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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九章 风雪归鞘

    骤雨已停。www.uu234.ccUU小说

    空山新雨后。

    漓江穹顶,一片晴好。

    江面雾气全都散开,所见之物一览无余。

    那根本该刺入宁奕眉心的龙形发簪,被两根纤柔雪白的手指夹住,就此夹断。

    金刚破碎。

    苏漆神情大变,连接心神、无坚不摧的本命物就这么炸开,作为本尊,肝胆俱碎,喷出一大口鲜血。

    剑湖宫的命星大剑修,神情惨白,死死盯着那道披着黑白大氅的女子身影。

    宁奕闭上双眼,蜀山心法,如清水流淌,潺潺入心。

    春风拂过,心境一片祥和。

    他疲倦的面容放松下来,声音沙哑,喃喃道:“师姐......”

    看来,三二七号是从玉门大漠,平安赶到了蜀山。

    自己临行之前,给了三二七号一个重要的谕令。

    柳十一已经被剑湖打上了“叛徒”的名号,为了诛杀剑痴,剑湖什么都做得出来。

    玉门大漠的警觉,告诉宁奕,对方很有可能会出动十境及以上的大修行者。

    哪怕坏了规矩,也在所不惜。

    三二七号带着自己的谕令,跋山涉水,回到蜀山。

    “安心,一切有我。”

    千手星君立在宁奕的身前,身形纤瘦,却像是一座大山般巍峨,黑白大氅披散在肩头,两条空空荡荡的袖口随风飘扬。

    双脚悬浮在漓江江水上空,无数雨珠都汇聚到她的头顶。

    千手看着面无血色的那位血衣命星剑修,淡然道:“看来......剑湖宫先前付出的鲜血还不够多,你竟然妄想杀死我蜀山未来的小山主?”

    宁奕心头一震。

    蜀山未来的小山主?

    苏漆低低笑了一声,凄惨问道:“你蜀山的人命就是人命,我弟弟的命......就不是命了?”

    这句话当然得不到回应。

    千手面无表情。

    久闻蜀山千手,修为极高,行事霸道,苏漆眼里已经有了一抹绝望。

    事已至此。

    他自知没有活路。

    浑身的星辉都逆涌而上,他的胸膛高高鼓起,两条大袖都膨胀起来。

    “轰然”一声,漓江江面风雷炸起。

    千手单手背负,另外一只手缓慢压下。

    漫天风雷映照得她面颊如霜,一双眸子冰冷,这场本可以掀动两岸大山尽数坍塌的命星境界自爆,就这么被她翻掌压制在五指之间。

    江水翻滚如浪。

    数个呼吸之后,江面滔天的浪花砸下。

    苏漆的血衣,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吹散。

    看着那位先前给自己带来巨大压力的剑湖宫命星剑修,就此灰飞烟灭,宁奕和丫头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对千手星君这一次出手造成的震撼,已经习以为常。

    柳十一则是截然不同,神情震撼,怔怔看着那道披着黑白大氅的女子身影,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单手压制命星境界的自爆,这种事情,就算自己的师尊也能做到,但恐怕是远远不如这位蜀山的小山主潇洒吧?

    漓江江面,些许爆炸的余波,在千手的“准许”之下,扩散开来。

    在小船上刚刚站起身子的西海女子朝露,被泄出的余波砸中,瞬间面色苍白,意识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

    剑湖宫执法殿。

    悬浮在徐来头顶背后的那盏油纸灯笼,在白日里摇曳悬浮,如启灵智,灯笼罩面被泼墨般洒上了一道点睛之笔,睁开一只斗大眼珠,滴溜溜瞪着路上的物事。

    执法殿一根根古柱立起,围绕一块石碑,上不封顶,阳光瀑布般垂落,全都落在那块石碑之上,剑湖宫很久以前走出了一位以星君修为能够踏入长陵的剑道奇才,飘雪剑君,在那之后,剑湖宫的剑气意境,在杀气当中,更偏向于阴寒。

    霜雪剑意。

    剑湖宫的执法殿,那块不知名古碑,沐浴着整座圣山最为阳刚的力量。

    湛蓝色道袍早已经破碎不堪的柳十,赤脚站在那块石碑之前,他抬起头来,面色虚弱而又苍白,直视着穹顶上的大日。

    大长老元拂荫站在执法殿外,神情阴鸷,他万万没有想到,镇宫的“大雪”剑,竟然会被柳十放置在这种沐浴阳气的地方......执法殿的古柱,汲取大日曝晒之力,并且储存其中,专门用以惩戒犯了门规的弟子,尤其是触犯了底线,十恶不赦,不可饶恕之徒,会以阳气清除体内的霜寒剑意,算是废除修为。

    受此大戒者,便算是逐出师门。

    至于那块不知名的古碑,据说很久以前便立在那了,就连大长老元拂荫,也不知道那块古碑的来历,以及碑文上所书的内容,究竟是何寓意......唯一可知的,就是这块古碑,连接且催动着一整座执法大殿的古柱。

    “师兄,你身为剑湖的掌门,知晓整座圣山上的所有阵法,秘纹。”徐来站在柳十身后,他微笑说道:“这里是执法殿,执法殿古柱若是激发,便是一座大阵......这座剑湖上,除了执法殿,其他的大殿,还有整座洪来城,藏着剑湖宫以往大修行者的诸多手段。”

    “但你的弟子,还在我的手上......”他顿了顿,淡淡提了一句,“希望师兄你,不要自误。”

    自己师兄的修为,刚刚从大雪洞天走出,跌境厉害,就算仗着阵法,应该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反倒是......

    徐来眯起双眼。

    反倒是朝露与自己之间的联系,不知怎的,竟然无端中断了。

    不过漓江的那一战,已无悬念,想必过不了多久,朝露就会带着柳十一返回剑湖奔命。

    心念至此,稍稍平定。

    黑袍徐来平静道:“我不想挑起事端,也不想杀人......如今,我只想见一见,师尊留下来的‘大雪’。若是你愿意配合,那么一切,都将以一种和平的姿态解决。”

    “好。”

    柳十点了点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此刻大日垂落一线,道袍男人一只手掌贴在石碑上,顷刻之间,那块看起来清凉如玉的古碑,升腾起阵阵白烟,霜雪寒意受到了隐约的召唤,开始穿透石碑。

    站在执法殿外的元拂荫,皱起眉头,肉眼可见的冰雪蛛网,从古碑前的柳十脚底开始蔓延,只不过数十个呼吸,就爬满了执法殿林立的数十个古柱。

    大长老下意识向后掠去,悄无声息,掠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盯着执法殿内的情景。

    原本炽热通红的大殿,此刻已是一片雪白。

    见鬼!

    这些纯阳的石柱,专门用来拔除霜雪的......

    元拂荫眼神当中忽然有一抹恍悟,他隐约猜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但却是剑湖宫传承千年,历代只有掌门和接班人才知晓的秘密。

    那块沐浴大日曝晒的古碑,不仅仅是用来拔除霜雪的。

    更大的作用,是镇压“大雪”。

    是的。

    唯有那样极致炽热的古碑,才能够镇压“大雪”。

    “大雪”的剑身,若是不计余力的发挥剑气,那么整座剑湖宫,都会被冰雪覆盖,山下的洪来城,方圆十里的大湖,都将结上一层寒冰,迎来凛冬。

    而且永无春日。

    徐来毫不避讳霜雪沾身,他的衣袍都被覆上了冰屑,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神愈发炽热地注视着自己的师兄。

    腰间的“长生”,不断震颤,由浅入深,愈发强烈。

    这是自己期待了数十年的剑器重逢。

    今日......这一切,都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那座古碑上,被柳十按出了一个凹陷下去的手掌印。

    霜雪浮现。

    道袍飞舞的柳十,面色沉重,脚底有丝丝缕缕的雪气溢散开来,起势汹涌。

    站在雪雾中。

    柳十盯着那块古碑,他看不懂那块古碑上的细密碑文,却记得师尊曾经告诉自己,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剑气天书,书卷的开头一句,是剑湖宫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八个字。

    柳十闭上双眼,默念道:“天下长生,四季大雪。”

    石碑震颤。

    那柄尘封了十六年,当年在天都皇城,被裴?f击碎的“大雪”,再一次重现人间。

    霜雪自开启的石碑深处飞掠而出。

    “锵”的一声。

    男人的叹气声音。

    层层烟尘之中,湛蓝色道袍的柳十,双手捧剑,缓慢走了出来。

    执法殿外,阴影中的元拂荫皱起眉头。

    柳十手中所捧,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古剑。

    那只是一道散发着淡淡白光的剑形。

    竟然不是一把凝聚出实体的剑?

    等等......那柄剑,为何是破碎的。

    天都血夜,剑湖老宫主战死在裴?f手下,关于剑湖宫“大雪剑”的下落,除了宫主柳十以外,便再无人知晓。

    有人说,陛下送回了剑湖宫。

    有人说,柳十去了一趟天都,从长陵当中把“大雪”带回。

    但谁都没有再见过大雪。

    大雪剑,真的就是大雪剑,一滩风雪凝聚而成,苟延残喘,随时可能湮灭。

    柳十站在徐来的面前。

    他轻声道:“你要......那就给你。”

    摊开双手。

    那柄捧在掌心的“大雪”,化为冰屑,簌簌坠下。

    徐来的腰间,那柄古老的“长生”,再也不能安稳,那柄由蓬莱剑匠静心为“长生”铸造的牢靠剑鞘,瞬间炸开。

    躲在执法殿外的元拂荫,眼神震撼。

    惨白的剑光,如瀑布挂泉一般,坠入徐来腰间掠出的那柄剑器之中。

    天下长生与大雪,本就是一柄双生剑。

    从来没有一柄鞘,容得了“长生”。

    因为长生本就是一把剑鞘。

    那柄大雪,更像是一根风雪铸造的剑骨。

    今日,风雪归鞘。

第三百一十章 师兄弟

    风雪之中。www.uu234.cc

    徐来神情从容,缓慢伸出了一只手。

    握住了那柄归鞘的“大雪”。

    长生是一柄独立而出的剑,亦是大雪的剑鞘,承载着“大雪”的剑形,这些年来,大雪剑出鞘杀敌,无论是否斩杀敌手,那根纯粹由风雪凝聚的剑骨,都会极快的消融逝去。

    若无剑鞘“长生”蕴养,“大雪”早就碎裂不复人间。

    徐来道:“师兄,从离开剑湖的那一天起,我就在等今天。”

    柳十只是沉默。

    因为修行理念的不合,愈演愈烈,最终有了徐来的离开。

    有离开,就有再见。

    柳十在捡回柳十一之后,就知道会有今天,自己的师弟从西海归来,给两方门派的修行理念,画上一个句号。

    “我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就是拿走‘长生’。”徐来的神情有些黯然,道:“师父他固然不理解我,可从未对我有过不好,天都的结局,我是未曾想到的。”

    柳十眼神有些讶然。

    相对而立,隔着丈余,他能够看清,徐来身上的黑袍,因为气浪的掀起,阵阵鼓荡。

    徐来掌心凝结出层层的冰渣。

    这个容貌年轻如当年离开的西海剑修,看着自己的师兄,平静道:“我曾说过,拿到大雪,我会给这件事情画上一个结局。”

    柳十瞳孔收缩。

    雾气之中,徐来握住合鞘的“大雪”,前踏一步。

    长生剑鞘之中,掠出一抹剑形。

    咫尺距离,奔向柳十。

    却不是刺向柳十。

    这一剑,被湛蓝色道袍男人稳稳握住。

    柳十接过长生剑鞘里震出的“大雪”,神情复杂,合鞘之后的“大雪”,破碎的痕迹,被修补如初,只不过短短数个呼吸,当年被裴?f弹指震碎的痕迹,便一抹而过,再也不见。

    昔日天都血夜的剑器伤势,若是有了“长生”蕴养,那么便不算什么......

    如果师尊当年有完整的大雪,结局定然不会如此。

    柳十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师弟,道:“你......”

    徐来单手持剑,剑尖指向师兄,笑道:“师兄。你的弟子败在了我的弟子手下,但这还不够。”

    这还不够......

    柳十默默握住大雪剑形,站直身子,挺起脊梁。

    道袍飞扬。

    徐来的身上,那股剑势不断激荡,地上一圈一圈的细碎石粒被震起,不断鼓荡。

    他一字一句道:“柳十......你得了师父的悉心教诲。”

    “你入了天都长陵拿造化。”

    “你成了剑湖的掌门。”

    “师兄......你可知,我在西海默默修行的每一天,脑海里所想的是什么?”

    徐来笑了,“我不嫉妒你拥有的一切,但这些应该是我的。”

    柳十并没有否认。

    当年两人相争,若不是徐来离经叛道的提出了“跨境而修”的想法,而且一意孤行,那么最终的结果......应该是徐来会登上剑湖宫宫主的位子。

    师父更喜欢那个更加年轻更加聪颖的师弟。

    谁会不喜欢那样一个“徐来”?

    只可惜,太年轻,就容易走错路。

    因为想走得更快,所以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反而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在自己眼中,师弟徐来就是这么一个人。

    只是,如今看来,是自己错了吗?

    柳十神情痛苦,闭上双眼。

    他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剑湖宫山顶的执法殿上空,传来了一道极其凌厉的破空声音。

    柳十没有睁眼。

    是剑气的声音。

    两人以同样的姿势握剑,长生和大雪的剑尖垂落,悬停指地。

    两人头顶,万千剑气,如瀑布下垂,将整座大殿都笼罩在内。

    那盏千机术凝聚而出的油纸灯笼,那只浓墨点睛而出的大眼,陡然瞪大,发出了惊诧的一声“哎呀”,整盏灯笼,瞬间土崩瓦解,化为无数缕剑气崩散看来。

    两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不再压抑修为,进行剑道上的对攻。

    因为身处剑湖宫圣山的缘故,两人又极有默契的将这“对决之地”,压缩到了“执法殿”内。

    徐来面无表情。

    他体内的剑气,源源不断,汹涌澎湃。

    这已经不是剑湖宫的剑道,他一路跨境而修,因为天赋的原因,修行境界极快无比,相当年轻的时候,便走到了星君这一步,就算是放到现在,与道宗天赋第一人的“周游”先生相比,成为星君的时间,也不会相差太远。

    要知道,周游三十余岁便点燃了三颗命星,走到了有些人两百年才能走到的高度,被誉为是大隋史上最年轻的星君了。

    论修行速度,就算是珞珈神女扶摇,也望尘莫及。

    仔细想来,主张“跨境而修”,在剑湖修行时候,便不断吞服丹药,再加之本身就天赋异禀的西海徐来,修行路上风驰电掣,数十年都在专精于拔高境界,终于成就了星君之位......然而做了如此多的努力,竟然都没有周游进境快速。

    那位道宗最年轻的紫霄宫主,的确是一位天纵奇才。

    此刻的剑湖宫山上。

    执法殿林立着的古柱,霜寒尽褪,一片光明。

    无数道凛然剑气,从那盏破碎的油纸灯笼内垂落,徐来的头顶,看起来就像是一**日,逐渐崩离出无数道普照人间的日光。

    黑袍猎猎作响。

    徐来高高举起那柄剑。

    “长生”在手,这些年来,他在西海练剑,等待的就是今日。

    一举击溃自己的师兄柳十。

    眼前一片昼亮。

    灼目的剑光,如暴雨一般敲击着执法殿的大地,噼里啪啦弹射而起,无数光芒遮掩了眼帘。

    他能够感到,自己的每一缕剑气,都刺中了自己的师兄。

    徐来皱起眉头。

    他却没有听到道袍破碎的动静,或者是鲜血迸溅而出的声音。

    等到那盏千机灯笼里,自己蓄势已久的剑气,全都倾泻殆尽。

    执法殿恢复了一片死寂。

    炽热的光明缓慢消散。

    古柱两旁,那道人影,站在一片嗤然升腾的白色雾气之中。

    徐徐的火焰,在湛蓝色的道袍上升起。

    这是道火。

    星君在尝试破开涅??那一境界的时候,所燃起的大道火焰。

    徐来瞳孔收缩......在大雪洞天里被囚禁的时候,柳十的身上,就燃起了道火,徐来本来以为,这只是柳十御寒的手段,现在看来,似乎情况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

    道火在寒雾里袅袅升起。

    “在大雪洞天的时候,我曾问过我自己......”

    寒雾里虚弱的声音,笑了笑。

    “我是否错了。”

    徐来眯起双眼,看着执法殿漫天的剑光,尽数都射入了那袭单薄的湛蓝道袍里,于是那个瘦削的男人,肩头,胸腹,四处便插满了剑气,一柄柄凝固,像是一个刺猬。

    却没有鲜血流出。

    因为柳十的身上,衣袍之内,血液骨肉里,燃烧着迈向涅??那一步的道火。

    长生的剑气,插满道袍男人的浑身四处,凝固的剑身上燃烧着湛蓝色的火焰,这其实是很美的一幕。

    但徐来却笑不出来。

    柳十攥拢那片极寒的“大雪”剑形,他沙哑开口道:“只是师弟......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之事,本就没有对与错。”

    “我和师父当年太执着。”

    “从没有人规定,修行的路要怎么走......”

    道袍男人仍然在笑,他轻柔说道:“从初境,到十境,到命星,到涅??......修行就是这样吗?一定要这样吗?”

    “其实我早就该明白的......那个叫徐藏的男人,走得就是另外一条路。”

    徐来怔怔看着自己的师兄。

    柳十忽然痛苦地咳嗽一声,他一只手捂住嘴唇,指缝里溢出粘稠血液,还未落到地上,就被火焰燃烧成为虚无。

    徐来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自己的师兄,这是要破开星君?

    涅??......这是在涅??吗?

    涅??之事,十分凶险,贸然尝试,十死而无一生!

    柳十握住“大雪”。

    他深深喘息着,笑道:“大雪洞天比我想象中要冷很多......所以我点燃了道火,而且不准备熄灭了。”

    他真的准备涅??!

    徐来怔怔失神,陡然寒声道:“柳十,你疯了?”

    “若是道火不燃,我恐怕还真的不是你的对手......”柳十笑着吐出一口气来,他轻轻道:“都说涅??难如登天,现在看来,好像的确如此......不过失败与否,已来不及去考虑,我只知道,这是一件好事。”

    “我想开了许多事情,也看到了许多事情。”

    “师弟,压境而修,是剑湖宫千年来的规矩......你说我错了,但我要告诉你。”

    柳十一字一句,一字一顿道:“我没有错。”

    “......你我的弟子,便证明了这一点。”

    大雪剑被他握紧,插在地上。

    大雪剑气鼓荡,插满他道袍浑身的长生剑形,就此破碎开来。

    柳十的面容不再是一片惨白,而是春风满面,回光返照。

    他忽然开口,高声道:“多谢千手星君出手,清理剑湖门内孽徒!”

    徐来还没有从柳十的话语中反应过来,便是一怔。

    紧接着,女子极轻的声音,如风一般,在执法殿内响起。

    “柳十宫主不介意就好。”

    下一刹那,殿内凭空多了五道身影。

    黑白大氅还在空中飞扬。

    柳十一便毫不犹豫,双手抬起,掷出了一道沉重“物事”。

    徐来盯着那袭黑白大氅,背后隐约炸毛,这是何等境界,竟然自己毫无察觉?

