,叫奴才守在宫门外,也好叫皇贵妃主子心下有数儿。”
婉兮轻轻闭了闭眼,“凌之她也知道我若来了,必定被挡在门外,是不是?那畅春园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四格你快告诉我!”
四格眼中,也是隐约水光一闪。
四格后退一步,向婉兮单腿跪倒,“……回皇贵妃主子,就在约莫一个时辰之前,瑞贵人主子在长春园中,落水了。”
四格在说什么?
婉兮只觉头顶忽悠一下儿,仿佛凭空里也卷起波涛来,将她头顶淹没了去!
玉蕤落水了?
玉蕤,落水了?!
玉蕤好端端的,怎么会在畅春园里落水了?
“我要进去!”
婉兮一声痛呼,伸手猛地推开四格,“谁都不准拦我!”
原本四格是压低声音说话,玉潭他们全都没听见。可是冷不丁听见婉兮这一声痛呼,他们也都跟着一齐愣住!
这是畅春园,虽然园林都是绕着水修建,故此畅春园里也有海子可是畅春园又不是小岛,它终究不是只有水路可行,那瑞贵人主子又怎么会落水的?
别说婉兮,就连玉潭等人都忍不住直觉是皇太后叫人将瑞贵人主子扔进水里去的!
必定是瑞贵人主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怒了皇太后。皇太后又不想明面儿上处置了瑞贵人主子去,这便用了阴招!
在这后宫里啊,什么坠马、落水,看似意外的事,都绝不会是简单的偶然!
玉潭几个也都红了眼睛,上前想拦阻主子,可是他们自己心下何尝不是也想这么冲进去看个清楚!
瑞贵人主子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啊……那该有多残忍,多冤枉!
“皇贵妃主子!老奴求您,万万不能,万万不能啊!”
四格这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跪在婉兮身后,已是砰砰向地面上叩头。
此处不比殿内,各处殿内虽是地砖,砖上却也铺着地毡;况且就算大臣行大礼,跪拜和叩首都有拜垫承托着……可是此处却是大宫门外,四格就是跪在地上,叩头也根本是就着这满地的沙石。
婉兮看得也是不忍,转身含泪叫屈戌赶紧上前扶起四格来。
“四格,我知道我叫你们都跟着为难了。可是我今儿是怎么都不能不进去……我今日,便算是欠了你们所有门上的人一个人情去。待得来日,我必定设法回报你们今日去。”
四格也是落下老泪来,“奴才不敢贪图皇贵妃的恩赏去,奴才便是拼了老命,也得拦住皇贵妃您啊……且不说这是永常在殷殷嘱托给老奴的,况且皇贵妃也要顾及此时皇太后老主子的脾气去皇太后老主子,便是这会子也还在气头上,不肯原谅瑞贵人主子去啊!”
“皇太后老主子说,瑞贵人是故意自己跳水给她上眼药的。皇太后老主子说,瑞贵人这是在威胁她老人家,这是个‘屎盔子’扣到她老人家头上。她老人家方才还在吼着,说内廷主位胆敢自戕,那便该叫她母家替她担罪去!”
婉兮这才一个哽咽,狠狠收回了脚步。
倘若玉蕤已经……那玉蕤最大的心愿,自是不愿连累她的母家啊!
而婉兮自己呢,既然已经连累了玉蕤去,又如何还能再叫玉蕤走得都不安心?
婉兮死死攥着指尖儿,想要控制住悲声,却着实是做不到。
她高高立着,泪滴长长地坠落下来。
“四格你告诉我,玉蕤她可曾打捞上来了,啊?她是否已经,已经……”
四格哽咽道,“畅春园里的海子,通着外头的活水。瑞贵人主子落水事出突然,今日又正好在清海子里的淤泥……这便,这便仓促之间,奴才们带人四处下网去捞,可是却迟迟没能打捞到。”
婉兮一声哽咽,身子遽然往后直直急倒
玉蕤,玉蕤啊!
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啦?
虽说四格和门上的太监们合力拦着,可是皇贵妃昏倒终是大事,那门上的首领太监不敢再隐瞒,这便匆忙跑进内去,将此时禀报给了皇太后。
皇帝还在呢,听见也是急忙站起。
皇太后冷冷瞟着皇帝,“瞧你,真是牵心连肺啊!依我瞧着,便是你这会子跟我说的都是雅尔檀,可是你心里记挂的还是这个汉姓女!”
雅尔檀便是小钮祜禄氏的小名儿,满语的意思为“娥眉花儿”。
因皇帝在六月初二日,才将那小钮祜禄氏给带进畅春园来,故此这几日皇帝来畅春园请安,自是说话都不离小钮祜禄氏。
便连今日,尽管皇帝也听说了瑞贵人落水的事儿,皇帝也只是淡淡扬了扬眉,吩咐叫仔细打捞罢了,并未多问一句,也没亲自去看。
皇帝依旧在皇太后跟前,只说小钮祜禄氏的事儿,讨皇太后欢喜。
若不是皇帝如此,皇太后早亲自下旨,直接发落了玉蕤的父亲德保去终究德保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如今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便是皇室的家奴,不同于普通的前朝大臣,皇太后想治罪,是谁都拦不住的。
可是这会子,一听见婉兮在外头昏倒了,皇帝这便牵肠挂肚去,也没心思再提雅尔檀了,皇太后这才真是又怒火中烧起来!
从前以为,那汉姓女凭的就是比皇帝小十六岁,皇帝贪图年轻新鲜罢了;可是如今这汉姓女也三十九岁了,绝对不再年轻,更别说什么新鲜去了;可是皇帝放着比他年轻三十七岁,更为年轻新鲜的雅尔檀去,竟还一颗心都只悬着那汉姓女!
听见母亲的话,皇帝堆了大半天的笑脸,这便终于堆不住了。
他静静敛起眉眼,神色之中涌起疏离和清冷来。
“皇额娘既如此说,那儿子若不如此办,倒是不孝了。儿子原本忖着,明日就是皇贵妃的册封礼,儿子也正好正式进封了雅尔檀去。”
“可是眼下,儿子倒是改了主意了先叫雅尔檀回她母家学规矩去吧!等什么时候,儿子想起来了,再叫进宫不迟!”
皇太后陡然一惊,“皇帝,你!又岂有如你这般的?”
皇帝淡淡道,“既然尚未进封,更未有侍寝,那之前的一切便只是留宫居住,不过是‘复看’的过程罢了。留宫居住之后,复看再被撂牌子的,也不少见。故此儿子这般做,并未违反了祖宗规矩去。”
“再说,她阿玛爱必达,虽说曾为总督,可是已然革职,送去伊犁效力。这样的罪臣之女,儿子觉着也不宜就留在后宫了。皇额娘说呢?”
皇太后咬牙道,“皇帝,你倒好意思说!你这般叫留宫,已是预备要正式进封的,忽然又叫送回母家去你若想不起来再将她迎回宫里来,那她这辈子就也同样不能再嫁人!皇帝,你这是要毁了这丫头一辈子去不成?”
“至于她阿玛爱必达,就是再革职,可是这也抹杀不了她母家祖上的功勋!别忘了,她先祖可救过太祖皇帝的命!那是开国五大功臣之一!没有她们家,又哪里有咱们爱新觉罗子孙如今的江山?!”
皇帝淡淡扬眉,“皇额娘教训的是。儿子没说不叫她进宫,儿子也自然不会忘了此事……儿子只是叫她先回母家,再与家人团聚些日子。等儿子想起来了,自然还会迎回她来!”
皇帝说罢向皇太后又行大礼,“皇额娘体谅儿子,儿子必定不忘皇额娘今日的教诲!儿子先行告退,过几日再来给皇额娘问安!”
皇帝说罢就朝外去,三步并作两步,身影随即不见。
皇太后望着那已经不见了的背影,也是哀哀地叹口气,“凌之啊,你瞧瞧,这就是你们的皇上!都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跟我这个当娘的这么置气!原本说得好好儿的,这才几天就翻脸不认账了?说将人给撵回家去,就立时不犹豫了……”
“他这是啊,用那无辜的丫头,来要挟我啊!”
永常在也没想到皇上忽然就恼了,一听皇贵妃在外昏倒,皇上硬是将这些天刻意讨好的前功都给抛弃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皇太后母家的晚辈忽然就又不能留在宫里了,永常在心下总归是欢喜的。
永常在这便上前道,“皇太后又急什么呢?皇上至孝,天下共知。总归便是眼下那雅尔檀姑娘不能留在宫里,却只要有皇上与皇太后这句承诺,皇上也总不能赖账不是?”
“再说了,小妾倒是觉着皇上的话说的自有道理谁叫爱必达这会子被送去伊犁效力呢?这会子乌什的叛乱还没平定,爱必达也就还没立功呢,皇上这会子将一个罪臣之女给迎进宫里来,总归好说不好听不是?”
“小妾还是觉着啊,皇上其实不是故意惹皇太后您不高兴,皇上其实是深谋远虑皇太后您想啊,就凭乌什那群乌合之众,他们便是能从二月间折腾到现在,难道还能从今年折腾到明年去不成?”
“总归乌什之乱不日就能平定,到时候爱必达也能算作将功折罪,这便顺顺当当回到京师来,赎尽了前罪去,再叫雅尔檀姑娘风风光光进宫来,那该有多好呢?!”
永常在这一番话,叫皇太后也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
半晌,皇太后缓缓点头,“凌之你这孩子也长大了,这番话说得可真有见地!嗯,说得好,我听着喜欢!”
可不是么,爱必达此时以戴罪之身在伊犁效力,若是雅尔檀这会子进宫来,带着罪臣之女的身份,那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还不如以退为进,等着爱必达将功折罪回到京中来,那雅尔檀再顺顺当当地进宫,自然就更前途无量了!
皇太后想着这才欢喜起来,“就这么办吧。安寿,你找个妥当的人去见见雅尔檀,将这番话转述给她去,叫她安心回家等着去。总归啊,只要有我在,她自然能顺顺当当地回宫来!”
安寿蹲礼,这便要去办。
皇太后忽地招手,“叫你派出去的人,别急着走,在宫门外头也听听动静……”
安寿一愣,“主子这是……?”
皇太后摇摇头,“瑞贵人那婢子竟敢在我的园子里落水,将个屎盔子扣到我头上来!她必定是早就计议好的,就是想叫我无法治罪她的家人去……我也总得听听动静,瞧瞧她有没有旁的花样儿去!”
“她终究是……那皇贵妃宫里的人啊!谁知道她来之前,跟皇贵妃那头儿有没有安排好什么,说不定就是做好了扣儿,等着我钻呢!”
落水一个时辰,都没捞起尸身来,皇太后没亲自在水边盯着,心里总觉反倒有些不妥帖。
这里头究竟有没有扣儿,只需听听那皇贵妃是真的昏倒了,还只是装装样子,就清楚了!
还有她的儿子,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若她儿子也跟她藏心眼儿,那必定不会真的悲恸去。
安寿忍住一声叹息,领命而去。
畅春园大宫门外,皇帝大步流星而来。
婉兮软软躺在宫门旁值房内,皇帝直接入内,抱住婉兮。
“九儿!”
婉兮终于幽幽醒转,睁开眼见皇上来了,抬眸忙看一眼皇上的身后没有,没有她要来找的人啊!
“皇上,玉蕤呢?”婉兮捉住皇帝衣袖,“玉蕤也来给皇太后请安了,皇上难道没在里头遇见她么?皇上您怎么不把她一起带出来,怎么不叫她一起回来啊?”
“我还等着玉蕤,等着玉蕤给我更衣,试过那皇贵妃的冠服去呢!她还不回来,我就没法儿试那衣裳了别人都不行,谁都比不上玉蕤的手快心细,我必须得等玉蕤回来啊!”
皇帝阖上双眼,紧紧抱住婉兮,给了婉兮支撑。
可是皇帝的神色却不是婉兮想象中的模样。
皇帝的神色有些清冷,甚或,有些不满。
“……不说她便罢了,既说到她,朕还得说你两句!她一个小小贵人,如何就轮到她来替你给皇太后请安?你便是想找人来替你问安,你原本还有旁的好人选。或者拜托舒妃、庆妃,或者哪怕叫小七领着圆子过来,那都行啊!”
“再说朕早说过,今日是朕来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你们其余人就都不用来了……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婉兮怔住,退开一点,抬头定定望住皇帝。
“皇上……您在说什么啊?”
那是玉蕤,玉蕤啊!皇上怎么能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
皇帝却挑眉,“嗯?难道她来,你事先都不知道?噢,倒也难怪,明日就是你的册封礼,你在宫里必定忙得不可开交,这便也没留神她的去处。”
“唉,朕不瞒你,这个瑞贵人啊可惹了大祸去……一个贵人单独来给皇太后请安,已是僭越了不说;她还非好奇这畅春园里的景致,好好儿的非要走到水边去,结果,这就落了水了!”
婉兮悲恸太深,心已如死,这便怎么都无法接受皇上的言辞和态度去。
“皇上……”婉兮泪落双颊,“皇上既知玉蕤在畅春园中落水,皇上难道就当真相信她是自己落水的?”
婉兮说着强撑起来,就要给皇帝跪下。
“皇上!妾身求皇上,给玉蕤主持公道啊!玉蕤她,不该就这么走了啊……”
皇帝却勃然大怒,“皇贵妃!你这是心疼得傻了!主持什么公道,压根儿就没这回事!”
(咳咳……咳咳……我就不多说一个字……)
八卷40、死得其所
安寿从宫门回来,给皇太后复旨。www.uu234.net
皇太后眯眼凝视安寿,“他们两个,什么样儿啊?”
安寿叹口气,“皇上和皇贵妃在外头大吵了一顿。皇贵妃竟甩下皇上,先回圆明园去了。”
说起来这皇贵妃进宫都二十五年了,安寿还是头一回看见皇贵妃这么忘了规矩,敢这么对皇上的。
甚或,从前皇贵妃失去了孩子的时候儿,都没这样不分轻重地跟皇上闹过。而今日,为了一个瑞贵人,皇贵妃当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皇太后听罢,点了点头。
“古来尊卑有序,嫡庶有别,这天地之间才有规矩。别说民间如此,咱们宫里啊就更应该是规矩最为严谨的地方儿。瑞贵人,凭一个小小的贵人位分,就敢越制,直接到我面前来指摘皇后的不是,这就是罔顾尊卑、以下犯上!”
安寿听着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别说宫里,就是民间,若平头百姓敢擅自状告朝廷命官,先不管所诉之事有没有影儿,这个原告的百姓得先当堂吃几十板子;
而若是家奴敢状告主子,即便主子有事,那也要先将这家奴先打几十杀威棒去的。
要不这百姓随随便便就敢上公堂状告命官,家奴任意就敢反抗家主,那这天地之间就乱了规矩去了,哪儿还有尊卑之分去了?
放在瑞贵人首告皇后这事儿上,瑞贵人只是地位太过卑微的小妾,敢指摘正室,这原本就该痛打一顿去的;
更何况皇后还是一国之母,瑞贵人不过是包衣家奴超拔出来的小妾,瑞贵人此举乃是动摇国本……皇后有没有过失,自有皇帝、皇太后、皇亲宗室们来议呢,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包衣奴才来指摘。若从这一项上来论,瑞贵人的罪责就更大了。
“若不是她今日在我这畅春园里落了水,我倒饶不了她!她是皇贵妃宫里的贵人,这些年来都跟着皇贵妃勤修内职,既然她犯了宫规,我自头一个要问那皇贵妃去!”
“就算皇贵妃有皇帝保着,那这瑞贵人的阿玛德保,也是难辞其咎的!好好儿的满洲包衣世家,竟是教养出了什么样不懂规矩的女儿来!”
安寿自己何尝不是内务府包衣家的女儿,在这宫里几十年,便是在皇太后跟前再得用,却这些年哪有一日敢忘了自己这当奴才的身份去呢?
那瑞贵人已经进封,贵人也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了,可是却原来在皇太后老主子眼里依旧还是如此的地位……安寿心下也有些跟着不是滋味。
不过只能默默听着,并不敢言语罢了。
皇太后将一口恶气都吼出来,便也跟着沉默下去。指头捻着腕子上的念珠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虽说那瑞贵人坏了规矩,可不管怎么着,终究是在我这畅春园里落的水……人死帐烂,我自不能再为了她的事去问那皇贵妃和她阿玛德保去了。”
兴许是那“狐说先生”话本子里的话叫她心下有些不得劲儿。
舍卫城丢念珠是今年闰二月的事儿,距离这会子刚满百日。那话本子里说舍卫城里的神佛都亲眼看着呢……况且今年是她的“坎儿年”,不到十一月她圣寿,便还没解过去。
这样的年份,唉,虽说懊恼那瑞贵人,可是终究已经没了一条人命去,若她还追究,倒显得有些不依不饶了去。
皇太后叹口气,“安寿啊,去,拿五十两银子给德保送去。就说素日我也喜欢他那女儿,她啊瑞贵人也一向都是乖巧懂事……也得我喜欢。”
安寿便笑,“是,奴才这就去。主子放心吧。”
安寿拿了银子,却不便亲自送到内务府去了。
终究安寿年岁也大了,这又不比宫里,畅春园跟内务府离着可不近乎。
安颐年轻些,这便将银子接了,要替安寿去送。
手里沉甸甸这两封银子,叫安颐也有些纳闷儿,“那瑞贵人到老主子跟前编排了皇后的一顿不是,主子不是甚为不快么?再加上这瑞贵人出去就落了水,倒叫主子有嘴都说不清了,主子怎还赏给她阿玛银子去?”
安寿也是叹了口气,“还不就是因为瑞贵人这一落水,叫主子有嘴都说不清了么?那瑞贵人也是个有主意的,在咱们园子里这就落了水去,倒叫外头人必定都以为是皇太后叫人将她给扔水里去的……”
“老主子自是不愿在今年这个坎儿年背了这么个黑锅去,便是心里不乐意,可是这面儿上却要做足了去。只要这两封银子一赏,皇贵妃那边再一安慰,那就自然堵住了外头的悠悠众口去了。”
安颐扬眉,“这么说,老主子不拦着皇贵妃的册封了?”
安寿倒是摇头无奈一笑,“要是老主子还拦着皇贵妃进封,那外头人还不更认定了是老主子不待见皇贵妃,这才故意拿皇贵妃宫里的贵人出气,这才给扔水里去的?”
“要是往年倒还罢了,老主子也是个硬脾气,什么都能扛得住;可是今年偏偏是坎儿年啊,这便凡事都得往好处去捭阖。再说,皇贵妃刚失了十六阿哥……皇后自己又的确不干净,那咱们老主子还怎么拦呢?”
“如果强拦,一来跟皇上失了和睦;二来,岂不是当真要逆天意,且跟自己的坎儿年过不去了?”
安颐便也点点头,“行,那我这就去送银子。”
安寿笑笑,“稍后我也免不得要再走一趟圆明园。等老主子这股子气再落一落,老主子终究还是得叫咱们去圆明园劝慰皇贵妃一番的。”
安寿和安颐各自去忙自己的差事,那边厢海子边儿也都停了打捞。
都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去了,整个海子也快被翻一个遍了,可是还没什么动静,那便也没什么继续捞的意义了。
几个负责打捞的太监都嘀咕,“必定是顺着出水口通到外头去了……”
太监们人和船都散尽,整个畅春园里又恢复了安静。
最最安静的,是那刚吞噬了人命去的海子。
皇太后折腾了这一顿,累得睡着了。
永常在得了空,这便缓缓走到海子边儿上来。
六月的京师已是燥热了,海子上吹来的水风却是清凉宜人。
永常在立在水边柳岸上,唇边微微一笑。
瑞贵人落水了,皇贵妃的身边儿又有如釜底抽薪一般,空了;况且听说皇贵妃身边儿还有得力的女子也将出宫去,那皇贵妃且需要恢复好一阵子的元气去。
这会子,试问整个后宫里,皇贵妃若有内务府的事儿,还能倚仗谁去?
从前是有瑞贵人,瑞贵人有德保这么个当内务府总管大臣的阿玛;如今瑞贵人没了,皇贵妃也不便直接去找德保去……那,相信皇贵妃自然会想到她来。
她是汉姓包衣的出身,且母家祖籍跟皇贵妃一样都是沈阳,更重要的是她阿玛四格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呢。
与瑞贵人这个满人包衣比起来,她其实更有资格与皇贵妃亲如一家去。
永常在满意地笑笑,回头吩咐观岚,“去,回给我阿玛,叫我阿玛写封亲笔信叮嘱我叔叔满斗去。皇陵村那个二妞的墓上,得由我叔叔亲自经管着。务必叫四时素果、香供不断。”
观岚便也抿嘴一笑,“奴才这就去。”
婉兮撇了皇帝,独个儿先回圆明园去了。不想在自己位下人面前失态,进了“天地一家春”,这便直奔寝殿去,将暖阁门关了,独自呆着。
玉潭自是将玉蕤罹难的事儿说与众人去,大家听罢都呆住。片刻之后,整个“天地一家春”已然个个儿都成了泪人。
可是大家却都只能默默落泪,并不能抱头痛哭去。终究明儿就是皇贵妃主子册封礼的好日子,又如何能叫“天地一家春”悲声一片呢?
玉蝉等人尚且能自持,掉了泪之后赶紧收住;可是原本伺候玉蕤的翠袖、翠鬟等人,却是怎么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了。
翠鬟将翠袖拽进耳房,这便伏在翠袖肩上泪如雨下。
“怨不得主子忽然都说要安排咱们两个出宫,原来主子是早已定下了这样的主意去。还有今儿,主子去畅春园,咱们两个谁都不准跟去……主子这是不想连累咱们两个。”
翠袖也哭,“谁说不是呢!可是主子这又是何苦?咱们伺候了主子六年去,这便一颗心都跟着主子,哪里还怕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去?”
翠鬟紧咬嘴唇,眼中却已是坚定。
“翠袖你尽管出宫去吧,总之我是不肯出去的。主子这些年也无所出,将来又叫谁人替主子守墓去?我等皇贵妃主子册封礼忙完了,就去跟皇贵妃主子求恩典,叫我去陪着咱们主子去……我情愿一辈子都替主子扫墓、供香。”
翠袖一听,方缓了的泪,便又落得急了。
“你个傻丫头,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主子原本就最放心不下你,总说你这人原本一颗七窍玲珑心,却偏生了痴念去,凡事爱认死理,就是不知道给自己留一分余地,对自己好一点儿去。”
“若论与主子之间的情谊,我又哪里就比你少去?便说守墓之事,我也自然去得!可是你以为,便是你去给主子守墓了,主子就不知道你其实是在躲什么呢?”
“若你当真去守墓去,别说主子,就连我都得觉着,你才不是真心诚意为了主子,你还是为了逃避八阿哥!”
“翠袖你胡说什么!”翠鬟又羞又恼,又是心下愧疚,这便泪珠子又一串串跌落下来,“八阿哥怎么跟咱们主子相比?我可以不将八阿哥放在心上,我却宁愿将余生都陪着咱们主子啊!”
翠袖含泪摇头,“主子若还在,一定不肯答应。主子不在了,皇贵妃主子也必定会守着主子的心意,不会给你这个恩典去。”
“还有我,我也曾答应过主子,一定要看住了你,不能看着你办傻事去……所以,如果我出宫,我非得拉着你一起出去不可。要不,我宁肯也不走了,还留在宫里陪着你、盯着你去!”
两个女子再度抱在一处,哭成一团。
皇帝晚一会子过来时,见到的正是“天地一家春”里这样一副场景。
皇帝心下也有些不得劲儿,这便没多停留,大步直接入内。
婉兮却没出来接驾,皇帝被挡在暖阁的碧纱橱外头。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故意道,“……果然是‘天地一家春’,瞧瞧你们这宫里,人人脸上都挂着两颗桃儿。”
皇帝说完,暖阁内却没动静,显然婉兮并不受用,不肯搭理他。
皇帝自己回味了回味,也觉有些臊得慌方才那番话,当真并不能开解她的心去。
皇帝便叹了口气,扒着隔扇门的花格子,往里头柔声道,“……明儿就是你册封的告祭礼,后天就是你册封礼的正日子了。若你也挂着两颗桃儿出去,那该不好看了。”
婉兮还是不说话。
皇帝挠了挠脑瓜顶,尴尬地赶紧回身叫自己的奴才,“高云从!去,跑趟腿儿,叫你皇贵妃主子茶房里的总管记下,从今晚上开始,给皇贵妃和这宫里人,没人都预备几个凉茶包,不叫他们饮用,是为了敷眼睛!”
高云从都扑腾扑腾地跑出去了,可是暖阁里依旧还是没有动静。
皇帝也想过要请语琴、婉嫔她们过来。甚或,可以叫几个孩子过来陪着她去……
可是终究,这法子治标却不治本。更何况语琴和孩子们若知道了玉蕤的事,怕也会跟着一起难过了去。
皇帝这便回头看看左右。
一瞧皇帝这眼神儿,玉蝉便连忙带着玉萤等人都退到殿外去,将殿门带上。
玉蝉等人只以为皇上怕是又要给主子说些脸热心跳的话去……那她们这些当奴才的,自是不便继续留在原地。
整个殿内清静下来,皇帝这便也不在隔扇门外徒劳地等着了,他伸开两臂,直接推开了隔扇门,走入暖阁。
婉兮伏在炕上,将头埋进被垛里去……便整个人看上去更显得瘦瘦小小。
皇帝心内愀然一痛,忙上前,坐在炕边儿,伸手将婉兮给揽在了怀中。
婉兮的泪再度滑下,她挣扎几次挣扎不开,便举起拳头砸在皇帝肩上。
“爷!您好狠的心……爷对玉蕤不公啊……”
皇帝轻叹一声,只管将婉兮的身子抱紧,轻声道,“爷是狠心,是对玉蕤不公爷狠心和不公都在于,将她硬是给留在宫里,叫她这些年心下也苦。”
“那爷还那么说玉蕤?便是玉蕤顶撞了皇太后,又或者说了什么僭越的话去,可是玉蕤的命都没了,皇上如何能再说出那番话来?”婉兮越说越急,泪珠儿扑簌簌落下,都打湿了皇帝的脖领去。
皇帝忖了忖,委婉道,“……玉蕤的遗物,你也替她归置归置。海子里没能打捞出她的遗骸来,可是该入葬却还是得入葬。那便得以衣冠入葬不是?”
“至于选什么衣冠入葬,总得你来亲自定夺才好。”
婉兮听得心尖儿又是一颤,忍不住猛地从皇帝怀中坐直起来。
“玉蕤今日刚刚出事儿,爷便要这么早计算着给她入葬的事儿了?”
这算什么?人走茶凉么?
可是从人走,到茶凉,中间儿还隔着有一会子呢。皇上他至于这么急着就要给玉蕤计算下葬的日子?
皇帝有些心虚地咬了咬嘴唇,“……今年不是正好戴佳氏、慎嫔和福贵人都入葬了么,爷觉着那不如就叫玉蕤也跟着今年一起就入土为安了。”
“爷便问了问钦天监,他们正好占得九月吉期。爷觉着那就叫玉蕤九月便也入葬去吧。
戴佳氏、慎嫔和福贵人三人都是在闰二月间葬入妃园寝的,说起来那会子皇上带着皇后、婉兮等人都在南巡途中呢,压根儿就没赶上。
“跟她们一批入葬?”婉兮含泪摇头,“戴佳氏是去年四月死的,到今年闰二月下葬,中间已经预备了十一个月去;慎嫔是去年六月薨逝,距离今年闰二月下葬,中间也有九个月去;福贵人是去年八月薨逝,到入葬之前也还有七个月去!”
“可是玉蕤呢,爷,今日才是六月初九,爷就急着叫她九月就入葬去?!”
仅仅三个月,如何够去准备一个贵人的墓券,又如何够去准备一个像样儿的丧仪去?
皇上他怎么可以这么急?就不嫌,这样做,太过薄情了去么?
皇帝也是皱眉,“反正也是衣冠入葬,那又何必计较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去?”
婉兮急了,伸手便猛推了皇帝一把,“便是衣冠入葬,可是那也是玉蕤的墓券!我也将那衣冠当成是玉蕤的精魄去,同样舍不得她那么早就要入土,就要与我阴阳永隔了去!”
婉兮悲愤之下,用的力气那么大,竟然将皇帝都给推了给趔趄。
皇帝这才明白,她的心下实则有多痛。
皇帝不敢再造次,忙伸手拉住婉兮,将婉兮又拉回了怀里来。
他叫她的头贴着他的心口,用掌心轻抚婉兮的发鬓,压低了声音说,“……你笨!仔细想想爷方才的话!入葬的,只是玉蕤的衣冠!”
婉兮被皇帝给吓了一跳,仰起头,深深望住皇帝。
皇帝再度轻叹,“玉蕤去皇额娘面前,首告那拉氏去了。她是为了护着你,却是犯了宫里的大忌她终究只是小小贵人,以下犯上,别说皇额娘会对她不满,便是消息传出去,宗室王公也自会弹劾她阿玛德保、伯父观保去……”
“她唯有一死谢罪,才能堵上这些人的悠悠众口,才能保全她母家,才能不连累到你去……”
婉兮紧紧闭上眼睛,含恨点头,“我明白!所以我才事先设法瞒着她,不想叫她知道,不想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我却还是害了她去。”
皇帝道,“她可以以死谢罪,可是该如何死,该死在哪儿,却是有讲究的。她若是回到你宫里,以自裁的方式谢罪,那就糟了。按着祖制,宫中人自戕乃是大罪,不但你宫里所有人都要受牵连去,连她母家人都要一并治罪去。”
婉兮点头,心下开始有一扇小小的门,隐秘地、无声地,打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儿去。
她的神色自都瞒不过皇帝去,皇帝这才鼓励地点头,继续道,“整个宫里,包括圆明园,她在哪儿自戕都是有罪;却唯有一个地方,她若选择死在那儿,反倒叫一切都还有个转圜的余地去……”
婉兮心下也是一跳,沙哑道,“畅春园?唯有在畅春园,才会叫人相信,玉蕤她不是自戕,而是被皇太后……”婉兮说到这儿,不得不生生咽下后半句去。
皇帝领情,轻叹着揉了揉婉兮的手。
“对,唯有在畅春园,才能叫玉蕤不担了自戕的罪名去,且叫皇额娘有口难辩。”
“皇额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她老人家也必定不肯自辩去,唯有硬生生将这事儿给扛下来了。皇额娘又是何等好脸面之人,那她便必定不能为了玉蕤的死,再去责罚德保,以及责怪你去。”
皇帝自己说到此处也是无奈地摇摇头,“虽然她心底可能还会为了玉蕤之事责怪你去,但是她心里所想,与表面所行,终究要有所差别。只要这会子皇额娘暂且投鼠忌器,为了她自己的颜面,不拦着你册封礼,那旁的就也都无所谓了。”
皇帝轻轻吻掉婉兮颊边的泪珠儿,“从前我也是年轻,总以为凭我的小心,还能叫皇额娘扭转心意,对你能从心眼儿里认可。可是如今我倒已经不做那个奢望了。”
“皇额娘不是不喜欢你这个人,如果你只是宠妃,她会接受你;可是当你成为贵妃、皇贵妃,位分已经直逼皇后去,那皇额娘心下便自然要设防了。”
“那我如今便也不求皇额娘扶持你去,总归你往后,自有爷亲自护着!只要她老人家别在你册封礼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拦阻,那就够了。”
“所以啊我觉着玉蕤这回死的好,死在畅春园里就更能叫皇额娘有苦难言去……只要明后两天你顺顺当当行完册封礼去,那便也是玉蕤死得其所、心愿得偿了。”
八卷41、后宫之巅
玉蕤出事,尽管皇帝和婉兮自己都并未声张,婉兮宫里的官女子和太监也都各自守口如瓶,可是这后宫里哪里当真有不透风的墙,便到六月初九这日晚间,后宫里也还是都知道了。m.www.uu234.net
语琴等人闻讯都赶过来安慰和陪伴婉兮;其余的,也自然有人幸灾乐祸。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倒看她明日还有什么心情行皇贵妃的册封礼去!”愉妃自是头一个心下痛快的。
就算她没法子拦住皇贵妃的册封去,可是自不想看见婉兮十全十美去。今日出的这回事,自是将册封礼的乐呵给打了一个大折扣去,想来婉兮这头不可能十分乐呵,那愉妃心下就也顺当多了。
鄂常在垂首也是冷冷而笑,“可不是么!这后宫之首,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竟然能爬上这个高位,便合该她从册封伊始就不痛快去!”
愉妃冷了鄂常在有几年了,这回因为鄂凝终于有喜,倒叫愉妃与鄂常在的关系缓和了下来。
都是这后宫里无依无靠的人,她们两个的利益终究还是一致的,若她们两个不彼此依靠,还能依靠谁去呢?
“只可惜,就算出了这回事,皇太后竟还是没拦着,竟叫她的册封礼能顺顺当当地举行去!”愉妃说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鄂常在轻垂眼帘,“愉姐姐别急,便是皇太后这会子不拦着,她凭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登上皇贵妃之位,威胁中宫,使中宫落得如今的困境……她终究会惹来众怒!”
