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稚子
仙岛南部,一座红木府邸。
宁奕推开门,站在府前,向内看去。
落叶簌簌,柔光散落。
这就是叶先生当年的闭关之处……离开西海之后,被后人精心维护起来。
叶云鹤说得不错,即便那叶云枭被苏姒蛊惑,听信妖女谗言,沉迷炼丹双修,败坏仙岛灵气,却未敢损坏剑仙祠分毫。
宁奕身后,一对少年少女,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环目四顾,不敢触碰府邸周围的一草一木。
得了叶云鹤准许,两个小家伙欢天喜地跟在宁奕背后,有了这次观摩剑仙祠的机会。
铜钱抿着嘴唇,瞪大眼睛,声音极轻地问道:“元宝师姐……这就是叶祖的住所吗?”
他声音很小,显然是不想让宁奕听到。
今日发生的一切,对少年而来,实在太不可思议。
他至今还无法接受……眼前那个没什么正经模样的家伙,在辈分上,是自己的曾师祖。
黑衫少女耸了耸肩,叶祖所在的剑仙祠,可是被宗族严格保管起来的圣地,寻常人等不准入内,她也是第一次来。
元宝以眼神示意,让铜钱问问前面的男人。
毕竟……宁奕乃是叶祖的弟子。
耐不住好奇,铜钱咳嗽一声。
“咳咳……”
“那个……姓宁的……”
宁奕眉眼含笑,回头望去,黑衫少女环抱双臂,故意挪开脑袋,装作毫不在意,另外一边浓眉大眼的黄衫少年厚着脸皮问道:“这剑仙祠……怎么看起来有些破旧?”
“你方才喊我什么?”宁奕啧啧一笑。
铜钱被噎得无语,想了想,自己态度的确有些不对,明明有求于人,却摆谱像是一位大爷。
收敛三分后,铜钱努力挤出笑容,问道:“那啥,宁先生?”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这称呼,不对啊。
铜钱快哭了,道:“你你你……欺人太甚……”
宁奕笑眯眯道:“不要忘了,某人先前怎么说的,磕头下跪喊我曾师祖?”
少年满脸通红,咬牙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我铜钱发过的誓,绝不反悔……宁……”
要说出曾师祖三字,可当真比咀嚼牛粪还要困难。
“宁……曾师祖……”铜钱双膝微微下蹲,却被一股柔和之力托起。
“跪拜之礼就免了。”宁奕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还犯不着和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淡淡道:“我这位大恶人,只是想占一占你便宜,你跪下了,我就免不了要送你这位曾徒弟见面礼。喊声曾师祖,开心开心,也就罢了。”
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
“随我入府吧。剑仙祠是何样,我也从未见过。”宁奕大手一挥,率先入府而去。
……
……
满怀着好奇的两个小家伙,入府之后,难免有一丁点失望。
在传闻中,叶祖是境界通天的大修行者。
被仙岛所有人保护起来的剑仙祠,在孩童的想象中,应该满是仙人遗藏,修行功法,或者是绝世名剑。
可惜……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些黄金珠宝,仙决功法,而且看起来十分简陋,屋舍内除了书籍,古卷,就没其他的东西了。
不过元宝铜钱对视一眼,又露出笑意。
看到剑仙祠内景象,两人没来由觉得心中松了口气,踏实起来。
传闻中叶祖的形象,便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圣贤之人,可这世上当真有圣人吗?如今亲眼一见,叶祖故居,不负传闻。
这是一桩好事。
宁奕推开叶先生闭关的静室屋门。
能够看出,先生当年在仙岛的生活非常朴素,静室之内,只有一木桌,一蒲团,一张蕴含神魂的水墨画。
宁奕静静站在木桌前,神色动容。
那张水墨画的内容,并不陌生。
画中立着一位驭剑女子,墨发束起,黑衫飘摇,曳然若天上仙人。
“好美的仙女姐姐……这是叶祖当年的仰慕之人吗?”
铜钱看到这一幕,怔怔失神。
元宝狠狠以胳膊肘抵了一下少年,铜钱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以手掩唇,止住声音,然后他发现……站在画前的宁大恶人,似乎也看得出了神。
宁大恶人,认识画中之人?
宁奕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触碰墨画画卷,无声地笑了笑。
他自然认识。
画上之人是阿宁。
大隋五百年前的尘世风云,在宁奕眼中,已不是秘密。
因为树界谶言的灭世劫难,陆山主,太宗皇帝,叶先生……都与阿宁相识,而且为了完成最后的“某个目标”,达成了共识。
“叶先生,前尘旧缘,已是过往。”
宁奕没有取下画卷,而是跪在蒲团之前,缓缓叩首,道:“弟子宁奕,已替你取回稚子。”
三叩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叶长风于自己,如师如父,此恩终生铭记。
站在静室外的少年少女,见此一幕,默不作声地跪在静室外,也跟着叩首。
对西海而言,叶祖是守护蓬莱的仙人,每一位生长在岛上的居民,都留有画像,供奉膜拜。
能入剑仙祠,参拜叶祖,便是一桩天大的幸事。
在少年少女跪下之后。
宁奕心中忽然一动。
他打开剑气洞天,一柄飞剑,嗡的一声,震颤而出。
稚子。
合鞘之后,稚子便安静停在宁奕剑气洞天之内,有如长眠。
此刻这柄飞剑,发出清脆剑鸣,一如当年见到宁奕裴灵素那般……自行飞掠而出,来到元宝铜钱面前。
宁奕始料未及地看着这一幕,眼神有些恍惚。
稚子剑自行脱鞘,一分为二,那截雪白银亮的锋锐剑身,缓缓推出厚重剑鞘。
剑身悬浮于少女面前,而剑鞘则是落至少年掌心。
“这是……?”
黑衫少女元宝,不敢伸手去触碰那银亮剑身,一是因为此剑剑意太过凛冽,生平仅见,二是……整座剑仙祠,似乎都在震颤。
木桌,蒲团,红木府邸。
因为稚子出现,剑仙祠灵气紊乱起来。
“被喊了一声曾师祖,似乎是我亏了啊……”
宁奕看到这一幕,眼神欣慰,却是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这是叶先生的剑。”
宁奕宽声道:“剑有其灵,承载其意,既然它主动来到你们面前,不妨便
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少女抿起嘴唇,缓缓握住剑柄,那震颤的剑身,便缓缓恢复平静。
双手接过剑鞘的少年,眼神惘然,又听到宁奕开口。
“你既拿了剑鞘,便要沉下性子,不可急躁,要好好守护你师姐……还有蓬莱仙岛。”
原来稚子,本就是剑鞘两分。
人之初,性本善。
稚子孩童天真烂漫的那一面,便体现在其善之一字上。
这柄剑的含义就是守护。
叶先生守护仙岛,守护宁奕。
而当年接下稚子的宁奕,如今也成了守护天下苍生的执剑者。
宁奕隐约间,悟到了什么。
年少之时,自己踏陵访墓,搜寻名剑,将前贤豪杰的剑器收入麾中。
如今……这些剑,却是一柄一柄,重新赠了出去。
执剑者,执天下之剑,并非是要收集万剑。
或许执剑者的真正使命,便是要教天下人,握天下剑。
剑仙祠的变动,引发了仙岛的震颤,这座府邸承载了太多人的敬意,顷刻之间,便有一柄柄飞剑破空而来,而这一次,这些飞剑剑修,则是悬在剑仙祠外,不敢靠近。
稚子剑意,一圈一圈激荡而出。
剑鞘剑身,带着少年少女,飞出院落,来到高空,欢快轻鸣。
仙岛的修行者,认出了叶祖的佩剑。
他们震惊诧异之余,看到一袭黑衫,缓缓从府邸中走出。
“仙岛灵气枯竭,聚灵阵破损……今日,我替蓬莱重启阵纹。”
宁奕并拢两根手指,从眉心捻出一缕雪白光华。
山字卷,生字卷,伴随神性,向着整座仙岛地底涌去。
叶先生布下的阵纹,如莲花一般,纠缠在仙岛根茎之处,因为叶云枭逆行倒施之故,莲花经脉堵塞,星辉枯竭……但随着天书古卷的冲击,阵纹堵塞之处轰然破碎。
剑仙祠为中心,地面浮现出层层雪白光华,当真涌现灵气莲花。
阵纹重启。
仙雾缭绕,府邸被一片氤氲灵气包裹。
宁奕站在府邸门前,望着被稚子拉去悬空掠行的两道身影,还有欢呼雀跃的仙岛修士,露出了笑容。
他回首望去。
有刹那失神。
雾气摇曳中,似乎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那道身影披着大袍,就悬在仙雾中对自己颔首。
“叶先生……”
尘世变迁,自己成为了叶先生口中所说的名动大隋的大剑仙。
只是……多可惜啊。
叶先生,没有看到这一幕。
宁奕眼中满是遗憾。
他喃喃自言自语,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在野草燃烧,初绽头角的时代里,宁奕所遇到的每个人,都在教他成长,教他快快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唯有叶先生,教他如何永远当一个稚子。
“呼……”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合上了剑仙祠的府门,轻声行了一礼,很是笃定地说道:“叶先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府内合拢后,站在雾中的那道身影,竟非梦幻。
他似是听到了宁奕声音,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算是应合。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盗火燃碑
“宁先生。”
叶云鹤取出一份书簿,道:“这是宗堂的惩戒名单。”
如今距离叶云枭之死,已经过去了三日。
这三日,仙岛发生了剧烈动荡。
叶氏宗堂,迎来了一次大清洗。
关于蓬莱叶氏的处置,宁奕全权交给叶云鹤处理,他瞥了眼书簿,只是一笑,并没有接过查看。
“宗堂之事,你自己做主便好。”宁奕道:“大势在上,命在人为。仙岛聚灵阵虽然重启……但未必没有再次熄灭枯竭的那一日。”
这句话,说得很清楚了。
叶云鹤深深望向宁奕。
其实在这几日处理宗堂的事务中,他隐约明白了为何当年叶祖,只是隐居剑仙祠,并不插手蓬莱仙岛的原因。
如叶祖这般的修行者,所修大道,与缘有关,也与心意有关。
顺天而为。
仙岛自有仙岛福祸。
眼前这位宁先生,不愧是叶祖弟子……在这一点上,想法一致。
叶云鹤猜测,轻易瞬杀叶云枭和苏姒的宁奕,已经抵达了涅槃之境,而且极有可能在涅槃境中,也是强者。
怎么去看,眼前这位黑衫男人,最多也才三十岁吧?
三十岁的涅槃境,这等资质,当年叶祖也无法与之相比。
“另外……这是宁先生你要的‘仙藤’。”
叶云鹤从袖袍内,取出了一枚青铜指扣。
这枚指扣,雕刻阵纹,乃是一座容纳洞天的空间法器。
看到指扣,宁奕露出了一抹笑意。
师兄所要的“仙人根”,在蓬莱被称之位“仙藤”。
他接过青铜指扣,神念一扫,却是有些困惑,道:“叶兄,这里仙藤的数量,是不是有些少了?”
师兄需要五千斤仙藤。
而青铜指扣内,只有三千斤。
“宁先生,这已是全部了。”
叶云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这三日,已是遣派人手,在养心殿附近搜刮了数十遍。这仙藤啊,原先灵气丰盈之时,遍布全岛,别说你要五千斤,就是五万斤,也不难寻……只是那养心殿丹炉开灶之后,整座岛屿灵气枯竭,仙藤也随之凋零。”
听着此番,宁奕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修筑北境长城,可不是一件儿戏。
这阵纹材料,可不容许短缺。
“如今聚灵阵重启,若宁先生愿意等,仙藤还会重新再长,只不过……待到仙藤重新长出,可就需要一些岁月了。”叶云鹤察言观色,看到宁奕神情思索之时,又从袖中取出一物。
“宁先生,这是我在苏姒遗体上找到的玉简。”
叶云鹤道:“仙岛这些年的灵气开支,丹药去向,来访记录,都被苏姒记录在玉简之内。”
“哦……”宁奕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提高音量,沉声问道:“来访记录?”
叶云枭封锁蓬莱。
哪来的来访记录?
“苏姒蛊惑人心,日夜与叶云枭双修,实则掌控蓬莱大权。这几年,蓬莱倒并非没有来过外客。”
叶云鹤沉声道:“就在前些日子,有一位神秘修士,来到蓬莱,以丹药丹方,兑走了三千斤仙藤。”
听到这里,宁奕神情不再平静。
他接过玉简,神念一扫,苏姒以神念刻录的
景象,映入魂海之中……这几年来,这位从南疆合欢宗离山的妖女,的确醉心沉迷于炼丹大道,因为叶云枭之无能纵容,让蓬莱仙岛举岛之力,支撑她修行媚术,于是这位妖女天真地以为,自己看到了晋升涅槃的一线希望。
为了追求长生,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有趣的是,她与南疆合欢宗的长老,一直保持着联系。
苏姒虽是妖女,但从这一点来看,倒是一个不忘旧情之人……每过几年都会遣出一个小丹童,带着蓬莱仙岛的仙丹灵药,远渡西海,抵达南疆,为宗门送药。
还真是慨他人之慷,深谙借花献佛之术。
宁奕继续以神念扫荡。
这枚玉简,乃是以神魂烙刻……苏姒本就是一个修行神魂之术的妖女,这也就意味着,读简之人,脑海中会浮现那一日的景象。
片刻后。
宁奕看到了那取走三千斤仙藤的所谓“神秘修士”,与苏姒交易的景象。
“那人来自大隋天下。”
叶云鹤认真道:“以宁先生的手眼,在大隋找一个人,应该不难吧?找到他,剩下的两千斤仙藤,自然就有着落了。”
他注意到,读完玉简的宁奕,神色并没有轻松,反而更加凝重。
叶云鹤怔了怔,道:“……宁先生?”
宁奕回过神,轻轻道:“这枚玉简,我便收下了。”
“无碍,你收下便是。”叶云鹤笑了笑,道:“莫非玉简之中的人,宁先生认识?”
“是啊……准确地说,算得上‘私交甚笃’。”
宁奕捋了捋思绪,笑道:“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来西海一趟……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还真是相识之人?
叶云鹤笑道:“既是私交甚笃之旧友,那算是好事咯?”
“或许……算是吧?”
宁奕顿了顿,笑声听起来却是有些落寞,他抱拳道:“叶兄……既然蓬莱灵气恢复如初,那我便动身了。”
不远处驭剑遨游的两个少年少女,互相嬉戏打扰,穿梭云层之中,铜钱元宝忽然心有感应,望向仙岛海边,潮水冲刷之处。
唯有师尊独立,白袍黑发,抱拳行礼。
师尊对面,空空如也。
那位来之惊艳,去之匆匆的宁曾师祖,已不见踪影。
……
……
紫山风雪缭绕。
楚绡山主阖世之后,这座圣山,便深藏雾气之中。
凡俗之人,一旦踏入紫山方圆十里,便会迷失方向,不知不觉被送出雾气……而知晓西境底细的修行者,也不会轻易擅闯紫山地界。
世人皆知。
紫山历代,一人即是一宗门。
这一代的紫山山主裴灵素,正在北境长城闭关静修,有将军府铁骑襄护,再加上那位大隋第一剑仙的杀胚夫君……紫山霉头,可千万触不得。
而正是在这紫山阵纹的料峭风雪中,有一袭枯瘦黑袍,顶着尖锐如刀的雪屑前行,他孤自一人,浑身都是斑斑血痕。
紫山杀阵,举世无双,擅闯者唯死路尔。
可这袭黑袍,竟然巧妙避开了所有杀阵……似乎这条路,已经走了无数遍,烂熟于心。
最终他来到了风雪原。
霜草漫天抛飞,黑袍缓缓来到一座墓碑之前,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
生锈的铜镜,虽然看起来斑驳破碎,但若有明眼人,一定会震惊……这是龟趺山的不二圣器“明王镜”,深埋陵墓多年,已不可探究去向。
连龟趺山本门圣山山主,都未必能在自家陵墓内找到“明王镜”。
这传闻中,可以照破肉身与灵魂的神镜,竟然就在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手上?
顶着风雪前行的男人,口中轻声喃喃。
“楚绡山主……无意冒犯……”
“楚绡山主……无意冒犯……”
声音戛然而止。
男人眼神有些困惑。
远方石碑在风雪中不再刺眼,先前每一次踏入之时,都能远远瞥见的那袭红衫,这一次……竟然不见了?
楚绡山主,不在紫山?
其实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冒昧”踏入紫山。
这些年来,楚绡山主闭关修行,外人严禁入山,他已经来过不止一次。
而每一次,都没有停留太久。
更是不敢接近楚绡前辈的修行之处,生怕扰了前辈生死关……而这一次没有看见楚绡身影,男人也不敢多想,他依旧轻声念着恳求宽恕之词,然后赤足前行,最终来到了一座老墓之前。
那是风雪原边缘的一方石碑,许久未经擦拭,已落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尘。
男人先是跪坐在石碑前,细心擦拭着碑石。
他深深凝视着碑石上的一行字,满是雪尘和血污的面颊,露出了一抹笑容。
他伸出手掌,掌心自明王境中抹过,一张破败的药方,便浮现于面前……药方上写着古老的梵文。
“龙涎香……一根。”
“仙藤……十斤。”
药方上,写着数十种极其珍惜的古怪材料,但被男人一一集齐,他小心翼翼取出一尊火红丹炉,然后将这些材料,都放入丹炉之中,缓缓以火焰熬炼。
“这一次……一定行的……”
他哈了口气,揉搓双手,然后将那枚明王镜高悬,对准陵墓。
龟趺山中取出的明王镜,在风雪中荡漾出丝丝缕缕的柔光,化为一片随风飘摇的笼牢,将石碑圈住。
这层柔光,分出两拨,一拨罩住石碑,另外一拨,则是罩住丹炉。
经古老药方炼制的“仙丹”,很快在朱雀虚炎的焚烧中化为虚无,丝丝缕缕的火红之力,竟然玄妙无比地挪移至石碑方向。
肉眼看去,似乎在明王镜作用下,丹药被送入了石碑之中。
这是何等诡异的事情?