    直到他反应过来,接过白衣剑痴掷出来的“物事”,定睛一看,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弟子朝露......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是复杂。

    自己的弟子身上,有着剑湖宫一脉独有的残余气息.....千机灯笼被斩破了,怪不得自己失去了联系。

    朝露......败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天下大雪(上)

    “师弟。www.uu234.cc”

    剑湖宫执法殿,浑身燃烧道火的柳十,来到了徐来的面前。

    受到“大雪”剑感应的缘故,徐来掌心的长生,不断震颤,黑袍男人眼神复杂,凝视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湛蓝色道袍师兄。

    柳十将自己的左手放在徐来的肩头。

    徐来出乎意料的没有反抗。

    柳十将右手抬起,大雪剑悬空而起。

    “西海和剑湖之间,没有不可化解的矛盾......你与我,更没有。”

    湛蓝色道袍男人,眼神柔和,目光悬停在那道纷飞风雪的剑形之上。

    大雪。

    柳十轻声道:“让它归鞘吧。我不会去争大雪剑,若是你想要,拿走便是......哪怕是这剑湖宫掌门的位子,我也可以让给你。”

    这句话说出口。

    白衣剑痴的眼神变了,他不敢置信,惊呼出声,“师父?”

    不仅仅是柳十一,宁奕,裴烦,以至于千手星君,神情都有些变了,剑湖宫是大隋十大圣山,圣山山主的位子......柳十都轻易拱手让人了?

    千手的眼神有些复杂。

    其实大雪剑,本就意味着“剑湖掌门”的位置,柳十愿意让出“大雪剑”,自然也就意味着,他愿意让出剑湖宫掌门......那个湛蓝色道袍男人,此刻已经点燃了身上的涅??火焰,人生起伏跌落数十载,剑湖宫雪藏“大雪”的持握者,如今终于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决定。

    让剑。

    当初在蜀山后山,柳十观摩了徐藏的葬礼,在所有人都离场之后,他找到了千手......两人之间有过一番隐秘的对话,其中柳十直言不讳地提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有意在剑湖宫未来的不久后,选择冲击涅??境界,若是不出意外,剑湖宫的圣子便是柳十一,在柳十闭关涅??之后,立为“剑湖宫少宫主”,大长老元拂荫,则是代行“剑湖掌门”之位,拥有剑湖宫宫主的所有权力。

    柳十与千手的对话,是两位大修行者的对话。

    也代表了西境最为强大的两方势力。

    柳十在剑湖宫内,素日闭关,但眼下发生之事,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心如何,他自然也是清楚......他希望千手能够帮忙照拂自己的弟子一二,若是有可能,接去蜀山修行最好,那位大长老,是柳十师尊一辈的老人,碍于情面,不可清除,但是觊觎剑湖宫主的位置已久,早晚会是一个祸害。

    柳十是一个心软的人。

    辈分之差,他要喊大长老元拂荫一声师伯。

    元拂荫的心思深沉若海,自己的弟子偏偏是一个痴心于剑道的剑痴......权谋二字,若无实力支撑,便差得太远,无法招架,留在剑湖,反而惹祸上身。

    千手曾经表示,只要柳十出手,她可以代柳十出手,当元拂荫谋逆之时,一掌拍死这位图谋不轨的剑湖宫大长老。

    但是柳十拒绝了千手的好意,反而要求千手不要如此。

    可见柳十的“善”......

    人有三分善。

    而柳十的善,不止三分,远远不止。

    因为太善,所以剑湖的老宫主,当初并不愿意把掌门之位传授到他的手上。

    .......

    .......

    柳十的目光,先是落在惊诧的柳十一身上。

    他以眼神示意柳十一镇定。

    剑痴沉默下来,双手默默攥拳,捏袖。

    他的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徐来的身上。

    “如何?”

    柳十微笑问道。

    剑湖需要一个新的掌门。

    那个人不能是元拂荫。

    而西海而来的“师弟”徐来,则是最好的人选。

    徐来笑了笑,道:“姓柳的,我才发现,原来我中了你的圈套......你这是在卖惨?”

    柳十不置可否。

    “很久以前,我只想当剑湖宫的宫主,对于那柄‘大雪’,我没有兴趣......”徐来顿了顿,声音沙哑,眼神晦涩,喃喃道:“可是现在,我只想要那柄剑,对于那柄剑附带的重量,我并不想承担。”

    “我想证明我是对的,你是错的......现在看来,好像我们都错了。”

    “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徐来挑起一双剑眉,冷冷道:“长生,还给你!”

    柳十被迎面而来的骤风吹得睁不开双眼,他一只手遮在面前。

    大袖不断抛飞的徐来,身上溢出层层气浪,脚底平铺绽开一张蛛网。

    剑湖宫的执法殿内。

    风雪飘飞。

    没有所谓的师兄弟的死战。

    也没有剑器破碎的惨象。

    一片风雪呜咽之中

    那柄长生,随着徐来抬袖上抛的动作,化为一道虚影飞出,像是一根劲弩,势大力沉地疾射撞入冰雪之中。

    归鞘。

    长鸣。

    剑湖宫执法殿的上空,那柄归鞘的“大雪”,高悬穹顶,犹如一轮寒冰烈阳,数十根古柱,柱面迅速覆盖一层坚冰。

    那块印刻有“天下长生,四季大雪”的古碑,也化为一片雪白。

    柳十眼神复杂,他后退两步,看着自己的师弟。

    徐来木然道:“你若是再不去取剑,或许我就改变主意,拿了大雪,拂衣而去,我已不想再证明什么,谁会在意剑湖宫这块烂摊子?”

    柳十苦笑一声。

    他不再犹豫,向上掠去。

    在所有人的注视当中,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即将握住“大雪”的剑柄。

    执法殿的上空,风雪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极其刺耳的剑气嘶鸣。

    “哗啦”的一声。

    柳十的面颊上,极轻极轻的溅上了一抹鲜血。

    他拧起眉头,看着那道撞入自己怀中的影子。

    那道影子来得太快,几乎看不清来势,不仅仅是柳十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地上的徐来,所见的景象,是柳十背对自己,身子微微一僵。

    就连站在地上的千手,天下第一的感应,都没有感应到......执法殿上空,那块极小的挪移气息。

    执法殿有诸多阵法,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的,是执法殿长老苏漆,而布置零零散散法阵,其中包括三百七十一处传送法阵,以及六百九十八处惩戒法阵的,则是大长老。

    元拂荫。

    元拂荫先前一直躲在执法殿的隐匿法阵之中,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等待着自己出场的最好机会......其实他在感应到“苏漆”命牌破碎的时候,就猜测到了蜀山的那位小山主可能会登顶剑湖宫。

    于是他满怀忐忑地来到了这里。

    如果说,剑湖宫还有一处可以躲避千手的“感知”,那么一定是这里。

    自己亲手改造的“执法殿”。

    他等到了自己出场的最佳时刻。

    大雪归鞘,元拂荫本以为数十年没有相见的两位师兄弟,会因为剑湖宫的镇宫之宝,厮杀起来,打到两败俱伤,这样的话,他甚至无须出手,就可以坐享其成,渔翁得利......谁曾想到,最后柳十和徐来,竟然会和平收手?

    难以理喻!

    那个姓徐的西海来客,自己亲眼看着徐来长大,骨子里是一股绝不低头的戾气,从西海归来之前,他便与徐来有过联系,他本以为徐来和自己是一路人,所求的,是剑湖宫千年的底蕴和资源,以及圣山山主带来的巨大声名。

    可徐来竟然把到手的“大雪”让出去了?

    更加难以理喻!

    只不过,现在的结局,也并非不可接受......

    那柄大雪,绝不会是徐来的,也不会是柳十的。

    而是他元拂荫的!

    拿到大雪之后,他就是剑湖的掌门!

    自上至下,剑湖宫的所有阵法都可以开启,为他所用。

    那位蜀山小山主再是厉害,也要被困在大雪洞天内,那里是剑湖宫的千年禁地,星辉封禁,一切术法都无法施展,他不相信千手还能杀出来!

    元拂荫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柳十嗓音沙哑,道:“师、伯。”

    元拂荫扬起眉头,看着柳十那张惘然而又痛苦的面颊。

    他拿着一种漠然的声音,缓慢开口。

    “我的好师侄,一切都结束了......”

    一抹弧形剑光从元拂荫袖口滑出,毫不犹疑,狠狠插入柳十的胸口。

    ......

    ......

    执法殿地面上。

    徐来瞳孔收缩。

    千手神情陡然阴沉。

    柳十一则是眼神惘然,心底忽然咯噔一声。

    湛蓝色燃烧着道火的大袍,背对着所有人,那柄“大雪”的剑芒太甚,压盖了所有的目光。

    那袭道袍,开始下坠。

    空中的雪气,嗤然生烟,柳十下坠的轨迹当中,溢出星星点点的血液,冻结成为冰屑,被剑气吹拂化为齑粉。

    五根枯老的手指,握住了那柄悬空的“大雪”。

    一瞬间。

    几乎就是在那五根手指握拢“大雪”的一瞬间。

    天地风云变色。

    剑湖宫上空,云层翻滚,雪气逆卷。

    大日遮蔽,寒气陡升。

    握剑之人,毫不犹豫催动着“大雪”的剑气,方圆十里,顷刻之间,一片昏黑。

    在洪来城生活的黎民百姓,此刻抬起头来,有些疑惑,不太明白,为何会忽然间,就变了天......阴风刮过小巷,吹得竹篓打滚翻飞。

    一片狼藉。

    剑湖宫修行的弟子,都从打坐入定当中醒来,神情惘然,目光望向执法殿的方向。

    苍老的身影,站在执法殿穹顶上空,大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人一只手握住剑鞘中段,另外一只手,缓慢按住剑柄。

    老人的脸上写满了岁月沧桑与蹉跎不易。

    他苦苦等了多久......终于等到了今日,手握大雪,执掌剑湖。

    元拂荫满面杀气,缓慢收敛,以目光扫视执法殿地面站立的一众人物。

    千手,徐来......还有几个未至十境的小崽子。

    他忽然笑了。

    老人笑着问道。

    “合鞘大雪,在吾手中......不知天下可有剑器,能媲美否?”

    (ps:说一下,由本章的章节名可知,这就是第二卷的卷终章,但是通篇较长,所以割开分出上下,而且下一章比较长,今天写不完了,所以明天发出来)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天下大雪(下)

    空中的那袭湛蓝色道袍,燃烧着道火,向下坠去。UU小说

    柳十的胸口插着一柄破碎的剑刃。

    “师父!”

    柳十一悲愤交加,面色通红。

    执法殿的上空,一道黑影冲天而起,接过道袍染血的柳十。

    徐来抬起头来,神情阴沉,咬牙切齿道:“元拂荫......”

    三颗命星浮现而出,磅礴星辉从徐来袖袍间翻涌而出,凝成数百柄飞剑。

    西海归来的徐来,意念一动,执法殿上空,漫天都是剑器迸发的嗖嗖破空声音。

    见此情景,元拂荫面色自若,眉眼之间尽是一片霜寒,连一丝波澜也没惊起,老人浑身衣袍被劲风吹起,手持“大雪剑”斩切而过

    大长老轻喝一声,“去!”

    大雪剑气如一线潮。

    徐来星辉所凝聚的剑器,在接触到大雪剑潮的刹那,便迅速覆盖一层青霜,迅速冻结成为坚冰,接着剑气震颤,破碎成齑粉,飘飘洒洒,真真宛如大雪飞来。

    漫天遍地的银白。

    徐来接过柳十,身形瞬间就被雪潮吞没。

    没有去看那两人的身影,元拂荫斩出一剑之后,立刻抬起另外一只手掌。

    大风起兮!

    “轰”

    抬掌刹那,执法殿的古柱,齐齐拔地而起,悬空列阵。

    执法殿的古柱拔空,将风雪囚压,大雪剑的剑气灌注其中,四四方方,方圆十丈,来到此地的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一片风雪之中,形影缥缈。

    就连那位号称大隋近身厮杀无敌手的蜀山小山主,也没有传出声音。

    执掌合鞘“大雪”的剑湖修士,便是剑湖宫的宫主,整座圣山的所有禁制,都可以被其驭使。

    而如今,执法殿古柱悬空布下的这座阵法,名叫“风雪大寂”,是整座剑湖宫仅次于护山大阵的,最强大的镇压法阵。

    足以镇压涅??以下的任何人。

    悬在空中的老人,眉须皆白,沾染风雪之后,有了三分寂灭意味。

    他站在空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拿到大雪之后,元拂荫心境静地可怕。

    心湖都覆上了一层霜雪。

    落针可闻。

    不知为何,他此刻想起了自己师兄当年对自己说的话。

    握上大雪,并不是一件好事。

    老人拿起大雪,默默端详,看着那柄归鞘古剑,剑身上由冰雪铸造而出的曼妙纹路,刻着游鱼,大鲸,云朵,古丹,还有两个挑扁担的道童......

    这柄古剑,有着令人陶醉的魔力。

    心神沉浸其中。

    不知不觉,心湖便冻结了一层霜雪。

    这就是师兄想要传达的意思么?握上大雪之后......若是境界不够,若是太过依赖,可能会引起反噬。

    老人嘲讽的笑了笑。

    大雪的锋锐,只有握在手中,才能切身实际地感知到......

    若前方是一座山。

    那么大雪可以开山。

    若前方是一条大江。

    那么大雪可以断江。

    元拂荫可以确信,这世上不会再有一把剑,比大雪更锋锐。

    只需要一剑,就可以斩杀同境界的所有修士。

    有了这样的一把剑,天下还有什么剑修能够与他匹敌?

    ......

    ......

    风雪大寂的阵法内。

    十丈风雪,三丈清明。

    嘴唇发乌的徐来,肩头被大雪剑气沾染,已是覆上一层青霜,大雪剑气的可怕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沾覆之后立即入骨,竟然连自己的星辉都可以冻结,无法清除......他抬起头来,看着黑白大氅飘摇的那位女子。

    他在离开剑湖宫前,就听说过蜀山小山主“千手”的名号,那个时候,蜀山还没有走出徐藏,整座圣山都是“千手”一个人支撑。

    那个女人,单单从容貌和形体上,看不出真实年龄......但她身上的气息,却像是一座历经风吹雨打的泰山,作为敌人的时候,沉重不可撼动,作为盟友的时候,极为可靠,就算风雨来袭,绝不会后退半步;就算天塌了,也一定能扛得起来。

    风雪大寂的阵法,一旦升起,就算是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也要被困在其中,这漫天风雪,切割星辉,丝丝缕缕如刀剑刮骨。

    千手大人的神情没有变化。

    披在肩头的黑白大氅猎猎作响。

    尤其是两朵大袖,摇摆地厉害,并非是被风雪吹起,而是无风自动,被自身如浪潮般溢出的气机一拨一拨所掀动。

    方圆三丈之内,天地清明,风雪不可欺入。

    她的眼神,遥遥锁定了“风雪大寂”阵法外,那个悬空而立的苍老身影。

    隔着一座大阵,即便风雪再甚,她也可以看清“元拂荫”在做什么。

    那个老人,握剑之后,先是沉醉端详片刻,再是高高举起。

    那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执剑之人,剑湖掌门。

    一缕剑气,从大雪剑尖波散而出。

    就像是滴落在平静如镜的大湖湖面上的第一滴雨珠。

    整座剑湖宫圣山,整座洪来城上空,一层风雪荡漾开来。

    不仅仅是执法殿的阵法被元拂荫所开启,整座剑湖宫。

    上上下下,所有阵法,全都开启。

    .......

    .......

    剑湖宫的炼丹殿。

    大殿内烛火摇曳。

    炼丹殿的所有弟子,从闭关状态当中醒来,他们面色困惑,望向殿外,剑湖宫穹顶阴云密布,自己腰间的佩剑,铮铮震颤。

    然后瞬间脱鞘飞出大殿。

    剑气呼啸,剑湖宫圣山,山门,山腰,山顶。

    无数弟子的御剑,在“大雪”归鞘之后,执剑之人刻意而为之的意志之下,不受控制地飞出剑身,蜂拥而去。

    大殿之中,烛火熄灭。

    剑气未灭。

    正当所有弟子面面相觑之时,一位弟子发出了一声惊叫。

    座下蒲团之中,掠出一柄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短匕。

    这是一把剑。

    很久以前,剑湖宫老前辈藏的剑。

    不仅仅是炼丹殿,还有铸剑阁,洪来湖,诸多圣山隐密之处,偏僻山头,曾经受过“大雪”剑气统御的地域,在剑身归鞘之后,都发出了响应。

    这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又无用的事情。

    但这是握住“大雪”之后,才能握住的权力。

    有人在这条路上苦苦跋涉了一辈子,终于如愿以偿,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看清这把剑。

    然后做的第二件事情。

    就是看一看,这把剑,到底代表了什么。

    剑湖宫执法殿上空的那道影子,在天地阴云,煌煌雷霆之间,挺直了脊背。

    只不过短短的数个呼吸,看着满天飞掠向他叩首行礼的剑器,看着山腰上不断亮起光芒的剑湖阵法,不断冲向云霄的剑气光华,他的面容不再苍白,不再苍老,而是愈加意气风发。

    这把剑代表了什么?

    现在他看清楚了。

    这把剑,代表了西境剑湖宫。

    代表了曾经盛极一时,西境最强大的圣山。

    而他,则是这座圣山的主人。

    ......

    ......

    剑湖宫山门,路径两旁,枯草摇曳,草叶倒飞。

    整座剑湖宫,所有的剑,都飞向了那位悬在剑湖山顶,执法殿上空的老人头顶。

    当然有例外。

    山门处,有一位白袍笼罩的身影。

    他腰间别着一把古剑,安静如止水,不动也不摇。

    那柄大雪唤它不动。

    或许......是因为白袍下的那张面容,比大长老还要苍老的缘故。

    白袍老人,站在剑湖宫的山门处,人间四月,因为大雪剑气的缘故,山门小径两侧,草叶干枯。

    老人遥遥上望。

    他看见了整座圣山,数千把剑器,都被“大雪”吸去,悬浮在执法殿的上空,一柄一柄,阵列分明。

    大雪剑已经很久没有归鞘了。

    这号令诸剑的威能,依然强大。

    但比起他第一次见到“大雪”,如今剑湖的悬剑景象,已经远远不如当初,甚至算不上震撼,只能说是稀松平常......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会衰老,不仅仅是人,剑也一样,“大雪”锻造出来的时候,的确是世上一等一的锋锐。

    但一代一代的使用者,或有意,或无意的出鞘,使其不可避免的磨损锋芒。

    若是真正见过“大雪”毫不保留的出鞘,便会知晓其不可熄灭的美丽。

    然而,越美丽的东西,死得越快。

    所以开辟西海蓬莱的那位,在“大雪”问世之中,立即铸造了一柄修补“大雪”的剑鞘,赐名“长生”,希望可以以此,来延迟“大雪”死亡的时间。

    西海蓬莱把“长生”给了大隋的剑湖宫。

    只有两柄剑合在一起,才是那个刚刚问世之时天下无剑可敌的“大雪”。

    直到徐来把养剑的剑鞘“长生”,偷回西海。

    两柄剑才分开。

    于是......没过多久,只剩下剑形的“大雪”,便被那个惊才绝艳,名叫“裴?f”的男人折断。

    这段历史,在合鞘的那一刻,便被合入了鞘中。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将是过眼烟云。

    白袍老人眼神平静,抬起头来。

    大雪的剑气密布剑湖宫。

    在剑气荒芜的山门脚下,老人踏出了迈上剑湖宫的第一步。

    云层里,飘出了第一朵雪白的结晶。

    他不曾动用修为,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周遭风不起,草叶不摇。

    这数百年来,他于这座天下,一直都只是一个过客。

    ......

    ......

    执法殿的上空。

    号令无数剑器悬空的元拂荫,持握大雪,平静注视着自己身下,名叫“风雪大寂”的那座阵法。

    十个呼吸过去。

    那座阵法里没有动静。

    就像是所有人,都被冻成了冰渣。

    但他知道不可能。

    那位蜀山小山主没有掩盖自己的气息,隔着一座大阵,他也可以感应到,那犹如炽热熔岩般的滚烫气息,威震大隋的女子,被困在“风雪大寂”之中,仍像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

    元拂荫眯起双眼,等待着千手出手打破这座阵法。

    “风雪大寂”若是困不住她,便轮到自己出手了。

    然而,他却没有等到千手出手......

