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密会诏令
“了结”二字出口,立于桅杆之上的“楚先生”,双脚一错,整个人如一枚穹顶射出的重弩箭镞,狠狠撞向那枚湖心乌篷古舟。
大大咧咧坐在乌篷船首的白衫年轻人,神情依旧含笑。
他两根手指抬起并拢,立于胸前。
轰隆一声,湖水倒开莲花屏障,万千剑气盛放。
这副盛景,顷刻间引起整座洪来湖泊舟游客的注意,滔天水浪包裹成莲,一时之间,就连那即将生死对决的莫雨周乂,都被这副景象摄住心魄。
一袭颀瘦黑袍,踩着疾射而出的无数剑气,破空下掠,势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袭黑袍毫无花哨撞入乌篷船中,这一撞之下,就算是龙筋铁骨的钢船也要随之破碎,但那艘看起来随时可能在狂风中炸裂的乌篷,却依旧死死扎根在大湖之上。
两人瞬间缠入三尺之内,在这极其狭窄的乌篷船头挪移厮杀。
“受死!”
黑袍女子低喝一声,招招狠厉。
狂风席卷五指如钩,狠狠拍向那白衫男人面容,这一掌若是拍中,这张俊美容颜顷刻就要毁去。
后者则是风轻云淡,向后仰首,极其惊险地堪堪躲过这一掌,依旧以两根手指驾驭剑气,腾闪挪移,化解攻势,完全不与前者硬撼,实在躲不开了,便会有一缕精粹剑气,从虚空之中掠出,与女子狠厉杀招相撞抵消。
厮缠之中。
乌篷内的慵懒女声再次缓缓开口。
“先叛天都,再叛东境……”
一枚红色剑鞘鞘尖,缓缓揭开乌篷帘帐。
一声轻叹。
“杵官王……”
“就算你逃到大隋天下之外,亦要伏诛……”
那鞘尖揭开帘帐之后,开口之人依旧端坐在乌篷船内阴翳深处,保持着挑剑揭帘的姿态,平静望向船首位置。
被柳十一完全缠住的杵官王,眯起双眼,回头与船中女子对视。
只一眼,她陡感浑身汗毛炸立。
……
……
站在楼船船头的柳渡,眼前世界忽然模糊了。
一蓬巨大水花炸开。
他耳旁响起一道骤烈的撞击声音!
远方乌篷疾射出一袭黑袍身影,重重撞在楼船之上,整座楼船都被巨力撞得一颤,站在板首处的柳渡更是一个踉跄,天旋地转,死死拽住栏杆。
杵官王唇角溢出一抹鲜血,单手按住楼船翘起来的撞角船艏,倾斜身子,一只脚踩在船首位置,去得快,来得更快,在磅礴水雾之中,楼船开始迅速向后退掠。
水雾之中,依稀可见,一艘乌篷同样疾射而出。
一男一女,一白一红,立于猛烈射出的乌篷船尾,这两道看似轻飘飘的身影,却压得整艘小舟前仰后倾,几乎快要翻个底朝天。
相比于那高大楼船,乌篷犹如一只利箭。
“砰”的一声!
楼船船艏被乌篷钉入打穿!
杵官王在乌篷钉入楼船的最后一刻跃起。
湖雾缭绕,徐徐散开。
楼船与乌篷钉穿之后相互交融,连成一个整体……叶红拂柳十一立于乌篷小舟尽头,这两人大有借着这纤细杠杆,将整座楼船都踩踏压入湖底的势头。
二人缓缓抬头。
烈日之下,阳光灼心。
杵官王蹲伏于那根巨大高耸桅杆的顶端,缓缓站起身子,一身黑袍明明在日光照拂之下熠熠生辉,却偏偏又显得无比阴暗。
鬼修之身,无法躲避大日曝晒,只有一个例外。
韩约。
而此刻的杵官王,竟然也超脱规则之外……自然不是因为她抵达了先前韩约的境界。
叶红拂先前说杵官王,“先叛天都,再叛东境”。
叛天都,是因杵官王出身地府,受红拂河戒律约束,却私通琉璃山,以地府殿下身份,刺杀情报司大司首云洵。
叛东境,则是在大泽战争之后,琉璃山余孽尽数剿灭,鬼修伏诛,而杵官王则逃出东境,不知所踪。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位叛徒,能以鬼修之身,行走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
抬头。
日光有些刺眼。
柳十一皱起眉头,平静道:“你逃不掉的。”
杵官王却是一笑。
她掌心垂落数十根丝线,每一根丝线,竟然都是隐约垂拢,最终落在船上那些女子身上。
控弦之术。
跌坐在楼船船头的柳渡,面色震惊,甚至带着惊恐,看着眼前这幕画面……站在桅杆顶端的杵官王,十指抬起,仿佛虚空抚琴,那丝线垂落尽头的一位位女子,衣衫尽数撑得炸开,千娇百媚的面容,顷刻间血流如注,化为一张张阴森鬼厉的死人面孔!
柳渡吓得面色苍白,双腿瘫软,簸坐在地,喃喃自语。
“我日你大爷的仙人板板……”
自己刚刚摸的那些妙龄女子,丰腴少妇,都他娘的是死人?
杵官王站在大日之下,隔空奏乐,那一具具女子尸体,如过江之卿,汹涌掠出,每一脚踏出,铁板所制的楼船船身,便会被踩出一个铁窟窿,嗖嗖嗖的破空声音,甚是刺耳!
“老规矩……这些交给我。”柳十一一边抽出腰间长剑,一边轻声道:“正主交给你。”
一瞬间。
白衣柳十一从钉入楼船的乌篷上跃起,坠砸在众多女子死尸之中,他并未直接出剑,而是一拳打入女子面门。
柳渡神情错愕,看着那不久前还将面颊贴在自己胸前,细声说着公子你好坏的妙龄少女,就这么一拳被打在“俏脸”上。
柳渡虽然是纨绔子弟,但并不笨。
从乌篷里那位白衫年轻人露面的那一刻,他大概就猜到了眼前这位的身份……于是此刻下意识想了一下,被星君境界大修行者一拳打中面门的感觉。
如果换做自己,脑袋估计会像西瓜一样炸开吧?
柳渡自问平日里还算是一位怜香惜玉的阔主,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心想,这位未来剑湖宫少宫主未免也下手太狠了。
然而下一幕更加出乎柳氏三公子的想象。
柳十一毫无花哨的一拳,并没有直接将此女脑袋打炸,实实在在打出数十丈远后,后者仿佛浑然不觉疼痛,不到一息就化为猛兽,重新又冲杀过来,那干瘪头颅,满是鲜血,竟然毫不影响行动!
即便是鬼修的炼尸之术,亦无法做到,炼制出如此坚韧的傀儡!
出拳之后,柳十一心中便确定了一件事情。
这杵官王,的的
确确背叛了东境……她站到了整座大隋的对立面。
他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手势。
自始至终没有出手的叶红拂,看到手势之后,缓缓颔首。
叶红拂望向桅杆之上的女子。
她缓缓拔出长剑,同时从袖里取出一张符箓。
站在楼船甲板上的柳十一,同样如此,以一张符箓,缠绕于剑柄之上,再行握住。
柳渡不明所以。
站在桅杆上的杵官王同样如此。
她之所以改名换姓,更换面皮,一路逃窜来到西境……的确是有对柳十一叶红拂二人的忌惮,但要说多么畏惧,倒也没有。
“今日不得不杀了你们,日后麻烦就更大了啊……”
杵官王轻声笑了笑。
她唇角的血迹,已经不知不觉干涸。
自从掌握了那股“力量”,伤势便恢复得奇快无比。
涅槃境不出,谁又能杀得死自己?
这世上,没有人能明白,自己掌握了何等神妙而宏伟的力量……超脱凡俗,不死不灭!
至于那张符箓?
那张符箓,根本就没被杵官王看在眼里……她甚至没觉得,这是什么需要警惕的动作。
直到下一刻。
叶红拂瞬间消失在乌篷船上。
同一时刻。
叶红拂出现在桅杆竿顶。
一根桅杆只能站一个人。
她站在桅杆上,自然就有人要被挤下去。
杵官王神情惘然,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耳旁响起幽幽的风声,滚滚的浪花声,还有破空的坠落声音。
她失去了重量,也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因为在一瞬之间,浑身上下的所有经脉,都被叶红拂斩断。
于是她只能看着头顶的红衣女子。
那炽目的烈日。
心口位置有什么地方,一阵痒痒的……冰凉的飞舞而出,化为一连串飘飞的血珠。
杵官王像是一只坠落的鸟,“砰”的一声,坠砸在楼船甲板之上!
这位地府第四殿,眉心,胸口,浑身上下,被点了数百处剑伤,有些很大,有些很小。
细狭的地方,鲜血如瀑布般被挤了出来。
叶红拂俯瞰而下,审视着自己的犯人,也欣赏着自己一瞬间缔造的“艺术品”。
模样凄惨到极点的少女,大字型坠砸在甲板上。
杵官王喉咙嗬嗬作响,唇角缓缓挤出讥讽的笑意……虽然她没有看清刚刚叶红拂是怎么出剑的。
但这些剑伤,不算什么。
而下一刻。
她的笑意缓缓凝固,眼神变得惘然,困惑……因为她发现,自己这具身躯,不再恢复,鲜血越来越快,伤口越来越疼。
烈日灼烧之下。
所有的虚假都被打回真实。
耳旁响起不缓不急的脚步声。
与叶红拂同时递剑,催动执剑者光明剑意,斩杀楼船死尸的柳十一,来到少女杵官王身前。
他伸出一只手,替这位罪孽滔天之人,合上双眼。
做完这一切。
叶红拂,柳十一腰间的传讯令陡然响了。
柳十一无视了身旁被吓傻的柳渡,瞥了一眼令牌,喃喃开口,“密会诏令?”
第一百二十一章 海枯
北境长城将军府。
大旗飘摇,铁光凛冽。
长桌两侧,坐了七道身影,谷小雨,玄镜,宋净莲,朱砂,声声慢,莲青,曹燃。
长桌尽头,千觞君推着轮椅,沉渊君指尖轻叩桌面,他的面前,放着一盏并不大的青铜酒樽,内里琼液摇晃。
府邸门外响起悠扬声音。
“东境杵官王已被证实影子身份……在洪来湖伏诛。”
柳十一一边踏入府邸,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沓子案卷,轻轻拍在桌上,将其滑递过去,案卷开枝散叶,准确滑至长桌每一人面前。
曹燃双手环抱虚绕在脑后,眼神冒着精光,饶有兴趣,望向与柳十一一同诛魔而归的那袭红衫,露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意味深长笑容。
这位闲鱼野鹤的散修故意调侃道:“小柳啊小柳,那位东境杵官王,可是地府排名第四的高手,星君之下的顶级强者……本来还担心你一人出手,会不会出现意外……现在看来,倒是我担心多余了。”
柳十一有些腼腆,讪讪笑了笑。
“不会有意外的。”
叶红拂淡定拉开曹燃身旁椅子,坐下身子,将腰间长剑横在桌前,轻声道:“十一杀她,绰绰有余。只是这几个月来杵官王逃得太快,而且有一副更换面皮,隐于大日之下的遁身术法……单独一人行动,找起来太慢。”
十一都叫上了。
原先神情只是玩味的曹燃,听起来忽然感觉怪怪的……
叶红拂挪首,微笑道:“大先生的提议不错,光明密会每次行动,最好两人一组,这样可以减少失误。说起来……密会里只有你一个,每次任务都是单独行动吧。”
本意是让柳十一局促不安,至少有些难过的小烛龙,在听完叶红拂这番话后,自己觉得有些难过起来……
他娘的。
曹燃环顾一圈,发现情况很是尴尬。
宋净莲有朱砂,柳十一有叶红拂,莲青行动会有声声慢配合,就连西岭那个毛头小子谷霜,都有道侣玄镜……
只有自己一个是孤家寡人?
“强啊……曹兄。”
宋净莲趁机煽风点火,笑眯眯竖起一根大拇指,“这么多年行走大隋,诛杀邪魔,总觉得一人之时,力不从心,还是你猛,独自一人,次次圆满完成任务。”
“丫的,滚蛋。”
曹燃翻了个白眼。
小烛龙环抱双臂,开始生闷气,低声嘀咕,恶狠狠道:“上了宁奕这厮的贼船了……”
宋净莲如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笑眯眯又凑了上来,握拳掩唇咳嗽道。
“曹兄,真心话,要什么女人?”
声音低沉浑厚,说出世间至理。
“女人……只会影响拔剑和出拳的速度。”
有道理啊。
自己一拳打烂一座邪教洞天,带个女人行动,岂不就是带个累赘?
若不是抬头看到宋净莲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曹燃有那么一瞬间还真信了。
一只玲珑玉手,拽着宋净莲耳朵提起。
“夫人,轻点,轻点……”
宋净莲愁眉苦脸,声音虽小,但长桌每人皆可听闻,道:“总得安慰安慰曹兄,再说……我这不是用刀的嘛?”
曹燃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一副猪肝颜色。
开恁个鸟会?
不受这气!
……
在长桌尽头深思的沉渊君,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这五年来,以“执剑者”作为枢纽,联系起来的几人,成为了四境的中流砥柱,光明密会成功串联了大隋天下的顶层力量……而一封封案卷,一次次诛魔,也使得密会中每人的羁绊牵连更加深厚牢固。
对沉渊而言,密会已成了生命中重要的一个部分。
“诸位。”
他轻轻叩击桌面,道:“诏令召集诸位,乃是有几件要事。”
长桌那边逐渐安静下来。
将军府大先生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轻声道:“这是一份教义。”
他抬手,千觞君取出册订好的简陋书页,在众人目光中传递过去。
原先还好奇“教义”为何物的众人……在看完书页之后,纷纷陷入沉默,无一例外。
最先开口的,是西岭道宗执掌太和宫的玄镜。
“光明教义……”玄镜神情凝重,深深吐出一口气,道:“写出这份教义的……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她执掌太和宫道场,负责传教,扩张信徒。
在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对于“香火信仰”,一份教义的重要程度。
教义是香火信仰的根基,是扎实可靠的精神基础……而眼前这些简陋纸张所承载的思想,已经超脱了物质层面的约束。
“……让人惊叹。”
长桌另外一侧,灵山宋净莲开口了,他缓缓合眼,吐出一口气来,以此平复看完光明教义的心情。
四境之外,两座超级宗门,栽培生灵信仰。
他们对这份教义,最有发言权。
看到宋净莲和玄镜此番反应,沉渊君极其罕见的在诸人面前露出笑容。
“密会吸纳了第十一人……也就是写出这份教义之人。”
几人俱是一惊。
朱砂先是一惊,而后很快释然。
她盯住手上教义,道:“的确是该吸纳……这份教义,与密会思想太过契合。而且这几年诛杀影子,净化大隋,我们都知道,最大的难题,不是如何杀死这些邪灵。”
杀死邪灵,并没有用。
治标不治本!
杀死再多,也会有新的冒出来。
这份光明教义如果能够传递下去……那么影子的思想,就会遭到抵制,可以说,这份教义,就是为了对抗影子而生!
“不错。”沉渊君面露欣慰,柔声道:“有了这份教义,我们以后的任务会轻松一些。写出这教义的人你们想必也都熟悉……是一个非常惊艳的姑娘,如今独自一人,镇守在南疆,也填补了光明密会在大隋版图的最后一块缺漏。”
听到这里,曹燃忽然有些心动了,难道说料事如神的大先生是看到自己始终孤家寡人所以刻意安排了一位……
千觞君道:“是徐清焰徐姑娘。”
曹燃垮起一张脸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也未免太熟了。
几人面色均有些异样。
尤其是谷霜。
徐清焰和宁奕之间的故事,大隋天下,可谓是人人皆知。
“此事是宁奕提议的。”沉渊君低眉道:“另外一边,裴灵素也强烈推荐徐清焰加入密会。这两位虽然缺席今日会议,但已经给出了态度……诸位意下如何?”
“没有异议。”
“附议
。”
“附议。”
……
……
很显然,无论出于哪个角度,都不应该放过徐清焰这样的人,尤其是在私人立场没有问题的情况下。
密会会议的第一个决策,就这么顺利通过。
“第二件事……”
沉渊君面色有些变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可以看出,神色有些凝重。
“倒悬海,正式开始了枯竭。”
长桌诸人,象征着大隋权势顶点的一群年轻人,神情肃穆。
“北境长城的第一只鹰隼,已经成功越过倒悬海禁制,抵达海的那一边……”
很久以来,始终大隋子民心中,萦绕着这么一个问题。
海的那一边,是什么?