“况且,皇太后便是没明面上拦着,可是皇太后心里能愿意才怪。愉姐姐别忘了,宫里早有一个兰贵人,如今又要进宫一个小钮祜禄氏……皇太后必定要扶持着这两个,一步一步超过皇贵妃去的。再说这两个还都年轻,反倒是皇贵妃她自己也要四十了,无论是皇宠,还是子嗣,她都已到强弩之末,再没什么盼头去了。”
“对啊,她都要四十了!”愉妃心下呼啦敞开一道门似的,“总以为她还是个小姑娘,却原来她自己也四十了!”
这句话叫如今年过五十,早已经在敬事房被撤了绿头牌的愉妃,心下莫名地有解气之感。
“咱们静等着,看她再不能生了之后,这后宫里的新人一个一个多起来,然后她也要看着年轻的新人们一个一个地生出皇嗣来……叫她也尝尝那眼红别人的滋味去!”
这个夜晚,婉兮一个个送走了语琴和婉嫔等人,自己早早地睡下。
熄了灯烛,她习惯地又如往日一般地说,“玉蕤啊,你也去歇着吧。”
待得说完才愣住,抬眸望向一室的夜色,不由得又是怔怔落下泪来。
玉蕤已经不在了。
从此往后,不管多少年,这句话已经再没有人回应。
“皇贵妃主子,瑞主子恭请皇贵妃主子早些安歇……”窗外却冷不丁传来一个嗓音。
婉兮心头一震,分辨出是翠鬟的声音。
婉兮咬住被角,不叫自己的哽咽传了出去。她极力地在夜色中笑了一下,然后才平静地道,“我知道了。翠鬟,你和翠袖她们也早些歇下吧。明日一早,你们都睡个懒觉,不必你们起来立规矩了。”
翠鬟她们本都是玉蕤位下的奴才,每日早晨都要伺候玉蕤起身的。玉蕤既然已经不在了,又何苦再折腾她们去?
翠鬟却在窗外道,“多谢皇贵妃主子体恤。可是奴才们都习惯了每日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陪主子过来给皇贵妃主子请安。这习惯主子多年不改,那奴才们就也不改。明日一早,按着瑞主子的时辰,奴才们还要来给皇贵妃主子请安。”
翠鬟这一席话,终究还是引出了婉兮的泪来。
婉兮点头,“好。你们依旧是我宫里的人,便是玉蕤不在了,你们也还都是我的奴才。”
翠鬟不敢多打扰,这便行礼告退去了。
婉兮躺回枕上,抬眸望向帐顶。眼角有泪,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微笑。
“玉蕤,你听见了么?你虽不在了,可是我们却会依旧过着有你在的日子。玉蕤,在我们心里,你永远都不会离去。”
次日,六月初十日,皇帝下旨:以册封令皇贵妃,遣官祭告太庙后殿、奉先殿。
皇贵妃的册封礼,正式拉开序幕。
遣官祗告太庙后殿、奉先殿,此事不必婉兮亲自出面,故此婉兮只在自己宫里按着吉时遥望太庙、奉先殿的方向行礼就是,倒不必离开自己的寝宫。
婉兮却在这一日还惦记着叫翠袖、翠鬟出宫的事。
翠鬟将自己的心意向婉兮禀明,怎么都不肯就这么出宫去了。翠袖见翠鬟如此,便也如昨日两人抱头痛哭之时所说,也坚持要留下来,陪着翠鬟去。
望着两个再度哭成泪人儿的官女子,今日的婉兮,却再未落泪。
婉兮叫玉蝉陪着翠鬟先出去擦泪了,婉兮单叫翠袖留下。
“翠袖,我知道你瑞主子平素最信任的就是你和翠鬟两个。从六年前你瑞主子进封,就是你们两个陪在她身边儿。她没有什么话是背着你们去的。”
翠袖又是掉泪,“奴才恨不得……随瑞主子去的!”
“翠袖,这是你说的!那你就别后悔!”婉兮忽然极快地接口,眼睛却是亮了起来。
在大清入关前,满人也有殉葬的旧俗。主子长逝,身边最亲信之人陪葬而去,也是有的。
翠袖倒也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却坚定了下来,“奴才自不后悔……”
婉兮倒被这丫头的痴心劲儿给说乐了,她亲自起身,下地拉过翠袖的手,坐回炕边儿去,叫翠袖在她脚下的紫檀脚踏上坐着。
这本是最知近的官女子方能有的待遇,叫翠袖惶恐得都不敢坐。
婉兮笑着摇头,“殉葬的旧俗早就随着大清入关给改了,我哪儿能去翻那百年前的沉渣去?可是我还是要你这句话翠袖,你可当真愿意追随你瑞主子而去?”
翠袖听傻了,仔细又回味一遍。
既然不是殉葬,那皇贵妃主子的意思,便是叫她去守墓吧?
翠袖再坚定地点头,“奴才愿意!奴才必定将瑞主子的宝坻看护得好好儿的!”
婉兮垂首,忍不住微笑。
也是,她这话说的是会叫人难明白,也不怪翠袖这丫头已经沉在**阵里了。
婉兮委婉道,“玉蕤呢,母家是索绰罗氏。这是满洲老姓儿,从前在关外,都是以祖居之地为氏,故此你瑞主子母家原本所居之地,就是索绰罗。”
“这地方在吉林,老乌拉城左近。虽说是关外,可那地方曾经出过海西四部,乌拉、叶赫、辉发、哈达四部的王城都在那边。故此那边的风水好,土地丰饶,且朝廷给的恩典也多。”
婉兮抬眸,“翠袖,你可愿意到索绰罗去?我想在那处给你指个人家儿,你可嫌远?”
翠袖心头隐约有些忽明忽暗的雾霭在流动,只是抓不住形状,又看不清眉目。
这样的时候儿,翠袖便只是循着瑞主子从前的法子去办,她尽管毫不犹豫道,“奴才愿往!”
婉兮悄然松了一口气去,拍着翠袖的手道,“玉蕤母家隶内务府下正白旗,这一旗里还当真有咱们大清不少的包衣世家。不说远的,便说当年身为江宁织造的曹家,就是这一旗下。”
“曹家虽然获罪,已然倒了,可是曹家的余荫未散,数十年的诗书传家的根基还在。我便忖着……说来也巧,索绰罗氏留在关外的支脉里,也有选曹姓为自家汉姓的。既然都在内务府正白旗下,又都是汉姓曹……”
婉兮顿了顿,静静凝视翠袖,“我为你选的人家,就是这样一家。你可愿意过去,侍奉洒扫?”
“至于翠鬟……玉蕤不会瞒着你,我便也与你说明白去我会设法将翠鬟留下来,她不是应该再出宫的人了。她在这宫里还有牵绊,倘若这就出宫去了,便再回不来了。所以这份苦差,我也只能委屈你去。”
“翠袖,若你不愿意,我自不会强迫你。可你若愿意,我想,你来日必定会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去。”
翠袖心下那一段雾气飘来荡去,淡了些,隐隐看见山岚翠色。
翠袖起身,行双蹲礼,“回皇贵妃主子,奴才愿意!”
婉兮终于欣慰而笑,“你能去,那我就最放心不过了。”
这些年来习惯了玉蕤的陪伴,冷不丁再见不到玉蕤,婉兮自己都睡不着。这样的怅惘,婉兮知道得最清楚。
故此,若是翠袖去了,有故人在畔,那么不管多远的地方,心却也不会流浪了吧?
办完了这件事,婉兮终于可以安心地回宫,迎接明日的正式册封,正式迈上她的皇贵妃之位去。
六月十一日,皇贵妃册封礼的正日子。
晨光初绽之时,礼部鸿胪寺官设节案、册宝案于太和殿内。銮仪卫官设采亭于内阁门外。内阁、礼部官奉节、册、宝出陈亭内,銮仪校舁行,导以伞仗。礼部官前引至太和殿阶下,奉册、宝随节以升,设于殿内各案。
皇贵妃金册宝早已在册封之日前,已经打造而成,并送内阁镌字。
皇贵妃册为金册十页,每页高七寸一分,阔三寸二分,用八成金,十有五两;皇贵妃宝印为金宝,蹲龙钮,六成金;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玉箸文。
接下来由大学士一人,朝服,立节案之东。册封正使傅恒、副使陈宏谋皆穿朝服,立丹墀之东,均西面。钦天监官报时。正使由东阶升,副使从,至丹陛左北面跪。大学士诣案奉节,由殿中门出授正使。正使受节,偕副使兴。所司举册、宝案从降中阶,仍设亭内,导引如初。
此时,内銮仪卫也早已在储秀宫门外,预先准备好了皇贵妃仪仗。内监设节案、香案于宫内,正殿的正中设册、宝案东西各一。
两位册封使傅恒和陈宏谋既受命,由协和门至景运门外,正使西面,将册封的节杖授予内监。内监奉节杖,内銮仪校舁册、宝亭至宫门,奉册、宝随节,进储秀宫行礼。
婉兮早穿戴好了礼服出迎于宫门内道右。
随行内监奉节、册、宝陈于各案,退。婉兮就拜位北面跪。
女官宣读册文、宝文。
册文曰:“朕惟彤闱赞化,本敬顺以扬庥。紫掖升名,表恪恭而锡庆。爰稽彝典,式播温纶。咨尔令贵妃魏氏,早侍深宫,夙娴懿范。襄廿年之内治,麟趾凝祥,超九御之崇班,凤章优秩,自膺册命。”
“益茂芳徽,事小心,克承欢于璇殿,含章明顺,更流誉于椒庭。兹仰奉皇太后懿旨,以册宝晋封尔为皇贵妃。尚其勉副慈恩,光昭德,永怀淑慎,辉翟服以垂型。弥凛谦冲,绵鸿禧而迓福。钦哉。”
皇贵妃恭受册、宝,行六肃三跪三拜礼。毕,送节于宫门内道右。
这一应册封的仪轨,均如皇后受册之仪。
内监持节至景运门,将节杖交还给册封正使傅恒。傅恒持节,陈宏谋跟从,诣后左门,向皇帝复命。
待得交还节杖,傅恒身为册封正使的使命已然完成。他立在太和殿前,远远望向储秀宫的方向
九儿,已经成为了大清的皇贵妃!
这是从顺治爷盛宠董鄂氏,封董鄂氏为皇贵妃之后,整个大清后宫里一百年来,在皇后健在之时,唯一名正言顺的“活的”皇贵妃!
兴许是今日的天太蓝,阳光太明媚炽烈,傅恒只觉鼻尖儿发酸,眼里已是模糊了。
真的,便连他从前都不敢想,九儿有一天竟然能登上这高高在上、无人能及的皇贵妃之位去!
终究,那董鄂氏是出自满洲勋贵世家,而九儿是出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这身份门第,与董鄂氏之间不啻天差地别去。
可是皇上他,却竟然做到了,竟然将这样令人不敢想象的实实在在的殊恩,独独给了九儿去啊!
他知道他自己是该高兴的,为了九儿今日的荣耀,也为了皇上这些年对九儿不渝的情……
可是,他此时此刻,为何却只想丢掉这当朝首揆的身份,只想丢开这太和殿上谨肃而立的朝臣们,只想立即转身就跑出宫去,跑回家中,将自己关起来,大哭一场去呢?
九儿,从此他只能高高仰头,向那高高的云端之上,仰望着她了吧?
翌日,按例,受封的皇贵妃应当诣皇太后宫,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然后赴皇帝前行礼,皇后前行礼。
婉兮知道,前后持续三天的册封礼,到了今日,才是最大的考验。
此时婉兮身在紫禁城,可是皇太后还在畅春园驻跸,故此婉兮要去给皇太后行礼,便又要赴畅春园。这一路又是车马劳顿,皇帝也曾悄然说过,可以因皇太后不在宫中,而暂时免了给皇太后的行礼;等皇太后回宫之后,再补过就是。
婉兮倒是含笑拒绝。
“爷是奉皇太后懿旨册封我为皇贵妃的,那我自当先赴皇太后宫谢恩,得了皇太后的点头,我才是正式成为大清的皇贵妃了。”
皇帝终是有些不放心,捉住婉兮的手,“皇额娘那边……”
婉兮含笑点头,“我都明白,爷别担心。昨日之事,昨日已毕。”
皇帝这便起身,“也罢,爷陪着你去就是!”
婉兮含笑,赶忙抽开手来,“爷可别介!若见爷陪着我去,皇太后反倒会不高兴;再说我马上都四十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小丫头片子……爷放心叫我去吧,我担得起皇贵妃之位,那我便自然得扛得起皇太后的打量去。”
皇帝缓缓点头,“也罢。若皇额娘她故意刁难你,你回来就跟爷说。”
婉兮莞尔一笑,“我要是有扛不住的,那回来跟爷说;可若是我自己能扛得住的,那我就不告诉爷了,爷也不必担心就是~~”
婉兮独自向畅春园去。
没有皇上的陪伴,倒不要紧。终究册封礼的规制在那儿摆着呢,得先到皇太后宫去行礼,回来再单独到皇上面前行礼。这是固定的仪轨,是祖宗定下的规矩,那便没有叫皇上陪着去见皇太后的道理。
婉兮只是……还是忍不住侧眸,望了望自己的身边儿。
马车外,玉蝉、玉萤她们自然都跟随着呢,婉兮并不孤单。只是……婉兮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每逢大事都有玉蕤坐在身边儿。
而今日,她身边空了。
当她终于走上这后宫之巅,却终究,唯有自己一个人一级一级迈上那玉阶去了是么?
畅春园里,内监们早预备好了香案、拜垫等,婉兮进内给皇太后行礼,接下来永常在又带着畅春园中众人给婉兮行礼。
皇太后高座受礼,看今日婉兮这般凤冠、明黄礼服而来,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皇贵妃的服制,虽说与皇后还是有细微差别,但是整体看起来,已经几可乱真去。
这便是其他位分的冠服所不能相比的。
尤其是这一身从此可以正正式式穿着的明黄!
皇太后觉着婉兮这一身衣裳,有些晃眼睛,这便闭了闭眼,这才缓缓道,“按说前日你宫里的瑞贵人才在我这畅春园里落了水,今日叫你过来给我行礼,是难为了你……我便也与皇帝说了,若你因为这事儿不自在,倒也不必非要今日来给我行礼。”
婉兮面色沉静,不带荣耀喜色,却也并无卑微胆怯,她只是那么不卑不亢地沉静听着,继而悠然答,“瑞贵人落水,自是在媳妇心上戳疼了去。可是落水是意外,册封礼却是早就定了吉期的,此乃天意,人力不可扭转。”
“况且便是玉蕤也必定睁眼看着,她也希望我顺顺当当行完册封礼去。那我就更要如期来给皇额娘请安,这是天意,是皇上的圣旨,又何尝不是玉蕤的心愿以偿去呢?”
婉兮这样的沉静,叫皇太后反倒心下一晃。
“皇贵妃,你自称什么?‘媳妇’?!你又叫我什么,‘皇额娘’?!”
婉兮静静抬眸,“回皇额娘,媳妇正是如此称呼您,以及自称的。”婉兮抬起下颌,面上浮起端然玉光,“因为媳妇已经是大清的皇贵妃,便也已经是皇额娘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皇太后也有些咬牙。
终究从董鄂氏之后,百年来大清后宫再没有过名正言顺的皇贵妃,没有几个当太后的会听见皇贵妃这么称呼自己的。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你不必在我眼前如此称呼。我不习惯,怕你自己也不习惯。”
婉兮却摇头,“皇额娘多虑了,媳妇没有半点不习惯。虽说媳妇进宫已经二十多年,在皇太后跟前的自称,从‘奴才’变成‘妾身’,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才可自称一声‘媳妇’……可是媳妇早已做好了这个心里的准备,故此张嘴说起来,再自然流畅不过。”
“而皇额娘说不习惯,也自然是刚刚听见媳妇如是称呼。媳妇相信,只要皇额娘多听听,听惯了,就好了。”
皇太后有些恼火,“皇贵妃,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婉兮垂首,微微含笑,“回皇额娘,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跟年岁和位分都无太大关系,您说是么?”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你想说什么?”
婉兮轻轻摇头,“媳妇说自己啊。当年十四岁,如今快四十岁;当年进宫初为官女子,如今身在皇贵妃之位……媳妇还都是自己原本的性子,不会改了自己最初的心意去。”
婉兮说着缓缓抬头,凝注皇太后,“媳妇当年见到的皇额娘,与今日拜见的皇额娘,也还是一般无二啊。媳妇托庇皇额娘的教诲,皇额娘不变,媳妇自然也不敢变。”
皇太后喉咙有些堵。
“皇贵妃,你仿佛话终于话!”
婉兮却回眸一笑,意态闲适,“看皇额娘这畅春园中,山清水秀,倒当真是‘画里有画’。皇额娘在这畅春园中,上承圣祖康熙爷之明;下接皇上之孝心,身在这画中,当真福分堪比西王母,自该福寿双全,无人能及。”
八卷42、仇人相见
皇太后盯着婉兮,“皇贵妃,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婉兮轻轻摇头,“媳妇今日起,既然已经正式身为皇贵妃,而皇后此时又不便出宫,那从此往后,媳妇便要每日早晚都来给皇额娘请安,伺候皇额娘梳洗、用膳。”
“若此,便要日日相见,这是祖宗给媳妇等晚辈定下的规矩,同样也是给皇额娘您这般的长辈定下的规矩,皇额娘和媳妇咱们谁都不能更改,唯有谨慎恭行才是。”
“既如此,皇额娘若每日早晚见了媳妇,都不高兴的话,那对皇额娘的天寿,自然不好。故此媳妇倒劝皇额娘,请万万放宽心来。媳妇自会倾尽孝心,奉皇额娘颐养天年;皇额娘便也别再因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与媳妇计较了。”
“媳妇终究是媳妇,便是年岁再大,在皇额娘面前也永远都是小孩儿。小孩儿自难免童言无忌、言行无状,可是小孩儿这些规矩不足的地方儿,当长辈的却从来就没有当真放在心上、时时计较的。”
婉兮说着甜甜一笑,行半蹲礼,“媳妇知道,皇额娘必定不会跟小孩儿一般见识,这便自是对媳妇的凡事都不并不真的放在心上,皇额娘说是不是?”
“有皇额娘如此宽容大度,媳妇也自然竭尽心意,与皇上一起,恭奉皇太后万寿无疆。”
婉兮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皇太后虽说心里还是不痛快,可是嘴上却终究反驳不出来了。
皇太后只得摆摆手,“你来行礼,也行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还得去皇帝、皇后面前行礼。我也累了,你这便回去吧。”
婉兮含笑而礼,“媳妇谨遵皇额娘懿旨。媳妇告退,明日一早便来侍奉皇额娘起身。”
出了畅春园,婉兮只觉这六月的薰风吹得人陶陶若醉。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迎着那薰风,终是释然而笑。
曾经的殚精竭虑,终于已然平安走过。
终究,是她的年纪,也是她如今的位分,给了她自信与力量。
她当得起大清皇贵妃这个身份!
玉蝉和玉萤都含笑上前,轻声恭贺,“恭喜主子,终是趟过这一关了。”
婉兮缓缓舒了口气,歪头,带了点儿调皮道,“我方才,已然适当表现出了我的‘悲愤’吧?”
玉蝉和玉萤都笑,“奴才还是头一回见主子在皇太后面前如此模样。想来皇太后也得吓了一跳,这便自然是主子的‘悲愤’了。”
婉兮点点头,“若不悲愤,老太太必定起疑。我便是拼将与她争执几句,也得叫英宁安稳了去。”
“英宁”实在是个陌生的名儿,在这宫里没人叫起过,便是在婉兮的宫里也没人叫这个名儿。
可是玉蝉和玉萤却都听懂了,两人相视而笑,却都不做声。
英宁,这个“宁”字取的可真好。
婉兮从畅春园回到宫里,赴养心殿给皇帝行礼。
这是册封礼的正式行礼,不同于日常的请安。养心殿里也早已预备下了香案和拜垫,总管魏珠亲自到养心门候着,皇帝自己也忍不住到殿门抱厦,向外望了好几回。
终于等到婉兮来,在养心殿正殿前,正式以皇贵妃的身份,向皇帝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皇帝早等不及,待得撤去香案,皇帝便亲下月台,捉住婉兮的手,扶起婉兮来。
“皇额娘可给了你排头吃?”
婉兮莞尔而笑,仰头,眸光如璃,“妾身今日无可奉告。”
早都说好了,她若有忍受不了的,那就回来跟皇上诉诉苦;可若是她自己扛的起的,那回来就不告诉给皇上了。
虽说心下明镜儿似的,知道皇上的心更偏向自己,可是她也才不会傻到非要到皇上面前去指摘他母亲的不是呢……更何况这位爷啊,心下是何等圣明,便是皇太后有什么出格的,哪儿还用她非自己说嘴,其实他早都比她知道得更清楚了。
皇帝自是松了一口气,挽住婉兮的手,已是满面含笑。
高云从最是会看眼色的,这便故意上前跪倒,口称请旨,“奴才请皇上示下,将承恩侯讷苏肯革去侯爵的旨意,这便立即发往军机处和内阁么?”
婉兮都是一怔,抬眸望住皇帝。
虽说皇上已经正式收回了那拉氏的四份册宝,可是终究还没正式下旨废掉中宫,所以那拉氏还是继续保留着中宫的名号的。
而按着祖制,只要是皇后的丹阐(娘家),都有承恩公的世职;那拉氏被册立为中宫之后,那拉氏的父亲被追封一等承恩公,那拉氏的兄长承继承恩公;如今这世职由她侄儿降位承袭,讷苏肯此时为一等承恩侯。只等下一任皇帝推恩,再叫讷苏肯正式承袭承恩公爵位去。
那么既然那拉氏还是皇后,那么讷苏肯就应该还保有承恩侯的爵位才是……怎么皇上竟然连这个都不给那拉氏家留了,今日已然下旨革去讷苏肯的承恩侯世职去?
皇帝迎着婉兮不解的目光,长眸里光彩熠熠。
“你已正式册为皇贵妃,爷便再没心思给她母家存着不该有的念想去!那承恩公的世职,她家已然不配!”
婉兮静静垂首,心下燠暖。
她明白,这才是皇上给她的、册封礼的恩赏。
自此她为皇贵妃,而这个后宫、这个天下,已经没有真正的皇后了。那拉氏只持着一个皇后的名号,有名已无实;活着却也已经等于死了。
“所以你给爷行完礼后,就不必去给她行礼了!这便只回你的储秀宫,等着公主、福晋、命妇、皇子、皇孙们去给你行礼,你安心受贺就是!”清冽的笑,在皇帝长眸中潋滟成波。
婉兮心底的暖,又生出了甜。
原来皇上忙着下旨革去讷苏肯的承恩侯,也是免了她去给那拉氏行礼。
从此,整个后宫,除了皇上和皇太后之外,她已经用不着再向任何人行礼。
婉兮垂首想了想,却还是抬头望住皇帝,“爷……我倒想去见见她。”
皇帝挑眉,“这又何必?她一个废人,爷早已不当她是什么皇后,你自不必再去行礼!爷已经收回了她四份册宝,她如今已经没有正经的位分,你去见她,倒是你纡尊降贵去了!”
婉兮含笑,轻轻勾了勾皇帝的手。
“爷别动气……我当然不是上赶着去给她行礼,我不过是敬重列祖列宗定下的规矩。她虽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至少还有个虚名在。那我倒也应该走这一趟。”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敬重列祖列宗定下的祖制去。况且,我也想见一见她。”
婉兮软软贴住皇帝手臂,轻巧而笑,“爷别担心,她又没本事吃了我~”
婉兮都这么说了,皇帝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去,展颜而笑,“行,那就去呗。不过爷已经将她锁了三个月去,想来她也快被锁疯了,若一见到你,免不得癫狂燥怒。你倒要离远些,别叫她扑着你。”
婉兮含笑点头,“爷忘了么,我那永寿宫里曾经养过白猿与黑熊的。简单防身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皇帝便也哼了一声儿,“嗯,你还会放蜂子呢,爷可没忘。”
带着这些笑话儿,婉兮走出养心殿来,还是带着微笑的。
婉兮登上翟舆,从储秀宫向东,一路朝永和宫去。
因永和宫从前为婉嫔带着小七、绵锦居住,故此这一向都是婉兮最常去的东六宫之一。这条路,从前每次行来,婉兮心下都是平静舒畅的。
而今日,不同了。
婉兮端然坐直,下颌傲然轻扬。
皇贵妃的仪仗开路导引,婉兮坐在翟舆之上,头顶是“明黄缎七凤曲柄伞”,伞后跟华盖鸾凤扇六柄、瑞草盖鸾凤扇四柄;扇后,又有内监执拂尘、提炉、香盒、水瓶、马杌……
前呼后拥,仪态万方。
婉兮的翟舆并未在永和门前停下,婉兮也并未下轿,皇贵妃的翟舆直进永和门,直到锁着那拉氏的后殿门前。
翟舆方停,婉兮扶着玉蝉的手,缓缓走下。
这样阵仗而来,那拉氏扒着窗棂,全都看在了眼里。
她心底涌起无限的恨和冷意来。
开齐礼早率永和宫里人跪倒请安。
婉兮垂眸扫过来,但见那拉氏原来宫里的人,只剩下十个小太监,个个儿还都是孩子,除了基本的跑腿儿应差之外,旁的担不起来什么。
至于官女子……婉兮抬眸瞟向窗棂,迎住那拉氏愤恨的目光。
婉兮却轻巧挪开视线,只去看那拉氏身边唯有两双眼睛啊。
原来能留在那拉氏身边儿的官女子,比太监更少。
且瞧着身量,同样是小女孩儿,跟那十个小太监一样儿,都只能做最基本的跑腿儿应差,若那拉氏还希望借由身边的奴才帮着她算计什么,那倒是徒劳了。
婉兮都不由得轻叹一声儿。
堂堂中宫,沦落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皇上要有多少恨,才能对正宫皇后,到如此地步去?
婉兮叫开齐礼等人都起身,点点头,“打开门锁吧。我要当面见一见皇后娘娘。”
玉蝉和玉萤一起端着婉兮打赏的荷包,分赐给开齐礼和永和宫中众人。
玉蝉在开齐礼面前不由得多站了站,轻声问,“皇上下旨革去讷苏肯承恩侯的事儿,咱们这位皇后主子,可知道了?”
开齐礼眨眼一笑,“皇上旨意刚下,养心殿高爷那边儿早就送信儿过来了,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早叫我这位本主儿得了信儿了。”
“不瞒姑姑,那位一听,当场就气哭了,还将殿内新换的一套茶具都给砸了……这三个月来,她殿里的茶具啊,可换了十套二十套了。”
玉蝉轻哼道,“皇后娘娘的脾气还这么大。被锁了三个月,却原来还是不知收敛,怨不得皇上连她侄儿的承恩侯都给革除了。”
开齐礼收好了荷包,上前给婉兮谢恩,这便去打开了永和宫后殿大门上的锁。
那拉氏从被挪进永和宫后殿,这门上的锁便没再打开过,她也没机会见到外人。
婉兮今日来,是那拉氏在永和宫见到的第一个外人。
可这哪里是那拉氏想要的呢?如果能由得她选,她又如何愿意能在这样的境地之下,见婉兮去?
这般地,她为笼中鸟,人家婉兮为枝头凤。
她被锁在后殿里,身边唯有两个女子,不得见外人;人家婉兮是皇贵妃仪仗而来,仪态万千。
最讽刺的是,她自己偏还留着皇后的名号,本应是这后宫里唯一高于婉兮的;可是她却连这后宫里的答应都不如,连答应拥有的自由都没有。
婉兮由玉蝉扶着入内,开齐礼早给预备好了椅子,且亲自掸去尘埃。
那拉氏看得都忍不住冷笑,“平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如今却是旁人眼前的一条狗!”
婉兮轻哂,“我看开齐礼在皇后娘娘你面前,还是不够作威作福。否则,又如何容得你张口便骂?”
开齐礼也眯了眯眼,冷冷盯那拉氏一眼。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话,倒想单独与皇后娘娘说说。”婉兮淡然吩咐。
“主子……”玉蝉有些不放心。
婉兮含笑摇头,“无妨。她便是不爱惜自己,她也不能不爱惜十二阿哥。如今十二阿哥受她连累,刚刚指了婚,她若再不知检点,皇上怕是会叫她连十二阿哥拜天地都不得看去。”
玉蝉也道,“况且还有皇后丹阐……讷苏肯大人刚被革去承恩侯,可是本人还在阿克苏效命呢。奴才听闻阿克苏的办事大臣刚被皇上给下旨正法了,若是讷苏肯大人在阿克苏办差不小心,是不是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去。”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拍拍玉蝉的手,“你下去吧~”
玉蝉这才舒一口气,步出门槛去,却还是小心地守在门外听着动静。
倘若有人又要发疯,她立时冲进来先护着主子去。
开齐礼和玉蝉都出去了,永和宫这后殿里只剩下婉兮和那拉氏两人。
四目相投,无限仇恨。
可是时至今日,婉兮已是赢家,所谓穷寇莫追,婉兮反倒先笑了。
婉兮抬眸望望这已经显露出破败模样的永和宫后殿,轻轻叹了口气。
“说到永和宫,我总想到雍和宫。两个宫名儿一字之差,读音又甚相近,故此这个宫虽说距离养心殿远些,却从来都是一个地位不低的寝宫。故此从前孝恭仁皇后便住在这儿。”
“皇后娘娘你瞧啊,你这宫里还挂着为纪念孝恭仁皇后,而从坤宁宫拆下来的‘位正坤元’匾额呢。便因为这块匾,皇上叫你住在此处,也都不委屈你。甚至,皇上还给你保留了些许中宫的尊严去。”
“你原本是多让人羡慕的呢?投胎为辉发部贝勒的后裔,家中承继数个世管佐领,故此有资格指配给皇子。你因此成为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顺理成章成为继皇后。”
“你是尊贵的满洲贵胄的格格,故此皇太后喜欢你,扶持你,你在正位中宫之后也得了嫡皇子,而且比孝贤皇后更顺利地将嫡皇子抚养成人……”
婉兮收回目光,望住那拉氏,“其实上天赐给你的命,是一条至尊至贵的。你却竟然将上天如此的独厚,便成了眼前这副局面。皇后娘娘,你当真辜负了上天一番美意,怨不得到如今,连上天都不帮你了。”
那拉氏听不下去,冷笑道,“你又到我面前来显摆什么?!显摆你的册封礼,显摆你终于成了皇贵妃?”
“你说我得上天独厚,却沦落至此;你是想说你自己正好相反呗?你本是卑微的辛者库奴才,却如今爬上了皇贵妃之位,当真是恬不知耻,滑天下之大稽!”
婉兮静静听着这些,早已没什么恼的了。
“瞧你啊,皇后娘娘,被锁了三个月去,这脾气还是半点儿都没收敛。你知道你这样儿会叫皇上做如何想去?皇上会对你更失望,知道你毫无半点改悔之心,皇上便只会更为厌憎你去,直到将你所有的一切,一点一点全都毁了去。”婉兮娓娓说着,目光却悠闲地只从自己明黄礼服的绣花上滑过,都不屑直盯着那拉氏去。
“魏婉兮,你不用太得意!我反正已经如此了,皇上还能将我怎么着去?没错,我侄儿讷苏肯的承恩侯已经被革,可是那也轮不到你们家去!魏婉兮,承恩公的世职是唯有皇后丹阐才能获得,你即便已为皇贵妃,可是你还不是皇后,你母家也没这个资格!”
婉兮笑了,轻轻摇头。
“皇后娘娘,你以为我当真说的只是你的侄儿?咱们都是进宫多少年的人了,便是对母家感情再深,又如何比得上自己的孩子去?所以说到实处,我不得不禀报皇后娘娘:我压根儿就不在乎什么承恩公、承恩侯的去,我更在乎的,是我的孩子能得皇上父爱,能一辈子平安贵重去!”
“所以啊,皇后娘娘,千万别在我眼前再显摆什么皇后丹阐去。我魏婉兮,压根儿就,不稀罕。”
那拉氏听得咬牙切齿,“你与我说这个,你以为我会在意么?永他不仅是我的孩子,他也是皇上的孩子。永是皇上唯一名正言顺的嫡皇子!”
“即便我沦落到如此地步,可是只要我名号不废,那我的永,地位便永远在你的儿子之上!皇上有多在乎嫡子承继大位,你心里也该清楚!所以,皇上才不会因为我而委屈我的永!”
婉兮并不否认,反倒点头,“你说得没错,皇上是天子,却也更是一位父亲,他对皇子公主们的情,是真挚动人的。”
那拉氏笑起来,干哑而得意,“你明白就好!你千万别以为,我的永会因为我就倒了去,然后就轮到你的儿子去了!我告诉你,不管皇上对你的儿子如何,不管皇上将你和你儿子的贴落放在寝宫里多少年皇上头顶还有皇太后,前朝还有那么多宗室王公!”
“储君之事,不仅仅是皇上个人的私事,还是家国之本!他们都会拦着皇上,都不会叫你们母子如意去的!”
婉兮依旧淡淡含笑,全然并不将那拉氏这番话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我倒是好奇,十二阿哥在你被锁的这三个月里,可曾来见过你了?你是皇后,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按说便是所有的皇子和公主们都应该来看望你的才对……可是你如今被锁着,便是旁的皇子公主们不来就不来了,十二阿哥总归不该不来看望你吧?”
那拉氏一梗,紧咬牙关,“是皇上不准他来,并不是他自己不肯来!”
