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小妖(三)
“若是你愿意离开大隋,我可以出手,送你去往妖族天下。顶 点 X 23 U S”
这是袁淳先生的承诺。
袁淳先生是北境地位最高的大人物。
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我顺着袁淳先生手指的方向,望向北方。
人族北境的尽头,是一片沉浮的大海,星辰在穹顶洒落的光辉,流淌不熄。
那里是妖族的天下。
伽罗曾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离开大隋,会在更好的地方落脚,妖的寿命很长,我可以离开玉门,去往北方尽头的大海。
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终于来到了这里。
我亲眼看见了皇帝在北境修筑的恢弘长城,阻拦在海天一线之间,以我的修为和道行,此生无望翻越那堵高墙。
袁淳先生对我说的这句话,让我生出了一刹那的恍惚。
伽罗对我说,忘记憎恨和悲伤。
若是我忘记憎恨,我便不会再去追寻一切痛苦的源头......玉门,风沙,还有那只为我启灵喂我妖血,此刻仍被平妖司囚压在地底的天狐......在不久之后,这一切都会被我忘去,都会随风飘散。
若是我忘记悲伤,那么我只需要对这位老先生点点头。
那么我便会回到妖的“故乡”......
只是,那里真的是我的故乡吗?
我只是一只小妖,生在玉门,伽罗给了我血,启了我灵,我要带他离开。
有他在的地方,才是故乡。
这百年来的时光,指缝间走过,虽有修行,仍然卑微,在老先生的面前,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情。
妖的寿命很长,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已经忘了伽罗的模样。
我曾经走过山河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记得每一张擦肩而过的面颊,可如今唯独忘了出生时候睁开双眼看到的那张笑脸。
人有七情六欲,妖也有。
若伽罗告诉我,要忘记这些,那么他能做到吗?
我翻过尘世间的古籍,知道有一个词叫喜欢,叫动心,叫相思,我之所以能在西岭杀死那个小道士......就是因为他动了心。
动了心的人,往往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
譬如我要带妖君逃离玉门大漠。
袁淳先生没有笑话我,他给了我平妖司的玉门阵法图纸,也给我指出了归去的道路。
老先生说,伽罗给我的礼物不是“智慧”。
若是知道了结局,我会悲伤吗?
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想过了最坏的结局......爱一个人,得不到爱,这个结局很悲伤吗?那个道士死的时候并不悲伤,他剖开肺腑挖出心脏,将一身道行散去的时候,脸上犹挂着春风满面的笑容。
无论结局是什么,我都不会觉得悲伤。
......
......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不需要原因,不需要理由。
就像是那一夜,我站在荒山山顶,脑海里思绪驳杂,最终收回了望向倒悬海的目光。
我对袁淳先生摇了摇头。
这是拒绝的意思。
袁淳先生再次开口:“过了今夜,你要想离开大隋,唯有一种可能,从裴?f镇守的北境长城......闯出去。”
那就是不可能离开咯?
我笑了笑,仍是摇了摇头。
老先生沉默片刻,道:“就算妖君伽罗修出了九尾九火,也不可能是裴?f的对手......哪怕你救出他,也不可能离开大隋的。”
我轻声道:“先生,我知道的。”
老先生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他是大隋的国师,世上无事不通,无卦不解,但这一次......他似乎遇到了不能明白的事情。
我拒绝了他,这的确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
就连现在的我,都无法理解之前的我。
但拒绝一个人......
真的就是一件不需要原因和理由的事情。
袁淳先生注视着我,认真问道:“你只是一介小妖......以你的修为,能解开玉门阵法吗?”
我平静道:“妖的寿命很长。”
我已经尝试了百年。
我还有很长的时间。
离开小荒山的时候,袁淳先生送了我一句话。
“阳平城外正东四十里,小瀑布泉,每年三月十五,平妖司押送天狐血乙字队,会从那里经过。”
我拒绝了袁淳先生送我回故乡的好意。
但我无法拒绝这一句话。
春夏秋冬,四季长春,紫莲花在小荒山山顶飞扬,离开北境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见那位老先生。
时间,地点,人物。
以及我所需要的“天狐血”。
全都齐了。
......