是妖。是另外一座天下。
“倒悬海星辉枯竭,光明皇帝阵纹再过不久,便会彻底失去约束……两座天下的战争,就要开始。”沉渊君道:“光明密会只在大隋境内诛魔,还不够。”
终末谶言,是两座天下的末日。
妖族天下,因为秩序紊乱,王朝崩塌,藏污纳垢只会比大隋更加繁琐复杂。
“一个不好的消息,一个好的消息……”
沉渊君轻声笑道:“宁奕那边传来消息,基本可以确认,北方天下存在着大量影子,而且与那位白帝有着密切关联。”
“好消息是,倒悬海枯之后……我们会打到妖族天下,打到芥子山,打穿芥子山。”
数年未曾动手的大先生,开口声音令人觉得无比可靠。
他并不激动,而是极致的冷静。
沉渊君抬起手来,千觞君来到长桌一旁木架之上,取出一份托盘,托盘之上摆放着七枚木质神魂简。
“这是裴灵素传递而回的神魂讯息。”
处变不惊的沉渊君,此刻声音竟罕见变得沙哑起来,这七枚木简,承载了太多太重的重量。
这是再次锤炼修筑北境长城所需要的材料。
这些材料,有些太过珍稀古怪,即便是坐拥天下的太子,也未必能拿得出来……
“在倒悬海枯之前,有一件事,需要麻烦诸位。”
沉渊道:“这些木简内所需的材料,对接下来战争而言,非常重要。”
七枚木简,一一发出。
有些材料,只有独特的地区才有,比如“抱佛木”,唯有东土鸣沙山地带方能寻到。
而此事,唯有发动密会力量。
今日会议,跟在师兄身旁的千觞君,忽然意识到,宁奕所组建的光明密会,绝不仅仅只是几个精锐的孤僻组织……虽然只有寥寥几人,但所对应的却是天下之力。
亦或是说,众生之力。
“最后……”
沉渊君双手按住桌面,竟然从木质轮椅上,缓缓站起身来,所有人皆是面露震惊……大先生,可以自由行动了?
沉渊君站起身。
哗啦啦,长桌那边,所有人尽皆起身。
大先生缓缓揖礼,沉声道:“多谢诸位……近年来为密会奔波献身。”
长桌尽头,摆着一杯酒。
沉渊君捻盏。
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一阵滚烫,如吞咽刀片,他炽声低沉:“血肉苦弱,北境飞升……”
“这一杯,敬未来天下,众生自由。”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仙缘
朱雀城莲境。
地火翻腾,炽浪席卷。
一袭黑袍,悬浮盘坐于莲境河面之上。
宁奕神色平静,面容在烈火高温下隐约扭曲,他抬起一只手掌,五指微微弯曲,掌心不断有烈焰汇聚。
整条莲境长河,不断有炽浪,一条条如鲤鱼跃门,扑腾跳入宁奕掌心。
猩红长河中,隐约可见一道袖珍“人影”。
说是人,不太准确。
那其实是一枚果实。
从龙绡宫中带出的“先天灵果”,长出胳膊四肢,在莲境长河中扑腾,泳姿奔放,大汗淋漓。
抛开这人形灵果辣眼睛的姿势……这实在是一副令人震惊的场面。
翻涌朱雀虚炎的莲河,温度之高,即便是有纯阳金身的宁奕,也不会轻易触碰,这世上能容忍莲境高温,在其中修行之人,已是凤毛麟角。
肉身遨游?
匪夷所思!
更离谱的是,朱果一边游,一边畅快大叫。
“呜呼——太爽了——”
“宁大爷的,我感觉到了生命大圆满!”
盘坐莲境上空的宁奕,缓缓睁眼,看着这一幕,神色古怪。
讶异之余,还有些许无奈。
他也没想到,朱果先前所说竟然为真,难道在这莲境之中,还真有朱果所感应的造化?
不过……倒也合情合理。
朱果被放置于龙绡宫四圣城中的朱雀之位!
而“莲境”,则是朱雀一族,最大的造化!
宁奕一边操纵掌心游动翻滚的炽焰,一边凝视着朱果……离开铁穹城后,他立即动身,来到这里。
不为其他,乃是为了炼化飞剑。
在南疆勐山,参悟凡俗之后……宁奕心中便有了这个念头。
剑修之飞剑,某种意义上,便是“道”的一种延伸。
在勐山世界渡过一年岁月后,宁奕神海内,命星星辰中积攒的剑意,已经抵达了真正的圆满,随时要喷薄而出,也正因如此,淬炼一把属于自己的飞剑,这个冲动愈发强烈。
他要以剑意为胚胎,以剑道感悟为骨,刻画出一柄完美映刻自己大道的“飞剑”!
而莲境的朱雀虚炎,则是最好淬炼剑胚的火焰!
长陵石碑内的剑意,一缕一缕,飞掠至掌心。
在宁奕掌中,悬浮着一枚袖珍的,褪去光华的熔炉。
纯阳炉!
这尊熔炉,被宁奕彻底炼化,此时此刻只有巴掌大小,看起来极其剔透,纯阳气与朱雀虚炎交相辉映,滚滚燃烧,随着宁奕向其内添加剑意,竟然如蛛网一般凝结成絮……隐约可见,一柄模糊小剑,正在其中生成!
山字卷为根基,融化诸火。
当执剑者天书之力……撞入飞剑胚胎之中,整尊纯阳炉都在震颤,宁奕能够感到其内诞生出了一种全新的奇特力量。
两座天下,淬炼飞剑者,恐怕无人能像宁奕这般。
不需要以任何实体材质,作为辅佐……纯粹以剑意,奇遇造化,大道意境,作为载体,硬生生捏造出一把飞剑!
山字卷拼凑,离字卷切割,生字卷重组……缺少这三卷天书,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个不可能的构想。
忽然,传来
一声鬼嚎!
“宁大爷的!”
宁奕望向远方,只见那莲境长河之中遨游的朱果,忽然一阵抽搐,张口咆哮了一声,自唇齿间喷吐出一道璀璨金华,而后被一个炽热浪花吞没,咕哝几声,没了声响!
宁奕变了面色,合掌将纯阳炉按下,瞬间动身,来到朱果溺落位置所对应的上空。
他伸出一只手。
“轰隆隆~~~”
莲境上空,传来一股磅礴吸力,顷刻间,溺落的朱果,被宁奕隔空摄出。
宁奕端详着面前朱果。
这枚在龙绡宫内被供奉了不知多少年的先天灵果,面部表情极其拟人,此刻神情甚是“痛苦”,在先前鬼嚎一嗓子之后,便五官扭曲。
被宁奕拎出之后,仙缘果原地摆了个盘坐姿势,在其背后,有磅礴雾气滚滚溢散而出。
“热……”
“热死我了……”
朱果声音嘶哑,“宁大爷的……我好像吞了个不该吞的东西……”
宁奕皱起眉头,注意到朱果喉咙位置,有一缕金灿目光,如游鱼一般,缓缓下移。
他向下瞥了一眼。
炽热万分的莲境长河,仍然翻滚炽浪,但给宁奕的感觉是……此刻无需做太多防护,便可以肉身触碰。
“它吞下了‘莲火之核’……”
莲境之外,响起了一道熟悉声音。
焱君缓缓来到长河对面,他神色复杂,看着此刻盘坐于长河上的人族剑修。
明明自己兄长,就死在此人手中。
但不知为何……他却是恨不起来。
铁穹城拥立新皇,妖族众生将火凤推上皇座,但为数不多的幕后者知道,力挽狂澜拯救北域的,其实是一个与妖族为敌的人族修行者。
焱君情愿自己不是那个幕后者。
“从铁穹城回来……如此之快,就不怕我杀了你么。”宁奕望向焱君,声音没有波澜。
焱君低声笑了笑,道:“你要杀我,早就杀了。”
宁奕沉默了。
他离开铁穹城后,立即动身来到莲境,便是要将朱雀地底的造化找到……看来焱君口中所谓的“莲火之核”,便就是那份造化了。
“地底莲境,造福朱雀多年。万度高温,之所以从未衰竭,便是因为……那枚‘莲火之核’。”
焱君望着宁奕,隔着百丈。
他没有靠近,即便此刻的莲境温度已经开始衰减,以他境界,完全可以踏上河面。
只要自己保持这个距离,那么神念所感知到的身影,在火焰燃烧中,便依旧扭曲,依旧模糊。
“千万年来,朱雀一族,依靠着莲境之力,陆续诞生出一位又一位的强悍妖修。”焱君声音沙哑道:“但却无人,能够带领朱雀族,真正恢复往日荣光。每一位城主都希望能够找到‘莲火之核’……他们在掌控莲境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执着,但讽刺的是,所谓‘莲火之核’,却正如其名,纤微如一朵细小浪花,千百年来,没有一位朱雀族人,找到它。”
“或许能找到它的,只有‘有缘人’。”
他顿了顿,望向那枚果子,脸上满是自嘲,道:“或者说……有缘果。”
宁奕陷入沉默。
自己以山字
卷,搜刮了有一些时辰,丝毫无获。
而一直嚎叫着,能找到自己生命本源的朱果,随便一游,便吞下了“莲火之核”……这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
当初在龙绡宫内,在朱雀供奉之位,留下朱果的“那人”。
便是在北域留下“莲火之核”,造出“莲境”之人。
或许命运早就注定了,会有这么圆满的一天。
“宁奕。”
焱君望着那炽浪翻滚中的黑袍身影,低声道:“你将‘莲火之核’带走吧……我兄长死了,朱雀族需要新的开始。”
追寻莲境带来的力量,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修行之路,莫向外求。
那位千万年前的高人,投下的这枚莲火之核,庇护了朱雀族,却又限制了朱雀族,失去莲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轰隆隆~”
炽浪席卷,炎火咆哮。
宁奕坐于莲境之上,望向焱君,其实自始至终,对于这位愚蠢的“弟弟”,他都没有动过杀心。
行走妖域,焱君是极其罕见的心境纯挚之人。
在紫凰道场,以真面目相见之时,宁奕便决定了……日后送这位朱雀城主,一份造化。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谢了。”
宁奕翻手将朱果收起,同时甩出一枚令牌。
“嗖”的一声!
那令牌化为流光,速度奇快无比,但撞入焱君面前三尺之后,便陡然一个急刹停住。
焱君怔怔抬头,看着那枚悬浮在额首面前的古朴令牌……在令牌内,蕴含着一股充沛生机,还有无比玄妙的道境!
焱君心底一动。
自己在妖君之境,停滞已久……这是一份极其珍贵的感悟,可以帮助自己在涅槃道路上,极大地前进一步!
再抬头。
宁奕已消失不见。
……
……
一扇门户打开。
妖域内一处不知名荒山之上。
宁奕带着朱果,降落于山顶之处。
“大爷的……”
“呸呸呸……”
仙缘果满面通红,尤其是双眸,眸光之中闪烁血丝,他伸出两只手,掐住自己喉咙,拼命干呕,仿佛要将那莲火之核吐出一般。
看到朱果这挣扎模样,宁奕皱起眉头。
仙缘果看起来虽然痛苦。
但宁奕以神念看去,却很清楚……这莲火之核内蕴巨大能量,吞下之后,是一等一的大造化。
此刻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吞下这般庞大能量,仙缘果无从发泄。
只要扛过这一劫,朱果便可寻到所谓的“生命大圆满”了。
正当宁奕一筹莫展之时。
“宁大爷的!受不了了!”
仙缘果仰起头来,从喉咙之中,喷出一股磅礴炽火!
朱雀虚炎,滚滚缭绕。
他一条拟人手臂,竟然开始雾化!
“宁奕!”
朱果双眸赤红,盯着宁奕,一字一句,无比认真道:“你……炼了我!”
它伸出一只手,指向纯阳炉,然后再指向自己。
“用它!”
“狠狠的炼我!”
第一百二十三章 剑衣
虎狼之词……
宁奕神情有些古怪。
不等他反应,仙缘果便鬼嚎一声,撞向纯阳小炉。
“砰”的一声!
它一脚踹飞纯阳炉炉盖,钻到纯阳炉中,要知道,这炉子里可是缭绕着莲境地火和纯阳气……正当宁奕准备揪出这不知死活的灵果之时,纯阳炉中传来了一道悠长惬意的叹息。
像是老大爷泡进温泉里。
非但不痛苦。
反而很愉悦。
宁奕神念一扫,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画面。
小炉之中,纯阳气缭绕成涡旋,竟然没有将仙缘果撑炸,反而是围绕后者打转……在这极度炽烈的环境之中,仙缘果主动将自己“炼化”!
它开始雾化。
随着仙缘果四肢,化为一缕一缕的炽红雾气,那莲火之核散发的光华,也缓缓消散。
这一缕缕雾气,宁奕没有催动,竟是自然而然向着那柄飞剑胚胎掠去,不多时,便化为一层剑衣。
隔着纯阳炉凝视望去,飞剑与朱果就像是两个孪生婴儿,彼此之间有浅淡的雾气缭绕,形成“脐带”。
至此,宁奕有些明白了什么。
他面色古怪。
“难道……留下‘仙缘果’的那位高人,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今日?”
这份造化,不得不说……太过巧合。
自己这边刚刚要炼化本命飞剑,朱果便带着莲火前后脚投入纯阳炉中,道果化身器灵……这简直就是为自己贴身打造的仙缘。
宁奕盯着纯阳炉,想要看出一些究竟。
当年在龙绡宫中,留下仙缘果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如今……时之卷感悟已经到手了。
自己似乎可以试一试,去探寻当年的真相了。
接下来。
自己只需要去往那个“解密之地”即可。
……
……
“宁兄是想问我……”
“那位高人,何许人也?”
茫茫白云千丈,皑皑大墟万里。
一条巨大鲲鱼,游曳于云海之上,空旷鲲鱼背上,简单摆放着一张木桌,三盏茶具。
洛长生微笑饮茶,身旁李白桃为宁奕斟茶。
宁奕摇了摇头,捻起茶盏,喃喃道:“自修行来,境界越高,越能看到‘巧合’,但正如天书之与人间,执剑者之与我,都绝非偶然……”
世间万物,背后都有绳线引牵。
冥冥之中,命运纠缠。
若说这世上谁能解开宁奕心中的“谜”,那么便只有一个人最合适。
独坐云海之上的洛长生。
因果卷的完美契合者。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
谪仙意味深长,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神色平静,并不意外宁奕会有此一问。
正如他不意外,龙皇会陨落,白帝会退离铁穹城……五年来天下发生的种种变革,宁奕来到云海之后一一提起,他都没有丝毫意外。
这些“果”,在他掌控因果卷后,便冥冥看到了。
而这些“果”,则会成为诱导未来发生的“因”。
完美契合因果卷的“主人”,应当是两座天下数万年来最少的存在……或者说,能够追究到,还有蛛丝马迹的,就只有洛
长生一人。
执掌因果卷,就会明白一个道理。
所谓“因果”,正如投掷鱼饵,鱼线抛出的那一刻,引发出的结局已经不可避免……他们所看到的,不仅仅是哪条鱼会被钓起来。
甩竿的那一刻,鱼已经不重要了。
世间万物的线,都被搅在一起,牵一发而动万灵。
所以……因果卷主,即便看到答案,也不能开口。
因为他们的存在,每一次开口,都相当于是抛动鱼竿,改变更大的因果。
宁奕缓缓咀嚼刚刚那句话。
洛长生的回答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该由他来告诉自己。
那么……他是知道的。
“宁兄,何不自己来追寻呢?”洛长生放下茶盏,轻声细语道:“很多事情,你已经做了对应的‘布局’。就像是先前的铁穹城……”
铁穹城,白帝之所以会退走。
是因为他看到了,北荒云海,还有一位谪仙。
在得到龙皇殿“时之卷感悟”之后,宁奕已经集齐了七卷天书……除灭字卷外,所有天书尽数到手。
白帝若敢只身攻打铁穹城。
破境生死道果的火凤,还有自己加上老洛……便是埋葬这位东域皇帝的那三成胜算!
布局之用,并非要掀动大势变荡。
隐而不发,压而不胜,亦是一种布局。
鲲鱼缓缓停下。
云海之上,响起悠扬的婴儿长鸣。
它停在北荒大墟尽头,那两缕抱在一起的光华,就悬浮在宁奕洛长生面前。
洛长生伸出手来。
那两缕光芒,此刻飘来,落在谪仙手上,化为两枚质朴无华的竹简。
大墟变得有些黯淡。
“倒悬海要枯了。”洛长生轻声笑了笑,喃喃道:“也是时候,让‘因果卷’离开了。”
他将两枚木简,放在桌上,推至宁奕面前,笑容温和。
“宁兄。”
“七卷天书……再加上‘时之卷’,炼化因果卷后,这份力量,或许可以支撑你试着去找一找‘答案’。”
宁奕神色一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溯时空。
找到自己的“身世”,破解阿宁留下来的谜题。
还有……找寻终末谶言的解法。
“当然,还是‘不可说’的原因,炼化‘因果卷’,需要在北荒云海……”洛长生眯起双眼,温和笑了笑,道:“宁兄可以将这尊小炉留在鲲鱼之上,这柄飞剑,可以熔炼天书之力,以此照亮云海。”
宁奕神色复杂,这句不算提示的提示,是不是已经改变了因果?
“不必担心。毕竟……”
洛长生看破宁奕心思,笑道:“我们在做的事情,就是对抗注定破败的命运……不是吗?”