婉兮却是轻叹,“为人子女,孝心为重。便是皇上不准他来,他难道不该为你而向皇上求情么?前朝有觉罗阿永阿为你求情,我听说就连永琪也替你求情了怎么反倒是皇后娘娘你亲生的十二阿哥,都没说上一道奏本,或者去养心殿跪门,求皇上恩准他隔几天来看看你?”
“怎么,说到归齐,十二阿哥竟然比不上五阿哥永琪对你的孝心去了么?永、永琪,两人名字读起来一模一样,难不成皇后娘娘便将永琪的孝心,给当成十二阿哥永的去了?”
那拉氏恼得又抓住了茶碗,“魏婉兮,你给我住口!你敢挑拨我母子的情分,我今日便与你同归于尽去!”
外头玉蝉闻声早冲了进来。
婉兮却将玉蝉止住,叫玉蝉不必上前。
婉兮自己沉着抬眸,盯住那拉氏,仿佛等着那拉氏举着茶碗砸过来。
婉兮甚至还在微笑,“皇后娘娘,你倒是砸啊~”
那拉氏高高举着茶碗,那茶碗里还有茶水。那茶水顺着她手腕、胳膊流淌下来,一直滑入她衣袖里她却忍着,竟一直都没有出手。
婉兮淡淡摇头,垂首而哂,“若皇后娘娘不砸了,那我就得回储秀宫去,接受公主、福晋、命妇,以及皇子皇孙们的行礼了。”
“对了,十二阿哥也要来给我跪拜叩首。看在皇后娘娘这会子不砸的情面上,我多赏十二阿哥一对小荷包,好不好?”
八卷43、我们不一样
“魏婉兮,你敢羞侮我的永?!”
那拉氏痛心疾首,惊怒大叫,“他是皇上的嫡皇子,而你是包衣奴才,更是最低下的辛者库的汉姓奴才!你不配叫我的永给你行礼,我永也不稀罕你什么荷包!”
“那就是皇后娘娘你的不是了!”婉兮不慌不忙,眸光含笑,“皇贵妃册封,所有公主、福晋、皇子皇孙都要行礼,这规矩不是我魏婉兮定的,是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定的,是我朝《大清会典》定的!”
“不管永是不是嫡皇子,只要他是皇子,他就得来给我行礼。顶 点 X 23 U S如果他不来,不是我对他网开一面,反而是他不遵祖制,不守规矩!”
婉兮静静凝住那拉氏,“皇后娘娘当真希望你的十二阿哥,落下个如此的话柄儿,叫所有皇子和皇孙们都眼睁睁看着去么?”
“你!”那拉氏指住婉兮,喉头险些一口老血,却不甘地生生忍住。
婉兮轻叹口气,“我倒要问皇后娘娘的示下:你到底是想叫十二阿哥按着祖制去给我行礼,还是甘愿叫十二阿哥冒了违反祖制的罪名,就为了替你这个本生的额娘出气,就当真不去给我这大清皇贵妃行礼,嗯?”
“如果皇后娘娘当真不愿意,就直说。我今儿好歹来一趟,我不介意将你这句话带回去,回禀给皇上、皇太后。总归那么多皇子皇孙、公主福晋都要来给我请安呢,缺了谁都不要紧,我魏婉兮,压根儿就不放在心上。”
那拉氏的手还举在半空里,指头还指着婉兮去,可是喉咙却像是被谁给掐住了,方才那些话是怎么都不敢再出口了。
婉兮倒是平淡而笑,“看样子,皇后娘娘已然是默许了。这就对了,这个时候儿皇后娘娘千万别再撺掇着十二阿哥做不合时宜之事。皇后娘娘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就别再连累自己的儿子也跟你一样儿去了!”
那拉氏的性子,何时肯甘心受这般的委屈去。
她紧咬牙关,嘶声低吼,“就算我今日如此,就算我的永不得不遵祖制去给你行礼,我也要警告你,不准你羞侮我的永!”
“我的永不缺你那几两银子,你那对什么小荷包,你留着赏给自己的儿子吧!”
婉兮静静抬眸,“哦?这样啊。好,那我就如皇后娘娘的意。只是到时候儿,我给诸位皇子公主都赏了小荷包,却独独叫十二阿哥手里空着……皇后娘娘当真觉着,这样好看么?”
“我倒是不介意,我反倒是忍不住替十二阿哥着想。皇后娘娘若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到时候儿就与十二阿哥说明白,是他额娘不让他收的,皇后娘娘看,我这样办,是否就遂了皇后娘娘的心愿去了?”
那拉氏举在半空里的手,终于微微颤抖了起来。
也不知道她是手举了半天,累了;还是终于被婉兮的话打动,肯设身处地替自己儿子的处境着想了。
婉兮轻叹口气,“皇后娘娘总想强调十二阿哥是嫡皇子,与所有皇子的身份都不同。所以这多年来,皇后娘娘总想叫十二阿哥与众不同,甚或有些特立独行去,便叫十二阿哥这些年来渐渐在兄弟中被孤立了起来。”
“可是我却不赞同这样。我希望自己的儿子,与兄弟之间都能结下真情厚意去。不管将来皇上选了谁来继承大位,这兄弟手足之间的情意却不能改了去。唯有兄弟之间互相扶持,待得皇上百年之后,这大清的江山才能有人支撑,才能撑得稳当去。”
那拉氏紧咬牙关,“永才跟你们生出的那一班皇子不一样!瞧瞧你们那些皇子,无论是纯惠生的、淑嘉生的,还是你生的,你们那些儿子身子里都有一半儿的奴才的血去!不是汉人的,就是高丽人的,没有一个是我纯正满洲人的!”
“这大清江山,便还轮不到你们那些儿子来继承!你们那些儿子都该是我永的奴才,我的永才不稀罕跟你们的儿子成为手足兄弟!”
婉兮蹙眉摇头,“皇后娘娘,我早知道你固执、凶戾,但是我这会子才知道,原来你对你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这样的自私!”
“你为了你自己的颜面,为了你自己标榜的地位,你不惜叫十二阿哥自绝于众兄弟,从小到大总刻意端着与众不同的架子去!”
“皇后娘娘啊,咱们都是四十岁的人了,皇上也都五十五岁了。上天留给咱们的日子,还有多久?你难道不明白,等咱们都先走一步之后,孩子们要依靠谁去?唯有兄弟之间互相扶持,他们将来的日子,才不是孤身一人啊。”
“魏婉兮,你说得好听!”那拉氏“呸”了一声,不屑地冷笑,“自古天家无父子,又哪里来的什么兄弟手足?当年圣祖康熙爷年间又如何,便是圣祖爷英明绝顶,到头来还不是发生了九龙夺嫡、手足相残之事?”
婉兮静静垂眸,“就因为有那样的前车之鉴,咱们这些后来的内廷主位,咱们这些当皇子额娘的,就更应该懂审时度势,就更应该要小心教着自己的儿子们去身为皇子,在那最惨烈的储君之位的竞争里,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
“身为母亲,当真舍得为了怂恿自己的儿子去争去夺,却要背上眼睁睁看着儿子失去一切的风险么?皇后娘娘兴许肯如此,我却不愿意,我宁肯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当个逍遥王爷,岂不更快活自在?”
“啧啧……”那拉氏满脸的讥讽,“你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也不看看你的小十五,早早儿地就有了什么身份和地位去!”
婉兮摇头,“那些是皇上给的,不是我教孩子去争抢来的。”
婉兮眸光宁和,绕住那拉氏堆满戾气的脸,“就如后宫的恩宠一样,谁能得宠,谁不得宠,从来都是皇上自己的心意,看皇上喜欢谁,愿意给谁;不是谁想动手腕去争去抢,就能得来的。”
“我呸!”那拉氏老羞成怒,早已将什么中宫的仪态都给丢到一边去了。况且,她现在反正本来也都已经被剥夺了中宫之实去,那她还端着中宫的端庄给谁看?!
“你少在我眼前显摆你得宠!你别忘了你自己也都四十了,同样人老珠黄了!你还得宠?你当皇上还能如从前那般对你去?”
婉兮依旧淡淡微笑,“都说花无百日红,咱们这些后宫里的女人啊,谁能战胜得了岁月去呢?容颜易改,可是我却相信,人心却有常在。就像那句老话儿说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咱们老了,皇上其实也到了这个年岁,年轻的容颜也许吸引眼睛,然则心却还是眷恋旧人的。”
“总之,面对未来的无常岁月,我倒并未有皇后娘娘你这般的担心和害怕。再说我要的从来都是皇上的心,而不是所谓的‘得宠’。我连‘得宠’都不稀罕,‘失宠’二字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去呢?”
那拉氏忽然笑起来,笑声孤傲而又苍凉,“我懂了,懂了。你今日来,不是来给我行礼,你甚至都不是来与我算账的。你是来与我显摆你今日的风光的!”
“恭喜皇后娘娘,你说对了。”婉兮满面含笑,目光迎住那拉氏满含怨毒的眼。
“说到算账,我原本是有几本账,是要好好儿跟皇后娘娘您算算的!过去的那些年,那几本账压在我心上,让我疼……就算我刚进宫的时候儿,皇后娘娘与我之间的那些旧账,我可以选择淡忘了去;可是自打我的小十四薨逝,我与皇后娘娘之间,便注定了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去的!”
“所以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终究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你好好儿将那些账细细算算去。我也曾无数次憧憬过,若这样一天终于到来,我该用如何的神情面对你,又该与你都说些什么去……”
“可是,当这样一天终于到来之时,我却忽然发现,我已经没有必要再与皇后娘娘你,如当年设想一般地去算账了。因为啊,皇上如今已是替我将咱们之间那些旧账全都算得明明白白了!”
“皇后娘娘你已经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什么都没有了,生不如死……那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去?便是我与你算账,我都做不到皇上如今替我做到的去。”
婉兮说着心满意足地笑,甚至还冲那拉氏淘气地眨了眨眼,“所以说,我还跟皇后娘娘你,算的什么账啊?我今日来,只是想好好儿看看皇后娘娘的处境去,光是这么看着,就已经叫我心下的气,尽数都解了去。”
婉兮的话,当真比当面甩她几个嘴巴子,还更让那拉氏心里疼!
“魏婉兮,你别得意得太早!是,我是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叫你看着解气去了可是你焉知,你自己就没有这样一天!”
婉兮静静挑眉,“哦?原来皇后娘娘心底下,还有勇气藏着这样的指望去呢?”
那拉氏冷笑,“如何就没有?!从前,孝贤位居这后宫之巅,后来是我。这后宫里的女人,不管先来的,还是后到的,总归没有一个是安分的!这些女人自然都仰起头来,盯着后宫那个最高的位分看!”
“她们心下都在设想着,有一天她们自己也能攀上这后宫之巅去,成为这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女人!”
“孝贤和我,一人在上,被你们如虎狼似的环视周遭,卯着劲儿地嫉妒、算计、陷害去!终究,我们在明,你们在暗!”
“终于,孝贤和我先后都着了你们的道儿,叫你们一班汉人蹄子得了手去!你们可以得意,你们可以笑,但是我提醒你,这一切对于你来说都只是暂时的得意!”
那拉氏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得意。
“因为,从今天开始,是你站在了后宫的最高处!从前是你仰望孝贤和我,可是如今,换成别人仰望你、嫉妒你、算计你了!这些人中,甚至还包括这二十年来与你狼狈为奸的所谓姐妹……她们也会为了这个最高的位分,同样再联手将你给拉下来的!”
“魏婉兮,你现在感受到了么,那身在后宫之巅的高处不胜寒?这就是你二十年来算计我的代价,你会发现,从这一日起,你的周围再没有了陪伴,你将独自一人站在这高处!什么风雨袭来,都不会再有人替你挡,唯有你自己扛!”
那拉氏脸上这残忍的得意,来自于她自己在失去之后的领悟,来自于她循着自己失败的规律也推定婉兮也会步上她的后尘,走上与她相同的一条悲惨的路。”
婉兮耐心地听完,中间都没打断过。
婉兮只欣赏着那拉氏面上那残忍的得意,静静莞尔。
“皇后娘娘说完了么?”
那拉氏眯起眼,“你不用强自镇定,我不信你无动于衷!我瞧着,你怕是这一会子已经体会到了那种冷飕飕的感觉!”
婉兮故意打了个冷颤,“哎哟,真是好可怕啊。皇后娘娘体尝了这些年,真是体会尤深啊。”
“那么皇后娘娘今日被剥夺一切皇后之实,皇后娘娘是不是反倒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了去?那,我就给皇后娘娘道喜了。恭喜皇后娘娘,终于苦尽甘来。”
那拉氏气得眼珠都向外凸出。
“魏婉兮,你离这一天也不远了!我在这儿,等着看你一步一步地同样走过来!”
婉兮却静静摇头,“不,皇后娘娘,你错了。我跟你不一样,便是同站在后宫最高处,我也绝不会步你的后尘。”
“我相信事在人为,凡事都会因你的心意,有善恶两面。只要凡事分得清善恶轻重,知道凡事给自己留一线;最要紧的是永远与皇上站在一处……那我就永远都不会走上你的路。”
婉兮说着一笑,“说起来,我这些心得还都多亏是皇后娘娘你给我的。从今往后,这后宫里的万事,我都按着与皇后娘娘你相反的法子去处置,那就一定是最简单、最正确的法子。”、
“皇后娘娘你为我竖起的这最生动的反例,我一定会深记于心,事事背向而行。”
那拉氏原本也刺痛婉兮一记,至少叫婉兮在刚册封为皇贵妃的好日子里,心下生寒去。可是她也没想到婉兮竟然这样快就反击回来,且又准又狠,到头来真正被扎疼了的,还是那拉氏自己的心!
婉兮说罢缓缓一笑,“话说到此,想来皇后娘娘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了。我也一样。”
“从此后宫无皇后,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料理,我当真再没闲工夫来看望皇后娘娘你了。这永和宫后殿的大锁,将继续陪伴着皇后娘娘朝夕,不知下一次打开,又将是多少光景之后。”
“是又三个月呢?还是……一年,三年去?”
婉兮说完,最后向那拉氏勉强半蹲为礼,“最后一面,最后一礼。皇后娘娘,你我就此别过。从今往后,我主我的后宫,而你,也空守着你的冷宫吧!”
婉兮说完,含笑转身。
卸下心上多年的铅坠,婉兮的脚步雍容而轻盈。
“魏婉兮!……我,我不准你欺侮我的永去!你与我的账,你尽管来跟我算,你不准借我的永撒气!”
婉兮背后,传来那拉氏绝望而不甘的呐喊。
婉兮缓缓勾起唇角,停下脚步,端然回身,指尖儿绕住袖口,“欺侮十二阿哥?怎么会呢?”
婉兮抬眸望住那拉氏,“十二阿哥也是皇上的亲生骨肉;而我已是皇贵妃,那从今往后,十二阿哥就也已经是我的儿子了。故此,我不但不会欺侮十二阿哥,我反倒会将十二阿哥视若己出。”
那拉氏只觉全身的血液倏地都涌上了头顶去。
“魏婉兮,你究竟想要怎么对我的永?”
婉兮说着淡淡一笑,“皇上不准你们母子相见,那即便你还活着,却也已经与永永远别过了。那永就也算是没了娘的孩子……啧啧,我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舍得用他撒气去?”
“皇后娘娘放心吧,我会如同爱护我自己的孩子,如同爱护永璇、永他们一样地爱护十二阿哥去。人心都是肉长,我有信心与十二阿哥终有一天,也能情同母子去。”
那拉氏惊得怒目圆睁,“魏婉兮,你是想把我的永从我身边夺走,变成你的儿子?!”
婉兮扬了扬眉,柔声道,“皇后娘娘,我是大清皇贵妃,本来所有的皇子就都是我的儿子,十二阿哥也不例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母子血缘是这世上最亲的情,绝不是谁想抢就能抢走的。只要十二阿哥不恨皇后娘娘你,依旧与你母子情深的话,那我怎么可能抢得走他?”
婉兮轻轻抬眸,望那澄澈高天。
“皇后娘娘,还记得我的小鹿儿、还有乾隆二十四年那个原本即将临盆的孩子么?如果你忘了,也无妨,你总归还记得我的小十六吧!”
“你夺走了我的三个孩子,我便是夺走你一个儿子,你还有什么资格想要抱怨?!”
那拉氏惊得倒退数步,颤抖着手指住婉兮,“你果然安的这个心,你果然!”
婉兮冷冷看着那拉氏,“如今你沦落到这个地步,四份册宝都被收回,母家侄儿的承恩侯世职也被革除……除了一个皇后的空名号,试问你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去?”
“思来想去,你仿佛也不剩下什么了,除了一个十二阿哥。”
“也是啊,女人在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呢?其实是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总归我是愿意用我自己的一切去换我孩子的平安和健康……皇后娘娘,那我就让你在这世上,什么也不剩了,好不好?”
婉兮说罢冷冷回头,伸手搭住玉蝉的手,抬步下阶,再不回头!
后头,传来那拉氏沙哑又不甘的嚎哭声。
婉兮只静静抬眸望向她自己前方的路。
从此,生死、尊卑、荣辱……所有的路,她都已经与那拉氏这个女人,永远岔开,再不相逢!
回到储秀宫,一众皇子皇孙、公主福晋早已列班等候。
婉兮含笑升座,接受贵人及皇子、皇孙,公主、福晋、命妇们行四肃二跪二拜的大礼。
婉兮垂眸,在这一众人群中,有她自己的孩子:小七、啾啾、小十五。
也有她的女婿:拉旺、札兰泰;
还有她曾从小视若己出的四公主和嘉、永和永璇。
以及她曾用心呵护过的永,甚至五阿哥永琪。
当然,这其中还有从小就并不喜欢她,将她只当做奴才看待的三公主和敬。
还有,一众皇子皇孙们的福晋,这里有她欣赏的八阿哥永璇的福晋庆藻,也有她同情的大阿哥永璜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今日永琪的福晋鄂凝因怀着身子,没有到她眼前来行礼。
这一日,不管是谁,他们总归都在她这皇贵妃的位前跪倒,行叩首大礼。
礼成,众皇子公主等起身,婉兮含笑看着这一群子孙辈,虽说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心下却也忽然生起一股子孙满堂的满足感来。
都说天家亲情薄,父子兄弟妯娌之间总有算计。然则这一刻,她却真心希望这一大家子人能真心和和美美,再无勾心斗角去。
婉兮这便含笑吩咐“赏”
玉蝉、玉萤等一众储秀宫内的官女子,个个手捧朱漆盘,将早已预备好的荷包,一对一对赏赐下去。
婉兮约略犹豫了一下,还是格外又叫了三对荷包来,一并赏给了永、永和绵德去。
“因为你们三人,都是今年刚由皇上指婚。我便额外预备了一对荷包,叫啊你们带给你们未来的福晋去。”婉兮含笑道。
终究还是没忍心单独多赐给永一对去,没让永惹人侧目去。
婉兮抬眸静静望向永。
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迎向永的目光。说不定是含着仇恨的,因为她这一刻抢尽了他额娘的风头去。
婉兮也没想到,她撞见的,竟是永一双闪烁着瑟缩的眼。
九卷1、他变了
第九卷【封后】。www.uu234.net
特地赶在“九”,作为正文最后一卷。
乾隆三十年七月八日,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秋木兰。
这一次是婉兮第一次正式作为后宫之主,率领内廷主位、皇子皇孙随驾。
此次秋,随行的内廷主位,除了婉兮和皇太后身边儿离不了的永常在之外,还有:庆妃、颖妃、豫妃、容嫔,禄常在、新常在、宁常在、武常在、那常在。
皇帝这次是开恩,将这几年新封的几位常在一遭儿全都带上了。
此外,随驾的还有诸位皇子皇孙:五阿哥永琪、八阿哥永璇、十二阿哥永、十五阿哥;皇孙绵德阿哥、绵恩阿哥。
这当中,其余所有的皇子和皇孙均已成年,独独特别的就是今年还不满五周岁的小十五了。
连婉兮得了信儿都无奈地笑,颖妃更是抚着小十五的脑门儿笑谑道,“旁的皇子皇孙们随驾秋,自是能上马狩猎。可是你个小人儿哟,还没马腿高呢,你跟着去能做什么呢?”
众人都笑,反倒是小十五自己绷起脸来认真道,“儿臣可以给皇阿玛和哥哥、侄儿们查数儿!”
语琴自是凡事都维护小十五,这便也跟着认真地道,“可不是呗!我们圆子啊,现在查数儿都能查到九十多个了!想来皇阿哥和皇孙阿哥们,谁也不至于打到这个数儿上吧?”
众人这便又都笑成了一团去。
婉嫔走过来陪在婉兮身边。
婉嫔瞧得出来,自打玉蕤离去之后,婉兮直到这会子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只要有人说话,婉兮还是有些习惯地偏首向身边,想要与玉蕤说话;可是偏首过去才发现,身边已是空了,倒叫她又闪了一下儿,脸上的笑意都有些黯然了下来。
叫婉嫔瞧着啊,这回婉兮身边没了玉蕤,倒比当年婉兮身边儿没了玉壶,叫婉兮更难过些。
终究当年玉壶走后,婉兮身边还有二妞,还有玉蕤,倒叫婉兮身边那个空当很快就被填补上了……而如今婉兮身边的玉蝉等人虽说也都得用,但是心头的分量终究是有所不同的啊。
婉嫔也忍不住心疼婉兮,只是不能说破,这便只拣高兴的说,“瞧皇上对咱们圆子这态度……倒是越发都不想掩饰了。”
婉兮倒是淡然一笑,“皇子们大都随行,叫他也跟着去玩儿罢了。”
婉嫔便道,“可是怎么没见四阿哥永、六阿哥永、十一阿哥永去?便是该带上同去的,也该是成年的皇子,反倒是这个小不点儿是最不该带去的。”
婉兮也只得告饶,“我从来都不是陈姐姐的对手……”
婉嫔轻啐一声儿,“当我信你!”
两人单独说笑了一会子,婉嫔也是捏了捏婉兮的手,“从小十六薨逝之后,皇上自是再不叫你忍受母子分离的痛楚去了。南巡带了小十五去,这回秋距离更近,那就自然更要带着一同去了。”
婉兮心下自是都明白,这会子也忍不住怅然又欣慰地点头,“陈姐姐提点的是。”
婉嫔又轻轻一叹,“虽说避暑山庄和木兰都近,比不得江南的千里迢迢。可是皇子随行,也是有说法的。未成年的皇子早年也是有跟着去的,可是年岁也都不小了。譬如咱们皇上跟着去热河的时候儿,都十二岁了;当年绵恩阿哥跟着去的时候儿算是最小,可也都八岁了。”
“反观咱们小十五呢,这还不到五生日呢。皇上的心啊,真真儿是昭然若揭了。”
婉兮轻轻咬了咬嘴唇。
婉嫔含笑点头,“我知道你谨慎,终究孩子还小,这会子是最怕听到这样的话茬儿去。不过咱们那位皇后娘娘如今已然倒了,你自可松口气去。”
“在这后宫里啊,除了皇后娘娘之外,便是还有那么一个两个心怀不轨的,她们一来没有皇后的位分,二来更没有皇后那个胆子,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去。”
婉嫔的话的确叫婉兮松快下来不少。
从生下小十五之后,这几年来皇上虽说对小十五的用心越发明白去,可是皇上却也使出雷霆手段,大力荡涤后宫去。
戴佳氏死,皇后被锁入冷宫,兰贵人早已失宠,祥答应被直接降为答应……其余孝贤皇后的侄孙女,进宫只为最低的答应,毫无出头之日。
这个后宫里,经过皇上这几年的打扫,已经颇为干净,叫婉兮的担心减少了泰半去。
再盘点一番如今的情势,还能在婉兮心头压着的,也就只剩下愉妃母子了。
其中愉妃自己年岁大了,脑筋和手腕也早已比不上当年;婉兮心下隐隐最为防备的,反倒变成了永琪去。
因都知道玉蕤不在了,婉兮这一路上难免伤心,语琴和颖妃、豫妃、容嫔四人,轮着两人一天地来陪婉兮。
婉兮自己身边儿的女子,玉萤已是出宫待嫁,婉兮便将翠鬟放在了身边儿。
因婉兮自己身边的女子,名字都取为玉字辈,翠鬟既然到了婉兮身边儿,婉兮便叫翠鬟用回了她原本的名儿去。
翠鬟本名玉英,母家姓王。
翠鬟进宫之后,因本名与玉萤有些撞,且要伺候在玉蕤身边儿,要改成“翠字辈”,这才给改的。
翠鬟心思剔透,皇贵妃主子的这个心意,虽说叫她心怀感激,不过她心下却也有些打鼓。
“……只是储秀宫阖宫上下,都用进宫后主子给改的名儿,没有用自己本名儿的。皇贵妃主子叫奴才用回小前儿的本名,倒叫奴才惶恐了去。”
“奴才还叫翠鬟就挺好的,奴才忘不了瑞主子,这便也不愿意改。奴才还求皇贵妃主子就叫奴才继续叫翠鬟吧。”
婉兮心下也是忍住一声叹息,为这丫头的聪慧,也为了这丫头的命运。
婉兮决定装傻,暂时略过问题的关键所在,是含笑解释,“你瑞主子不在了,翠袖也出宫去了,叫你再担着‘翠鬟’这名儿,到我身边儿来伺候,倒仿佛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故此我说,你这名儿啊,须得改了去。”
“不过说来也巧,你本名儿里原本就有‘玉’字,倒是现成儿的,便也不必额外再换旁的名儿去了。至于咱们宫里其他人没有用本名的,那是睡觉他们自己本来的名儿里并没有‘玉’这个字儿呢?”
翠鬟虽说心下不自在,却也说不出旁的来。
这次婉兮随驾木兰,也特地将改回原名的玉英给带上了。
这便叫她一个人担了两个人的回忆去。叫着“玉英”仿佛是叫着玉萤;而她的神态举止,又带着玉蕤的影子。
七月十四日,圣驾抵达避暑山庄。
婉兮以皇贵妃之位,到了避暑山庄后,这便也挪进皇太后的行宫“松鹤斋”去,随同皇太后一同居住。
皇太后居“松鹤斋”后殿“乐寿堂”,皇帝便安排婉兮住在“乐寿堂”南边儿的“绥成殿”。
说来也巧,当年雍正爷的潜龙邸雍和宫里,也有一座“绥成殿”,内供奉佛母、度母。因着这个缘故,叫皇太后每当向南望见绥成殿,心下倒也生起不少的回忆和慈悲之心来。
小十五每日跟着语琴来给婉兮请安,便也时常都腻在绥成殿内念书。
许多年后,当小十五长大成人,皇帝便将小十五赐居在此处。
因与皇太后一处居住,倒叫婉兮与永常在盘桓的机会多了起来。
永常在借着她阿玛四格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便利,这便补上了玉蕤离去留下的空当。倒叫婉兮依旧对内廷之外的事,知之甚详。
这日在山庄中闲坐,永常在含笑道,“六月二十四,皇后娘娘的内侄讷苏肯给皇上写了谢恩折,这会子已经送到避暑山庄来了。他被皇上革去了侯爵,不但不敢抱怨,还要上折子谢恩来呢。”
讷苏肯这道折子,主题为“奏因皇后擅自剃发、意欲出家,颁谕削侯爵留任而谢恩”。
婉兮未委托挑了挑眉,垂眸一笑,“西北隔着远,也难怪讷苏肯直到此时,还以为皇后是剃发,是想要出家。”
永常在耸肩轻哂,“他自还当他姑妈是什么烈女子,薅头发就是剃发,撒泼耍混却成了想要出家他自以为这谢恩折上的还算聪明,殊不知反倒拍到了皇上的马脚上。”
“怎么说?”婉兮抬眸望住永常在。
永常在“嘿”地一声,“这样明白谄媚的谢恩折,皇上看过好歹也得给三个字‘知道了’。可是这道折子,皇上却压根儿一个字的朱批都没给。显然,这道折子是白上了,皇上就当没看见,根本就不接受讷苏肯的媚上去。”
婉兮轻垂眼帘,拍了拍永常在的手,“难为你这些都替我打听来了。替我多谢你阿玛。”
永常在心下自是小小得意。
“还有件事儿,小妾忖着皇贵妃娘娘听了,心下必定也是痛快的。”
婉兮抬眸,“凌之,你说就是。”
十九岁的永常在,年轻的脸上闪着耀眼的光芒。
“也是六月间的事儿。有觉罗被打了!结果皇上没向着挨打的觉罗,还说谁叫那觉罗腰上不扎红带子就出门的,那被打了,就也不能按着觉罗被打的例,治那打人者的罪;反倒要用打普通人的罪来议就是了~~”
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以腰带来显示身份:近支的宗室系黄带子,远支的觉罗们系红带子。
因宗室和觉罗都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故此若有人敢打宗室和觉罗,治罪是要加重的。
婉兮也是扬眉,“哦?”
永常在眉眼闪动,“对,皇上显见得是对觉罗们生厌了!那小妾便不自觉想到前朝那个多事的觉罗阿永阿去!皇上晋位皇贵妃娘娘,他非要跳出来劝谏,还为皇后鸣不平,皇上这便迁怒给所有的觉罗们了。”
“从这件事出了之后,小妾倒想看看觉罗们还敢不敢继续出言不逊了。要不然谁知道自己哪天不小心忘了系红带子出门,不知因为什么就被人给打了呢!就算打了也白当觉罗,对方也只按殴打平民的例来论罪罢了~~”
婉兮却没说话,眸光微微撇开,仿佛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永常在原本得意满满,却没想到婉兮是这副反应,这便有些闪了腰。
“皇贵妃娘娘……怎么,您仿佛听见这个,却不高兴?”
婉兮淡淡抬眸,“凌之,我倒不觉着皇上此举与觉罗阿永阿有何必然的因果。阿永阿是觉罗,可是这天下的觉罗多了,不止一个阿永阿。”
永常在一怔,忙争辩道,“皇上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护着宗室和觉罗们,这次还是头一回听说皇上竟对觉罗们这样,打了也跟打平民的待遇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去了……这事儿就发生在觉罗阿永阿多嘴之后,显见得皇上就是为了皇贵妃娘娘您啊!”
婉兮忖了忖,约略而笑,“凌之,你说如果皇上为了你,而与所有宗亲为敌……你会为此事而开怀么?”
永常在便是挑眉,“那自然高兴啊!皇上肯为了我那样,那才是宠冠六宫!”
婉兮含笑摇头,“你终究才十九岁,还小。”
叫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儿,去懂婉兮自己如今三十九岁的心,仿佛是有些难为永常在了;况且永常在家世好,从小又是她阿玛的老来得女,娇生惯养出来的格格,忧患之心就更要少些。
婉兮便也只是点到即止,并未多说。
婉兮寻了个由头,这便先回自己的寝宫去了。永常在遥遥望着婉兮的背影,撅了嘴与观岚嘀咕,“你说皇贵妃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卯着劲地讨好她,叫我阿玛将所有与她有利的消息都给打听来了……结果她反倒不乐意听了,是么?”
观岚也道,“可不是么?小主儿您往日里除了这么用心地对皇太后之外,何至于还要这么对旁人去了?如今小主儿这么给皇贵妃用心,皇贵妃怎么反倒不领情呢。”
“她这是为什么呢?”十九岁的永常在怎么都不能接受婉兮的冷淡,这便有些想歪了,“……是不是她自己年岁大了,这就开始防备我们这些年轻的,不想叫我借着她去得宠?”
这回皇帝出行,将这一二年间进封的几位常在都给带上了,永常在想当然以为,以皇贵妃三十九岁的年纪,被这一群年轻的新人环绕着,心下自然觉着受到威胁了去。
观岚也皱眉道,“其实……按说凭小主儿对皇贵妃这么卖力,皇贵妃但凡心里有点感恩之心的,都应该帮衬小主儿一把去了。”
“总归皇贵妃的年岁也大了,小主儿又为她效力,她顺势推小主儿得宠,对她难道不也是好事一桩么?难不成她还想看着旁的那些不与她归心的新人得了宠去?”
永常在噘着嘴坐下来,两只手撕扯着绣花手绢儿,“她怕是也自有她的道理你没瞧见么,这回随驾而来的这几位常在,倒是个个儿都与她有些关联的。禄常在是庆妃的妹子,新常在原来是豫妃位下的官女子,宁常在是容嫔家里人,武常在是颖妃宫里人……”
观岚也点头,“说起来好像也就那常在远了点儿。那常在是愉妃宫里的,奴才听说皇贵妃跟愉妃倒有些不对付。”
永常在蹙眉想了半晌,“可是这个那常在也是个柏氏,跟白常在和当年的怡嫔倒是本家儿。白常年在的哥哥也在内务府造办处供职,我阿玛倒是都认得,听说柏家的人仿佛跟皇贵妃过从也颇密……”
观岚张大了嘴巴,“那这么说起来……哎哟,果然倒好像小主儿您,跟皇贵妃仿佛有些远了。”
永常在懊恼地一丢手绢儿,“你说是不是?!所以她才对我那么不冷不热的……她是只想叫我效力,却并不想抬举我,怕我分她的宠去!”