    阵法的风雪里,那座滚烫如火山的气息,竟然有了一丝消退。

    风雪飘摇,三尺之内。

    黑白大氅加身的千手星君,站在宁奕身旁,没有多站一分,也没有少站一分。

    她对着宁奕,平静开口。

    “赵蕤先生曾经对我说,大雪是这世上最锋锐的剑。”

    漫天都是风雪。

    但女子的口吻并不冰冷。

    “后来徐藏对我说,赵蕤先生说得不对。”

    “但很可惜......大雪剑碎了。于是出山之后的徐藏师弟,走遍了大隋天下,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机会与大雪争锋,一较高低。”

    宁奕怔了怔。

    “刚刚他问,这世上剑器,可有媲美大雪的。”

    千手星君笑了笑,一只手指了指“风雪大寂”阵外悬空的元拂荫,另外一只手则是轻轻搭在宁奕肩头。

    她轻柔道:“师弟,证明给他看。”

    一声“师弟”。

    宁奕神情动容。

    黑袍少年低下头来,他的掌心摩挲着油纸伞,“细雪”的渴望,穿透剑鞘,已经呼之欲出......东岩子赵蕤先生,在北境铸造“细雪”的时候,以剑湖宫大雪为原型,本意是打造出一柄与“大雪”一样锋锐的剑器,因“大雪”珠玉在前的缘故,故而取了“细雪”之名。

    宁奕心底知道,千手师姐的话,是什么意思。

    赵蕤先生的“细雪”,与徐藏的“细雪”,是同一把剑,却也不是同一把剑。

    剑如何锋锐,取决于持剑之人。

    同样的。

    徐藏当时握着的“细雪”,与自己现在手握的,也不是同一把。

    有白骨平原。

    有神池的神性。

    有那一根绝不弯曲的“剑骨”。

    风雪大寂之中。

    千手星君轻描淡写开口道:“宁奕,不用担心境界的问题......我会帮你扫除一切障碍。”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

    神池沸腾。

    他需要大量的神性。

    盘坐在上空的泥塑石像,感应到了心湖和神池的沸腾。

    他不再假寐,而是缓慢睁开双眼,轻叹一声。

    一缕珍藏已久的沉郁神性,从眉心裂开的纹痕当中掠出,注入到细雪剑锋之中。

    宁奕感应到了这股珍贵的神性,心底大为触动,连忙感激道:“多谢前辈。”

    白鹿洞书院的老祖宗,只是一笑。

    这一缕神性给出,意味着他要重新沉眠很久。

    只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寂灭,重归沉眠,而是盯着神池沉底的“狮心王神性结晶”,皮笑肉不笑,讥讽道:“姓李的......你好歹也是皇族出身,整天被宁小子泡在神池里供着,待你不薄,关键时候,一毛不拔,这不太合适吧?”

    狮心王的那颗神性结晶,闻言之后,沉寂刹那,似乎是在思索。

    片刻之后,神性结晶轻轻震颤。

    最外面的一层表层脱落,神池便如潮汐涌起,汹涌澎湃,异象陡起,如今宁奕的神池,根本承载不了狮心王的神性力量,神霞四溅乱窜,最终汇为一股。

    最终合拢的这一缕神霞,壮若青龙,撞入细雪之中,贯穿沉底,带出阵阵轰鸣,让细雪的剑锋尚未出鞘,便带上了风雷呼啸的声音。

    宁奕的眼神一片明亮炽热。

    他注视着前方的霜雪。

    自己的剑骨,在细雪鞘内满盈,几乎快要溢出。

    他从未有过如此的巅峰。

    千手星君眼神诧异,看着自己的小师弟,那柄自己见了三代的“细雪”,在宁奕的手上,焕发出了与前面两位截然不同的卓然风采。

    蜀山小山主神情欣慰。

    黑白大氅挥袖而出。

    千手沉声喝道:“开!”

    漫天掌影,随着黑色白色的大袖而击出,一掌一掌隔着风雪,如同擂鼓一般。

    千手开屏。

    一瞬间,打得执法殿的大阵支离破碎。

    悬在执法殿上空的数十个古柱,在千手的掌击之下,被打得崩碎疾射,石屑爆开。

    风沙走石。

    漫天霜雪,直接被这磅礴的巨力,打得崩开。

    眼前一片清明。

    打穿“风雪大寂”之后,千手一只手掌,轻轻抵在自己小师弟的后背,掌心轻微发力。

    柔和一推。

    宁奕脚底炸起一张蛛网,黑袍倏忽射出。

    悬在执法殿上空的元拂荫,在一瞬之间,见证了他人生之中最瑰丽的一幕。

    漫天风雪被打散。

    从上而下的俯视,那位披着黑白大氅的千手星君,渺小而又耀眼,本尊就像是一尊稳若泰山的渡世菩萨,佛陀般生出了金灿如莲的千万条手臂。

    这一幕太过于震撼。

    执法殿用以镇压星君大修行者的“风雪大寂”,直接被那女子用蛮力在一瞬间毁去。

    紧接着,元拂荫的眼前,射来了一道迅速放大的黑影。

    是那个未到十境的蜀山小崽子?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这时候涌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凭什么?

    一介十境不到的小小剑修,也敢放出光华!

    可笑,荒唐!

    元拂荫单掌下压,无数道悬空的剑气,夹杂着他磅礴的星辉,直接蜂拥而下。

    未到十境的修行者,不到一个呼吸,就会被彻底湮灭。

    然而那个少年并没有被剑气淹没。

    他仍然在上冲,仍然在前掠。

    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的身旁,笼罩着一层极淡的黑白气息,背后像是生出了一尊开眼的千臂地藏王菩萨,刀枪剑戟不入,俯冲而来的剑气,毫无例外的叮叮当当全都破碎开来。

    元拂荫的星辉,在那尊千手菩萨的面前,不堪一击。

    他有了一线恍悟,明白了宁奕凭什么能够冲到自己面前……

    是那位蜀山小山主的庇护。

    她要送这个少年到自己的面前?

    元拂荫瞥见了宁奕一只手按住腰间剑柄的动作。

    那个少年要拔剑。

    千手护送他来到自己的面前。

    是为了对剑。

    他的脑海当中,还是那个荒唐的问题。

    还是那个,凭什么。

    难道就凭蜀山赵蕤锻造而出的“细雪”?

    剑湖宫大长老的神情满是漠然,他高举历经千年风霜的“大雪”,势不可挡的斩下。

    剑湖宫的上方,两道人影“撞”在一起。

    宁奕终于拔出了一抹风雷震颤的光华,轰隆隆的剑身划出剑鞘声音,满溢着磅礴的神性。

    两道剑光,入骨入肉,砰然炸开。

    站在执法殿地面的千手,双手抬起,护在面前,顷刻之间,众人面前撑起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倒圆形屏障。

    同样,宁奕的身上,那尊面目森然的千手菩萨,随着地上千手星君的动作,同一时间极为吃力的摆出了一个抬臂交叠护在额前的姿态,艰难护住体魄不够强大的少年,菩萨宝光在剑气之中寸寸磨灭。

    剑光在剑湖宫上空炸开。

    ......

    ......

    银白。

    一片银白。

    可能是剑气炸得太过猛烈的缘故。

    以至于裴烦丫头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白晃晃的银色......直到睁开眼后七八个呼吸,她重重揉了好几次面颊,这才缓了过来,发现。

    四月的剑湖宫,洪来湖上空,下了一场大雪。

    悬在空中的老人,保持着握剑姿态,大雪剑尖,斜指着地面。

    鹅毛大雪落在他的肩头,苍髯,眉须,一片死寂的白。

    落在地上,摇摇晃晃,站起身子的宁奕,身上的那尊“千手菩萨”,已经破碎,星辉被风一吹即散,少年的黑袍在大雪当中摇摆。

    宁奕杵剑而立,默默抬起头来,看着上空的老人。

    唇角缓慢溢出一抹鲜红。

    悬在空中的老人,浑身皆白。

    元拂荫闭上双眼,脑海里却怎样也无法抹掉......刚刚那一刻,那个宁姓少年把剑砸在自己剑上的一幕。

    出了鞘的大雪剑,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裂纹。

    大雪......碎了。

    这道伤势,并非是不可愈合的,只要再次归鞘,长生可以将其篆养起来......要不了多久。

    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锋锐起来。

    可是......为何它会被那少年的剑斩碎?

    老人眼神一片惘然,他努力想要把大雪归鞘,可是动作做到一半。

    他的肩头忽然震颤了起来。

    眉心开出了一个狭小的血口。

    就像是当年的小无量山主那样,他的浑身,三百六十处窍穴,都溅开了细微而狭长的鲜血瀑布。

    他惨笑一声,端详着自己手中薄如蝉翼的“大雪”,片片碎开,片片飘飞如雪,与这空中的洁白鹅毛一般,难分真伪......元拂荫的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这短暂时间内所发生的荒谬的一切。

    执法殿上空,一道身影坠下。

    砸入雪中。

    砸出了一滩血雾。

    一片惨白,变成一片殷红。

    剑湖宫顶,无数悬空的剑器,失去了控制,纷纷扬扬就此落下,噼里啪啦插入大雪之中,有深有浅,有正有斜。

    执法殿外的荒芜废墟,坠成一片剑林。

    裴烦松了一口气。

    柳十一也松了一口气,神情复杂看着飞雪之中破碎的“大雪”。

    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轻松了些许。

    四月时节,天下大雪。

    宁奕站在他们的面前,杵剑而立,揉了揉眉心,神情疲倦而又开心。

    他默默看着自己插在雪层里的那柄“细雪”。

    宁奕的一抹神念,由衷表示了对两位前辈的感谢。

    剑器近闭上双眼之前,点了点头,有气无力,故作不以为然,实则掩饰疲乏的淡然褒奖道:“砍碎了那柄破剑就好。”

    而狮心王的结晶,则是一如往常,死寂在神池池底。

    神池咕噜噜冒了两个泡。

    宁奕双手掌心叠在剑柄上,背对所有人,轻微扯了扯嘴角。

    这一剑......真的把自己的身子骨都抽干了。

    他回头去看身后众人。

    裴烦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剑痴悄悄在袖子里竖了一根大拇指。

    千手师姐对他欣慰的笑了笑。

    这一切看在眼里,宁奕揉了揉面颊。

    他忽然发现,徐来和柳十,目光越过自己,困惑看着远方的剑林尽头。

    千手师姐也眯起了双眼。

    宁奕回过头来。

    ......

    ......

    风雪之中,有着细碎的切割声音。

    极致锋锐的碎片,切割着风雪,向着剑林的尽头收拢,就像是丝线拉扯一般。

    密集而又连续的声音响起。

    破碎的“大雪”,就这样被无形的剑气牵引,切出数十道剑气波澜,掠入剑林层层叠叠的远方尽头,那里一片银白,什么也看不清。

    “长生”剑鞘,则是在空中翻滚,划出两个半圆弧形,还没有来得及落地,就被隔空的吸力吸去。

    锵然一声,碎片归鞘。

    清脆而又悦耳,单单只听声音,便可以想象出大雪碎片重铸完整剑形的景象。

    那人从远方的风雪尽头,走了过来。

    发白的麻袍。

    一片漆黑,清癯而又有神的瞳孔。

    是一个很老的老人。

    腰间一侧,倒悬着一柄鞘身纹刻青霜图案的古剑,剑柄红穗垂落,随风摇曳。

    这位老人,与元拂荫的“老”不一样。

    就像是大雪一样干净,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尘埃。

    浑身如琉璃,走在大雪里,气息浑然天成,就像是冰天雪地的主宰,剑林里的剑器落地之时,主动开出一条道路,围绕拥簇在他的身旁,低下剑首,铮铮作响,恭迎着他的来临......这些都不算什么。

    让宁奕真正心生忌惮的,是此时此刻,自己双手杵立的“细雪”,竟然也在震颤,必须要双手按紧,才能抑制住剑器。

    与那位老人对望一眼,老人的眼里,没有**,没有杂念。

    什么都没有。

    空空如也。

    却又什么都有。

    看穿红尘,看穿一切。

    宁奕的心头,生出了一个很笃定的念头

    这个老人,一定是涅??,至少是涅??!

    宁奕与涅??境界的大修行者打过照面,抛开青山府邸剑器近借用身躯的那一次体验,红山执之行,妖圣九灵元圣,灵山的“宋雀”,瑶池的“辜伊人”,都没有给自己这么大的震撼......

    这个老人是谁?

    所有人脑海里都想着这个问题。

    直到徐来的声音响起。

    他恭恭敬敬低头,喊道。

    “太师祖。”

    太师祖。

    徐来从西海而来。

    西海只有一位太师祖,很久以前便活着,而且活了很久,是很久以前便成名的老剑仙,与天都城的袁淳先生,亦是至交的好友。

    如果要论年龄......那么这位西海老剑仙,甚至可以与如今的皇帝陛下,一较高下。

    老人轻轻嗯了一声,走过剑林,走过漫天的大雪,来到了徐来面前,他注视着徐来,准确的说,注视着徐来扶着的道袍男人。

    柳十的胸口,还插着那柄短匕,他虚弱道:“见过......太师祖。”

    西海老剑仙轻声道:“命不久矣。若不涅??,必死无疑,若涅??,九死一生。”

    柳十笑了笑,并不言语。

    他身上的道火,已经将神魂燃起。

    老剑仙平静道:“念你是故友后人,出手救你一命,帮你熄灭道火。”

    柳十的额前,被一抹看不清的虚影点过。

    他身上已燃的道火,竟然就这么袅袅散开。

    这是何等的仙迹?

    老剑仙已经收回轻叩在柳十额首处的手指,另外一只手,反手将大雪插入“柳十”的面前,对着徐来道:“窃长生,即便归鞘,也要受罚,若是再回蓬莱,罚你面壁十年。”

    徐来沉默了很久。

    这位老祖宗,竟然离开了西海,来到了大隋......那么剑湖宫发生的一切,自然也被这位老人家看在眼里。

    这位老祖宗在,无论有没有蜀山出面,元拂荫只要动了歹心,拿走“大雪”,想要窃取柳十的剑湖宫主之位,结局都注定会是失败。

    名动天下的“大雪”,在元拂荫的眼中,是数一数二的宝物,在老人的眼中,却只是一把剑而已,算不上什么必拿不可的宝贝物事。

    这位老祖宗向来身形缥缈,蓬莱大殿最高处供奉着他的命牌,素传他清心寡欲至了极点,修为又极高,所以谁也不知道老祖宗的行踪,只是每日定时打扫大殿的弟子会留意一眼命牌。

    命牌安在,便是西海太平。

    只要不关乎两宗存亡,老祖宗一般都不会出手,如今夺剑的元拂荫正好踩到了这条红线......徐来深吸一口气,望着那具坠落之地的一片猩红,心想真是死得其所。

    他忽然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了一个疑惑。

    元拂荫已死。

    老祖宗根本没必要露面......为何今日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将“大雪”插入地面之后,老人便不再去看他人。

    白色麻袍回转身子。

    西海老剑仙,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他先是端详着宁奕杵立的那柄“细雪”,亲眼目睹宁奕击碎“大雪”的那一幕,老人极其罕见地夸赞道:“你的这把剑,很不错。”

    然后他微笑道:“宁奕,我去了一趟天都,与那朵紫莲花有过交谈,所以我知道你入天都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宁奕神情有些惘然,他知道老人口中的那朵紫莲花指的是“袁淳”先生......可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境界通天的西海老剑仙找自己,所为何事?

    老人并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道:“宁奕。你可愿入我西海门下,做我的亲传弟子?”

    ……

    ……

    (本卷终,真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啊,求一下月票)

第一章 看山河万里

    剑湖宫的山门一片寂静。www.uu234.ccwww.uu234.cc

    大雪飘扬在四月的圣山上空。

    不染尘垢的旗帜,在倒塌执法殿的断壁残垣夹缝中高高立起,迎风抛飞。

    风声雪声。

    还有急促的呼吸声音。

    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声音。

    徐来怔怔看着自己的老祖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西海这位老剑仙刚刚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大隋天下的修行者,没有出过海,不知道这位老祖宗在西海的地位,到底是何等的崇高和不可直视。

    大隋是皇帝的天下。

    那么,西海便是这位老祖宗的天下。

    老祖宗要收宁奕为弟子,这一句话,简简单单不过十数个字,但其中每一个字所蕴含的价值,都重若千钧。

    这位活过了五百年大限的老剑仙,果然如传闻那样,随心所欲不逾矩,平生未曾收徒,到了晚年,仅仅是一面之缘,或者是隔着千里之外,与天都莲花阁袁淳先生一席茶盏,便敲定了自己的弟子。

    这是要把所有的衣钵,都留给这位第一次蒙面的少年吗?

    西海最强大的剑仙,提出要收徒的意愿......谁会拒绝,谁敢拒绝,谁愿意拒绝?

    徐来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没来由想到,如果宁奕答应了,那么便有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自己该怎么称呼这个少年?太师祖的徒弟,那岂不是师祖?宁奕师祖......开什么玩笑?

    不仅仅是徐来的神情一阵恍惚。

    柳十更是惘然,接过师叔徐来搀扶自己师父的白衣剑痴,听着西海老剑仙的话,就像是听天方夜谭一样,从来波澜不惊的神情,像是见鬼一样看着宁奕。

    最关键的是......宁奕的神情,很是为难。

    不是扭捏作态。

    而是真的欲言又止。

    宁奕的脑海思绪,一片空荡荡,还停滞在与“大雪”对拼的那一刹。

    老人的话轻飘飘坠入心湖。

    却又像是晴天霹雳。

    他只是怔怔看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对话的西海老剑仙。

    宁奕连那位老剑仙的名讳都不知晓。

    那双洞穿人心的瞳孔,像是能够堪破人心,老人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竖横折横的写了起来。

    风乍起。

    从山门处被风卷起一路追随老剑仙而来的枯草叶子,有一片轻轻落在了宁奕的肩头。

    宁奕这才看清楚,老人虚空以手指勾勒的笔画,乃是一个“叶”字。

    他小心翼翼收起那片枯草叶子,然后抿了抿嘴唇。

    思绪仍是一片空白。

    安乐城,徐藏捻火代师授徒,宁奕正式成为了赵蕤先生座下的弟子,接任蜀山小师叔。

    “叶老剑仙......”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于是委婉开口,刚刚念出了称谓,老人便轻柔开口。

    “先别急着拒绝我。”

    白色麻袍在风雪中飘摇,西海老剑仙站在宁奕对面,笑容和蔼,“宁奕,相信我......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想象中要多。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你的师兄徐藏,是一个剑道天赋极高的天才。”老人轻声开口,“你在想,他给了你‘细雪’,你已是蜀山的小师叔,入了蜀山,自然就不会再考虑其他宗门,是也不是?”

    宁奕沉默片刻。

    他点了点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平静道:“是。”

    老人继续问道:“徐藏的师父是赵蕤。”

    宁奕再一次点头,道:“是。”

    “那么他的剑术是跟谁学的?”

    叶老剑仙微笑看着宁奕,吐出几个字来,“将军府,裴?f。”

    “裴?f”这个名字,闻者无一不心神动摇。

    纵然是心高气傲的徐来,在听到昔日北境大将军名号的时候,也要低下头颅......