......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阳平城有一座山水瀑布,四周都是阳平水源篆养的良景,我曾来到过这里,不止一次。
小瀑布泉,我等来了押送天狐血的平妖司队伍。
袁淳先生告诉了我平妖司西行队伍的必经之处。
我知道平妖司的每位平妖师,身上都会带着寻觅妖迹的金线符,不仅如此,诸多法宝,手段,一只小队的人数是六个人。
这一只队伍的两位持令使者,修行境界已然臻至后境,单单凭借双拳四手,就足够把我们四只小妖全部打杀。
这只是一个开始。
金线符的堪破距离,被我一点一点试探出来,缓慢压近。
他们的速度很快,我的境界太低。
但我有的是时间。
第一年,我摸清楚了金线符的极限堪破距离。
第二年,我学会了如何压抑妖气不被平妖司修行者发现。
第三年,我知道平妖司的队伍,原来是有轮转的......之前的那两位持令使者,换上了两位新的修行者,境界仍然是后境,但看起来并没有之前那两位如此强大。
第四年,大隋的国运似乎有了一些变动,平妖司的六人队伍里,镇压天狐血的修行者变得弱小起来,两位已有修为的平妖师,带着刚刚入行的新人......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好事,前往玉门的队伍,越弱越好。
是大隋境关下关押的大妖太多了么?天狐血只有两位后境来看管?
也正是那一年,北境长城的裴?f站在了此间天下的最高点,一己之力,镇压了三位妖族天下的老祖宗,立下了旷世奇功。
那位裴姓大将军的风采,未曾亲眼目睹,但仅仅凭借裴?f二字,只闻其名,已经让人觉得浪潮扑面。
我行到何处,都能听到世人对他的赞誉,阳平瀑布,玉门大漠,都说陛下要重重赏他。
我默默勾勒和完善着解开玉门大阵的计划,在大隋当一只销声匿迹的小妖,在年复一年的追随和耐心等待当中,我了解平妖司的部署,人员的变动,也见证了整座王朝的盛兴......还有剧变。
我上一次听到裴?f名字的时候,依稀记得,是客栈酒馆里,大隋人人皆知,陛下要重赏大将军。
这一次听到裴?f名字的时候,裴家已经破灭了,北境大将军府更迭了主人。
叛国,弑君,大逆不道......诸如此类的词语,听起来让我这个局外妖,觉得有些荒唐,一个镇压只身北境数十年的大将军,竟然沦落到了此种地步,竟与那击碎我妖身的中州剑修一样,人生的结局,像极了一个笑话,更像是一场闹剧。
谁都猜不到自己人生的结局是什么。
我并没有关心后续,这场战事对我的唯一形象,是阳平城的瀑布被不知名的原因封锁起来,我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坐在阳平城瀑布上,晃荡双脚看大月升起。
平妖司入驻了阳平,但很快......北境的战事吃紧,妖族天下发动了反攻,导致大隋本土原本盛极一时,让我提心吊胆不敢安稳度日的平妖司修行者,极短的时间内,数量大大减少,那些强大的修行者,都被调离,去往北境,奔赴战场降妖除魔。
好事。
对我而言,这亦是好事。
我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十几年来的时间,漫长而又短暂,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情,裴?f大将军身死道消之后,他唯一的弟子接过了重任,就像是当年裴?f的名声席卷大隋四境一般,我曾在此间四处,都听到了“徐藏”的名字。
就像是人类挂在口边的“薪火相传”。
当初提到“裴?f”的时候,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敬畏。
极其少数的人,似乎有一些隐约的惧怕。
而如今裴?f死了......我并不认为他的徒弟,姓徐的男人,会有什么好下场。
因为提到“徐藏”的那些人,全都是愤怒,憎恨,厌恶。
但让我觉得好奇的是。
那些人似乎比起“裴?f”,更加惧怕“徐藏”。
......
......