这个男人,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喂死人吃丹?
这是要让死去之人,重新活过来?
男人就这么枯坐在石碑前,他的时间仿佛不再流动,生命也失去了意义,只是木然凝视着丹炉,还有石碑。
他盗取了天底最珍贵的材料,在这块寂灭石碑前,点燃了一抹光明。
风雪落满了肩头。
厚厚一层。
药方上的仙丹,已不知炼制了多少颗……龙涎香耗费了数十根,仙藤耗费了数百斤……
那石碑,依旧是一片死寂。
风雪原只有风雪缭绕的呜咽之音。
直到一道声音响起,打破寂静。
“你这么做,一万年,也没有用的。”
……
……
(晚些还有一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劫落之象
吴道子回头看去。
风雪原空间波动,一扇门户在神性火焰燃烧中浮现。
“宁……宁奕?”
吴道子怔住了。
从西海到紫山,宁奕选择耗费巨大神性,动用空之卷开启门户……正是因为他在苏姒玉简中,看到了这位老熟人的身影。
不远万里前往西海,以所谓的“长生丹药方”交易仙藤。
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吴道子。
毕竟……为了追寻“复苏之术”,吴道子甚至北上妖族天下。
“生老病死,天地至理。”
宁奕来到老友身旁,陪他一同静视着聂红绫的墓碑。
他知道。
吴道子这位盗火者,终其一生,都在做着别人所不认可的荒诞之事……这个修为平平境界无奇的男人,不惜盗取四境圣山老祖的陵墓,力所能及地搜刮一切天材地宝。
只为复苏聂红绫。
而聂红绫,甚至没听过吴道子的名字。
吴道子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些魔怔。
在外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偏激的,只能感动自己的行为。
相识于微末之际的宁奕,则是很清楚,吴道子这样的人,虽然疯癫,却不像是外人口中所说。
他这般行事,定有自己原因。
只是这原因……宁奕从未问过。
轻叹一声。
宁奕缓缓挪首,问道:“这些年,为了这个执念的付出……值得吗?”
值得吗?
不值得吗?
吴道子摇了摇头,“若是其他人来问,我定是不予理会。”
但宁奕……是吴道子所识之人中,为数不多的朋友,甚至可以说,唯一的朋友。
闯荡墓陵这些年,他结下无数仇家。
四境圣山视他为心头恨。
见了面能和和气气聊上两句的,只有蜀山那个同样声名狼藉的温韬,当然还有那只陪了自己许久的红雀,只是在西岭道宗拔罪出世后,那头秃毛鸟就离开了吴道子,陪伴在主人周游身旁。
其实吴道子也知道,因为这几年宁奕崛起之故,那些圣山大修行者,才不敢对自己动手……
换而言之,这世上愿意以挚友待自己的,就只有宁奕一人了。
“一个疯子,不惜得罪圣山,要救一个死人……听起来已经足够荒诞,足够好笑的了,是吧?”
吴道子自嘲一笑,道:“更何况,这一切,都只是疯子的一厢情愿罢了……我知道,在他们眼中,我就是那个荒唐可笑的疯子。”
宁奕沉默了。
他没有什么可说的。
“只是他们却从未想过……”
“如我这般自私自利,恨不得将圣山墓陵家底都掏空的家伙……至于为一个陌生人这么卖命吗?”
吴道子问出了灵魂一问。
宁奕怔住了。
“行走世间这些年,我什么惊艳女子没见过?圣山的圣女,天都的花魁……这世上当真会有人因为遥遥一瞥,因为一副好看皮囊,拼上后半辈子的性命?”吴道子再次发问。
他质问的不是宁奕。
而是戏谑他嘲讽他的尘世俗人。
说这些话,已经用了他许多力气…
“那是很遥远的时候了,徐藏的名字还没开始在天都震响……”
吴道子低垂眼睑。
他以不带什么感情的口吻,说了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西境乱坟岗墓穴,闯入一个愚蠢的盗墓贼,那蠢贼学艺不精,明明盯着陵墓研究了很久,却还是出了差错,害得陵墓险些崩塌,手忙脚乱之际,屋漏偏逢连夜雨,墓外来人,蠢贼只能躲进棺中。”
“那是他第二次下墓。”
“乱世中,谁愿盗墓?这蠢贼生来贫贱,从小带他长大的师傅也没什么本领,偏偏生了一场重病……不下陵墓,就没有银两替师傅治病。这次下墓……实在是没有办法。”
“蠢贼再蠢,也知与棺主合眠,乃是大忌,但若是现身,被墓主后人抓住,轻则断去四肢,重则丧命。”
“万念俱灰,只能恳求天尊庇佑……”
“透过一线棺木缝隙,他看到,闯入倾塌陵墓的是一个红衣少女。”吴道子眼神灰暗,直视着那石碑上风雪黯淡的名字,“那个少女重启阵纹,抚平陵墓乱象……然后就离开了。”
“蠢贼心中暗自庆幸,竟真以为是天尊庇佑,连忙感谢天尊,拿了盗墓所得,还了银两……救了师傅。”
吴道子低声笑道:“他真的很蠢啊,直到师傅询问他下墓所遇之前,都天真地以为,是当时灵机一动,选择躲进棺木的行为救了自己。后来他才知道,与棺主合眠,是天大的忌讳,那一日,少女若是揭穿……这蠢贼,已没命了。”
说到这。
吴道子停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宁奕,声音沙哑道:“那蠢贼,自然就是我。那一日后,我便时常去往乱坟岗,看那红衣少女,照看陵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少女是紫山弟子,只知道她终日在这里照看陵墓,修行功法,冥想生死之术。我本想感谢她那一日不杀之恩,但时常想起师尊教导……做我们这一行,不能见光,于是只能远远看着。”
“我观察到,她在修行生死之法,这术法极难入门,通常需要阴阳两逆之物,这些奇物往往在陵墓中能够寻到。于是我继续下斗,自作主张替那少女找寻修行之物……找到之后,我将一件奇宝在了乱坟岗上,附上了一张字条,将那一日的经过,想法,以及感谢都附在其上。”
吴道子又笑了。
“这是我的谢礼……可没有想到,那少女没有收,而是在奇宝上附赠了一张字条。”
“她说这礼物收不得,那一日是粗心大意了,平日里修行生死之术,经常引发陵墓摇晃,没想到真有蠢贼偷东西偷到紫山头上……当时看到字条的时候,我快吓尿了,心想随随便便选了一座乱坟岗,怎么就选到了紫山头上。”
“当时我就懵了,心想这礼物还要不要继续送下去,万一被对方逮住,要我还命该怎么办……”
吴道子坐于石碑前,啼笑皆非,道:“抱着宝贝回到家里,我才注意到,那字条背面还有一句,她说这乱坟岗也不是她家祖上的,盗了就盗了,不必在意,你我相识一场,墓里的东西就当送我了,交个朋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女子?”
吴道子低声笑着问道:“我这般见不得光的人,也配有朋友的么?于是我决
定,把宝贝送回去……对朋友嘛,自然是要大方一些。”
“我又赠了一张字条,以感谢她救了我师父的名义,把宝贝放在山头。”
“她还是没收,而且很是豪迈地告诉我,朋友嘛,这点小事这算什么,他日她聂红绫修成大道,生死人,肉白骨,保准让我跟着沾光,长命百岁。”
说到这里,吴道子声音陡然嘶哑起来。
“他日……她聂红绫修成大道……”
“生死人……肉白骨……”
黑袍男人看着石碑,又看了看宁奕,笑道:“我还等着沾光,长命百岁呢……她怎可就这样死去?”
“天都血夜……那些圣山围攻聂红绫……他们都欠着血债……不怪别人怎么看,这笔债在我心中,他们永远还不了……”
吴道子十指攥拢,指尖噼啪作响。
宁奕沉默地听完这个故事,他的肩头,发梢,也覆了厚厚一层霜雪。
宁奕抬眼,注意到丹炉内的仙藤,已经燃尽。
“我去了一趟西海,知晓你取走了那里的仙藤。”宁奕取出青铜戒扣,轻声道:“你若要炼丹,仙藤不够,可以从我这取。”
北境飞升,还有一段时候。
师兄需要五千斤仙藤……仙岛灵气催生之下,仙藤数量,应当是足够。
这是宁奕,对吴道子这位朋友疯癫行为的尊重,认可。
吴道子却是摇了摇头。
他挥手熄灭了丹炉里的火焰,低低笑道:“宁奕,你真当我傻吗……我知晓这种办法,只是浪费天材地宝而已……再多仙藤,再多龙涎香,也救不了她……”
他将明王镜中的仙藤,龙涎香,以及诸多天材地宝,都取了出来。
和尚的家底积蓄,极其殷实。
连宁奕看到,都陷入沉默当中。
“我只是不愿接受……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人生中第一个愿意给我希望的朋友……”
吴道子喃喃道:“世人越是无法理解我的疯癫,我越是想要证明,卑微弱小之人,亦能完成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疯狂之事。只是这么多年……我的确太累了……太累了……”
“你很需要这些仙藤吧,都给你了。”吴道子将仙藤取出,存入另外一枚储物宝器内,放在宁奕面前。
宁奕没有说话,也没有接受。
他只是默默收回了那枚青铜戒扣。
“通过明王镜和仙丹,复活聂红绫的办法……自然是行不通的。”宁奕缓缓抬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尝尽了无数办法,想要复苏死人。那么你应该知道,天道在上,不准许死者复苏,乃是铁律。”
吴道子一怔。
“连天谴都无法引动……这炉火再燃万年,也是徒劳。”
是啊……和尚眼神黯淡下来,回想这些年。
自己做的这一切,连天谴都未曾引动。
实在是差得太远。
“若我告诉你,有办法,让聂红绫重新醒过来呢?”
宁奕的话音,让吴道子真真正正的怔住了。
他耳旁似乎有风雪噼啪炸响的声音。
抬起头。
风雪原穹顶,隐约有雷霆汇聚。
竟是有劫落之象。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再赴南疆
噼啪之音,连绵炸响。
风雪原穹顶之上,雷霆汇聚。
吴道子怔了怔,道:“宁奕……你?”
宁奕从眉心之中,取出了一道雪白光芒,持握于掌心之中,肉眼望去,那似乎是一枚细长竹简,包裹在雪光之中,隐约散发着扭曲空间的奇异力量。
复苏死人之事,若是其他人说,吴道子绝不会信。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宁奕,则不同……如今宁奕,乃是大隋新圣山之主,是当之无愧位列大隋第一的剑仙!
“我能做到让聂红绫醒过来,但这与跟你理解的‘复苏’,可能不太一样。”宁奕握住时之卷,沉声道:“死者已逝,命数已定……即便是生死道果境强者,也无法做到复苏死者。但我可以做到让这块石碑时空回溯,在承担因果劫力的情况下,让聂红绫,回溯到长眠之前。”
吴道子怔住了。
他明白了宁奕的意思。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神迹”。
难怪这枚玉简一出现,风雪原便有浩大雷劫隐约降落的迹象。
和尚枯坐于石碑之前,他凝视着石碑上的女子名字,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宁奕手臂上。
将宁奕的那卷天书,缓缓按下。
“……小宁,不必了。”
吴道子笑着开口,声音颤抖,却带着坚定。
时空回溯,这可是了不得的大神通啊。
天道劫力,在时之卷运转之时,已经展现。
这说明,连天道都在抵制宁奕做出回溯之举……可见这神通如果应现在石碑上,说不定真能逆转生死。
也就意味着——
自己,能再见到聂红绫一面。
可是……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宁奕会为了自己的这个执念,承担天道劫力,而时空回溯之力,也会消散……这块石碑不会改变。
自己与聂红绫的因果尘缘,早已消散。
何必为此,而连累宁奕?
他不愿接受这样的好意,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好意。
人活着,无非为一口气。
师傅逝去之后,吴道子便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他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盗墓贼,还能做些什么?
天都血夜后,他追寻着死者复苏的幻梦,有时候夜深人静,便恍悟地想,为此燃尽一生,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吧。
飞蛾扑火,何惧希望微渺?
宁奕静静看着吴道子。
和尚咧嘴笑了笑,端正坐姿,对准宁奕,缓缓稽首,道:“小宁……让我把这个梦……一个人,安安静静做下去吧。”
这是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幻梦。
燃尽自己的一生。
追逐着不可得的痴念。
风雪原的霜雪缭绕,呜咽成曲。
紫山世代弟子,或是因果使然,或是命运戏弄,生来命途多舛。
厚厚的霜雪落在俯身行礼的和尚肩头,白了一身。
吴道子低声道:“其实圣山的仇怨……这些年已经放下了……飞蛾有千般理由扑火……但它心里知道,看似光明磊落的自燃,实际上还是对救赎释然的自私渴望。”
安静听着,宁奕熄了时之卷的光芒,天道法则的
压制也随之徐徐消散——
他轻声道:“这场梦,你还要做多久呢?”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是一辈子。”
吴道子微微阖眸,笑道:“就停下追逐,我似乎就失去了意义。”
沉默了片刻,宁奕点头,道:“懂了。”
他明白了吴道子的选择,也尊重吴道子的选择。
时之卷的回溯之力,没有落在石碑之上。
红衣仍然长眠棺内。
世外那位盗火者,仍在燃碑。
……
……
南疆,小石山。
一柄柄飞剑,在小石山上空掠过。
如今这里,已成了执法司修士的重点巡守之地。
山巅之上,一位黑衫帷帽女子盘坐,云雾缭绕,微风吹过,吹起皂纱,露出一张天人惊艳的绝美面容。
那女子微微抬首,望向穹顶,唇角微翘,算是露出一抹笑容。
与此同时,山巅之上,掠过几缕剑气。
楚沛脚踩飞剑,重重吸了口山巅仙气,只觉心旷神怡,五脏肺腑都被打开了。
只是很快他笑容便消失。
楚沛微微一瞥,旋即板起面容,鼻孔喷了口气,冷哼一声,叩指曲起。
下一刹——
“咚”的一声!
他隔空弹了身旁持令使者一个重重的脑瓜崩,驭剑腾云驾雾的年轻男子被弹得险些抛飞出去,连人带剑一阵摇晃,勉强止住颠簸。
他捂着脑袋,倒吸一口冷气,疼得眼泪都快落了出来。
“楚大人……”
“还知道喊我大人?”
楚沛没好气斥问道:“每次驭剑经过石山,你都在看什么?”
持令使者委屈道:“徐姑娘实在是太好看了……再说了,您不也再看她吗?”
再是“咚”的一声。
又是一个霸气的脑瓜崩。
“小心点说话,我要告你诽谤了啊!”
楚沛挺起胸脯,理直气壮道:“我那能叫看吗?天都圣旨,红拂河诏令,再加上那位宁山主的禀意,小石山地带,需要严加看管……作为执法司负责此事的直属官员,我有权利和义务照看徐姑娘安危。”
持令使者暗自嘀咕。
要不是能瞥上徐姑娘一眼,还能得到一个微笑……兄弟们谁愿意跟您这位臭脾气的楚大人一同巡游小石山?多去南疆山里剿个匪,捉几个鬼修,月底了冲点业绩,早点升官不香吗?
嘀咕归嘀咕,他可不敢说些什么。
南来城事变之后,大司首静修,格外器重楚沛。
说起来,楚司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骂得越狠越是器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小石山巡游。
据说有机会,能见到传闻中的宁山主。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
一道带着三分调侃,七分笑意的男子声音,便陡然在空中响起。
“楚沛,好大的官威啊。”
执法司驭剑小队,全都吓了一跳,他们目光全都黏在那小石山山巅之上,此刻回过神来,才发现一袭黑衫,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自己面前。
同时一股柔和之力,作用于数柄飞剑之上。
清风托锋。
飞剑缓缓停下。
刚刚挨了一记脑
瓜崩的持令使者,目瞪口呆,下巴快跌到地下了。
眼前这位面挂笑意的黑衫男人,大隋谁人不知,谁人不识?
他连忙掐了自己一下。
嘶……
疼。
不是在做梦。
跟楚大人巡守南疆……真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宁山主了!
楚沛明显也吓了一跳,不仅仅是宁奕凭空出现,更是因为宁奕的那句调侃。
好大的官威。
很显然……不仅仅看到了自己弹下属脑瓜崩的事情,也听到了自己先前的对话。
楚沛满头是汗,他手舞足蹈,一时之间乱了阵脚,“宁大人……你……我……”
宁奕笑着摆了摆手,道:“行了,不必紧张,只是调侃而已。”
楚沛松了口气。
宁奕带着这几柄飞剑,一同落下,落在小石山山巅之上。
盘膝而坐的徐清焰,微笑道:“你来了。”
这时候这几位执法司修士才明白,原来刚刚徐姑娘的笑,并非是在对自己几人……
楚沛领着下属,恭恭敬敬,站在宁奕身旁。
他知道,宁奕既然带自己下来,便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先前去了一趟西海,查到了一桩有意思的案子,与南疆‘合欢宗’有关。”宁奕没有叙旧,开门见山,把自己路上整理的卷宗给了楚沛,道:“南疆情报,你们执法司最熟。这个叫‘苏姒’的女子,是否在执法司案卷中有所登记?”