炼化因果卷。
以七卷天书,回溯时空,看到时间长河起始点的命运。
短暂停顿一刹,宁奕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接过两枚竹简,将命字卷按入眉心,至此,六卷天书归位,宁奕身上神性光芒的气息再度增涨一截。
而因果卷,则是被宁奕留在纯阳小炉之中。
炉盖掀起,火焰跳跃。
因果卷竹简,落入纯阳炉中,在万度高温的火海中缓缓下坠,来至仙缘果面前,道果的意识陷
入沉眠,两条手臂雾化,却是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动作,这个小小的婴儿抱住了因果卷。
被“脐带”连接的那柄本命飞剑,逐渐开始燃烧。
褪去光华的纯阳炉,铜皮之上,泛起炽热光华。
宁奕抬起手掌,像是放飞灯笼。
小炉升空,悬浮于大墟云海之上,那黯淡的万里云海,有了一轮“炽日”。
李白桃一只手抬起,遮在光洁额首之前,下意识喃喃道:“好亮的光啊……”
因果卷的光芒,在纯阳炉中肆意燃烧。
因为本命飞剑串联心神的缘故……宁奕能够感受到“炼化”这个实实在在的过程,原先那本晦涩难明的命字卷,随着因果的燃烧,逐渐变得清晰。
这么多年来。
自己对“命字卷”始终无法掌控,一开始宁奕认为,自己并非是命字卷的适配者,可直到勐山之后,他才看到了真正的命运一角。
如果说,有人以天书之力,串联了两座时空,将余青水的命运交付给自己……那么后来徐清客先生做出将“命字卷”交给自己的选择,就绝不会是一个随意的决定。
有时候,只看到事物的一面,无法理解。
有些人始终无法理解“命运”,可当他看到“因果”的那一刻,便豁然开朗。
宁奕便是这样的人。
炼化因果卷,不会是一个太过漫长的过程。
他缓缓收敛心神,吐出一口郁气。
木桌对面。
洛长生抬起头来,他直视着那轮照亮云海的小太阳,露出了干净的笑容。
“大墟需要光。”
谪仙声音很轻地开口:“不然……这个世界会彻底沦为黑暗的。”
鲲鱼长啸。
这句话,似乎只是一句随意的感叹。
但宁奕却心神一动,他认真记了下来。
北荒云海大墟……这里是世界的终点,亦是接近天穹的至高点。
洛长生看到宁奕神色变化的那一刻,不露痕迹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以心声传音,道:“宁兄,我有一事相求。”
宁奕瞥了眼还在一旁斟茶的李白桃。
谪仙一只手轻柔抚过道侣后颈,指尖轻轻一按,李白桃眉眼涌上困倦之意,缓缓伏案。
“本想等因果卷炼化完成,我与你一同前往‘答案’所在。”
洛长生轻声道:“但如今来看,情况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
说到这里。
宁奕和洛长生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出手。
在纯阳炉中凶猛燃烧的因果卷,无声无息激荡出炽烈光华。
七卷天书,汹涌澎湃,荡出神力,化为一座巨大屏障华盖,将整座云海包裹在内!
云层之上,缭绕着一缕浅淡无法察觉的黑暗雾气,被这雪白华盖格挡在外。
而云海内的景象,则是映射在一枚小小铜镜之上。
此刻,镜面生出雾气,怎么也擦拭不干净。
铜镜柄部,被人缓缓捻起。
闲坐天海楼顶的白亘,木然凝视着那枚监察云海五年的铜镜,那双瞳孔逐渐变成雪白之色,没有瞳仁。
可惜的是,目光再如何用力,都无法穿过这层镜面……
白亘眼神漠然。
咔嚓一声,镜面生出裂纹。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归乡
北境长城,海岸线。
潮水席卷,来来回回,往往复复。
沉渊君坐在轮椅之上。
将军府大先生能够自由下地走动这个消息……如今仍在保密阶段,还没有被传出去。
至于沉渊的修为境界,更是有诸多猜测,却无一能够应证。
今日,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宁奕传讯,说会给将军府一个“惊喜”——
沉渊君面前海潮,有一股磅礴神力,涌破虚空,挤出潮水。
“轰隆隆隆~~~”
伴随着海水抛飞的轰鸣声音,一扇门户,在潮水之中被撑开,六道稳定的光华撑起了这扇门户。
一道道身影,在海潮门户的另外一边,隐约可见。
这些身影,徐徐踏出。
鹰团使者,第八骑团,一匹匹骏马,以及从门户中飞出的鹰隼……在海岸线中推出一线潮水。
这副相比整座恢弘长城而言,并不如何壮观的景象,却使得推着轮椅的千觞君心情无法平静,一时之间波澜壮阔。
这就是宁奕所说的惊喜!
即便有所预料,真正亲眼目睹,依旧觉得震撼——
因为……虽然倒悬海有枯竭之迹象,可大隋初代光明皇帝所留下的那份禁制,仍然存在!
这扇门户的存在,意味着大隋天下,跨越了光明皇帝亲手设立的“天堑”!
第八骑团,因为极高的作战素养,在这几年来的边陲厮杀中,存活了八成,他们的回归……意味着将军府即将拥有大量与妖族边陲作战的珍贵情报,如虎添翼。
更意味着,北境将拥有草原这么一道直切妖域腹部的入口!
乌尔勒高原,母河一旁。
这扇门户的另外一侧。
披着巨大黑袍的云洵,站在门户之前,久久没有动身。
他神情有些复杂,就在昨日,从北域平安归来的宁奕,回到草原。
这些日子,裴灵素带着草原小元山的符箓修士,完成了对“青冥天”阵纹的修葺。
不出自己所料。
宁奕回到草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撑开这扇回归大隋的“空之门户”。
当初带着鹰团背井离乡,来到草原,云洵是为了躲避大隋烈潮,避免被天都朝廷清算。
如今,大隋太平。
太子也与宁奕达成了和平共处的共识。
本该心中欢喜的云洵,不知为何,此刻心中竟然有了三分不舍。
“云先生,感谢你为草原的付出。”
王帐新任大先知田谕,策马而至,他翻身下马,来到云洵身旁,与这位大隋而来的云司首并肩站在一起。
乌尔勒以神力打开的那扇门,就垂落于天启之河河畔,沉浸在金色波光之中,在落日之下看起来粼粼生辉,美不胜收。
门的那边,是怎样的世界?
就连田谕,心中都不免生出“踏入门户”,去另外一边看一看的冲动。
许多荒人,此刻就围在天启之河河畔之外,目送着为西方边陲助战厮杀的英雄,踏入门户,离开草原,他们挥手示意,感谢这些人为草原和荒人所做的贡献。
如果说,千万年来,人族与妖族之间的仇怨,深厚到无法化解。
那么人族与荒人之间的矛盾……只能说比之前者稍浅分毫,同样不容乐观。
被两座天下夹在缝隙中奄奄一息,随时可能破灭的族群,对于南北两座天下,都没有好感,他们孤独,他们凶狠,这些都只是为了自保。
可如今,西方边陲的那些荒人战士,已经对将军府的“第八骑团”,产生了独特的手足感情,这几年来出生入死……他们已经将第八骑团铁骑,视为可以交付后背的同伴。
也因为“乌尔勒”的存在,草原对大隋的敌意,缓缓削减。
八座王帐换了血液。
能够改变偏见的,就只有一代代人的努力,以及向前推行的历史。
“怎么,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归乡,却舍不得了?”
一道轻笑声音,在云洵背后响起。
云大司首恍了恍神,回过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宁奕肩头趴着一只老实乖巧的雪白狐狸,手里还牵着一位紫衣姑娘的粉嫩葇荑。
只是一瞥,就让云洵心中一怔。
短短几日不见。
宁奕境界,似乎又有所变化。
北域铁穹城的动荡,以及消息……已经传到了草原,乌尔勒在其中的行迹以及影响,在妖域传出的情报中几乎被磨灭至不可察觉,但出身情报司的云洵在阅读案卷之时,依旧极其敏锐地捕捉到蛛丝马迹。
北域新皇火凤的出现,并不令人意外。
当前大局。
要么铁穹城破灭,要么新皇诞生,没有第三种可能。
而火凤这么一位重要人物,抵达南妖域后的气息追踪,可是一直在草原鹰隼掌控中,在铁穹城压力最大的时刻……三座道场,两座叛乱,单单凭借玄螭大圣,已经无法压制乱局。
很显然,妖域情报中隐去了“宁奕”的功劳。
也正因如此,读完情报后的云洵,不得不在心中默默感慨……今日的宁奕,与自己先前认识的宁奕,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孤身奔赴北域,将妖域格局推至到了大隋最舒服,最愿意看到的情况。
而且还能够安然无恙毫发无损返回草原……很显然,宁奕已经与北域新皇火凤,达成了战略上的统一同盟。
今日草原开门,送第八骑团和鹰团归乡回家,是宁奕兑现五年前的承诺,也是他即将推动大势的预兆。
云洵轻声开口,笑着问道:“我回大隋,这边琐事该怎么办?”
“有田谕,有雪隼。”
宁奕微笑问道,“云洵,你真的是在担心草原离不开你么?”
说到这里,他望向不远处。
母河河畔,有一人远远立着,她没有跟随鹰团一同离开。
那位本身就带有荒人血脉的女子副官雪隼,站在小元山符箓修士诸弟子中,一身红纱,妆容极美,赤足踩在河畔水里,单手环臂,微笑看着远方云司首,眉眼虽然含笑,但眸中波光迷离,有些模糊。
她对云司首的情意,所有人都能看出。
可这次开门,大隋天下需要留下至少一位心腹,充当“纽带”,具备荒人血脉的雪隼,是唯一人选。
是留是守……已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在大势面前,就是这么无奈,雪隼个人,并没有选择权力。
云洵一直不敢回头。
他没有办法去面对雪隼的目光,对他而言,回到大隋,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这次鹰团所取得的成就,足以让云洵将功抵过,得到天都皇城赏赐的诸多荣誉,曾经跌落谷底所失去的……他都将重新拿回来。
而且,要不了多久,就是宁奕的下一次开门,他可以选择重新回到草原。
可是……一旦离开这扇门,还有回来的机会吗?
门一直在。
问题不是这扇立在河畔潮水中的门户,而是云洵自己的心门。
他始终在问自己,一旦重新接受天都名利的熏陶,重新站在世俗权势的顶点,他还愿意回到这个洗尽铅华的穷陋之所吗?
你担心的。
真的是草原离不开你么?
宁奕的那一问,戳到了云洵心中。
他畏惧的,也不是雪隼的目光,而是自己内心的盘问……这几年来,自己在草原消磨心神,是为了回到大隋归乡的那一日么?
数息之后。
云洵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就留在这,不走了。”
田谕颇有些震惊,望向这位本可以满载荣誉而归的云司首。
“对我而言,大隋已经没有回去的必要……”云洵缩在袖内的手指,轻轻颤抖着,他挤出一抹笑容来,“在烈潮中,我做了一个错误的抉择,而后便一直在赎罪的道路上前行。”
天都烈潮,莲花阁弟子云洵背叛袁淳。
太子握政,为避免清算,鹰团来到草原。
“一开始我也想过,在这里为你卖命,只是一桩交易。”云洵坦白心迹,吐出自己这些年积郁心间的秘密,“这一切……都只是生存的交易。从烈潮,到草原,我所做的,都是没有选择的求生之道。既然是交易,那便无意义。”
直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那是虚无缥缈的一种顿悟,无法与外人去诉说……当你不必为生死而忙碌,在做某件事情之时,忽然感受到了心底发自肺腑的快乐,那便是意义之所在。
哪怕这件事情,非常小,哪怕这件事情,在别人眼中看来,非常无趣。
意义之所在,便只需要满足自己个人即可。
宁奕神色平静,直视着云洵。
“宁奕,你说得对,留在草原的决定……与任何人都无关。”云洵再次长长吐出一口气,“比起大隋,我更喜欢这里。”
说到这,他缓缓回首,望向远方赤足踩在河水中的雪隼。
红纱女子与云洵目光对视,有些惘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以一只手掌遮挡面颊,顺便擦拭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呵……”
看到傻女人这副模样,云洵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
他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对宁奕摆了摆手,道:“等下次吧……下次,我再随你一同回到大隋,去老师的墓前看一看。”
云洵背对那扇归乡之门,向着放下手臂后泪眼婆娑,神情错愕的雪隼毅然决然地走去。
云纹大袍在风中飘摇。
有人离开,有人归乡。
有人在水中紧紧相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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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飞升
“鹰团无人伤亡,第八骑团伤亡十三骑。”
“这座车厢里是西方边陲战争线报,这是西妖域兽潮分布简括……”
第八骑团副团长黄舒正在汇报第八骑团北上草原近几年来斩落的收获,而正团长夏祁则是取出沙盘,为千觞君展示接下来将军府北伐计划中切实可行的几种演练。
“这几年的等待,是值得的。”
宁奕推着沉渊君轮椅,站在海水之中。
大先生轻声道:“……鹰团骑团带回来的情报和讯息,比我想象中还要丰厚。”
当然,最重要的那一环还是宁奕。
当初开门,将鹰团骑团送走,其实是一个颇为冒险的选择。
彼时宁奕只炼化了三卷天书,想动用一次开门力量,都要耗费巨大心力……如果不能大规模打通空间壁垒,那么将铁骑送往草原的行为就毫无意义。
而如今,有“空之卷”加持。
将军府铁骑奇袭妖族天下的想法,终于可以实现!
“妖域战争异常激烈,铁穹城力不从心。”宁奕双手按着轮椅,望向北方,道:“这场战争,已经等不到海枯了……我们需要给东妖域施加压力。草原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口,三天之内,我们就可以送出第一支铁骑,配合荒人,从西边陲防线撕破缺口,把西妖域棋盘的兽潮冲散。”
鹰团骑团送回来的情报,将在将军府内得到最快速度的分析拆解。
第一批送往草原的铁骑,数量大概在一万左右,这个数量并不惊人……但真正突击冲入西妖域棋盘,将会造成异常强悍的杀伤力。西域兽潮与灰界截然不同,这里是混乱之治,两位皇帝在位之时,以此地作为意志博弈的厮杀地,放任百族妖灵在西域争斗,这也就导致了西妖域妖灵兽潮纪律性极差,战斗力低下的特点。
“一万铁骑,用来撕碎芥子山在西域拢和的大势,足够了。”
沉渊君缓缓道:“我会向母河那边陆续输送十万精锐……这个数量,你的‘门’能够承受吗?”
“没有问题。”
宁奕摇了摇头,道:“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十万铁骑不是小数目,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每次开门消耗的神性,我已经可以负担,只是这种力量,终究需要歇息。”
沉渊君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比起先前的一万铁骑,这十万……将会作为袭杀东妖域的一股重要力量!
“但比起‘门’能不能承受,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宁奕轻叹一声,道:“十万铁骑踏入草原,荒人愿意不愿意接受。”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行为……足以威胁到芥子山安危的十万北境铁骑,踏入草原,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只要北境府主沉渊一声令下,在两座天下夹缝间生存的荒人,将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在王帐之中已经有流言蜚语,说乌尔勒谋划至今,只为覆灭荒人,还有人怒斥大先知大可汗,同意北境铁骑踏入母河,简直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
“因为你的缘故,北境和荒人才有了一丝微薄的信任。可十万铁骑
踏入草原,很有可能将这份信任撕碎……”沉渊君感慨道:“小师弟,你的意思是?”
“因为实力不够,才会感到危险。”宁奕望向自己打开的那扇门,他的声音里带着三分悲哀,“草原与大隋的实力相差太远了,想要与妖族抗衡,而拒绝铁骑入内……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还请师兄不要妥协,王帐内那些煽动暴乱的荒人,站在道德高地上发表的言论,如果被人当真,只会导致草原引来更大的覆灭。”
大先生沉默了。
在这件事的立场上……相比于宁奕,他竟是“仁慈”的那一个。
无论是面对妖族,还是大隋,草原自始至终都不配拥有话语权,因为乌尔勒的出现,使得大隋高看荒人一眼,若非如此,这个夹缝中的族群,或许已经被踏平。
荒人或许会因为大隋铁骑踏入家园而痛苦,但这份痛苦并不会因为铁骑不踏入而减少。
历史推进,弱者湮灭。
导致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其实就是自身太过弱小……
大可汗和田谕已经和宁奕在王帐中密探过了,这两位草原实权统治者在引入北境铁骑这件事情上与宁奕达成了共识。
占据巨大地理优势的荒人,愿意与大隋共同赌上一把,将草原边陲防线“借”给战力彪悍勇猛无双的将军府铁骑。
“这实在是……一份不可思议的信任。”大先生缓缓抬首,望向宁奕,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师弟,具备着独到的人格魅力。
至少,能够让人信服。
能够让草原愿意接纳铁骑,这不容易。
很不容易。
宁奕咧嘴笑了笑,道:“或许是因为……我救了草原几次的缘故?”
草原接纳铁骑需要时间,而“宁奕”的出现,则是弥补了这份时间。
历史总是这样巧合。
两千年前的狮心王,恰好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强大信服力的人物。
……
……
“有一件事,需要麻烦你。”
沉渊君沉思片刻,道:“准确地说……是一件事,又不止是一件事。”
宁奕看到师兄神情,微微一笑,问道:“北境阵纹的事?”