世上有很多遗憾的事情。
譬如人的寿命很短,妖的寿命很长,我见过了很多人的出生,还有死去。
但有一些人的死,总让我觉得很可惜。
比如一个曾经被我听腻了的名字。
裴?f。
再比如一个刚刚盛行,没有多久,就熄灭了的名字。
徐藏。
在闲下来的时候,我总是会搜集各种各样的情报。
我的这副容貌很美,所以我有了大隋天下俗世间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那些对我而言无用的银票,似乎是很多人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物事,许多东西都是这样,你越是想得到,越是得不到,当你视之为理所应当或者满不在乎的无用物事之后,你要得到它,似乎就没那么难。
银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但太多人放不下,所以他们越是求,越是求不得。
可惜他们活得太短,看不透彻,不如我看得开,自然也就不如我拿得多。
我拿着许多银子,买了许多的情报。
徐藏死了之后,我听到了一个崭新的名字。
“宁奕。”
这个名字开始在天都皇城崭露头角。
大隋的黄金盛世里,似乎有着好些个拥有无限潜力的名字......但即便是被世人赞誉的谪仙人“洛长生”,也没有给我当初徐藏和裴?f的感觉。
这个叫“宁奕”的少年,给了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开始花重金,把他的所有情报都买下来......因为直觉告诉我,这将会是我漫长生命当中,继“裴?f”、“徐藏”之后,听到的第三个无比闪耀的人类名字。
有些情报,花钱可以买到。
有些情报,花钱去买,会被抓住坐牢。
我待在阳平城十几年,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去亲自捕捉花钱买不到的情报。
每年的三月十五。
跟随在平妖司的队伍身后,一点一点搜刮消息,总结情报。
观察,归纳。
等待,再等待。
打探消息,收集情报,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但我做得无比谨慎,所以无比缓慢。
不知不觉间,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帝,似乎已不再年轻,我再也没有听过他与北方那头金翅大鹏鸟交手的消息了。
天都皇城,那个男人正在过六百年的大寿,普天同庆。
这个王朝,随着皇帝的苍老,似乎也不再如当初那般敏锐。
最后一年的探风。
这些年来,我慢慢发现一件事情......天都三司之一的平妖司,逐渐懈怠懒散下来,他们不再更换计划,不再变动人事,每一年的妖血护送者,都是两位持令使者,再加上四位刚刚入司的新人。
至此。
我确信,我已通晓了平妖司的所有讯息。
那条有关玉门大漠的行程,事事巨细,都被我烙在了脑海里......这意味着,一切终于可以开始了。
我没有那些大修士推演和卦算的修行境界,只能一遍一遍,在黄宣上列着所有的可能。
世事皆有吉与凶。
但这一次不一样,此行只须成,不须败。
若是截取平妖司天狐血的事情败露,那将意味着......我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毁于一旦。
恍然回首,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救伽罗出来。
这件事情给我带来的鼓励,已经慢慢泯灭,逐渐变成了一个习惯。
我习惯了这样生活。
那个遥在远方的目标,方向,此刻变得像是一盏微渺的灯火。
我忽然很想念伽罗的声音。
在离开阳平城的前一天,我对着穹顶星辰许愿,希望在今夜之后,我与伽罗的再次重逢,能够不负如此多年的煎熬与等待。
......
......
三月十五,阳平城外,小瀑布泉。
我带着夏秋冬三人,早早布下了阵法。
然后在子夜时分,等到了那押送天狐血的六人小队。
与第一次在这里等人的时候一样。
下起了大雨。
所以视线有些模糊。
当我远远看去,看清了那六人的轮廓,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那两位持令使者,骑着两匹我从未见过的骏马,我这些年来,记下了前往玉门的平妖司队伍的一切细节,从佩刀的质地和款式,再到胯下马匹的鬃毛和耐力。
十几年来的重复观察,就是为了罗列一切的可能性。
与之前总结的一样,六人,两位持令使者,四个刚刚入司的新人。
但那两位持令使者,强大到......从看见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此刻想要离开,都成了妄想。
那两位跨坐在马背上的持令使者,缓慢勒绳而定,他们袖袍里滑出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金灿符?,缓慢举起,隔着极远的距离,透过小瀑布泉,与我相望。