观岚撇了嘴,“那皇贵妃她也有点儿太小心眼儿了。”
小十五虽说尚且年幼,可既然在京里已经单独挪进毓庆宫里居住了,那随驾到了避暑山庄来,就也没有再回到内廷随着母妃们一起居住的道理了。
故此小十五在避暑山庄里,也跟着其他几位皇子一起住阿哥所。
避暑山庄的阿哥所就在正殿楠木殿西侧,抬头向东就能看见楠木殿的殿顶,叫皇子们不由得浮想联翩。
也唯有小十五年幼,心下反倒是最安静的。
便是在避暑山庄,皇子们的功课也并未疏怠。在起驾赴木兰行围之前,皇子们还是按着规矩,每日进学。
永琪自是不愿与永璇交接,此时唯有四位皇子,他便也只能反倒与永时常在一处。
“我跟老八成婚后,都从阿哥所挪出来,有了单独的住处。今年你与老十一也都蒙皇阿玛指婚,按理也都该提前搬出来,预备新婚之事了。你怎地还跟小十五一起住毓庆宫呢?”
永有些尴尬,嘿嘿地笑了几声儿,“哦,不是还没到吉期呢么。等到了吉期,怕就能搬出来了。”
永琪耸了耸肩,“小十五还没满五生日,皇阿玛就这么早早下旨叫他住进毓庆宫。今年的事儿都是明摆着,你跟老十一今年都必定是要指婚的,成礼之后是必定都要挪出来的,那整个毓庆宫可就只是给小十五一个人居住了。”
永琪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就像毓庆宫在康熙年间,只给皇太子胤一人住的时候儿似的。”
这要是从前,只要一听见这样的话,永能立时就火冒三丈了。
谁叫他才是曾经的唯一的嫡皇子,若说有人能单独住毓庆宫,效仿当年康熙爷对皇太子胤的旧例,那也唯有他才有资格不是?
永琪噙着笑意,等着永发火儿呢。可是永琪也没想到,他这番话说完,竟如同一拳砸在棉花团上似的,永不但没暴跳如雷,甚至连嘴上的不愿意都没有,反倒还有些瑟缩地笑。
“哦,可不是嘛,咱们都成婚了,阿哥所自然空了。那小十五自然是独住毓庆宫了。”
永琪不由得失望地挑眉,缓缓坐直。
他的感觉原来没出错,永当真变了。
从三月间,皇后被押送回宫,当着一众皇子和公主的面儿被锁进翊坤宫后殿起,永就变了。
没有了生母的倚仗,原本独一无二的嫡皇子的地位也变得尴尬和微妙起来,现实的残酷之下,永竟然当真如个自保的朱宫(变色龙)一般,性子随着周遭的变化而改变了。
而这会变色的“朱宫”啊,这名字本身岂不又可代指他们这些红墙之内生长的皇子们去?
永琪真是有些掩不住地失望,却不肯这样轻易放弃。
永琪便又缓缓道,“今年秋,我当真是有些不习惯。往年都是皇额娘随驾而来,咱们每日里都是去给皇额娘请安的……可是今年,忽然就变成了皇贵妃去。”
“皇贵妃俨然已经僭越,擅专中宫之位去……我们倒也罢了,终归不过是庶出的皇子。可是你呢,老十二,你都不替皇额娘争辩去?”
终是为人子,却不能替自己的母亲争辩,永自己的心下也是难受的。
此时又被永琪戳到痛处,永不由得动了动嘴唇。
他何尝不想替额娘去争辩?可是他不敢。
皇阿玛对皇额娘绝情的样子,从皇阿玛叫四额驸押送额娘回来那一日,他就已经亲眼都看见了。
倘若皇阿玛还对他有半点怜惜之心,皇阿玛就应该免了叫他到额娘宫里去亲眼看着那一切!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啊,那被挨个打了六十板子、血肉模糊的官女子,都是从小带着他长大的姑姑啊!
皇阿玛既然能狠心叫他也跟着去看去,那他心下就也明白皇阿玛对他的态度了。
额娘已经落到那般地步,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若有半点行差踏错,必定有人对他趁机落井下石。皇阿玛又在气头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
所以他这时候儿,只能缩起头来,不能为母亲争辩半句,先求自保才行。
“争辩什么呢?”永尴尬地笑笑,“皇阿玛是天子,天子自有天子的道理,咱们遵旨就是,没什么好争辩的。”
九卷2、邀明月
永琪幽幽盯住永,缓缓道,“真不知道皇后额娘听了老十二你这番话去,心下又将做如何想?”
永自己也是黯然,摇了摇头,忽地起身,向永琪深深一礼,“五哥曾上奏本为我额娘求情……此恩此情,小弟永生不忘。”
永一礼罢,却反倒借故离去,却是随后就进了小十五的行殿去。
这七月的暑日,小十五那寝殿的支窗都是开着的。窗内传出小十五奶声奶气的呼唤,“十二哥哥来的正好……快帮弟弟看看,这首诗该用什么韵?”
永轻声地笑,嗓音竟是柔软,“哦?十五弟又要作诗了??”
小十五脆生生地笑,“十二哥的诗写得特别好,我可喜欢了!十二哥好歹教教我吧~~”
永又是下意识地抬手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小十五便鬼道地笑,“十二哥放心,小弟不会叫皇阿玛、皇后额娘知道十二哥也喜欢做汉诗的……”
永却仿佛呛着,咳嗽了半晌。
小十五又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除了是中元节之外,还是八哥和七姐的生辰。七姐说,不要我旁的贺礼,只叫我好好儿作一首诗给她。十二哥快帮帮我吧~”
窗外,永琪隐在树影背后听着,不由得眯起眼来。
“……他这算什么?原来还学会兄友弟恭了!”
永琪在永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又惹了一肚子气,这便懊恼回转,进了自己的寝殿,半晌都回不过劲来。
“我白高看他了。本想着,他好歹也曾是唯一的嫡皇子,从小的性子又是那么不容人,这回必定看着皇贵妃和小十五母子就心头有恨……却原来,他真的是被吓破了胆,非但不敢替他额娘争辩,反倒还主动去上赶着小十五去了。”
三德也是叹口气,“可不是嘛!按说十五阿哥搬进毓庆宫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十二阿哥但凡想替皇后主子出一口气去的,那毓庆宫里早就出动静儿了!可这几个月过来,那毓庆宫里安静的呀,简直连个家雀儿叫都没有!”
永琪皱眉,“说到底,还是皇阿玛的狠招奏效了。”
那拉氏被押送回宫来,皇阿玛竟然叫当着所有皇子和公主的面儿开读圣旨,又叫所有皇子和公主亲眼看着那拉氏身边儿的三个官女子挨板子去……他们这些金枝玉叶,何曾见过这个?当场吓晕、吓吐、吓白了脸的就好几个去!
“也难怪从小飞扬跋扈的老十二,今日变成了个缩头的乌龟去。他自知救不了他额娘,他便先顾着保全他自己去了。”永琪忍不住扼腕叹息。
“是我看错他了。原本以为,他自知情势窘迫,这便终于肯主动向我靠近。”永琪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翠扳指儿,“他还写了那么首《咏物诗四首和补亭先生韵》,叫我白白当成是他向我委婉示好之意。”
“补亭先生”是英媛的阿玛观保的名号,因英媛所出的小五阿哥今年八月十五就该周岁了,观保这位当外祖父的,这便提前写了好几首适合给小孩儿看的咏物诗,送进兆祥所来,给小五阿哥庆贺。
观保和德保两兄弟是八旗世家里难得的大才子、兄弟翰林,观保的文采自是没的说,永琪便也乐得宣扬出去,在上书房里与一众兄弟、宗亲们显摆。
毕竟,鄂凝的阿玛已经故去,且鄂家实在没有什么还可宣扬的;反倒是索绰罗家后来居上。他借不上鄂家的光,搬出观保来也算面上有光。
观保的那几首咏物诗,便叫永也看见了。
没过两天,永琪就收到了永写来的那首《咏物诗四首和补亭先生韵》。永写的是天鹅:
“天际舒迟鸟,欣从鹤御游。霜毛辉曲槛,金趾清流。倚水午常睡,开笼晚不收。黄庭容易得,换取亦良谋。”
永琪眯眼道,“你听听,‘天际舒迟鸟,欣从鹤御游’;‘黄庭容易得,换取亦良谋’这两句,何尝不是向我归心之意?”
“那他今天这模样儿,终究是我会错了他的意,还是他后来改了主意去?”
三德也是皱眉,“不过不管怎么说,明日的事儿,阿哥爷得换个人、换个安排了……唉,这十二阿哥真是耽误事儿,今天都七月十四了,他今日这么临时改了主意,简直如釜底抽薪一般!”
七月十五,中元之夜。
便是今年是在避暑山庄,皇帝也还是带着一众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们,在避暑山庄的“月色江声”上,看湖上放河灯。
中元之夜,原本最美的景色是天上月、水中灯,水天相映之美。可是今年的这个七月十五,竟逢月食。
月食之事本是钦天监早几日就已经占得,永琪先得了消息去,这便是给了他绝佳的机会去。
这七月十五的夜晚,天上月不在,人间的一场祈祷便也难说完美。况且月食直接对应后宫里的中宫之位去……只要永在这个晚上向皇阿玛替皇后求情,那永琪就可趁势将这月食的事都安在皇贵妃头上!
月食,分明是上天示警,有星犯月,寓嫔御威逼中宫去!
想来皇阿玛也不敢违抗天意,在这七月十五却月食的夜晚,不能不约束皇贵妃去!
只可惜,永是个孬种,为了自保却甘愿做缩头乌龟!
永突然的躲闪,叫永琪所有的如意算盘都白打了。因事发突然,叫永琪也来不及去准备旁的因应法子。要眼睁睁看着上天给的这么绝好的机会就要溜走,永琪立在亭上,狠狠咬牙。
虽说天上无月,皇帝却也仿佛并不遗憾。这岛上亭里,更是角落里摆了水银镜,镜子前放置模仿月亮而制的皎洁灯笼。这便也仿佛这亭中已然有明月作伴一样。
况且今日又是永璇和小七两人一同的生辰,皇帝兴致颇高,频频赐酒给永璇、七额驸拉旺多尔济。
永琪的心下就更不是滋味。
轮到永琪敬酒,永琪起身走到皇帝御座前,向皇帝举杯道,“这‘月色江声’取意于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中的名句:‘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永琪憾然笑笑,挑头望月,“每当月上东山的夜晚,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平静的湖水,山庄内万籁俱寂,只有湖水在轻拍堤岸,发出悦耳的声音……‘月色江声’,天上月色、人间水声,缺一不可。”
婉兮听到这儿,已是伸手将小十五给揽了过来,借着喂小十五吃丸子的当儿,伏在小十五耳边言语了几声。
那边厢,永琪背够了诗,终于直入主题,“今晚又逢中元之夜,只可惜天上却无月。倒叫这‘月色江声’黯淡无光。”
永琪说着瞟了皇太后一眼,“虽说月食并不少见,可是月食赶在这中元之夜却极罕见。中元之夜本是佛家盂兰盆会,乃是慈悲之意……今晚,倒是可惜了。”
皇帝从永琪说的第一个字起,就迟迟没有端起酒杯来,只是长眸含笑,眯眼盯住永琪去。待得永琪说到此处,皇帝幽幽而笑,“永琪,你到底想说什么?是还想为那永和宫里的人,再向朕来求情,是也不是?!”
永琪一颤,忙跪倒在地,“儿臣只是……天意不可违,天上月唯有中宫皇后堪可比拟,月食便是月相隐去,是为上天示警啊!”
因了永琪的话,众人的目光都朝婉兮泼了过来。
偏婉兮拈了个葡萄,垂首静静尝着,面上始终淡淡含笑,并无旁的神色去。
小十五忽然拍着手笑起来,从婉兮腿上滑下去,走到永琪面前来,“五哥说错啦,月亮还在!”
小十五说着圆溜溜地跑到角落里那巨大的水银镜子前,指着那按着月亮做的灯笼去,“五哥你看,月亮没不在,月亮是被咱们给请下人间来,到此处与咱们一家为伴呢!”
“今晚中元之夜,月亮也知道皇阿玛慈悲为怀,故此月亮甘愿下界,来伴皇阿玛过节!”
小十五这么小,童言稚语,再加上本身就长得圆滚可爱,这样逗趣的话说完,在场众人便都笑了。
皇太后都笑着道,“瞧,你自己个儿不就是个活脱脱的小月亮!”
永琪尴尬得呆住,却哪里能容忍自己竟然当众输给一个不满五周岁的小孩儿去?!
永琪便是一声朗笑,“十五弟,你果然是个小孩儿!童言无忌,这话你说说无妨,可若是大人们也都这样想,那就是罔顾天意了!”
小十五天真地抬眸,甜甜地望着永琪笑,“五哥为何说我童言无忌?还请五哥赐教,我究竟哪里说得不对劲儿了?”
永琪扬了扬眉,抬手向天,“《尚书》有云:日、月、星辰为天宗,岱、河、海为地宗。天上月,主神为太阴元君,乃是天上之神,又岂是人间随便能邀下来做客的?!”
小十五歪头认真地想了想,“天上月自是神圣,可是皇阿玛却是真龙天子啊。真龙天子难道还不能邀请天上的神祗下界么?”
小十五说着回眸望住皇帝,娇憨地一笑,“况且,皇阿玛就是大白兔,那就是月宫里的玉兔,就是太阴君的化身呢!若果说这世上当真无人能请得动太阴君,可是咱们皇阿玛却是唯一必定行的!”
小十五这一席话,叫众人都想起来皇帝就是属兔的,且这都七月十五了,下个月就是皇帝的万寿节了,小十五这番话自是最叫皇上喜欢的。
故此众人也都笑起来,个个儿都随声附和小十五的话去。
小十五更是趁机向皇太后磕头,“皇玛母诞育皇阿玛,竟是将天上的太阴君请下人间来呢!”
皇太后欢喜得练练喊,“哎哟我的儿,快过来快过来,叫皇玛母抱抱。难为你个小崽儿,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叫人小看了你的心性儿去,你五哥啊都白活了这么大喽~~”
小十五欢呼一声就奔皇太后去,一头扎皇太后怀里,尽情撒娇去了。
留下永琪独自一人立在原地,众人皆笑,他独独尴尬得不知该做何神情去。
尤其是皇太后那句话,最是扎疼了他的心。
皇太后的话或许没有旁的深意,只是单纯比较他与小十五的年岁差别去,可是……总归听起来,叫他心下疼得都喘不过气儿来了。
原来在皇太后眼里,二十五岁的他,竟然真的比不上一个还不满五岁的小孩儿了去?
“瞧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都想问问他,方才闹这一出,又是何必?”语琴歪头过来,低低与婉兮耳语。
婉兮仿佛事不关己,依旧垂首尝着葡萄,回头与容嫔眨眨眼,“你母家那边的葡萄,果然是最好的,叫我连饭菜都不想动了,就只想一口气儿吃这个吃个痛快去。”
容嫔也笑,“虽说我跟叔叔、哥哥们都挪到京师里来居住,可是西域每年还都有供养送来。这些葡萄自没什么特别的,皇贵妃娘娘若喜欢,那自是又给了我哥哥效力的机会去,且叫他将府里存的都送进来!”
婉兮含笑点头,亲手剥了一粒葡萄放到语琴手里,“姐姐瞧,这剥开的葡萄,圆圆白白的,是不是也像月亮去?可是葡萄就是葡萄,终究是凡品,成不了天上明月”
婉兮将葡萄里那颗葡萄籽儿给拈出来,“终究还是因为内里总有这么一颗硬核,太小气,又太硬。”
语琴自是听懂了,“嘿”地一笑,“谁说不是呢?原本外表那么甜美多汁,叫人往往忘了防备去,结果一口咬下去,最后却被硌了牙……那前头所有小心翼翼经营起来的甜美多汁啊,反倒白费心思了。”
今晚因小十五说得太好,皇帝自己倒没表态。
皇帝反倒仿佛岔开话题,下旨:“以兵部左侍郎观保,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永琪也是有些意外,还没等回神,周遭已经是一片对他的恭喜之声了。
他也便得了台阶下,欢喜地与众人回礼。
皇帝抬眸盯着永琪,这才道,“说到天上月,朕是每年都在八月十五祭月。说来也巧,英媛为你诞下的小阿哥正巧是八月十五的生辰,今天又是观保的好日子,值得你将这喜信儿跟英媛和朕的小皇孙一起欢喜欢喜去。”
“再者,朕记着,鄂凝也已经报了遇喜,临盆的日子也不远了。你不在京里,想来你心下也十分惦念。这毕竟是你跟鄂凝的第一个嫡出的孩子……那朕就不留你了,你歇息两日,之后便回京去吧!”
永琪猛然一惊!
“回皇阿玛,儿臣随驾而来,是为跟随皇阿玛秋木兰!此时刚到避暑山庄,尚未至木兰,儿子如何能这般便回京去?”永琪连忙跪倒,“便是儿子的阿哥周岁生辰,也不要紧,儿子已然为他提前庆贺过了。还有鄂凝,虽说遇喜,终究还不到临盆之日……儿子算着日子,便是待得回銮之时,她也还未必到日子。故此儿臣其实不必回去。”
皇帝摇了摇头,“永琪,你几次三番为永和宫之人向朕求情,足见你是个孝子,你极其看重母子亲情……永和宫那人在京师,你本生额娘愉妃也在京中;你的福晋、格格都还翘首等着你回去。那朕便也不好再留你了。”
“秋之事,自比不上母子亲情,两者相比,朕知道你心里孰轻孰重。那这本不要紧的秋之事,尽管交给你弟弟们、侄儿们来陪着朕就是了。你就放心回去伺候你两位额娘,照顾你两个幼子罢了!”
“况且观保如今是你的岳父,朕对他的任命总也需要有人传回京师去。那自然谁都没有你合适,就由你驰马而归吧。”
皇帝说着终于捏起了酒盅,“永琪,你的这杯酒,朕饮了。你可心满意足?这便先退下吧!“
皇帝话说到此,永琪明白,已经再无转圜余地。
他黯然跪安。
皇帝却又叫住他,“还有一事,也命你回京去办。”
永琪眼睛便又一亮。如果是皇阿玛有事安排给他,这才叫他回京,那他担心的就不存在了。
皇帝眼帘轻垂,“库伦办事大臣、喀尔喀土谢图汗部郡王桑寨多尔济,罔顾朝廷禁绝与鄂罗斯往来的旨意,私自在张家口与鄂罗斯以皮张贸易。”
“桑寨多尔济,自幼养育内廷,受恩深重。于停止俄罗斯贸易后,理宜严加查禁,今乃首先给票射利,深负朕恩。朕已下旨,将他在京王府中所有什物,俱查抄入官。”
皇帝抬眸又盯永琪一眼。
“桑寨多尔济生母为公主,他自己又尚多罗格格,身为多罗额驸,故此查抄他的家产入官,总比旁人要仔细一些。只查抄他个人的财物,却不要惊动公主和多罗格格的份例。故此朕仅仅遣官去查抄,着实不放心,还应再派一名皇子前去。”
“朕忖着,如今内阿哥里,以你为长。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吧。”
永琪手指在袖口中使劲攥紧,不叫自己的神色中流露出来,便忙垂首行礼,“儿臣遵旨,回京这就去办。”
皇帝又召唤永琪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朕派人到库伦查桑寨多尔济之事,从他库伦的居所里查出他与京中来往的信函。其中牵扯到不少的王、大臣……原来这桑寨多尔济这般胆大妄为,也是因为他在京中有人与他合伙,且及时为他通风报信。”
皇帝长眸微微一寒,“永琪啊,这事儿也交给你。你务必将京中与桑寨多尔济有勾结的王、大臣们,一个一个都给朕查清楚了。等朕回京,等着你明白回奏。”
永琪努力撑起一把微笑来,挑眸迎上皇帝的眼睛,“!儿子定不负皇阿玛期待。”
待得永琪离开“月色江声”岛,回头看那晦暗夜空下的灯影,再也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声,“桑寨多尔济之事,必定是成衮扎布告发!”
桑寨多尔济是喀尔喀土谢图汗部的郡王,后加恩进封亲王;又是公主之子、多罗额驸,他在库伦、张家口等传统蒙古口岸之地与鄂罗斯进行贸易的,此事除了蒙古人之外,不会有人知晓。
以桑寨多尔济的身份和品阶,旁人也不敢告发,唯有身份和品阶都在桑寨多尔济之上的成衮扎布才敢上奏!
永琪冷笑,“果然是皇贵妃的好亲家,这便紧盯着,连这一点子事儿也能被他给揪出来!”
桑寨多尔济因是公主之子,故此从小也是在内廷养育长大,与一班皇子都是一起念书。永琪利用自己的母亲愉妃也是蒙古人的条件,与桑寨多尔济也一向私交不错。
那桑寨多尔济的贸易里,便也有他一股去。
他一个皇子,又住在宫内,自己的一切都只能等着皇阿玛赏给,手头并无旁的宽裕钱。所以他也自然需要这笔银子。
原本永琪借着愉妃为蒙古人的条件,极力与蒙古各部王公交好去,以培植为自己可以倚重的势力。可是这一回,皇阿玛竟然要他去亲自主持查抄桑寨多尔济家产,并亲自去查那些与桑寨多尔济合伙的王公大臣去,那便等于是自己查自己不说,还有可能就此将蒙古王公和京中的王大臣都给得罪了去!
这个七月十五,对于旁人来说,可能是佛家慈悲的盂兰盆会;可是对于他永琪来说,却只剩下鬼门大开了……
皇帝在酒席之间就将永琪料理清楚,婉兮自乐得清闲,不动怒,更不掺和。
她反倒还扯着语琴,悄悄儿偷瞄着永璇去。
因这日也是永璇的生辰,对于永璇来说是特殊的日子。婉兮便也故意将翠鬟给放在身边儿伺候。
若以婉兮自己的心意,自是恨不能就在这样的日子,正好儿将翠鬟指给永璇去。
可是婉兮心下却又何尝不心疼庆藻那孩子去呢?故此这些话,总归还不是她方便当面全都给挑开、做了决定去的。
这当中最要紧的,还得是永璇自己的心意。
为了翠鬟着想,婉兮也得耐心陪着翠鬟一起等着,等永璇的心意坚定下来,那玉成他们好事儿的时机才真正到了。
九卷3、心渐安
永琪走后,避暑山庄里安静了下来。m.www.uu234.net
尤其是阿哥所里三位皇子,八阿哥永璇本就感念婉兮照拂之情,故此对小十五一向看护有加;十二阿哥永也放下身段来教小十五写诗。避暑山庄的阿哥所里,难得当真呈现出了一片兄友弟恭的和融局面。
倒叫皇帝和婉兮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去。
今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婉兮失去小十六,此时又是刚进封皇贵妃之后的第一次随驾出巡,她最大的牵挂就是小十五的安危。今年,小十五是决不能再出半点的闪失了。
此时,小十五已经是婉兮唯一的皇子了。
不过好在婉兮还有两个小女婿儿。女婿也为半个儿子,此次秋木兰,拉旺和札兰泰两个少年也跟来了,也是每日都来给婉兮请安,倒叫婉兮心下欣慰不少。
七月二十七这一天,皇帝忽然下旨,将兆惠身后所留下的公爵,著札兰泰承袭!
至此,婉兮的两个女婿,在正式成婚之前,都已然有了公爵的世职去。
且都年少而封爵。
拉旺是四岁大就被封为公爵,赏戴花翎;十一岁被封为亲王世子。
札兰泰虽说没有拉旺那般破天荒,此时封公爵,却也才十一岁大。
有了这样两个身份贵重的小女婿儿,却都是从小就在眼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婉兮的心下又是欣慰许多。
下旨封札兰泰公爵之后第二日,皇帝便耐不住了性子,像个等待夸奖的少年一般,早早就来皇太后行宫这边儿请安,还特地到卷阿胜境给皇太后侍早、晚膳是早晚两膳,这便是要在皇太后行宫这边盘桓一整天了。
原本婉兮以六宫之主的身份,随皇太后在“松鹤斋”这边住着,倒是跟皇帝分隔开了。今日皇上这样早早过来,又带着昨天那喜信儿,倒叫婉兮心下有一种少年夫妻,小别胜新婚之感。
实则……他们两人都不小了,哪里还好意思说“少年夫妻”呢?可是当皇帝兴冲冲走进来,两人的目光这么一撞婉兮自己的心下分明还是揣了个小兔子似的,而皇帝的长眸已然如少年一般灼灼闪亮。
不管这皮囊,只问这内心,那便依旧还是少年,相伴二十五年,依旧宛若年少初见之时,不需言语,只一眼,已怦然心动。
当着皇太后、永常在的面,婉兮自己尚自掩饰,可是皇帝坐在皇太后身边儿,一双眼却遮掩不住,只顾望住婉兮。
那年方十九岁,正是女孩儿家最美年华的永常在就站在皇太后膳桌另外一边儿呢,可是皇帝却连一眼都顾不上看。
这次第别说皇太后瞧出来了,永常在自己更如何看不明白呢?
永常在不由得也抬眸去望住婉兮。
皇贵妃因是汉姓女,天生便体态轻盈,甚或比同为汉女的庆妃、婉嫔还要更纤弱些去。
如今年已三十九,更何况已然诞育过那么多孩子去,从一个女人的外貌来说,她比庆妃看上去更要憔悴些。
客观来评价,此时的皇贵妃已然算不上什么美艳,更无法与一班新人来比年轻,可是皇上偏就是两只眼珠子都仿佛都嵌入她那去,任凭什么年轻貌美的,再使什么法子的,都拔不出来。
况且这会子还是当着皇太后的面儿呢……皇上已然这么掩饰不住。倘若没有皇太后这么盯着,私下里,那皇上对皇贵妃还指不定是如何的神态去。
永常在心下因不甘、不解,甚为苦涩。可是她跟从前的戴佳氏等人比起来,她有一个与她们都不同的特质她知道她自己是汉姓女,也同为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出身,母家祖上更也是沈阳人,所以她跟皇贵妃是有着太多的天然相似之处去的。
从前那些跟皇贵妃争宠的人里,几乎个个儿都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自恃高贵,看不得皇贵妃以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凌驾于她们去,故此个个儿都将皇贵妃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不计手段,只想除之而后快。
故此永常在倒是与那些人都不同的。
此时皇贵妃已然是后宫之主,她不过是小小常在。故此无论从位分、年纪、阅历、人脉上来说,她都没有本事伤到皇贵妃一丝一毫去,故此她这会子想的倒不是如何能与皇贵妃争宠,而不过是想着如何能借助皇贵妃来分得皇上一眼注目去而已了。
永常在的阿玛四格也是老道,也时常在女儿耳边提醒,叫她凡事多看着些皇贵妃,能学则学,才是裨益。
因此永常在虽说也是年少气盛,偶尔也瞧着皇贵妃有些不服气,可是却还摆得正自己的姿态,拎得清自己的分量去。
这一日皇帝不仅是为皇太后侍膳,同时也赐宴给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等。
这便在卷阿胜境的外头,高高打起两个黄顶大他坦来,王公大臣、蒙古台吉等分班列座,君臣同欢,甚是热闹。
婉兮亲自伺候罢皇太后,抽了个空儿,起身去更衣。
其实是去寝殿里歇歇,却一扭头就见皇上跟了上来。
玉蝉和翠鬟两个早会意,忍着笑退出门外,将殿门给关上了。两人就在门槛外守着。
虽说老夫老妻,一眼就明白皇上想干嘛,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皇帝等不得,上前一把将婉兮给抱在怀里,凑上嘴就去亲。
他刚喝过酒,虽不至于醉,唇上却沾了酒香,意态之上更是陶陶然。
这般亲昵着,婉兮的心便也跟着轻飘飘飞了起来。可是此时皇贵妃的身份压着,婉兮便总想顾着端庄些,这便伸臂轻轻推着皇帝。
“爷……前头还有大宴。皇额娘和王公大臣们,都在等着。”
皇帝耳鬓厮磨,面酣耳热,“……那你呢,你就没等着爷,嗯?”
皇上故意放缓了语速,手却迅速滑进了衣襟来,婉兮身子骤然就热了,宛若火炭儿一般。
怎么能不想呢?从七月初八起驾,到今日也过去半个月了,她都得顾着皇贵妃的身份,得陪着皇太后一起居住,倒不便时常与皇上见面,更别提一处亲昵……
“可我已是爷的皇贵妃……那个,不应该端庄些,只作爷的贤妻,而不争宠么?”
不论在外人面前,要如何小心负起皇贵妃的仪态来,可是在皇上跟前,她还是忍不住淘气。
皇帝便笑,“谁说贤妻就不能得宠?若妻要贤到连夫君的宠爱都不要了,那她当真不该再当人妻子,是该出家当姑子去了!”
皇帝说到这儿,不知怎地啐了一声儿。
婉兮知道这里头必定有故事,这便腻在皇帝怀里,仰头望住他,“爷又有什么好故事了?”
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本不想与你说,可是今儿这话赶上了,便忍不住告诉你罢:永和宫那人如今的际遇,前朝大臣都是知道的,爷也没想瞒着他们,就是想告诉他们爷已经不将她当做妻子,她更已经事实上不是大清的皇后了!”
“可是人心总归不一,便还有人猜度爷如此对她的缘故,内里必有隐情去。朝臣尚且如此,民间便更有揣度……”皇帝又啐了一声儿,“江南当地传说更多,就有人揣度是什么永和宫那人为了爷的身子骨着想,故此不想得宠了,这才自己剪发,做出家之意。”
婉兮听罢已是笑得倒在皇帝怀里,有些直不起腰来了。
瞧这话说的,倒好像皇上把劲儿都使在那人自己一个人身上了似的,还要她为了维护皇上的身子骨,这才剃发去的更何况,哪里是剃发,那是薅头发啊。
婉兮故意用指甲尖儿抠着皇帝的心口,“是啊,爷为啥将那位给吓成那样了?爷是日夜折腾她了不成?”
皇帝又是笑,又是懊恼,伸手将婉兮按过来,这便以唇就之,以手动之……
片刻之间,婉兮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这才得意地松了口气,“叫你淘气!爷当真日夜折腾的谁,你自己心里不知道么?不然咱们这些孩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婉兮伏在皇帝怀中笑,却还是要淘气地抬头望天,“嗯?孩子们难道不是大风刮来的么?我一直都以为是的呀!”
皇帝闷哼着将婉兮挤在帐内,便用实际行动再“教育”她一回,叫她再度“深切体会”,他们的孩子,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一场酣畅淋漓过后,两人都满足又疲倦,相拥在一处,都舍不得睁开眼。
前头的大宴,皇太后和王公大臣们,便都撇在前头好了。
婉兮用指尖儿画在皇帝的心口,替札兰泰谢恩,“札兰终究还是个小孩儿,皇上便叫他承袭公爵,兆惠将军不在了,我这个当丈母娘的,要替札兰向皇上谢恩。”
皇帝轻哂,“说的就好像只有你是当丈母娘的,我就不是当丈人的了?”
婉兮依在皇帝怀中,“爷也想念兆惠将军了吧?”
当年平定回部,兆惠是统帅,乃是首功。兆惠去年十一月溘逝的,就在兆惠溘逝两个月后,回部乌什就发生了叛乱。
如今兆惠溘逝半年,乌什之乱便也是半年依旧未平,婉兮知道皇上这几个月来悬心此事,何尝不会想念兆惠当年之勇去。
皇帝终是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明瑞无用!明瑞奏,‘本月初二初四等日,攻败贼人,直抵城下’等语……看来伊等从前并未近城!长长数月,竟攻不下小小乌什一城,明瑞甚属可恶!”
明瑞此时身为伊犁将军,终是孝贤皇后亲侄,且是傅家大宗,承袭承恩公。便是看在九爷的面上,婉兮也还是小心回护。
“虽说乌什只是一个城,无法与当年兆惠将军平定整个回部相比。可是我倒是听阿说过,乌什虽不大,但是乌什南边依山,北临大河,从大河至城池又是半里地的林木森布,挡住视线,隔着河根本就看不见城池。故此便是有大炮,都无法找到目标施射。”
“乌什就仗着这般地势险要,城池坚固异常,故此明瑞他们才无法动用炮火,极难靠近城池……虽说他们进军的速度是慢了些,可是好歹这终于到了城下。乌什仗着的就是这地势,明瑞他们既然已经兵临城下,那乌什的地势便已经不足以为屏障。”
婉兮伸臂拦住皇帝颈子,“我猜,明瑞必定不日就能攻入城中。那我这会子可要提前恭贺爷乌什之叛,就要平定了。”
皇帝听得也是挑眉,半晌终于徐徐展颜。
“嗯,听你这样一说,倒叫爷心下松快了些。”皇帝抱紧婉兮,“国有大事,必思良将啊……爷是当真想念兆惠了。”
婉兮心思徐徐而动,“……札兰是兆惠之子,承袭兆惠的公爵。虽说札兰此时还小,可是终究有长大的一天。那爷将来是否会将思慕良将之心都放在札兰那孩子身上去?”
札兰泰虽是兆惠的儿子,可也是啾啾的夫君,是婉兮的小女婿呢。婉兮这会子便不由得担心,将来等札兰泰长大了,是否要背负起朝廷对他父亲的期许,就也要披挂上阵去了?
婉兮这点小心眼儿,皇帝又如何不明白?皇帝便轻轻啐了一声,伸手点指婉兮的脑门儿。
“你当爷舍得咱们的闺女,独守空闺不成?他既是额驸,身份自然高于‘兆惠之子’去。”
婉兮还是不放心,轻声道,“可是三额驸不是也披挂上阵,而且还在西北负过伤,险些丢了性命去?爷难道就不心疼三公主去?”