    站在宁奕身后,一袭青衫的裴烦丫头,神情一颤,心湖荡漾,默默握紧袖中拳头。

    双手杵着细雪的宁奕,明白了这位西海老人的意思。

    徐藏有两位师父。

    他曾经亲口说过,赵蕤传他道术,裴?f教他剑法。

    于是老人继续道:“先生弟子,这是天下最简单最轻易就能确认的身份,只要我愿意,只要你点头,那么我教,你学,这件事情没有人会说闲话,也没有人敢说闲话。”

    见宁奕没有回答。

    “你还在担心什么,蜀山的规矩?”西海老剑仙平静道:“这些规矩不是问题,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回头看一看你的师姐,闻仲小丫头。”

    这世上,有资格这么称呼千手星君的,就算是两座天下,妖族天下加上大隋天下,也只有区区凤毛麟角的那么几个。

    很巧,宁奕眼前的这位白袍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宁奕回过头来,看到了面色稍显无奈的千手师姐,这副宁奕头一次在师姐脸上见到的破天荒神情,显然是出于老人“童言无忌”的无可奈何。

    千手星君,果然不出老人意料,对着宁奕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放到三十年前,可能还是一个问题。

    但是现在看来,问题不大。

    当年徐藏拜入蜀山的时候,曾经有不少争夺蜀山圣子之位的修行者,就因为拜师之事,闹出过一场沸沸扬扬的风波。

    赵蕤先生何等名声,收徒之事,不可儿戏,加之徐藏拜入蜀山之前已是裴?f大将军的府中弟子,再入蜀山,便不合规矩。

    后来此事,以徐藏把这些师兄弟全都打了一顿告终,再也无人敢提。

    赵蕤先生脾性平和,本想就此揭过,当时老一辈的蜀山长辈,对此亦是颇有微词,再加上诸多小山头的宝贝弟子,鼻青脸肿回到府里,被打得相当凄惨,此事便越闹越大,最终碍于门规,赵蕤先生不得不责罚徐藏抄写《剑经》一百遍,?g掷到蜀山禁地面壁思过。

    赵蕤坐化,千手打遍西境无敌手,当仁不让坐任蜀山小山主之后,宗门内原本跃跃欲试的诸山,沉寂起来,各个封山不出,当初与赵蕤先生一脉有所过节的,自知势微,便安心当了蜀山深山里清心寡欲的“活神仙”,享受着山头修行的供给资源,就算是宁奕接任徐藏当位小师叔,也只是象征性的送了一两句祝词。

    对于命星境界的修行者而言,十年二十年的闭关修行,算不得什么。

    千手有时候想,那些沉寂在山头不言不语的老人,若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也不是坏事,如今蜀山一片清闲,全都仰仗于二十年来徐藏的“拳脚教训”,让那帮聒噪人物终于能够“闭嘴”。

    剑湖宫的大雪里。

    宁奕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双手不再叠掌按住细雪,而是轻轻握住剑柄,将其从大雪地上拔了出来,缓慢旋回剑鞘,重新归入腰侧。

    眼神澄澈的少年,看着眼前白袍沾染风雪的老人,“惋惜”地说道:“叶老先生......并非我不愿意拜入你的门下。”

    早就在袁淳口中,知晓宁奕性格的西海老剑仙,挑了挑一边眉毛,对于宁奕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心知肚明,纵然如此,没有拆穿,而是笑着问道:“哦?”

    “我在天都城得罪了很多人......”

    宁奕说话只说半句,然后把目光望向白袍老人。

    叶老剑仙笑了笑,道:“我与大隋皇帝有过约定,铁律在上,他不干预西海,我不干预大隋......所以大隋这些圣山气运,我不可以摘取,圣山的山主,重要人物,也不可以肆意打杀。”

    一句话通彻明白。

    自己活过五百年大限,双脚踏遍两座天下,四海八荒。一双肉眼,亲眼见证了沧海桑田,到了如今......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物没有看过?

    你这油嘴滑舌的小子,想指望我替你铲除强敌?

    想得太美。

    两人对视,皆是面带笑容。

    老剑仙一副看破心思,了然于胸的超然神情。

    宁奕则是尴尬笑了笑,挠了挠头。

    既然被看破了......那就。

    一笑置之......一笑置之......

    刚刚宁奕那一句话的意思,不仅仅是老剑仙听出来了,其他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徐来一脸黑线......心想宁奕这厮真是打得一手金算盘,得了便宜还卖乖,西海老祖宗要收他为徒,不赶紧应承下来,还拐弯抹角想请老祖宗出山打人?

    柳十师徒二人,面面相觑,心底默默感慨于某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宁姓少年,艺高人胆大。

    千手星君目光复杂,在宁奕身上,看到了自己师弟徐藏的熟悉影子。

    裴烦忍俊不禁,低声笑了起来......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风雪之中。

    老人忽然笑了。

    他轻声道:“我可以带你去看大隋天下的万里河山,不过大隋很大,时间有限,只能挑一处看看,听说东境那里,风景很好。”

    宁奕眼神一亮。

    白袍老剑仙,伸出一只手,指尖在虚空之中轻轻勾画,横竖折横,一扇星火燃烧的四四方方门户,就这么倾开。

    老人一只手轻轻搭在宁奕肩头,对着剑湖宫的众人,点了点头,算是离开前的示意。

    西海老祖宗微笑开口。

    “万里而已,去去就回。”

第二章 东境第一人

    “万物有灵,长生枯荣。UU小说由生到死,不可逆反,这是规矩。”

    “世间草木,四月花开,一生短暂,遇到大雪,就会凋零。”

    “但等到来年春,遇到野火,就会燃烧。”

    “只需要一点......就可以燎原。”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宁奕当然也明白。

    老剑仙拎着他的衣袍,踏入那扇门户之后,眼前一切都变得云雾飘渺,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袭来,就像是在红山触碰了“奇点”,如隔云端,天地苍生都在脚下。

    老人的声音,也隔着风云。

    叶老人顿了顿,问道:“所有人都在找长生的路,你知道路在哪吗?”

    宁奕闭上双眼。

    叶不可长绿,人不能长生。

    他恍恍惚惚,轻轻道:“路......在规矩的另外一头。”

    西海老祖宗笑了一笑,不再就此事点提任何一言一语,而是轻声道:“你从西岭到大隋,到现在为止,亲眼看过大隋的风景吗?”

    少年低垂眉眼,默默回想了自己从西岭风雪菩萨庙里走出来,到现在为止的一切经历,生死上弦,他送柳十一离开天都皇城,沿途赶路,路上风尘仆仆,跟丫头两个人走了阳平瀑布,玉门大漠,也算是稍稍领会了一些,但归根结底,四万里的版图实在太大。

    于是宁奕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未曾。”

    西海老祖宗的白袍被风吹散,他一只手轻松拎着宁奕,但并非是吊坠或是飞掠,两人像是踩在云端,四周不断有云雾破碎开来,遮掩视线,风不算太大,但吹得老人眉须两鬓都向后摇曳,仙风道骨,和蔼可亲。

    老祖宗道:“我在西海修行已有四百余年,但其实是大隋本土出生,年少时候,东南西北,都跋山涉水,走过一遍,看过一遍,北境那边的天下我也走过一遍,四处云游,也算是一种修行,以此砥砺剑道。”

    老人顿了顿,道:“其实走完两座天下,会发现,还是大隋风景最美。但美中不足就是江湖是非多,当年太宗皇帝坐上这个位子之前,四境各处,打打杀杀,争得厉害,没一个清净,我嫌这地方太吵,正好西海安静,于是就在蓬莱住下了。”

    宁奕眯起双眼,他看着云雾飘渺间的白袍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并没有任何炫耀大妖意味。

    不争不抢。

    真正的得道高人。

    宁奕一瞥,发现老人腰间悬挂着的那柄古剑不见踪影,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来,云气之中,隐约可见剑鞘纹理,剑身迎风而涨,隐在雾里。犹如两只巨大双翼,拍打苍穹,气势磅礴,难以想象,一柄单薄狭剑,以此术施展,竟然如骑乘巨大鸟雀妖兽一般。

    这一幕被老人不动声色看在眼里,笑道:“想学?”

    宁奕眼神里并没有任何尴尬,而是挺了挺胸膛,坦然正气道:“想”。

    明人不说暗话。

    当然想学。

    这位老剑仙身上,从剑术到意境再到宝贝,哪有一样凡品?

    “此术名叫‘逍遥游’,不算是多高明的术法,借鉴了北荒一只大妖的神通,所以比寻常驭剑术多几个心眼,十境之下施展看不出什么区别,十境之后,驭剑展双翼,世间极速,可游四海八荒。”老人也不吊人胃口,温声细语道:“等这件事了,请我去蜀山喝一口茶,这门驭剑术就当是茶水钱,教给你和那位青衣丫头。”

    宁奕观摩西海老剑仙如今施展的“逍遥游”,剑气如鲸吞云海,开斩穹羽......而北境那边有一门失传已久的,“其翼若垂天之云”的禁忌神通......

    宁奕心神一颤,这不就是?

    他猜出个大概,立即与西海老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绝不是老人口中,所谓的“不怎么高明”的术法,若是传出来历,甚至会震动大隋......北境那边,真的有传说中的生灵活着,有几人真正跋涉到那么远的地方,亲眼见过那个“大东西”?

    西海老剑仙挤了挤眼,笑道:“我可要提醒你,这门术法,来路不正,你学过去以后在大隋随便用,反正没人认识,如果以后到了那边,小心被明眼人看出来,惹祸上身。”

    宁奕咳嗽一声,连忙扯开话题,问道:“先生出身西境,在剑湖里修行过?”

    这个话题,不宜多谈。

    关于老人的出身......宁奕只是随口一问。

    这也只是他的猜测。

    西海老祖宗,是徐来的太师祖......这等辈分,追溯到好几百年前,那时候剑湖宫尚值鼎盛之期,未像如今这般落魄。

    没想到。

    老人摇了摇头,道:“出身西境,但不是剑湖门下,也没有入蓬莱修行,大隋圣山皇族都与我无关,只是一介散修而已。到了西海,受人所托,出手几次,救了蓬莱的修行者,所以先是被他们称一声恩公,慢慢就演变成现在的‘太师祖’。”

    宁奕有些恍然。

    老人笑道:“西海也有过一段时间的不太平,夹在两座天下之间,又没有倒悬海相隔的初代皇帝禁制,所以两拨人马都想抢下蓬莱仙岛。”

    宁奕心向神往道:“先生与妖族天下那边的大修行者交过手,胜负如何?”

    老剑仙狡猾笑了笑,道:“你猜。”

    宁奕有些无奈。

    “西海有灵气,灵丹妙药盛产不穷,是块洞天福地,但对于一整座天下而言,其实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老人瞥了一眼宁奕,看着后者想问又不敢问的眼神,忍俊不禁笑道:“妖族天下那边不像大隋,没有集中的皇权,血统强大的大妖各自割裂一方土地,我坐镇西海之后,就意味着一件事情......谁与西海为敌都只是吃亏。”

    说到这里,宁奕有些明白了。

    老人是一介散修,闲云野鹤的性子,不争不抢,他坐在这里,西海就只是西海,绝不会变成其他的东西。

    这位西海老祖宗喜欢安静,那么两座天下,都会给他一个安静。

    “至于西海以后会不会不太平,那就是我死后的事情了。”老剑仙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平静,淡然道:“我活着,管得了野火燎原,我死后,哪能管洪水滔天?”

    宁奕轻声感慨道:“是这个理。”

    以一介散修之身,坐镇西海四百年,南北所有巨擘都要给三分薄面,这位老祖宗论实力,是两座天下最粗的大腿之一。

    受其庇护的蓬莱修士,就算是榆木脑袋,闷头修行,不问世事,也该走出来个涅??境界的修行者了。凡事做好最坏打算,若是老祖宗有一天走了,一位涅??修士,好歹也能在两座天下的谈判当中有一些底气。

    叶老剑仙轻声道:“我这些年来,看西海那些人吃亏,看在眼里,并不挑明,我觉得对他们而言,吃亏是福。”

    宁奕静静去听。

    “因为有我在,所以西海太平得有些过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吃一点亏,他们出海就会夭折。”老人拿着平平淡淡的语气开口,意料之外的转折道:“但是来到大隋,这个道理行不通。”

    宁奕怔了怔。

    西海老祖宗微笑道:“宁奕,你不能吃亏。”

    宁奕挠了挠头。

    “在大隋,谁打你,你就要打回去,千万不要害怕。”白袍老剑仙看着宁奕,眼神尤为认真,宁奕甚至读出了老人眼神里写着“你别怕你有全天下最粗的大腿”。

    四周的云气不再汹涌,从西境剑湖宫踏入星火门户,只不过是小半柱香的时间,此刻平稳落在地上。

    已经到了。

    西海老祖宗抖了抖身上的白袍,把沾染的云雾都抖散开来。

    青天白日,阵阵烟气。

    宁奕抬起头来,望向前方那座陌生山头,云雾飘渺间,神霞流淌。

    难以想象,一座山头竟然有如此多的琉璃霞光笼罩。

    宛若仙境。

    宁奕喉咙微微干涩,他扭头认真问道:“先生......您不是说,与太宗皇帝有过约定,不可以干预圣山气运吗?”

    西海老剑仙微笑道:“这座山头叫琉璃山,不属于大隋圣山。”

    宁奕恍然大悟,看着那座看起来一片祥瑞的琉璃山,心里有些余悸,再次问道:“那不可以打杀山主的规矩......”

    老人竖起三个手指,一根一根扳下来,道:“第一,只打不杀,不叫打杀;第二,这座山头的山主很耐打,所以出手重一点也打不死;第三......此地邪煞之气太甚,你我顺路路过,那些鬼修先动手的,他们要打杀我们,所以我们只是出手还击。”

    宁奕心生感慨,姜还是老的辣啊......

    老人忽然又竖起一根手指,这一次的语气,认真而又严肃。

    “记住,宁奕。这世上没有不可破的规矩。”

    宁奕怔了怔,细细咀嚼。

    牢记在心之后,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面颊,眼神冷了下来。

    有西海的这位老先生撑腰,这座天下何处不能去得?

    他准备见一见那个在天都客栈和红山草原有过两面之缘的韩姓先生,把过去的账算一算,看看如何一笔勾销。

    东境琉璃山的山头。

    老剑仙满意笑了笑,带着宁奕,只是迈出一步,就撞入琉璃山无数圣霞流光之中。

    山头上,响起一道洪亮如钟的声音。

    “你们,谁是东境第一人?”

第三章 三灾四劫,白衫书生

    东境鬼修,最怕大日暴晒,盛光灼烧。www.uu234.ccUU小说

    这是鬼修修行术法的缘故。

    食人心肝,五脏肺腑,这等行径,本就是阴煞气息相当浓郁的丧事,扒死人墓穴吃已故之人的尸骨,这倒还好,但有些鬼修,炼化活人,动辄数十人上百人,为天理所不容。

    破境之时,一旦气息泄漏,必有落雷,将其轰杀成渣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最克制鬼修,其实就是两种气息,水火不相容。

    那些积攒太多阴煞的鬼修,若是出现在大日之下,倚靠邪魔歪道凝聚的修行境界就会一夕崩塌,功亏一篑。

    但若是境界再高一些,那些鬼修便会换一具身躯,先前阴煞之气浓郁无比的“旧身”便背了不为天道所容的锅,崭新的身躯,业力清空,只要从头来过,不要重蹈覆辙,一般也可以在阳光下行走,只不过出手之时若是不加掩盖,被“认出了”鬼修身份,仍然会承受烈日灼心之痛苦。

    东境琉璃山,是东境圣山莲华的禁地。

    这里在诸多阵法的包裹下,位置极为隐蔽,位于东境最南,背靠南疆十万大山。寻常人根本不知所踪,只闻其名,便没有丝毫想要进去一探的念头......顾名思义,琉璃山里所居住的,自然就是那位手持“琉璃盏”的鬼道大修行者。

    甘露韩约。

    琉璃山的山头,光线无法照入,内里一片鲜红紫霞流淌,像是晚暮,无数霞光斗转折射,最终汇聚落在山顶的琉璃大殿内。

    这座大殿装饰得极为奢华,穷尽物欲,大殿四角悬挂着夜光明珠。

    一片猩红,看上一眼,便昏昏沉沉。

    琉璃山名,听上去一片澄澈,但若是踏足其中,便会立即明白,琉璃二字欲盖弥彰,只不过是一种掩饰,浓郁的血腥气息充斥其间,山上流淌赤红小溪,潺潺连绵,越是流淌越是粘稠,整座小山,破开琉璃霞光,看上去就像是一颗巨大头颅,天灵盖处鲜血流淌,蔓延至五官各处。

    那座像极了妖兽硕大头颅的琉璃山头,山顶宫殿两旁,飘摇大旗,旗杆是“山顶”土生土长立起来的两根弯曲犄角。

    当年韩约从北境斩妖归来,行囊里最具重量的,是一头修行境界估摸着有七八千年的蟒蛇,据说在妖族天下的妖君当中,已然无敌手,临近万年修为,几乎快要化龙。

    韩约坐稳东境第一人的位子之后,此地便多了这么一座琉璃山。

    ......

    ......

    山顶大殿,歌舞升平,一层轻纱,流苏飞扬。

    酒池肉林,流觞曲水。

    自甘露先生韩约北境斩妖归来以后,东境第一人的位子便再无争议,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甘露先生的宝器乃是“琉璃盏”。

    无人知晓琉璃盏的真面目。

    对于琉璃盏,外界只知道这是一件可以容纳肉身,汲取修为的天人珍物,若不是有悖天理,揣着琉璃盏很有可能无缘无故被雷劈死,再加上如今这瓷盏的主人乃是大名鼎鼎的韩约......单单以这件宝贝展露而出的神妙功效,就足以大隋四境的圣山主人动心,只要有机会,相信没人会不愿意把这件宝物拿到手里,好好把玩一二,观摩三分。

    甘露先生,化身千万,栖身在琉璃盏内。

    东境的三灾四劫,都有一缕神魂被琉璃盏摄去,故而即便他们走出东境,在外界被打得“神形俱散”,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去。

    琉璃盏中,才是长生。

    山头。

    大殿之中,歌女的声音哀婉凄凉,低声如嘶。

    “东风夜放......花千树......”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大殿门外垂着轻纱。

    纱帘的那一边。

    一道瘦削而又巍峨如山的男子身影,端坐在大殿的最高处,他的影子拖曳极长,有人替他举杯,有人替他剥殷红如血的葡萄提子,有人端着果盘如流水一般流淌而过。

    殿下坐满了人影,男女不一,喧嚣吵闹,有说有笑,然而却都盖不过那低哑的歌声......歌声很小,却淹没了所有的交谈。

    群魔乱舞。

    大殿的轻纱扬起。

    大殿正中央的男人,露出了身形,比起座下那些满面流涕和捧腹大笑的人,他更像是这大殿里唯一活着的“人”,坐在“皇帝”才能坐的铁座上,他却披着一件单薄的书生白衫,眼神清澈而又明亮。

    之所以说他更像是一个“活人”。

    是因为大殿之内,一片血红,撑粱之柱,座下“宾客”之衣,皆是一片大红。

    两旁摇扇婢女,凤冠霞帔,嘴唇殷红。

    遮住面颊的珠帘被风吹起,得见倾城容貌,两位婢女,都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只可惜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两位大美人面无血色,珠帘掀起之后的细碎目光,却是一片细腻,宛若看着情夫一般情真意切凝视着殿前的白衫书生。

    两人缓慢摇扇,大红嫁衣褪落至手腕处,肌肤胜雪,甚至可以看到丝丝缕缕鼓出的猩红小蛇,单论这副惊艳姿态,她们绝不像是低声下气的婢女,更像是大婚时日,要风风光光嫁给如意郎君的新娘。

    大殿四处,歌声四起。

    下一刹那。

    这一切都被珠帘破碎的声音砸碎。

    一道长虹撞入殿中,白色纱帘被剑气撕碎,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已经站在大殿正中央,身后一片雪白沟壑,被剑气犁翻。

    老人身后一抹白光追来,咔哒一声清脆归鞘。

    两人所过之处,纱帘碎片冻结成冰,片片飘落,背后上山踩过的山路,尽是一片霜雪,鲜血小溪汹涌而起,凝为截截尖锐冰渣。

    大殿寒风四起,正俯身下腰的几位舞女,被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直接撞穿,像是魂与肉的撞击,故而不曾破碎,而是保持着下腰动作的姿态,嘴唇覆上一层青霜,在剑器撞入老剑仙腰侧剑鞘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已冻成冰雕,随着“啪嗒”一声,炸成漫天飞舞的雪白齑粉。

    大殿一片死寂。

    坐在殿正中的白衫书生怔了怔,坐直身子,默默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他身旁的两位摇扇婢女,面颊上噼里啪啦的珠帘破碎声音坠落在地,露出两张泫然欲泣的怜人模样。

    座下宾客,倒是未曾冻为冰雕。

    但所有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只有一道声音响起。

    大殿内,那位白袍老人双手负后,目光注视着大殿正中间的白衫书生,微笑问道:“你们,谁是东境第一人?”