大先生无奈笑了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其实并不难猜。
师兄计划着让整座北境长城飞升,最好能达到媲美远古龙绡宫的程度,这是赢下两界战争的重要一环。
这趟草原之行,在元手中拿到了龙绡宫的拆解阵纹……剩下的,就是按照阵纹重新修筑北境长城的构造。
而想抵达“飞升”程度,毫不夸张地说,这恐怕需要献祭整座北境之力。
可能还不够。
在倒悬海枯之际,北境将军府的军备消耗抵达了千年以来的最高峰,无数琐事缠身,沉渊君根本无法离开北境……而寻找阵纹材料的任务,只能交给他人,这又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能够信得过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密会里的其他人,已经行动起来了。”沉渊轻声笑道:“他
们为我分担了很大压力……但即便如此,想要短时间内找齐这些材料,依旧很难。有些材料,根本就不在大隋境内。柳十一他们,即便掌握圣山资源,也未必能搜寻得到。”
大隋天下,拥有世间极速,能够来去自由的,只有宁奕。
宁奕安安静静听着。
“有三种稀缺材料,需要你来搜寻。”沉渊也不客气,直接了当开口,道:“‘极阴炽火’,‘仙人根’,‘铁锈鳞’。”
“极阴炽火,在墓陵之中,需要大气运墓主,生前气运昌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昌隆,圣山山主执掌的气运,远远不够。”沉渊君说到这里,顿了顿,若有所指道:“大隋皇陵中……应该能找到。所要不多,两缕即可,用以最后飞升,点睛之笔。”
听到这句话,宁奕神色有些微变。
他颇为幽怨地望向师兄,怪不得,密会其他成员无法提供这材料……这不是摆明要去找李白蛟讨要吗?
“你和太子关系甚笃。”师兄微笑道:“此物由你来要,最为合适。”
宁奕有些无奈,心想自己该怎么开口,告诉太子,能不能借你家祖坟一用?
他揉着眉心,道:“还有两物呢?”
“仙人根倒是不难,北境就有,生长在灵气丰盈,环境潮湿之地,异常坚韧,难以摧毁。”沉渊君道:“只是……北境洞天福地内的‘仙人根’,数量实在太少,我麾下铁骑极力搜寻,如今只收取三百斤。你需要去一趟西海,修筑北境长城,需要这个数目。”
大先生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千斤。”
听到这里,宁奕已是相当头疼,强忍着无奈问道:“那最后一物……铁锈鳞呢?又是何物?”
沉渊君摇了摇头,道:“铁锈鳞……据说是龙族褪落的铁鳞,品秩很高,单一一枚鳞片,便足以抵抗妖君火焰焚烧。大隋天下应该找不到此物。要想找到这份材料,恐怕需要你再跑一趟妖域。这也是北境飞升的关键材料,我需要……一千枚。”
“一千枚?”
宁奕目瞪口呆,怔怔看着大师兄,喃喃道:“我给你找一头真龙回来,你逮着它薅得了……”
“那也未尝不可。”沉渊笑了,“以你和那位北域新皇的关系,要来一千枚‘铁锈鳞’,应该不难吧?”
北域新皇四个字,沉渊悠然自得的刻意重读。
他很了解火凤,更了解宁奕……知晓在这关头,宁奕出面与火凤会谈,提出一千枚铁锈鳞的要求,铁穹城一定会满足。
宁奕唇角拉扯,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得亏师兄你是要龙鳞……你要是要一千根凤羽,火凤应该会跟我直接翻脸吧?”
“你可以试一试,虽然北境飞升,不需要凤羽。”沉渊摩挲下巴,笑着问道:“不过听说凤凰天羽蕴含涅槃之力,也许可以让长城飞得更高一些?”
宁奕叹息一声。
今日他才发现,原来大师兄脸皮厚矣,不输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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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见太子
春风吹拂昆海楼,檐角风铃啷当响。
顶楼之上搁着一张太师椅,一袭青衫仰躺长椅之上,面覆古卷,在春日烂漫中酣睡,鬓角两抹龙须发随风飘摇,看起来颇有三分仙风道意。
叮叮当当风铃摇曳声音清脆。
而后被一只手摘了下来。
顾谦摘下风铃,不让其发出声响,于是昆海楼顶楼,便陷入一片宁静中,只有风儿幽幽的兜转回荡。
顾谦背靠昆海楼栏杆,面带笑意,就这么看着躺在长椅上小憩的张君令。
时间流淌地很慢。
春光灿烂。
鹰隼飞不过昆海楼,风儿绕不过这砖檐。
倒覆古卷的青衫女子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改往日形象,慵懒声音细腻打转,像是一只柔软的猫儿。
张君令挪走古卷,“看见”顾谦,微微一怔,俏脸飞上一抹红晕。
顾谦忍俊不禁。
平日里,这位张大楼主可是在天都内横行霸道,说一不二,哪能见到这般小女人姿态?
古楼气氛变得旖旎起来。
顾谦声音很轻地笑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完,男人缓缓走了过来。
“你你你……你想说什么?”
张君令一时有些慌乱,双手按着太师椅,声音越来越小:“要靠得这么近吗……”
“悄悄话。”
顾谦微笑,俯下身来。
然后昆海楼檐角处,一道粗犷声音幽幽响起。
“什么悄悄话啊?”
“啊——”
顾谦见鬼一般惊叫了一声,回头看到一道无比熟悉的黑衫身影,双脚挂在古楼檐角,就这么倒吊着垂落,长发也散落,正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宁奕#¥%……”
脾气极好的判官,此刻也忍不住爆了粗口。
太吓人了,他娘的。
另外一边,原先面色娇红柔弱无力的张君令,此刻已从太师椅站起身来,神情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捏着一块玉栏杆,若不是控制力度,此刻栏杆已经被捏爆了。
这狗日的宁奕,专门坏人好事。
“顾大人,好久不见啊。”
宁奕笑眯眯道:“特地来一趟天都,来见见二位,是不是没挑好时候?”
顾谦没好气道:“你说呢?”
虽是满面怒气,但顾谦仍是给宁奕让了位置。
宁奕从古楼楼顶轻轻跃下,坐在顾谦张君令对面。
顾谦斟茶,宁奕摆了摆手,满面笑意,却笑而不语。
“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宁大山主所到之处,准没好事。”顾谦无奈道:“此番来天都,特地来找我,恐怕不只是拜访那么简单吧?”
“顾大人料事如神。”宁奕微笑着恭维了一句,停顿之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摩挲,略有些腼腆地开口道:“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想要麻烦顾大人。”
昆海楼替立三司。
顾谦权倾朝野。
新潮之后监察司破灭,天都庙堂的文运都加持在顾谦一人身上,可以说这位顾大人,乃是实实在在的大隋朝野第二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但凡在皇权之内,朝野之中,由他开口,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当然…
…顾谦能得此权位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还保留着一颗琉璃无垢的“稚子心”,并不意味着顾谦天真无邪,人尽可欺,相反在玩弄权谋这一方面,跟随公孙多年的顾判官亦是凶名昭著的其中高手。
但滴滴心血,所有付出,皆为皇权。
而且,见得了光。
顾谦轻轻抿了口茶水,谨慎问道:“何事?”
他很冷静,也很清楚……以宁奕如今身份地位,俗世尘间已没什么规矩可以阻拦,能找到自己,麻烦自己,绝不会是小事。
可不能轻易答应。
“两座天下,格局紧张。我想替将军府借一些材料,修葺北境长城。”宁奕再次摩挲手指,道:“有些‘小事’,直接找太子,不太方便……所以就先来找顾大人,探一探口风。”
顾谦恍然,哦了一声,方才警惕神色,缓和许多。
他合上茶盏,也露出笑意,“这的确是小事。宁山主也太谨慎了些,不过是区区材料,何足挂齿?此事……的确无需惊动太子殿下。”
说到这里,顾谦眉间闪过一丝郁色。
“太子殿下近来身体有恙?”宁奕眯起双眼,敏锐捕捉到了这缕异常。
“嗯……”
顾谦知晓瞒不过宁奕,索性便直接坦白:“这个消息如今还未传开,殿下身体越来越差,西岭麻袍道者的‘圣光术’也没有什么作用……这几日卧床在榻,病得厉害。”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
难怪战事将近,天都批文迟迟不到。
上次面谈之后,太子心结已解才对……如今又是卧病,难道是隐疾爆发……
“对了,宁山主,你需要什么材料,告诉顾某,顾某遣人去取。”
顾谦声音打断了宁奕思绪。
宁奕有些尴尬笑道:“极阴炽火,顾大人听过吗?”
顾谦有些惘然。
“听说在皇陵里便能取到。”宁奕伸出手掌捂在唇前,轻轻咳嗽一声,试探性问道:“顾大人有这个能耐吗?”
皇陵?
连张君令都怔住了,宁奕是认真的吗,准备借材料借到皇陵?
顾判官险些把桌子掀了。
你管这叫“小事”?
他娘的,你在玩我?
顾谦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
他乃天子脚下近臣,这姓宁的鼓动自己去开先帝皇陵?
顾谦怒视宁奕,舌尖绽吐一字。
“滚!”
只一个字,险些震塌半座昆海楼。
宁大剑仙忙不迭拍屁股走人,灰溜溜遁逃。
……
……
宫内春风荡漾。
马蹄哒哒。
但吹入车厢,吹在宁奕身上,则是颇有三分萧瑟意味。
其实宁奕早就知道,找顾谦估计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他心中也大概清楚,“极阴炽火”之事,只有找太子,才能有结果……而方才去见顾谦,一是为了旁敲侧击太子近况。
二呢,便是因为,有天都铁律在,自己在昆海楼与顾谦的会面,必然逃不过太子的眼目,而自己想要借取“极阴炽火”的事情……自然也就不必开口,便被李白蛟捕捉到了。
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要开口,你知我知,才
最合宜。
否则多尴尬?
果然。
宁奕蹲在红符街没多久,就有一辆马车客客气气行驶而来,邀请自己入宫。
既然太子有邀。
那么宁奕就大大方方坐上马车,向着宫内行去。
太宗垂坐天都五百年,忘我修行,证道长生,皇宫杂草荒芜,一片凄冷,而今已是一副蓬勃春景,有向死而生之象。
可坐在车厢内的宁奕,神情却并不乐观。
命字卷加持。
他望向远方寝宫,气运承接之处,那本该是一朝气运最为鼎盛的聚顶之处,却偏偏生出颓败景象。
太子一人,挽救了大隋倾塌之朝野。
这四境荒草,因此转而复生。
可完成这些功业……却似乎燃尽了这位大隋新主的气运心血。
海公公捧着拂尘,在车厢停下之后,亲自为宁奕揭帘,这位大宦官面色比先前要苍白许多,眼中带着哀意,轻声道:“宁先生,殿下有请。”
宁奕注意到寝宫四周,有十几位麻袍道者,他们尽皆神色黯淡。
海公公柔声解释道:“殿下的事情……您想必已经知道了……”
“什么病。”
宁奕低眉,轻声问了一句。
“殿下天生体质不佳,早些年劳心费神,透支了命数……”海公公摇头,道:“前阵子心绪低落,引动旧疾……”
“西岭道宗的‘圣光术’,乃是四境最好的医治术法。这些日子,太清阁的太医都来看过了。”海公公叹息道:“殿下需要好好静养。”
这些麻袍道者途径宁奕海公公,躬身行礼。
宁奕知道。
一直以来,太子殿下的身体都不算好。
从春风茶舍见第一面的时候,其实宁奕便看出来了……这位处处藏拙的太子殿下,隐藏了所有的一切,却偏偏无法隐藏,他身骨羸弱之事实。
韬光养晦,勾心斗角,如履薄冰。
直至烈潮,才握得大权。
至此仍要隐忍,蛰浅五年,一手在明,一手在暗,掀动改政新潮,一手建第五司一手推第五司,革杀异己,完成天都内定之平稳格局。
此后讨伐东境斩杀长鲸……
太子以一介羸弱凡身,完成了太多伤神费心之事。
而北伐,则是一件比之先前,还要更加消耗身心的大业。
“自上次与您见面后,殿下一心扑在北伐谋划之上,没过多久就病倒了。这一次不是心疾,而是身体吃不消了。”海公公为宁奕开门,意味深长道:“宁山主,咱家知晓您神通广大……此番会面,还请您多想些办法。”
宁奕拍了拍海公公肩头,缓缓点头。
他走进寝宫之中。
楼阁前,宁奕停步。
他轻叩屋门。
内里一道故作无事,却极是沙哑的声音响起。
“进。”
推门,光线停留在门槛之外,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溢散而出。
太子就坐在黑暗之中,他伏案而坐,点着一盏烛火,桌案上堆着永远也批改不完的厚重文卷。
一张面色白如宣纸,没有丝毫血色。
这样的太子,即便努力挤出温和笑容……也无法让看到之人,笑出声音。
第一百二十七章 冰花破碎
太子实在是太憔悴了。
宁奕站在光线外,看着独坐暗中的李白蛟,很难想象,这位怀揣雄心壮志的天下共主,只不过短短数十日,就被疾病摧残至此。
命字卷拆解气运。
宁奕看到,如今太子身上,隐隐散发着阴翳死气。
“宁奕,坐。”
李白蛟伸出一只手,示意宁奕入屋。
宁奕坐在太子对面,他眼神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没有逃过对方察觉。
太子面色自如,轻声笑着问道:“我的身体……是不是很糟糕?”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他从袖内取出一枚竹简。
这枚竹简,缭绕青光。
其内蕴含着磅礴生机。
但太子只是瞥了一眼,便摇头笑道:“本殿知晓,你有一枚神奇的竹简,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只不过……这枚竹简,对我有用么?”
顿了顿。
太子举起茶盏,小啜一口,微笑道。
“宁奕,你说实话。”
宁奕放下了那枚竹简,却是无从开口。
是的,生字卷有着诸般不可思议之奇效……可这也要视乎情况而论,李白蛟是何许人也?如今大隋天下的主人,这世上就没有他开口要不到的东西。
如果宫内尝尽万般可能,都无法治愈太子隐疾。
那么生字卷……也无法帮到什么,只能是小小的慰藉。
李白蛟将那枚竹简握在手中,置放于掌心把玩,立即感受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他轻轻长叹一声,似乎将许久以来的烦恼,忧虑,都在这口气中吐了出来。
“倒是一件稀罕宝贝。”
太子挤出一抹笑容,道:“与前些日子西岭的圣光术不同,这枚竹简,让我觉得舒缓了许多……谢了。”
宁奕摇了摇头,对这份谢意,不置可否。
太子如今身体,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糟糕。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北伐将至,你该好好照顾身子的。”
太子沉默了一会。
“自出生起,我身体便不算好,没有继承父皇正统的皇血。”李白蛟低声笑了笑,“体弱多病,所以被迫留守天都,袁淳先生为我找了许多名医,最后均是告退……不过天都城中看我,本就是在看一个笑话。一个病秧子储君,不好好治病,反而流连酒楼,醉生梦死,我反而要感谢这身病,让两位弟弟能够放松警惕。否则今日坐在这里的,可未必是我。”
难怪。
太子对这身病,看得如此开。
很久很久之前,他便就试过了无数法子。
都没什么效果。
在登顶天下之前,他就预想到了最差的结局……所以此刻病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北伐将至,这身病,我很熟悉。”
低沉咳嗽一声。
李白蛟缓缓站起身子,轻柔道:“要不了多久,就会自动康复。”
“我会和沉渊,和你,一同站在北伐战线上……看北境长城飞升,看铁骑北上,看芥子山倾塌。”
这番豪情壮志之言,太子竭力振声笑着开口说出来,可宁奕却听到了力不从心的浅淡悲哀。
“你要进皇陵,取‘极阴炽火’……”
太子拍了拍宁奕肩头,将先前话
题一略而过,笑道:“何必去为难顾谦?”