“苏姒……”
楚沛翻了翻,摇头道:“回禀宁大人,卑职不知。南疆宗门的某些情报,需要权限……卑职这就回去请教丁隐大司首。”
宁奕点头,柔声道:“那就麻烦楚大人跑一趟了,将相关卷宗取回之后,交给徐姑娘便好。”
楚沛连忙点头,心想宁先生这声徐姑娘叫得可真见外,大隋天下谁还不知道这些小八卦,还当自己这帮兄弟是外人呢?
石山上,执法司修士驭剑离开。
徐清焰仍是盘坐之姿,未有所动。
她只是翻了一遍案卷,快速浏览一遍,便重新合上,道:“西海蓬莱的案子,恐怕还不够你特地来南疆一趟吧?”
早些年,她便在宫中垂帘控权,执掌监察司生杀大业。
只需一眼,便能看出——
这苏姒……与光明密会要追查的影子,联系性不大。
“影子之事,不可掉以轻心。彻查合欢宗,杜绝后患,总没有错。”
宁奕笑了笑,道:“不过你没说错,特地来南疆……不是因为合欢宗之案。”
“目前大隋的头等大事……是倒悬海枯竭后的两界之战。”
徐清焰声音有些困惑,道:“北境长城飞升在即,大先生的材料清单送了一份到我手上……光明密会的每个成员都在为此奔波。你先前去西海,想必便是为了搜集材料,也对,整座天下,唯有你能随意自如,出入四境。不过即便如此,亦是时间紧迫。如此百忙之季,抽身南疆,究竟是为何而来呢?”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宁奕眼中惊诧,难以掩饰的一闪而过。
宁奕叹了口气,同样盘膝,坐在徐清焰面前一丈之外。
“徐姑娘料事如神。”宁奕神情感慨,旋即低声笑道:“不如你认真猜一猜,我为何而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张字条
皂纱下的女子面容,安静了片刻。
徐清焰轻声笑道:“宁先生,何必为难我呢?”
一句徐姑娘,一句宁先生。
这两人好生客气。
幸好楚沛已领着人驭剑离去,否则见了这一幕,心中不知道嘀咕成什么样。
宁奕知道,徐清焰并非猜不中,而是不愿猜。
既来见她,便是与她有关。
徐清焰远离天都尘世喧嚣,已有五年,如今唯一有联系的,便是宁奕的光明密会,可此行既与北境长城飞升材料无关,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与影子有关。
“去西海前。”宁奕轻声道:“我与太子去了冰陵,在那里,没有找到太宗的尸体。”
此言一出。
帷帽皂纱下的眼瞳,有了一刹失神。
“没有找到尸体……”徐清焰惘然道:“这是什么意思?太宗还活着?”
“我不知道。”
宁奕笑了笑,低声道:“更重要的是,冰陵深窖里的东西被人取走了,这里有人来过。”
“这不可能……”
作为长陵那一幕的见证者,徐清焰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死者不可复生。”
“是啊,的确不可能。”宁奕盘膝而坐,指尖轻轻叩击膝盖,声音变得缓慢,道:“死者不可复生……那么我呢?”
徐清焰怔住了。
死者不可复生,可宁奕,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死者。
神性枯竭,化为石塑,只需要重新注入足够的神性,便可以活过来。
“你我之间,没有秘密可言。”宁奕诚恳道:“其实我认为,冰陵之事,未必是坏事。我们在勐山见到余青水,回到了过去,那么或许以后……我们有一天,会共同站在时间长河的另外一端。”
“你是说,逝去的那些人,会在‘未来’,与我们再次相见?”
徐清焰被这句话所震惊,喃喃道:“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的确很疯狂。”
宁奕点了点头,谨慎道:“但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想。”
阿宁留下的话语。
陆圣的遗言。
勐山的幻梦。
冰陵挪动过的迹象。
叶先生的宗堂。
宁奕所看到的种种景象,无一不在推动着这份猜想……当时间线收束到尽头,众生抵达彼岸,万物成为永恒,那么众生将会再见。
在彼岸,再见。
“这是你的猜想,也只能是你的猜想……”徐清焰声音弱了下来,却变得镇定起来,她认真道:“这份猜想想要证实,需要实实在在的证据。”
“你说的不错。”
宁奕笑道:“幸运地是,见到冰陵景象后,不止我一个人,有了这份猜想……而另外一个同样诞生出荒诞念头的家伙,给了我一张纸条。或许我可以因为这份提示,找到证据。”
又在卖关子了。
徐清焰揉了揉眉心,与宁奕一同踏入冰陵的只有太子李白蛟……那的确是一个多智近妖的家伙,但竟也会生出这般不切实际的妄想吗?
究竟要找到什么证据……能为这个荒诞猜想,提供支撑?
是人?亦或是物?
她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字条上写着什么?”
“字条上写着……”
话音变得缓慢起来。
宁奕露出了一个很是狡黠的笑容,眨眼道:“你猜。”
硬了。
硬了。
拳头硬了。
徐清焰默默低头,心想,原来自己心中那个无限温柔,曾被视乎为光的家伙,竟然也有这般欠揍的时候啊。
“字条的事情……容我短暂的卖个关子。”
“啊,累了……带我去看看如今的‘光明教’吧。”
宁奕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忽然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他大大咧咧站起身子,拍了拍屁股上粘粘的草屑和灰尘,单手杵着细雪伞剑,站在小石山山顶往下看去,伸手远眺,露出一副真是大好河山不看看实在太可惜了的欣然神色。
的确,山下熙熙攘攘,云雾之间,有烟火气。
不过数周,小石山的信徒,已经颇有些发展壮大的势头。
诵经,静坐,有模有样。
宁奕就是这样的人。
时而正经,时而无厘头,让人摸不着章法,猜不透心思。
徐清焰已经习惯,只能无奈起身。
两人一同顺延石山山道向下走去,女子放下帷帽幂篱,细声解释道:“因为执法司大力扶持的缘故,南疆发现的永堕者都被陆续送往这里,护山阵纹也得以扩张,足够支撑灵气消耗。”
她缓缓说着南疆光明教会的发展。
宁奕安静听着,目光透过幂篱皂纱,望着身旁之人。
徐清焰说到一半便发现了……宁奕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教会之上,不断点头,只是附和,却从未提出过什么问题。
他似乎……一直在看自己?
“石山最近一周吸纳了六百个永堕者。”
“嗯。”
“这些人接纳光明教义之后,精神上得到了洗涤,修正版的教会条例应该就快出来了……最快在下个月。”
“嗯。”
“我很好看吗?”
“嗯……”宁奕怔了怔,意识到自己有所失神,笑道:“你当然很好看,这难道不是公认的吗?”
徐清焰沉默了一会,道:“我见你从未遮掩,你视若无睹。偏偏此刻隔着幂篱皂纱,你目不转睛。”
宁奕藏住心绪,轻声道:“有人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真正的看,不是用双眼,而是用心。你卸下面纱时,我虽是直视,却不敢真正去看。戴上幂篱,既已看不透,便不妨仔细看看。”
徐清焰只需一眼便能看出。
这是敷衍。
关于字条之问,宁奕隐藏保留了一些消息,此番敷衍,与那字条有关。
但不得不说,这是认真的敷衍。
徐清焰笑了笑,既是无心,又是有意,问道:“那么你看出来了什么吗?”
宁奕坦诚道:“看出了一些未来命数。”
“哦?”徐清焰淡淡笑道:“如何?”
接近山道尽头。
“好!”
宁奕竖起一根大拇指,笑眯眯道:“别问我怎么个好法,反正就是好!大富大贵,不能再好!”
“若你留在西岭算命,定要遭饿,就算夸人,这几字也实在浅薄,没有深意。”徐清焰哑然失笑,道:“算命高人哪会说这种戏言俗语?”
“也对。”
宁奕嘿嘿一笑,承认了自己先前那番话语都是胡诌的,“像你哥,像我师父赵蕤……这些玩弄命数的高人,都是真人不露相,看破不说破。一般都是打机锋,赠谶言,靠命主自己去猜。”
说到这里,语气停顿。
“毕竟……”
正好走到石山之下。
宁奕微微一笑,道:“命数怎可言说?”
徐清焰没注意到,此刻宁奕眼瞳之中,闪烁着青灿的命字卷光火。
下一刻。
宁奕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
那是太子留下的字条……
徐清焰有些讶异,她倒是没想到,宁奕所谓的卖个关子,竟然是如此短暂,只卖了一截山路的功夫。
此时此刻,山道尽头,正立着一袭朴素黑袍,抱着厚厚一沓子古卷
正好偶遇。
“小姐。”
小昭神情平静,看到宁奕,眼中古井无波,既无怨憎,也无欣喜。
见得多了,便习惯了。
便只剩下一片麻木。
“这么巧啊,又见面了。”宁奕笑意盎然,颔首算是见过,这次破天荒主动打了个招呼,问道:“小昭姑娘,近来如何?”
“托你的福……”
小昭轻声道:“能与小姐朝夕相处,小昭自然是开心至极。”
“如此甚好。”
宁奕笑意不减,一边开口,一边神念传音。
“那张字条……我走之后,一个人拆。”
徐清焰默默翻转手腕,将那张字条收入掌心之中。
宁奕摆了摆手,笑道:“这就走了。”
徐清焰一怔,道:“不是要看教会如今……”
此言出口,便旋即沉默。
她早就知道,宁奕并非是为合欢宗案而来,也非是为光明新教而来……
而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把宁奕先前戏言当了真。
那张字条,才是关键。
那么……山道上与自己絮絮叨叨的那些话,又有何意呢?
“有些话听听就好,不要放在心上。”
宁奕仿佛有窥心本领,再次摆袖,笑道:“毕竟是戏言……对了,合欢宗的案子,还是要帮忙查一下,万一在南疆内还有奸细未除,留了隐患,可不是小事。”
徐清焰默然。
飞剑悬空,宁奕驭剑缓缓离去。
小昭抱着古卷,目送宁奕离开。
过了许久,方才开口。
她询问道:“小姐……光明教义的修订版,已经做好了,按您意思,是审核一遍,还是直接发放给南疆执法司?”
徐清焰点了点头,不以为然道:“直接交给执法司吧……这份教义,越早让南来城百姓看到越好。”
小昭点了点头。
便在此刻,空中飞剑震颤之音再次响起。
楚沛以极快速度,落在石山之前,他抬首环顾,落地的第一时间,急忙问道:“宁先生呢?”
“来得晚了些,前脚刚走。”
徐清焰语气柔和,道:“发生了什么……这般焦急?”
楚沛神情古怪,道:“徐姑娘……”
“南疆传来消息……合欢宗被覆灭了,举宗上下,不留活口。”
徐清焰神情一怔。
在这一瞬,她意识到了某个重要的事情……那张字条,按宁奕提示,在其离去之后,便可拆读,徐清焰不动声色以神念扫过。
太子离开冰陵之后,递交给宁奕一张无比隐蔽的字条。
经历灵山异变之后,在大隋天下的强权者阶层之中……仍然有着影子蛰浅。
在字条中,区区十数字。
李白蛟点出了自己认定的这位“影子”,而且给出了某个证据,以及印证之法。
神念掠过的那一刻,徐清焰终于明白,为何宁奕不远万里要特地来一趟南疆,借着合欢宗案,巧立名目将字条传给自己。
这的确……是一个很有必要的事情。
这一刹,心念千回百转。
好在皂纱遮住了徐清焰神色。
外人来看,只当她在沉思。
一刹之后,心念已定。
徐清焰不动声色望向楚沛,道:“合欢宗之案,交给我来处置吧,执法司遣派两只小队来石山,听我号令便可。”
“还有……”
“……小昭,你最近辛苦了。仔细想想,那份教义事关重大,也无需急着发出,不妨由我慢慢审核一遍。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石山的琐事,就不必操心了。”
第一百四十章 与神对话
徐清焰从天都离开,南下南疆。
一路都是小昭作陪,两人之间已没什么秘密可言……光明教能发展到如今地步,一半的功劳要归功到小昭身上,而且是实实在在的苦劳。
扎根南疆之初,一边要躲避那位黑暗布道者的追寻,一边要解决堕入黑暗的原住民。
徐清焰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山内。
布道救人的任务,只能是由小昭来做。
宁奕是徐清焰的光。
徐清焰之于小昭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
出身贫贱悲苦,无依无靠中,她遇到了小姐,迎来了命运的转折。
“小姐……”
小昭抱着文卷,怔在原地。
她不明白小姐为何会突然发生如此严重的态度转变,但却知道这转变……与宁奕有关。
让自己看到,却偏偏隐藏。
沉默了一小会,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反抗,而是将文卷交了出来,轻轻道:“知道了。”
……
……
将军府。
密会长桌。
这次密会,规模不大,只有五人。
沉渊,千觞,裴灵素,柳十一,叶红拂。
柳十一叶红拂两人的桌面上,摆着十数枚空间法器。
法器内储存的是什么,已不必多说。
“密会四境收集到的材料,都在这些容器中。”叶红拂道:“按大先生要求,多拿了两成,以备不时之需。”
千觞君收走这些容器,依旧是惯性坐在轮椅上的沉渊君,认真道:“辛苦了。”
繁文缛节……叶红拂神情平静摇了摇头。
裴灵素看到容器,松了口气。
“龙绡宫的飞升阵纹,与北境长城非常契合。按照元的阵纹图纸,只要集齐飞升所需的材料……北境长城完成‘飞升’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
“八成……”
沉渊君点了点头,这已是值得北境赌上一把的概率,他问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需要多久?”
“最快半年。”
裴灵素犹豫片刻,道:“飞升壁垒的阵纹图纸太过庞大,我已经将其拆分……如果北境能拥有超过一千位阵纹师,飞升的速度还可以更快一些。”
大隋天下有很多天才阵纹师。
但能真正看懂龙绡宫飞升图纸的,只有她一人。
所以这项庞大工程……从零到一,无比繁琐的阵纹布置,拆解,传授,都需要由裴灵素来掌控。
一千位阵纹师……
北境境内常驻的阵纹师,不过五百位。
慕名而来的四境散修,精通阵纹的,也并不多,能参与到这壁垒工程中的可信之人……想超过一千之数,还需要从天都调派。
柳十一抱着长剑,忽然好奇道:“大先生上次说,飞升中有三个极其稀缺的材料……”
“不必担心,已经集齐了两项。”
沉渊君笑了笑,“还差最后的‘铁锈鳞’,不过某人应该动身在路上了。”
柳十一闻言一怔,旋即明白了某人是谁。
……
……
宁奕的确在路上。
因为北境飞升之事——这几日,他不是在取材料,就是走在取材料的路上。
空之卷的力量能省则省,遂而一路驭剑,好在有《逍遥游》加持,行路速度奇快无比。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非是前去铁穹城。
其实在得知北境稀缺的三种材料之后,宁奕心中便有了解决之法。
极阴炽火,只有在皇陵内寻找。
仙人根,也只能去一趟西海。
可铁锈鳞……并非要与火凤商谈。
如今铁穹城初立新帝,妖域与自己的秘密合作刚刚开始,信任关系尚不稳固,宁奕知晓,此刻找火凤索要龙鳞,多半能获得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结局,可对于火凤而言,可不是好事。
更何况,铁穹城若知道北境长城的飞升
消息……立场是否会有转变,宁奕猜不到,也不愿去赌。
所以这第三种材料,最好自己一人,便将其解决。
“轰隆隆隆~~~”
海水汹涌,两尊静立的古神雕塑,手持巨戟,守候在古宫门外,眼神亘古未变地冰冷。
它们失去了灵魂,木然地直视着眼前。
无法聚焦的瞳孔,似乎凝固在了海水中悬浮的那袭黑衫身上。
渺小如蚁。
却是整座海底的中心。
巨大的海底宫殿,发出滚滚轰鸣之音。
宁奕悬浮在龙宫前。
他再一次地伸出手掌,触摸古神。
神火璀璨,神性绚烂。
伴随着轰鸣声音,龙绡宫似乎被久违的力量激发,逐渐从沉睡长眠的状态中醒来……一缕又一缕的光火从宁奕额首飞出。
六卷天书。
六轮火光。
古神沉寂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瞬的波动,但这一切,都只是一瞬!
梦幻空花,刹那便散去——
六缕火光注入神像,点燃一刹之后,徐徐散开,这圈绚烂的光火荡漾开来,什么也没有激起。
龙绡宫恢复了寂静,宁奕也松开了手掌。
“果然……还不够么?”
宁奕神色没什么波动。
他心底也清楚,恐怕自己在集齐八卷天书之前,龙绡宫真正的秘密,是无法揭开的。
重回龙绡。
他一路以空之卷开门,穿梭层层门户,从青铜大殿,莲花花瓣,抵达白银城,再到黄金城……那株巨大的古树之前。
他都没有停歇。
直到黄金城下。
宁奕缓缓停下飞剑。
那株参天巨树,主干几乎要将整座黄金城填满,很难想象这只是当年建木掉落的一部分而已……此刻树下,竟有一道身影,背对宁奕,面朝古树,仰首站在万条树叶垂落的阴翳之中。
那身影披着一件宽大破烂布衫,怀中抱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灯盏,声音有些懒散,道:“宁奕……可应是藏着你最深秘密的地方了,给我此地的钥匙,你当真不后悔么?”