    只有这一道声音。

    谁是东境第一人?

    这大殿底下坐着的,都是宾客,坐在铁座上的那位......自然是主人。

    老人问的不是那个白衫书生,而是大殿里的所有人。

    满座死寂,无人问答。

    大殿狂欢的数百道身影,短短的数个呼吸,面色已覆上一层青霜,这些人的眼神各自不一,盯着大殿正中间的两道身影。

    对于那个少年,有些人陌生,有些人熟悉,有人已经认出来了,这就是大隋正处在风口浪尖的蜀山“宁奕”。

    对于那个老人......则是清一色的惘然,以及浓浓的忌惮。

    琉璃山的护山法阵是何等之强大,大隋有能力以一己之力击垮大阵的,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

    而是这位白袍老人,则是说来就来,连大阵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带着那个少年撞碎琉璃霞光,一路风驰电掣来到了山顶大殿。

    连甘露先生都没有察觉!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望向了山顶大殿的铁王座。

    东境琉璃山享受着南疆的供奉,每年上供最多的就是“纯熟”的肉身,这些肉身自然是由甘露先生韩约先行采撷,再之后便是三灾四劫,最后才轮得到“有幸”加入东境莲华的其他鬼修。

    白衫书生的座下,有七张明显不同的席位。

    三灾四劫。

    三灾在上,四劫在下。

    铁王座上,白衫书生面无表情,先行起身。

    于是七位大修行者紧跟着起身。

    接着便是一整座大殿,所有鬼修,齐齐起身。

    宁奕眯起双眼,老人身上剑气温和的垂落,笼罩周身,故而不曾感受到这些鬼修起身时候的煞气冲刷,但仅仅是目睹着这一幕景象,上百位面色惨白的修行者缓慢站起,视觉震颤便极为强烈。

    那三灾四劫的宾客席位上,有三道身影望向自己的目光尤其怨毒。

    一位在天都客栈曾见过,那个名为桃花的女子,站在四劫的席位之中,桃花身上只是披着极单薄的细布,几乎遮不住什么部位,身姿丰腴,胸膛起伏,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另外两道目光来自于一位幼 童一位壮汉,幼 童骑在壮汉肩头,两人挤在一张席位之内。这两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想来就是在大漠黄沙一路死死跟随自己和丫头,然后在阳平城瀑布外被胤君出手灭杀的两位东境鬼修。

    至于这些三灾四劫此刻的面容,宁奕根本没有去记,这些鬼修每每出行都会换一副皮囊,一抹脸皮就可以轻松易容,记也记不住。

    一片死寂。

    西海老人仍然是面带微笑,与大殿上的白衫书生对视。

    玉珠在大殿内弹跳,缓慢恢复平静。

    那位白衫书生,恭恭敬敬低下身子,揖了一个很古老的礼节。

    “在下韩约。”

    话音还没有落地。

    这位低下身子,揖礼只做到一半的白衫书生,身子忽然扭曲,被一股巨力拍中,猛地飞了出去。

    大殿一侧石壁,炸开一张蛛网。

    蛛网的中心,那个半边面颊猩红的白衫书生,缓慢滑落在地。

    三灾四劫面色阴沉。

    没有人看清白袍老人是如何做的,如何出手的,自始至终,这位老人的姿态都没有变过,双手拢袖负后。

    西海老剑仙笑眯眯问道:“东境第一人,你也配?”

第四章 甘露,我想要你的命

    琉璃山大殿,一整面石壁被撞得支离破碎。www.uu234.ccwww.uu234.cc

    满座宾客,面色煞白。

    有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或者是出了幻觉。

    刚刚被一巴掌扇得飞出去的,可是韩约先生啊......

    三灾四劫尤其面色难看,这一巴掌打在韩约的脸上,就等同于打在自己的脸上,韩约是他们的主子,在琉璃山一直有一个道理,那就是主辱臣死.......若不是鬼修术法导致殿内鬼修,彼此心神连接紧密,而被打的那位“主子”第一时间以神念压制了这七位命星境界以上的“奴才”,恐怕此时此刻,已经有人不堪屈辱的冲上去“赴死”了。

    桃花想到在罗刹城里遇到的那位古衫中年剑修,单单是扔一柄伞器,就把自家先生最钟爱的“书生”皮囊灼地不成人样,先生告诉自己,天都皇城里卧虎藏龙,须打一万个小心行事,于是自己吞下了犯错的苦果,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是有眼力见的。

    比起罗刹城那道虚无缥缈的中年剑修幻影,眼前不过咫尺距离的白袍老人,可以确认是实打实的涅??境界大能。

    那个宁姓少年身旁的负剑老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这等修为,若是真要出手,就算是铲平琉璃山,也不在话下。

    白衫书生后背贴靠石壁,缓缓滑落在地,双手撑着琉璃殿地面的玉瓷砖,摇摇晃晃,重新站了起来。

    韩约的半边面颊,血肉模糊,他仍然满面笑容,抖了抖染血的白袖,坚持把揖到一半的礼仪做完,恭恭敬敬道:

    “叶老先生所言极是,东境第一人的名号,我实在不配。”

    这位白衫书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拿衣袖轻轻擦拭了自己唇角,动作轻柔,只是擦去了溢出唇角的鲜血,却没有动用鬼修术法,把那半张被打烂的脸复原。

    对于韩约而言,被打这一巴掌,伤势是小,面子是大。

    西海老祖宗见此情景,反倒皱起眉头来,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揖完一礼的白衫书生,单单从面相上看,此时的笑容并不虚伪,反倒是清秀俊朗,看不出有丝毫怨怼。

    他许久不曾离开西海,时隔接近百年,终于回了一趟大隋。

    自己行事低调,涅??境的大能,对于这个境界以下的修行者而言,就像是活在云雾飘渺里的未知存在,这位近年来崛起的“甘露先生”,倒是出乎自己意料,一眼就猜出了自己的来历,恭恭敬敬喊了自己一声“叶老先生”。

    伸手不打笑脸人。

    白袍老人其实在远赴琉璃山前,大概想过自己这一巴掌打下去之后的情景,那位“东境第一人”受到了如此屈辱,事态基本上会向着不可控的情况下发展过去......毕竟,就算再是脾气好的大修行者,被人无缘无故找上门来打一巴掌,也要勃然大怒,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生性暴虐残酷的鬼修之流?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

    这个叫韩约的白衫书生,竟然能把姿态放到如此之低。

    他的第二巴掌,竟然有些扇不出去了。

    “大惊小怪,成何体统?”白衫书生揖完一礼之后,面无表情扫视着殿下宾客,缓慢伸出一只手下压,大殿黑压压的鬼修,重新坐回原位。

    三灾四劫低下头来,不敢开口。

    一片死寂之中。

    韩约轻声道:“叶老先生离开西海,莅临东境琉璃山,小山头蓬荜生辉,在下作为山主,理所应当要尽地主之谊......敢问老先生到这里,是想讨要什么?”

    西海......

    西海?

    三灾四劫瞳孔收缩,想到了那位活过了五百年大限的西海老祖宗,若是大隋修行界有东境惹不起的人物,他们不相信,但那位西海的老祖宗......他们真的惹不起!

    那位老祖宗来到这里,是来帮宁奕算旧账的?

    几位命星境界的鬼修,一想到西海两个字,顿时汗毛炸起,尤其是曾经出手在大漠处追杀宁奕的孩童和壮汉,后背浸湿,神情苍白,如坐针毡,想要起身却无法动弹,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就被那位西海老祖宗不讲道理的出鞘刺上一剑,循着因果灭杀,连一丝琉璃盏复活的机会也不给。

    琉璃盏的复活,在那位老祖宗面前,算得了什么?

    以那位西海老祖宗的修为,一剑下去,整座琉璃盏都要破碎。

    殿内一片寂静。

    老人淡然道:“不是我要什么,而是他要什么。”

    叶老剑仙拍了拍身旁黑衣少年的肩头,平静喊道:“宁奕。”

    宁奕抿起嘴唇,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老人,道:“先生......”

    老剑仙点了点头,已是示意。

    宁奕上前两步。

    整座大殿,所有目光,都汇聚到这位白袍老剑仙推出来的少年郎身上。

    黑袍,油纸伞,面容清秀。

    这一推,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很清楚。

    对于那位

    韩约喊了一声先生。

    宁奕也喊了一声先生。

    这两句先生的意味,截然不同。

    ......

    .......

    宁奕平静注视着这位修行境界高出自己不知道多少,只需要一根手指,就可以要了自己性命的白衫书生。

    白衫书生比宁奕稍微高上一些。

    天都大雨磅礴的那一夜,在客栈里,甘露曾经想要跟自己交换剑道本命精血,现在看来,若是自己答应了,那么万事皆空,自己已沦为琉璃山大殿行尸走肉当中的一员......

    红山高原,韩约想要夺舍自己,种种巧合,堪堪躲过一劫。

    事后东境以压邪之术掩盖气机的“符?”,在自己离开天都皇城之后,追杀百里。

    杀机一环扣一环。

    不得不说,宁奕能够在东境的杀意下活到现在,着实是一个奇迹。

    大殿死寂之中。

    宁奕发自肺腑,一字一句认真开口。

    “甘露,我想要你的命。”

    满座哗然。

    白衫书生面无表情,再一次伸出一只手来,这一次的手掌压下,整座大殿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殿外噼里啪啦的珠帘飞掠而来,几位来不及捂住嘴的鬼修直接被珠帘砸中,打得神形俱灭。

    韩约掌心收拢,掠入掌心的猩红珠子,化为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他缓慢扭头,木然注视着殿下的鬼修。

    鸦雀无声。

    被打得形神俱灭的鬼修,身子如烟一般散去。

    肃静。

    自此之后,再无一人敢发出丝毫声音。

    接着这位白衫书生,一只手缓慢扯开原本素白的衣襟,之前被老剑仙打了一巴掌,打得半边面颊鲜血流淌,鲜血嘀嗒嘀嗒落在肩头,随着衣襟扯开,他露出了白皙如莲花的胸膛,雪白的胸口很快就被鲜红蔓延流淌......这具书生身躯,是甘露韩约最钟爱的身躯,到了此刻,他却是毫不在意,目光凝视着宁奕,缓慢以掌心在胸口轻轻划了一个十字。

    “宁奕......”韩约微笑道:“你想要我的命,可以。但你得自己来取,如果你的剑够快,那么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宁奕沉默了。

    他做不到。

    以他如今的修为,别说杀死韩约的这具“书生”,就算是红山高原的那个十境妇人身躯,他也很难杀死。

    白衫书生抬起头来,笑着望向西海老祖宗,不缓不慢道:“叶老先生,如果是您想要我的命......那么恐怕不行。我琉璃盏里三百具分身,相信您一具一具找出来要不了多久,但不是每一具都像‘书生’这么干净,总有些污秽不堪入目的,脏了您的眼,也脏了您的剑。”

    “相信我,您身处光明之中,不会愿意看到那些恶心的东西......”他顿了顿,笑道:“况且,恕在下提醒一下您,西海与大隋约法三章,互不干预,您要是大隋修士,今日要打杀韩某,韩某别无怨言,可若是您今日代表西海,在此地破了戒,无论杀不杀得死我,西海的结局,一定不会太好。”

    老剑仙木然道:“你在威胁我?”

    白衫书生摇了摇头,道:“算不上威胁......叶老先生,今日您要什么,我韩约都会双手奉上,这条贱命,也是如此,既然先生自认本领通天,那么能不能取,只需一剑,试试便知。”

    西海老祖宗冷冷道:“这具身躯没有业力,我若杀你,会沾染是非,因果缠身。”

    韩约笑了笑,不置可否。

    天地规矩,鬼修杀人积攒业力,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对于西海老剑仙这种级别的修行者而言,最不想沾惹的,就是是非和因果,这种东西牵线极长,无法斩断。

    白衫书生煽风点火地好心提醒道:“在下的身子,可不止这一具,老先生有闲情逸致,可以入琉璃盏一观,今日先生狠下心全都杀了,等到仙逝之后,整座西海蓬莱岛都会怨念缠绕,不得翻身。”

    宁奕盯着这个笑起来春风满面,却又阴冷彻骨的白衫书生,韩约的每字每句,都让他脊背之处,升起寒意。

    好狠的人,好毒的心......

    韩约笑着问道:“天地规矩,老先生想以身试法吗?”

    老人沉默片刻。

    白袍吹拂而起,老人一只手握住剑柄,剑气透鞘而出。

    整座琉璃山大殿,穹顶瓦片横飞。

    西海老祖宗单手按住剑鞘,压得剑尖翘起,浑身白袍被气机冲刷飞起,整座大殿,方圆一里,瞬息之间,升起一张土石崩裂的巨大蛛网。

    “有何不可?”

第五章 通天一剑

    “有何不可?”

    西海老祖宗身上汹涌澎湃的剑气气势,将一整件白袍都冲刷得飞起。UU小说UU小说

    剑未出鞘,大势已至。

    整座琉璃山大殿的上空,穹顶流云,纷纷汇聚而来,天际风云变幻。

    鬼修最惧怕之物,便是大日曝晒。

    然而琉璃山自成阵法,笼罩山头,霞光流敛,聚而不散。

    没有人看清叶老剑仙是如何出剑的。

    甚至没有人看清,他是否出剑了。

    这一剑没有落乡白衫书生的脖颈。

    也没有落向任何人的脑袋。

    而是向着天外戳去。

    这是通天的一剑。

    下一刹那。

    琉璃山大殿的上空,一整块瑰丽敦厚的大殿穹顶,都被剑气掀开。

    琉璃山阵法被一剑戳碎。

    煌煌大日,日光直晒。

    山顶大殿,那颗硕大的妖兽头颅骨内景象,就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奢靡至极的酒池肉林,遇到青光,瞬间扭曲,升起阵阵嗤然白烟,流觞曲水的血红小溪,不断自内而外的炸裂破碎,大殿之中升起阵阵血雾。

    坐在大殿席位之上的数百名阴煞鬼修,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抬起头来,看见那枚悬挂中天的炽热太阳,深陷眼眶之中的瞳孔都快要炸出血丝,所有鬼修,同一时间俱是如遭雷击,神情痛苦,皮肤如遭受炽热火炭灼烧,覆盖一层冰霜的雪白肌肤,呲呲生烟,有人就近投向了席位旁边流淌而过的血溪里,仍是水深火热,溪水沸腾,投进去的整具身子都烧成浓墨,断肢残臂漂浮其中,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息。

    三灾四劫的席位上,超脱十境以上的大修行者,在遇到阳光曝晒之后,同样遭受了“重创”,只不过没有座下的那些“喽??逼嗖遥?慕俚纳硇斡倘缪涛硪话闼媸笨赡苌15侵皇敲?蔷辰绲娜宋铮?芄挥Ω墩饴执笕找丫?馕?灰住?/p>

    三灾则好上许多,只是衣衫燃烧而已,他们默默站起身子,神情阴鸷,盯着那位白袍西海老剑仙,敢怒而不敢言。

    身居在东境韩约麾下的三员大将,没有明确的资料可以考察,但据说每一位都是星君境界的鬼修大人物,放到南疆十万里大山,单论个人修行境界和杀伐手段,已足以开山立派。

    那位西海老祖宗的一剑,捅穿了琉璃殿。

    也捅破了这层天。

    老祖宗单单以剑鞘气机,便震碎大殿砖瓦,以及笼罩山头的阵法,使得炽光曝晒下来,他甚至未曾出剑,便借着“天机”杀人。

    杀人于无形。

    这一杀,替天行道,不染因果。

    其实鬼修之身,远远没有那么脆弱不堪,就算是在白日出行,不以书法遮掩面容,也不至于就这么被抹杀至死,但那位西海老祖宗站在这里,鬼修的所有手段就都失了灵,日光如利箭垂落,瀑布般冲刷着琉璃殿看似美轮美奂实则一片污浊的气息。

    殿内群魔乱舞,有人撑伞有人取出护心镜挡在面前,可惜都是徒劳,这些鬼道秘宝,在此刻通通无效,拦不住那直剐心肺的炽热光华,“蓬”一声撑开的漆黑伞器被大日直接射穿,取出护心镜遮掩面容的女子,一副姣好容貌,在三四个呼吸之内,就不可抵抗地化为淅淅沥沥的血水。

    白袍老人神情肃杀,站在殿内。

    大日瀑布冲刷而下。

    若这世上真的有超脱凡人的存在。

    那么此时,此刻,他便是这琉璃世界唯一的“神灵”。

    他说要有光,于是这里便有了光。

    两位大红嫁衣的绝美女子,手中摇扇都融化成烛蜡,连同衣袖也是,两位婢女姿态极低,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来到了站在西海老祖宗对立面的白衫书生面前,大红盖头的珠帘早先时候被剑气掀翻了,两位绝代佳人,此刻抬起头来,露出一副凄婉神情望着瘦削书生,任谁见了都会心神动摇,只可惜韩约面无表情,视若无睹。

    两位嫁衣女子,面色凄惨至极,各自伸出一只手,轻轻拉扯了书生的白色衣袖。

    在大日曝晒之下,那位白衫书生,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衣袖轻盈,甚至那些纯阳光华,还游曳在书生衣袖内,流连忘返。

    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一幕?

    世间一等一的大魔头,全然不惧曝晒,那具身躯虽然瘦弱,但却在大日冲刷之下巍然不动,宛如浑厚泰山。

    见到这一幕,坐在三灾席位,雾气之中的几位大修行者,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直到很快就冰雪消融的两位嫁衣女子,再也拉扯不动书生衣袖,整具身子都化为浓郁血水,然后再被炽热骤光射得蒸发如霞......大殿内的狂呼声,惊骇求救声,痛苦咒骂声,嘶哑哭喊声,声嘶力竭地迸发出来。

    一副人间地狱。

    只不过是人间圣光照入地底。

    白衫书生只是平静注视着西海老祖宗。

    比起那些痛哭流涕的鬼修,他不哭不闹不言不语,最重要的是,不闻不问,仿佛这一切发生的景象与他无关,这个反应,已然不像是他装扮的模样,与其说他是不染尘埃的人间负笈学生,不如说他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泥塑石像,没有生气的死物。

    如果不是被老剑仙打了一巴掌,那么韩约浑身都是一副晶莹剔透之色,像是一朵上品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白袍老人平静看着韩约,道:“我不杀你,但我会让这大日,在琉璃山头悬挂十天十夜。”

    白衫书生在无人看见的双袖里,默默攥紧双拳。

    他额头已有青筋鼓起。

    是。

    那位西海老剑仙若是对自己动手,那么势必要沾染因果......可那位老祖宗捅破琉璃山头的青天,这些炽光自己可以视若无睹,琉璃山的其他人该怎么办?

    琉璃山是他的心血,北境斩妖而回之后,他苦心经营数十年,就算是大隋铁律,也默认了此地的存在!

    他何时受到过如此屈辱?