平妖司教导新人的方式有很多。
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场教他们如何杀妖。
大雨磅礴。
我本以为今夜会是一场苦战。
剑气斩开雨帘,两位九境的平妖司持令使者联手,锁妖链从袖袍里滑出,将我捆住,我无法挣扎,也无法动弹。
大雨里,我看见了一位那位平妖司的持令使者,怀中系着的那个铁盒。
那便是我为之追寻无数年的天狐血。
有了它,我就可以逆着阵法纹路,去破开玉门大漠的囚牢。
它现在与我就隔着三尺。
三尺,是我伸出手就可以够到的距离。
也是一柄剑的距离。
我没有闭眼,而是沉默注视着一切。
那柄剑抵在我的下颌,雨水噼里啪啦砸落在剑锋上,弹出那位持令使者披着宽大黑袍站在风雨里的影像。
那位持令使者,缓慢讲解着如何杀妖。
他的声音在我耳旁呼啸,远去,对我而言,他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
话语说完之后,微微的停顿。
紧接着我听到了剑切割风雨的声音。
剑锋由扁平变为竖切,将垂直落下的雨滴劈砍破碎。
沿着脖颈一路下滑,来到了我的胸前。
那里是人和妖的心脏,一剑递进去,无论是谁,都都会死。
我是妖,是一株以生命力顽强而著称的短穗柳。
但这一剑下去,我仍然会死。
剑气迸发
我看见。
挂在胸前的囊包,被这一剑的剑气迸碎。
思绪游离,飘忽天外。
我怔怔地想,离开玉门关,走了上百年,囊包里早已经空无一物,离别时候所装的沙子,早已被我洒在了大隋的四境各处。
为何这一剑撕开了囊包。
还有沙粒飞出。
而且愈涌愈多,瞬息之间,犹如一片沙海。
我低下头来,平妖司的那柄剑贯穿了我的胸膛,剑柄还停留在胸口摇晃......破碎的囊包,空空荡荡,涌出无数沙粒的,不是囊包,而是我的胸口。
痛苦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涌上来,就被一股熟悉的温暖覆盖。
漫天沙海,一声狐啸!
我怔怔看着头顶,那由从我瘦小身躯里飞涌而出的沙海,摧枯拉朽之势,击碎了两位平妖司九境修行者的头颅,在大雨之中,掀起了一片猩红血雾,最终缓缓在我面前凝形,汇聚成为一颗狭长的妖狐头颅。
我曾于昨日许愿。
想与伽罗重逢。
那柄飞剑,一寸一寸,被磅礴的妖力,挤压着离开胸口,竟然没有鲜血流出......
在西境被麻袍道者险些打散魂魄的时候,我觉得痛不欲生,在灵山被斩道行的时候,我几乎跌出人形,在中州被剑修斩去一半妖身,我只剩下上半具躯壳,昏迷了十天十夜。
这些痛苦,惨烈到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唯独这一次,我真的要死了。
我却不觉得痛。
我恍惚想到了袁淳老先生对我说的......伽罗送我的礼物。
不是“智慧”。
他送我的礼物,是一条崭新的生命,是我以一介卑微妖身,行走在大隋天下,步步艰难的最后保障。
一条命。
当我真的要死的时候,在与伽罗临行之前,从玉门关带走的那捧沙子,便会化为那头我熟悉的妖狐,赋予我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逆天的术法么?
那头妖狐,拿着半边侧脸,亲昵蹭了一下我的面庞。
我看着满天沙粒,从空中落下。
接过了落下来的,盛有天狐血的黑盒。
我不明白......袁淳先生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好的结局,玉门地底的那头大妖,并非像是大隋这世间的人类一样,他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
我为什么要悲伤?为什么要痛苦?
我现在只觉得我自己像是一个被岁月愚弄的傻瓜。
我行走在这尘世间,学习着观摩着人间的道理,看清风翻书,字里行间,为人处世,听教书先生,字字句句。
我活了上百年,学习着这尘世间的细碎琐事。
学着如何做人。
最终我学会了,欺骗,冷漠,怀疑。
我忘了憎恨,因为我忘了喜欢的滋味。
也忘了悲伤,因为我许久不曾快乐过了。
当那柄剑插入胸膛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忘了我是一头妖。
妖的寿命很长,但也会死。
而我的这条命,是伽罗给的。
我只是一株短穗柳。
所有的景象在脑海里翻覆,从漂泊到启灵,到地底的时光。
我想起了捧起那捧沙子时候曾经立下的誓言。
想起了大漠尽头越来越远的影子。
想起了那首沧桑的古谣。
千里迢迢。
良夜遥遥。
黄沙大漠,有狐轻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谣。
山可穷尽,海不枯凋。
此去经年,灯火曳摇。
只是不知。
再相见时,君可认识?