他回过头。
赫然是……吴道子!
宁奕从飞剑上跳下,他摇了摇头,声音恭敬道:“外界天下,无数人打破脑袋,想踏入这黄金城,追寻成就不朽的秘密,可这些对前辈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闻言之后。
吴道子面无表情地笑了笑。
“你倒是会说话……”
“的确,对我而言,不朽已失去了意义。”
开口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棺主。
吴道子怀中所搂的那灯盏,也正是承载棺主灵魂的琉璃盏,自上次后山闭门羹后,琉璃盏便被放回风雪原,棺主也重新归于风雪之中。
一声轻叹。
“来到这里,并非是因为你和那只猴子的关系,只是因为单纯的……我想出来走一走。”
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掌心,以及这身布袍,皱眉道。
“另外……这具身躯,我真的很不喜欢。”
……
……
【时光回溯到一天之前。】
风雪原中,枯败石碑之前。
正在炼制仙丹,盗火燃碑的吴道子,听到了一道突兀的声音。
“你这么做,一万年,也没有用的。”
他回过头。
风雪原一片大寂,连一道身影都没有。
可偏偏却有这么一道声音响起……听起来很是陌生,并不像是楚绡山主的声音,更不是裴灵素的声音。
这紫山,只有两人!
除了她们,难道还有第三人?
聂红绫的石碑,一下子震颤起来,这一颤吓到了吴道子……他怔怔看着碑石,往后跌坐,一个踉跄之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声音里带着凌冽讽刺的笑意。
“这世上的‘誓言’,难
道都是如此虚伪么?”
“于这尘世人间,能为一个死人,苦撑二十年,痴痴念念的凡人,应该不多了吧?本以为你信奉神迹,可如今来看,若当真让你再见到聂红绫,只怕你未必会觉得欣喜,反而只会表现出畏惧。”
“所以你于此炼丹,是因为知道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再出现的……对么?你只是在感动自己而已……”
这一句话,戳 入了吴道子心中。
他奋然抬首,再次环顾。
呼啸声中,只有风雪,没有人影。
可就在这次环顾之中,他感觉茫茫天地之中,好似有一千双眼瞳,就此睁开,将自己浑身上下,全都看破。
所有的心思,秘密,只需一眼,便被撕开——
“前辈……是什么人?”
吴道子声音嘶哑,眼神通红。
只见远方,一盏飘摇的火光,在风雪中漂浮而起。
那是一盏琉璃古灯,虽有裂纹,但盛放出惨白绝美的莲花花瓣,只需望上一眼,便心甘情愿被引渡进入彼岸。
吴道子望了一眼。
于是他眼神中的愤怒,痛苦,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化为一片茫然。
棺主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吴道子了。
这些年,这个男人,无数次出现在风雪原。
每一次的出现,都被棺主看在眼中……不知为何,今日吴道子的出现,却是触动了棺主的回忆。
身为神灵,亦有自己所不解的问题。
她决定在这个男人身上……来找到答案。
于是古灯里的那道声音不含感情地开口——
“既然愿意如此付出……为何不选择当初当面说出口?”
“偏要等错过……至此地步,才知悔恨?”
“风雪原中有人之时,你年年来此,夜夜跋涉,即便有一人,都可理解为演戏……可如今风雪原中已无人了……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一连串问题抛出。
眼神茫然的“吴道子”,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答案已不需要他说……在古灯光芒绽放的那一刻,一股无比强大的意志,便占据了整个人的身躯。
以及内心。
这是神迹,亦是不可避免的神威。
所以当棺主开口的那一刻……她便主动抵达了吴道子的神海中,来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于是,古灯里的声音就此沉默下来。
停顿了很久。
才再次响起。
“所以……究竟是你的二十年更漫长,还是他的一万年更长呢?”
没有人知道棺主看到了什么。
也没有人听到这句落寞孤独的自问。
所以……自然,不会有回答。
凡俗身和神灵身,云壤之别,却又殊归通途,都是逆路而行。
神灵亦会愤怒,会痛苦……原因是他们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凡俗有自己所无法对抗的。
神灵亦也有他们无法对抗的。
古灯盏没有远去,反而缓缓落下,落在吴道子的怀中。
琉璃盏内,传来恍然开悟之后,低低的笑声,道:
“都一样的……”
世上诸生,诸般苦痛皆因某样事物而起……
意识浑噩的吴道子,恍恍惚惚地回头。
回头。
风雪原中,一扇门户打开。
宁奕在神火燃烧中踏出,来到墓前。
“生老病死,天地至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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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取鳞
龙绡宫,黄金城。
宁奕与棺主站在树荫下。
“前辈,可看出了什么?”
大隋开国之前,这世上曾有不朽神灵,光明皇帝在倒悬海设置符箓之后,两座天下神性枯竭……自此之后,世上再无永恒。
想追溯这段历史,恐怕只有询问神灵。
而很巧。
现在宁奕身边,就站着这么一尊神灵。
棺主凝视着那株近在咫尺的巨木,瞳孔之中的神色有些惘然。
她似乎陷入了深思之中。
许久后。
“有些眼熟,但也只是眼熟。”
棺主声音嘶哑,道:“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宁奕有些失望。
但棺主的回答,也在宁奕预料之中……毕竟此刻,这位紫山始祖的灵魂与**已经分离许久,神躯并不完整。
在那一战后,侥幸存活的神灵,似乎都受到了十分严重的压制。
猴子因为未知原因被困在牢笼中,无法逃脱。
棺主肉身与灵魂一分为二,无法合并。
元则是丢失记忆,生活在镜内世界。
那位圣君亦是如此……没有属于自己的肉身,而且只能生活在小无量山的地底。
这些超越世俗的“不朽”,要么被限制了自由,要么失去了肉身和魂魄。
追溯到这一切的根源。
一个人,绕不开。
大隋的开国之主,那位站在诸神之上的……光明皇帝。
棺主的魂魄寄居在吴道子体内。
她凝视着那株巨木,望地出了神。
“……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好好想一想。”
听闻此言,宁奕安安静静离开。
他没有打扰棺主,在黄金城一角抬起手掌,触碰虚空,打开了树界殿堂的门户。
……
……
树界殿堂的石板上,亿万缕金线将宝座缠绕。
道袍如湮灭的烟烬。
亦如点燃的火芯。
在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中,端坐在上的白发道士,缓缓睁开双眼。
大殿内,立了一袭黑衫。
周游声音凝重,道:“宁奕……我感受到了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来到了黄金城,就站在建木树下,那人是谁?”
“是紫山的棺主。”
宁奕轻声笑了笑,将风雪原的前因后果,简单叙述了一遍,示意周游不必紧张。
听完之后,周游心中松了口气。
“棺主愿意来黄金城……是件好事。”白发道士旋即问道:“那株建木背后有大秘密,她可曾看出了什么?”
对于两座天下而言,倒悬海枯之前的历史,都处在冰封之中,无人知晓,无从探寻。
真正活到那个时代的人,能够来到这里的人。
只有棺主。
宁奕摇头,笑道:“暂时还没有……或许还需要等一等。”
“你来树界,是为了看我?”
坐在金线座上的周游,看到宁奕,眼中有一缕笑意闪过。
只一眼,他便看出。
如今宁奕,身上有了七卷天书归位的迹象。
已经炼化六卷。
还有一卷……周游望向北荒云海方向,而这个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宁奕的察觉。
宁奕无奈道:“果然,这一切都瞒不过周先生法眼
。”
法眼二字,可不是虚言。
道祖谶言,至道真理……这近乎于神迹一般的能力,放在周游身上,只一眼便可勘破命运尘缘。
周游看到什么,宁奕都不奇怪。
“离开龙绡宫后……”
宁奕将这些日子的经历说了一遍。
金线座上的白发道士,单手撑住下颌,摆出了一个轻松自如的姿势,面带笑意,神色温和。
他听着宁奕的声音,同时忍受着黑暗深渊一遍又一遍的冲刷洗涤。
身躯从枯败到重生复苏,从崭新到腐烂溃败……
这些痛苦,永无止境的往复。
即便放在涅槃境大修行者身上,亦会让人意志崩溃。
坐在这王座上,给世人带去希望,自己便没有希望可言。
看到宁奕修为再次精进,周游感到十分地欣慰……宁奕与自己的距离,已经不远了。
人间需要生死道果。
越多越好。
这样才会越来越好。
宁奕看到周游先生的笑容,忍不住叹了口气,笑着问道:“是不是很久之前,你就预料到了会有今天?”
周游笑而不语。
而这往往就是答案。
短暂的缄默后,坐在宝座上的白发道士,轻声而认真地开口,“其实你会有今天……我并不吃惊,在拥有至道真理之前,我便有这种预感。所以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希望你能拜入紫霄宫,成为道宗弟子。”
那一日画面,宁奕自然忘不掉。
这是他开启修行世界大门的重要一日——
徐藏和周游抢着要将自己收入麾下。只是后来,周游放弃了。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周游挑了挑眉,淡淡笑道:“所以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坚信,你一定会成长起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我也觉得,道宗不适合你。徐藏比我,更适合当你的‘授道人’。”
“当然……我不能想到,你会成长到今天这一步。”
短暂停顿后,周游喃喃笑道:“正如我无法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坐在这里。”
即便是那位此时此刻正站在黄金树下的神,亦无法做到全知全能,更何况当时不过凡俗之身的自己?
“你来到树界……不会只是来看我这么简单的。”
周游眼瞳中再次浮现出浅淡的金色。
一缕缕纤细金线,在他瞳孔之中犹如工匠素笔笔尖牵出的墨线,化为一瓣又一瓣的狭长莲花,这金色并不炽目,所以也不耀眼。
莲花轮转。
执掌至道真理的白发道士声音柔和,“树界殿堂内,有你想要的东西……这里除了石板,封印,悬空岛。就只剩下没有尽头的斑驳光影。”
“还有……一具‘永恒下坠’的尸骸。”
周游笑了。
他勘破了答案,轻声道:“你是为了龙皇尸骸而来啊。”
宁奕神情震撼。
他站在树界殿堂的大殿中,此刻心有所感,向着自己身下看去,大殿地面与白发道士眼瞳中的至道辉光相对应……以自己为花心,绽放出无数纤细狭长的莲花花瓣,此刻缓缓收敛,藏于虚无。
近乎于神的圣迹消散。
周游缓缓道:“死在时之域后,龙皇的尸体没有损坏,若你需要在他身上寻找什么,多半能够找到,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坏消息就是,这
可能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它仍在下坠,从未停过。”
树界殿堂有多大?
宁奕曾登上过光影长阶……这座世界其实不算多么广袤,但真正奇特的是树界规则。
这些光明搭建长阶之时,从空中坠落。
而长阶粉碎之时,便坠落深渊。
俯仰之间,树界不可测其高深,可光影永恒跌落……说明这座世界的顶和底,是连接在一起的整体。
就像是两扇门,一面是背面,一面是正面。
这是一座……完整到近乎完美的小世界。
宁奕望向树界之外,大片大片斑驳破碎的光影,因为跌落速度太快的缘故,肉眼已经无法察觉……这座小世界的一切景象,实质便是由于光影坠落,拼凑而出。
除了这座大殿。
所有的景象,都是快慢错差而产生的视觉效果。
那具尸骸……在规则的吸引下,一遍一遍坠落,速度越来越快,已经消融在这世界之中。
在这种规则的影响下。
存在,亦会变成虚无。
“不过……这世上所有规则,都可以改写。”
坐在金线座上的周游,不再撑肘,而是伸出一只手。
正襟危坐。
他声音浑厚,震彻整座树界殿堂。
“停。”
两座世界,有一层不可逾越的壁垒。
站在龙绡宫内,听不见树界殿堂的一丝一毫动静。
可就在此刻——
站在建木树下的棺主,从出神的凝望状态之中醒来,她挪首望向某个虚无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讶异,有趣。
这一刹。
树界规则被改写——
光影破碎,无数粒子如瀑布一般垂天而降,冲碎了虚空,这一幕极有冲击力,站在大殿入口之处的宁奕,首当其冲地感觉到心灵上的震撼。
一切来得太快。
周游那浑厚声音开口的一刹。
瀑布冲刷树界,狂风几乎要将整座殿堂都掀翻——
可下一刹。
风停,光影碎。
这世界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宁奕面前,悬浮着一具染血的庞大尸骸,那是一条死去的老龙,巨大龙躯一片猩红,沾染着斑驳血迹。
宁奕深吸一口气。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起这位北妖域皇帝本命妖身上的一枚鳞片,指尖掠出一缕火焰。
铁锈鳞,需承载妖君火焰不灭。
这绝对足够了!
龙皇逝去已有一段时日……一枚斑驳鳞片,甚至可以承载朱雀虚炎的全力焚烧,很难想象,山主当年的拳头是有多硬,能在老瘸子的时之长河主场内,搏杀这头接近不朽的老龙?
更让宁奕吃惊的……是周游此刻展露的手段。
刚刚那一手,似乎不仅仅是至道真理,如果没猜错的话……树界已经在周游的驾驭之中了。
这座树界的力量,都在加持白发道士。
这明明是一件好事,但宁奕心中却并不能开心起来……
他神情复杂,回头望向大殿石板方向。
端坐金线座上的周游,对宁奕点头笑了笑,伸出那操纵规则的五指,掌心向上,轻轻抬了抬,示意宁奕自取之。
而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
第一百四十二章 海眼
北境飞升,最珍惜的材料中,只差最后一千枚铁锈鳞。
山字卷中,掠出一缕青芒。
这缕青芒,顺延龙皇尸骸掠去,迸发出刀锋轻擦金石的脆响,并不刺耳,反而有些悦耳。
一枚枚龙鳞,从龙皇尸骸之上剥落。
这次山字卷与龙皇尸骸的接触,再次让宁奕心中惊讶。
这位北妖域皇帝的体魄,实在惊人。
也就是遇到了山主。
否则……普天之下,很难找到其他人能将其杀死。
不过,这等境界的大修行者,生前体魄难破,死后可就两说了。
宁奕伸出两根手指,剑气迸发。
杀力伴随着山字卷,直接在龙皇脊骨之上推行,一连串鳞片抛飞而出——
片刻后。
宁奕面前,数千枚鳞片缭绕飞旋,随心而动。
他神念扫过。
“一共两千三百四十五枚。”
这些鳞片品秩都奇高无比,毕竟摘自两座天下修为境界最高的那条老龙身上……用于北境长城飞升,定是足够。
“这些铁锈鳞,我留着也无用,全都留给师兄好了。”
宁奕心中做了决定,向着自己面前缓缓挥手。
一念之下,这数千枚鳞片哗啦啦如潮水一般,向着宁奕眉心涌去,掠入剑气洞天之中。
至此,沉渊师兄所托付的收集材料任务,便就此完成。
宁奕心中松了口气,接下来,他只需将这些材料,交给师兄便可。
北境长城的飞升与否,还是要看那些阵纹师。
……
……
做完这些,宁奕来到周游面前。
他看得出来……如今周游,坐上宝座之后,与树界发生了某种微妙变化。
周游先生神情疲倦地睁开双眼,笑道:“这些鳞片,足够了么?”
“足够了。”宁奕面色复杂,轻声问道:“相比之下,你的身体……”
走近看去,这才发现,整座金线宝座,都生出了粗壮藤蔓,这些藤蔓缠绕着周游,延续到他的小腿,衣衫,但却并不是“束缚”。
而是……交融。
与宁奕猜想地一样,树界与周游先生,开始了合二为一的交融。
“无恙。”周游摆了摆手,道:“这个小世界的‘寿命’不长久了……我用至道真理,将它与我相融,尽可能延续这方天地的生命。”
树界殿堂,本就是一截建木开辟的洞天世界。
这个世界,需要极其强大的修行者,提供力量,方可运转下去,先前是陆圣山主,如今……便是周游先生。
说到这里,白发道士神情凝重起来。
“宁奕……”
“倒悬海的枯竭,就在最近了。”
光影呼啸,掠成一片光幕。他以树界本源之力,向宁奕展示了一幅画面——
一千零二十四座青铜大殿,从正上方俯瞰,犹如一片片莲花花瓣,绽放盛开,压住倒悬海海眼,在莲花花蕊之处,也就是如今黄金城周游坐镇的核心点,一缕金灿长线,笔直垂落,这缕象征至道真理的道祖谶言,镇压阻止着倒悬海的枯竭。
当初周游留下了一句谶言——
“海,不可逆。”
这道谶言,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他的心力。
一人之力,阻拦大海逆流。
白发道士道:“这缕谶言的力量,已经快要抵达极限,近日就
会溃散。但我发现……这千万钧倒悬海水通过龙绡宫龙吻,去往了一处不知名的空间。”
宁奕神情一凝。
“看来终末谶言中的天海倒灌,并非是在倒悬海枯竭的那一日直接发生。”
说到这里,他止住声音,望向宁奕。
宁奕知道周游先生的意思。
虽然倒悬海枯,但终末谶言降临,还有一段时间。
“放心,外面天下有我。”
宁奕轻轻吸了口气,望向坐在金线座上的白发道士,有人燃尽生死道果,为天下求太平。
他怎会辜负期望?