    白衫书生的拳头,发出连绵而紧密的骨骼脆响声音。

    韩约面色一片铁青,他低下头来,自己最喜爱的两位嫁衣女子,已经化为血雾蒸发开来,白衫书生的眼神里闪逝了一抹悲恸,他闭上双眼,低声下气,一字一句道:“叶先生,当真要赶尽杀绝,做到如此地步?”

    “韩约,对于东境,以及琉璃山,我本无意插手,更无意打压,你若是一开始就乖乖低头认错,那么殿内之人也不会受你连累。”老剑仙平静道:“做错了事,就要受罚。这个罚,你认不认?”

    白衫书生声音沙哑道:“我认。”

    “好。”西海老祖宗仍然是那副平静口吻,他缓慢说道:“天都客栈,红山高原,阳平瀑布,前前后后一共三次对宁奕动了杀心,草蛇灰线伏线千里,今日这一笔账,算在你头上,你认不认?”

    白衫书生双拳攥紧,他盯着站在自己仅仅三尺距离的黑袍宁奕。

    宁奕不喜也不悲,眼神澄澈,平静注视这位怒极反笑的东境大魔头。

    宁奕心平气和安慰道:“气大伤身。”

    韩约低垂眉眼笑了笑,松拢双拳,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从胸膛挤出了一句。

    “这笔账,我也认了。”

    西海老祖宗淡然道:“我只有三个要求,今日你若是一一做到了,那么我会带着宁奕走人,从此之后,与东境琉璃山的恩怨,便算是一笔勾销。”

    大殿远处的三灾四劫,听着这位老先生的话,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白衫书生隐晦之间,将幽幽目光投向了这里。

    女子桃花倒是还好,天都血夜她只是动了杀心,并没有付诸行动,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自己的确出过手,但是是对宁奕的那个小丫头,而且已经被某位大隋的涅??出手惩治过一次了......那位老祖宗怎么追究也追不到自己头上。

    但从天都皇城一路追杀宁奕和裴烦,直到阳平城外一百里的鬼先生和壮汉,面色陡然发白,觉得背后汗毛根根立起,心中肝胆俱裂......以那位西海老祖宗的语境来看,要追究起责任,那么自己二人,真正动手追杀过宁奕,很大可能,是逃不过一死的了。

    桃花神情痛苦,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血肉之中,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姓宁的,背后竟然站了一位西海的通天大人物,比起罗刹城那位更要霸道,直接打上门来讨要公道。

    先生会如何抉择?

    真要开战,舍弃了琉璃山,也并非不可,有东境莲华的律令保护,二殿下出面,事情的结局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尚不可知。

    短短的十个呼吸。

    很短暂,也很漫长,短暂到琉璃山的落叶从穹顶坠入地面,凝出霜雪,漫长到站在老祖宗面前的白衫书生,已经想过了所有的最坏结局。

    于是韩约疲倦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三个要求......叶先生请说。”

    他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谈判,今日的局面,无非是以命还命,动手想杀宁奕的元凶,本尊心神俱灭,东境座上四劫少上一位,如果再惨烈一些,那么天都客栈动了杀念的桃花也只能一并杀了......面对这位西海老祖宗,自己已没什么不可以失去的。

    他没有谈判的资格。

    无论是什么结果,他都认了。

    就让一切就在这里打住。

    白衫书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神俱疲,修行数十年来,头一次生出这般的无力。

    殿内白袍老人的声音徐徐响起。

    “第一个要求......我要你......”

    微微停顿。

    白衫书生听到了自己最没有想到的话。

    宁奕的眼神也满是震惊。

    西海老祖宗木然道:“我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头。”

第六章 稚子

    “我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头。www.uu234.cc”

    琉璃山顶。

    大日瀑布冲刷殿柱,宝殿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倾塌。

    西海老祖宗的声音,敲打在殿内所有人的心湖之中,三灾四劫里,三位星君境界的大魔头直接站起身子,面色难看至极。

    这是羞辱。

    天大的羞辱。

    所有人,包括宁奕在内,都没有想到,西海老祖宗提出来的第一个要求,竟然会是下跪和磕头。

    宁奕看着不远处白衫书生的阴柔面庞,韩约听到这句话后,隐约有些失神......这位站在大隋台面上的东境第一人,低垂眉眼,无人看见他深陷掌心的指尖,书生眼里闪过一抹自嘲的笑意。

    韩约深吸一口气,没有去看西海老祖宗,而是平静注视着宁奕,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木然问道:“这一跪,你敢要么?”

    东境第一人,琉璃山山主,南疆鬼修共主的一跪。

    三灾四劫神情木讷。

    宁奕双手杵油纸伞而立,四面八方的黑煞之气被大日瀑布冲刷开来,黑袍袍摆一圈一圈荡漾,站在韩约面前,他平视而对,笑道:“请跪。”

    一个请字,尤为神妙。

    殿前的三位大魔头,闭上双眼,心底长叹一声。

    他们不愿看这一幕。

    “都给我把眼睛睁开!”

    西海老祖宗的声音再次响起,老人以剑鞘重重插入大殿地面,溅起一片金石破碎之音。

    老剑仙环视一圈,冷笑道:“谁敢闭眼,我就打死谁。”

    韩约面无表情,声音轻飘飘如烟火,“好,宁奕,你很有胆量,我欣赏你。”

    这一句谬赞,非但没有让宁奕害怕,站在白衫书生面前的黑袍少年,反而鼓起了掌,大殿里响起了两三声稀薄的掌声,宁奕注视着韩约在自己面前跪下。

    韩约没有笑,看着宁奕,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宁奕笑了。

    但宁奕看韩约的眼神里,同样没有丝毫情感。

    宁奕看韩约,亦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韩约双手手掌按在大殿破碎地面上,动作极轻,极柔,磕了三个头。

    奇耻大辱。

    白衫书生在磕最后一个头的时候,披头散发,垂落的发丝遮住面颊,外人看不清神情......他闭上双眼,额首抵在破碎的石砖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能外泄。

    这三磕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三灾四劫的脊背处,已经升起了一阵寒意。

    魑魅魍魉,诸多小鬼,几位大王,此时此刻在这殿内尽化为一片死寂。群魔乱舞的沸象,在身形瘦削的白衫书生三叩首后烟消云散,甘露先生最令人忌惮的,就是那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道心,行事不择手段,睚眦必报,从成名之后,便从未有人如此羞辱他。

    而西海老祖宗今日便这么做了。

    这一跪,结了死仇。

    “第二个要求......我要你以神魂为誓,在宁奕破开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对宁奕动一丝一毫的杀念。”叶老剑仙看着韩约,所谓的东境第一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只稍大一些的蝼蚁,他想要捏死,只不过是拢掌之事,但世事不自由,今日登殿,是为了消除一桩麻烦,而不是增添一桩麻烦。

    宁奕感受到了老剑仙温和的目光。

    “我知道你此刻心怀杀念,恨意滔天。”西海老祖宗顿了顿,平静道:“若有一日,宁奕与你同境了,我会给你们一个生死厮杀的机会。”

    头颅抵在殿面大地的韩约,默默听着西海老剑仙的话,整具身子没有动静,像是一具死尸。

    “起誓吧。”

    白袍老人淡淡开口。

    那个跪伏在大殿上的单薄白衫男人,缓慢以双手撑地,直起脊梁,立起了上半身。

    宁奕面无表情,注视着在自己面前呈现而出的另外一副面容。

    韩约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副极其古怪而又矛盾的面容,这个“男人”的面容,彻底没有了一丝血色,像是一张惨白的雪纸,嘴唇却一片大红,触目惊心。

    一张又一张的面容,在他的脸上扭曲,浮现,那副五官像是沉浸在烟雾里的云气,幻化出孩童女子老人的诸生百相......神魂游离在大殿上空,在一**日悬停的琉璃山顶,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一幕。

    这一缕神魂,不知蕴含了几多面孔,宁奕在里面看到了红山曾经遇见过的黑衫妇人,黑色童子,韩约这等大魔头,在琉璃盏里藏着的每一具身躯,都与神魂有所牵连,此刻他以神魂发誓,便是将这些身躯,都牵上了因果。

    幽幽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我......韩约......今日起誓......”

    “蜀山宁奕破开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动丝毫杀念。”白衫被狂风吹拂,无数张面孔重叠在一起,“他”木然盯着宁奕。

    宁奕鬓发飞扬,平静对视。

    这一刹那,似是有女子在耳旁呢喃,诸般声音,齐齐重叠在一起,老人的,孩童的,清脆的,沙哑的,齐齐炸开!

    “若是在蜀山宁奕破开十境之前,琉璃山对其动了杀念,付诸行动,那么我韩约,千雷招身,万劫不复!”所有的面孔都破碎开来,恢复了书生原本面容的白衫男人,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瞳孔直视着穹顶大日,双手撕开胸膛白衫。

    “若违约,有如此身!”

    半跪在琉璃山大殿地面的白衫书生,面色狰狞,几乎是一字一字喊出最后一句。

    他最钟爱的“书生”法身,蕴含着诸般大道,若是出手征战,可以与东境圣山山主级别的大修行者一战,即便是坐在三灾之席的大修行者,也无法在一对一之中打赢这具法身!

    而这么一具坚不可摧的法身,自内而外,发出一声沉闷的炸响!

    一袭白衣,迅速渗出了大红。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体内炸起,血珠从韩约肌肤表面渗出,瘦削的白衫男子,先是胸膛鼓起,整张惨白面颊变得一片殷红,然后“砰”的一声,白衫撑得炸裂,无数血珠弹射溅开。

    桃花怔怔看着这一幕,血珠所过之处,梁木崩塌,整座琉璃山大殿,就此开始了倾塌。

    与那袭炸开的血衣书生,只隔着咫尺距离的少年,倒持伞柄,在炸开的那一瞬间,“蓬”的一声撑开油纸伞竖在面前,噼里啪啦的闷响很快平寂下来。

    宁奕缓慢收伞。

    他注视着在伞面上汇聚缓慢滑落滴下的粘稠血液。

    韩约的书生身躯,炸了。

    这位鬼修大成者,远远不止一具身躯,没了这具书生,对他而言,其实也就是损失一缕神魂而已,琉璃盏里还有大把大把鲜活的**等待着他来享用。

    果然,大殿内,传来了男女难辨的沙哑声音。

    “叶先生,如何?”

    西海老人抬起头来,目光幽幽盯着一缕虚无缥缈的神念,三灾四劫根本捕捉不到这缕声音的来处,而他一眼就看出了韩约如今的所在。

    对于韩约的誓言,老剑仙还算满意,这的确是有神魂效力的誓言结缔,若是违约,韩约的琉璃盏内,诸多身躯,都会遭受劫难。

    他轻声道:“很好,前面两个,你都做到了。”

    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木然,恹恹道:“大千世界,三教九流,存在必有道,所以鬼修之术,纵然惹人厌恶,但我仍然保持中立,不曾出手。但今日一观,你的鬼修之术即将大成,要不了多久就能涅??,成功之后,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你成功的那一天。”

    三灾四劫忽然毛骨悚然,心神震颤,望向白袍老人的方向。

    轰隆隆的震颤声音之中,老剑仙一只手拔剑出鞘。

    “从今往后,只要你还修行鬼道之术,就不准踏出琉璃山!”

    话音未落。

    一抹刺得人睁不开眼的盛大剑光,就这么脱鞘而出。

    那抹剑光通天彻地,在琉璃山上空斩切而过。

    这一剑逆着大日瀑布而上,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剑气光柱。

    嘶哑的鬼哭狼嚎,都被淹没在剑气声音之中。

    漫天的剑气冲洗而过

    琉璃山大殿寸寸支离破碎。

    剑气的冲刷声音逐渐寂静。

    一切平定之后。

    琉璃山上,一片狼藉,大殿化为废墟,两杆巨大的旗帜,大旗旗面连同旗杆,碎裂化为齑粉,还在空中飞扬,笼罩在山头的大阵破碎之后,真正璀璨如琉璃的霞光流淌在山顶,这不是鬼修魔道的气息,而是老剑仙极致纯粹的剑道术法意境。

    所有肉眼可见的物事,都被刚刚的那一剑削去。

    整座山头,都被削平了。

    老剑仙一只手抹在剑身之上,指掌间,丝丝缕缕的霞光流淌,汇聚,形成实质性的剑鞘,将剑身包裹在内。

    宁奕站在老人身旁,怔怔看着眼前万物俱寂的景象。

    “这柄剑,名为‘稚子’。”叶老剑仙轻声笑了笑,道:“今天起,它变成无鞘剑了,以后修行大成之时,记得亲手把你的剑鞘拿回来。”

    宁奕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抬头望着老人,鼻尖没来由的一酸。

    “回去了。”

    西海老祖宗拍了拍少年肩头。

    少年重重点头。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踏入星火燃烧的四四方方门户之中。

    空留下一片死寂的琉璃山。

    琉璃山顶,一柄狭长而又古朴的剑鞘,插在层层叠叠的断壁残垣之中。

    古朴剑鞘的剑劲穿透数百丈,直入地底。

    琉璃山底,一口古棺,棺里一具陈年老尸,手捧一枚金刚佛钵。

    钵盂内燃着一枚幽幽灯芯,火焰四平八稳的燃烧着。

    那抹剑劲穿透入棺,将抵在灯芯处。

    只差丝毫便可以圆满的灯火,再也不得寸进。

第七章 姓宁,单名一个奕字

    是夜。www.uu234.cc

    月明星稀。

    莲花阁后院,灯火通明,万籁俱寂。

    紫袍加身的老人以脚尖轻轻抵开屋门,来到小院,两只手各自捧着青灯黄卷,围绕着八仙桌缓慢踱步,自始至终,老人目光都没有离开书卷。

    直到他停下脚步的那一刻。

    目光离开书卷,如有神料般提前落在了莲花阁门之处。

    阁门被平妖司大司首苦策推开,面容憨厚的壮汉推开门来,漫天紫色的莲华萤火从门缝之中飞溢而出,站在光潮里的壮汉神情严肃,语调缓慢,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老师,东境琉璃山......韩约被镇压了。”

    裸露脊背,浑身缠绕铁链的壮汉,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道年轻身影,龙凰和云洵,并肩而立,看起来像是一对极为登对的神仙眷侣,龙凰头顶黑纱斗笠,皂纱轻摇看不清面容,云洵则是向来以秘术遮掩身躯,如罩云雾之中,两人远远看去,更像是一明一暗,一光一影。

    这道消息从琉璃山传来,自然没有瞒住大隋三司的眼睛。

    情报司第一时间捕获了琉璃山的异变。

    捧着青卷的袁淳先生,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三位弟子,目光重新回到书卷上。

    老先生轻轻嗯了一声。

    表示他已经知晓。

    “能够打压琉璃山的大人物,大隋在内,也就那么几位,分布在大隋各地的情报司司署表示今日没有异动......”情报司大司首犹豫道:“听说前段时间,那位西海老祖宗来了大隋。”

    袁淳先生轻声道:“这不难猜,的确是他。”

    果然......是那位西海老祖宗么?

    云洵印证了心中猜想,向前一步,揖了一礼,然后说了一件与琉璃山全然无关的事情。

    “今日,长陵有一块石碑异动,是剑湖宫宫主柳十的,那块剑气石碑上燃起了涅??道火......但是很快又熄灭了。”

    他顿了顿,终究是开口:“老师,这不合规矩。”

    涅??道火已燃,又怎会轻易熄灭?

    这是天地规矩。

    “有些规矩,在大人物的手中,算不上规矩。”

    袁淳先生松开捧灯的那只手。

    于是蜷曲着紫莲花灯芯的油灯悬空而停,火焰迎风袅袅而燃,光芒柔和而温暖地笼罩整座小院,老人双手合十合起书卷,那卷黄卷就像是随风燃起一般,被他就此徐徐合入掌心,凭空消失不见。

    云洵默默品味着老师口中的“大人物”三字。

    改写规矩,熄灭涅??道火。

    这等手段......那位西海老祖宗若是不同意,那么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想要成为涅??,都不可能燃起道火。

    这才是大人物么?

    琉璃山的韩约,手握东境好几座圣山,背靠南疆十万里,是鬼修集大成者,如此人物,声名赫赫,威势滔天......今日被那位西海的叶老先生翻手镇压。

    他刚刚所说的第二件事,是剑湖宫宫主柳十点燃涅??道火再熄灭......看似与琉璃山无关。

    但情报司内的高层,坐在大隋皇城里静观西境的那些人物,其实都知道如今剑湖宫的动乱是何情况。

    西海蓬莱的来客与大长老元拂荫一起镇压了柳十,宫内一出夺权篡位的好戏正在上演,大隋的三司,权贵,碍于律法缘故,不得干预圣山内部事宜。

    剑湖宫先前归顺于三皇子麾下,但前不久的苏苦之死,使得宫主柳十出关,虽未直接表明立场,但却借用宫主权力,悄无声息的,就此与西境阵营割裂开来。

    三殿下,以及三殿下背后的力量,更愿意看到柳十死去。

    良禽择木而栖,圣山再大,大不过大隋。

    云洵神情复杂,他刻意把两件事情连在一起,就是为了从老师口中试探出自己想要的情报.......剑湖宫与琉璃山,西海的那位叶先生,先后出了两次手。

    一次救人,一次镇人。

    境界太高的某些神仙人物,云游四海,大隋天下对他们来说不够大,律法也无法全部困住这类大人物,所以在破开涅??境界的时候,皇帝陛下都会亲自召见,入宫一谈,像西海老祖宗那种活化石,比起太宗陛下还要更早的踏入涅??,召见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能够做到的,就是约法三章。

    西海老祖宗并没有直接砸碎东境的颜面。

    他把韩约的颜面打得细碎,但是东境不止只有韩约的琉璃山一座山头。

    情报司如今传来的消息是:韩约的琉璃山大殿被打碎了,这倒不算损失惨重,东境多的是钱财,大殿塌了还可以再修葺,只不过听说三灾四劫如今都出山避难去了,原因是琉璃山怨气太重,一片血雨腥风,自家主子被西海老剑仙镇在山底,敢怒不敢言,使劲浑身解数不能脱困。

    就像是点灭柳十道火那样,西海老祖宗出手将只差一步涅??的韩约打得倒跌境界。

    若无例外,很有可能,这位东境第一人,就此止步在星君境界。

    诸多鬼道术法在琉璃山顶飞舞,任凭甘露的百数年道行尽数施展,也不能撼动插在山顶的那只古朴剑鞘分毫。

    “韩约作恶多端,西海那位镇得好。”苦策认真开口,犹豫道:“只是......”

    袁淳先生轻声道:“你在担心二皇子出面,找我出手,把琉璃山的剑鞘拔出来?”

    苦策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在担心这一点,以那位老剑仙的修为,红拂河的诸多护道者,恐怕没有一人能够拔出琉璃山的古剑鞘,韩约不能踏出琉璃山,东境的战力被削弱了一大截,事关东西角力,那位二皇子想要在大隋天下找一位稳稳能够拔出西海老祖宗剑鞘的人物......自家的老师,袁淳先生,便是最好的人选。

    紫莲花袍老先生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我拔不出来。”

    三位大司首眼神都有些讶异,彼此对望一眼,纷纷看出了各自眼中的不敢置信。

    “与境界无关,就算李白鲸狠下心入皇宫,请陛下出手,那柄古剑也不一定能顺利拔出。”袁淳眯起双眼,望向莲花阁上空的那**月,睹月思人,他太熟悉自己的那位老友了,天下剑器,如潮水般层出不穷,论锋锐者要属大雪最为高调,号称千般锋锐不可匹敌,但西海那位老友的腰间“稚子”,绝对不输巅峰时期的大雪。

    且数百年来,愈久弥坚,剑气之强盛,不减反增。

    “若无稚子之心,得不到剑器认可,便拔不出剑鞘。”袁淳先生缓慢说道:“叶长风最看不起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插下稚子的剑鞘,便意味着修行鬼道之术的韩约,除非鬼道上的道行超过自己,否则就只能被压在琉璃山下不能神魂出鞘,想要出山,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请人拔出‘稚子’剑鞘,另外一个,就是放弃鬼修这条道路,转投修行星辉的正途。”

    “选择前者,放眼整座大隋天下,就算二皇子请动天都皇城,灵山道宗的涅??人物出手,也没有人敢断言自己能够拔出稚子剑鞘,叶长风既然留下剑鞘,就不会没有防备,强行拔剑,韩约很有可能就此神魂俱灭。”袁淳先生笑了笑,飒然道:“至于后者,放弃鬼修之路,他身上积攒的业力与手中捧着的那盏琉璃盏,沾染了太多的污浊和肮脏,天劫清算的那一日,会让韩约这号人物,直接被浩荡天雷抹去身形,化为一捧万劫不复的齑粉。”

    云洵听着心神震颤。

    他清了清嗓子,喃喃道:“若是韩约只能待在琉璃山下,与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琉璃盏内的千百具分身,一具也不能脱困而出。

    甘露先生的名号,就彻底没了之前的威慑力。

    龙凰嗤笑了一声,若真是如此,那么东境甘露,一世凶名,毁于一旦。

    “非也。”

    袁淳摇了摇头。

    他平静道:“有一个人能拔出稚子的剑鞘。”

    “谁?”