宁奕也只能就此不提。
他笑道:“顾谦张君令二人,能发展到如今关系,有些出乎意料。”
太子怔了怔,笑道:“的确……”
“君令师妹,是老师留在昆海洞天的‘送棋人’,直至如今,我也没参透老师在昆海洞天布下这一手的含义……一步一步推测,如今我觉得,莲花阁的送棋人,并非是在两境战争焦灼之时为天都送棋。”
太子轻语道:“君令师妹,更像是为人间送棋。”
“为人间送棋?”宁奕缓缓挑起眉来。
“师妹身上的特质……难道你没有觉得很熟悉吗?”太子笑道:“光明无暇,纯白无垢,这样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
“徐清焰。”
宁奕下意识念出了这个名字。
“不错。”李白蛟道:“她来到人间,寻找光明……然后被顾谦身上同样纯挚无暇的品质所吸引。他们二人发展到如今地步,我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每每看到君令师妹,我都会忍不住想探究她存在的意义。”
袁淳先生的这位闭关弟子,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在老先生逝去之后,这便是莲花阁留下的最大谜题。
连张君令本人,都在苦苦探寻。
“最重要的是,她出世之后,只记得一个线索……”太子意味深长道:“那就是去找你。”
张君令踏过大漠黄沙,到灵山找宁奕问剑。
然后看到了大隋开国前的古老图卷。
比起张君令,太子更好奇的是宁奕。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宁奕……徐清焰也好,张君令也好,似乎都是命运中与宁奕有所牵连的人物。
宁奕沉默了一会,他想不明白这谜题最终的解,只能坦诚道:“或许……张君令不是为我而来,而是为‘执剑者’而来。”
太子只是一笑。
和宁奕不同,他虽然有心探寻莲花阁留下的谜题真相,但比起真相,他还有太多要在乎的事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李白蛟而言,既重要,也不重要。
“随我去皇陵吧。”
太子披上一件白狐大氅,离了皇宫。
……
……
宁奕在机缘巧合之下,去过三座皇陵。
书院地底的无名皇陵,狮心王墓,以及太宗冰陵。
每一位大隋皇帝,但凡是掌握大权者,都会选择在临终之前,开辟一座独立洞天,以此作为自己死后安葬遗体的陵墓。
“沉渊君想要北境飞升,需要‘极阴炽火’,自己借故留在将军府,让你动身来取。”太子坐在马车内,道:“这是一个很狡猾的行为。”
“他不敢来见我。”
大隋天下,皇权安民,这些皇帝生前是非暂且不论……大隋能有今日,是有他们一份功业的。
因果在上,打扰逝者,尤其是这种伟人,其实已经算得上一种罪孽。
当然……罪孽可大可小。
为救万民而牺牲一人之杀业,依旧是为杀业,只不过与救万民之大功德相比,却又显得微不足道。
北境已经消耗了天都太多心力,知晓太子身体不好的沉渊,没有动身来天都……一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太子一旦碰
面,就免不了生出诸多算计,一件简单的“借火”,反而可能会生出诸多杂隙,二来,将军府已有了更好的人选。
“极阴炽火,需要有大气运,大功德,大造化。即便是大隋历任皇帝陵墓,能诞生出此物的,依旧凤毛麟角。”太子轻描淡写道:“为避免打扰墓主生前安宁,我便带你去父皇的冰陵好了。”
宁奕听了此言,忍不住无奈一笑。
的确。
无论是以功绩,还是以武力来看……太宗皇帝,都是大隋排名前三甲的伟大人物。
如果说,极阴炽火一定存在于某个地方。
要么,就是传说中的光明皇帝陵墓了。
不过据说那位大隋初代的开国皇帝,在开辟倒悬海,建立大隋皇朝之后,因为无法突破不朽,所以在寿元走到尽头之后,便兵解人间,根本就没有留下陵墓……
光明皇帝陵墓不存在,或无从寻找。
那么……太宗陵墓,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马车停在长陵。
守山人捧灯而来,山雾破散,她看到太子苍白面色也明显一怔。
“开陵。”
太子轻声开口。
……
……
这是宁奕第二次和太子单独漫步,走在长陵山道之上。
这一次。
太子已经在心中,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上一次去往父皇陵墓,他下定决心,要解开藏在心中的疑惑,可是冰陵之中空空如也。
这一次,借着找寻极阴炽火契机,他正好也想多看一看,父皇陵墓内,究竟有没有埋藏什么秘密。
由于太宗皇帝并非是“寿终正寝”,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死于政变……所以这处陵墓的奇点方位极其隐蔽。
直至上一次宁奕在长陵山顶开门,这片陵墓方位,才被确切记录下来。
“宁奕……不知为何。”站在长陵山顶,太子轻声叹道:“我本以为,进过冰陵,再进一次,心情已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如今……他依旧觉得紧张。
“你在担心什么?”
宁奕笑了,指尖轻轻点在虚空中,绽放出一抹璀璨光华,一扇缭绕华光的门户,在虚空中挣扎着成型。
“上一次,我们已经看过了……你难道还在担心,冰陵里还有人活着,在等着你?”
太子摇了摇头。
他也笑了,喃喃道:“我只是有种直觉,或许这一次,会和上一次不一样。”
门户成型。
宁奕和太子再一次踏入太宗皇帝为自己准备的陵墓之中。
冰雪世界,一片琉璃。
门户洞开的那一刻,风雪呼啸。
一片雪白的,枯萎的花瓣,在凌冽寒风中吹拂着飘过,被太子伸出一只手,就此接住。
看起来有些眼熟……李白蛟刚想仔细端详那枚惨白枯败的花瓣,便瞧见冰渣呼啦一声破碎。
那花瓣脆弱地不成样子,只是接住,便承载不了力量,就此化为雪白齑粉——
太子神情缓缓陷入思考之中。
如果没记错的话。
上一次来冰陵,天地大寒,万物皆寂。
没有生灵在这里存活。
自然……也不会有花。
第一百二十八章 棺内锦簇
太宗冰陵,万物寂灭。
太子掌心,一朵冰花被风吹拂,支离破碎。
“这朵花……有些眼熟。”
李白蛟缓缓捻动手指,下意识喃喃自语。
似乎在哪见过?
是在哪呢……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苦苦思索间,宁奕神情凝重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发现,冰陵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李白蛟抬起头来,他望向眼前,风雪大如席,霜冻千里,一片冰川。
眼前这白茫茫的琉璃世界,似乎一直如此,从未变过……如果不是碰巧接住了这一朵被风吹起误入自己掌心的破碎冰花,他恐怕会觉得,万年以来,冰陵都从未有过变化。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神念感应?”
宁奕沉默了一会,无奈笑道:“直觉?预感?”
他神念扫过了。
这偌大冰川,实在没什么可以感知到的变化……
但有时候,宁奕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比起肉眼,神念,冥冥之中的直觉,或许更接近真相。
“父皇生前说,他会在冰陵之中,留一处‘遗泽之地’,后世入冰陵者,以皇血感应,可凭造化取物。”太子抬起一只手腕,两根手指轻轻在手腕处抹过,那苍白肌肤缓缓绽开一道纤细血口。
皇血渗出。
丝丝缕缕的鲜血,在凛冽风中溢散而出,没有冻结成冰渣,反而缭绕成升腾的热雾,蔓向远方。
“你要若要找‘极阴炽火’,想必就在那了。”
李白蛟望向一个方位,轻声道:“载我一程。”
两把飞剑,呼啸在冰陵上空。
宁奕以神念凝聚出一方剑域,替太子抵御风寒,割腕取血,感应方位……李白蛟本就苍白的面色,变得更加病态。
“还记得上次我所说的吗?”
太子站在飞剑上,俯瞰身下,两人在冰陵世界中掠行,被一团又一团骤烈风雪包裹,肉眼所见,唯有银白苍莽。
“这里不是世界的尽头,而是生死的中转点。”
对宁奕而言,在冰陵死去,在冰陵重生。
从大隋离开,在妖族现身。
太宗皇帝的冰川陵墓,就像是隐藏在极北尽头的一扇门……可坚信太宗没有死去的李白蛟却认为,这里是一切的初始点。
“轮回之术,不可捉摸。接管天都城后,复盘历年大事之时,我总觉得……父皇他,在下一盘大棋。”太子低声一笑,道:“但正如你所说的,只是直觉,预感,却找不到证据。”
在黄金城,目睹年轻太宗与阿宁对话,宁奕愈发觉得,太宗之死没那么简单,还有更深的真相需要追溯。
可太子不是自己。
他没有掌握这些信息,能有这种直觉,并且始终坚定,已是令人惊叹。
“……这就够了。”
宁奕无法点破那些秘密,只能轻声道:“有时候……直觉,胜过证据。”
飞剑缓缓落在一座冰山之前。
那缭绕在空中的皇血,扩散成一扇门户,在李白蛟心念感应之下,向着这座巨大冰山贴附而去。
“嗤嗤~~”
烟雾升腾。
太子捂住嘴唇,低沉咳嗽,
皱起眉头。
宁奕眼神亮了起来……眼前这磅礴山体,竟然因为皇血之故,生出感应,就此消融出一抹门户形状。
冰山内,延伸出一条神念与肉眼皆无法探知的深邃甬道。
不可思议。
在这个独立规则运转的冰川世界内,自己的执剑者开门之力,似乎都受到了压制……一路驭剑而行,宁奕根本就没有找到这处开门点。
看来果然是留给后世身负皇血之人。
宁奕望向太子。
后者微微一笑,负手而立,微笑示意宁奕先行。
甬道很窄,只能一前一后。
宁奕两根手指捻起,在眉心轻轻一点,拉出一缕光火,化为一盏莲花灯盏,悬浮飘向甬道内,然后回过头,神情认真,望向李白蛟。
宁奕柔声道:“不论能不能取到‘极阴炽火’,这一次,都算是我欠你的。”
太子微微一怔。
他意识到,自己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没有躲过宁奕的感知……先前捂唇的袖口,已沾染了一片血迹。
宁奕这样的人,与自己针锋相对了近十年。
大隋太平前,始终是自己的心腹之患……太子短暂恍惚了一刹,放到最初,他恐怕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和宁奕,会有这样“和平共处”的画面。
是什么时候开始,处境发生了变化呢?
只不过一怔神的刹那,太子便恢复过来。
他始终是那个太子,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
“大隋天下,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对本殿说……欠本殿的。”
如今,他乃天下之主,四境之内,予取予求。
欠,是要还的。
这天下人,还有什么可还给他的吗?
或许……宁奕就是这么一个为数不多的例外,能对太子说“我欠你的”例外。
所以李白蛟在停顿片刻之后,轻声开口。
“这个人情,本殿记下了。”
……
……
莲花灯漂浮在甬道黑暗中,将冰陵之内,照亮如白昼。
这冰陵虽大,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
宁奕刻意放缓了步伐,等待李白蛟跟上……以太子脚力,不过半盏茶功夫,便走到尽头,尽头是豁然开朗的世界,那盏漂浮的光明莲花,在逼仄甬道内跌跌撞撞,不敢左右摇曳,此刻就像是鱼入大海,嗡的一声抬起升高。
莲花灯像是一枚稳定绽放光火的萤火虫,升高之后,撕破了这座冰陵世界的黑暗。
这里……是太宗准备的陵墓之地。
光明投落,隐约可见。
冰川最中心,躺着一口棺。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躺入为自己准备的棺木中,这位不可一世的伟大皇帝,便因为意外,离开人间……
至少在世人的认知中,真相是这样的。
环形的巨大冰陵中,有人以神力在雪壁上凿刻出一枚枚储物格架,无比工整,鬼斧神工。
看到这一幕,太子神情一振。
他裹了裹衣袍,声音不再冷静。
“父皇坐守天都的五百年里……据说每一年,三司六部都会向红拂河送去一批贡品……”
贡品?
宁奕挑起眉头。
“这份案卷,后来已经被销毁,无从查证。”太子语气却很笃定,道:“但我亲眼看到过那副画面……这些贡品,大多是集大隋阵纹师心血巧思而成的器物,绝非装饰之用。有些乃是禁忌之物,能绽放出极大的杀力,只不过有一个特点,需要以皇血驱动,算得上是一次性的杀伐器。”
“以太宗的武力,怎么会需要那些东西?”宁奕不解。
“不错。”太子点头,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并非为自己而留……”
“你是说,那些贡品,就放在冰陵中?”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莲花灯的微渺光芒,显然不足以照耀整座冰川陵墓。
宁奕深吸一口气,将六卷天书之力,释放而出。
一轮小型太阳,从宁奕眉心飘出,就此升空……整座冰冷陵墓,此刻在光明之中,尽数展露。
那凿刻在环形冰壁处的暗格,一枚一枚,空空荡荡。
冰陵是空的。
没什么所谓的贡品。
“这……怎么可能?”
看到这一幕,太子神情变了,他快步来到一面冰壁之前,皱起眉头,苦苦思索。
宁奕也来到太子身旁。
李白蛟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冰陵壁格,忽而神情陡然阴沉下来。
“你说得没错……冰陵内摆放过‘贡品’。”环抱双臂的宁奕,盯着凿出壁格的坚冰,缓缓道:“只不过,被人取走了。”
冰面有重物摩擦的痕迹,这些刮痕虽然浅淡,但却是贡品实实在在存在过的证据,这些杀力不俗的禁忌武器被放入冰陵,然后取走……其间究竟间隔了多久的岁月,已经无从考证。
但看到这一幕的宁奕,太子,心中都生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在他们两次入冰陵之间。
有人来过这里……
宁奕深吸一口气,他来到那冰陵环墓的最中心。
那枚木棺,周遭缭绕苍雪,寂灭无音。
在木棺表面,覆盖着并不厚重的霜雪。
宁奕与太子对视一眼,确定了想法,他抬起一只手,缓缓催动山字卷。
发力。
启棺。
“咔嚓……”
沉寂不知多少年的冰棺,终于启开一线,棺木边沿喷吐出一层一层热浪,卷挟着霜雪。
冰棺内,并非是永恒的黑暗。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升腾热浪,其中有两抹骤烈火光,犹如眼珠一般,盯着自己……
“极阴炽火。”
看到这两枚眼珠子,宁奕非但没有紧张,反而松了口气。
可下一刻,舒缓的心,却又陡然提了起来。
极阴炽火,在冰棺内生长,这里恐怕是唯一能趋避霜寒死寂的地方……在热浪消散之后。
冰棺内,簌簌摇曳着什么声音。
一朵又一朵“鲜艳”的花儿,生长在极阴炽火的烈潮之下。
冰棺之内,花团锦簇。
这实在是一副冲击人心的画面。
这些花,在烈潮中生长,却覆盖着冰霜,似乎还活着,却早已死去,艳丽的花瓣上覆盖着层层冰霜……
此时并非花开,却是无比妖艳。
棺内锦簇,尽为南花。
第一百二十九章 暗潮汹涌
在看到棺内锦簇的那一刻,太子神情骤然一变。
踏入冰陵时,那朵破碎的冰花……究竟从何而来,已经不言而喻。
对于南花,太子并不陌生。
在李白蛟眼中,南花是“不祥之花”。
老师因南花而堕落……
前些日子南来城的动荡……也因南花而起。
可李白蛟此刻又有些困惑了。
在自己父皇的棺中,发现这些南花,究竟意味着什么?
宁奕看到了太子神情的异样。
他轻声道:“南花出现,往往伴随世间之恶……可此花并非如世人所想,是一朵象征邪恶的妖花。”
李白蛟一怔。
南花……并非妖花?
“这是一朵照见本我之花。”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认真说道:“就像是一面镜子,见南花者,便见本我。所谓的‘恶’,也不过是照见之后的自然折射。”
“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宁奕伸出一只手,五指在火海中轻轻一捞。
银白的,如霜草的花叶,哗啦啦被映成通红,然后破碎摇曳……
“谁人心中没有恶念?”
宁奕望向太子,“只不过心中有枷锁,扼制恶蛟,在直视南花后,枷锁仍然保存完好,亦或是支离破碎……便要因人而异。”
“本殿听说,南疆执法司的动荡,便是因为此花而起。”李白蛟裹紧大袍,盯着棺内这些火海之内摇曳的冰花,轻声道:“有人在很久前看到了一朵南花,然后永堕……为了颠覆南来城,谋划了数十年。”
宁奕点了点头。
目前情报已知,南花是原始树界内流传而出的“精神媒介”,拥有极其强大的感染力。
与黄金城的巨木一样。
在原始树界,光明败退,黑暗永驻……于是南花看起来便更加邪恶一些,但事实上万物都有阴阳两面,有影之处便有光。
“有人见过南花,未曾堕落。”宁奕笑道:“殿下应该知道的。”
太子沉思了一会,缓缓抬首,望向宁奕。
“当年将此花赠予老师的……”
“余青水。”
宁奕点头,道:“我在南疆见到了他的过往……在那里,我种下了新的南花。”
种下妖异邪恶之花,此事若非执剑者所为,要被千夫所指。
“有意思……”李白蛟轻声笑了笑,道:“听说南花绽放,是世间最美的景象,本殿还真想亲眼看一看。”
“只可惜,这冰棺内的南花,已经死去,凋零。”
他学着宁奕的动作,在棺木内轻轻捞了一捞。
满手的火海银花,支离破碎,捞出之后,化为霜雪。
水中月,镜中花,只可看,不可触碰。
收回手掌,太子深深凝视着这口锦簇冰棺,忽而一笑,道:“这‘极阴炽火’,你收走吧。”
宁奕轻吸一口气,再次沉声道:“……谢了。”
他没有犹豫。
山字卷吸力迸发,两枚如眼珠般的炽火,缓缓从棺内被摄出。
那缭绕覆盖于棺木内的火海,顷刻间崩塌,如美梦一般幻灭。
冰花不再血红,而
是一片惨白。
再然后,风一吹,哗啦啦啦——
大量的霜雪齑粉,从冰棺内溢散而出。
宁奕将极阴炽火纳于掌心,他与太子站在棺前,看着南花彻底湮灭的这副画面,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种花,能比南花更美,更妖了。
诞生之时,摄人心魂。
毁灭之际,惊心动魄。
“宁奕……”
站在霜雪中,太子声音很轻地开口,虽然轻,但很有力,而且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十分冷静。
“我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只一句话,便让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他望向李白蛟。
被霜雪拥簇的年轻太子,神色平静,一只手拢着衣袍,另外一只手则是伸出,去接漫天破碎的冰花齑粉。
他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北伐将至,暗潮连绵。”太子道:“或许我能看到倒悬海枯的那一日,但……很有可能,看不到平定妖域的那一天了。”
宁奕神情复杂。
太子这样的人,从不托底,更不会在对手面前展露颓态。
能在宁奕面前说出时日无多这种话……对太子而言,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至少说明,他信任了宁奕。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命数早已注定,众生皆为平等。不是大隋皇帝,就该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太子轻声笑道:“活到今日,是幸运,也是不幸。”
幸运的是,他战胜了所有对手。
不幸的是,倒在了自己最终梦想之前。
“但比起先皇列祖,甚至父皇……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太子又是一笑。
太宗等了六百年,没有等到倒悬海枯。
那些拥有雄才壮志的皇帝们,因为时代之故,直至寿元耗尽,都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北伐希望。
“这些年,光明密会的案卷,每一份都会复刻拓印,送往皇宫。”李白蛟声音凝重,道:“很难想象那些‘永堕之人’,已将大隋侵蚀成这副模样……它们是比北伐更重要的事情,却又无法急于一时。”
倒悬海枯,大军北上。
北伐之战,便可拉开帷幕。
两界对垒,生死厮杀!