接下来……要看自己的了。
……
……
离开树之殿堂。
黄金树下,棺主仍然在静思状态之中。
她站在树荫阴翳里,破旧布袍被风雪吹起,黑袍在苍白雪花之中显得朦胧而又迷幻。
原来神灵在思考之时,也有异象加持。
围绕着棺主旋转的风雪,大如鹅毛,那琉璃盏中摇曳着青灿的辉光。
“宁奕。”
片刻后,棺主忽然开口了。
她对后方宁奕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宁奕来到黄金树下。
“你应该知道……这株黄金树的来历吧?”棺主问道。
宁奕沉声道:“此树名为‘建木’……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原始树界。
自己梦境之中所看到的那个巨大国度。
棺主点了点头,道:“建木是万物起源……因为受到了破坏,才会有这么一截枯木坠落。但也正是由于这截枯木的意外坠落,才能诞生出这座历尽万年岁月不曾腐朽的‘黄金城’。”
棺主说得不错。
整座黄金城,甚至可以说整座龙绡宫,都依靠着巨木而生……即便这只是原始树界那庞大建木的一枝一角,也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如果说,黄金城是神迹。”棺主又问道:“那么……建木呢?”
宁奕怔住了。
如果说,神所创造的物事……可以称之为神迹,那么创造孕育出神的本源呢?
“这株黄金树的寿命,快要走到尽头了。”
棺主再次开口,石破天惊。
宁奕皱眉问道:“建木寿命无穷无尽……怎会走到尽头?”
“是啊。”
“或许……它本不该死。”
棺主站在树荫下,因为风雪吹拂的缘故,漫天叶影摇晃,风雪所裹挟的黑袍,在数息之间,时而处于烈日曝晒的骤光中,时而被斑驳掠散的阴翳笼罩。
“光明被黑暗侵蚀,创造与毁灭掺杂。这世上的一切纯粹,混入杂质之后,都将无法永恒。”
棺主抬起头来,望着那株巨木,道:“很多年前,这里所爆发的战斗,决定了如今的结局。”
宁奕知道棺主所说的是什么。
当初他第一次踏入龙绡宫,便看到了青铜大殿的尸骸。
曾经有人攻打龙绡宫!
那一战的最后,所有敌人都被龙绡宫主消灭,有的被镇压在树界殿堂石板内,有的则是毁去神形。
黄金树见证了那一战,也被那一战所侵蚀。
在这茂密树冠之上,一半的树叶沾染了影子的毁灭之力,在其洒落的阴翳之处,仍然满蕴着诱人堕落的神秘力量。
“如果没有猜错,这株黄金树的扎根之处,就藏着当年那一战的真
相。既然你有龙绡宫钥匙,不妨去看一看。”棺主略微停顿,笑道:“看你神情……那里似乎是个去不得的地方?”
宁奕神情复杂。
龙绡宫镇压着海眼。
而黄金树则是龙绡宫的中心……它的扎根之处,自然就是倒悬海的海眼处。
那是光明皇帝设下天堑禁制的地方。
“倒也不是去不得。”宁奕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这么多年,龙绡宫未曾问世,倒悬海隔断两界。这所谓的建木扎根之处,就被龙绡宫镇压于须臾之间,有禁制威压阻断,只怕是生死道果境的半神,也无法踏足……”
即便是半神,也无法踏足……
这句话有很强烈的暗示意味。
棺主一眼看破,淡淡道:“坐在树界殿堂的那个年轻人,跟一般的生死道果境不同。如果你已能找到位置的话,可以找他开口。”
至道真理,言出法随。
的确是可以尝试的一种破局之法。
宁奕脸皮极厚地咳嗽一声,叹气道:“棺主大人何必拒绝地如此干脆呢?”
其实他知道。
周游先生无法离开金线宝座的事情……恐怕棺主是不会理解的。
在不朽眼中,万族生灵都是顺应规则演变的凡俗,毁灭和诞生都是天道运转下的命运必然。
他不愿麻烦周游先生。
是希望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在刀刃上。
于是宁奕认真忽悠道:“棺主大人,那个地方,乃是大隋初代皇帝的镇海之眼。”
棺主无动于衷。
“所以呢?”
她淡淡问了一句。
“那位皇帝非常强大,杀死过很多不朽。”宁奕道:“想必您也知道,在大隋开国之后,再也没有不朽。所以……您和大圣爷受到的限制,多半与他有关系。”
这一次,棺主仍然没有回答。
但风雪中的人影,显然是陷入了犹豫之中。
宁奕想要说服棺主,以神力出手,带着自己抵达光明皇帝的禁制之地。
他知道,自己什么心思,棺主一眼便可看穿。
所以在棺主面前,所有的心机,算计,小伎俩,都没有用。
最后,宁奕诚恳道:“棺主,大圣的兵器,就在此处被找到。如果你想找回遗忘的记忆……或许去到那里,我可以帮你找到一些线索。”
很显然,这句话,触动了棺主的心弦。
片刻后。
“试一试吧。”
棺主开口,看到宁奕神情难掩的激动后,平静道:“不过……要提前告诉你,我如今已算不得完整的神灵之身,那位光明皇帝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强大,杀死过很多不朽,那么他的禁制之地,我未必能强行突破。”
宁奕连忙点头。
他取出空之卷,对准眼前黄金树。
在完全炼化空之卷后……整座龙绡宫的秘藏,便在宁奕眼中尽数展露无遗,而庞大龙宫镇压的海眼之处,则是有门也踏不入。
磅礴威压,席卷其中。
一扇门户打开,立即便有狂暴威能溢散。
涅槃境的大能,若是敢妄自踏入其中……一瞬便会被这万钧重压,挤地粉碎。
棺主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她伸出一只手。
风雪缭绕的五指,撕拉一声,将倒悬海水撕开——
然后便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入门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光明之秘
万钧海水,被龙绡宫镇压在海眼之处。
这里恐怖的海压,足以将涅槃境大能碾碎。
然而在棺主挥手之下,磅礴海水让出一条道路,宁奕跟随棺主踏入门户,亲眼看到了光明皇帝封印之地的真容。
这是一座祭坛。
非常古老,而且朴素的祭坛,祭坛壁面并没有什么晦涩仙文,只有浅淡到几乎模糊的刻痕,看上去像是某种阵纹。
棺主来到祭坛前,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前辈可是想起了什么?”宁奕小心翼翼问道。
棺主摇了摇头。
“不曾想起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她忽然问道:“光明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棺主丢失了太多的记忆。
她连光明皇帝的名讳都记不起了……可想而知,在那个时代所发生的事情,遗忘了多少?
就连她魂魄和肉身为何分离,也都忘去。
可惜的是,关于光明皇帝的问题,宁奕根本没有办法给出任何答案。
在大隋史书中,根本就没有对光明皇帝的细致记载。
这位开国皇帝,比“元”还要神秘。
史书记载了初代皇帝的种种丰功伟绩,终结乱世,平定天下,镇压倒悬海,开启大隋盛世……后世子孙尊称初代皇帝尊号为“光明”二字。
为万世启光明。
只是,没有人知道光明皇帝的相貌,就连红拂河宗堂内,都不曾留下这位皇帝的画像。
他的本尊,是世上最大的迷雾。
宁奕来到祭坛前。
这座祭坛,以几块古老石块组成,在数万年海水侵蚀之下,已经生出了斑驳磨损的痕迹。
“这些祭坛的阵纹图录,我似乎见过……”
宁奕轻声喃喃,蹲下身子,手指摩挲。
眼神忽而一亮——
他想起来了!
在灵山,他曾见过这样的祭坛。
影子教徒曾在灵山布置过类似的祭坛,阵纹便与这座光明祭坛极其相似,只是仔细看去,影子所布置的阵纹,与这座祭坛上的纹路……完全逆反。
“黑暗阵纹……逆过来,就是光明?”
宁奕眼神一凝。
这祭坛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连接着原始树界……影子以祭坛汲取世间信仰之力,发展永堕者教徒,它们来自于那个世界,不遗余力的侵蚀人间。
那么布下这座光明祭坛的初代皇帝,也是来自于树界?
这座祭坛的阵纹,牵连出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光明皇帝……无人知晓其阵容的光明皇帝,这位给这世间留下无数遗泽和希望的伟大启蒙者,竟然是从树界所来。
祭坛的最中央,有一处巴掌大小的凹陷。
四四方方,有些像是置放符箓的陷阵之处。
“如果能找到符箓,说不定能启动这座祭坛。”棺主眯起双眼,开口道:“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符箓要么腐朽在岁月中,要么被海水侵蚀,失去效力。这座祭坛的真相,我们是找不到了。”
宁奕盯着祭坛。
准确地说……他盯着祭坛上放置符箓的凹陷处,目光极其认真。
他看得有些出神了。
棺主不解地皱起眉头,便在此时,宁奕的笑声轻轻响起。
“那也未必。”
他从腰囊中,取出了一枚古符。
这是离别天都之际,张君令交给宁奕的,那枚被袁淳先生寄放于昆海洞天不知多少年的古符……
这枚古符久经风霜,被岁月磨平了字迹,根本看不出其上雕刻阵纹的含义。
但取出古符的那一刻,棺主的瞳孔便陡然收缩。
只见宁奕将古符放入祭坛之上。
大小正合适。
这枚轻薄的古符,便好似魂魄找到了骨骼,轻飘飘落下,然而服服帖帖合拢,黯淡的字迹,缓缓散发出莹润而不刺眼的光芒。
整座祭坛,都激荡出一圈柔光涟漪。
这并不是多么刺激性的力量……深暗无光的倒悬海底,在古符落下的那一刻,荡出了一线光明。
于极暗处生光。
或许……这也是一种神迹。
站在祭坛前的两人,被圣光所围绕。
宁奕的面前,圣光缭绕之际,浮现了一幕又一幕画面——
这是这张符纸所经历的岁月。
祭坛被激活之后。
符纸所记录的光影,便就此昭现世间,向着祭坛开启者传递出这数千年的风霜与守候。
圣光中先是一片混沌。
而后出现了两缕光,缠绕如游鱼,被一只纤手分开,其后缓缓凝固,化为了两张黄纸符箓。
这两张黄纸符箓的字迹,不再模糊。
一张被赐名为“铁律”。
另外一张,则为“御敕”。
宁奕在这一瞬,陡然醒悟。
很多年前,天都城头,就悬挂着那么一张黄纸符箓……那位光明皇帝留下了世上最强大的阵纹,用来守御皇城。
或许是因为悬挂太高的原因。
皇城内生活的修行者,时常有人抬起头,却无人想过追寻这张符箓的原始来历。
若有人早点想到这一点,那么或许也不难猜到……这位开国皇帝,在倒悬海底,留下了另外一张象征世间极致伟力的符箓。
铁律,御敕。
安内,攘外。
而这两张符箓,自然都被交予莲花阁保管。
圣光中的这两张符箓,在光影中飞掠,来到了一位面容混沌的黑袍年轻男人手中,那男人在光明中带着一丝笑意,面颊两旁点晕着两枚红点。
元。
大隋初代国师,莲花阁开创者。
元接过符箓,将其传承了下去——
于是。
历代莲花阁的阁主,都明确了自身使命,乃是守护天都。
所以他们执掌着斜月阁的铁律密钥,以命相守,维护着大隋天下皇城秩序的根基,
可是……另外一张符箓的意义,则是在传承之中逐渐被遗落,在某个战火飞扬,皇朝内乱的年代里,两张符箓就此分开。
天都不能没有铁律。
可那张“御敕”,却不再重要。
光影纷乱中,宁奕似乎亲身经历了那个动荡年代,他看到了熟悉的大旗,刻印着狮子头颅和飞扬鬃毛。
两千年前。
狮心王登顶长陵,成为大隋新王。
君临天下。
他的身旁,跟随着一位神秘阵纹师,而在战火中丢失遗落的“御敕”,也在狮心王平乱天都之后,重新被那位阵纹师取回,重新置放于莲花阁内。
元放回了御敕,却没有
为莲花阁后人解答符箓之秘……因为他的身份,对于后世传人而言,是一个不可言的秘密。
对莲花阁而言,知晓大隋初代国师还活着,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张符纸的御敕字迹,已经磨灭。
再其后的一千五百年,历代莲花阁主参悟不透,领悟不得,直到……那朵紫莲花的出世。
圣光中,宁奕看到了五百年前的袁淳。
那时候的袁淳非常年轻,但已经参悟出了身外化身之法,象征着紫莲花的他站在光明中,手中捻着符箓,面前就是这座祭坛。
看到这里,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自己不是第一个来到这座祭坛的人。
更让宁奕震惊的景象还在后面……年轻的袁淳先生,将“御敕”符箓,归放于光明祭坛的凹陷之处。
整座倒悬海都开始震颤。
与这次不同。
海眼祭坛,喷薄出大量的海水,以及炽目的圣光。
祭坛开启了……在圣光之中,逐渐凝聚出了一道幼小的人形,御敕符箓开启海眼祭坛,消耗了光明皇帝留在这祭坛内的大量神力。
竟然……孕育出了一个生命。
那个生命,尚还未开灵智,沉眠于圣光之中,是一个极其弱小的幼婴。
待到海眼祭坛重新归于平静……袁淳先生接住了那个婴儿,从种种意义上来说,那已经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妖族。
它更像是圣光中诞生的神婴。
不属于人间的产物。
或者说……这是光明皇帝留给人间的礼物,这座祭坛上的“御敕”之力,孕育出了这么一个婴儿。
而伴随这婴儿一同于圣光中诞生的,还有一小截新生树枝。
那是原始树界的建木,是支撑人间的脊骨,此刻就伴随着这个圣婴一同出世……那截树枝,被袁淳先生以星辉串联起来,挂在婴儿的脖颈之上。
袁淳先生取回来的圣婴……
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张君令。
怪不得她是袁淳先生所收下的第一位徒弟……怪不得她体质特殊,自诩是“异乡人”,而且完全不知人间世俗,不通凡人情理。
宁奕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袁淳藏住了这份身世之秘,连同“御敕”一起交付予她。
袁淳先生,给了自己弟子两种人生。
若张君令追寻自己身世,有朝一日,参悟御敕,自然就能明悟一切。
可若参悟不了,便在人间好好生活,不必忧虑。
祭坛的圣光,逐渐变弱。
这数千年的时光回溯,一幕幕闪回。
宁奕盯着祭坛中的圣光……如果说,张君令是原始树界力量诞生的“圣婴”,那么在此地放置御敕符箓的光明皇帝,究竟是出何考虑,才会如此布置?
仅仅是为了给人间留一份光明?
他陡然心念一动。
一缕雪白光华,从额首溢散而出。
时之卷的力量就此发动!
“给我……逆!”
宁奕竖起两根手指,对准光明祭坛,低声开口,轰隆隆隆的海水逆流之音翻滚而起,形成一堵碧蓝之壁,与圣光交相辉映。
时空开始回溯。
他要看一看……那位亲手放下御敕符箓的光明皇帝,究竟是何模样!
第一百四十四章 踏海
时之卷的力量,笼罩了倒悬海眼!
一缕雪白光华,在光明祭坛之上绽放!
静立在宁奕身旁的棺主,感受着这股玄妙无比的虚无之力,眼中露出些许讶异……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子竟然能掌控时空。
这可是了不得的力量。
圣光开始回溯。
御敕符箓的时光长河,一点一点向着上沿流去……原先的画面开始倒流,时之卷竹简在宁奕神海内轰鸣。
最终御敕符箓的画面,停滞在了“最初时刻”。
一双纤手,分辟辉光。
时之卷再如何发力,都无法逆转了。
“就只能到这了么……”
宁奕感觉到了,这是自己的极限。
光明皇帝的身上,似乎带着极其强大的禁忌之力,杜绝了窥探者的念想……但仅仅是这副画面,对宁奕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辉光之中,开辟符箓的手,甚是纤细……看上去很像是一双女子的手。
难道说,当年大隋的开国皇帝,竟是一个女子?!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宁奕的所有心思,都逃不过棺主的神念捕捉。
此刻棺主淡淡道:“我也很好奇那位光明皇帝的身份……但仅仅凭借一双手就下结论,未免有些草率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此刻沾染霜雪的粗糙双手。
宁奕有些哭笑不得。
光明祭坛就此熄灭辉光。
这张御敕符箓,则是被宁奕重新取了回来。
铁律悬挂在大隋皇城之上,万万年来庇护着皇权安宁……而这张御敕符箓之内的神力,似乎已经在岁月的对抗中逐渐流失。
“这张符,可惜了。”
棺主道:“若重新焕发辉光,或许还当真有镇海之能。”
宁奕笑道:“世上之事都是如此……万物腐朽,皆有轮回。”
宁奕发现,棺主的神色陷入了深思之中,是因为自己方才的那番话?
他小心翼翼道:“棺主?”
“有些倦了……”
“我要重回风雪原了。”棺主揉了揉眉心,道:“这具肉身,我会抹去他的记忆……今日之事,不要对他提起。”
宁奕恭敬应下。
风雪缠绕,棺主说完之后,便不再留恋,撕碎虚空,兀自离开。
因为御敕符箓之故,这处极其狂暴的禁忌之地,对宁奕不再具有威胁。
倒悬海洪流缭绕。
一片寂静。
宁奕捏着御敕符箓,安安静静站在光明祭坛的圣光中,他的面前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有。
宁奕缓缓抬首。
仿佛隔着万年时光,与留下神迹的那人对视。
答应张君令的事情,他已办到。
接下来,便是将符箓奉还,也将倒悬海底的发现告知。
……
……
北境长城,灰界地带。
两座天下分立对峙的这无数年来,灰界爆发了无数场战争,由于灰界的独特规则,两座天下的大修行者,年轻俊秀,都在此地施展拳脚,试图取得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而今日。
灰界意外地平静。
大月高悬,长夜死寂。
平妖司的巡守者,将巡守范围扩大到了北上五十里,这已是一个极其辽阔的侦查地带……当年洛长生与东
皇决战的宝珠山,已在视线中隐约可见。
“龙凰大人,仍然没有发现。”
一位持令使者,驾驭飞剑,小心翼翼低空飞行,他隐匿气机,同时将侦查妖气的铜镜星辉注入到最大,可惜一无所获……这位持令使者已经感到头皮发麻,这实在是无比诡异的一件事情。
灰界虽小,却是两座天下必争之地。
今日……大隋北上巡守,越过和平地带,竟然没有妖修出没?