    龙凰极其罕见的开口发问,女子面纱下的面孔,眉头蹙起。

    “叶长风的剑鞘,自然是由叶长风的弟子来拔。”老人笑了笑,温和开口。

    云洵的眼神里有些惘然,他从未听说过那位西海老祖宗有了后人,整座西海,蓬莱仙岛,都要恭恭敬敬喊那位老人一声“太师祖”,其实只是有名无份,这位辈分太高,坐镇西海,剑道本领通天的老祖宗,膝下并未收过任何的弟子。

    惘然之后,更多的是震惊。

    那位老祖宗收的徒弟......那得是多大的福缘?

    “你们只知叶长风出手打压琉璃山,却不知道他为何打压琉璃山?”袁淳先生似笑非笑地问道。

    云洵三人摇了摇头,情报司无法深入东境,且琉璃山阵法之内,煞气极重。

    只见到一道通天剑光,之后便是无数鬼修纷纷逃窜。

    至于那位西海老祖宗,因何出手,为谁出剑,最后打杀几人,一概不知。

    云洵深吸一口气,按耐不住好奇道:“先生,叶长风的弟子是......?”

    袁淳眯起双眼,回想着与叶长风见面时候的交谈。

    闲云散鹤数百年,与自己一样即将迎来大限之日的西海叶白袍,相中了一位来到天都城不久便匆匆离去的少年。

    那个少年......

    “姓宁,单名一个奕字。”

    老人口中轻轻说出“宁奕”这个名字,肉眼可见的,三位大司首神情变得愕然无以复加,几乎犹如石雕,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明天会有加更)

第八章 世上无敌者,只有一人尔

    小霜山屋檐下春雨连绵。www.uu234.cc

    宁奕盘膝而坐,听着细雨敲击青瓦砖檐的嘀嗒声音,雨丝汇聚如银线,在面前断断续续如瀑布垂落。

    心湖俱静。

    他端详着掌中的那颗黑白丹药,闭上双眼。

    脑海里回想起离行时候柳十一的话语。

    “宁奕......你送我离开天都,一路曲折,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颗丹药,你留着。”

    屋檐细雨声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少年抬起手掌,指尖丝丝缕缕的星辉迸发而出,笼罩着掌心这枚极为珍贵的丹药,这枚圆丹只有指头大小,但外表圆润如玉,黑白二色犹如混沌交融,相互交撞,不断发出轻微声响。

    正是剑湖宫二宝的“蓬莱仙丹”。

    宁奕在与柳十一告别之时,对方执意要从剑湖宫内取出这枚仙丹,作为酬劳。

    如今的剑湖宫,经历了一场大变......宫主柳十受了重伤,就算老祖宗帮忙出手熄灭了涅??道火,也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静修,如若不出意外,悬浮在洪来城上空的圣宫,会封山一段时间。

    柳十不会再出面。

    大长老被废除......从西海归来的徐来,作为剑湖宫的大客卿,留守在圣山之上。

    毕竟西海老祖宗曾说,若是徐来回到蓬莱,那么要面壁十年,这一席话,其实意味也很明显,如今的剑湖宫缺少一位真正能在大隋有话语权的星君人物,柳十重伤闭关,大长老元拂荫神魂俱灭,剑湖宫的圣山之位都隐约动荡。

    如果不想重蹈小无量山的覆辙,那么徐来留在剑湖宫,就是最好的结局。

    对于老祖宗无形的安排,徐来其实是接受的......他与自己的师兄有诸多矛盾,旧账算清,窃走长生的徐来,亏欠剑湖宫一个交代,西海学艺归来之后,正逢风雨多变之秋,师父已逝,师兄负伤,如今轮到了他来守护剑湖宫。

    那柄大雪的安排,老祖宗没有明说。

    但剑湖封山,镇宫之剑的归属其实已不重要了......因为大雪剑在执法殿的对击之中,被宁奕的“细雪”砸得支离破碎。

    这意味着,大雪已经老了,不复当年的锋锐。

    剑器虽老,若是遇上了新主,依然可以焕发光彩。

    未来光复大雪和剑湖宫的人,很有可能......不是柳十也不是徐来,而是如今的少宫主柳十一。

    临行之前,宁奕问柳十一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剑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一段时间。

    柳十一平静地说,剑湖宫如今封山,自己在接任少宫主席位之后,会出手抚平怨念,解决残留的麻烦和斗争的种子,等到师父柳十伤势好转之后,离开剑湖宫,从漓江乘船而下,或者东行,或者北上,把自己未完的路途走完。

    说这句话的时候,柳十一看着宁奕身后不远处的西海老祖宗。

    那位蓬莱的太师祖,年轻时候走遍了两座天下。

    作为剑修,想要登山这剑道的顶楼,需胸中有沟壑,眼中有山河。

    剑气萦袖,岁月磨砺。

    离别的时候。

    剑痴留下蓬莱仙丹,飘然而去,甩下了一句话。

    “若再次相见,大雪不会输给细雪。”

    ......

    ......

    屋檐细雨之中,宁奕心思复杂。

    他盯着这枚蓬莱仙丹,自己如今处在破境最关键的地步,这枚丹药里蕴含着极其精纯的力量,若是吞下,那么自己立刻便可破境。

    成为第八境修士。

    但宁奕并没有这么做。

    是因为他在漓江之上,见识到了蓬莱和剑湖的剑气之争。

    对于自己未来的修行,宁奕有些犹豫了。

    徐来和柳十,一个跨境一个压境,自己一路上吞服极多的丹药,按理来说步子太大容易扯到档,但这迈出的步伐......比压境的还要慢,剑痴柳十一拼命压境,都破开门槛踏入了第八境,自己却还在七境停留。

    压境和跨境,孰对孰错?

    自己这颗丹药若是不吃,那么便是比压境还要压境,若是吃了,那么便是比跨境还要跨境。

    如何自处?

    少年眉头紧锁。

    屋檐下的雨丝落地声音里,忽然多了一道苍老的温和声音。

    “吃下去,不用担心。”

    宁奕心神一震,连忙抬起头来,望向远方。

    小霜山雨汽连绵,一个白袍的隐约轮廓,缓慢从山阶尽头浮现。

    蜀山来了一位“客人”。

    而且是很有可能会常驻的“客人”。

    对于西海老祖宗这样的通天人物,无论在任何一座圣山静修,都是圣山求之不得的福分......别说活过了五百年大限的人物,就算是证实了真正涅??的,大隋拢共才有几位?

    叶长风的步伐缓慢,第一步还在远方山雾之中,看得出来衣衫尽湿,老祖宗并没有动用修为荡开雨丝,然而只走了两步,就已经来到了屋檐下,一身雨汽随风荡漾,走到宁奕面前的时候,身上白色麻袍已是干净利落,鼓荡往复两次,便干燥如初。

    对凡人来说,这是神仙手段,对神仙来说,只不过小道尔。

    宁奕坐在屋檐下静修已有三日。

    这三日里,他手捧蓬莱仙丹,脑海里默默回想着自己修行上遇到的问题。

    老祖宗告诉他,把问题都领出来,三日之后,一起答复。

    “先生,这几日,弟子把问题都列出来了。”宁奕诚恳开口。

    老人轻轻嗯了一声,掀起衣摆,盘膝而坐,就坐在宁奕对面,三日不见,他并没有告诉宁奕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是宁奕留意到,老人腰间的那柄“稚子”不见了。

    宁奕抿了抿唇,闭上双眼,道:“弟子的修行,似乎有一些瑕疵之处......是在于压境,还有跨境......”

    叶长风温和的打断了宁奕的话。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宁奕掌心的丹药,道:“先吃下它。”

    宁奕沉默了。

    自己先前犹豫的,就是这颗丹药要不要吃下。

    宁奕睁开双眼,看到了西海老祖宗波澜不惊的眼神。

    他一只手翻掌而上,重新垂回丹田之处时,掌心的丹药已经消失不见。

    咀嚼而下。

    磅礴的星辉透体而出。

    熟悉的破境感觉蜂拥而来,需要海量资源才能破开的第七境,如今在那枚蓬莱仙丹的效力之下,变得犹如一张白纸,瞬间破开。

    半柱香后。

    一身黑袍被汗水打湿的宁奕,从入定状态当中醒来,发梢黏在两鬓,他看到老人微笑望着自己,这段时间内小霜山一切寂静,外面的雨声风声都被屏蔽在外。

    自己一路修行,从未有过如此安逸的破境环境......

    宁奕眼神里有一抹温馨闪逝而过。

    叶长风轻柔道:“你在担心,自己走错路。”

    宁奕点了点头。

    老人问了一个问题。

    “压境是错的,还是跨境是错的?”

    宁奕皱起眉头,这本该是他要问的,从老祖宗口中先说了出来。

    他认真回答道:“弟子参不透,推演不出结果......但往前看去,行十步百步,似乎都是一片光明。”

    “因为这两者都没有错。”西海老祖宗面带欣慰地点了点头,道:“错的是你。”

    宁奕怔了怔。

    “世上只有黑白吗?”老人缓慢开口:“压境就是对吗,跨境就是错吗?走错了又会怎么样?”

    坐在老人对面的少年,陷入了沉思。

    “比起犹豫不决,原地踏步,不如坚信自己走出的路,哪怕与所有人都截然相反,也一定是对的,可行的。”

    叶长风平静开口,道:“世上无敌者,只有一人尔。”

    宁奕眼神里有一抹光芒逐渐放大。

    “这些年,在西海静修......时常有人会来问我,修行上的问题......”叶长风轻声笑了笑,道:“蓬莱那里吞服丹药的人很多,有人问我跨境而修是不是错的,我告诉他们不是,于是这些人心安理得的离开,吞服更多的丹药。”

    “这些人错了,错得很离谱。”老祖宗淡然道:“修行是一截路,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再天才的人也不例外,只不过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然而大肆吞服丹药的那些人,在这段修行路上,一时突飞猛进,进境飞快,相当于自废双腿,等到丹药无效之时,便再也立不起来。”

    宁奕的神情有些古怪。

    这怎么听起来......有点像自己?

    西海老祖宗面带微笑,看着欲言又止的宁奕。

    少年叹了口气,惭愧道:“自从破开初境,直至如今,便一直吞服丹药......”

    叶长风微笑道:“不吃丹药,是不是连初境都破不开?”

    宁奕沉默了。

    “一颗蓬莱仙丹,能助人挤破十境有余。”西海老祖宗竖起一根手指,笑意不减道:“这就是它成为镇宫之宝的原因,一颗仙丹,造就一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宁奕吞下蓬莱仙丹,只是破开了第七境......

    宁奕欲哭无泪,无奈感慨道:“先生,我为什么这么能吃?”

    叶长风笑了笑。

    他的眼神注视着宁奕,仿若看穿一切。

    接下来,西海老祖宗轻描淡写的在宁奕心湖上砸了一记重锤。

    “因为......你是执剑者啊。”

第九章 执剑者之秘

    宁奕的笑意瞬间凝固。www.uu234.ccUU小说

    老人笑意依旧在。

    “执剑者”这三个字......对于宁奕而言,是心底最大的秘密。

    这一刹那,少年的额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的脊柱传来阵阵炸响,野兽般警觉直起了上半身,死死盯着西海老祖宗,想要弄清楚对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是自己的半片骨笛叶子吗......是细雪出鞘时候的神性暴露了么......在短暂的一瞬间,无数个画面重叠,让宁奕有些恍惚。

    老人轻轻在膝前叩指。

    屋檐下的细雨声音,逐渐远去。

    在蜀山山脚下看,小霜山头,雾气笼罩,看不真切。

    此时此刻,就算是大隋皇帝亲至,搬来大隋铁律,也无法揭开小霜山上,西海老祖宗结下来的阵印。

    “我去了一趟后山。”

    叶长风平静开口。

    “我看到了‘它’的尸体。”

    到了此刻,宁奕明白了,他不再装疯卖傻,而是揉了揉面颊,默认了老人的话语。

    叶长风对此只是笑了笑......宁奕看着老人的面容,忽然想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如果执剑者的存在,是这世上最大的秘密。

    那么自己眼前老人,必然是有资格知晓的极少数。

    就像是在阳平瀑布找自己借剑的裴?f大人一样。

    宁奕心中忽然有了更深的猜测。

    涅??境界......就有资格知道“执剑者”了么......或者说,执剑者要做的事情,需要某些涅??境界的大能相助?

    不,不对......

    自己从来都是隐藏“执剑者”身份的,然而见面的时候,没有瞒住裴?f和西海老祖宗,这两位都是一眼就看出自己骨笛所在的大能,但是在红山高原相遇的宋雀夫妇,却没有对自己生出异样的目光。

    灵山客卿和瑶池圣主这两位,是否知晓执剑者的存在,还不好说。

    但这对夫妇,显然没有看出自己执剑者的身份。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先生......它是什么?”

    叶长风听着这句话,眼神有些讶异。

    西海老祖宗有些不解,皱起眉头,道:“你用白骨平原杀了它,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宁奕摇了摇头。

    他有些无奈,心想骨笛里的声音,只出现过一次,当时的自己懵懵懂懂,只知道消耗了巨额的神性,自己背负了“执剑者”的身份,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指引。

    坐在屋檐下的老人,心头忽然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他看着宁奕,缓慢道:“那么......你也不知道......执剑者是什么?”

    宁奕坦然道:“一概不知。”

    宁奕看到老人沉默而又古怪的神情,略带无力的扶额解释道:“但我真的是执剑者。”

    叶长风注视着宁奕。

    老人像是看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他笑了出来。

    “我与上一任执剑者见过几次面,一起喝过酒,也一起杀过人。”

    叶长风有些感慨,道:“但说到底,交情不深,只能算是一起走过一截路,所以知道的不多。”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

    老人微微虚眯双眼,似乎在回忆着自己的过往,他喃喃道:“执剑者很年轻,黑袍加身,看不清容貌,那时候我也很年轻,不到一百岁,刚刚突破涅??......”

    话音到这里,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他无语看着眼前的老祖宗,心想不到一百岁就涅??了?

    果然想要与那位传说中的执剑者见面,或者同行,需要极高的境界才行。

    “大隋天下并不太平。”

    叶长风顿了顿。

    然后他笑道:“这是执剑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老人抬了抬袖,剑气激荡而出,在宁奕面前拼出了后山此刻的画面,环形山冥河流淌,自己斩落的影子尸身浮沉其中。

    陆圣老祖宗的符?,自然是困不住叶长风的。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指冥河之中沉浮的那具死尸。

    “因为有它们的存在。”

    叶长风皱起眉头,道:“在遇到执剑者前,我已经遇到过它,或者说......它们,我本以为这是南疆鬼修的异术,类似于夺舍之术,但是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它们与这两座天下的生灵有截然不同的构造。”

    “不仅仅是大隋天下的人类,包括妖族天下的妖灵,都抗拒着‘它们’。”叶长风眯起双眼,道:“我很难告诉你,这是什么,如果说,我们是沐浴光明而生的生灵,那么它们就是黑暗之中的影子。”

    宁奕的呼吸有些停滞。

    他没有想到,他从西海老祖宗口中得到的“影子”消息,仍然是相当残缺,零碎的。

    “它们很难杀。”叶长风皱眉道:“我试过很多方法,难以彻底杀死,但已知有一种方法,可以极快的杀死这类生灵。”

    宁奕横在膝前的油纸伞内,剑鞘轻轻震颤。

    与第一次见到老人时候相同。

    叶长风摊开手掌,指尖萦绕风雷,他轻声道:“能够快速杀死它们的,就是执剑者的剑骨。最后一次见面,他给了我一抹与众不同的神性,如果遇上了黑暗中的异端,动用此物,可以彻底泯灭它们的灵性。”

    宁奕恍然大悟。

    怪不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叶先生的时候,细雪就止不住的震颤。

    原来这就是叶先生认出自己身份的原因。

    “这些都是上一任执剑者对您说的......”宁奕恭敬开口,忽又疑惑道:“上一任执剑者是?”

    叶长风摇了摇头,道:“不知。”

    宁奕沉默了,想到老先生先前已经说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执剑者便是一身黑袍,看不清容貌。

    “上一任执剑者......已经死了吗.......”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神情落寞。

    “执剑者......从他脱去剑骨的时候,就等同于死了,因为这个身份的责任,全部在于那根剑骨,而如今,白骨平原在你的手上。”叶长风看着宁奕,道:“我走过两座天下,踏过世间所有角落,有人担心大隋未来会被妖族颠覆,因为灰界南北的战争从未停歇......但其实并非如此,只要倒悬海的屏障还在,那么两座天下就绝不可能真正开战,妖族无法越海而上,人类也不可能深入海底。”

    宁奕点了点头,屏住呼吸。

    “我以为......大隋的威胁不在于妖族,而在于影子。”叶长风无比认真说了这么一句话。

    “未知的就是最可怕的,偏偏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老人笑了笑,道:“我本以为你知道的。”

    宁奕神情苦涩,动了动喉咙,终究没有开口。

    他把自己丹田里神池的事情隐瞒了下去,如果没有猜错,随着自己的修行境界不断提升,当自己抵达一个足够强大的境界,白骨平原将会彻底开启......这里面蕴藏着一份相当宝贵的传承,上一任执剑者行走天下的时候,恐怕已是涅??境界了。

    盯上影子之前,先避免被影子盯上。

    连叶长风也不知道影子的来历吗......

    “你和那个人一样,是一个怪物,需要吞噬大量的资源来进阶。”叶长风看着宁奕,无奈道:“我真是不知道,这样的一个怪胎,是如何抵达涅??境界之前,都籍籍无名的......你吞了一颗蓬莱仙丹,才破开七境屏障,想要顺利命星,不知道需要多少天材地宝,就算是掏空一整座圣山,能供养得起吗?”

    宁奕苦笑一声。

    前路漫漫。

    “这就是我让你吃下那颗丹药的原因。”叶长风笑了笑,轻柔道:“宁奕,你与其他人的路不一样......如果没有猜错,你只需要吃下去,那根剑骨就会帮你锤炼身躯,打磨剑气,对吧?”

    宁奕点了点头。

    “但你还是去了长陵。”

    叶长风意味深长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年,道:“如愿以偿悟出了本命剑心......但长陵石碑死气缠身,滋味不好受吧?”

    宁奕也笑着点了点头。

    “我曾与那位执剑者同行过一段路。”叶长风注视着宁奕,道:“当年他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换我来问你。”

    老人身后雨丝连绵,如是回到了当年。

    雨滴连点成线的屋檐下。

    黑袍执剑者问自己。

    “叶长风,如果你是执剑者,有一天要用你的死去,来换这个世界的活着,你愿意吗?”