可清剿影子……则是不同,这些永堕异教徒,如野火烧过的恶草,斩之不尽,杀之不绝,隐藏在黑暗深处,平日里绝不显山露水,可一旦放任不顾,便会在最关键时候,要了自己性命,这是深入骨髓的寄生蛀虫,扎根大隋四境,以极快速度衍生,繁殖。
“前有灵山火灾,后有东境异变……”李白蛟笑道:“我想大隋朝野内,应该还有残余吧?某座圣山,某个角落,一定还有蛰浅之人,偏偏在大战开始之际,天下变得太平……”
说到这里,宁奕明白了太子意思。
光明密会这五年来,战绩斐然,但大多都是清剿一些独立洞天的邪教徒……这些邪教徒摧之不绝,便足以说明,连在最后的根源,还没有彻底断绝。
只是这根源,却是无比隐蔽。
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大战在即,影子蛰伏……这是想等到大隋朝野彻底混乱,才开始爆发。
与灵山之变
,一模一样。
“天下太大,总有你我看不到的地方。”李白蛟带着三分自嘲,轻声喃喃道:“或许我死之后,他们就会跳出来了吧?”
太子今日之言,竟如此悲观……宁奕一时之间只能沉默。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李白蛟忽然开口,道:“如果真到了弥留之际,我想看一看,你种在南疆的南花。”
……
……
一朵南花。
在黑暗中摇曳,绽放,散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而后,迅速凋零。
这在尘世间,凡俗终其一生,都难以见到一眼的“妖花”,此刻就躺在白帝的手掌心。
白亘轻轻捻动南花,看着花瓣凋落,化为支离破碎的雪白齑粉。
“一朵花,可以有如此奇效……倒是不可思议。”
此刻的白亘,眼神平静,眉心鳞蛰浅。
处于神智稳定的巅峰之期。
在他高座之前,还立着一道并不高大的黑暗身影,那身影肩头沾着霜雪,浑身隐于黑暗之中。
“原始树界的一朵花,一片叶,都有不可思议之神力。”黑暗身影微笑道:“南花本是生长于建木根部的花灵……建木坠落后,便随着一同跌落此间,可惜数量不多了,见一朵,少一朵。”
白亘笑了,柔声道:“哦……如此说来,我应该珍惜一些。”
虽如此说,他却是捻动手指,将南花碾地破碎。
黑暗身影只是一笑。
“有些人等一辈子,等不到花开。有些人只见一面,花便会开。南花盛放,因人而异,如陛下这般……只一眼,便让花开的,实属稀世罕见。”他认真开口,道:“不枉我献命北上,见这一面。”
“献命……”
白亘笑了笑,道:“你这样的人,还会怕死吗?不是已经不死不灭了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白亘指尖轻敲椅背,轰隆一声,一道炸雷,毫无预兆地在黑影肩头炸开,一蓬鲜血喷薄而出。
以如今白帝造化,只需一缕杀念,足以灭杀俗世间的任意一位生灵!
那黑暗身影却只是一笑,凝视着自己炸开的右肩,在极致的寂灭之力下……他连一丝一毫的痛苦神色都没有展露。
肌骨缓缓痊愈,恢复如初。
血腥气弥漫在天海楼阁之中。
不得不说,这是神迹。
能硬抗自己一缕杀念的,两座天下,不过也就双手之数,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要付出代价。
“陛下……这其实,不算什么。”黑暗中传来笑声,“若你愿意答应这桩交易,那么你会看到真正的‘神迹’。”
“真是令人不快的语气啊……”
白亘认真凝视着对方,眼中流露出厌恶,唇角却微微翘起,轻声道:“不过……我很感兴趣。”
他端坐身子,目光俯瞰而下,重新审视这位“献命而来”的信徒。
“很难想象,如你这般的人,会是树界的信徒。”
这位东妖域皇帝,认真凝视着黑暗中那位信徒的脸庞,带着三分讥讽之意,笑着问道:“在大隋天下,层层监察之下,能藏到现在……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百三十章 使徒
大隋铁律,监察万物。
能让白帝以如此语气开口……这位信徒的身份来历,显然不一般。
面对三分讥讽,黑暗中那人耸了耸肩。
他浑不在意的笑道:
“我怎么做到的,重要吗?换句话说……陛下当真会在乎吗?”
很显然。
白帝只是略微惊诧于来者身份,可对于大隋天下黑暗中正在发生的崩离瓦解,他并不在意。
“太子命不久矣。”
信徒说出了一个足以让妖族震动的消息……因为倒悬海隔阂缘故,两座天下彼此之间的情报都很滞后,像是太宗皇帝死于烈潮政变这样的重磅消息,在沉渊彻底修葺北境长城之后才被鹰隼传回妖族耳中。
如今大隋执政者,就是那位太子。
而作为白亘这样的“千古一帝”,自然不会将这个修为低下的凡夫俗子,当成自己真正的对手,若太宗活着,他还有兴趣跟这位人皇扳一扳手腕。
白亘眼中大隋的几根钉刺,一是宁奕,二是沉渊,三是光明皇帝所留下的皇权体系……除此之外,没什么值得他多关注一眼的。
而那个羸弱无力的太子,象征着的,就是大一统的皇权体系。
太子一死,大隋皇权崩塌。
白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据说这位年轻的大隋主人,并没有留下子嗣,一旦他阖世离去,作为天下行政中枢的天都城,根本不可能找出第二位符合权位的继承者。
“当然……即便太子死去,想扳倒皇权,也不轻松。只不过这对东域而言,是一件好事,倒悬海枯,北伐在即,皇权动荡,便是芥子山的机会。”
使徒微微一笑。
“另外……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北境在谋划飞升,北境长城需要大量的资源。”
他抬起手掌,一份竹简卷宗从掌心出现。
白帝接过卷宗,只是看了一眼,那平静漠然的眼神,便凝重起来……这份竹简卷宗内的信息实在太重要了,相比于太子命不久矣这种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情报,北境长城蓄谋飞升,才是令白帝嗅到危险的消息。
“陛下……你似乎很害怕听到‘飞升’这个词啊。”
使徒笑了,背负双手,虽然口中喊着陛下,却听不出他对白帝情真意切的尊重,这声陛下,更像是“朋友”一样的称呼。
这种态度,令白亘不悦。
“北境长城飞升……这种消息,你怎么拿到的?”白亘皱起眉头,捻握那枚竹简,盯住黑暗中的那袭身影,喃喃道:“宁奕和沉渊君已经完全信任了你?”
使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世界获取信息的方式有很多种……有时候一场密会,不需要亲自参与,也可以得知其后深藏的秘密。”他不缓不慢道:“这枚竹简案卷上的资料是我根据一部分线索推演而出,北境长城如果成功飞升,大隋北伐战争的胜算将会攀升至九成以上……陛下如果不依靠其他手段,即便大隋没有北境飞升这种‘神迹’出现,妖族胜算也不到四成。”
铁穹城,整座北域,顽强抗住了金翅大鹏鸟的妖潮。
作为中立势力的草原,将最好的反攻地形,让给了大隋。
接下来,白帝要面对的是整座天下,万年以来,最为猛烈的攻潮。
他最后的希望,就是晋升不朽,以绝对的武力,杀死铁穹城火凤,北境沉渊君,击垮大隋皇权……建立属于自己的不朽帝国。
而很显然。
这些意图,都被使徒看在眼中。
“你想说什么?”
白帝神情阴沉,今日他之处境,犹如困虎,但却容不得外人多说。
“陛下……之所以畏惧‘飞升’二字,是与天海楼的命相推演有关吧?”使徒笑道:“如你这般缔造东域庞大霸业的皇帝,肯定动用过命运之力,推演自己未来……而得出的大凶之兆,便与‘飞升’二字有关。所以你五年前不惜花费巨大代价,也要将灞都坠沉,因为这座悬空之城,要不了多久,就能完成‘飞升’壮举。”
白帝沉默了。
而沉默,就是最好的答复。
是的……他曾经动用天海楼亿万缕命运长线,推演未来走向,在混沌之中窥见跌落万丈深渊的命势,而千丝万缕,都与“飞升”二字相关。
从那之后,他就对于灞都那座飞升之城虎视眈眈,云域寿辰不惜亲自出手,也要击垮灞都,他本以为……镇压灞都,便是将影响自己命势的因果击碎!
可接到这枚竹简的那一刻,白亘才意识到。
原来自己格局小了。
在山海的另外一边,还有人在谋划着“举城飞升”的宏伟壮景,而比起灞都,很显然是即将北伐的北境长城,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打击。
“飞升没什么可怕的。”
使徒抬起双臂,黑暗破碎,花火摇曳,他缓步来到白亘面前,仰望着端坐皇座上的皇帝,一只手按住胸膛,那里响起战鼓般的轰鸣。
他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脏献出……
白亘与使徒对视,瞳孔缓缓收缩,惨白无光的瞳仁,逐渐变得漆黑,聚拢。
眉心的鳞片,开始浮现。
一枚一枚,覆盖面颊。
使徒低沉开口。
“我来为陛下……奉献一条全新的路。”
……
……
茶楼风起,旗帜飘摇。
红符街熙熙攘攘,一片闹市景象。
宁奕坐在茶楼二层雅间,以神念传递出讯令。
在天都城,如愿得到了“极阴炽火”,北境飞升的材料,还剩下两样……
不多时。
神火讯令轻轻震颤,沉渊君传来回复。
他告诉宁奕,不必太过着急。
北境长城的飞升阵纹雕刻,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工程,即便有大量阵纹师投入心血,也需要数月时间进行前期筹备,这还是因为北境长城拥有一个极度完美的阵纹根基,数千年来的不断完善,使得北境只差最后入魂之处的“阵纹”没有填补。
沉渊嘱托宁奕务必到手的三样材料,虽然重要,但不紧急。
言外之意就是,可以将三样材料全部拿到,再返回北境。
得到回复后,宁奕安安静静思忖了一会……他在考虑接下来的行动,便在此时,雅间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音。
“进。”
伴随宁奕话音落下,一袭蓝袍
映入眼帘。
搂着拂尘的大宦官,缓缓推门,动作轻柔无比,入门之后先是行了一礼。
宁奕怔了怔,“海公公?”
“宁山主。”海公公难掩面色喜悦,声音里隐含激动,沙哑道:“咱家也不知您用了什么术法……实在是神乎其技,殿下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
宁奕闻言之后,却是一时无言。
离开冰陵后,他和太子商谈了关于北境飞升的一些事宜……以及一些后手安排,在那之后,他赠出了生字卷竹简。
宁奕很清楚。
世人生死,都有一条长线,即便是生死道果境的强者,也不能随意为人续命。
天道在上。
连光明皇帝都会死去。
执掌生字卷的自己……也只能为一些本不该沾染死亡的人,驱逐寂灭之气,孕育生机。
如今的太子精神状态变好,很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只是,他又怎能向海公公点破呢?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太过于令人信服,以至于庙堂上下,都希望太子能借助自己的生字卷,就此好转……
他只能挤出笑容,道:“殿下无恙便好。”
“殿下托我前来,好好感谢宁山主。”
海公公从袖袍内取出一份案卷,道:“这是昨夜殿下回宫之后,连夜撰写的一份案卷,万分机密,唯殿下与您才能知晓……”
宁奕笑着望向海公公,点了点头。
他接过案卷,只是一瞥,神情便有些凝固。
“宁山主。”
海公公开口,注意到宁奕神情有变:“……宁山主?”
宁奕回过神。
因为太子得愈之事,大宦官实在神情激动,此刻注意到自己失态,压下声音,认真道:“宁山主……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咱家私心多说一句,如果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只管吩咐一句。”
宁奕再次笑着点头。
“那咱家就……不叨扰了……”
海公公面带笑容,仪态轻盈,迈着碎步,推门离开雅间。
宁奕面上笑意缓缓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取出一张符箓,弹指以神性点燃,符箓燃烧之后,整座雅间被无形气机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
宁奕再次翻开太子连夜撰写的那份卷宗……
谁料,不到三息。
“砰砰砰。”
再次有敲门声音响起。
而不等宁奕回复,便有一袭青衫,飘然而入,推开雅间木门,面无表情坐在宁奕面前。
“看什么呢?这般机密?”
额覆白纱的张君令,抬头“环视”一圈,看到符箓燃烧之后缭绕在雅间内的神性气机,不冷不热地讥讽道:“天要塌了,怎么这个表情?”
宁奕望着张君令,无奈收起案卷。
“张大楼主……你来得还真是时候啊。”
宁奕揉了揉眉心,针锋相对地反讽道:“进屋敲门,大隋的基础礼仪,想必顾大人还没来得及教你吧?”
“上次见面,你倒是也没敲门啊。”
张君令不以为然,淡淡道:“有件事情,我想找你帮个忙。”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回溯
茶楼雅间。
半盏茶后。
“你当真觉得,此事我能帮得了你?”
宁奕有些无奈,看着眼前的青衫女子。
张君令希望自己,帮她找回丢失的记忆。
“你来到人间这些年了……”
宁奕思忖片刻后,安慰道:“没有那些记忆,不一样活得很开心?”
张君令欲言又止。
不可否认,宁奕说的没错。
如今有顾谦,有昆海楼,原先漫无目的的生命已有了意义。
可是,这与自己所想的,不一样。
青衫女子沉默了一小会,道:
“自记事起,我就坐在昆海洞天……于是师尊临行时的嘱托,成为心头萦绕不去的画面。这些日子,昆海洞天的记忆时常在梦境中出现,师尊不断提醒我,要找到真相。所以我想,失去的记忆,一定很重要。”
“这些记忆……与我有关?”
“与你有关。”
张君令虽然失去记忆,但却十分笃定,她认真“盯”着宁奕,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来人间,就不远千里,前赴灵山的原因。”
她只知道,自己要找宁奕。
“或许……还与另外一人有关。”
张君令沉思片刻后,说出了一个名字。
“徐清焰。”
“自第一次见她之时,我便觉得熟悉……像是在很久之前似曾相识。”张君令笑了笑,道:“只是我从未离开过昆海洞天,又怎会见过世人?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但在失去线索之后……我更愿意相信,这是直觉的提醒。那位徐姑娘不是凡俗之人,我想她一定与我失去的记忆有关。”
“老师生前,在昆海洞天留给我一张符箓,我始终参不透其中奥妙。”青衫女子犹豫片刻后,从腰间棋囊内取出一张泛黄失色的古符,“今日见你,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办法……此符交予你,若你以后能找到相关线索,便算是我托对了人,找不到,也没什么。”
张君令微微一笑,道:“毕竟……你说得没错,我在这里,找到了新的意义。”
宁奕接过那张符箓。
对于张君令的身世之谜,他也曾有过猜想。
但线索太少……伴随着天都地底那朵黑莲花的逝去,袁淳先生将这位弟子的身世之秘隐没于尘间世潮之中。
所谓卦不可道尽,恐泄露天机。
“你是算准了我的性格,将这桩难题交到我手上?”
宁奕笑着开口,捻起那张符箓细细端详,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不难看出这张古符存在了极久的时间……其上字迹磨损,一片模糊,即便交给丫头也无法推断出符箓上阵纹的含义。
这无字古符,就是张君令身世的最后一个线索。
张大楼主倒是想得开,她将这张符箓交于自己,便是认定自己会帮她查下去……先前言语所提,提及徐清焰,亦是用了一缕心机。
她是个聪明人。
而最重要的是,宁奕也知道……张君令没有说谎,字里行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她的身世与自己有关,也与徐清焰有关,仅仅凭借这两点信息,自己就一定会感兴趣,并且追查下去。
“身在局中,看不真切,有些时候,需局外人来解谜。”
张君令心平气和,道:“既如此,我何必再苦苦纠结,不妨就把这桩解谜之题交到你手上好了……更何况,还有比你更值得信任的人吗?”
宁奕叹了口
气。
又来这一招。
宁奕本无意去做一位大善人,奈何四境之内,俱将一颗真心交付自己。
他收下古符。
这一举动,便意味着答应了张君令。
青衫女子唇角微翘,露出狡黠笑容。
“不过,你也算找对人了。”
宁奕收起符箓后神秘一笑,道:“这桩谜题,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答案了。”
……
……
在那张无字古符取出之后——
张君令的身世之谜,宁奕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其靠谱准确的猜测。
只不过他卖了一个关子。
张大楼主也很聪明地就此打住,没有配合宁奕的故弄玄虚,继续追问下去。
离开天都。
宁奕直奔西海而去。
当务之急,是找全三种材料。
极阴炽火已经在冰陵内找到,还剩下“仙人根”,“铁锈鳞”。
这一次,宁奕没有动用空之卷,而是驾驭飞剑,坐在剑身上闭目养神,向着西海方向掠行。
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执剑者天书之力,每次动用,都要消耗大量神性……北境将军府即将向草原输送大量铁骑,自己需要维持那扇门户的开启,这已是一个不小的开支,此次开门遥传西海,可能会影响到铁骑入原。
能省则省。
二是宁奕也需要一个清净的时间,来整理自己这些时日的收获。
正好在飞剑上,可以静下心来,捋一捋思绪。
宁奕先是取出一团雪白光芒。
雪白光芒内,一股股紊乱的虚无之力,宛若溪流一般交缠。
铁穹城之乱,宁奕如愿取到了龙皇遗留在妖神柱内的时之卷造化,这团雪白光芒之内,便是龙皇参悟古书之时的心得。
前人载荫,后人乘凉。
这位“时之卷”大成者的感悟,宁奕一点一点咀嚼消化,如今已炼化地七七八八。
其实宁奕天资相当不错,即便与历史潮水中那些不同的天书契合者相比,亦是不落下风……譬如,在山字卷生字卷中,宁奕都展露出强大的感悟性,迅速炼化,完美适配。
陆圣山主,谪仙这般惊艳的修行者,只不过是一卷天书的契合者。
从这个角度来看,宁奕的确是有资格掌握大多数天书的执剑者!