妖族究竟是怎么了?
相隔近百里,官复原职的平妖司大司首龙凰,声音凝重,道:“地字七号队,继续北上,一定要查清楚原因。”
斩钉截铁的声音从铜镜中传来,分散到十数人的铜镜之中。
这是平妖司的传讯法门,是由那位地位崇高的紫莲花老先生所研制,平妖司大司首便以此来掌控天地玄黄四个级别的平妖小队。
地之一字,已是绝对精锐。
这只小队奉命,继续向北方小心翼翼掠去,天海楼一战中,大隋获胜之后,妖族的确不再如先前那般活跃……可掠入这个深度,往常已被妖潮群起而攻之,今日竟然无比平安。
坐在北境平妖司主府的龙凰,心境颇不安宁。
“禀大司首……已抵达宝珠山。”
“如何?”
“仍是未现妖兽。别说兽潮,连一只妖灵都未曾看见,好似整座灰界……都被搬空了。”
龙凰陷入沉思之中。
妖族生灵,与人类有一个巨大的差别,启灵之前,它们依靠蛮力本能而生,不具备智慧的妖灵……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些低阶妖灵,是绝对服从高位者意志的奴隶。
灰界的异常,绝不只是偶然。
这很有可能……意味着一场巨大的阴谋。
龙凰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收队。迅速回巢。”
而后她取出神火讯令,这枚令牌与北境将军府联系……她将平妖司今日捕捉到的异样,直接告知那位执掌北境的大先生。
……
……
烽燧台,火光缭绕。
北境长城蜿蜒数百里,犹如一条长龙,而在长龙膝下的那片碧蓝大海,已经退潮……站在城头向下望去,倒悬海枯竭之后,裸露出干枯破损的长城石壁,看似老旧,但事实上每一块石壁都刻有古老符箓。
在修筑北境长城之初,便有一位天才阵纹师,替狮心王规划好了这座奇迹之城的守御阵法。
那位阵纹师……便是元。
如今,数百缕飞剑剑气,在北境长城的外壁壁沿缭绕,远远望去,极其震撼,像是夜空中摇曳焰尾的流星群落。
这些人,都是阵纹师。
北境长城的修筑,已不是一个秘密,因为这项工程实在是太过浩大……浩大到单单是阵纹师,就需要动用近千位,这些阵纹师十人为一组,百人为一队,分别接过了不同繁琐程度的阵纹修葺图录。
这份图录,自然是裴灵素从元的玉简中拆解而得。
人力有时尽。
裴灵素再如何天赋异禀,也无法一人完成修筑北境的任务……而在沉渊的帮助下,这个浩大工程得以无比轻盈的施展。
丫头拆解图纸之后,按组别分派而下,她的任务量大大减轻,只需要负责教会这些阵纹师的领头人,然后再细致检查北境长城新阵纹的缺漏之处。
即便如此,依旧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忙得焦头烂
额。
连口喘息功夫都难。
“师兄,这些阵纹师……恐怕还不够。”
千觞君推着轮椅,神色担忧。
沉渊沉默不言。
是的。
如今北境长城,只有六百余位阵纹师,这些人都是很好的苗子,但那张北境飞升图纸实在晦涩难明,即便裴灵素拆解开来,细细揉碎,那些人也很难咀嚼消化……这也就意味着,原先只需要两三个人的任务,需要至少五人来完成。
想最快程度的完成北境工程,需要天都的帮助。
“这几日快马加鞭,请求加派阵纹师的帖文已经发了三封。”千觞叹了口气,道:“天都城至今还没有回复,那位太子究竟是没看到,还是看到了没回复?”
沉渊君摇了摇头。
“于情于理,他都帮了北境太多。”
其实……他反倒是最理解太子的那个人。
作为北境之主,北伐大计之下,有无数细枝末节的琐事,需要分担精力,做出决断,滴水成河,集腋成裘,如果处事不够纤细,那么弊端堆叠,反而会导致大业崩塌。
北境集全力修筑长城。
可天下有四境,并非只有一个北境。
太子要兼顾的,是整座大隋天下。
“大家都已经竭尽全力了,北境工程之事,慢一些,也能接受。”
沉渊缓缓道:“只是当前局势来看……迟则生变,北境飞升之事,若是拖沓,则容易横生裂隙。”
横生裂隙。
闻言后的千觞君轻声开口,“是啊……倒悬海已经枯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轻松,可这实在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松的事情。
便在此时。
坐在轮椅上的沉渊君,腰间讯令忽然一颤。
平妖司龙凰的神念,从神火令中传来……灰界的异样,以及妖潮失踪的讯息,第一时间传到了沉渊君这里。
长夜漫漫。
万盏烽燧火光摇曳。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收起讯令,面色平静。
他永远都是这样,圣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千觞君好奇问道:“龙凰大司首的讯令说了什么?”
沉渊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收起令牌,端坐在轮椅之上,望向海的那一方。
目光远眺。
黑夜长海。
大先生轻声道:“妖族打过来了。”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像是一个玩笑。
但千觞的神色瞬间凝滞。
海潮轰隆隆席卷,冲刷着城墙,有低沉的轰鸣声音在远方响起,因为太过遥远,飘渺地像是长天彼岸的号声。
他很清楚……这不是玩笑。
正如远方黑夜中席卷而来的海潮,那号角声越来越大,以至于在北境长城城外修筑阵纹的阵法师们,回首望去。
狂风席卷,掀起千丈海潮。
金色潮水如一线天,缓缓推进,那是金翅大鹏鸟,妖族之中最善杀伐的王血一族。
“若白帝敢踏海而来……”
“我必请他葬身此地,有来不回。”
沉渊君双手抬起,从脑后绕过,将紫貂尾抹额系上,黑色大氅在黑夜中燃起金灿火光。
他缓缓从轮椅上站起身子,背对师弟,面朝枯海。
“启阵,迎战。”
第一百四十五章 对界之战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朽之军团
“咚!”
鼓槌狠狠擂砸在战鼓之上!
长夜寂静就此破碎——
烽燧一盏盏迸发出炽烈骤热的焰火,照亮了远方枯竭的海潮。
十万金翅大鹏鸟,抬楼而来。
一座雪白琼楼,矗立穹顶之上,所过之处,海水冻结成冰,平铺开来。
万妖奔腾。
灰界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位妖修……是因为整座与北境长城接壤的妖族土壤,都被白帝意志所笼罩,近百万妖兽,凝聚成潮。
谁也没想到,倒悬海枯,封禁解除。
白亘南下的速度,比大隋北伐更快!
须知,妖族天下尚未归心,白亘发动对隋战争,同时要面临北妖域的进攻……这其实不是一个明智之选。
但对北境而言……白帝的选择,却恰好戳中了最脆弱时刻的“软肋”。
北境长城正处于飞升的最关键时期。
这座两界之内的最大杀器,若完成飞升,将会实现质的跨越。
白帝此刻的攻打,将大大延缓北境工程……甚至,可能会将北境飞升的计划摧毁。
沉渊君站在北境城头,神情平静,眼中带着凛冽杀意。
以宁奕从铁穹城带回的情报来看……白亘主动撤离北域,战略意图分明是想拖延战争,为自己成就不朽进行铺垫,此刻对北境发动的奇袭,并不符合铁穹城情报的推测。
百万兽潮,十万妖修。
这等攻势,将会对北境产生巨大压迫。
但白帝也等同于掏空了半个东域家底。
究竟是为什么,白帝忽然下此决心?
“让外面的阵纹师速速回城。”
沉渊君快速对千觞君开口,道:“北境飞升的消息……传到白亘耳中了。”
千觞一怔,旋即明悟,神情阴沉下来。
“师兄,您的意思是……在光明密会之中,有人泄露了消息?”
这场奇袭,绝不是巧合,更不可能是偶然……从集结大军,到发动奇袭,东妖域需要一个准备时间。
而北境修葺长城的工程才刚刚开展。
这说明……在光明密会收集材料之初,东域便可能得到了消息。
而白帝的进攻,便说明,他非常不希望北境长城能完成“飞升”。
“眼下不是探讨此事的时候。”
沉渊叹了口气。
他抛开所有杂念,定睛望向踏海而来的无边妖潮,凝声道:“百万兽潮,十万大鹏鸟……北境能拦得住。但那位皇帝若亲身前来,今日这一战,就不好打了。”
战鼓在北境长城震响。
“咚!!”
“咚——”
每一位阵纹师的讯令都在疯狂震颤,在北境长城壁垒飞升计划当中,他们是最宝贵的财富,容不得因突袭而受损……他们都接收到了来自沉渊的指令,放弃北境当前的阵纹修整,迅速回到城壁之内。
于是在短短数十个呼吸声中,游掠在北境长城之外的剑气流光,一缕一缕迅速收束,漫天流星如花蕊。
与此同时,如沉眠巨兽的巍峨长城,缓缓睁开双眼。
数十万朵古老阵纹,在这巨兽的
脊骨之上绵延绽放,在元初次修筑这巨大战垒之时,便留下了足以应对大型战争的守御阵纹,以及凶悍的进攻阵纹。
四境圣山的驻守弟子,来到烽燧台前。
每一座烽燧台,内壁凹陷之处,燃烧着虚无的炽火,正好可以将手掌按入其中,纯粹的星辉注入烽燧台座。
在数十里长的北境战线之上,一尊又一尊的星辉神灵,在阵纹凝聚之下现身,它们没有实质,纯粹由阵纹转化而来,在虚空中摆出搭弦捻弓的姿势。
烽燧台座之旁,还有一处放置妖珠的转化阵纹。
摆放在上的一枚枚隋阳珠,在阵纹汲取之下,开始燃烧起来,星辉神灵的掌中,凝聚出满月大弓。
剑修弟子将飞剑搭在弓上。
下一刹——
星辉神灵松开捻弦手指。
“嗡嗡嗡!”
飞剑被强有力的阵纹激荡而出,发出足以震碎耳膜的轰鸣,这绝不是寻常剑修驭剑之术可以媲美的杀力。
一瞬之间,北境长城脚下的海水,被飞剑剑潮掀翻,飞剑先掠过海面,然后再是爆破沸腾的蒸汽。
因为速度太快,劲气太足,听起来不像是纤细剑器。
一柄飞剑掀起的声浪,便已经媲美被远古种族山岭巨人全力掷出的石柱!
此刻十万柄飞剑,齐声而发!
一拨铺天盖地的剑潮,密集射杀而出,瞄准相隔百里的妖潮,瞬间便至。
在大规模对界战争之中,飞剑的精准度已经失去了意义。
在踏海而来的那些妖兽感知之中,南方那座死寂无声的绵延长城,原先只是紧贴地平线的一条小蛇,忽而通体燃起了磅礴火光。
它们没有看清,那火光是如何而来。
只一瞬间。
颅内便响起撕碎神海的轰鸣。
十万柄飞剑,呈一个极其有力的抛杀,于下垂之势,网住奔走冰面之上的最前方妖潮。
远方海面,顷刻之间被一片血雾笼罩。
只是北方的轰鸣声音不停,反而愈发强盛,第二拨潮水撞出血雾,继续汹涌前行,这些妖潮在血腥刺激之下,变得更加凶残,更加狂暴。
直至此刻,北境长城终于看清了自己要面临的敌人,是何等模样。
……
……
“有人!”
烽燧台座之上,一个剑修高声喊道。
“我看见了……人!?”
伴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一道道或是惘然,或是不解的目光,投向了兵临北境城下,距离约莫五十里的血腥潮水……在星辉辅佐之下,目力可以模糊看到这只南下军团的构成。
大鹏鸟群抬着天海楼,而天海楼下,妖兽奔腾……在这兽潮之中,还混杂着四肢并用,如野兽一般奔行的人类。
这只踏海而来的东域军团,像是展露着妖族天下森严无比的等级制度。
皇帝行居的天海楼,高高在上,悬于天顶。
东域的金翅大鹏鸟,稍低一头,抬楼而行。
再然后是归顺东域的诸妖修,在金翅大鹏鸟身下踩踏飞剑,可以驭空。
最后……则是未开化灵智,被皇帝意志所感染的妖兽。
以及,奴化的人类。
用百万兽潮,来形容这只军团,已经不够恰当……因为在奔行的潮水之中,随处可见,掺杂着人类的身影。
更令北境长城诸将士震惊诧异的……还在后面。
第一拨剑潮之下,远方血雾升腾,被星辉神灵射出的飞剑,钉穿人奴和妖兽的肌肤筋骨,钉入被天海楼凝固的海水冰面。
此刻……血雾缓缓散去。
那些本该“死去”的妖,人,身躯在剧烈震颤中,挣脱了飞剑钉入冰面的困势,摇晃之中,重新开始了奔跑……它们速度开始稍慢,很快便重新加入军团的潮水之中。
它们不觉疼痛,不畏死亡。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犹豫,看到这一幕的北境将士没有深思,隋阳珠装填完成……北境的第二拨飞剑剑潮,轰鸣着疾射而出。
这一次的强劲攻势,仍然钉出了一大蓬血雾,但令人惊惧的事情发生了……两次飞剑剑潮疾攻,这只军团竟硬生生顶住了,而且在效果上看,只是稍稍阻挡了前进之势。
烽燧台座的将士们,头皮发麻地准备装填第三拨隋阳珠。
将军府讯令传来。
“止。”
沉渊叫停了第三拨飞剑弩射,注入星辉的圣山弟子,面色苍白,抽出按入城壁阵纹的那只手,在其头顶之上展化的虚无人形神灵,也就此缓缓消散。
这是北境长城最强大的攻杀阵纹。
毫无疑问……每一次激发,都需要消耗大量资源。
隋阳珠,品秩不俗的飞剑,以及足够运转阵纹的星辉。
这座阵纹,自修筑以来,基本没有动用过,没有人怀疑过它的威力,需要消耗如此大量能源的武器……杀力怎么可能会不够?
刚刚那一幕,更是印证了这个看法。
一拨剑杀,有效覆盖范围,便是十万!
但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两轮剑杀的效果……沉渊君才制止了第三次。
这场对界之战,从第一拨剑杀,那些本该死去之人,重新爬起之后的那一刻,改变了意义。
沉渊君看到兽潮的那些“死者”爬起之后,眼中多了三分灰暗的阴鸷。
有不该介入的东西,介入了战争。
这已不是一场能在数日,或者数十日内能奠定胜负的战争。
他必须要做好拉锯战,持久战的准备……
“轰——”
北境长城二十里外,响起一道剧烈的撞击声音。
兽潮的第一拨,撞到了无形的空气壁垒之上,被自身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碾地粉碎,炸成血沫 。
一枚一枚如鱼鳞般的阵纹泡沫,在空气壁垒之上展露形态,每一片鱼鳞如一片甲盾,呈现六边形,彼此边缘完美契合衔接,犹如蜂巢一般,足足有数百万枚,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无漏之墙。
若是有人去过草原,便会发现,这座阵纹的基础形态,与笼罩乌尔勒高原的“青冥天”极其相似。
此阵,名为“天外天”。
同样出自于元的手笔。
在整个北境飞升计划当中,这是唯一不需要做任何改进的阵纹……这座笼罩北境的“天外天”,堪称是完美无缺的守御之阵,理论上而言,只要北境的供给能源足够,就几乎不可能被攻破。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外天
“这是……人?”
看到远方血雾升腾中爬起的那些枯败生灵,千觞君陷入了震撼之中。
“不……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被北境长城最强大的杀力阵纹,洞穿血肉之躯,竟然仍能够爬起冲锋……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影子存在给这世界带来的最大隐患。
一直以来,光明密会剿杀永堕教徒,凭借十位密会成员强大的单体武力,以及执掌四境的滔天权势,对大隋境内的永堕者进行了极其严峻的围杀——
可围杀如此顺利的前提,是这些永堕者,从未大规模凝聚成“军团”。
不死不灭的永堕者,就像是一种没有解药的传染病毒,只可灭杀,几乎无法解救……在全面抵制的大隋皇朝绞杀之下,永堕者数目只是数千,上万,仍然处于可控范围之内。
可放到妖族天下,影子的异教教义彻底没有了天敌,甚至得到了白亘的大力支撑。
于是量变……引起质变。
第一拨汹涌袭来的兽潮,撞死在北境长城的“天外天”阵纹之上,与先前飞剑扑杀的画面一模一样,它们死去之后,重新扭曲着身子站了起来,只不过很快就被后方铺天盖地的潮水淹没。
撞死在天外天。
踩碎在同伴脚下。
近十万妖兽以血肉之躯,想要打开北境长城一道豁口!