……
……
走在世间已有百年,我一直以为,我的记性很好,重要的事情,我会牢牢记住。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
我错了。
我只记得我要去玉门解开封印。
却忘了为什么。
……
……
我是一只小妖。
一株短穗柳。
我已去看过伽罗口中那片北方尽头的星辰大海。
那里是所有妖的故乡。
却不是我的故乡。
行走人间百年,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今日在阳平大雨里,想起来了。
我去解开玉门封印,只是因为我想回到伽罗的身旁。
为了下一次的相见,再不分离。
伽罗教我忘掉憎恨和悲伤,我以为我做到了。
其实我只是忘掉了喜欢和快乐。
跟他在一起,很快乐。
这种感情,就叫做喜欢。
我,记起来了。
(这一章的酝酿花了很久,也写了很久,很久…...让大家久等了,抱歉)
第二百九十五章 黄沙百散,灯花百结
漫天黄沙。m.www.uu234.net
红纱翻飞,女子站在龙卷中央。
甚是喧嚣。
阿春扬起脖颈,闭上双眼。
此时此刻,心境一片安宁,她脑海里流淌着的画面......是百年来走过的山山水水,看过的花开花落。
她走过了多少坎坷,才走到这一步?
天都路途迢迢,她知道平妖司内部有着可以传讯千里的手段,大大小小的城池内,每一位持令使者,都留有命牌,自己在阳平城外小瀑布泉所杀的那两位使者,那一只镇压玉门的小队.......消息瞒不了多久。
包括自己在内.......春夏秋冬,在小瀑布泉的那一战,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阿春蹲下身子,那道瘦削的身形,看不清真实面容,衣袍猎猎作响,身子站定,边缘轮廓由黄沙填聚,如流水一般潺潺流淌,这是妖君境界的大手段,以神念凝聚身躯。
“伽罗”就这么平静注视着她。
距离解开最终的阵法,只有最后一步。
阿春抬头望向远方。
远方的沙地,缓缓走出了三道身影。
青衣姑娘单手拎着那柄厚格剑,“大隋天下剑气行走”被她向上轻轻掷出,掷出上浮的过程当中,剑身划出好几个滚圆,在风沙的摩挲当中逐渐变得轻盈而又苗条。
在伽罗脱身形成涡旋的封禁之地,裴?f大人的星辉剑气仍然通行无阻,丝丝缕缕的剑气从厚格剑剑身脱离而出,像是一条条游鱼掠入丫头的眉心。
因为失去了剑气加持,厚格剑变得轻盈许多。
在所有剑气被收回之后,青衣姑娘一根手指轻轻按在眉心,长呼一口清气,掠行数十里,被那位命星追杀,耗费了相当大的心力,动用了剑藏不少的力量,此刻从黄沙地中走出,她浑身的衣袖都在散发璀璨金光,威势甚是逼人,看起来相当威风凛凛。
剑气收敛之后,那柄厚格剑锵然一声下滑,贴入剑鞘之中,几张散发淡淡荧光的缠缑,一呼一吸,逐渐变得平缓,而后熄灭光芒。
丫头重新变回了那个丫头。
三人之中,白衣少年柳十一在左,青衣姑娘裴烦在右,两人看起来相当抢眼,倒是站在中间的宁奕,看起来一身黑袍,面颊上带着一些粘粘的黄沙,略微有些平平无奇。
宁奕面色复杂,看着那位“阿春”姑娘。
闫绣春目光在柳十一的“长气”上扫过,掠过丫头那柄锵然入鞘的厚格剑,最终停在了宁奕腰侧的油纸伞上。
她早就听说了“宁奕”的名字。
不仅仅只是听说。
她还花了许多的银子,了解清楚这位“宁先生”的诸多事情,整个大隋,想来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如此去做。
吸引她的,不是蜀山徐藏后人这个名头。
而是一种妖的直觉。
就像她选择出手帮助宁奕,逐走那位剑湖宫命星大剑修一样。
在尘世里走了数百年,她的心境早已不是朴实无华的“报恩”,“报仇”几个字那么简单,伽罗告诉她的那些道理,早早就在玉门的风沙之外,被人类世界的法则泯灭了。
阿春知道,那位白衣少年怀中抱着的一人高长剑,是举世罕见的宝剑,若是追溯剑器主人的来历,或许会牵扯到大隋多少年前的星君修行者,或者更高层次的人物。
那位青衣姑娘的厚格剑也绝非凡品。
可那两柄剑,都不是能够让她动容的剑。
真正让她觉得惘然不知深浅,畏惧而又尊敬的......是宁奕腰间简单悬挂着的那柄油纸伞。
细雪。
他们向着这里“逃命”,只是看重了伽罗阵法破碎时候的星辉逆噬。
阿春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若是没有了十境之上的星辉,那位剑湖宫的大剑修,追入此地,在失去视野的情况下,肉身体魄,能够扛得住突如其来的“细雪”一剑吗?