但……宁奕的潜力,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
尤其是在勐山修行一年之后。
道心蜕变,一通百通。
原先不得其解的命字卷,好像瞬间就明悟了大半,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天书到手六卷,便像是一个又一个环扣,互相解答,互相融化。
所以,即便没有龙皇的时之卷造化。
以宁奕资质,完全参悟时之卷,问题也不大……需要的,就只是时间。
但宁奕最不够的,就是时间。
倒悬海枯,终末谶言,整座天下都处于未知的倒计时中。
一柄飞剑,穿梭云层。
坐于云海上的宁奕,掌心悬浮着的那团雪白光芒,伴随着平稳呼吸,一丝一缕拆解,化为丝线,掠入额首,口鼻。
数个时辰后。
龙皇所留下的妖神柱感悟,造化,被宁奕尽数消化。
他缓缓睁开双眼,指尖抹过虚空,从剑气洞天内取出一柄生锈铁剑,指尖抹过之后,铁锈蜕化,翻新,这柄锈剑在数息之中化为崭新之物…
掌控时之卷,不仅可以回溯时空,窥见过往。
也可以改变某样事物的时光。
铁剑锈光消失,宁奕抬起头来,云层之中隐约有噼里啪啦的干燥枯响声炸起,似乎有无形劫力缭绕。
天道在上。
大道规则中,定下了不可忤逆的铁律。
生死,时空,皆不可逆。
很难想象,仅仅是一个抹剑动作,就要引动天劫降临。
因为宁奕刚刚行为的意义,不是单纯抹去剑身铁锈那么简单……在时之卷力量之下,铁剑的“寿元”被延长了,或许先前以锈剑伐木,一剑之下,木未必倒,剑一定碎。
而如今,这柄剑被回溯到了新鲜出炉的鼎盛时期,这也就意味着……这柄剑如今的因果,以及有可能衍生出的命运丝线,都被时之卷改变了。
宁奕坐在飞剑上,神情平静,无视周遭的劫力警告,依旧继续。
他再一次,以指尖抹过。
铁剑的时光,继续向前。
这一次,不再是铁锈抛飞,这柄飞剑的三尺空间,都在一片模糊中震荡,炽烈的炉火在宁奕掌心抛飞。
宁奕眼眸中倒映出一柄铁剑支离破碎,瓦解成一团铁水的画面。
最终悬浮在宁奕掌心的,便是不成形状的一团熔铁汁水。
而原先波澜不惊的湛蓝穹顶,此刻已是一片乌云汇聚,已有阴雷呼啸。
再继续下去。
天道就要对宁奕进行惩罚。
沉思片刻,宁奕第三次伸出两根手指,他准备继续回溯这把铁剑的时空……也正当宁奕意念下达的那一刻,落雷向着飞剑砸去。
雷海中,一袭黑衫破碎。
宁奕肌肤绽放金光,纯阳气护住体表。
两根手指,抹过那团悬浮的飞剑汁水……刹那,这把飞剑的状态从铁水凝固之时再次开始回溯,一年,十年,百年……
俄顷。
雷霆消散。
飞剑上盘坐的那袭黑衫,肌肤破损,鲜血流淌,看起来甚是凄惨。
生字卷散发出金灿光芒,治愈着宁奕的伤势。
此刻他唇角还溢着鲜血,但眼神却是无比炽热,明亮。
那把飞剑,此刻仍然是生锈状态,躺在宁奕掌心。
宁奕将它重新回溯到了这一刻的状态,修补了规则漏洞,天道才停止了惩罚。
在最后关头,他将飞剑回溯到了极限。
铁水化为虚无的“元素”,肉眼无法捕捉,神念隐约能感应到其存在……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混沌形态。
可以想象,这股力量,作用到生灵身上,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龙皇殿,一直以时之卷来医治伤口,以龙皇承载天道惩罚的情况下。
时之卷回溯,甚至可以救回部分死去的生灵。
当然,在命运锁定下……某些必死之人,回溯再多次,也会立即死亡。
而宁奕所探究的,则是在极限状态下,动用时之卷,会造成什么结果。
他得到了两个结论。
第一,只要能承担天道惩罚,时之卷可以无止境回溯时空……而其作用范围,可以远不止一把飞剑。
第二,当回溯之力够强大,死者复苏,并非没有可能,而这股力量再度变得强大,回溯生灵甚至会变成婴儿。
而毫无疑问,退回初始点之后……再继续后退。
迎接婴儿的,将会是彻底的死亡。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登仙岛
飞剑悬空。
抵达西海蓬莱岛,已是三日之后。
宁奕驭剑速度并不快,在飞剑之上,炼化了龙皇殿时之卷感悟后,他又重新参悟了一遍命字卷。
七卷天书,因果卷在北荒云海,以纯阳炉飞剑熬炼消化。
其余六卷,都在宁奕身上。
时之卷,命字卷,是宁奕掌握最不熟练的两卷天书,主要是“时”、“命”二字,玄之又玄,古往今来,能够真正参透者,不过五指之数,凤毛麟角。
千丈高空,万里浮云。
宁奕踩在细雪剑身上,遥遥向下望去,那座漂流在西海之上的仙岛,从高空正上方俯瞰而下,其形宛若一尊葫芦,两头圆润中间纤细,雾气缭绕,俨然仙境。
他伸手抹过自己面容,将这张属于“宁奕”的面孔抹去。
听闻在蓬莱仙岛之内,修士遵循祖训,闭关不出,对大隋天下一无所知……可宁奕如今是什么身份?
天神山山主,大隋天下第一剑仙。
盛名之下,宁奕抹去身份,驾驭飞剑,缓缓落在蓬莱仙岛的一个角落。
他一袭朴素黑衣,细雪剑气收敛,悬挂腰间,重新化为一柄朴实无华的油纸伞。
大师兄说,仙人根生长在灵气丰盈之地。
落脚在蓬莱仙岛,宁奕才发现……这里与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
如今蓬莱,仙气稀疏。
远不是自己站在千丈高空所望的那般仙气恢弘。
十年之前,剑湖蓬莱之争,徐来教导出的那几位年轻弟子,同龄几乎碾压了大隋天下的九成天才,靠着吞服丹药,迅速拔境,走出了一条与正统修行路完全不同的道路,在宁奕印象中,这里应是灵气氤氲才对。
站在一座村落门前,宁奕缓缓收回荡散整座仙岛的神念。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此时,两个追逐打闹的少年少女,从宁奕面前跑过。
这两个孩子,倒是根骨不错,招式扎实,后方少女飞起一脚,竟然踢断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古木,这般力道,足以令人咋舌……只是仔细一看,这两个力如蛮牛的稚嫩孩童,连星火都未点燃。
这是什么概念?
未入修行路,便已得龙象身。
宁奕踏出一步,来到最前方躲闪挪移的一个黄衫顽童面前,顽童堪堪躲开后方来势汹汹的一脚,扭头摆了个鬼脸,再次回头,眼神一花,忽然感觉自己面前多出一道如大山般的庞大阴翳。
宁奕笑眯眯伸出一只手,按住黄衫顽童的天灵盖。
嚯。
劲头不小。
跟当年的谷小雨相比差了点,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生来具有金刚龙象之身,这等肉身体魄,已令人诧异。
“哈!”
后方追击的黑衫少女,看到这一幕,眼神一亮,一个提膝,便如一头蛮象撞来。
“啪嗒”一声!
清脆的衣衫被震出爆响,黑衫少女眼神震惊,看着面前平平无奇的青年,面挂笑意,只手捏住自己的一袭膝撞。
这一击膝撞有几斤几两,她很清楚。
师尊曾说,在岛上与同龄人比试,出拳出脚,除了对师弟要使出八分力,其他人都要留力,否则会打出人命。
能不动声色接下这一击的……
为何这般陌生,从未见过?
“我打打打打……”
一道骤烈的怒喝声音在宁奕身下响起,被按住脑袋瓜子的黄衫少年,闷头前冲,奈何天灵盖被按住,于是双脚踩住地面,摆开拳架,双拳直捣黄龙,打出数十道拳影,
只可惜臂展有限,掀起一阵狂风,连宁奕一丝衣角都没碰到。
风沙走石中,宁奕无奈一笑。
他同时松开两只手,黑衫少女神情警惕向后退去,而黄衫顽童则是眼神一喜,得理不饶人,猛地向前钻去,结果面前男人一闪而逝,自己无力可施之际,脚尖一个踉跄,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
一株老树,震落簌簌青叶,黄衫顽童双手捂住脑袋,一个巨大肿包,突破手掌缓缓鼓起。
他咬住嘴唇,眼眶中有荧光打转,愤怒盯着远方笑盈盈的那个可恶男人。
看着少年泫然欲泣的模样,宁奕努力憋笑。
竟然是个小哭包?
“师姐,他在笑我!”
少年身躯颤抖,能够看得出来,此刻他在强忍,逼迫自己不哭出声来。
远方噗嗤一声。
那男人忍不住了……少年抬起头,看到宁奕一本正经摇头道:“我没有。”
“你胡说……你明明有,你一直在笑我……”少年哇的一声,结果脑袋上又挨了一记。
“聒噪,闭嘴!”
黑衫少女毫不客气,一记手刀,干脆利落打在师弟脑袋瓜子上。
肿上加肿,包上加包。
果然以暴制暴是对付聒噪孩童的最好办法。
少年果然闭嘴。
黑衫少女缓缓站前一步,拦在师弟面前,眉眼舒展,神情自若,淡淡问道:“家师叶云鹤,不知阁下何许人也?”
叶云鹤。
姓叶,宁奕眯起双眼,来了兴趣……
他先是不慌不忙,蹲下身子,笑着问道:“你们师尊,在这座岛上,算是很厉害的人吗?”
“那当然!”
双手捂着脑袋的少年,恶狠狠盯着宁奕道:“你这个大恶人,也就在这里欺负欺负小孩,成何体统!等师尊来了,看你还敢不敢耀武扬威!”
宁奕噗嗤一笑,道:“我可没动手打你,你脑袋上的包,可是自己绊了一跤摔的。”
姓叶的,又是仙岛上厉害的人物。
虽然孩童之言不可轻信,但这两个孩子根骨非凡,能收得如此弟子的,应该也不是凡俗之人。
那么他们口中的师尊,叶云鹤……或许与叶先生有三分关系?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
此番来蓬莱,既是为了仙人根,也是为了看一看叶先生退隐之后修行百年的地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少女认真开口道:“阁下贵姓?”
“我姓宁……”宁奕小心翼翼提起自己的姓氏,颇有些腼腆,“你们师尊有没有提起过?”
不知为何,今日来蓬莱仙岛,竟颇有种富贵还乡之感。
“姓宁?”
少女皱起眉头,站在原地苦思冥想了许久后,满脸惘然,给出了一个宁奕无比失望的答复。
“没有听过。”
没有听过?
宁奕咳嗽一声,比划道:“练剑的。”
“练剑的?”少女看着宁奕的眼神愈发奇怪,挠头困惑道:“……所以呢?我应该听过吗?”
宁奕叹了口气,一只手抹过面颊,恢复真面容。
他看到黑衫少女配合地退了一步。
坐在树下的黄衫少年看着面前这张面孔,一时之间似乎有些失神。
“宁大恶人……”
这一切正如自己预料之中,谁料下一刻,宁奕唇角笑容僵硬。
“宁大恶人。”少年认真开口道:“你真的长得很像恶人。”
砰砰砰三个清脆的爆栗。
宁奕额头浮现黑线。
黄衫少年哇哇大哭,脑袋上冒青烟,光洁的额头另外一边,胀起了三个连环大包。
宁奕淡淡道:“哭什么,这是头角峥嵘之姿,多吉利。我叫宁奕,记住这个名字,以后变强了来找大恶人复仇。”
少年咬牙切齿记住宁奕这个名字。
少女仍然是紧锁眉头,不解地看着眼前黑衫男人,她不清楚……什么时候,蓬莱多出了这么一位高手?
看到少女神色,宁奕便明白了,原来仙岛所谓的避世,是真正意义上的避世。
连自己名字都没有听过,想必这里已经与大隋天下,完全隔绝。
远方响起一道醇厚的声音。
“宁兄。”
这道声音响起,少年少女便惊喜抬起头来,尤其是嗷嗷大哭的少年郎,一路狂奔,如一头小象撞入师尊怀中。
那是一个白发及地的中年男人,黑袍飘摇,剑眉星目,单看气息,与剑湖宫的那些修士颇为相似。
“师尊……此人来路不明,需小心警惕。”
少女来至黑袍白发男人身旁,师尊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少女脑袋。
他对少女笑道:“方才对话,我已经听到了。”
少年抓住机会,赶紧告状,“师尊,这姓宁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刚刚打我,还打师姐,还说等师尊来了一起打……嗷……师姐疼疼疼……”
不得不说这黄衫少年是挑拨离间的一把好手,稚嫩小脸上写满弱小无助和可怜,说话之时还不忘手头上做点小动作,趁着擦眼泪的功夫,偷偷抹了把鼻涕准备蹭在师姐衣衫上,可惜被黑衫少女提前发现,鬼鬼祟祟的过程中被无情捻住手腕,少女师姐咔嚓一声发力,少年郎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话说到一半,发音都变了声调,剩下的就是嗷嗷求饶……
而那位师尊,满脸无奈。
显然是一副见多不怪的面色。
师尊叹了口气,无视了两个孩童,他对着宁奕行了一礼,认真道:“虽然蓬莱在大隋西海之外,远离尘嚣……但有些名字,还是要知道的。”
少女停止了动作。
少年也怔了怔。
他们的师尊,竟然对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行了一礼。
“宁先生,宁剑仙,宁山主,或者说……宁大恶人?”师尊笑了,望向自己那顽劣小弟子,认真道:“这位宁大恶人夸你头角峥嵘,是一份大福源,可要记住了,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的。若你以后真有资格找他打一架,说明你也有出息了。”
少年懵懂无知地挠了挠头。
这位宁大恶人,是很了不起的人吗?
一眼便看透了弟子心思的叶云鹤,揉了揉眉心。
似乎是想到了一件复杂之事。
他叹了口气,洒然笑道:“在下叶云鹤……乃是叶长风老祖座下记名弟子的曾弟子,按辈分而言,应该喊您一声师祖,只是按仙岛规矩,记名弟子还不算真正弟子,所以喊您一声师祖,算是我占便宜。”
这一句话,让少年少女都目瞪口呆,下巴险些跌到地上。
开什么玩笑?
自己师尊,要喊眼前这男人师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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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平乱
在蓬莱,叶先生的地位之高,绝无第二人可以媲美。
叶长风一生只收过一位弟子。
仙岛的这些修行者,最多最多,也就是叶云鹤的师祖,算得上是叶老先生的记名弟子。
尘世数百年,仙岛九甲子。
当年叶云鹤的师祖,被叶老先生捡到,传授剑术,赐了姓氏,改变了仙岛的局势。这座遗世独立的岛屿,曾有数大家族勾心斗角,后来被叶云鹤师祖以一己之力合拢抹平。
当然在其背后,有叶先生坐镇缘故。
于是这数百年来,蓬莱仙岛便安静地断开了与大隋天下的联系,一是叶老先生喜欢清静,二是叶云鹤师祖创立的叶氏,有着与大隋剑湖宫截然相反的发展理念。
“我观仙岛……如今灵气凋零,这是何故?”
“其实……蓬莱仙岛原先乃是一座顶级洞天福地,星辉灵气满溢其中。”叶云鹤长叹一声,喃喃道:“叶祖在这里布下了一座聚灵大阵,整片西海的灵气,都源源不断向着仙岛涌来。”
宁奕点了点头。
叶先生闭关之处,自然如此。
“只是后来……叶祖远游,这聚灵大阵,便缓缓停滞运转。再后来,剑湖宫的徐来师弟送了一封信。”叶云鹤摇头,声音黯然道:“仙岛叶氏的弟子才知道,叶祖在大隋驾鹤离去。”
宁奕缓缓道:“也是在那时候,你们知道了我。”
“不错。我们都很讶异,尘世间竟真有人,能入叶祖法眼,被收为真传弟子。”说到这里,叶云鹤深深凝视宁奕一眼。
他自然无法看穿宁奕修为。
但宁奕的年龄,却是一览无遗。
不愧是叶祖收下的弟子啊……如此年轻,少说也是一位星君了吧?