“嗡——”
穹顶之上,被金翅大鹏鸟驮负的天海楼,垂落一道雪白虹光,这道虹光宏伟如瀑布,笼罩兽潮……在天海楼至高意志的驾驭之下。
沸腾狂乱的妖潮停止了继续践踏同类的冲撞之势。
……
……
天海楼内最高阁。
金衫童子负手而立,双瞳一片漆黑,立在栏前,远眺宏伟长城,道:“人族北境的守御阵纹果然厉害。”
血肉之躯的冲阵,在这钢铁城池之前,丝毫不起作用。
血雾消散。
一枚枚甲盾鳞片浮现于空中,天外天阵纹横亘倒悬海岸,二十里外,鸟不能越,兽不能进。
这是……真正的天堑!
“想攻破北境,可没那么容易。”
金衫童子回首,一缕模糊影像在身旁凝固,白亘并未亲身前来,只是派遣出天海楼……这一幕,与当初攻打天神高原极其相似。
金乌大圣凝视那巍峨绵长的鳞片阵纹,沉声道:“此阵……恐怕需要极端杀力,冲击一点,才能突破。”
说到这里,他望向白帝。
这世上最强的杀力……莫过于陛下。
想要攻破北境长城天外天,恐怕还需陛下亲自前来。
白亘面无表情,道:“此番南下,无需攻破北境……只需要施压即可。”
站在天海楼前,俯瞰望去,那座绵延长城的外壁,缭绕着星辉符箓,先前阵纹师修筑的痕迹还在……看到这一幕,白帝眼神变得阴沉起来。
果然……那个家伙说得不错。
北境长城在谋划飞升!
自己以天海楼算卦生死……牵扯到命途的最大变数,便是飞升二字,千防万防,防住了灞都,怎料到人族北境竟也在密谋飞升?!
他绝不允许这座长城完成阵纹的圆满。
“再等一些时日,我会亲自前来,击垮这座壁垒。”
白亘冷冷道:“如今……攻打北境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绝不可让那些阵纹师,完成长城飞升的阵纹修筑。”
百万兽潮,兵临城下。
即便有天外天阻挡,对北
境而言,仍是极大压力。
这只永堕军团,不死不灭,不觉疼痛,夜以继日冲击阵纹……想要抵抗攻势,大隋就需要不断燃烧隋阳珠和星辉灵气,说到底,这是一场持久战和消耗战。
金乌大圣知道,如今陛下闭关芥子山……在完成最后一个阶段的“修行”。
北境想要尝试飞升,陛下亦是在冲击不朽!
这场消耗战,比得就是谁更快一步。
“将军府的沉渊君,若是出手,该如何是好?”金乌谨慎开口,问道:“以火凤实力来看……这位北境大先生的境界,恐怕距离生死道果也不远了。”
在金乌大圣心中,这句话说得已经很是保守了。
上一次天海楼之战,沉渊君甚至拦住了白帝陛下……涅槃境的大能都知道,不破不立,大机缘往往伴随着大危险。
虽然重伤,但沉渊还活着。
这种资质的人物历经死战之后,只会变得更强。
如今火凤已经破境了……
“生死道果,哪是那么容易参悟的?”
白帝只是瞥了一眼那座巍峨城墙,淡淡道:“沉渊之强,不仅于实力,更在于其心志,气魄。想必他此刻已经看出,此次妖潮的进攻意图,并非破城,而是拖延。”
金衫童子沉吟片刻,道:“那么陛下亲身未至……也被看破了?”
若白帝亲自踏海,就不会有勒令停止进攻的命令。
白帝亲征北境长城,必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不错。”
白亘淡淡道:“这座守御阵纹强攻不破,北境阵纹师若敢冒死外出,你便以此物……激荡神音。”
天海楼一扇门户打开。
一柄袖珍精致的漆黑扇旗,从天海楼储物阁内缓缓漂浮而出,落在金乌大圣掌心。
“此宝名为‘摧魂幡’。”白帝冷笑道:“北境长城这座天堑阵纹的设计者,想必就是镇守天神高原的那个神秘家伙,他的确称得上是举世罕见的阵纹奇才……可这天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
金乌大圣一怔。
“倒悬海的海风,不是四季如常吹入大隋?”白亘幽幽开口,道:“摧魂幡引风入境,可于魂海颅内引动惊雷之音,其威虽不够杀人,却可扰得整座北境不得安宁。”
顶着妖潮进攻的压力,在北境长城外壁的那些阵纹师,想要修筑圆满阵纹?
摧魂幡出!
整座北境驻守将士,必定魂海紊乱,根本无法进行符箓推算!
接手摧魂幡的金乌,细细端详,神情凝重。
这袖珍小幡的杆顶,缠绕着一缕浅淡黑色雾气。
这是灭字卷的纯粹杀念!
“我以一缕神念,加持此宝。不难料到,你若持幡现身,北境必要反扑。”白亘漠然道:“沉渊若敢出城……你便催动此念,可激荡摧魂幡内所留的两座阵纹。无须与他分出生死,只需要拖住即可。”
“幡内有两座阵纹……”
金乌大圣手指摩挲,以神念感应那缕杀意,果然在黑雾缭绕的幡旗杆顶,感受到了雕刻极其隐晦的阵法。
一座是杀阵。
而另外一座……则是刻有白帝“缩地成寸”空间感悟的传送之阵。
“沉渊不可留。”
白帝意味深长道,“若他果真出城,自愿入瓮……我会亲临北境,只需将他杀死,这场攻伐之战,也便到此为止了。”
当年灰界一战,他犯了一个失误。
与沉渊一战,他只是废掉了这个北境领袖的修为,却
没有成功将其杀死……这个失误,导致了如今北境长城的攻克难度大幅提高。
沉渊是北境的旗帜,是长城照破黑夜的炽火,是白帝最憎恶,却也最无可奈何的……杀不死的野草。
他还活着一日,北境便如铁桶壁垒,不可攻破。
当然。
大隋天下除了沉渊,还有一个宁奕。
裴旻先生留下来的遗志,传递给了后人,宁奕和沉渊不是一个人,他们是千千万万人,北境长城之所以绵延之所以巍峨,是因为在城墙内生长一千缕野火,一万根野草。
燃之不尽,烧之不绝。
在白帝心底,宁奕和沉渊,乃是最最刺目的眼中钉,肉中刺。
是他最想杀死的两个人!
大隋天下的北境守势固若金汤,但只需要杀死这两人……长城之战便已奠定胜势,若这两人身死,白帝甚至可以考虑,如何在击破长城之后,一点一点侵蚀吞服大隋皇权,以及享用这座丰饶无比的南方天下。
最碍事的人,往往就是最难杀的人。
正当白帝将摧魂幡交付给金乌大圣,准备消散神念之际,北境长城方向,响起了一道震天的鼓响。
“嗯?”
白亘皱起眉头。
他望向远方,天外天阵纹之内,北境城门缓缓打开,两道单薄身影,缓缓推行而出。
有天外天笼罩,北境长城将妖潮阻断于二十里外。
但……开城门,仍然是一个无比挑衅的行为。
尤其是此番开门,只走出了两人。
一人坐于轮椅之上,闭目养神,似在浅眠。
另外一人,则是缓慢推行轮椅,两人就这般缓缓前行了数里,推轮椅的那人步伐并不快,但每一步踏出,脚下都有空间扭曲,大道阵纹相应。
明明是慢悠悠推椅而行,但十里地,却是转瞬便至。
海潮起涟漪。
潮水荡出,落回,已不复五年前模样。
师兄师弟,上一次看海之时,海未枯竭。
宁奕的衣衫沾染着风霜,他越过西海,停驻风雪原,跋涉龙绡宫,回到北境,肩头衣袖还凝滞缠绕着光明祭坛的残留圣光。
“师兄,你看……那里有一座楼。”
缓缓止步后,宁奕抬起头,与天海楼上的俯瞰者对视。
沉渊君缓缓睁眼。
天外天内,师兄弟望向那座天外高楼。
与宁奕对视的白亘面无表情。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自己最憎恶的两人,今日都现身了啊。
心中涌现强烈杀念和冲动,被死死压下。
若完成了最后一步……他应已亲身抵临北境,将宁奕沉渊杀死了吧?
宁奕啧啧笑道:“这楼真高啊。很久之前有人告诉我,站得高,看得远……”
“看得远,不见得。否则堂堂一位妖域皇帝,怎会做了他人走狗?”沉渊君淡淡接道:“但……站得太高,摔下来的时候会死。”
凭栏杆处,白帝面容已是阴云密布。
“妖域皇帝?”宁奕大惊失色,旋即笑道:“好吓人的名头啊……只可惜这位妖族皇帝,在我面前接连败退三次,或许是太怕死的缘故,所以才会愿意当狗吧?”
败退三次。
一次龙绡宫。
一次天神高原。
一次铁穹城。
说到这里,宁奕已是笑意全无,眼中只有冷意和杀意。
他轻声道:“只可惜,当了狗,也是会死的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命之将寂
宁奕沉渊一番话,引得金乌大圣怒发冲冠。
这个人族剑修小子,伶牙俐齿,每次交锋,都要言语上占尽便宜。
“混账……”
金衫童子眼神里涌现血丝。
“陛下!我替您杀了他!”
白亘却是摇了摇头,淡淡道:“何必理会?跳梁小丑罢了。”
竖子只会逞口舌之利。
他知道,宁奕和沉渊这番话,只是为了激怒自己……他们如今所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这宁奕,敢口出狂言,也只是因为他龟缩于北境长城之内。
“一切按计划行事。”
白亘轻描淡写道:“取摧魂幡,他们若敢出阵,便以困阵困住。”
说完,他缓缓向后退去。
神念消散。
他没什么心情,来与宁奕浪费时间……这二人出城的那一刻,他便看出来了,这番天外天阵纹内的侮辱叫战,只不过是试探。
……
……
雪白琼楼上,白帝身影消散。
“果然只是一缕神念抵临。”
沉渊君皱眉说道:“那么这只永堕军团……看似声势浩大,其实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他还真能忍呐……”
宁奕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感慨。
这般羞辱,竟无动于衷。
但事实上,宁奕心底对白帝的不予理会,并不感到意外。
从龙绡宫,到青冥天,再到铁穹城……白帝已不是第一次隐忍退让,这位东妖域皇帝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胜者为王。
当他站在两座天下之巅,击败一切对手,那么往后的历史,也将由他来撰写。
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大隋天下的高层中,有影子存在。”沉渊君声音严肃,道:“这个人……至少能接触到光明密会的情报信息。”
白帝要阻止北境长城飞升。
就是这个“内鬼”传递而出的情报。
宁奕神情复杂。
在北境之战触发之前,太子其实已经给了提醒……
只是知其存在,易,引起现身,难。
宁奕沉默了许久,斟酌道:“密会里的每个人都没有问题……这个人,应该是在密会之外。”
对于自己拟定的名单,宁奕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密会一共十一人,每一个人的案底都经过了数次审核。
宁奕推着轮椅往回走去。
空之卷扭曲。
两人回到烽燧台座之前,千觞君,裴灵素,此刻都在此处等候。
“师兄。”
“师兄。”
二人看到沉渊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事实上刚刚出城,是一个颇有风险的举措,若白帝真正亲身抵临,以灭字卷击破天外天,那么便免不了一战。
毫不夸张地说,若真如此,整座北境战争的胜负,都将压在这一战上。
“他必定是神念之身。”
宁奕看出了两人担忧,轻声笑道:“否则……在铁穹城,就不会退却了。”
白帝甘愿在铁穹城撤离,隐忍宁奕三次,最根本的原因,便是他不能接受一丝一毫的失败可能性。
他太强大,太自负。
所以……也太依赖自己的力量。
果没有看见不朽的希望,或许白亘在铁穹城便已经进行了命运的赌博吧?
“师兄,我们如今敢如何是好?”
千觞君望向远方,咬了咬牙。
天外天阵纹将巍峨北境包裹,但不断有兽潮撼动阵纹的声浪,穿透屏障滚滚传来,声势浩大,震人心魂。
那只不朽军团,一拨一拨,以血肉之躯,冲击北境,以此消耗天外天阵纹的星辉储备。
这座大阵,每时每刻都要燃烧大量的星辉灵气。
这么做,是给北境施压。
“白帝如此急迫地派遣这只军团攻打我们……就说明他确确实实怕了。”
裴灵素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她双手按在城墙之上,远眺二十里外的滚滚血潮,道:“师兄……最好的情况,就是在天外天阵纹被攻破之前,完成北境的飞升工程。”
听闻此言。
宁奕从剑气洞天中取出储物宝器,道:“这是飞升所需的最后三种材料,我已经尽数集齐。”
极阴炽火,仙藤,铁锈鳞。
“材料齐全,是个好消息。”
沉渊虽这么说,可面色却并未轻松下来,他手指叩击轮椅椅把,抬首问道:“可是飞升阵纹的进度……是不是差得太远了一些?”
“一成。”
裴灵素竖起一根手指,神情有些无奈,道:“北境飞升的完成进度,目前只有一成。剩下的这些……以北境阵纹师的数量来看,恐怕还要半年。”
“半年……等不了那么久了。”
沉渊摇头道:“更何况,白帝不会让我们轻易进行飞升。一旦我们的阵纹师出城,东妖域还有其他手段。”
天外天阵纹,可抵血肉冲击,却难抵神魂袭杀。
“整座长城的修筑,分为内壁外壁两个部分。”裴灵素低眉思索片刻,道:“我们可以从内壁开始……只是阵纹师数量太少了。”
说到这里,她望向宁奕。
千觞君也喃喃道:“天外天阵纹所需的星辉灵气……也需要支援。”
“北境面临巨大攻势。我们不能只挨打,不反击,灰界和草原,是很好的两个入口。”沉渊坐在轮椅上,认真道:“大隋的涅槃境也是时候反攻了。”
三道目光,齐齐汇聚在宁奕身上。
宁奕心领神会。
他轻声道:“我这就动身去天都。”
北境的阵纹师需要大量填补。
星辉灵气,战备物资,需要支援。
再加上灰界草原的涅槃反攻。
这三件事……都需要一样东西的加持。
皇权。
两座天下之间爆发战争,大隋万年来建立的皇权制度,在此刻体现出了极其强大的重要性……四境权力都被掌握在天都皇城之中,最大程度的调控,最快速度的派遣,全都得以实现。
“对了……”沉渊想到了一件事,沉声道:“最近几日,关于阵纹师之事,其实北境已经上报,连续给天都发了三篇帖文,可是太子均未回复。”
哦?
太子对北境之局关怀备至,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飞升之事非同小可,怎会搁置帖文?
宁奕心头隐约有些不祥预感。
“天都可能出现了一些情况。”
沉渊揉了揉眉心,带有三分歉意,道:“将军府其他人,实在是分身乏术。如今……只
能麻烦你了。”
宁奕也笑了笑,他轻声道:“说什么呢?有我在,师兄放心便是。”
宁奕望向裴灵素,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丫头的容貌,憔悴了许多,北境飞升的阵纹图纸,数量庞大到了星君境演算起来都极其吃力的程度……她要负责监察审核每一处阵纹,还要负责教导年轻阵纹师,拆解图纸。
大隋天下,能做此事的,只有她。
宁奕的心思,还没开口,就被裴灵素看破。
丫头笑道:“别瞅啦,有什么好看的?这几天没日没夜钻到北境墙根底下,现在肯定灰头土脸的。”
宁奕伸出一只手,替丫头将散乱鬓发捋起。
他认真道:“你很好看,比先前还要好看。”
“这句话我很爱听……”
裴灵素笑意收敛,声音很轻,但很有力。
“可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认真道:“我不要你心疼我,我们现在尽一份力,未来都将有一个人多活下来,这就足够了。”
是啊。
战争已起。
自己已不再是当年那株稚嫩野草,而是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宁奕眼神变得冷静下来,他的背后是北境长城,是大隋天下亿万生灵,这里绝不可被白帝攻破。
“动身吧。”
裴灵素替宁奕整理衣襟,道:“等白帝头颅落地,你我再相庆。”
“好。”
所有杂念全都摒弃。
宁奕指尖划过,虚空破碎,一扇门户浮现。
……
……
天都皇宫。
枯草翻飞。
春来万物兴,可这里一片死寂气。
有大气运者,命之将寂。
太子寝宫不断有人进出,所有人的面色都是一片苍白……披着麻袍的道士立在寝宫之外,个个神情难看。
“这些帖文不必送入宫内了,就放在这儿吧。”
海公公站在寝宫殿门之外,拦住进谏送帖的车厢,声音嘶哑,道:“放在这,我自会处理。”
最近四境之内颇不太平,帖文太多,只能以车厢来装,一车一车往寝宫来送。
送帖的小宦官闻言之后,神情并无异样,恭恭敬敬离去,留下一车帖文。
事实上。
有权力处理进谏帖文的人,除了太子殿下,便只有顾左使。
这几日顾左使可太忙了。
经由分摊,还被送入寝宫的帖文,恐怕已是四境之内的一些重要事务。
海公公神情担忧,这些帖文,只能继续送去昆海楼……可一直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忽而。
一道低沉声音响起。
“太子身体到了什么程度?”
海公公一怔,旋即挪首,宁奕正站在寝宫殿门之外,抬首望着牌匾……死气浓郁,难以掩盖。
来到天都的这一刻,宁奕便知晓北境帖文为何没有回复了。
没有想到,上一次见面时候,关于太子命数不久的直觉。
竟然应验地如此之快。
对于宁奕的突兀出现,海公公已经习惯了,在这般危急时刻,看到宁奕,反倒让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海公公深吸一口气,道:“殿下龙体……实在不容乐观……宁山主亲眼去看便知晓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酩酊一场
春风吹帘,满殿幽香。
偌大寝宫,寂静无音。
“宁奕,你来了啊……”
一道虚弱却带着笑意的声音,缓缓响起。
太子撑着手肘,极其缓慢地坐起半边身子。
“不是说好一起北伐吗……怎么就病倒了呢?”