她就这么惘然注视着宁奕。
那位面容只能算是稍有清秀的少年,松开了搭在油纸伞柄上的那只手。
宁奕的境界很低,比起命星,简直天差地别。
但是阿春却在那柄油纸伞里,看到了无法言喻的磅礴力量,那是超越了规则和秩序的沉重。
剑湖宫那位大剑修的身躯,承受不住。
红纱女子揉了揉眉心。
她轻声道:“宁先生送我到天都的恩情,阿春已经报答。”
宁奕看着那道凝聚身形,在逼走剑湖宫苏漆之后,便再不开口的“伽罗”,那具身躯看似蕴含着磅礴的力量,一朵一朵的狐火缭绕,但风沙越大,这具身躯越是缥缈不定,就像是随时可能被吹散的微絮。
他轻声叹道:“闫姑娘真的是报恩?”
阿春望向宁奕身旁的青衣姑娘,笑道:“人妖殊途,裴姑娘既然精通符?之道,又身怀诸多宝物,想必袖中必备金线符吧?”
裴烦还没来得及开口,白衣剑痴柳十一便轻轻振袖,那张在袖内便不断震颤,提醒此地妖气甚是浓郁的金色符?,便化作一抹金光,插入大地,溅起一蓬黄沙。
不是金线符,是金铃符,但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春眉眼柔和,平静道:“既然如此,那么从阳平城相遇的那一刻起,大家彼此都已心知肚明,这一路行走至此,其实本就是一场交易。宁先生,我不欠你什么的。”
宁奕道:“闫姑娘,距离解开阵法,还有最后一步。”
阿春木然道:“宁先生,我为你驱逐追杀你的人族剑修,现在一片太平。终于轮到您来斩妖除魔了吗?”
宁奕摇了摇头。
他轻声道:“妖君伽罗,与两千三百一十二年前,被镇压在大隋玉门关地底。”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是平静。
他报出了确切的年份。
两千三百一十二年前。
站在宁奕身旁的柳十一,只是略想这个数字,就觉得无比的遥长,心生感慨,妖族的寿命,竟然不公平的漫长至此,大隋的家国天下,已然换了一副模样……可为何,宁奕对于玉门的天狐,知晓地如此清楚?
他忽然有些恍悟,抿起嘴唇,望着宁奕。
“彼时,北境狮心王,打赢了面对妖族天下进攻的漫长战役。”宁奕平静道:“在天神高原的冲杀当中,两座天下都经受了相当大的打击,作为战败方的妖君,伽罗被狮心王囚压在玉门关,以此赎回自己当初造下的杀孽。剥离伽罗的天狐皮,是因为他曾将两位人族命星剥皮刮肚,挂在天神高原的战旗上,最终斩首示众。”
阿春眯起双眼,不做言语。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宁奕说道:“我想闫姑娘一定见了伽罗的惨状,却不知其缘由......世人都说狮心王是大隋史上最残酷的暴君,可他迎战妖族,亦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家园,若是大隋战败,这样的情况,自然会在倒悬海底重新上演。”
阿春平静道:“两千年前的事情,宁先生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大隋镇压境关地底的大妖,不仅仅是为了巩固国运,锁妖之事,其实是在北境狮心王回天都登基时候的决策,那位狮心王在北境征战多年,目睹了太多同袍的死去,于是那些被俘虏的大妖,当年犯下何等的罪,镇入地底的时候,就要做出何等的偿,这是狮心王执掌铁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宁奕开口的时候,他的神池里,水纹流淌,不再平静。
那颗许久未曾有所动静的狮心王结晶,在神池里缓慢融化了一部分。
对于妖君伽罗,这颗神性结晶,竟然有了些许触动。
狮心王的记忆,混杂着冰雪消融的神性结晶,在宁奕脑海里流淌。
他站在黄沙飞卷之中,脑海里是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登上城墙墙头,将手中的大旗插入城头,远眺天下的场景。
狮心王的记忆里,混杂着相当强烈的情绪。
愤怒,痛苦,尽皆有之…...