    西海老祖宗的声音一字一顿。

    “宁奕,如果有一天,要用你的死去,来换取世界的活着,你愿意吗?”

    寂静。

    这一次,宁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少年正襟危坐,认真看着自己的老师。

    叶长风眼神平静如一湖春水,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老人两袖清风萦绕,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时间缓慢流淌。

    落针可闻的屋子里。

    雨滴落在地上的一刹那。

    少年干脆利落的声音响起。

    只有两个字。

    “不会。”

    宁奕笑了笑,道:“我会活下去,也会让这个世界活下去。”

    (还有一章。不熬夜的童鞋不要等了。)

第十章 笋肉焖锅

    小霜山,雨丝的声音重新落回屋子里。www.uu234.ccwww.uu234.cc

    宁奕平静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师,露出了一种欣慰,释然的神情。

    宁奕问道:“老师,您当年的回答是?”

    叶长风轻声道:“我对他说了不会这两个字,看到了他眼里的惊讶......上一任的执剑者,是一个很正派的修行者,他恐怕无法理解,像我这种修行境界的人,会把‘小我’放在‘大我’的前面。”

    小我......大我......

    “诚然,如果真的有大劫来临,无论是妖族举族进攻北境,还是穹顶大日崩塌,都要有人顶上去,作为这座天下最能打的修行者,我就是个子最高的。”叶长风淡然道:“天塌了,我会撑住这片天,但有人如果告诉我,我死了就可以换来天下太平,我只会当这句话是放屁,自始至终,我都不想当死去的烈士,我只想当一个活着的修士,至于出手扛劫,只不过是所有人都懂的一个道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罢了。”

    西海老祖宗平静说了自己的道理。

    宁奕想了想,问道:“那位执剑者最后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老祖宗笑道:“世上无对错,谁人是圣人?他跟我说道理,我就瞪眼骂他,最后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宁奕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管执剑者做的是什么光明或者伟大的事情......”西海老祖宗吸了一口气,认真严肃开口道:“我叶长风的弟子就只有一个,比谁都宝贵,如果有一天,执剑者要用自己的死换所谓的天下的活,那么我不允许这一切发生。”

    宁奕怔了怔。

    “就算把那根剑骨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老人站起身子,道:“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宁奕,活着比一切都重要。”

    “其他的......”老人走前,回头道:“关于修行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等你巩固境界,再来找我解决。”

    老人走后,小霜山的竹屋,空空荡荡。

    宁奕双手捧起自己掌心的“细雪”。

    他端详着这根看起来纤细而又轻盈的剑骨。

    剑骨捧起来很轻。

    但放下来,却很重。

    宁奕就这么坐在竹楼里,闭上双眼,窗外雨水冲刷大地,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老人的话语。

    执剑者......

    剑骨......

    责任,能力......

    耳旁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变小。

    雨停时分,宁奕从这种玄妙的冥想境界中醒来,睁开双眼,看到竹楼屋门正被一个蹑手蹑脚的青衫少女推开,丫头一只**的雪白脚尖还悬停在青木地板上,青衫的肩头被两根麻绳勒紧,凹凸有致,背后背着一个斗大的箩筐。

    “哥,醒啦?”

    裴丫头笑嘻嘻放下箩筐,坐在箩筐盖头上,她一眼就看出了宁奕此刻的气息变化,惊喜道:“八境了?”

    宁奕拍了拍衣袖,站起身子,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他心里有些疑惑,修行以来,自己一路奇遇连连,如今的修行境界,已经赶上了各大圣山的圣子,但还是看不穿裴烦的修行境界......反而自己,气机收敛如水,竟然仍是被一眼看穿?

    丫头如今的境界,宁奕问了好几遍,就是不肯告诉自己。

    青衫丫头欢呼了一声,从箩筐上跳了下来,给了宁奕大大的拥抱。

    宁奕无奈,被迫抱着小姑娘双脚离地转了一圈,青衫衣裙的裙摆飞扬,重新落地。

    丫头向后伸出脚尖,钩住箩筐,以巧力一点一点将其挪到自己身旁,然后一只手掌轻轻拍了下沉重筐子的竹枝盖面。

    宁奕看着丫头身上沾染的一些泥泞,眼里有些恍然。

    “这是......”

    ......

    ......

    小霜山雨停之后的黄昏。

    山顶凉风袭袭而来。

    一口牛角锅,悬在砖石囚住的篝火上。

    鲜红的汤汁在锅内沸腾,细嫩的春笋与牛腩一同翻滚,浮浮沉沉,此时已是小火,咕哝的汤泡一个接一个炸开。

    香气溢散。

    丫头在竹楼内,菜刀轻快而熟络地剁着砧板上的笋块,还有焯过水的大块牛肉,滚刀切着轮廓擦过......宁奕端了一张小板凳出去。

    然后在风中凌乱。

    孤零零的牛角锅旁,蹲了一位道袍道士,头戴道冠,衣袍破旧,沾染灰尘,单看背影就能看出破败和心酸,此刻蹲在牛角锅旁边背对宁奕,仰着脖子,一只手扇着巴掌,使劲闻着锅内发出的阵阵香味。

    宁奕端着小板凳,一直走到道士的背后,仍然没有被察觉,他挠了挠头,看着蹲在锅旁的男人仰面四十五度闻着牛肉流泪,然后忽然大声喊道:“温师兄”

    “卧槽!”

    或许是常年累月被追杀的习惯所至,听到猛然的一声喊名,道袍男人脚底打滑,整个人的第一反应不是跳窜,而是抱头......温韬抱着后脑壳两个呼吸之后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墓底,他看到宁奕之后,讪讪笑了笑,道:“原来是小师弟啊......”

    蓬头垢面的温韬,一本正经说道:“师兄昨夜夜观星象,发现我近来有血光之灾,想要躲灾,特寻宝地,于是一路寻龙点穴,来到这里......咳咳,说来话长,小师弟,相聚是缘啊,听说你从天都回山,师兄我特地给你准备了一些宝贝。”

    说罢,温韬嘿嘿一笑,就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样宝贝,展示起来。

    “当当当当......这个是北境墓里面挖出来的,狮心王小时候的头颅骨,价值连城!”

    “这个是太乙救苦天尊的拔罪古剑,保证是正品!”

    “西海的蓬莱仙丹!”

    “这个是白鹿洞书院仙子的贴身亵......咳咳,这个拿错了......”

    宁奕一阵无语。

    温韬有些尴尬地一笑,伸了个手指,勾了勾,比划了个数字,挤眉弄眼道:“小师弟,你从天都回来,有那个啥没有......这些东西童叟无欺,都是真的啊,打包送给你了?”

    宁奕看着悬浮在自己面前的几样物事......

    刻着“大力”两个字的药丸,跟自己先前服用的似乎不太一样......

    太乙救苦天尊的正品拔罪古剑......

    还有,狮心王小时候的头骨???

    宁奕沉默着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听说,温韬前几天下山,欠了山下面一屁股债,偷了二师兄的家当才还上的......

    “哎呀哎呀,我知道了,小师弟,都是男人嘛......”温韬看到宁奕的沉默,咳嗽两声,把那件白鹿洞书院仙子的白色衣物取了出来,伸出一个手掌低声道:“不过......这个,要加价噢。”

    “这个数。”温韬伸出五根手指,压低声音道:“你看师兄我道貌岸然,这亵衣能是我偷的吗?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其实是应天府书院的老祖宗圣乐王偷的。”

    宁奕:“???”

    心湖里,一尊泥塑石像笑得天花乱坠。

    “哈哈哈哈哈圣乐王哈哈哈哈.......”

    剑器近前辈笑得前仰后合捧腹。

    然后靠近宁奕耳旁的温韬悄咪咪再度开口,“还有一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噢......就你在天都遇到的白鹿洞书院的剑器近,其实是女子身,千真万确,这亵衣就是她的。”

    宁奕心湖里波澜四起。

    剑器近面目狰狞,“宁奕你放我出去,老子灭了这厮。”

    宁奕塞了一万银票给眉开眼笑的三师兄,默默收下了三师兄的狮心王幼年头骨,真品拔罪古剑,以及大力蓬莱仙丹......还有那件剑器近前辈的女装亵衣。

    宁奕把板凳留给了温韬,回身去了一趟屋。

    他搬着板凳再出来的时候,牛角锅旁边多了一道身影。

    面无表情的二师兄坐在板凳上,手指沾着唾沫,一沓一沓数银票。

    数着数着,脸上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蹲在地上的温韬欲哭无泪,“瞎子,我借你三千两,你还倒抢我七千啊,你不讲蜀山规矩,这是要被雷劈的啊。”

    齐锈冷不丁笑道:“蜀山规矩你不懂吗?谁拳头大谁就是规矩。”

    二师兄感慨道:“好香啊......”

    他嗅了嗅,道:“丫头的锅子,真香,真羡慕宁奕啊......不用吃师姐煮的锅子。”

    站在二师兄背后的宁奕嘴角扯了扯,没敢开口。

    小霜山上。悬在齐锈面前的一道黑白大氅影子,皱了皱眉头,没有开口。

    悄无声息。

    温韬咳嗽一声,疯狂暗示:“瞎子,别瞎说啊,师姐煮的锅子,我觉得挺好吃啊......”

    “放屁!”齐锈笑了,“上次你怎么说来着,牛角锅煮成了牛屎锅......你搁这装圣人呢?”

    这句话说完,齐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瞎子猛地闭嘴。

    温韬眼角有两行泪划过。

    ......

    ......

    采摘了春笋的丫头,在回小霜山的路上,顺路给三座山头的师姐师兄,还有西海的那位老祖宗,发了邀请。

    这就是竹楼前架着这个大锅的原因。

    不久后。

    最后一个赶到小霜山的老剑仙叶长风,看到冒着红油的笋肉焖锅,先是感慨了一声,道:“哎呀,来迟了一些,没耽误吧?啧......丫头这手艺真不错啊。”

    然后西海老祖宗低下头来,咦了一声,眨眼道:“这怎么有两个人蹲着?没板凳了吗?”

    “前辈,不用管他们,”坐在板凳上的闻仲师姐笑了笑,道:“他们喜欢蹲着......二师弟,三师弟,对吗?”

    蹲在地上的齐锈和温韬拼命点头。

第十一章 山上喝酒,修行,杀人

    笋肉焖锅里的牛腩,炖煮了快一个时辰。www.uu234.cc

    掀开锅盖,香气满溢而出。

    新鲜的春笋,丫头切断笋尖,拿最嫩的部分炒了两盘焖春笋,端上桌来,色泽清亮,入口清脆。

    春雨初歇,这些笋从山上砍断,到入锅,中间不过一两个时辰。

    宁奕夹了一筷子牛肉,入口软烂,绝不塞牙,汁水满溢。

    前些日子,要么在天都闭关苦修,离开中州也是一路风尘仆仆,没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整个人的弦松下来。

    天都是大隋国都,钟鸣鼎食之地,同时也洋溢着市井气息,大街小巷的美食极多,其中做锅子的,最出名的就是红符街,一整条红符街,一到晚上人满为患,四境的游客游侠都会来红符街品尝美味,若是宴请宾客......就算是书院的大君子也要提前预定,否则没位子坐。

    宁奕吃过红符街的牛肉锅子。

    他舒服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红符街的那家铺子,不如你。”

    等待着评价的丫头,听到了这句话,眉开眼笑,给宁奕夹了一大筷子的牛肉。

    “哥,好吃你就多吃点。”

    “咳咳......”

    老剑仙隐晦地咳嗽了一声,丫头连忙转头给叶老先生夹了好几块笋。

    做完这些,又给身旁的千手师姐夹了两块油焖笋尖。

    叶长风细细咀嚼,眼神惬意。

    “嗯......好吃。”闻仲师姐尝了一口,眼神亮了起来。

    这味道......的确比自己做得好吃。

    二师兄和三师兄,蹲在锅前,两人发觉自己好像被忽略了......但师姐至今没开口,齐锈双手捧着碗,温韬口水快流出来了,瞥了一眼大师姐......大菩萨不发话,两人不敢动筷。

    “叶前辈,师姐,我这里有一些酒,从天都酒楼里买的。”

    丫头的“剑藏”,须臾纳于芥子,她在剑行侯府居住的时候,偶尔上街,但每次上街,都会买上很多东西,也不都是些名贵之物,以前在西岭菩萨庙的大雪里挨饿受冻,现在手里有了银票,能够温饱食足,除了宁奕红山远行的那一趟,丫头动用了许多积蓄去多宝阁购置贴身甲胄和现成符?纸张,其余时候,买的都是一些家常之物。

    尤其是酒......

    竹楼前的空地,先前便备了好几坛酒,青衫丫头搁下碗筷,走到酒坛处,轻轻旋开大红的塞酒布,一股浓郁酒香就袅袅散开。

    “这酒名叫太禧白,”裴烦蹲下身子,掌心摩挲着瓷白色并不大的酒坛,比起女儿红那般动辄两人环抱的大酒缸,她从剑藏里取出的小坛酒,有些袖珍,但酒香浓郁,沁人心脾,丫头掌心擦拭酒坛坛身,轻声笑道:“此酒埋在地底,坛身粘泥,但味道深厚,回味无穷。”

    说完,起身一掷。

    叶长风鼻尖轻动,闻着了酒香,大袖砸出,在竹楼空地犹如一条长龙,席卷而去,声势浩荡,来回如雷霆,瞬间便接过青衫小姑娘抛过来的酒坛,当下扬起脖颈,畅饮一大口,酒液顺延下颌溢出,落入老人散开的衣襟之中。

    叶长风眼神一片明亮,放下酒坛,长声笑道:“裴丫头,好酒!”

    裴烦捋起袖子,掌背擦了擦面颊,笑道:“前辈尽管喝,酒管够!”

    竹楼空地,明眸善睐的青衫小姑娘,起身微微拧腰,又掷出好几坛,除了那一袭白袍如长龙赤练席卷,还有几坛掷给了黑白大氅的蜀山小山主。

    千手闻仲没有回头,抬起双手便稳稳接过两坛,“砰”地一声沉闷跺在木桌桌上,力度掌握地极好,酒坛上的散泥被震得散开。

    “一口气干了这坛酒,你俩找个板凳坐着。”

    闻仲微微叩指,清脆有力的指节叩击声音响起,两小坛太禧白在桌面平移掠出,撞入齐锈和温韬怀中。

    瞎子一只手接住酒坛,顺势搂入怀中,嘿嘿笑了笑,温韬被酒坛滑掠而来的力道撞得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浑不在意,拍了拍道袍,拔开木头酒塞,巴掌在坛口轻轻扇了扇,神情陶醉。

    两人如蒙大赦,心想师姐总算是松口了。

    喝。

    小霜山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闻仲笑了笑,眼神有些落寞,怀念......如今的这一幕,让自己生出了一种错觉。

    像是回到了当年。

    赵蕤先生尚在之时。

    当时的小霜山,也有过今天这样的场景。

    抱着酒坛,划拳喝酒的齐锈和温韬。

    当时的小师弟是徐藏,在小霜山带来了神仙眷侣一般的紫山聂红绫......

    千手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鬓发全白的西海老祖宗叶长风,站起身子,双手捧坛,肃然道:“先生......我敬您!”

    叶长风怔了怔。

    这一句“先生”,意味不同寻常。

    老剑仙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摆了摆袖,挺起脊梁,这不像是他平时随意的坐法,老人闭上双眼,回忆着自己当年与东岩子喝酒时候,赵蕤那副极不舒服的正人君子坐姿。

    叶长风正襟危坐,一饮而尽。

    ......

    ......

    几轮酒喝下来。

    那边的齐锈和温韬,玩得不亦乐乎,拉着宁奕一起掷骰子,胡言乱语,到了最后,不胜酒力,沉沉睡去。

    宁奕的头脑还算清醒。

    重新回到酒桌,千手师姐和老剑仙的酒场胜负也分出来了,姜还是老的辣,叶长风已不再保持赵蕤先生那副极端正的坐姿,但眼神仍然清澈,眯起双眼,不知在想什么,望着山下的层层霜竹,目光缥缈不定,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坛子里的酒。

    闻仲师姐摇摇晃晃站起身子,眼神模糊望着宁奕,笑了笑,吐气沉郁道:“小师弟......好久没见了,你要保重自己,下次下山,不要再受伤了。”

    她看着宁奕,眼里恍惚,这一袭黑袍,腰间拴着雪白的油纸伞,面容清俊一如昨日相见。

    宁奕叹了一口气。

    “师姐......”

    旁边的丫头,喝了一些酒,已经沉沉睡去,靠在桌边,枕着双手,脑袋小鸡啄米。

    千手双手搭在宁奕肩头,拧眉认真道:“姓徐的,要好好待紫山的聂姑娘,不可让人受了委屈。”

    宁奕怔了怔。

    说完之后,双手拂袖,摇摇晃晃,离开竹楼,黑白大氅化为一道流光,飞离小霜山。

    小霜山上,已是一片寂静。

    二师兄和三师兄两个人搂着酒坛,敞开心扉喝了不知道多少,然后抱在一起,姿态极其亲昵,一轻一重打着鼾声。

    宁奕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

    十境之上的大修行者,若不想醉,只需要一念闪逝,星辉便可将酒气蒸去。

    人生难得几回醉。

    素来以道心坚韧著称的师姐......应该也喝醉了,但若不是真的怀念,真的回不去了,谁又会借酒浇愁,谁又会酩酊大醉呢?

    小霜山上,万籁俱寂。

    打鼾的声音很快消失。

    二师兄和三师兄抱在一起,不知道翻滚到了哪里......

    酒桌旁,丫头轻轻的呼吸声音,仍然间断响起。

    宁奕轻轻坐下。

    他对面的老人,倚在椅上,喝了不知道多少坛酒,身前的酒坛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堆叠了一人高。

    老人没有丁点醉意,眼神懒散而平和,顺延着山下望去,蜀山的灯火熄了一大半,但动用修为,从山顶向下望,仍然可以看见尘世间的烟火,在遥远的城下袅袅升起。

    叶长风喝到最后,身前的酒坛,就只剩下最后两坛。

    “还能喝吗?”西海老祖宗笑着问了问。

    宁奕点头。

    老人随意一拂袖,掷给宁奕一坛。

    叶长风不说话,只喝酒。

    宁奕也不说话,只陪酒。

    一盏一盏,一杯一杯。

    再到最后,一口一口。

    宁奕思绪有些恍惚,他看着眼前白袖懒散的老人,除了精气神十足,看起来与安乐城里的那些百岁老人,好像并没有什么差别。

    很老了。

    这位老祖宗......的确很老了。

    宁奕默默地心想,叶长风老先生修道五百年,不食人间烟火,久别大隋尘世。

    听起来仙风道骨。

    西海清净归清净......但百年不见人烟,难道不会觉得无趣吗?

    凡尘间,有烟火,有美酒,有热气腾腾的牛肉锅子,也有大街小巷的飘红灯笼,有舞狮鸣锣,也有搭台唱戏的戏班子,有抱着糖葫芦扎子的糖人张,还有烤羊肉串的烧烤老李......乍一想,人间除了安静,什么都有。

    烟火升起。

    “啪”的一声炸开。

    然后坠落。

    等到烟火都熄了,山下的声音都尽了。

    蜀山山上,还有光。

    下面的城里已经一片漆黑。

    修道者不知日落月升,潮汐起伏,屋外光景,昼夜如何。

    若浮生有大限,关在屋里修行的那些修行者,就算能活上两百年,三百年,四百年......他们若不得长生,总有要死的一天。

    闭上眼,一片混沌,不知自己为何而修。

    平生三百年,到头来竟然不曾见过几次大月,几次日出。

    这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宁奕的思绪到此为止。

    因为倚在椅上的老人,终于开口了。

    “很久以前,我在山上喝酒,修行,杀人。”

    叶长风平静说道:“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我都不是一个好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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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