宁奕看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太子,努力挤出笑容,以轻松语气调侃了一句。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将北境此刻的危境托出。
病来如山倒。
卧榻养身,帖文不见。
李白蛟想必还不知道……北境所发生的战争。
“你来找我……该不是专程慰问的吧?”
太子合拢眉眼,低声笑道:“既然动身回天都,说明极阴炽火之后的材料,你已经集齐了,而且去了一趟北境……这几日我没有阅奏帖文,能让你专程跑一趟,北境应该是出了很大的事情吧?”
宁奕沉默了片刻。
“白亘打过来了。”
闻言之后,太子也短暂沉默了一会。
“嗯……”
他声音沙哑地笑道:“看来那个见不得光的家伙,就藏在我们身旁啊。他藏得很深,想揪出来……恐怕很难。”
“北境那边,需要天都什么援助?”
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面容上浮现一抹血色,与上次分别之时一样,这是回光返照的象征……只不过此刻看上去,这抹血色也显得十分病态。
开门见山。
宁奕沉声道:“北境需要全天下所有的阵纹师……白亘以永堕者血肉之躯攻打长城,还需要大量的星辉灵气作为支撑。”
太子静静听着。
“除此以外……草原和灰界最好立即展开反攻。”宁奕道:“配合铁穹城,我们可以将妖族天下腹地撕开一道口子……反攻东妖域,也可以为北境解决困境。”
听完。
太子神情没什么变化。
他轻声道:“阵纹师和星辉灵气的调控不是问题,你去找顾谦,他自会安排妥当……”
“至于第三点,关于草原和灰界的反攻……”太子笑道:“沉渊的将军府有大隋陆战第一的铁骑,兵马粮草均都充足,这场反攻还缺什么?无非就是能够率阵冲杀的涅槃大能……”
“宁奕,你贵为圣山之主,应该知道,皇权之下,天都统御四境,可涅槃境大修行者超脱凡俗,割舍因果,铁律也有宽让之处。”
太子说到这里,眼神盯住宁奕。
当年每一位破境抵达涅槃的大修行者,都要被请入天都,与太宗喝茶。
如今,他这位天下储君,修为境界不够,已经失去了绝对威慑力……所以才会有宁奕这么一位天神山山主的出现。
宁奕轻声道:“你只需将诏令发出,我会亲自去四境圣山叩门拜访。”
名正则言顺。
太子会心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李白蛟低沉咳嗽起来,他连忙以手捂住嘴唇,另一只手抽出丝帛,按在掌中,丝帛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
宁奕微微挪首,不忍去看。
片刻后,太子喑哑声音再起。
“这枚令牌……你拿好……诏书之事,便自拟吧。”
只此一言,断断续续。
宁奕却是心中万分震惊。
挪回目光,正好对上了李白蛟那双淡然平和的双眸,唇角还有浅淡血迹残留,未
曾拭去。
“怎么……”
李白蛟掌心托着那枚令牌,笑问:“你难道不要么?”
看到宁奕此刻错愕震惊兼复有之的神情,太子笑了起来。
这笑容,有三分自嘲,七分调侃。
宁奕看懂了这笑意。
他摇了摇头,道:“我对权位……没有兴趣……这封诏令,还是殿下拟定好了。”
太子淡然道:“拟一封诏令,问题不大。可十封百封……这枚令牌,总要交付他人的。你若不接此令,便找不到第二人了。”
放到十年前。
宁奕一定想不到。
会有一日,李白蛟会亲手将象征君权的白龙令,交予自己。
庙堂之上,苦心积虑,竭力算计,博弈十年。
生死面前,大局为重,位君卸权,一朝和解。
他仍是未接。
“在位一日即为君。”宁奕观心如镜。
他这位宁大恶人有仇必报,绝不仁慈。
可与太子的恩怨,已是前朝云烟。
在天神山成立,光明密会搭建之后……站在盟友的角度上,他愈发欣赏这位大隋的新任储君。
能和李白蛟成为盟友,其实是一件幸事。
“你不接令?”
太子平静凝视着宁奕,皱起眉头道:“这种关头,就别玩忠君尽义这一套了……你不是这种人。”
“我当然不是这种人。”宁奕笑道:“我只遵从自己心中的道义,不接这枚君令……是因为它有比我更合适的执掌人。”
“……哦?”
太子挑起眉头。
……
……
半时辰后。
一辆木质轮椅,被推着离开寝宫。
“原来沉渊这些年……是这么过的。”太子坐在轮椅上,裹着厚衫,这时候还不忘笑道:“出行四处都有人推行,感觉还不错。”
宁奕推着轮椅,海公公在一旁浑身大汗,迈着小碎步跟着。
“殿下这是要出宫?”
海公公连忙望向宁奕,道:“宁山主……殿下龙体,不宜出行啊……”
“大富。”
太子轻声问道:“本殿在天都闷了那么久,出城看一看,你也要拦着么?”
这一问,将海公公问住了。
他一下子沉默下来。
太子殿下生在天都,长在天都,因为三龙夺位之事……数十年困在这里,寸步未出,从未哪一日,真正轻松悠闲地离开这座皇城。
坐在权位之上,如履薄冰。
天都给了李白蛟无上的权力。
却也成为了他永远也解脱不了的笼牢,枷锁。
“殿下……”
海公公声音低了下来,道:“您要去哪?我去给您备车?”
“不必了。”
太子裹着厚袄,怀中似乎搂着什么宝贵的东西,他目光微微下移,轻声道:“不过是出城赏花而已。本殿和宁山主一同出行,哪里还需要准备车马?”
出城赏花……海公公心底松了口气。
也是,和宁山主出行,何需车马?
“你且退下吧。”
太子望向海公公,声音很是轻柔,道:“这些年,辛苦了。”
海大富怔了怔。
不给他反应时间。
宁奕推着轮椅,缓缓前行,虚空扭曲,神性蔓延,只一步,便踏出皇宫。
两人就这般“缓慢”走着。
河山大川,在空之卷神性之中,徐徐倒流。
李白蛟看着自己的江山。
一座一座城池,一条一条大江。
从天都中州南下,踏江翻山。
他轻声笑道:“真是一年好时节,春光灿烂,满山鲜花……”
“就是不知……本殿要看的那朵花是否会开……”
他忽而声音低了下来,而后复又笑道:“宁奕,若花未开,你欠我的那个人情,可不能算是还了!”
上次在冰陵。
太子便提出了一个要求。
宁奕欠他的那个人情……若要偿还,便在太子“弥留之际”,带他去见一眼南疆所种的南花。
“那你最好努力多活几年。”
宁奕道:“据闻这朵花五百年只开一次,想见花开,若不是有天大机缘……就要活得久一些。”
“生若灿烂,一昼又有何妨?”
太子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笑道:“南花五百年枯萎,只开一夜,若能见我,是它的机缘。”
宁奕怔住了。
“你说南花是照见本我之花。”太子轻声道:“回去之后,我便在想……万物有灵,究竟是我见本我,还是本我见我?佛门讲缘分,有人叩首百年,未能窥见心中菩萨,不得捻火坐忘,无法感悟佛法。可还有人,无意之间踏入浮屠古窟,只是一念,便能立地成佛。”
说的是宋雀,云雀。
我愿见本我,本我未必愿见我。
宁奕忽而又想起了勐山梦境……南花在花婆婆手中,数十年未曾生长,可只见余青水一面,便灿烂绽放。
或许……五百年来,它就在等一个“春昼”。
等不到余青水,或许南花会再等一千年。
与时间无关。
与人有关。
“我心中有执念,不至弥留,无法放下。”李白蛟淡然笑道:“我若想见此花……非今日不可。”
未能等到的那个女孩。
未曾登上的真龙皇座。
还有这座未能亲力庇护的大隋天下……
李白蛟一席话,让宁奕在这一瞬间,好像有些明白了。
为何他看不到南花花开。
恍惚之间,千里已尽。
他带着李白蛟,来到了南来城的缝隙界上空。
宁奕伸出一只手,对准面前,轻轻一挥。
空之卷撕破虚空——
“撕拉!”
缝隙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李白蛟双手撑着轮椅,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他轻声笑道:“这段路,就让我亲自走吧。”
宁奕没有踏入缝隙界,他目送李白蛟踏入缝隙界的虚空门户之中。
……
……
有人来到远离春光的黑暗中。
他静静站定,然后缓缓蹲下。
这座黑暗世界从无光……变得有光。
李白蛟的面前,一朵缓缓绽放,吐露花苞的花儿,照亮了周身三尺。
太子取出了裹在衣袍内的那副画卷,他手指摩挲着粗糙画卷,不敢用力,怕惹恼了画中人。
南花摇曳吐息间,画像中的女子似乎笑了起来。
太子眼神恍惚,露出了如愿以偿的释然笑容。
南花花开,如大醉大梦。
人生百年,亦不过酩酊一场。
第一百四十九章 皇座之主
“太子来了?”
南来城上空,一柄飞剑飘然而至。
徐清焰悬剑立于宁奕身旁,望向虚空撕裂的缝隙界。
执剑者的气息,一踏入南疆,她便感受到了。
当然……还有一道微弱的,将寂的气息,她也感受到了。
宁奕轻声道:“他来看南花。”
“南花……”
徐清焰心中的某根弦,被戳了一下。
两人站在缝隙界前,谁也没有打扰李白蛟,黑暗世界中的那朵花有没有开,除了太子,无人知晓。
一片静谧中。
徐清焰打破寂静,问道:“北境发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太子走后,天都那边怎么办?”
君位无人,皇权已死。
这万年来,大隋不是没有经历过天都无主的动荡年代,两千年前的狮心王就是在混乱无秩中成就一番帝位。
可如今不一样。
倒悬海枯,两界战争已然触发。
“铁律和皇座,都需要一个接管者。”
宁奕认真道:“这就是我来南疆的原因。”
徐清焰怔住了。
来南疆……的原因?
“铁律皇座的接管者……”
徐清焰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你。”
宁奕干脆利落地开口,不给徐清焰反应时间,便再次道:“这是太子的意思。”
“为什么……是我?”
徐清焰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这个人必须是你。”宁奕叹了口气,笑道:“因为只有你,才能做到这件事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复杂……需要从很长很长的历史起源说起。”
宁奕望向徐清焰。
徐清焰并未开口,眼神很认真地向宁奕求解。
“我和太子,在宫内密谈了很久。”
“他登上长陵无数次,可没有一次,成功坐上那座真龙皇座,与道心有关,与太宗有关,也与他自己有关。”
“因为并非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掌控驾驭铁律和皇座……”
宁奕缓缓伸出两根手指,道:“先说铁律。在大隋皇城上空高悬的那张泛黄符纸,其实……只是残缺的一半,另外一半原本被镇在倒悬海底,名为‘御敕’。两张符箓合一,才是光明皇帝所留下的完整‘铁律’。而历代的莲花阁执掌者,掌握着一半符纸的秘钥,却以为天都的铁律已经完整,这一半,是不需要权限的,所有人都可掌控的一半。”
徐清焰蹙着眉头,安安静静听着。
“很不可思议……对吧?”
宁奕轻声笑道:“残缺的一半,镇护了天都万年太平。很难想象两张符纸合一,会是什么样的威力,那丢失的另外一半,千万年来颠沛流离……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自然也不知道它在谁身上。”
徐清焰敏锐地捕捉到了宁奕刚刚提及的一个词。
“权限……”
“准确地说,资格。”宁奕轻声道:“掌控完整铁律的资格,与坐上真龙皇座的资格……这两件完美之物,需要非常高的资格才能驾驭。目前来看,大隋开国以来,拥有最高资格的,就是太宗皇帝。”
“什么决定了‘资格’?”
“皇血。”
宁奕道:“皇血的纯度越高……越接近那位光明皇帝,越有驾驭这两件初始至宝的资格。”
而太宗皇帝,正是历代君王中,最接近光明皇帝的那一个!
听闻此言,徐清焰神情变了。
她古怪道:“你的意思是……我体内流淌着皇血?”
“对,也不对。”
宁奕笑了,“很多年前,在徐藏杀死第一位红拂河皇族护道者之时,我本以为,皇血是大隋世代遗承的独特血脉……会随着一代代传承而自然减弱。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错了。”
在光明祭坛。
宁奕以时之卷回溯,他看到了一双纤手!
他陡然想到,若光明皇帝是女子之身……那么大隋皇朝所谓的“皇族”,又是怎么延续下来的?
史书上的历史,有一个非常彻底的断层。
在不知其名不知其容的始祖皇帝死去之后,大隋后世君主掌控铁律,登上皇座,将这座王朝传承而下,历代子嗣世袭。
可光明皇帝的子嗣,也随之一同消失在了史书之中。
与这个人物有关的一切,都消散在时光长河里。
没有真相。
或者说……世人所能看到的这一切,已经是真相。
两千年前狮心王登基,坐在皇座之上,成为大隋新皇,他取得了铁律和皇座的资格……可却从未拥有过所谓的“正统皇血”。
最后,狮心王被叛军杀死。
大隋皇血重新回到正统……这只世袭罔替的血脉,与坐上真龙皇座和铁律的资格,并没有本质上的关联。
而真正的资格……是光明之血。
正如东境战争落幕之后,宁奕在长陵所看到的“行刑画面”。
李白鲸为了保全尊严,坐在了真龙皇座之上,而仅一瞬,便被万丈权威焚灭……若以皇血而论,再如何不堪,他亦是太宗皇帝的血肉,坐不上真龙皇座,也不至于被瞬间焚灭。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种。
坐上真龙皇座的资格,与大隋皇室身躯里流淌的那些鲜血,无关。
狮心王是例子。
李白鲸也是例子。
“所以……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拥有最纯粹的‘光明之血’。”宁奕轻声道:“如果有一个人能坐上真龙皇座。那个人,一定是你。还记得我们在红山相遇的那一次么?”
徐清焰怔住了。
她被三皇子当做货物,送往九灵元圣禁区,开启禁地。
后来被宁奕所救……两个人合力在海底寝宫与姜麟缠斗,一路险象环生,最终触发奇点,才得以传送脱身。
而奇点传送的终点……
是李白鲸和李白麟狩猎日争夺的“王座”。
那一日的画面,她还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
狩猎日最终坐在王座上的……不是两位皇子,而是宁奕。
还有……自己。
“太宗皇帝的所有安排,都不会是无意之举。”
宁奕低眉道:“或许他比我看到得更远……又或许在那个时候,命运已经给出了答案。”
“坐在椅子上的……不只有我,还有你。”
徐清焰道:“如果以‘光明之血’来论资格……你也有坐上去的资格。”
“你说得不错……”
奕眨了眨眼,笑道:“或许我也能坐在真龙皇座之上,听起来不错?”
徐清焰也笑道:“又或许,你这些猜想都是错误的,万一你坐上去,会如李白鲸那般,被焚成灰烬。”
两人虽是在笑。
却是在相互对视,彼此都在捕捉对方的眼神。
“徐清焰。”宁奕不再笑了,他很认真地问道:“上一次登长陵时,你就感受到了‘异样’……真龙皇座在呼唤你,对吧?”
徐清焰欲言又止,沉默下来。
而有些问题——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复。
其实很久之前,她便隐约感受到了这股呼唤……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呼唤,意味着什么。
宁奕说得不错,在上次登长陵时,她已经有了坐上那尊皇座的冲动,只不过被理智按压下来。
“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坐真龙皇座的原因。”
宁奕轻声严肃地道:“我的母亲阿宁,是上一任执剑者,她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原始树界。
那座已经倾塌,破败的原始树界。
光明皇帝与元。
太宗与阿宁。
还有徐清焰……与自己。
“我是‘异乡人’,或许这就是我没有感应到真龙皇座对我呼唤的原因。”
宁奕轻声笑了笑,道:“虽然我把这里当做家乡,但在那件至宝眼中,我与你们应该是有很大差别的吧?当然……还是那句话,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
因果卷尚未融合炼化。
宁奕还没有回溯到自己诞生之前的时空,找到自己身世的最终秘密。
“对了。”
他对徐清焰轻松地笑道:“铁律主人已经找到了……前面提到的那张御敕符箓,就在张君令身上。如果你不愿意接管皇座,或许她也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徐清焰看着宁奕,面色严肃。
然后……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宁奕怔了怔。
“你说这些……其实是想让我放轻松吧?”
徐清焰淡淡道:“你不想让我再背上枷锁,再为你,为其他任何人……做出违背内心的选择。”
什么真龙皇座有不止一位的人选?
这种谎言……她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
“事实上。”
徐清焰平静道:“对于坐上那尊皇座,我一直很有兴趣。只不过……太子若真让我坐上去,他一定会后悔。”
宁奕哑然失笑。
他看着帷帽面纱下的女子,一时之间觉得眼熟,又觉得陌生。
但无论如何,都不是讨厌。
仿佛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大隋高度凝聚的皇权……给四境子民带来了许多苦痛,无数年来的反抗者,都未能颠覆皇权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连徐清客先生也不例外。
便在此刻。
撕拉一声,虚空破碎。
“若能使此间太平,后世安乐,皇权有无,又有何重要……”
缝隙界的门户开启了。
一朵飘飞的南花花瓣,从黑暗中飞出。
有清澈明悟的含笑声音缓缓响起。
“退一万步,此身已朽,又有何事,值得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