“其实……叶祖远游之前,仙岛之内,已有崩离瓦解之象。”
再是一声长叹。
叶云鹤苦笑一声,道:“凡俗之人的寿元,自然无法与叶祖相比,当年叶氏能在仙岛一拢其余势力,一是因为师祖本身修为强大,而是因为叶祖记挂着这么一份香火情,后来师祖死去,叶祖只是居住于此,不问世事,叶氏内部便隐约起了分裂……当年徐来之所以会离开蓬莱,前往大隋,本意是要拢和剑湖宫之力,然后将其带回仙岛。”
这桩旧事,也是宁奕和叶先生相识的开端。
“内乱。”
宁奕凝了凝神,道:“后来叶先生死讯传回来,叶氏的内乱就正式开始了?”
“是……”
“也不是。”
“准确地说,叶祖死讯传来,叶氏内乱就结束了。”
叶云鹤笑道:“按规矩,叶氏大公子应继承族权,若叶祖在,自然规矩不会变……可叶祖不在了,规矩自然也就不在了。”
“弱肉强食,是为天理。”宁奕笑着点头,问道:“最后是谁赢了?”
“二公子。”
叶云鹤轻声说了三字。
“你就是本该继承叶氏的那位大公子吧?”
宁奕漫不经心开口。
叶云鹤沉默了一小会,没有否认,叹了口气,笑道:“我那位弟弟,精于权谋,养了一大帮门客,我斗不过他。”
“或者说,斗下去,叶氏会垮掉。”
宁奕再次点破了叶云鹤的心思,他环顾一圈,道:“于是你带着两位弟子,来了这么一个偏僻之隅,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这个词用
的……”叶云鹤哑然失笑,怔神之后,喃喃道:“却是贴切啊。”
这笑声里,有七分苦涩。
“没猜错的话,你是期望仙岛与大隋接壤的吧?”
宁奕再是一笑,道:“而你那位弟弟,所谓的二公子,得权之后则是将仙岛封锁,彻底与外界断绝联系。”
“你……”
叶云鹤有些惊诧,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宁奕竟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
“你从徐来那里得知的?”
宁奕摇头,道:“不难猜。”
神念扩散,一扫之下,叶云鹤那屋子里的修行法器,一览无余。
而这两位弟子,也与蓬莱仙岛的修行理念截然相反。
这是两位炼体者。
服用丹药的蓬莱剑修,对于体魄修行,并不在意,如此教导弟子的叶云鹤……自然是与仙岛叶氏流派的理念格格不入。
宁奕又道:“可是这仙岛灵气,究竟是如何枯竭的呢?”
“都怪云枭师叔!他也是一个大恶人!”
黄衫顽童忽然嚎了一嗓子,“自他掌权后,仙岛灵气就开始枯竭——”
黑衫少女连忙低声喝道:“铜钱,住口。”
“有什么说不得的?明明是他逆行倒施,招惹天谴……”
被唤做铜钱的黄衫少年,脸上写满了倔强,平日里尊师重道,今日说到此事,却是寸步不让,顶撞师姐。
少女恨得牙痒痒,却是被师父轻轻按住肩头。
“没什么不可说的。”
叶云鹤面无表情道:“我那位师弟,大奉丹道,举仙岛之力,炼丹修行。他听信了一位丹士谗言,认为炼丹之术,可以直通长生,于是大肆动用聚灵阵,以至于大阵透支,无法运转,仙岛百年积蓄毁于一旦。”
宁奕默默听着。
他先前神念,只是粗略扫过仙岛,并没有细致探查。
叶云鹤此言,则是让宁奕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如今仙岛,乌烟瘴气,宁兄见笑了。”
叶云鹤轻声道:“宁兄今日登岛,应只是想见一见叶祖闭关之所吧……这一点,大可放心,叶云枭再是肆意妄为,也不敢损坏叶祖祠堂丝毫。”
宁奕静静立了一会。
他忽然问道:“叶云枭与那位丹士,平日在何处炼丹修行?”
叶云鹤显然一怔。
宁奕笑眯眯道:“仙岛是叶先生的旧处,老人家喜欢安静,碍人清净的那些垃圾,总是要有人打扫的。”
叶云鹤沉声道:“宁兄……那叶云枭修为极高,而且门内高手如云,悍不畏死……”
听到悍不畏死四字,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黄衫少年此刻很不识趣地高声开口,道:“仙岛极北养心殿,姓宁的,你要是能把这俩人宰了,我跪在地上磕头喊你曾师祖!一诺千金,说到做到!”
宁奕笑着问道:“真不反悔?”
“真不反悔!”
少年脱口而出的四个字,刚刚落地,只见面前那袭黑衫,向后轻轻退了一步,一袭黑衫飘摇如墨,在风中晕散开来。
这是何等神通?!
别说铜钱,连叶云鹤都看怔了神。
……
……
仙岛极北养心殿。
一袭黑衫,不知不觉站在殿中,光影折射,犹如鬼魅。
如今叶先生的剑术逍遥游,在宁奕掌中,
可谓是修至巅峰。
真正的世间极速。
区区仙岛,一念便可抵达任意之处。
宁奕皱起眉头。
只见那大殿深处,席帘摇曳,丝丝缕缕春风拂柳般的清脆笑声,在殿柱空旷处幽幽荡漾,酥软入骨。
若说蓬莱仙岛,真有一处,算得上仙境,那么便是这里了。
大殿之内,灵气丰盈充沛,近乎于奢靡。
在大殿正中心,有一尊巨大铜炉,炉内无火,却是如海潮般翻涌着滚滚星辉灵气,掀起滔天狂潮。
炉外一片太平,歌舞升平,丝弦糜烂。
一位雄壮汉子,**身躯,在大殿深处,巨床之上,与另外一名女子抵死缠绵。
在床榻旁,胡乱散着一堆衣袍,其中有女子所用的炼丹道袍,还有一枚枚散落的朱红丹药。
那女子容颜,甚是妩媚,若放到大隋,必定震动天下,这是一位容貌惊艳程度仅次于徐清焰的人间祸水。
开口呻吟,丝丝入耳,酥软抵骨,教人欲罢不能。
这就是所谓的炼丹长生术?
宁奕有些失望。
本以为与影子有关……
事实上,这就是一名妖媚女子蛊惑人心,利用仙岛资源,炼丹双修。
叶云枭糜烂无度,败坏基业。
西海蓬莱,本是叶先生修行所在的清净之处,如今乌烟瘴气,这般景象,宁奕已是不可容忍。
他一步踏出。
层层帘帐,飘摇而起。
在床榻上交战征伐的男女,陡然醒转过来。
正如叶云鹤所言,如今仙岛岛主叶云枭,修行境界相当不俗,乃是星君境的高手。
可惜的是,宁奕并没有给他反应机会。
“嗖!”
一缕剑气,激荡而出。
精准无误地穿透数十层纱帘,一瞬便将叶云枭额首洞穿。
这一剑,宁奕用上了神性。
他要仔细感应一下……眼前之人,到底有没有被影子污浊。
一蓬鲜血,迸溅而出。
躺在床榻上的女子,绝美容颜被溅满鲜血,神情错愕惊恐兼复有之。
神性一剑,并没有觉察到异样。
宁奕有些失望……看来仙岛灵气枯竭的幕后,没有阴谋,也没有影子作祟,只是人心所致。
他缓步来到床榻前。
那位绝色美人,慌乱中推开男人,拎起一件轻薄纱巾提至胸口,可惜遮不住满身春光,她像是一只病弱慌乱的小鹿,眼神楚楚可怜。
她有自知之明。
知晓凭自己姿色,只需展露些许媚态,男人便会心猿意马,届时随意编织几个谎言,对方便会出于心怜,绕过自己。
可当她抬起头,与眼前男人对视的那一刻,心头便咯噔一声。
这个男人,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一双眼瞳,平静如水。
不……如湖泊,如深海,如深渊。
宁奕无视了近在咫尺的春光旖旎之景,只是平静直视着女人的一双妖媚眼瞳。
关于影子是否存在的猜测,还有这最后一层印证。
宁奕声音极轻地开口。
女子灵魂却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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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剑仙祠
宁奕轻轻一言。
坠入女子神魂之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手提薄纱遮蔽玉体的女子,眼神变得惘然,空洞,喃喃道:
“奴婢……名为苏姒……”
“出身南疆……从合欢宗来……”
不过小半盏茶功夫,她将自己所有的秘密袒露而出。
宁奕收回无声延展的神念,神情阴沉。
一个合欢宗栽培而出的媚术女子,来到西海,竟然成功将整座蓬莱当做炉鼎。
实在是荒谬。
那位败坏仙岛灵气的叶氏孽嗣叶云枭,更是死有余辜。
这最后一次的神念试探,让宁奕确信,仙岛之变,与影子无关,落空的同时心中不免多出了三分庆幸。
影子并非是无孔不入,至少封闭外界的蓬莱,也隔绝了影子的侵蚀。
下一刻!
苏姒恍然回过神来,她意识到刚刚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俏脸写满惊恐。
这一次的惊恐,是实实在在的恐惧,不再如先前那般,有演戏设套之假。
她抬起头来,只觉得面前那袭黑衫……道心之坚固,手段之果决,实在有些惊人。
“大人……奴婢知道错了,奴婢愿意做牛做马,只要大人愿意放奴婢一命……什么需求,奴婢都可以满足……”
最后几字,带着腼腆,羞涩,惶恐,缓慢吐出。
苏姒这女人,将人心揣摩到了极点。
她将姿态放到了最低,一边开口,一边跪伏着向前挪动,同时小心翼翼观察着宁奕神色。
女子咬着嘴唇,媚眼如丝。
宁奕则是神情平静,近乎于木然。
他无视了苏姒的话语,容貌,一切蛊惑手段。
这苏姒,与叶云枭双修,加上服丹,本身也是一位星君境高手,看来叶云鹤口中所说的“悍不畏死”的门客,也是她以媚术蛊惑,于是甘心赴死的傀儡死士。
媚术之道,虽为小道,但修到最后,亦可抵达终点——这是一门直抵灵魂的道法。
苏姒境界因为服丹缘故,虚浮不定,真正对敌厮杀,同境修士对她乃是必胜之局,可偏偏由于这桩媚术……同境修士很难不受影响。
即便同为女性,亦会感到心动,恍惚。
刹那恍惚,便可奠定胜负。
俯低身子,如猫爬行的苏姒,在接近宁奕的过程中,掌心轻轻按住床榻某处隐蔽角落。
养心殿内一片寂静。
但殿外那凡俗之人不可查觉的声响,在宁奕耳中,却是如雷鸣一般。
伴随着苏姒那隐蔽的轻轻一按,远方有数十道飞剑破空之音,正在迅速接近……
宁奕挑了挑眉,目光向下瞥去。
这“妙人丹士”,是想要与自己奋力一搏了。
最后三尺距离,苏姒眼中渗出一缕幽火,一双绝美眼瞳,顷刻化为一团碧绿火光,在这一瞬,仿佛要将宁奕心魄全都摄去!
她从床榻上飞扑而起。
宁奕直视着那双眼瞳,呆如石塑,果然一动不动。
只一刹!
苏姒扑到宁奕身上,真如一只野猫,双腿缠在宁奕腰间,十指如钩,狠狠向着宁奕天灵盖挖去,先前的满面柔弱烟消云散,此刻尽数化为狠戾——
之前,她看到了那一缕剑气穿帘而过,瞬杀叶云
枭。
那一刻她便知晓……眼前这男人,乃是一名飞剑剑修!
飞剑剑修境界再高,也怕近身!
因为他们体魄太弱,一旦陷入近身缠斗,飞剑施展不开,极其容易丧命。
“你太大意了……”
苏姒声音嘶哑,带着笑意。
她十指扣住宁奕额首天灵,猛然拧腰,发力。
下一幕,便是将这男人的头颅掀开……这副场景,其实早就在苏姒脑海中浮现了无数遍,在陪叶云枭双修的每一个长夜中,苏姒心中都会抑制不住的涌现杀机。
若有一日,叶云枭这尊炉鼎再无利用价值,便会是这个下场。
今日叶云枭死了。
自己送这个陌生男人一程,也算是替他偿命。
十指落下的那一刻,苏姒心中竟是有三分遗憾……这男人,如此杀了,倒是有些可惜,自己还想尝一尝这炉鼎的滋味。
想必,是比叶云枭味道更好吧?
下一刹,苏姒神情便陷入呆滞凝固。
只见她十指攥拢落下,狠狠一拔,竟是连宁奕一丝体魄都无法伤到,十指指尖刮擦出金铁火花,带出刺破耳膜的尖啸声。
她仿佛看鬼一般,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黑衫男人。
自己是碰到了什么怪物?!
飞剑剑修,怎么会有如此强悍的体魄!
此时此刻,苏姒还缠在宁奕身上……远远看去,两人似乎还保持着一个“风光旖旎”的暧昧姿势。
直到宁奕轻声开口:“既然你喜欢炼丹,我便送你一程。”
黑衫之上,陡然翻涌火浪。
这副暧昧姿势,便看起来极其渗人。
轰的一声,搂抱着宁奕的苏姒,浑身被朱雀虚炎点燃,化为一个火人,跌落在床榻之上,虚炎迅速蔓延,随着飘摇席帘,传递到养心殿四处。
宁奕没有多看苏姒一眼,转身缓步来到养心殿前。
远方飞剑悬空,密密麻麻,声势浩大。
宁奕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并拢,缓缓抹过,远方长空,一缕剑气如流星般扫尾掠出——
宁奕以剑念在养心殿方圆百丈之内,画了一缕金灿长线。
叶云枭和苏姒栽培出的心腹死士,悬停在长线之外,果真悍不畏死,撞了过来。
于是……
他们便真的死了。
一蓬蓬灿烂鲜血,如烟火般绽放,背负双手的黑衫宁奕,踩着细雪悬空,身下是熊熊燃烧的养心大殿。
“叶云枭,苏姒,都已死了。”
宁奕望向那些没有撞入剑气金线范围内的剑修,淡淡道:“诸位若想为他们报仇,便来一试吧,宁某来者不拒。错了今日,就没有下次了。”
叶氏宗堂的那些弟子,看着这个脚踏飞剑的年轻人,神情复杂,有愤怒,也有惊疑,还有释然……
但却无一人敢上前。
看到这一幕,宁奕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如今蓬莱仙岛,究竟有多少人是叶云枭心腹,宁奕尚不知晓,他也没那么多心思一探究竟,索性选择粗暴一些的办法。
宁奕挥手,撤去那缕剑气长线,问道:“或者你们一起?”
这一次,飞剑剑群不再安宁,有人已经准备出手。
便在此刻——
远方剑气轰鸣,一缕流光飞
速掠来!
叶云鹤驭剑带着两位弟子,赶到仙岛极北。
人未至,声先至。
“不可无礼!”
躁动不安的飞剑剑群,看到是叶云鹤,缓缓平定下来。
白发黑袍男人,悬于宁奕和叶氏弟子之前,他抬起双臂,望向飞剑当中的几位领首者,冷冷道:“狐九,古午!宁先生乃是叶祖的亲传弟子,既知他替叶氏杀了叶云枭,你们还准备动手?”
飞剑剑修中的“狐九”,“古午”,神情错愕。
叶云鹤又道:“你们在做什么!都忘了剑仙祠的祖训了吗?”
那些飞剑剑修,在听到宁奕叶祖弟子身份之后,皆是震撼……而后无论心思,一个一个俱是撤去剑念,不再如先前那般充满敌意。
事实上,若他们真的上了……
便会与先前那些死士一样。
另一边,叶云鹤连忙传音,道。
“宁先生,我来晚了……这件事情,或许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宁奕神情平静,摆了摆手。
叶云鹤来的倒不算晚,再晚一些,叶氏宗堂的清洗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
“叶氏宗堂内,有我信得过的心腹。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等待机会……”叶云鹤措辞之后,认真道:“宁先生,仙岛霍乱,杀人虽然有用,但过于血腥。我可以揪出那些叛徒,还叶祖一个清净。”
宁奕轻声道:“既如此,便交给你好了。”
叶云鹤听此一言,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再看宁奕,那张温和无害的脸庞,横竖看去都写满了杀胚二字……
实在让人心悸。
仙岛数年之乱局,根茎交错,的确是复杂难解。
以杀解杀,的确是一个粗暴却有效的办法。
只是这破局之法,叶云鹤却是自问想不到,也做不了。
他是仁慈之人,不然又如何会甘愿让位给叶云枭?
“不过……送你一句话,慈不掌权。”
宁奕平静道:“叶氏不清理干净,还会有下一个叶云枭。离开仙岛前,我希望看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处理结果,这个结果,也算是还我师尊一个清净。”
宁奕先前,心中已起了杀念。
这些飞剑剑修,若因自己杀了叶云枭和苏姒,就要围剿……那么这些人,死不足惜。
杀了便杀了。
叶云鹤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他望向远方人群。
自叶云鹤隐退之后,仙岛枯竭,其实看似是叶云枭与苏姒霍乱所致,但这里沉默忍受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包括他自己。
按宁奕的意思,是要严惩叶氏宗堂了。
“宁先生……你大可放心,此事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局。”
叶云鹤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
宁奕瞥了眼火光燃烧的养心殿,挥了挥手,山字卷吸力迸发,磅礴虚炎就此掠回掌心。
叶云枭,苏姒,都已烧成一具焦炭。
那尊巨大铜炉,还有一枚枚灵气丹药,却是被宁奕保留下来。
“师尊留下的聚灵阵,我会替蓬莱重启。”宁奕轻声道:“另外,师尊先前闭关的‘剑仙祠’在哪?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