皇帝无奈,抱住婉兮便咬了一口去,“总之,爷是不会叫啾啾的额驸再上战场拼命去,你就放下心吧……只是,你得怎么谢爷,嗯?”
婉兮和皇帝先后离席而去,耽搁良久,这才又一先一后回来。
便是两人都各自寻了理由,可是上自皇太后,下至朝臣们,谁还猜不着这两位干嘛去了呢?
皇太后固然有些不愿意,他坦里的傅恒更是有些黯然神伤。
不过……却也又是替九儿欢喜的。以九儿今日年纪,依旧能得皇上如此真情,他更该放心才是。
这般想来,又付之一笑,垂首将杯中酒仰尽就是。
皇上如此体恤札兰泰,早早封了公爵。这便叫札兰泰的九额驸的地位更加稳固了去。
终究……如今就连九公主也错过了。他或许不是为了自己而伤神,而是为了,麒麟保那孩子啊啊。
皇帝是在避暑山庄里,过完了八月十三的万寿节,以及八月十五的中秋,八月十六日才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的。
这一年,因皇太后年事已高,且为“坎儿年”,万事皆须谨慎,故此皇帝还是恭请皇太后留在避暑山庄,不奉皇太后圣驾也赴木兰了。
这还是自从乾隆六年举行第一次秋大典以来,二十多年来的头一回。
皇太后虽然明白皇帝的孝心,自己也有心凡事谨慎,可终究心下颇有些落寞。
偏皇帝在临起銮之前,还特地到她行宫里来,向她禀报,说要带婉兮一同去……老太太的心下就更是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皇太后绷着脸瞪着儿子,“是你非要晋她为皇贵妃,是你叫她以六宫之主的身份来我身边儿侍奉的!可倒好,你如今却要单独带了她去?”
当娘的,老了老了除了是老小孩儿之外,还有些不由自主要跟儿媳妇争夺儿子的心思去。皇太后便是一辈子要强,到了这个年岁也不能免俗去。
“从前孝贤、那拉氏,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只陪着我去?不管南巡,还是东巡泰山,她们都只跟着我一路行走,并不与你在一处去。你到哪儿都由得你,她们只伺候我就是了!怎么换了你这皇贵妃,你倒要改了那许多年的规矩去了?”
皇帝却也不恼,陪着笑,“她不还不是皇后么?自然不必非得扛着对皇后的要求去。若额涅非要将皇后的担子压给她去,倒不如叫儿子直接给……”
皇太后一惊,才意识到儿子又给她画道儿了,这便忙道,“呸呸呸!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
皇帝依旧恭敬含笑,“那就是说,额涅不反对儿子带皇贵妃同去木兰啦?”
皇太后恼得扭过半边身子去,真想看都不看儿子一眼。
“……皇帝啊,我知道你去木兰,身边儿也不能没个人伺候。你瞧你这回带了那么多个年轻的常在来,你就带着她们去也就是了。皇贵妃、庆妃、豫妃这几个,年纪也都不小了,再说也都来木兰多少回了,这次便不必叫她们去了,一并都留在避暑山庄陪着我不行?”
皇太后说着借机一指立在一边的永常在,“便是别人不行,凌之这就是个现成儿的!她在我身边伺候两年了,宫里的一切规矩全都学得明明白白,她必定能将你伺候的妥妥帖帖的。你就带她去!”
永常在登时一张脸通红,一颗心跳得乱了套去。
她想去,自然想的;可是皇太后却在这个节骨眼儿将她推出来,她才不至于不明白皇上会不高兴呢。
她快速地想了想,掂量了一番,这便赶紧蹲礼,“皇太后不去,妾身也不去!小妾自打进了宫,就在皇太后跟前伺候,小妾自不敢说皇太后是一天都离不开小妾,不过小妾自己可当真是一天都离不开皇太后。”
“若是小妾跟着皇上去了,便必定得时刻悬心皇太后去,想着皇太后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倒叫小妾没法儿专心伺候皇上了。”
“小妾这便求皇太后、皇上,还是叫小妾留下来,继续伺候皇太后吧!至于皇上身边儿,自有那么多姐妹们去,绝不缺少小妾一个。”
皇帝都不由扬眉,很是看了永常在一眼。
皇太后更是有些意外,盯着永常在,竟是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永常在便又笑,“必定是皇太后觉着小妾伺候得不好,这才舍不得皇贵妃娘娘走。皇太后尽管放心,小妾必定伺候得更加谨慎,万万不叫皇太后觉着舍手去,可好?”
皇帝薄唇轻勾,“永常在今年十九了吧?嗯,长大了,果然懂事。”
皇太后如何听不懂儿子的弦外之音,不由得一拍迎手枕,“皇帝这是说我这当娘的不懂事了呗?”
“儿子岂敢。”皇帝面上依旧笑眯眯,“儿子是说,永常在终究是皇额娘亲自教出来的人,若论起伺候皇额娘来,那自是永常在最是娴熟。便是皇贵妃不在,皇额娘也必能叫永常在伺候的好好的。”
不管皇太后乐不乐意,皇帝还是带了婉兮一起走。
皇帝却也小心哄着额娘,八月十六日刚起銮赴木兰,两日后的八月十八日,就派福灵安到避暑山庄皇太后的行宫去给皇太后问安;又过两日,八月二十日,皇帝再派侍卫灵保,赴避暑山庄、皇太后行宫问安。
皇帝礼数这样周全,倒叫皇太后原本对婉兮一肚子的怨气,反倒发不出来了。
皇帝圣驾进了木兰之后,皇帝一路连日行围,永璇和永两位皇子,还有绵德、绵恩两位皇孙,自都追随皇帝左右,各自施展本事。
每日行围,两位皇子、两位皇孙必定都有斩获,各自都送到皇帝面前去讨赏。
小十五看着就也着急了。
可惜小十五太小,谁能叫一个五周岁还没到的小孩儿去射猎去呢?
婉兮悄悄儿地早就与语琴一起,按着她当年穿戴的那“鹿人”的衣冠,预备了一套小的去,也给小十五披挂上。婉兮再取出当年的那枚海东青的腿骨做成的鹿哨子,佩挂在小十五脖颈上,叫他每日在皇帝跃马行围之前,先使劲儿吹一阵。
婉兮教给小十五,这叫帮皇阿玛、皇兄、皇侄儿们,一壮声威去。
皇帝自是高兴,每次出发之前,都叫所有人在马上看着小十五一个人表演。倒叫这么多人都成了小十五一个人的陪衬去。
原本是与此次行围毫无关联的孩子,这会子反倒成了唯一的主角。
绵德忍不住与身边侍卫嘀咕,“皇贵妃高明啊~~这一来,非但叫十五叔参与进来,还叫咱们行围的斩获也与他关联了去倒仿佛咱们的好运气,都是从他这儿得来的。”
九卷4、天独厚
“瞧皇玛父对十五叔的态度,是让人有些心下不安。www.uu234.net不过么……”绵德倒是耸肩一笑,“十五叔还是个小孩儿,这会子还不满不生日,这么早就防着,还不得累死!”
“王爷这是说什么呢?”绵德新续弦的继室福晋小伊尔根觉罗氏,小名伊韫,这次也跟来了,同样身为满洲格格的她,这会子也上马,跟随在绵德身后不远。
伊尔根觉罗氏为满洲大姓,只是这一姓氏里的各个家族在入关之后,在汉字名的选用上,用的家族称号有所不同。
伊尔根觉罗氏因被传为宋徽宗被掳北上之后,所生下的后代。故此才有绵恩的母亲伊尔根觉罗氏与赵翼之间连宗一说。故此伊尔根觉罗氏所冠汉字姓多为赵。
不过也有佟,顾,伊,萨,公,兆,曹,包,哲,席等。
伊尔根觉罗氏中著名人物,满文创始人噶盖之裔汉字姓“赵“。尚书顾八代之裔汉字姓“顾“,副都统萨哈岱之裔汉字姓“萨“,大学士伊桑阿之裔汉字姓“伊”。
伊韫就是大学士伊桑阿的后代,故此小名以“伊”字来论字辈。
永嫡福晋是伊韫的亲姐,故此永福晋小名儿“伊帏”。
伊韫知道自己跟绵德从前的元妻福晋身份不同,阿日善总归是皇上的亲外甥女,是固伦和敬公主的大格格,故此她对绵德凡事还是小心翼翼的。
“哦,没什么。”
绵德又有了新福晋,两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只是,终究是刚到他身边来的,他的心事还不能这么早就都叫伊韫给知道了去,“我是说十五叔娇憨可爱。”
伊韫面上没什么,可是却又何尝看不出丈夫是在敷衍她呢。
她好歹也是和硕额驸的女儿,这些宫闱中的事,她心下也不是没数儿的。
行围开始,绵德带着侍卫们一马当先冲出去了,伊韫拨转马头,去寻她姐姐伊帏拨给她使的家下女子音格。
音格当年就是伊帏进宫嫁给永的时候儿,陪嫁进来的。伊韫这刚进宫,伊帏也担心妹子在宫里人生地不熟,这便将音格拨给伊韫来使,用意就是要叫音格将宫中诸事都提点着伊韫些。
主仆二人寻得一背人的山脚停下来,伊韫咬着嘴唇说,“王爷还与我藏着心眼儿。”伊韫将之前听来的话说给音格听。
音格一听,也是叹口气,“奴才忖着,王爷指的,怕是五阿哥。”
音格在四阿哥永的所儿里伺候了这些年,永与永璇、永三兄弟跟五阿哥永琪之间的明争暗斗,音格全都跟着一起经历过。
“如今皇后主子被锁入冷宫,十二阿哥眼看着怕也不中用了,反倒是十五阿哥一下子跃居嫡皇子的身份,那自是又成了一心想要问鼎大宝的那些皇子的眼中钉去了。”
音格凑到伊韫耳边,“四阿哥出继之后,五阿哥眼见着就是实际上的皇长子;又加上前年九洲清晏大火,他亲自背出皇上的事儿,如今前朝后宫颇有些传言,都说他的希望大些。”
“当然最要紧的,是他自己是这么想的。这些年来便也没少了防备着绵德阿哥去。他对绵德阿哥尚且毫不留情,那对这么个还不满五岁的嫡皇子……就更不会手下留情了。”
伊韫也是一眯眼,“如此说来,咱们王爷反倒是宅心仁厚的。”
音格小心看了看伊韫,缓缓道,“其实四福晋将奴才拨给主子使,也是要叫奴才凡事多帮主子谨慎些儿的……”
伊韫点头,“嗯,你说?”
音格道,“主子,若说皇子争宠,早年四阿哥未必没争过。四阿哥彼时还曾想借重李朝,再加上四阿哥的外祖父、舅舅都在内务府和前朝得用;况且四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三位皇子乃是一奶同胞,自可互相扶持;且淑嘉皇贵妃已经葬入皇陵,显见有可能是储君之母的……故此四阿哥本比五阿哥更有可能!”
伊韫也是缓缓点头,“可不。”
音格说着叹了口气,“可是就在四阿哥争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儿,乾隆二十二年,皇上忽然就叫四阿哥去定太妃的丧礼上穿孝了……皇上这便是透露要将四阿哥出继的心意了。”
伊韫也是张了张嘴,“那一年,四阿哥才十八岁。”
“正是。”音格叹口气,“四阿哥顿时消沉,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才明白,原来皇子们的争斗,自以为手段高明,可其实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那个储君之位,只在皇上一人的决断里,皇上不容许任何人擅生争夺之心。”
“但凡自不量力非要争的,皇上便会早早出手将这些心思都给掐灭了。”
伊韫听得一皱眉,“所以我公爹当年……那王爷他现在,是否也不该存着这个心去?”
当年皇上最早出手整治的,恰恰就是大阿哥永璜。
音格小心道,“奴才自不敢擅自揣测去。不过奴才从四阿哥和四福晋那儿却是隐约明白一个道理:五阿哥如果再不知收敛,怕是皇上的雷霆手段也不远了。”
伊韫心头一警,“那我日后也要小心提醒王爷去……”
伊韫说罢,心头却也是拢上忧愁。她想到绵德方才的神情,也更想到她婆母定安亲王福晋伊拉里氏一向对绵德的期望……以她身为绵德继室福晋的身份,实则颇有些人微言轻的尴尬去。
心下也唯有悄然企望,自己能与定亲王绵德,培养出伉俪情深来,那王爷才能慢慢儿听进她的话去吧。
九月,皇帝圣驾一行又到了伊绵峪左右,秋木兰到了哨鹿的高朝之时,西北终于也陆续传来了好消息。
九月初四,皇帝遣官祭城隍,便在这一日,西北传来战报,就在皇帝万寿节同一日的八月十三日的晚上,乌什内回众发生内讧,一派主和的回人,抓住乌什之乱的四十二名主事者,开城交给了朝廷。
乌什之乱,至此,历时半年,终于平定。
尤其最后乌什内讧之事就是发生在皇帝万寿节当晚,仿佛上天庇佑天子,就是想要叫皇帝在万寿节之日了却这一桩心结似的。
故此皇帝欢喜,朝臣也纷纷上折子奏贺,婉兮就更是松了一口气下来。
这晚皇帝忍不住欢喜,带着婉兮驰马草原,看这月色星光之下的广袤天地。
婉兮伏在皇帝大氅内,待得马蹄慢下来,两人相拥坐在马上,信马由缰之时,婉兮柔声道,“此次乌什之乱平定,除了明瑞、阿桂两人有功之外,爷别忘了,更有回部诸多伯克们的效力。”
“不说别人,便有鄂对伯克、热依木夫人,还有他们的儿子鄂斯满伯克,稳定住库车、叶尔羌两大回城;此外还有阿克苏的阿奇木伯克色提卜阿勒,本在入觐途中,听闻乌什之乱,七昼夜驰归,稳定住阿克苏城内,叫阿克苏并未附乱。”
“还有喀什噶尔的阿奇木伯克,及时修书告布噜特,‘暴动者,惟乌什一城’。故此才令故布鲁特将乌什所派通浩罕者,擒送朝廷……”
婉兮仰头,“爷您瞧,这些回部大城的伯克们,依旧心向朝廷,并无反叛之心。故此这一回西北的变乱,只是乌什一城,绝非当年大小和卓之乱可比。爷万万不可迁怒所有回人……”
皇帝轻哼一声,却终是展颜而笑,“嗯,鄂对夫妻、父子皆有功,阿克苏等回城的伯克们亦有功!爷心里都有数,绝不会迁怒给其他回人。”
皇帝深吸口气,仰望苍穹,“反倒是明瑞、阿桂两个是‘该杀的’(皇帝满文寄信档的原话),他们哪里有功?!区区一个乌什小城,苦围半年尚不可得,若不是城内回人内讧,他们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此事!。”
“尤其是明瑞,爷命他为伊犁将军,总领天山南北,结果他并不驻扎前线,反倒停留在乌什和阿克苏之间,徘徊不前,想将责任推诿给纳世通去!”
“明瑞办事如此糊涂,必定是他顾念家室,想要早些返京,故此才草率了事!这个该杀的,居心何在!(乾隆爷原话)”
婉兮伸臂抱住皇帝,“爷……别气了,总归乌什终于平定。”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垂首亲了亲婉兮的额头,“多少人都趁机上奏本,要爷制裁整个回部……他们的见识都比不上你一个深宫妇人!”
婉兮忙摆手,“爷可谬赞了。我这点子见识,都不是我自己的功劳,前有皇上派刘统勋大人等编纂的《西域图志》,后有阿进宫,能与我详说起回部诸事。故此啊,爷要是想记功,倒该记到他们身上去。”
九月初五日,皇帝下旨:“大学士兼管部务。著刘统勋管理刑部事务。”
婉兮会心而笑,这几日便也格外叫着容嫔来与她一同用膳。
自打皇帝赴木兰,连日行围,故此膳单上便多见鹿肉、鹿筋、袍子肉、黄羊肉等偶蹄类。这些肉类都符合容嫔的信仰,故此容嫔都可放心动用。婉兮便将皇帝格外赏给自己的上好鹿肉都留下来,叫上容嫔来一起享用。
每日用膳罢,还不忘了格外赏赐一份跟同出自回部和卓氏的宁常在去。
倒是容嫔发现了些不对劲,这日忍不住问,“皇贵妃娘娘将这些上好的鹿肉都顾着妾身和宁常在,怎倒不见皇贵妃娘娘自己动筷子?莫非……皇上今次行围,所猎获的鹿倒是不多?”
叫容嫔这么一说,婉兮自己也有点愣住。
没有啊。
皇上猎获的鹿与往年一样多,她也没有刻意将鹿肉只留给容嫔吃用去她只是,胃口不甚壮罢了。此时九月正是秋燥,吃多了肉食,她总觉胃口堵着,仿佛有些食火。
婉兮便笑,“你可将心放在肚子里。我与你从小饮食习惯不同,我本来吃肉就少,进了围场以来,每日肉食有些多,这便克化不动了。你若能克化,便多用几口,我便是看着你用,我也跟着欢畅不是?”
容嫔颇觉有理,这便也没再问。婉兮自己更是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九月初九日,正逢婉兮千秋,皇帝特地在这一日,于张三营行宫,赐宴随行的蒙古王公台吉。
赐宴之时,自有奏乐、扑斗助兴。除了满人和蒙古的传统马技、撂跤等之外,皇帝特地在这一日召进回人绳伎、斗羊等,叫容嫔一并跟着欢喜了一场。
到此,婉兮心下有数,她那日与皇上所说的真正大功臣:刘统勋和阿二人,皇上已经不着痕迹地全都给了赏了。
婉兮自是比自己得了赏赐还欢喜。尤其在今年西北乌什刚平定,朝野上下对回部尚且有些疑虑之时,皇上这般特地叫回人表演,已是表明了皇上对回部的态度这就更不是对她小我的恩赏,而是用心在社稷了。
这一日婉兮原本高兴,可是不知怎地,偏偏胃口越发不好。
没用多少膳食,这便腹内莫名翻涌起来,不得不忍着奔回自己的帐中,扶着铜鎏金的唾盂,已是吐了个地覆天翻。
皇帝顾不上外头的赐宴,自己亲自过来握住婉兮的手腕。归云舢也急忙奉诏而至。
皇帝与归云舢两人都为婉兮诊过脉,两人四眸一对,竟都笑了。
今日本是婉兮自己的生辰,又是赐宴蒙古王公之时,婉兮这般没有胃口,她自己实则颇有些不好意思。这便虚弱地跟皇帝请求,“……要一碗酸奶来吧,通通胃口,兴许这阵子肉食有些多了。”
归云舢却没忍住,已是轻笑出声来。
皇帝瞪了归云舢一眼,叫归云舢先行退下。接下来已是伸臂一把抱住了婉兮。
“……瞧你那傻样儿!你就不敢再去想些好事儿?”
婉兮这才惊住。
皇帝垂眸欣慰而笑,可是也还是一转眸子,便红了眼圈儿去。
“没错,没错!九儿啊,咱们又有孩子了!”
在刚刚失去小十六这悲伤的一年,时隔仅仅不满半年,婉兮就又有了孩子了!
这便如同乾隆二十五年,在连续失去那个没来得及下生的孩子,以及小鹿儿之后,同样是当年便有了小十五;而今年如出一辙,同样是在同一年里,便有新生的欢喜将失去孩子的悲恸,极快地弥补了过去。
这是上天眷顾九儿,九儿的这般运数,是后宫里其他的女人都不敢企及的。
婉兮自己也是欢喜得落下泪来,却不敢大做悲声,只伏在皇帝的怀里,放自己尽情地抽噎了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
虽说新来的孩子,不能够代替失去的孩子;可是在一个母亲的心里,也稍稍可以将这个新来的孩子,看做是曾经那孩子的转世重来不是?
“你快躺下,好好养着。”皇帝忙亲自伺候婉兮躺下,用自己的身子当枕头,仔细地替婉兮盖上被子。
玉蝉和翠鬟等听了,哪里还顾得上皇上在呢,这便都奔过来跪倒,个个儿都是掉了泪去。
皇帝也是吩咐高云从等,“去,快去将这好消息传给群臣,传给你庆妃主子她们去!”
语琴她们赶过来,帐外那边厢随驾的王公大臣们已是跪倒,山呼海啸。皇帝欢喜地将婉兮交给语琴她们,这便出外与大臣们同欢。
容嫔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儿来,“怨不得那些日子,皇贵妃娘娘将鹿肉都赐给我了呢!原来皇贵妃娘娘已经有了更好的宝贝去了!”
语琴更是欢喜不已,忍不住轻啐一声儿,“哎哟,瞅把皇上给能的,都五十五了,还这么壮!”
婉兮也是脸红,忙讨饶地推着语琴,“男子终归身强,皇上又是多年弓马,自是比旁人更强健去。反倒是我……女子四十岁都是当人家祖母的年岁,我这却还要诞育孩儿,心下倒是有些没底。”
这个年纪又有了孩子,虽说是大喜之事,可是婉兮却也从知道这个消息时起,心下便再忍不住忐忑起来。
总怕,以这个年岁的身子,带不住这个孩子去了。
“瞧你,别胡思乱想!”语琴等人都赶紧劝,“四十岁虽说不小了,可是你可得跟皇上比!皇上这个年岁依旧身强体壮,你比皇上年轻十六岁去,又怕什么!”
婉兮握住几人的手去,“我既如此,孩子们就又要交给你们去,叫你们多受累了。”
语琴和容嫔都忙道,“孩子们自都省心,哪里费我们什么心力去?你尽管专心养着这个难得的孩子就是!”
众人说得正热闹,小十五脚步蹒跚地奔了进来,一脸的忧色,到了榻前便扑到婉兮怀里。
“额涅这是怎么了?儿子方才见着归御医进内伺候,儿子去问,归御医竟不肯告诉儿子……”小十五上下看着婉兮,“额涅哪儿疼?额涅是受凉了不成?儿子给额涅盖被,额涅暖暖的。”
众人又是心软又是笑。
语琴忙将小十五给抱过来,拢在怀里,轻抚小十五的额头,“圆子别担心,你额涅啊不是生病了,她是又要给你生一个小弟或者小妹去了。”
小十五一怔,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里,瞬时却涌满了泪。
石榴不在了,他虽说小,却也是明白的。那会子在朝阳门,就是他抱着大石榴,满院子地去找小十六啊……小十六没来,毛团儿谙达却给额娘跪下了,他心下就已经隐隐明白了去。
后来回到京里,毛团儿谙达和嬷嬷们都告诉他了,说石榴是被痘疹娘娘给带走了。还说痘疹娘娘住在天上,石榴跟了痘疹娘娘去,是给痘疹娘娘当童儿去了。
他也曾看见过额娘回到京师之后,曾经背着他,偷偷儿地哭过,将石榴的小衣裳、小玩意儿都给装了起来,藏起来,再也不叫人碰了。
他自难受,可是毛团儿谙达、玉蝉姑姑他们都私下里嘱咐过他,千万不能在额娘面前掉泪,更不能提起石榴来。
他就听话,忍着不在额娘面前提起石榴。可是……他也好想石榴啊。
他想念那些兄弟相处的日子,他想念他这个当哥哥的,拉着弟弟软软的小手,两人一起奔去捉蝴蝶、抓蜻蜓的日子……石榴跟着痘疹娘娘走了,石榴去天上当痘疹娘娘的童儿了,可是石榴为什么就不能等等他?
等他跟着皇阿玛和额娘,从江南回来了,石榴当面与他告别一声儿再走,就不行么?
石榴他难道就不明白,他这个当哥哥的,会想念他么?
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孩儿,心里其实那么小,这些思念、诧异和悲伤,已经装得太沉,都要存不住了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在额娘面前问起的时候儿,却原来额娘又要给他带来一个小弟或者小妹了?
“那是不是石榴回来了?”他终于再忍不住,仰头望住语琴,两只小手紧紧攥住语琴的衣袖,“庆额娘,您告诉我,是不是石榴舍不得走,他就又回来找我玩儿?”
小十五童稚一声,在场的大人都掉下泪来。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小十六的离去而强忍的悲伤,在婉兮面前绝口不提而忍住的难过,这一刻终于可以都放心地宣泄出来。
“是,圆子说对了,就是石榴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额涅,更舍不得咱们所有人,这便到天上去兜了一圈儿,这就跟痘疹娘娘请求,说不当痘疹娘娘的童儿了。痘疹娘娘也是慈悲,这就放了石榴回来了……”(小十七啊就是跟痘疹娘娘特别有缘,后头给大家讲)
婉兮自己更是说不出话来,伸手向小十五,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终能将曾经的心力交瘁都化作泪水,尽情奔流。
九月十一日,皇帝便护着婉兮回到了避暑山庄。
皇帝带着婉兮去给皇太后问安,这便忍不住喜气儿,将婉兮再度有喜的消息禀明给皇太后。
皇太后也不由得一愣。旋即却也笑了,无奈地望住婉兮,都不得不由衷说,“皇贵妃,你果然好大的福气!”
永常在立在一旁,心下也真是酸楚又羡慕。
即便是今年失去了一个皇子,可是皇贵妃得以破天荒以辛者库汉姓女进封皇贵妃。册封礼后这还不满百日,就又有孩子了……
以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来说,真是得上天独独眷顾啊。
九卷5、总忍不住想给你小惊喜
回到避暑山庄来,又要休整几天,才会正式回銮。顶 点 X 23 U S
婉兮因有了身子,这便更为小心翼翼。皇帝干脆就将婉兮接回身边儿,不必婉兮在皇太后行宫里立规矩了。
皇帝对婉兮如此小心,皇太后虽说有些怏怏不快。不过终究皇嗣为重,况且婉兮毕竟年岁大了,皇太后终究也不好拦着。
婉兮回到皇帝那边儿,进了寝殿倒没料到眼前冒出个大惊喜来。
竟是永来了,远远地就跪地下给婉兮请安。
显见着这是皇上将永琪给撵回京去,又换了永来接驾。
婉兮忙伸手叫起来,“你怎么赶过来了?这会子你不是该与你舒妃额娘,一起为明年的婚事预备?”
永淡淡一笑,“五哥原本随驾,却忽然回京;皇阿玛特命儿子驰马而来,就是为了能侍奉皇阿玛、皇贵妃额娘。”
随驾四名皇子,永琪忽然回京,小十五太小,永璇自己又有腿疾,中间就剩下个十二阿哥永……皇上唤了永来,倒是妥当。
这样四个皇子里,永璇与永乃是本生兄弟,那小十五与他们两个在一处,便是永心下可能有什么动静,也折腾不起什么水花儿来了。
婉兮心下欣慰,便也没说破,只捉着永的手臂,“老十一啊,额娘便将小十五交到你和你八哥手里了。”
永又是单腿一跪,“皇贵妃额娘尽管放心,儿子必定一路都陪着十五弟同起同卧。”
永说着终于展颜一笑,“儿子已是听说了额娘您的喜信儿。儿子这便给额娘道喜了!”
永又压低声音道,“毓庆宫那边儿,额娘尽管放给儿子。便是老十二还没搬出毓庆宫,儿子就算要预备婚事,却也会紧盯着那边儿。绝不会在额娘养身子的期间出半点动静去。”
如今皇子里还没成婚的,就剩下永、永和小十五了。毓庆宫跟内廷离着远,婉兮也是有些鞭长莫及。虽说有毛团儿在那边跟着,可终究毛团儿是太监,不容易知道皇子们中间的事儿去。
若有永尽心,她自可放心不少。
总归永和永都是今年指婚,明年便也该成婚了,这便都会从毓庆宫里挪出去单住。那倒不用担心永会对小十五不利去了。
婉兮放下了小十五这边儿,却又因为永的懂事,反倒又有些伤感。
婉兮捉住永的手道,“傻孩子,虽说你们手足情深,可是这保护小十五的事儿,终究是额娘们这些大人的事儿,不该是你帮额娘扛的。”
“况且你大婚在即,还有诸多繁杂之事需要你自己去顾着……”
终究永也是皇子啊,在皇上正式下旨立储之前,其实永这孩子何尝就没有被立储的希望了呢?所以即便小十五是自己的本生儿子,婉兮也舍不得叫永来护着小十五,倒像是这么早就要在两兄弟之间分个主次了似的。
她从小对永好,也不是为了换取今日永对小十五的支持。淑嘉皇贵妃薨逝那年,她自己别说还没有小十五呢,连小七都还没生下来,绝不知道自己日后还有这么多子嗣的福气去。终究那是她答应淑嘉皇贵妃的,是淑嘉皇贵妃临去之前的托孤啊。
故此便是为了当年对淑嘉皇贵妃的那句承诺,她也不想这会子就委屈了永这孩子去。
从小没娘、又与嫡皇子永同岁,从小就受了不少窝囊气的的永,本就比旁的皇子更懂事些。况且这会子也长大了,都是要成婚的人了,便也将婉兮的话都给听明白了。
永自笑笑,抬眸认真望住婉兮,“额娘的心意,儿子都明白。儿子便是大婚在即,总归还有舒妃额娘和内务府帮衬着呢;儿子是自己真心喜欢小十五,能天天带着这么个弟弟玩儿,倒是小十五给儿子带来不少欢笑。”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在我心里,你和小十五一样,都是我的儿子。”
永又是行礼,“皇贵妃额娘鞠育众子,儿子们自然都是皇贵妃额娘的儿子。”
在避暑山庄歇息了几天之后,九月十六日,皇帝正式奉皇太后,自避暑山庄回銮。
九月二十二日,回到了京中,皇帝带着后宫又回驻圆明园去。
婉兮与舒妃、婉嫔以及小七、啾啾见面,又是说不尽的欢喜去。
小七和啾啾本都比小十五大,且是女孩儿,故此对于石榴之事更是小心翼翼,不肯在额娘面前提起,以免又勾动额娘的伤心。
这一回额娘终于又带着喜信儿回来,两个小姐妹偷偷出了暖阁,抱头在一起,都是掉下泪来。
她们两个跟小十五还不一样,终究小十五是皇子,可以一辈子陪着额娘;可是她们呢,都是已经被皇阿玛指了婚的了,如今年岁也一年一年见大,总有一天要嫁出宫去,不能再朝夕承`欢在额娘膝下。一想到如果将来额娘再遇到什么伤心事儿,她们却都不能在身边儿,那又该有多难受去。
还是当姐姐的小七先止了泪,反倒打趣啾啾去,“皇阿玛在避暑山庄,叫札兰承袭了兆惠将军的公爵去,你这便该高兴,可别跟着我一起掉眼泪去了。”
啾啾红了脸,破涕为笑,“姐姐又欺负我去!就像姐夫不是三四岁上就当了公爵,比札兰早了好几年似的!”
啾啾说着诡秘地扒着小七的耳朵,“我在上书房里,听他们一班小子说话。都说皇阿玛给削了亲王、家产充公的那个桑寨多尔济,就是姐姐的公爹给首告的。五哥从避暑山庄回来,火急火燎的,就是处置这个事儿去了。”
啾啾冲小七眨眼,“我的公爹反正已经溘逝了,可比不上姐姐的公爹能帮得上咱们这些去……”
小七忙竖起手指来,“嘘~”
啾啾含笑眨眼,“姐姐可欢喜起来吧,别掉眼泪了。不然额涅瞧见,又得跟着伤心了。”
皇贵妃带着喜信儿回来,一众公主、皇子皇孙福晋们都急忙递牌子求见,纷纷进内给婉兮道喜。
四公主和嘉这回进宫来,终于没再带着福康安。却也没见众人都想早早儿一见的福铃去。
两次没见福铃,婉兮心下是有些不放心的,悄悄儿跟和嘉公主细问缘由。“可是福铃觉着篆香在你们府里尚没有名分,故此进宫来有些不自在?”
四公主摇摇头,“我看着倒不像。福铃跟篆香姨娘的性子是相像的,都是硬骨气的人,没什么拖泥带水的顾虑。我瞧着她不来,就当真是不想来,不是顾忌什么。”
婉兮皱眉,“又或者……她本不喜欢这桩婚事?”
婉兮是想起了篆香来。篆香这些年之所以不要名分,就是不想掺和进九爷后宅的争斗里去。篆香仰慕九爷,就是简简单单的仰慕,福铃这孩子就是这仰慕的结晶,不是篆香要为自己争得什么的资本。
福铃是篆香的女儿,会不会福铃自己也是不喜欢后宫的争斗?如今储君之位未定,明摆着福铃嫁进宫来之后,躲不开皇子之间的争斗去,她这才要在还能躲的时候儿,就躲得远远的?
婉兮垂首忖了忖,耳边又回响起永在避暑山庄里说的那番话,这便轻声嘱咐四公主,“你倒与福铃说,永那孩子是个明白孩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永心下都是清楚的。”
“便是来日进宫,舒妃是她婆婆,又是姨母,必定会凡事都照顾着她去。”
婉兮自己更不必说了,只是这会子婉兮更应该将舒妃摆在前头。
四公主点头,“阿娘放心,我回府之后便与她说去。如今她是我小姑,又是我弟妹,我更是什么都愿意嘱咐她去。”
婉兮放下福铃这一头心来,又问,“麒麟保那孩子……这回是长大了,没再想法设法跟着进来。”
“哼~”四公主说到这个小叔子,也是无奈,“他自己哪儿能消停?早就想方设法到我公主府里缠磨去了。他哥哥又不在京里,随驾避暑山庄呢,我都要整治不住他了。“
“还是后来公公回京来,亲自拎着他后脖领子,给锁他房里去了,不准出来。公公说,阿娘这回有喜,甚为难得,便该小心静养着,半点操心事儿都不该有。若麒麟保那小子又缠磨着进宫来,叫阿娘悬了心去,那便是麒麟保那小子罪该万死了。”
四公主说得轻松,当做笑话儿来学那情景。可是婉兮面上虽然笑着,可是心下却忍不住淡淡地酸楚。
九爷啊,这些年不见,九爷还是依旧将她摆在心的最高处。为了她的安稳,连自己的儿子都舍得委屈了去。
“麒麟保那孩子心气儿最高,你回去千万跟九爷说,别磋磨了那孩子去。还有,九爷锁了麒麟保,你婆母必定心疼……千万别因为我的事儿,倒叫你公婆失和,你切切帮我从中劝和着。”
四公主也是叹了口气,却是忍住了没说。
实则九福晋心里也有些不痛快,都是因为听说了皇上叫札兰泰这么早就承袭了公爵之事。
婉兮知道四公主必定有事,忙问,“九爷府中可还有旁的事?”
四公主不便直说,这便拐了个弯儿,“也没别的,就是皇阿玛回銮途中下旨,将明瑞给交部严议了……明瑞是傅家大宗,承袭承恩公的,故此他受罚,整个傅家各支都小心自警些罢了,不准再叫自家子弟惹事儿了。”
婉兮回到圆明园,这便小心调养身子。皇帝却没闲着,刚回京三天,九月二十六日就从圆明园回宫去了。
皇帝临行前已经告诉婉兮,这是为了孟冬祭祀太庙的大典,先回宫里去斋戒。
婉兮却不知道,皇帝回到紫禁城,斋戒三日,于十月初一忙完祭祀太庙的大典之后,回到养心殿便忙碌开了。
十月初一日,太监吕进忠来说,首领董五经交宣纸邹一桂画条一张(养心殿东耳房)。传旨:“着镶一寸蓝绫边托贴。钦此”。
这道旨意外人未必知道意味着什么,可是宫殿监和内务府官员们却都心领神会。皇上这是重新布置养心殿后殿东耳房,要迎入新的贵主儿皇贵妃了!
养心殿后殿东耳房,一向为皇后寝殿,如今皇后依旧在位,可是这寝殿却已经要让给皇贵妃了。
至此,所有人心下就都更加明白,永和宫那位,除了皇上还没有正式下旨昭告中外,她的一切都已经转为皇贵妃所拥有了。
宫殿监和内务府这便紧张地忙碌了起来。说来也巧,慧贤皇贵妃的兄弟高恒,刚刚从江南调回京中,被皇帝下旨命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这一应为皇贵妃布置养心殿后殿东耳房的事,便成了高恒成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之后,第一件要紧的差事。
他自己的姐姐,同样出身于内务府包衣世家的汉姓女,曾以皇帝初封贵妃的身份,在后宫里屈居次席,没能够住进这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来;而如今,终于又有一位出身于内三旗下的汉姓女,在皇后依旧在世之时,也正大光明地入主这间东耳房来了。
十月初六日,皇帝从紫禁城返回圆明园。
养心殿后殿东耳房的布置,依旧紧锣密鼓地进行,并未因皇帝的暂时离去而有半点的疏怠。
因为皇帝即便回驻圆明园,依旧有旨意不断传回宫来。这养心殿后殿东耳房的摆设,事无巨细,皇帝都是要亲自过问的。
皇帝不仅过问,还亲自在圆明园和紫禁城两处奔走。
十月初六日刚从紫禁城回到圆明园,十月初十日便又回到紫禁城来,再亲自安排东耳房布置之事。
十月十一日,太监吕进忠来说,首领董五经交宣纸杨大章画条一张(东耳房),将画条镶一寸蓝绫边托贴。
十月十二日,太监胡世杰传旨,养心殿东耳房西墙着杨大章画花卉一张,东墙着金廷标画《岁朝图》一张。
十月十五日,催长四德、笔帖式五德来说,太监胡世杰交金廷标画一张(东耳房)、方琮宣纸画门一张(玉玲珑馆)。传旨,将金廷标画镶一寸蓝绫边,并画门俱各托贴。
……
养心殿后殿东耳房悄悄儿地变化着,布置着,在圆明园里静养的婉兮尚半点都不知晓。
旧貌换新颜的养心殿后殿东耳房,都在翘首等待着,新主人从圆明园回宫,乍然而见的那一天。
十月二十一日,皇帝返回了圆明园去;结果两天后,十月二十三日,又从圆明园回宫……
皇帝仿佛忘了自己已是五十五岁的人,更忘了北地京师的十月里,已然是冬季了。他骑着马欢欢喜喜穿过冬日的寒风,在圆明园和紫禁城两处不辞辛苦地反复奔波,心中揣着的却是红彤彤的热望。
因为九儿又有了他们的孩子,因为九儿终于可以带着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地入主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实际上已经拥有了大清皇后所有应得的一切去。
就在皇帝不辞辛苦两处奔波之时,永琪的腿病已然加重了。
这一来是因为京师入冬之后,天寒地冻,对他的腿本就不利;再者皇阿玛在避暑山庄半路遣他回来办理桑寨多尔济家产入官之事,他心上又压了一重重负去。
偏偏祸不单行,九月二十六日,他的嫡福晋鄂凝为他产下的嫡子六阿哥,却没能活过大满月去,在十月十七日这一天夭折了。
永琪的子嗣夭折得有些过多了,尤其夭折的多是儿子。
只是从前夭折的都是英媛所诞下的儿子,尚且还能说兴许是英媛的身子弱,带不住孩子的缘故;可是这回却是换成了鄂凝。他的嫡福晋啊,本应该是比皇子使女更有福分的吧?可是好容易诞下的嫡子,却还是连满月都没能活过去,又是夭折了。
永琪的子嗣福气之薄,叫永琪自己都有些在皇子宗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刚过二十岁的人,本来正应该是身子骨最健壮的时候儿;再说他一向在秋之时一马当先,总想给皇阿玛和宗亲们留下擅长弓马的好印象去,以压服住那几个有高丽人、汉人血统的兄弟们去。
可是他子嗣的不断夭折,却像是一个一个的大嘴巴抽下来。再不用他自己怎么解释去,也已经无法改变旁人的眼光去了。
终于……某日三德他们从福园门带回来的消息里,他听见了几个王府的人都在说他“福薄”去了。
身为皇子,若是个福薄的人,又如何扛得起天命?那无论是上天,还是列祖列宗,又如何肯允许他来承继大位?
他身心经受着这双重的打击,还没完,皇阿玛又在十月里,将尹继善和庆桂父子召回京来!
尹继善以排位第二的文华殿大学士,管理兵部事务之外,回京之后皇阿玛又任命尹继善为上书房总师傅,教习庶吉士!
就连尹继善的儿子、永璇福晋庆藻的兄长庆桂,也得了皇阿玛的重用,从原来的户部员外郎的小小职位上,骤然擢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这便是从五品的官职,直接跃居从二品大员了!
永琪这些年来都是在岳家这件事上无法与永璇相比,如今又遭如此大的打击,叫他一时之间心都被堵住了一般,怎么都舒缓不过来了。
他又忧又急,腿上的隐疾便又加重了去。到了十一月,他竟然都已经下不了炕了。
可是已经到了十一月,马上就是冬至节,就是皇太后的圣寿节,还有过年……这些场合他都是绝不可错过的。否则若叫宗亲们知道他竟然连炕都下不来了,那岂不是就更要说他“无福”去了?
情急之下已是顾不了许多,他便命伺候他的太医张如、宋国瑞等,为他下猛药提振。
此时此境,太医们最依赖的猛药,便也唯有人参了。
只是两名太医心下都明镜儿似的,五阿哥这腿疾,本应内以清热化湿解毒为主,外以提脓去腐生肌为要。
可是五阿哥爱面子,不肯叫外人知道他腿病的实情,这便怎么都不肯从外表去腐;而内里若要用人参来催,那又如何还能清热化湿去!
两名太医也都是苦劝,“人参性热,倘若用得猛了,非但不能清热化湿,反倒会将那湿热都给郁在里头……将来若想拔除,反倒难了。”
此时的永琪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管催二人开方子,“我自己的身子,我好歹该比你们更了解些去。没你们说的那样儿,用些人参噙化了来调养着,不日就可好了!”
两个太医又能如何?只好按着五阿哥的要求,猛开了人参下去。
在后头的一个月间,永琪连汤药带噙化,竟然生生地用了十五两八钱的人参下去!
这已不是调养身子,这已然是架上了烈火,而永琪自己选择坐在了烈焰之上去。
十一月初六日,皇帝终于奉皇太后,带领婉兮等后宫,从御园返回紫禁城。
等在前面的将是从皇太后圣寿开始的连番庆贺。
回到宫里,皇帝先亲自护送皇太后回寿康宫,婉兮则如常乘轿子要回储秀宫去。
结果还没等起轿,魏珠便远远奔来,跪倒传皇帝口谕,“请皇贵妃主子暂且留步,皇上稍后回来,还有话说。”
婉兮也是狐疑,心下知道皇上必定又安排了什么去,只是一时还猜不透,这便唯有等着罢了。
终于,皇帝从寿康宫回来,身上带了一股子冬寒,不敢直接上前来握婉兮的手,先走到一旁找熏炉去烤暖了,这才走过来。攥了婉兮的手,一起走进养心殿去。
婉兮含笑抬眸,“爷又在打什么哑谜?”
皇帝轻啐一声儿,“谁叫你猜了?你快闭上眼!”
婉兮便也一笑,将眼闭上了。
倒是玉蝉等人都不放心,赶紧上前悄声提醒,“皇上!皇贵妃主子怀着身子,这脚底下疏忽不得!”
养心殿里门槛多、台阶多,穿堂也多,这倘若皇贵妃脚底下稍微踩错了,这可是担待不得的啊!
皇帝倒是轻轻一笑,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多事!朕这些年来如何对你皇贵妃主子,你们都糊涂了去?”
九卷6、岁岁朝朝
玉蝉等人也都暗地里吐了吐舌头。m.www.uu234.net
皇上骂得有理。
皇帝瞧他们几个那鬼道样儿,便也笑了,双臂一伸,竟是将婉兮给平地抱了起来!
“你们是为你们主子着想,再说她从园子里回来,顾着身份,这便还穿着大衣裳和旗鞋呢,的确是应该格外小心才是。那朕就不让你们主子自己迈步,你们可都安心了吧?”
玉蝉等人自都笑了,一起深蹲谢皇上的恩。
皇帝如少年般扬头一笑,撇下奴才们,径自迈开大步,抱着婉兮就直接进了养心殿正殿明间儿去。径自越过那象征皇帝权力的御案、御座和屏风,直奔“中正仁和”匾额下的小门儿。
匾额之下是书隔,在御座屏风之后有“恬澈”、“安敦”两个小门儿,走进去后即为穿堂,直通后殿。
便是这小小穿堂,内里也有乾坤就在穿堂左右,各自开一个小门儿,分别通向后殿东西两侧去。
嫔妃们平素别说没有资格走这条穿堂,即便是高位分的嫔妃可能会走过这穿堂,那到了左右两个小门处,也总该要分东西而行了。
在宫禁这个天下最讲究尊卑等级的地方,便是两个小门通向的方向,也已经代表了不同的等级:向东则高,向西则低。
从前婉兮便是走到此,也唯有向左,朝西边去了。
这个通向养心殿后殿东耳房的小门儿,从前唯有皇后才能走得。
今日,皇帝在两个小门儿前略一站身,毫不犹豫,抱着婉兮随即转身就朝东边的小门儿去了!婉兮都有些吃惊,小心提醒皇帝,“爷!那边是东耳房。”
皇帝唇角轻勾,“哦?是么?”
嘴上虽这么说,像是才想起来后宫依旧还有个皇后呢,可是却脚步不停,仗着腿长,已是三步并作两步急行而出,然后直接走进了东耳房去!
这一路自然不是奴才们敢走的道儿,高云从早在一旁使眼色,带着玉蝉等人从正殿外头往东去,从殿外的通路绕道朝后院去。
这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面阔五间,前檐出廊,东与东围房相接,黄琉璃瓦硬山顶。中间明间儿,东西各有一间次间、一间梢间。中间隔槛墙,安设步步锦的支窗。
这五间开间的规制,是与皇帝寝宫养心殿后殿是相同的。
这耳房为一明、两次、两梢的五间格局,这便与寻常嫔妃在养心殿中所居的东西围房,有了等级上的明确区隔东西围房都是一明两次的“三间”的格局。
东耳房廊前,正是那块著名的、巨大的水晶石。寓意光明磊落、纯洁无瑕。这块水晶石单单安放在东耳房外,更凸显了东耳房地位的尊崇。
就因为如此,从前婉兮在永寿宫里住的时候,便是时常走养心殿北墙上的小门儿进出养心殿,也并不敢随便走东耳房旁的吉祥门,而是特地绕远儿,走西耳房与西围房之间的如意门。
而今日,婉兮被皇帝直接抱着走进了东耳房来,她的心已然是跳成了一团去。
养心殿的东耳房和西耳房,听起来似乎只是方位之分,走过来仿佛也不过数步之遥……可是在这天下最讲究等级的后宫里,这数步的距离,却是多少嫔妃们一辈子都抵达不了的彼岸。
何曾敢想,竟然有一天,她这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竟然能在大清的后宫里,走到了这里来!
况且皇后尚在!
眼中已然朦胧,婉兮伸手抱住皇帝的脖子,已是哽咽,“爷……这又如何使得?”
皇帝轻笑,“嘘,欢喜归欢喜,可不许掉眼泪。别伤着咱们的孩子去。”
婉兮抽着鼻子,“可是,这终究坏了规矩,我已是逾越了。若是皇太后和宗亲们知晓,怕不又是一场风波?”
皇帝轻哼一声,却避重就轻,抬眸只叫婉兮看那门上的堂额,“你瞧这‘祥开麟趾’四个字,岂不是正为你预备的?或者放眼整个后宫,还有谁比你更配拥有这幅堂额去?”
堂额就是厅堂之上题额,而“祥开麟趾”四字,寓意贺人生子。
所谓“凤凰鸣矣,琴瑟友之;祥呈麟趾,庆衍螽斯”,这也正是皇家对子孙绵延的期许。而皇后为所有皇子皇女之母,故此“祥开麟趾”这个堂额,只悬在皇后的寝殿之中方为宜。
而此时,整个后宫之中唯有婉兮怀着孩子;况且放眼整个后宫,也唯有婉兮为皇上诞育的子嗣最多。
甚至此时除了那拉氏之外,所有曾经诞育皇嗣的内廷主位,皆已不在人世;而那拉氏即便是活着,却在皇上心中已经等于死了。
叫皇上这样一说,婉兮红了脸儿,却也无话反驳了去。
皇帝走到炕边坐下,小心将婉兮放下,“是爷叫你诺进来,你就安心住着。凡事自有爷呢,谁看不顺眼,叫他们来找爷说!”
身为养心殿总管,魏珠便也跟进来伺候,跪倒向婉兮特地说明,“回皇贵妃主子,整个东耳房是皇上下旨全都重新安设布置了的。皇贵妃主子瞧瞧,这墙上的画儿,炕上的坐褥,架子上的陈设,可全都是新的!”
“皇贵妃主子看看,若还有哪处不妥,奴才这便带人重新布置去。皇上说了,务必叫皇贵妃主子在此,凡事都顺心才可。”
旁的摆设倒是细碎的,婉兮一时看不过来,抬眼只最先看见墙上新挂的画儿去。
婉兮一眼先看见了墙上那一幅出自金廷标之手的《岁朝图》去!
这幅画非是旁的,正是婉兮当年曾经在崇敬殿中所见的几幅泄露皇上心意的《岁朝图》之一。这一幅正是画于乾隆二十五年的《庚辰岁朝图》!
就是在这幅岁朝图的志语中,皇帝曾用诗句“以迓新韶嘉庆”,对应皇上在新年试笔诗中曾写的“木初晖少海红”寓太子降生之意。
今时今日,皇上特地将这幅《岁朝图》从重华宫请出来,正式挂进了婉兮在养心殿的寝殿且就在“祥开麟趾”的堂额之下,此中心意,不言自明。
婉兮心中欢喜,可是鼻尖儿还是忍不住酸了。
因为那年她看见的岁朝图不止这一幅,还有《癸未岁朝图》,那是画在乾隆二十八年的大年初一,而小十六是生于乾隆二十七年十一月三十日,故此那幅岁朝图就是画于小十六刚大满月之时。
那幅岁朝图上,在几种吉祥的贡果之中,皇上偏叫画师将一个又大又红、活灵活现的石榴画在最醒目之处……那幅岁朝图之下,皇上还特别命大学士于敏中将那一年君臣联句的诗篇都抄录在其上。
那幅岁朝图,皇上亲自御笔题了额,名为“春藻”……
如今她终于正式入主养心殿东耳房,小十五出生之年的岁朝图正式挂了进来;可是小十六的那一幅……也许今生今世,皇上都不会再让她看见了吧?
她心下酸楚,可是却强忍着只是微笑。皇帝伸手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别只抬头看墙上的画儿,别忘了低头,看看肚子里的孩子啊。”
皇上说得对,婉兮终是破涕而笑,收回目光只垂首去看自己的肚子,皇帝的手也伸了过来,合着她的手,一起轻轻盖在了她的肚子上。
这人间总有悲欢离合,便是天子之家,亦不能成全。不过却有贵重的心意,虽无法事事挽回,却有治愈的力量。
婉兮忍住心酸,含着微笑,投入皇帝的怀抱。
身为后宫女人,能走到今天,能得皇上这些年的用心,她已别无所求。
所谓圆满,她在这后宫里所该得到的、不该得到的,她都已经得到了。这若不是圆满,又该以何名之?
皇贵妃正式入住养心殿东耳房的消息,当天晚上,已是在后宫传遍了。
不用谁去特地传扬,只因为嫔妃们每日早晚都该到皇贵妃宫去请安,结果这晚到了储秀宫却是没见着人,储秀宫的总管太监刘柱儿忍着笑意,极尽恭谨地挨个与内廷主位们禀报清楚。
这样的情形,从内里来说,是合情合理,终究皇后已经等于被废;可是若是从明面儿来说,终究是逾制的。故此一众嫔妃听了,也各自有喜有忧。
语琴和颖妃等人,自是听到了那层好的意思,都是替婉兮欢喜不已。
皇上这会子就让婉兮搬进养心殿东耳房去,除了名分上实际已定的含义之外,就更是要让婉兮在这最靠近皇上寝殿的地方儿来养着这个新来的孩子了。
皇上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而愉妃等人听到的便是那反面的意思,心下越发不忿婉兮的逾制去毕竟只是个皇贵妃,人家皇后还没死呢!便是住进养心殿耳房去,那也该住西耳房,怎么都不该是东耳房!
愉妃惹了一肚子气回自己的寝宫,心下的郁结怎么都散不开。
她今年颇觉自己有些流年不利的意思:永琪好容易有了嫡子,却没活过满月就夭折了;而永琪自己……腿疾又加重,下不来炕,连给她请安都来不了。
唯有用人参吊着,他自己份例里的人参都不够用,这便悄悄儿来与她说,她将自己份例里的人参也都给他送过去了。还有鄂常在的,还有她跟自己宫里那常在借用的……这两个位分都低,份例里的人参本就少,不过聊胜于无,这便一遭儿都给永琪裹了过去。
人参多少还好说,真正叫她放心不下的,还是永琪的身子。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她又早过了五十去,如果永琪出了三长两短,她就什么都没了。
“鄂凝呢,今儿怎么没见她进来问安哪?”
刚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来,按说鄂凝该进来问安的。
三丹面上也是黯然,低声道,“五福晋的身子也不好……从小阿哥没了之后,这也病着呢。”
“啊,是啊。”愉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三丹啊,我脑袋疼。你去给我拿个勒子来,我得勒上去。”
因是在屋里用的,三丹没去拿那貂鼠的,只拿了个黑色平绒的,伺候愉妃勒上。
愉妃照着镜子一看,不知怎地又恼了,伸手将勒子就又给扯了下来。
她想起她自己的祖母,那七八十岁的人也总是爱在冬天里脑袋疼,故此头上也是离不开勒子。用的式样,便也是这么个黑色平绒的。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竟然仿佛冷不丁看见了当年的祖母可是她才五十多岁,她可不想如祖母那般老态去!
想想人家皇贵妃,四十了还能怀下孩子来。而她自己呢?自打二十七岁生下永琪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皇上的恩宠了……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她将勒子摔在桌上,“如果说从前贵妃位上尚且有令贵妃一人,皇上暂时不愿进封第二位贵妃倒也罢了。如今她都已经是皇贵妃了,贵妃位分整个空了出来,皇上怎么就不能从妃位里再进封人去?”
如今妃位之上,资历最老、诞育过皇子的,就剩下她自己了!
皇上为什么就看不见她?为什么啊?
便是为了永琪,皇上本来那么重视永琪的,那皇上也该给她一个机会了不是?
“不行,不能这么着!”
愉妃抓起勒子,重又给自己戴上。
“皇上今年从热河回来,就只顾着皇贵妃一人了。是,她是失了孩子去,可是我的永琪也失了嫡子去!皇上不能只顾着后宫,就罔顾子孙了!”
次日一早,愉妃随一众后宫进养心殿东耳房给婉兮请安,之后扭身出来,便到后殿去求见皇帝。
魏珠为难地拦住愉妃,“愉妃主子如何不知道皇上的起居时辰?皇上天不亮就起身处理国务,这会子已是在召见大臣了。愉妃主子这会子求见,奴才便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去打扰皇上去不是?”
愉妃冷冷地盯着魏珠,“你有几个脑袋我不管,可是我眼前的事是干系到皇子、皇孙,皇上他不能不见我!”
魏珠跟高云从对了个眼神儿,无奈地进内通禀去了。
良久皇帝才从前殿回来,到后殿见愉妃。
愉妃进内行礼,便已是落泪,“皇上啊,皇上,永琪又病了……皇上回京来第四天,永琪盼了多年的嫡子终于来了,可是还没等再长长,还没等抱来给皇上看,那孩子竟然就,就已经……永琪难受,妾身也难受啊!”
皇帝是九月二十二回到京中,永琪那嫡子是九月二十六降生的,按说皇上这位当祖父的,若当真怜惜那孩子,是怎么都该亲去瞧瞧的。
可是皇帝那会子正忙着,这便没能去看。
皇帝都没想到那孩子连大满月都没能熬到,这就夭折去了。
从天伦亲情来说,皇上心下也是有些难受的。
皇帝这便温言劝慰,“朕知道你和永琪都难受。毕竟是盼了好几年的嫡子,终于得了,却没能养到满月去……朕不是不关心永琪,朕只是那会子刚刚回京,诸事繁杂,一时抽不出身来。”
愉妃便笑了,转头看向窗外,“妾身今儿进来给皇贵妃请安,看见那东耳房当真是整饬一新。墙上的画儿、架子上的陈设,大大小小全都换了一遍。”
皇帝蹙眉,“朕是亲自过问东耳房重新摆设之事,可是你要是想说朕只是顾着这一件事就不顾皇孙了,那你当真是冤枉了朕去!你该清楚,朕回宫来这一个月,斋戒祭祀太庙之外,又亲自行勾决大典!这些事哪一件不是繁杂,哪一件不是朕亲力亲为才行?”
愉妃垂泪,“皇上说的是!皇上亲御宸极,自是要凡事都亲力亲为……只是,那孩子却已经没了,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已经换不回来了。皇上难道都不心疼永琪,难道就不能在忙完之后问问永琪一声儿去么?他的腿疾发作,他都已经下不来炕了!”
皇帝也是深深闭了闭眼,叹一口气,“你去告诉永琪,朕等得了空会去瞧他。除此……叫他安心养病,从前的万事,就都不用他悬心。只一心调理身子就是。”
皇帝这话已是暗示可以暂且将桑寨多尔济那事儿都放下,不追究永琪去了。
皇帝还传来永琪的医案,仔细看了太医张如、宋国瑞给永琪用的方子。
待得见人参用量极大,皇帝虽说皱眉,却也还是吩咐,“永琪既是开始用人参,分量远超他份例内的。只要这方子对他有益,那便多少人什么没有呢?传旨内务府,叫内务府尽管可着五阿哥取用去,不必比照皇子份例了!若有不足的,便是从朕的份例里取用,亦没什么不可的!”
可是愉妃还是哭着伏地不起,“皇上……用人参实则已是到了不好的时候儿,况且永琪用的量这样大!妾身担心,永琪是因为嫡子的夭折而伤透了心,这便缓不过来了。妾身还求皇上多降福泽,才能护佑永琪康复过来。”
“皇上啊……皇上难道忘了,永琪的腿是为了救皇上才落下的啊……”
皇帝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轻轻闭上了眼。
到了他这个年纪,最怕的实则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况且永琪还曾经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况且永琪还是他事实上的皇长子……
皇帝缓缓点头,“好,朕知道了。你先带着人参送过去,将朕的话儿传给永琪。叫他明白,他也是朕的儿子,他的嫡子也是朕的孙儿,朕也是心疼他们父子的。”
愉妃走后,皇帝亲自叫了张如、宋国瑞两位太医来,将今年的脉案都摊开,细细看永琪的情形。
张如、宋国瑞两位太医自小心自保,可是皇帝却也自己看得出,永琪的境况已经着实不好了。
“每个月汤药和噙化,要用这么多的人参!”
人参为人命数将尽之时,吊住那最后一口气的。永琪不但已经开始用了,而且已经用了这么多,更要命的是尽管用了这么多人参下去,永琪的景况却并无起色,反倒每况愈下。
皇帝丢开脉案,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终究是他的儿子,终究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啊……他又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每况愈下,却无动于衷去?
十一月十二日,冬至节祭天、行皇太后庆贺礼后,皇帝下旨:“皇五子永琪,年已长成,应予封爵。著封为亲王。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察例具奏。”
永琪此次封亲王,乃是“因病剧,始加封为亲王”。这便是有冲喜之意。
反过来说,若非此时永琪已经病剧,皇帝还不一定能封他为亲王呢。
不管怎样,在这样一个对愉妃和永琪母子都流年不利的年头,永琪能被封为亲王,这总归是巨大的喜事。
愉妃虽说没能因此而得到皇帝的垂怜,在位分上再进一步去;不过好歹是叫儿子正式得了亲王爵位去了。
愉妃欢喜,自是私下里逢人便说,“虽说大阿哥永璜也被封为亲王,可那都是追封了;诸皇子里,倒是唯有我的永琪是第一个在生之时正式封为亲王的!”
愉妃洋洋得意,鄂常在自也同样跟着高兴。
她鄂家自大厦倾倒之后,她自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永琪身上。偏鄂凝好容易诞下一个皇孙来,还夭折了……不过上天有眼,也因为这一项亏心,皇上终于肯封永琪为亲王了。
鄂常在身在后宫里这些年,这一天是最为扬眉吐气的日子,她自见了人就说这事儿,面上跟着沾光。
“如今皇上都这个年岁了,立储自是大事。皇上这意思还不明摆着么?”
愉妃与鄂常在这般得意的情形,白常在每天看在眼里,虽说强忍着,却也还是有些不吐不快。
可是白常在顾着婉兮的身子,这便忍着没跟婉兮说,只私下里说与了语琴去。
终究这会子十五阿哥是语琴抚养的,语琴对此事同样在意。
“瞧着愉妃的样子,这回终于扬眉吐气,将五阿哥捧上天,反倒将其他皇子们都踩下地了。依着她的说法,就因为五阿哥是如今在世的皇子里唯一封为亲王的,便是皇上属意五阿哥,明示暗示五阿哥已然是储君了!”
九卷7、荣亲王:此荣非彼荣
语琴也只是淡淡地笑,“她们这些话想传扬给谁听,我自不关心。m.www.uu234.net不过她们要是将心思指在咱们十五阿哥身上,那倒是白费了。”
“总归我们十五阿哥还这么小呢,哪儿到封爵的年岁去?她们要是有心思,还不如将这话传给永和宫那位去……十二阿哥年岁不小了,永和宫那位才更在乎皇子封爵之事。”
白常在听罢也释然而笑。
语琴挑眸望了望窗外,“再说宫里的规矩啊,是年届十五岁,就请宗人府题请爵级;而封亲王的,是年满二十岁才能始封的。按着规矩算算,如今还没出继的皇子里,年满二十岁的也就永琪一个,连永、永还不到年岁呢,咱们十五阿哥又着什么急去?”
“再说皇上封永琪的谕旨里也说得明白,‘皇五子永琪,年已长成,应予封爵’。皇上可不是只封他一个,是恰好只有他一个满了二十岁罢了。”
“况且你算算,永琪今年都多大了?他是乾隆六年的生人,今年都二十五了,要是按着规矩是该十五就题请封爵,他晚了十年;便是按着二十岁封亲王的规矩,他也还是晚了五年去。”
“故此啊他这封爵的时机不是早了,而是怎么算都晚了!也不知道愉妃和鄂常在她们,这是欢喜个什么劲儿。”
语琴看得明白的这些事儿,就更别说婉兮和婉嫔这些眼睛更为通透的人去,个个儿都看得明白。
可是愉妃却宁愿一叶障目,只看好的,不顾坏的,依旧满面喜色。
尤其是在十一月二十一日,礼部为永琪拟好名号,皇帝正式下旨:“封皇五子永琪,为和硕荣亲王”之后,愉妃和鄂常在就更是欢喜得快要忘了永琪尚在病中去!
因为“荣亲王”这个名号,实在是一个在传说里太过贵重的名号。因为顺治爷与孝献皇后董鄂氏所诞育的那位皇四子,被顺治爷成为“朕之第一子”的皇子,名号就是“荣亲王”。
当年顺治爷几乎忽略了前三位皇子的存在,直接称那位皇四子为“朕之第一子”,可见偏爱的程度。且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俨然是当做皇太子来对待的。
故此永琪得了这样的名号,愉妃怎么可能不欢喜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呢?
语琴虽说心下明白,可终究是汉女,对满话至今仍不算谙熟,故此也不解皇上为何给了永琪这样一个贵重的名号去。她私下去问过婉嫔,可婉嫔也是江南的出身,对满话的了解也是有限,故此两人商议之后,也没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
只是这会子婉兮养胎为重,语琴不便在婉兮面前给说出来。可是婉兮自己就在养心殿里住着呢,养心殿前殿传出的所有旨意,与她不过是咫尺之遥。况且魏珠和高云从等,哪个不想效力呢,故此婉兮其实早就知道了。
这日瞧着语琴出神的样子,婉兮便笑了。
“姐姐只看汉字的‘荣亲王’,可知道从满文来说,其实是两回事么?”
语琴一怔,随即拍着心口便笑,“果然不一样,是不是?我也是不信皇上能将当年顺治爷给那四阿哥的名号给了永琪去!”
婉兮淡淡垂眸,“顺治爷那位皇四子啊,封号的‘荣’字,用满文来发音,是‘wesihun’,意为‘高贵的’、‘崇高的’;”
“而永琪的封号,满文字样则是‘dengge’,寓意为‘光荣的’、‘荣光’。”
“姐姐瞧,其实这根本是两回事。不是同一个字,也更不是相同的涵义。不过是在满文与汉文的对译之中,并无其他'rong’字来方便区分,这便只得同用一个‘荣’字罢了。可是汉字本是这世上最深邃的文字,同一个字,内里的涵义也是差别千万,故此就算汉字字面上都是‘荣亲王’,实则全然云泥之别了。”
语琴茅塞顿开,也是拍手笑,“终究是我懒,进宫这些年也还不想学满文。要是我当年听你的话,那今日也不至于迷糊了去。”
旁边玉蝉淘气地一眨眼,“其实即便是与当年顺治爷的四阿哥是同一个封号,奴才也不觉着是好事儿啊!那个四阿哥是早夭的命,皇上在五阿哥病重之时给这个名号,难不成是催命了?”
婉兮忙轻啐,“去,忙你的去,这话也是你说的?”
语琴早笑弯了腰,“便是玉蝉不说,我也想说呢!亏愉妃还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这哪里是什么该高兴的事儿?”
婉兮扬扬眉,“兴许也是因为她自己是蒙古人,便是进宫多年,或许对满文的知解也不够仔细罢。”
语琴轻哂,“愉妃不懂就不懂了,可是永琪自己却是精通满话、蒙古话的。愉妃看不出来的分别,想来他自己该看得明白吧?”
语琴没说错,愉妃那边欢喜得就差没四处去说永琪已经被秘密立储了,可是兆祥所里已经下不来炕的永琪,自己心下却是跟明镜儿似的。
此荣非彼荣,他在皇阿玛的心目中也永远不可能有董鄂氏所出的那个四阿哥的分量去。
若说这大清的后宫啊,活的皇贵妃只有当年的董鄂氏,一百年来,只又出过目下这位皇贵妃一个。若说比照皇帝的爱屋及乌去,那也只能去论及人家皇贵妃所出的小十五去,轮不到他啊。
他自己的额娘,是早被皇阿玛给忘记了几十年去的人了。这么多年来无论南巡还是北狩,皇阿玛都压根儿就没想到过她去……
原本被封荣亲王,皇帝的本意是冲喜,可是永琪非但没有因此而欢喜,病情反倒更加重了去。
偏在荣亲王的名号颁下之后,他接着得到的消息是,皇阿玛已经命内务府,在为他修葺荣亲王府!皇帝将克勤郡王岳托第三子喀尔楚珲府邸赐予永琪!
喀尔楚珲的爵位为贝勒,故此他的府邸规制亦不低,以这样的根基去修葺和改建,辟为亲王府,内务府的工程和耗费都会小很多。
内务府官员特地将这个消息送进兆祥所来,本是想讨好永琪,极言这座府邸位置好、风水佳、景致美:此府邸坐落在太平湖之东,府前为中街,再南是槐抱椿树庵,府后为宗帽头条。邸中多花木山石,复引太平湖入园,林亭尤美……
可是永琪却是反倒一股急火,当晚竟是咳出了血丝来。
虽说皇子成婚、封爵之后,按例应该分府。分府之后,皇子就可以出宫就府,还能分到属于自己的粮庄、田地、银庄;内务府的包衣人等……
可是这只是明面上的规矩,而私底下也有不成文的规矩,皇帝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却是即便封王,亦不搬出宫的!
便如如今的皇帝,曾经的宝亲王,便是封王,依旧住在紫禁城里。这规矩是他皇祖父雍正爷立的,那他皇阿玛必定也会执行。
他皇阿玛虽说给他封了亲王,可是他皇阿玛却也要给他预备分府了去!
这意味着什么,他自是心知肚明!
从为大臣奠酒,为亲王穿孝之后,终于轮到了封王分府皇子被排除储位的所有暗示,至此时,永琪全都已经凑全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圣寿节起,宫里正式开始了年尾的数月大庆。
婉兮身为六宫之首,却因为怀着孩子,此时已经显怀,皇帝格外小心翼翼去,这便叫婉兮除了在皇太后圣寿节当日,率领后宫赴寿康宫行礼之外,其余一应事务都不准婉兮亲自管了。
婉兮不能管,贵妃之位还空着,便自是由妃位之上的几位来分担各项内职。
妃位之上,此时本以舒妃为首。可是舒妃自己没有本生的皇子了,这一项上要输给愉妃;且愉妃终究是潜邸老人儿,便在行走次序上,舒妃也不能不有所礼让。
再加上永琪这刚刚被封为和硕荣亲王,倒叫前朝后宫不能不侧目。愉妃自是得意难自掩,凡事不但不再谦让,反倒主动上前,借着自己的年岁和资历,俨然要排到舒妃前头去了。
这副局面,舒妃心下也自不愿意。私下里不由得与语琴说,“瞧瞧,我都想要叫她一声‘愉贵妃娘娘’去了!”
语琴轻笑一声,“你且容得她得意一时去吧。从乾隆六年诞下永琪至今,二十多年去了,她在这后宫里如影子一样,她也够憋屈了。好容易得了永琪的好消息,还不风光几天么?”
“所生皇子封为亲王,母以子贵,人家这会子自以为比咱们身份更贵重去,也是合情合理。”
舒妃轻啐一声,“且叫她得意去!我倒是看着,她究竟能得意几天去!”
颖妃幽幽一笑,“旁的倒也罢了,咱们自为皇贵妃分担就是,我关心的倒是正月初一那天的坤宁宫家祭……坤宁宫家祭原本应该是皇贵妃亲为主祭,可是皇贵妃的身子要紧,自是不能亲下庖厨、煮福肉。终究得从咱们当中择一人来代为行礼。”
语琴便笑了,“那自是舒妃呀!我是汉人,高娃你和豫妃,包括愉妃都是蒙古人,对这些满洲的礼数,自是比不上舒妃娴熟。”
颖妃咯咯一笑,“我就怕,那位蒙古人啊,连这个都必定要抢呢。”
皇太后今年圣寿过完,老太太倒是格外高兴。因为她过完了这个圣寿,那“七十三”这个坎儿年便也算过去了。她从过完了圣寿之日起,就可说自己是七十四岁了。
老太太高兴,寿康宫里的庆贺便也从十一月二十五到十二月都没止退过。一众嫔妃也排班道寿康宫陪伴皇太后,或者说话儿,或者在寿康宫内的小戏台看戏,其乐融融。
偏这些日子寿山和福海两个总管太监,却有些神色诡异。
这两位老总管的年岁都不小了,寻常倒不用二人亲力亲为,自有下头的小太监们办差。故此他们也出现在视野里,而且神色有异,自叫几个妃位的都留意到了。
这日舒妃与豫妃一同陪着皇太后,舒妃便不由得道,“妾身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寿山谙达了。今儿这是怎么了,寿山谙达神色之间怎么有些慌慌张张的?可是戏台何处不妥,又或者是进内承应的学生谁的嗓子倒了?”
皇太后因心下如释重负,倒是没留意,这便也问安寿,“是么?你去问问,可有事?”
安寿走出去叫住福海问话,稍后回转来,面色也是有些微变。
“到底怎么了?”皇太后是个急性子,这便追问。
安寿犹豫了会子,缓缓道,“……主子无须挂心,就是个内学生昨儿受了些风寒,今儿的嗓子开不了,这便怕是不能唱了。”
“是哪个呀?”皇太后问。
安寿答,“是那个叫金山的。”
“哎哟!”皇太后一拍手,“他唱的小旦,唱得最好!我今儿点的几折,都要他的呢!他怎么受了风寒啊,可是取暖的炭火不够?”
舒妃便起身走到安寿身边儿来,轻声道,“姑姑不方便直接回给皇太后的,这便告诉我吧。我想个辙,委婉地回给皇太后就是。”
安寿叹口气,“今年邪性了,总是有些莫名的诡异之事。这个金山也不是普通的受风寒,是被魇着了,一个劲儿用小嗓儿哭,像个婴儿似的。问什么也说不出来,尽管呱呱地婴啼。”
舒妃也吓了一跳,扭头看皇太后一眼,举袖拭了拭额角。
皇太后就知道必定是出事了,指着舒妃道,“兰襟你个丫头,你必须给我说明白喽!究竟是怎么了?”
舒妃不敢隐瞒,勉为其难地上前,低声报给皇太后了。
皇太后便猛然一个寒战,“这是怎么说的?!”
老太太刚以为自己的坎儿年可算过去了,可是终究圣寿是圣寿、年份是年份,这不是到了十二月,还没过完这一年呢么?
老太太心下便更觉不安,“快去找萨满婆婆去看看事儿!瞧瞧这婴孩儿啼哭,是应在什么事儿上了?”
舒妃亲自去办,她出自满洲世家,对这些规矩最是清楚。
陪着萨满婆婆下了半天的神,将话儿都听了,回来禀告给皇太后。
“大神儿的话,妾身听得也是一知半解的,只敢给皇太后转述罢了萨满婆婆下神,请了那婴孩儿上她的身,妾身只能听见那婴孩儿借着萨满婆婆的口啼哭,叫着什么‘阿玛你不要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儿。’”
皇太后听罢,忽地闭紧双眼,“今年宫里夭折的孩子,就是十六阿哥吧?他嘴里喊的‘阿玛’,岂不是在喊皇帝?”
舒妃想了想,却是摇头,“若是十六阿哥,他也应该喊‘皇阿玛’,或者‘汗阿玛’,他怎么能直接喊‘阿玛’呢?”
豫妃坐在一旁,缓缓道,“妾身倒是想起来,五阿哥的嫡子才夭折不久吧?那孩子没活过大满月去。而五阿哥这会子也是病了,据说已是病得起不来炕了。”
皇太后便也是皱眉,“对啊。我圣寿那日,皇子皇孙皆来行礼,可是永琪没来。皇帝也说,他是病重了。”
豫妃与舒妃对视一眼,都闭上嘴,不便继续说下去了。
皇太后心下也自是明白,这便也闭了闭眼。
“……这又是怎么说的?那孩子便是要闹,也尽管到兆祥所去闹,这便到我的寿康宫里来闹个什么劲儿?”
舒妃又想了想,“在园子里的时候儿,永琪所住的兆祥所靠近福园门。而福园门又是内学生们承应所进出的门。妾身琢磨着,说不定就是因为内学生们进出福园门,经过兆祥所,这才惹了什么上身吧?”
皇太后也是一个寒颤,“有可能!那兆祥所里永琪病了,又才没了一个阿哥,连永琪的媳妇也跟着病了,这便阳气不盛……而金山虽说是个男孩儿,可是太监,又是唱小旦的,更是阴气盛,这便招惹了那不该招惹的去!”
次日轮到愉妃和颖妃来一起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却不肯见,甚至当着永常在的面儿说,“叫她离我远点儿!我不想见着她,别叫她也给我招了一身阴气来!”
颖妃回头将这话转述给舒妃时,几人都是轻哂。
“原本就是。大过年的,她带了一身的晦气,就别出来跟着扫兴了!”
颖妃冲舒妃眨了眨眼,“唱小旦的本就是没变声儿的小嗓儿,唱出婴孩儿啼哭来,果然不费吹灰之力。”
十二月是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到了年下,宫里的气氛开始热烈。可是十二月却也是为一年做结的月份,这一年中所发生的要紧的事,都要在这个月里给出一个结论来。
皇帝在给永琪封亲王、预备王府之时,并未放下永琪的医案去。
皇帝将永琪从得病以来这三四年的医案全部传来细看。在皇帝自己亲自审阅之后,又再另外派太医赴兆祥所给永琪看诊……
真相终是再隐藏不住,汩汩浮上了水面而来。
十二月十二日,拿到了真相的皇帝愤而下旨:“五阿哥病症,医治数月,尚未痊可。据现在医生诊视,称系虚损所致。”
“若从前起病时,据实奏闻,即可早为防范调治。而五月间,张如、宋国瑞等,并不将虚损缘由详诊具奏,实属因循朦混!张如,宋国瑞,著交内务府大臣治罪。”
消息传来,愉妃、永琪母子两个都是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皇上的谕旨,那是金口玉言,已经为永琪的病因定调是为虚损所致,而不再是为救皇上所致了。
半个月后,十二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奉旨派出乾隆三十一年正月初一日乾清宫宗亲家宴入宴的排单:显亲王、怡亲王、简亲王、裕亲王、亲王、和亲王;四阿哥、六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恒亲王、绵德阿哥、绵恩阿哥、色布腾巴尔珠尔、车布登扎布。共十六人。
在皇子这一档里,清楚地排除了五阿哥永琪去。
皇帝给出的理由,也自然是永琪已经卧病不起,皇帝也不忍他入宴而辛苦。
可是御前的人,与内务府的人,心下却不能不将此事与半个月前皇上治罪两个太医去的事情联系在一处去……永琪自己病重倒还罢了,两个太医却哪里来的胆子敢欺君?!若没有皇子的指使,或者在后撑腰,试问两个小小太医怎么敢犯下欺君大罪去?
与此同时,后宫这边,奉皇太后懿旨,正月初一坤宁宫家祭,愉妃不必行礼。
皇太后给出的理由,自是体恤永琪。叫愉妃去照顾永琪。
刚刚获封亲王的欢喜还没消散,愉妃和永琪母子便彻底被排除在了皇家新年的庆贺典礼去。
十二月里,婉兮的肚子大了起来。
皇上小心地不将前朝的事说与婉兮,语琴等人也都将后宫的事拦在她们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倒叫婉兮安心养胎。
只是婉兮终是年纪大了,身子本就纤弱,到了冬日里带着孩子便更显得辛苦。
偏这个孩子还特别“闹腾”。从四个月前后有了胎动,那孩子就每日都折腾个不停,婉兮只觉每日肚皮上都是好几个小鼓包,显见是这个小东西手脚并用。
“倒像是在里头折跟头似的,可别是个活猴儿。”婉兮也无奈地与皇帝说。
前边儿几个皇子,小鹿儿也好,圆子也罢,都是懂事的孩子。便是天性活泼,可都遵守规矩,知道进退,便在娘胎里也没折腾成这样的。
皇帝倒笑,“他爱折腾,就由得他去。总归他性子活泼,才更是健康不是?”
婉兮自是也希望孩子热闹些,这样叫她时时都能真切感受到孩子的存在,才能叫她心下安定去。
只是,她的身子却跟着实在有些辛苦。
皇帝这便给婉兮送了大量的人参来补着。
从十二月到正月,婉兮饮人参汤,用人参三两一钱;噙化用三两一钱;汤药内用八钱。
在一个月里用人参竟达七两,每日二钱有余,算得上是“峻补”了。这些婉兮的身子未必都能克化了用,倒是有不少是直接给补到婉兮肚子里那个最爱调皮捣蛋的孩子身上了。
同样的服用人参底档里记载,婉兮这样一个月内服用七两,已经算“峻补”;而永琪却在同样的一个月里,服用了十五两八钱!
那就更是已经是不计后果了。
九卷8、幼子登科
十二月二十七派出正月初一入宴的旨意一下,一众皇子们就都赶紧忙碌了起来。
毓庆宫里,小十五看着十一哥和十二哥小心整饬衣裳,看着也觉新鲜。
他从前小,还不明白乾清宫入宴的意义,他能跟着额娘和庆妃额娘到坤宁宫跟着女眷们一起欢宴也就够了。
可是他今年已经正式进学了,连住处都从庆妃宫里挪到毓庆宫了,他从自己心眼儿里已经将自己当成个大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可是他转悠了一圈儿,发现一众兄弟和侄儿们里头,除了五哥卧病在床的缘故之外,就他一个被排除在这事儿之外了。
他忍不住,这便出去扯着永的袖子道,“十一哥,你们的衣裳可真好看!”
自然好看啊,皇子们入乾清宫家宴,那可是要穿礼服的。最华贵郑重的礼服,全套的朝冠、朝珠,别提多华贵熠熠了。
且他皇阿玛刚在十月里,重新定了亲王、郡王们的坐褥规制,定亲王的坐褥,用猞猁狲心、周围出貂毛的风毛。世子和郡王的坐褥,用貂毛为心、坐褥周围出猞猁狲的风毛……连这坐褥都这么好看,小十五早就看得眼馋了。
宫里未封爵的皇子,虽说衣着和待遇是相同的,可是到了这个年份,小十五的兄长里头,四哥永、六哥永都已经封了爵位了;大侄子绵德也承袭了亲王爵……这便都有份穿各自身份的朝服,坐那些好看的坐褥去了。
其余,他七姐夫拉旺虽说没比他大几岁,可都是亲王世子了,比郡王还高呢!即便七姐夫因还没能成婚,还不能入乾清宫家宴,可是他皇阿玛却特准了他七姐夫的叔叔车布登扎布入宗亲家宴车布登扎布当然不是皇家自家人,之所以能入家宴,自然是代表七额驸去的呀!
人家车布登扎布,也是亲王哎……
小十五说得挺委婉的,说的就是小孩儿喜欢好看衣裳的话,可是永却也没被骗过,一低头看着小十五的神色,便是扑哧儿乐了。
“怎么说,也想去,是不是?”
小十五嘟着嘴,“没有,我就是觉着十一哥的衣裳真好看~~”
小十五小啊,虽说进学了,内务府给备下了皇子的常服去,上学用;可是小十五还不到参与任何朝务活动之时,故此还没给做礼服,也没有朝冠、朝珠儿呢。
永想了想,“小十五别急,再过几年,你就也能入宴了。”
一众皇子里,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是乾隆十七年才开始入乾清宫家宴。那一年,三阿哥十九岁,四阿哥十四岁,五阿哥十二岁;
六阿哥永和八阿哥永璇是乾隆二十三年入宗亲家宴。那一年,永十六岁;永璇十三岁。
十一阿哥永、十二阿哥永、皇长孙绵德、皇次孙绵恩四人,是乾隆二十七年入乾清宫家宴。那一年,两位皇子十一岁;两位皇孙十六岁。
由此可见,所有皇子皇孙正式入乾清宫家宴,都得是满了十周岁以后的事儿。那时候也快长成了,行容有度,也懂了规矩,至少坐在乾清宫的宴桌上能坐稳当了。
而小十五呢,乾隆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五的生辰,这会子不过五生日另两个月。这么一个稚童,别说对乾清宫家宴的规矩都不懂呢,甚至叫他在乾清宫里坐稳当都难。谁也不敢保证这么一个小孩儿半道儿坐不住了,觉着没意思了,再撒腿跑了呀~
永蹲下来哄着小十五,“要不这样儿,十一哥知道你爱吃好吃的,是不是好奇宗亲宴上有什么好吃的?告诉十一哥,想吃啥,十一哥偷偷儿给你存袖子里,给你顺回来!”
永说着故意苦着脸,“十一哥跟你说实话哈,乾清宫家宴其实可苦了,咱们到皇阿玛和宗亲们面前,规矩是半点儿都怠慢不得。就是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可是也不敢动啊,要是贪嘴,哪个礼节不对了,皇阿玛可不容。”
“等过完了年回来上学,师傅和谙达一准儿得了消息去,这便得罚咱们站,要不就得加倍写大字呢!”
小十五终究这么小,永自以为这么一说,小孩儿必定给吓着了。
永可不知道,小十五当晚去给婉兮请安,这便扯着婉兮的手问,“额涅,乾清宫家宴都有什么规矩?额涅教导儿子好不好?”
小十五忽然说这个,倒叫婉兮和语琴都吓了一跳。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便都笑,“你问这个干嘛?你还小,还不到入宴的年岁,还有好几年的光景呢,由得你好好儿再玩儿几年去,不用过去跟着立这个规矩。”
语琴也说,“可不是?你看你拉旺哥哥,今年也都十二岁了,可是你皇阿玛还不叫入宗亲宴,还得他叔叔车布登扎布王爷代替他入宴呢。你拉旺哥哥都没急,你还差一倍岁数去呢,着什么急啊我的儿?”
啾啾淘气,从隔扇门伸头过来冲小十五做鬼脸,“再说你也没有朝服朝冠呢,你怎么去呀?难道光p股去么?”
小七在外间炕上跟着白果学刺绣呢,听了啾啾淘气,便也笑,“他可真不用穿朝服去,光不出溜也不要紧,只要肚子上围个大红珠孩帘儿去就行了。”
小七的话叫婉兮和语琴也是大笑。
白果一拍手,“七公主说的怎么那么对?咱们十五阿哥,只要挂个大红的兜兜去,那就活脱脱是年画儿里的大福啊!”
大家都在笑,可是小十五却当真揣了心事,垂下头有些不乐呵了。
婉兮心疼儿子,将小十五拽过来搂在怀里,“过年又不止乾清宫一处乐呵,咱们也可以在坤宁宫里热闹着啊。便是哥哥们的朝服好看,你暂且没有,也无妨。额涅和你庆妃额娘早就给你预备好新衣裳了,咱们也好看,等三十儿晚上就给你里外都换上!”
语琴哄了小十五走,小十五还是噘着嘴的。
皇帝忙完了,从前殿过来,便问,“圆子这是怎么了?走的时候儿,从窗户里都能看见他嘴撅二尺高了!谁惹乎他了?”
婉兮无奈地笑,“小孩儿心性儿,爷别在乎。”
皇帝坐下来轻轻摸摸婉兮的肚子,“……是小孩儿心性,可是咱们圆子却不是顽童,他一向早慧懂事。今日不高兴,必定有缘故。”
知子莫若父,皇帝如此说,婉兮也知道瞒不住,这便轻叹一声,将事情原委说明。
皇帝没说什么,却只是笑。
“爷还笑?”婉兮伸脚,用脚尖儿轻轻捅了皇帝一记,“我都愁死了,说了那么多开解他的话,可是看样子那孩子是自己有老主腰子了。”
皇帝大笑,顺势握住婉兮的脚脖,轻轻按摩着,“他有老主腰子了还不好?他是皇子,越早有老主腰子,爷才越高兴!”
婉兮抬手按了按额角,“大过年的,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哄着他去。就剩这三天的工夫,他要到正月初一还撅个嘴,那可怎么好?”
皇帝轻轻拍了拍婉兮的脚心儿,“不用你操心,还有爷呢。你自管好好儿养着身子去,什么都别想。回头爷跟他说去!”
皇帝说他来负责跟小十五说去,婉兮起初还不以为意,只以为是皇上去哄着小十五罢了。
乾隆三十一年的大年初一这一天,婉兮小心翼翼下炕,更换朝服,准备赴坤宁宫行家祭之时,高云从忽然从前殿跑过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婉兮倒是轻笑,“今儿你是第一个来拜年的。压岁的锞子,赏双份儿。”
高云从趴地下磕头,“奴才可不是为了讨赏来的。奴才是来给皇贵妃主子贺喜了!”
婉兮也是挑眉。
她如今就住在养心殿东耳房呢,皇上如今只陪着她一个,皇上早上才离去,也没听皇上透露什么口风儿啊,这是何喜之有?
高云从乐得已是闭不上嘴了,“皇上刚刚下旨:十五阿哥亦着入宴。钦此。”
婉兮虽说惊喜,可是惊其实大于喜。
“这,这可怎么办?”
虽说是家宴,可这是大年初一的乾清宫家宴,故此皇子和宗亲们都得穿朝服,这是规矩最大的衣冠……小十五还不到预备朝服的时候儿,这冷不丁下了圣旨来,倒要到哪儿给小十五找朝服、朝冠去?
“难不成……真叫那小子光p股,挂个大红兜兜去?”婉兮自己都给急乐了。
门外脚步响,皇帝一挑帘子进来。
高云从趴地下不敢吱声儿了。
皇帝瞪了他一眼,“还是个管不住嘴的!不过你今儿这事儿,朕倒可以饶了你去!还不敢到敬事房、内务府传旨去?”
高云从自是撒腿就跑,婉兮给皇帝行礼拜年,却还是难掩忧色去。
皇帝轻哼一声儿,从身后取过一个小包袱来,摆在婉兮面前。
“过年穿新衣,爷也早给小十五预备了一套。”
婉兮的心便是激灵一跳。
忙伸手展开,果然是一套皇子的朝服金龙褂!
既是朝服,与吉服相比,额外要多披领去。眼前这一套小衣裳,就连披领都正正经经地预备好了这还是婉兮进宫这些年来,第一回看见这么小号儿的披领呢。
这道理跟后宫的进封是一样的,便是大年初一能临时下旨,可是相应的衣冠等必须都得是提前就预备的。且朝服的规制最高,绝不是三天两天就能预备好的,至少得几个月去。
婉兮真是又惊又喜,已是忍不住要哽咽,“爷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
皇帝耸耸肩,“反正今年不是得给你预备皇贵妃的冠服么?剩下些边角余料,糟践了也是糟践了,爷就忖着,就也先给小十五预备下一套呗。”
皇帝促狭而笑,“你进封为皇贵妃,小十五已是爷的嫡子……这朝服虽说预备的早了些,可是说不定用得上呢?”
婉兮真是要喜极而泣,“皇上既然早就预备好了朝服,那皇上还大年初一才冷不丁下旨叫他入宴,真是吓着我了!”
皇帝眨眼一笑,“要不怎么是惊喜呢?就是不让那小子事先知道,他今天才能乐得颠馅儿了去!”
皇帝说着轻哼了一声儿,“得告诉那小子去,这大过年的,旁的皇子还有赏银可领;他的,就没了!”
婉兮抱着小朝服笑得捂住脸去。可不是,这一套贵重的朝服做下来,又哪里是旁的皇子们过年领的那点子赏银可比的去?
欢喜过后,婉兮还是有些担心,“可是规矩……我还来不及教他。到时候儿乾清宫里,皇子皇孙、宗亲王公们在座,他要是闹了笑话去,可怎么好?”
皇帝伸手轻轻点了点婉兮的额头,“好了,还担心?都说童言无忌,他这么小,谁能拿那些劳什子的规矩要求他去?”
“到时候,爷自将他身边就是,爷赐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你还不放心?”
这个正月初一,皇帝率领皇子皇孙和宗亲们,在乾清宫赐宴;婉兮奉皇太后,率领内廷主位、公主,以及皇子皇孙福晋、宗亲福晋们在坤宁宫家祭之后,再赐宴。
婉兮已是到了五个月,肚子隆起。虽说身子有些沉,不过还是亲率六宫,行家祭之礼。
至于本该亲手来做的煮福肉、上供等事,自然有舒妃、庆妃,并内务府的官员福晋们一起来分担。
在这第一个没有皇后亲自主持的坤宁宫家祭,没有人能因皇贵妃身子沉了而能越俎代庖、取而代之。
反倒是坤宁宫里没有了愉妃,竟然颇有人没能留意到去。
而乾清宫里,已经是事实上的皇长子、且刚刚封了荣亲王的五阿哥永琪,非但没能荣耀而来,接受一众宗亲的道贺,反而缺席了这一场最重要的家宴去。
永琪没来,宗亲宴上却多了个比豆儿大不了多少,白白胖胖的十五阿哥去。
十五阿哥自己还没桌子腿儿高呢,却郑重其事地穿着小号儿的朝服,头顶最为奢华隆重的朝冠。
皇子朝冠,以熏貂为之,十一月朔至上元用青狐顶,金龙二层,饰东珠十,上衔红宝石。
皇子冬朝服,色用金黄,披领及裳俱表以紫貂,袖端熏貂绣文,两肩前后正龙各一,襞积行龙六,间以五色云。
皇子朝带,色用金黄,金衔玉方版四,每具饰东珠四,中饰猫睛石一,左右佩绦如带色。
整套朝服穿戴下来,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将一个小孩儿白玉似的小脸儿都映得光芒熠熠。
偏小十五自己也懂得这乾清宫家宴的隆重,故此从走进宫门来的一刻起,面上就没有五岁小孩儿的嬉闹,反倒是隆重庄严,满是超乎年纪的庄重神色。
小十五能入宴,已是让一众皇子和宗亲都吓了一跳;再看这小孩儿毫无紧张拘谨之色,反倒满面庄重的神情时,更叫众人心下不由得生起异样的感觉来这个五岁另两个月大的皇子,在皇上的心中,绝不是这么豆儿一般丁点儿大。
甚或从这十五阿哥完全不合其他皇子入宴年纪的做法来看,所有的皇子里,皇上对这十五阿哥,这是独此一份,其他的皇子全都无法相比了去。
因小十五年纪小,与他挨着最近的就是永和永。
永自是陪在小十五身边儿,亲自伸手领着小十五去。
而永以曾经唯一的嫡皇子之身,这是头一次如此尴尬的身份来参加宗亲宴,尤其是在众人对小十五惊愕的视线里,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小十五忽地偏首望过来,“十二哥,也领着我吧!我走不稳,这条路可真长呀。”
永长出一口气,忙上前也领住了小十五的另一只手去。
小十五坚定地紧紧攥着永的手指头,“十二哥,待会儿要是有人给我敬酒,十二哥万万替我挡。”
永一怔,随即被小十五这童真的老气横秋给逗乐了,“他们谁敢给你敬酒?皇阿玛必定第一个不饶了。”
小十五认真想想,“终究还有那么多侄儿,甚或孙儿辈分的呢……我虽年纪小,总归是他们叔父、叔祖父。他们若来敬酒,我也不能跑。”
永没忍住,仰头大笑出声,“好好好,若有人来敬酒,十二哥替你挡了!”
小十五与十二阿哥之间的模样,倒叫在场一众宗亲们都看直了眼儿去。
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大清奠定江山这些年来,真是看过了太多为了储位的争斗去。在他们看来,如今皇后被锁在冷宫,皇后所出的十二阿哥与皇贵妃所出的十五阿哥之间,必定有一场龙争虎斗。
而十五阿哥才这么小,十二阿哥又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且是纯正满人血统的嫡皇子,而且带着些“哀兵必胜”的意味,自然更得宗亲们的支持。
可是谁能想到,这兄弟俩之间非但没有横眉冷目,反而是言笑晏晏。
看看他们两个的手啊,竟然是那么亲热地紧握在一起的。
两兄弟当真能忘却两位生母之间的势不两立去么?可是他们两个既然能做到这个地步,那究竟是皇后一向贤惠,对十二阿哥教导有方;还是……皇贵妃贤惠,得势而不跋扈呢?
皇帝看着小十五一手拉着一个哥哥走进来,也不由得微微扬眉。
若是永和永主动如此,他不惊讶。终究皇子也有皇子的生存之道,在人前总要维系这般手足情深的画面来可是小十五才五岁多两个月,他还不会这些客套。
那小十五若此,只能是凭着天生的仁厚,全然出自本心的亲情了。
皇帝欣慰地笑,远远招手,“小十五,到皇阿玛身边儿坐着。皇阿玛给你预备了一把小椅子。”
小十五却趴地下跪倒,“回皇阿玛,儿子想跟十一哥和十二哥一起坐!”
皇帝自是扬眉,“哦?你真的不想到皇阿玛身边儿来?”
能在皇帝身边领宴,这是多少皇子的梦想。这个小圆子,这是还太小,还不明白这意义的所在啊。
小十五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上却笑得将眼睛都给挤没了,“回皇阿玛,十一哥说替儿子夹菜,儿子就不用担心胳膊短够不着了;十二哥说会替儿子挡酒,那儿子就也不必担心侄儿们来敬酒啦!”
皇帝大笑,“瞧你这个小东西说的!皇阿玛就不能替你夹菜、挡酒了么,嗯?”
小十五绷严了小脸儿,认认真真道,“今日是乾清宫宗亲家宴,皇阿玛不仅是儿子的阿玛,更是所有宗亲们的大家长。皇阿玛不必只顾着儿子,儿子自有哥哥们照顾着;皇阿玛自将君恩广赐给所有宗亲们吧!”
皇帝今儿破天荒令幼子入宗亲宴,且小小的十五阿哥能在君前如此对答,一众眼光老辣的宗亲已是纷纷起身向皇帝行礼,“十五阿哥虽年幼,却天生仁孝,颇有皇上当年之风。奴才等虽多活了几十岁,都比不上十五阿哥去……”
皇帝欢喜得合不拢嘴,便点头,“好,小十五,皇阿玛就准你跟你十一哥、十二哥一起坐着!”
永也忙道,“儿子必定照顾好十五弟,还请皇阿玛放心。”
过年了,便是作为冷宫的永和宫,这一日也好歹多了丝喜气,膳单中多添了两个菜去。
从天不亮开始,外头就不断传来炮仗声。那拉氏知道,那炮仗声是跟着皇上的,皇上只要从哪儿起驾,炮仗就跟着响的。
她贴着窗子听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都觉着自己可笑啊。皇上已经这样对她,她又何苦还要那么在乎炮仗声从哪个方向响起来?就好像,皇上还能过来看她似的?
只是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过年了,往年的大年初一,她自己也跟皇上一样地忙碌啊。皇上从天不亮起来明窗开笔,然后到各处供神处去拈香行礼;她也一样,她得到各处娘娘、女神供前去行礼啊。
用罢早膳,皇上去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她也得在后宫接受内廷主位的朝贺啊!
可是今天,她怎么能这么清闲?她还是皇后,她还没有被正式废后,那她怎么能什么都不做了呢?
九卷9、母子不同心
“二妞、五妞,你们两个过来!”
那拉氏缓缓站直,虽说脚上这会子没穿旗鞋,只穿着平底鞋,可她还是宛若高高踩着旗鞋的模样,端然摇曳地走到明间坐下。
她头顶上,便是那块匾额“位正坤元”!
二妞和五妞狐疑地对视一眼,便也都小心地跟随到明间儿去。
“你们两个,跪下!”
那拉氏直直坐在“位正坤元”的匾额之下,端然命令。
如今那拉氏被锁在永和宫的后殿里,连外头的太监们都指挥不了,也唯有在门内折腾两个小女孩儿罢了。
二妞和五妞不敢违抗,这便并肩跪倒。
那拉氏厉声道,“你们两个给我念,我头顶上这块匾额上,所写何字?!”
二妞吓了一跳,只得小心道,“是‘位正坤元’四字。”
“本宫再问问你们,知不知道这匾额是从何处移来?”
二妞垂首,小心翼翼答,“奴才进宫的时候儿晚,没赶上当年这块匾额被移进永和宫来的旧事……只是奴才听说,这块匾额原本是挂在坤宁宫的。”
那拉氏满意地勾了勾唇,“那你们又可知道,为何那块匾额被从慈宁宫移到这雍和宫里来啊?”
二妞道,“奴才是听说,好像是因为当年雍正爷登基之后,孝恭仁皇后却不肯挪入皇太后宫,而坚持依旧居住在永和宫内……故此,皇上在乾隆六年定东西十二宫的匾额时,便叫将坤宁宫里这块匾额挪过来,以纪念祖母孝恭仁皇后。”
“说得好!”那拉氏眉眼生动起来,“所以你们瞧啊,不管孝恭仁皇后肯不肯挪进慈宁宫去,或者坚持住在哪个普通的宫里,孝恭仁皇后却依旧是孝恭仁皇后!”
“又或者说,当年孝庄文皇后在盛京时,住的那永福宫还没这永和宫的后殿大呢!所居寝殿为何,不要紧;要紧的是宗法、礼制所认可的身份!”
那拉氏扬眉吐气,“本宫虽然今日处境如此,可是本宫却是皇上告祭太庙、奉先殿,正式册立的皇后!无论他收回我多少份册宝,无论他今日怎么磋磨我,可是在大清列祖列宗的心中,我依旧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
二妞和五妞都不敢说话。
她们两人伺候的这位主子,心气儿那是当真了得。换了旁人被锁了这大半年去,都得疯了;可是这位主子却在心中始终都高高竖着自己是皇后的大旗,还时不常就将这事儿搬出来就与她们两个念叨一遍。
她们两个虽说年岁小,却也知道主子是什么意思:主子是希望,即便是在这被锁住的后殿里头,在唯有她们两个还能受她节制的情形下,还叫她们慑于她的的身份、她的威仪去。
两个女孩儿无力抗拒,只得行礼,“主子是奴才的皇后主子……”
两个小女孩儿如此,终是叫那拉氏心下舒坦了些。
便是门外那些个太监,在首领开齐礼的带领之下,对她爱答不理,简直是将她当牢犯看!但是好在,这身边儿的两个小女孩儿,既与她锁在一块儿,倒不敢违抗她。
那拉氏哼了一声,“今日是元旦,你们还不行皇后庆贺礼?”
两个苦命的小女孩儿只得又行大礼。
别的宫里过年,给主子行礼,还有恩赏可得。她们两个倒好,自从到这位主子跟前伺候,赏赐没有,还跟着一起被锁着,连名儿都改了,也不知道倒的是几辈子的霉。
那拉氏高兴了,高高坐直,朗声道,“赏你们女子二人,各赏银二百两,金锞子一对!”
二妞和五妞都吓了一跳,不过心下自是欢喜的。
两人连忙跪倒谢恩,“奴才谢皇后主子的恩……”
那么接下来,原本是该皇后身边儿管着金银账目的官女子捧了金银来。可是这会子皇后身边儿哪还有旁人去了?
两人又面面相觑,俱都抬头望向那拉氏去。
好歹是当了这些年的皇后,手里或许还存着私房钱不是?没有官女子来赏,皇后自己拿出来赏给,那也行啊。
结果,那拉氏倒是眼神躲闪开,尴尬地咳嗽了声儿,“先挂着账吧。总归我不会欠你们的。便是我暂时手里没钱,回头等你们十二阿哥来了,银子自也一钱都短不了你们两个的。”
两个女孩儿还能说什么,只得失望地收回目光,耷拉下了脑袋,嘴上继续谢恩罢了。
那拉氏点了点头,“你们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不管皇上眼下怎么对我,我都还是正宫皇后;即便我现下被锁在这永和宫里,外头却还有你们十二阿哥!”
“甚或,即便是将来哪个皇子登上大宝我也都还是他的嫡母,我依旧是大清的母后皇太后!两宫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永远在圣母皇太后之上!”
那拉氏慷慨激昂的说完,缓了口气,喝口茶润润喉,又继续说,“我眼下倒是有差事派给你们去。若能办得好,回头自还有赏赐。”
二妞和五妞又是对视一眼,谁都没主动搭茬儿。
那拉氏却已是点将,“二妞你设法传话给你十二阿哥,问问钦天监究竟给他选没选好大婚的吉期呢?若是已经选好了,叫他算计着日子……他在毓庆宫里住的日子不多了,永也一样。叫他设法利用这个机会,将凡事都推到永身上去!”
“永与永、永璇三人为本生兄弟,回头便可说是永、永璇两个当哥哥的教唆永……若此,魏婉兮的儿子,再加上淑嘉的三个儿子,自可一网打尽!”
二妞和五妞两个终究还小,这般当面听见那拉氏这样的吩咐,两个都吓得面无人色。
那拉氏歇下后,两个女孩儿从殿门召唤开齐礼。
开齐礼开了锁,两个小女孩儿到了偏殿,将那拉氏的话都给转述了。
开齐礼听了也是冷笑,“还以为这位皇后主子心性儿又多坚韧呢,这快一年了,还不肯认清现实;可是原来倒是咱们高估这位皇后主子……你们瞧瞧,她现在已经是快要发疯了。”
开齐礼手下的太监张三平也道,“可不是嘛!连这样想要谋害皇子的话,也敢当着二妞和五妞这两个小女孩儿的面,这么直接说出来!且不说两个小女孩儿有没有本事帮她完成这个心愿,再说了,她怎么就不想想,这两个小女孩儿跟她一起锁在后殿里,怎么有本事出的去啊?”
张三平瞄了瞄开齐礼,嘿嘿一笑,“大年初一的,就有好消息,开爷建功的机会又到啦!开爷只需将这话回给皇上去,皇上自又要给开爷记上一功去!”
开齐礼自是高兴,可是回头一想,却又缓缓摇了摇头,“要立功,就立个大的。若只是这么回个话儿,倒没什么去……”
张三平忙问,“开爷的意思是……?”
开齐礼一笑,“原本这话儿,咱们直接回给皇贵妃主子去,才最聪明。终究皇贵妃主子如今才是六宫之主,咱们以后凡事都是在皇贵妃主子手心儿捏着呢。”
“不过,睡觉这会子皇贵妃主子在小心养胎,皇上早下过旨,不许去烦皇贵妃主子去……”
张三平一拍手,“那,回给庆妃主子去?”
开齐礼想了想,“庆妃主子虽说抚养十五阿哥,可自己终究是个江南汉女,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内务府里,都缺少根基。”
“那……”张三平有些挠头。
开齐礼“嘿”地一笑,“咱们回给十一阿哥去。”
张三平闻言也一怔,“回给十一阿哥?能行么?他终究也还是个小孩儿啊!”
开齐礼轻哼一笑,“他内有舒妃为养母,几个娘舅都在内务府任职;更要紧的是,他现在外有忠勇公傅公爷为岳父啊!”
张三平登时挑大拇指,“那咱们正好儿用此事,好好儿地卖十一阿哥一个大人情去!”
皇家过年,一向前后各在两处。
元旦前后的朝贺、祭祀等大典,是在紫禁城中进行;待得元宵节,则是挪至圆明园中庆贺。
正月十二日,皇帝奉皇太后,带领后宫、皇子皇孙等就从紫禁城,挪至圆明园了。
圆明园就像是紫禁城的一个倒影,但凡紫禁城里有的宫苑、所进行的仪式,在圆明园中也会有相应的对称去。
皇子们在正月初一于紫禁城行乾清宫家宴,同样地,在圆明园中也会在元宵节前后,于“奉三无私殿”,皇子和宗亲们要再度领宴。
在正月初九日,皇帝便又下旨确定了正月十四日入宴的皇子和宗亲的排单:简亲王、裕亲王、亲王、和亲王;
四阿哥、六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五阿哥;
绵德阿哥、绵恩阿哥;三额驸色布腾巴尔珠尔,七额驸的叔叔车布登扎布。共十四人。
依旧没有五阿哥永琪入宴,而小十五再度堂而皇之地入宴。
这便是说,小十五从今年这个年岁开始入宴,绝不是皇上偶然的心血来潮,而是从此以后,十五阿哥以稚龄入宴,已成定例。
正月十二日之前,开齐礼已经将那拉氏的话,转给了永去。
永虽说也还是个大孩子,到乾隆三十一年,虚岁才为十五岁。
可十五岁对于一个皇子来说,已经可以封爵;他更是已然指婚,十五岁已经可以大婚了。
故此永得了这个信儿,没像小时候似的,先禀告给舒妃拿主意。他倒是淡淡一笑,决定自己担下来。
从这一年起,他将不再是小孩儿,他得自己来决定未来的路了。
永的哈哈珠子太监三羊看永还在笑,这便有些着急,“阿哥爷,您得赶紧想辙啊!这皇后主子,都被锁了快一年了,还这么不消停!”
永垂首想想,吩咐三羊,“你去给开齐礼回个话儿,就说让他照旧将这话儿传给老十二去……我倒要看看,老十二他自己会怎么选。”
三羊给吓了一跳,“我的阿哥爷!那十二阿哥必定冲您下手啊!”
永微微眯眼,“与其将来要防范他几十年,不如就趁着眼下这个机会,先试探他一回!”
“老十二要是当真还听皇后的话,那他有本事就来,总归咱们已有防备;可要是老十二没这个胆子……倒叫咱们将来省了不少的心去。”
说实在的,自从那拉氏被锁以来,永所表现出来的平静,甚至是逆来顺受,倒叫永有些不放心。他自己反正也跟永斗了这些年去了,倒不至于吃亏;可是小十五终究是个稚童,还分不清这表面之下的善恶。
倘若小十五信实了永去,那反倒给了永可乘之机去。
三羊还是担心,“阿哥爷,真妥当么?”
永点头,“你们将话给毛团儿谙达透过去,叫他小心护着小十五。跟老十二斗心眼儿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正月十四日,圆明园奉三无私殿,永依旧带着小十五,与永兄弟共座,一起欢欢喜喜领宴。
席间小十五自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永已是悄然打量着永。
这几日,永应该已经得了那拉氏的信儿了。
宗亲宴上,永倒是神色如常,并没看出什么来。可是接下来就是在“山高水长”放火盒子,同乐园看戏等一系列的元宵节庆祝之事。且圆明园又比不得宫里那么严谨,地方儿大、花草和海子都多,且关防不是那么严格,倒叫永更加谨慎起来。
正月十五当晚看火戏,永手把手地领着小十五,却没想到被一个活猴儿给挤过来冲散了。
永吓了一跳,借天上爆开的火花,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麒麟保,原来是你!”
福康安嘻嘻地笑,上前把住永的手臂,“大姐夫,我想你啦!”
永无奈地照着福康安脚踝骨就踢了一脚,“少拿我当挡箭牌!我是你大姐夫不假,不过还不至于叫你魂牵梦萦的!”
福康安呲了呲牙,“那……我姐对你魂牵梦萦的,行不行?我替我姐进来看看你,行不行?”
永这才有些软和下来,借着夜色藏住羞赧,“你姐姐她,凡事都好么?”
福康安拍着心口,“好着呢,都好着呢!我姐姐就等着今年嫁给你啦!”
一旁,暂时被忽略掉的小十五忽地淡淡道,“我姐姐也快嫁人了。”
福康安呛着了。
他总是不能理解,一个豆儿大的小孩儿,怎么每次一出口,就总能把他给噎着。
想来打嘴架,他都是一把好手。可是不知道怎么风水轮流转的,一到这个十五阿哥眼前儿,他就总是莫名吃瘪。
他心下安慰自己,兴许就因为十五阿哥是皇子,再说是莲生最疼爱的弟弟,他才不跟一个小孩儿计较罢了。
福康安垂眸盯着小十五,“我说我姐呢,你说你姐干啥?再说了,我姐是今年就要成婚了;可是你连个姐姐都还小呢,距离成婚吉期,中间儿还隔着好几年去呢!”
福康安说着,心下也不由得涌起一点子狠狠的恶念:还有好几年呢,谁知道这中间还能出现什么事儿去?他可不是咒拉旺出个三长两短,他就是说这个可能!
小十五坐在夜色里,一张白圆子似的小脸,一会儿被天上的焰火照亮,一会儿又沉入幽暗。这光影的变化,倒叫一个五周岁大的小孩儿,多了一丝超乎年纪的深沉难测去。
“保保哥你的大姐姐,即使名分已定,可是在成婚礼之前也不肯进宫来任意见人;那我姐姐既然已经被皇阿玛指婚,就也不能在厘降成婚之前,再随便见人了。”
“嘿你个十五阿哥……”福康安懊恼他竟然听懂了。一个小孩儿的话,可以推说童言无忌的,可他就是该死的听懂了!
福康安懊恼不已,这便一扯永的手臂。“走大姐夫,咱们大人玩儿去,不带小孩儿!”
永心下一警,忙按住福康安的手,“麒麟保,你别闹!得叫小十五跟着我,片刻不离。”
福康安虽说爱玩爱闹,可是也听出了不对劲,这便连忙收起笑谑,“怎么了?”
如今麒麟保已是内弟小舅子,永略微犹豫,还是低声道,“小十五太小,如今后宫里风波不平。我怕有人对小十五不利。”
福康安登时扬眉,“大姐夫你是说……十二阿哥?”
永迅速点头。
福康安轻蔑而笑,“说起来,去年还是我二哥押送皇后回来的呢!皇后必定会怀恨在心。那咱们这位十二阿哥,会不会也跟我们家记了仇啊?”
福康安说着傲然扬头,“我便不是为了旁人,只为了我二哥,这事儿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福康安说罢,冲永眨眼一笑,“大姐夫,你想到折腾十二阿哥的法子没?你要是还没什么法子,那我帮你想一个呗?”
永小心提醒,“麒麟保,不可造次!”
福康安眨眼一笑,“大姐夫放心~~”
便是元宵佳节,皇家、重臣们都在看火戏,可是小十五却也并不从头看到尾。大致看罢,便起身回了偏殿,铺开纸张,练习写诗。
正月初二日,皇帝带大学士、蒙古王公、回部年班伯克等赴重华宫联句。今年的主题是“玉盂”。小十五今日的功课便从抄写联句开始。
小十五写诗,例要请永前来指导。永来的晚了一步,在回廊上撞见了福康安。
福康安给永行完了礼,凑在窗边儿看小十五在殿内抄写诗篇,便猴儿似的笑,“瞧他那么豆儿大,笔还握不稳呢吧,还写字……啧,写几个就错一个,还得用雌黄来擦。”
永点点头,“小十五年纪小,又要抄皇阿玛与大学士的联句,那么一大篇字,错也是难免。”
“只是因为是皇阿玛亲自与大臣们所做的联句,便是抄错了,也不宜裁去,更不宜刮擦,唯有用雌黄漫去,重新写过。”
福康安挑了挑眉毛,“我倒是听我额娘说过,写字还得靠自己的定性和悟性,不能依靠雌黄。要不然,那东西用多了,兴许能毒着人~”
永不由得扬眉。“谁说的?这雌黄也可用药,《本草》中也有明确记载。“
福康安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只是偶尔偷听着我额娘说过,皇贵妃阿娘早年前,身上生过什么疙瘩。原本按着《本草》的方子,用硫黄去熏,结果疙瘩没好,皇贵妃阿娘当年昏昏沉沉,几乎是中毒的症候了。”
永不由得扬眉,定定望住福康安。
福康安却像毫无所查,只是盯着小十五那认真写字的模样笑,“总之谁知道呢,兴许是我额娘当年也给误会了。雌黄被用来漫字,已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谁被毒死过哈?”
福康安说完,扭身就走,“哎哟,我可看不下去了。大过年的,一个小孩儿还这么认真写字儿。我走了,一看这个就脑仁儿疼。”
永立在廊下,回神目送福康安身影消失而去。
窗内灯影昏黄,那雌黄涂过的地方也是昏黄的……小十五还这么小,若雌黄有毒,小十五更是早就已经中了毒去呢。
永眸光一黯,抬步朝殿内走去。
福康安一口气跑回永身边儿去,扯着永道,“大姐夫,你现在叫人去盯着!十二阿哥要是不拦着十五阿哥用雌黄漫字,就让人赶紧拦住喽!”
听完福康安的解释,永哪儿还坐得住,自己一下子站起来,亲自朝配殿去。
小心翼翼走到窗边,却听见里头小十五正在认认真真地问,“十二哥为何不准我用雌黄漫字?那写错了可怎么办?若是裁掉和刮擦为不敬皇阿玛,若是整条纸张都废弃,那又多糟践东西啊!”
“也不是没有办法,十二哥教你。”
隔着窗子,只见昏黄的灯光下,永抱着小十五,亲手将小十五写错的字,以裁纸刀截成小方块裁下。另外重写一字,也裁成大小相同的方块儿,小心地将之前的那个空洞给补上。
“若嫌突兀,只需小心将两块纸贴合的边沿儿磨薄,就会两者融为一体,用眼都不容易分辨出来了。”永竟然恁般耐心。
永都是一怔,回眸望福康安。
福康安自顾撇开目光,“那也算是,我救了那小孩儿~”
九卷10、心凉了
永瞟了福康安一眼,“嗯,试探的主意是你出的,自然记你的功。m.www.uu234.net回头等皇贵妃阿娘身子大安了,我会将今日的事儿都回给皇贵妃阿娘去……
“你可别急,现在皇贵妃阿娘养着身子要紧,我这会子是不便去回话的。”
福康安却是眯眼一笑,“我没非要让皇贵妃阿娘知道去……大姐夫,你说得对,皇贵妃阿娘这会子养着身子要紧,咱们什么都不该去烦着皇贵妃阿娘的。可是咱们可以不用叫皇贵妃阿娘知道啊,叫皇贵妃阿娘身边的人知道,就行了呗!”
永长眉微扬。却偏开头去,只望别处,“行,那我回头回给庆妃额娘,又或者暂时告诉给玉蝉姑姑,叫玉蝉姑姑记着就行了。”
福康安悲愤了,抬眸盯着永。
“大、姐、夫!我是你内弟,是跟你一铺炕上滚大的小舅子!”
永无奈地摇头,“呸,别说得像咱们俩有龙阳之好似的。我再浑,也不能跟自己小舅子一起滚……那咱们还对得起你姐姐么?”
福康安有些头大,看出来永宁肯自嘲,都不肯应他那个声儿了。
“大姐夫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说的是莲生!”
永幽幽一叹,抬手拍了拍福康安的肩膀,“我是你大姐夫不假,我却也还是莲生的亲哥哥呢。故此啊,这事儿上你甭指望我帮你;我也劝你,趁早将这心给掐灭了吧。莲生她……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永说罢,转身而去,身影隐入夜色,再也不见。
福康安立在廊下,怔怔望着永离去的方向。早都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他却还是翘首而望。
就好像,他对莲生的那颗不肯死的心啊。
明知道,莲生是公主,如今更是皇贵妃的长女,身份贵重,今非昔比;明知道皇上将莲生许配给的拉旺,如今是亲王世子,而他自己到这会子还是小白丁一枚……将来阿玛的爵位也轮不到他来承继,他顶多能从侍卫出身,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到亲王世子的高度上来。
可是他,却还是不能死了这份儿心,他还是要盯着那似乎已经无望了的方向,玩儿命地盯着啊。
说不定暗夜里还可能有一线曙光;或者,说不定莲生渐渐长大了,对他的情意就能超过对拉旺的去呢!
反正,莲生还没到正式厘降的年岁不是?那他就不会死心,他还会想尽了法子等着,盯着……
哪怕这夜色里,他自己这样孤单,孤单到冷,可只要还有一丁丁的希望在,他就决不放弃!
这个夜晚本是上元之夜,无论是御园还是民间,都是传灯之夜。
皇帝又御笔赐福,赐灯,赏克食。热闹气儿从御园一直传遍整个京师,君民同乐。
散了的时候儿,已是夜深。永回到自己的寝殿,颇有些郁卒。
哈哈珠子太监三曜赶紧打了盆热水进来,伺候主子泡脚。
“主子……今儿可累着了?奴才瞧着,主子面色有些发白。”
永摇摇头。热水带给脚底温暖,他借由这份温暖,叫自己一颗绷紧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些。
三曜便垂下头去,一边预备擦脚的巾子,一边轻声道,“可是皇后主子吩咐下来的那件事,叫主子烦心了?若主子下不了手,吩咐给奴才就是,奴才去办。”
“总归奴才也是个没根的人了,便是犯了事,也不怕连累家人。奴才到时候一口咬定,半点与阿哥爷无关就是了。”
永叹口气,摇摇头,“怎么可能?你是我身边儿的哈哈珠子,若是你动手,谁都自然认定是我吩咐的。”
三曜盯着面前的朱漆脚盆,灯光落进水里,变成了明灭的光波,颤抖不停。
“奴才会想个法子。十五阿哥终究是小孩儿,奴才设法惹他发脾气去。只要他发起皇子的威风来,下令要惩治奴才;他身边儿毛团儿爷爷他们,也跟着一起整治奴才的话……那奴才就可以趁机怀恨在心,那以后的事儿就都只变成了个人恩怨,不会牵连主子了。”
永都是一怔,定定盯住三曜。
“你竟然肯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去?”永眼眶也是有点发热。
三曜淡淡地笑,“怎么不肯呢?主子您是皇上跟皇后两位主子的嫡皇子,这大清的江山理应是主子您的。奴才从小儿有幸跟在主子身边儿伺候,那都是皇后主子从所有哈哈珠子太监里头一个一个选拔了出来的。”
“皇后主子看得起奴才,主子更是这些年都对奴才好……如今奴才眼看着皇后主子遭困,阿哥爷受委屈,奴才无以为报,自当用这条命去为皇后主子和主子拼试一场去!”
永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凭他的性子,他又如何是甘心情愿如此的人?况且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额娘被皇阿玛下旨呵斥,当着一众皇子公主的面儿给锁了起来……他觉着自己没用!
他闭上眼,也攥紧了指头,狠狠想象着各种各样报复的法子。
或者是按着额娘吩咐的,先冲小十五下手,然后都赖在永头上;或者,皇贵妃这会子怀着身子,凭皇贵妃这个年岁了,倘若这一胎在这个时候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皇贵妃自己的性命怕都保不住了!
一想到这些,永的心都激动得跳了起来。想想若能得手,额娘知道了,该有多欢喜?
额娘已经被锁了快一年了,他这个当儿子的不能为额娘做什么,甚至都不敢到皇阿玛跟前去求情,都不如五哥永琪……那要是能做到这些,额娘是不是一定会欣慰?
永自己想得热闹,可是泡脚的水从起初的滚烫,一点点凉了下来;他的心就也跟着,一点子一点子的萎靡下来,继而冷透了去。
他将脚从水盆里抽出来,由着三曜用巾子裹住,小心地擦着。他向后一仰,倒在被褥摞儿上,颓然闭上了眼。
“三曜啊,你的心我自是记着。可是你说说,就算你肯豁出自己去,咱们就一定能得手么?如今小十五身边儿有多少人呐,且不说那毛团儿本来就是我皇阿玛从小儿手把手培养起来的哈哈珠子,极为不容易对付;”
“再说了,小十五身边儿的嬷嬷,又哪个不是当年我皇阿玛亲自从内务府挑选上来的?哪个不是汉姓人,哪个不是跟皇贵妃一条心去的?”
“或者,退一万步说,即便咱们得手了,咱们除了小十五去,都赖在老十一头上了……那皇阿玛当真就肯相信,就肯将储君之位给我了么?”
“别忘了,就算老四、老八和老十一能叫咱们一勺烩了,可旁边还有五哥呢!五哥虽说这会子卧病不起,可谁知道他是真的假的?说不定就是以退为进,等着我犯错呢!除了五哥之外,还有绵德、绵恩两个呢……人家绵德,也已经袭封亲王了。”
三曜也是一愣。
是啊,他们想要报复,除了是要给皇后主子和阿哥爷出气之外,难道就不为旁的了?若这口气出了,可是反倒叫皇上越发的不相信阿哥爷,倒叫阿哥爷被立为储君的希望更加渺茫了去……那他们这么豁出性命去,又值得么?
永心灰意懒,垂眸瞟向三曜,果然也看见三曜的脸上罩上一片空茫去。
永便又是叹了口气,“是不是?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甚或,倘若咱们没能得手,不但不能给我额娘出气,反倒会连累了我额娘去……”
如今皇阿玛是怎么对他额娘的,他自己也已经是亲眼看见的。除了没有那道正式废后的圣旨,他额娘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便是这大冷天的,皇阿玛也只给永和宫里日用黑炭二斤!
原本炭火例里,皇后份例内的,红罗炭为夏十斤,冬二十斤;黑炭夏三十斤,冬六十斤。
可是他的额娘,身为皇后,却在大正月里,没有红罗炭不说,连日用的黑炭也只有二斤!
就连最低位分的答应,日用的黑炭,都是夏五斤,冬十斤啊!他的皇后额娘,日用炭火连答应的一半都不到;
甚至,就连养心殿里的石猴,都有冬夏一例的日用黑炭二斤……
他额娘如今沦落到什么境地,没有人比他心下更清楚。那几乎是除了还留着他额娘一个空的皇后位分,外加一口气之外,什么都没了。
这会子皇阿玛兴许就在等着一个时机、一个理由,就可以正式下旨废了他额娘,甚或要了她额娘的命去。
故此,眼前这个考验已经就摆在眼前了。说不定皇阿玛就在等着他踩下这个套儿去,到时候皇阿玛自可彻底毁了他额娘去!
……倘若他眼前糊涂去,那他究竟是在给他额娘出气,还是,要亲手送他额娘赴黄泉啊?!
永越想,心下越是颓丧。他累得都有些睁不开眼睛,是连支撑着眼皮的那点子心气儿都失去了。
他将脚收回来,摆了摆手,“得了吧,得了。我累了,这会子什么精神头儿都提不起来了。我只想躺倒了,旁的什么都不管了;不管了……”
三曜黯然垂首,端着脸盆,弓腰向后退了出去。
盆子里的水虽说有些凉了,可是其实没有那么的凉。终究阿哥爷寝殿的暖阁里,连地面都是通火气的。这盆子放在暖和的地砖上,便是散热,又能散多少出去呢?
可是阿哥爷还是说凉,将脚都抽回去了。那就不是真的因为水冷了,而是阿哥爷的心冷了。
失去了斗志,掐灭了热望,那颗心怎么会不冷呢?
小心迈出门槛,三曜将水盆交给小太监们去,他自己立在廊下,伸了伸腰。
今晚是上元之夜,天上星月齐明。他想起自己的名字,三曜。
所谓“三曜”,是日、月、星三者的统称。当年皇后主子说过,三曜这样的名儿,只有十二阿哥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才配使。而至于阿哥所里其他皇子的哈哈珠子,便都只能用普通些的。比如五阿哥身边儿的是三德,十一阿哥身边儿的干脆是三羊了。
可是估计皇后主子都想不到,有一天即便有他这样名字的太监伺候在身边儿,却也都照不亮十二阿哥的前程了。
三曜伸了个懒腰,走下月台去,到了阿哥所大门外的太监值房。
毛团儿正在这儿坐着说话儿呢。
三曜走过去行了个礼,轻声道,“您老尽管放心吧,十二阿哥是当真没了心气儿了。”
毛团儿摆了摆袍子,含笑点头,“好小子~咱们啊,净身进宫,是谁的奴才啊?是正在伺候的本主儿的奴才么?如果那么想,才是错了。”
“咱们啊,或者说不光咱们,就连满朝大臣,甚或着天下所有的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咱们的本主儿只有一人,那就是皇上。”
“咱们自己的将来,不是哪位阿哥能决定的,是皇上来定的。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跟准了主子,这前程才是无可限量的。”
毛团儿说罢起身,拍了拍三曜的肩膀,“继续好好儿伺候十二阿哥,这是你的分内差事。办好分内的差事,才是咱们的前程,你说呢?”
三曜忙躬身行礼,“多谢您老提点,小子必当谨守本分。”
这个年过得,举国欢庆,可是兆祥所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明明刚刚获封了荣亲王,可是正月初一、正月十四的两场宗亲宴里,皇子皇孙齐集,却终究没有永琪的一席之地,这令永琪心下愈发沉重。
更叫他心下有些发虚的,是皇阿玛将两位太医张如、宋国瑞交内务府大臣治罪之事。
看来皇阿玛已是知道,他的腿为虚损所致,而并非当年端午背皇阿玛掏出养心殿大火所致了。可是此事往小了说,是一场误会;往大了说,却可能是欺君之罪啊!
想来身为天子,皇阿玛最不欢喜的,就是皇子长大成人之后,开始与他藏心眼儿了吧?
可是他此时无从揣度皇阿玛对他究竟是何态度,他只能看着两位太医的处置情形。两位究竟要治何罪,这不光关系到两个太医自己,更是关系到他若太医治罪极重,那皇阿玛就必定是也对他生了恨了。
可是此时过年,皇帝和朝臣们都暂时封印,更为了喜气而不轻易治罪于人去。故此两位太医的处置旨意迟迟未下。他有些等不及,这便只想着要先向内务府打听消息。
终究两位太医该治何罪,他皇阿玛是先交给内务府大臣们来议的。
他的首选,自然是英媛的叔父此时正在担任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瑞贵人的阿玛德保。
为此,他从过年以来,极力将自己所儿里最好的都赏给英媛母子去。
也是,即便不是为了探听消息,便是为了英媛诞育他此时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儿子,他也应该将自己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母子去。
回想从前种种,此时方始觉得有些亏欠了她们母子去。
可是英媛却并未有受宠若惊去,甚至她总是将得到的赏赐,分出一半来给胡博容和大格格。
说到底,这两个各自为他诞育了一子一女的皇子使女,出身和处境相似,反倒越发生出同病相怜来,凡事互相扶持。
好容易过完正月十五,圆明园里过节的气氛稍微淡下来些了,永琪便急不可耐地叫三德将英媛给请过来。
又怕英媛冷着脸,这便只推说是想小阿哥了。
英媛抱着儿子过来,由着儿子爬上炕去,跟永琪亲近。英媛自己兀自立在地下,便是永琪叫三德给搬来了椅子,英媛也不肯坐。
英媛只是说,“奴才是皇子使女,便是有幸为阿哥爷诞育小阿哥,可是奴才的身份依旧是皇子使女。主子跟前,没有奴才落座的份儿。”
永琪无奈地闭了闭眼,尝试伸手过去抓英媛的手。
“你别这样。即便你现在依旧是皇子使女,可我何曾有一日将你当成使女来看?我说过,等我好些,我必定向皇阿玛求恩典,册封你为侧福晋去。”
“我现在已是荣亲王,你为亲王福晋,从此地位自是不同了。还有谁敢再提你是‘阿哥使女’去?”
英媛倒是淡淡的,“奴才可不敢。如今阿哥爷……啊不,奴才喊错了,是该改口喊王爷才对。王爷的身份贵重,奴才更不敢企及亲王侧福晋的身份。”
“亲王侧福晋,一向都是皇上亲自指给的,都是要从八旗勋贵家族里头挑选,是要正经拜堂成亲的。奴才只是包衣,不敢受此超拔。”
明摆着,英媛已是与他越发疏远了。
永琪疲惫地摇头,“英媛啊,你不必如此!便是当年的慧贤皇贵妃,身为当年还是宝亲王的皇阿玛的使女,也可由皇祖父将慧贤皇贵妃超拔为侧福晋啊!高家是得用,那你家又何尝低于高家去?甚或,他高家还是汉姓包衣,你家确实满洲包衣世家!”
英媛反倒笑了,只是那笑是那般的清淡。
“王爷当真?王爷若是认真的,那奴才便安心等着了。王爷倒要何时才会跟皇上求恩典,将奴才超拔为侧福晋去?”
英媛语气里的暗嘲,叫永琪有些心惊。
原来这些年的误会累积下来,英媛对他不仅仅是疏远,甚至已经生了怨恨了么?
“英媛你听我说!咱们的儿子这不是满了两周岁,到了今年二月该种痘了么?按着宫里的规矩,咱们也别急,总得等孩子平平安安送走了痘神娘娘,我也好向皇阿玛为你请封,啊~~”
英媛笑了,笑得苦涩,“王爷原来还没忘了,咱们的孩子都两生日多了?”
若以产子而请封侧福晋,那两年前已经可以了。可是两年前,永琪不知道是不肯,还是顾不上;不过也对,后来嫡福晋也遇了喜嘛,阿哥爷自是全副心思都放在嫡子这儿,哪儿还顾得上她们母子。
“……原来王爷还没忘了,咱们孩子二月间就要种痘了!”
孩子种痘,那是提前到鬼门关前走一遭啊。阿哥爷他是不是应该在此之前,多给孩子用用心,多陪陪孩子去?可是阿哥爷那么忙,忙着防备这个、算计那个,就是独独腾不出工夫来陪陪他们的孩子!
如今嫡子夭折,嫡福晋也仿佛没了再生的希望了,王爷才又想起她和儿子来,是不是?
英媛深吸一口气,虽是立在地下,却是居高临下盯着永琪的眼睛,“王爷今儿召奴才过来,怕是有差事吩咐。王爷不妨直说~~”
被英媛这般说破心事,永琪只觉狼狈,都有些不敢面对英媛。
可是事已至此,情势已经迫在眉睫,永琪只能暂时放下自己的儿女情长,豁出去。
他霍地抬眸,直盯住英媛,“趁着还在正月里,你借着祭奠瑞贵人,去见见你叔父德保。”
“祭奠我姐姐?”英媛不由得笑起来,“是王爷想要祭奠我姐姐么?”
永琪尴尬得又错开眼神,“……祭奠完了,问问德保,内务府大臣们给两位太医议的什么罪?可已经议得了?是否已经奏呈皇阿玛去了?皇阿玛又是怎样批复的?”
英媛笑了,忍不住地笑,“王爷,你又何苦还要牵连上我姐姐去?你想让奴才办这个差事,尽管直说就是。我姐姐她,在天之灵尚未走远,王爷好歹留我姐姐一份清静吧!”
永琪的腿又疼起来,这一回竟是钻心地疼。
往常疼起来的时候,好歹还能借着炕上的热乎气儿给缓过来;可是这会子炕上烧得热热儿的,他的腿却寒凉刺骨,怎么都暖不过来了。
“英媛……你别这样。算我说错了,不该扯上瑞贵人去。不过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叫你去祭奠,那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不是?”
英媛也不搭茬儿,只是垂首盯着自己的手指。
她的小儿子伏在永琪的身上,也觉察到阿玛和额涅之间的不对劲,这便小声小气地喊,“额涅……”
英媛的心一软。
不管怎样,也得为了孩子。王爷他,终究是孩子的阿玛。
英媛深吸一口气,“好,奴才预备预备,这一二日就过去。若王爷能得安心,奴才只求王爷能从这事儿过了之后,就安心养着身子,再别操心劳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