宁奕神情复杂,缓缓道:“这些大妖,一旦镇压便再也不做释放的考虑,于是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大隋境关怨气冲天,妖气难平,狮心王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阿春蹙起眉头。
“在加固阵法的时候,平妖司的大司首,会在加固阵法的大妖血液里,以符?和阵纹,让被困索的大妖,逐渐忘却自己的经历。”
“这是南疆御兽宗呈上的手段......对于那些大妖而言,忘却了自己的来历,自然也会忘却憎恶,忘却仇恨。”
宁奕说到这里,声音带着一些遗憾,道:“阿春姑娘,你的修行和道行来看,与伽罗相伴的岁月里,玉门的怨气已经不再激荡,此地在两千年前,相当不太平,过路的修行者,时常会受怨念蛊惑,大大出手,当年狮心王的决策,给自己的子民也带来了损伤,对于战争......犯下来的罪过,终究无法完全偿还,付出再多的鲜血作为补偿,都不如选择遗忘和原谅。”
到了这里,狮心王结晶里的情绪,不再是愤怒,而是一切痛苦平定之后的释然和镇定。
显然,这不是那位北境之王的初衷。
他想让这些大妖世世代代承受痛苦。
但......
那位世人盛传残暴无度的暴君狮心王,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仁慈的手段,去解决这段历史。
……
……
裴烦看着宁奕,她没有想过,宁奕对于两千年前狮心王的历史,竟然如此了解......是那颗青山府邸盗来的神性结晶的缘故吗?
宁奕顿了顿,道:“怨气消散之后,玉门已变成了一片大漠,因为受到伽罗鲜血侵蚀的缘故,再也不会生长植物,落地生根的生灵,无法生存,总是夭折,因太过脆弱,承受不了伽罗怨念而死......被困在此地的天狐,最大的折磨,不是被剥离皮肉,而是承受着永无天日的孤独和黑暗。若你是草木启灵,那你便是伽罗不再暴戾之后,所诞生的第一株妖灵,也是他完成赎罪之后的光明解脱。”
阿春的面色,有些惘然。
伽罗告诉她,要学会忘记,忘却“憎恨”,忘却“悲伤”......
是这个原因吗?
伽罗告诉自己,北方尽头的那片大海,沉睡着星辰和日月,他把人间描绘得如此美好......
也是这个原因吗?
红纱女子目光望向那具身躯,轻声道:“伽罗......是这样吗?”
没有回应。
她的声音在大漠里游荡。
一缕一缕,被风吹散。
那具瘦削的黄沙身躯,已不如刚刚凝聚出来时候的那般灵动,此刻就像是一个木怔的沙桩,杵在原地。
红纱女子的声音有些慌乱,“伽......伽罗?”
她伸出一只手,还没有触碰到那具瘦削身躯的面颊,一块沙瓷便咔嚓一声脱离,那具身躯深邃瞳孔里的狐火,迅速黯淡,七朵幽幽的光华,脱离身躯,向着地底钻去。
红纱女子抿起嘴唇,面无血色。
她的面前,那具一缕神念凝聚而出的“伽罗”身躯,终于支撑不住,破碎开来......其实藏在这具身子深处的神念,从头到尾,始终都是微渺至极的一小缕,像是狂风骤雨当中灯盏的一缕灯芯,随时可能会被吹熄,随时可能自己燃尽。
因为“伽罗”的凶名,以及那七朵狐火带来的威慑......剑湖宫的大剑修苏漆,直接被吓破了胆,断指求生。
而如今,那缕灯芯,熄灭了。
那盏灯火,摇曳一二。
黄沙百散,灯花百结。
红纱女子怔怔看着眼前这始料未及的一幕。
平妖司的阵法破开,沙地凹陷,阿春的脚底,无数流沙坍塌。
她低下头来,看见了封印解开之后的场面。
黄沙坍塌的洞穴深处,被月华照亮
寿命悠久的那只天狐,在阵法破开之后,没有迎着狂风飞涌而出。
一片寂静。
那头面带微笑的狐狸,静静卧在黄沙地底,九条毛尾,收拢着垂落。
抬头望月。
簌簌的沙粒,在四处边沿,如瀑布一般滚淌而下。
阿春双目通红,盯着那副孤零零的骨架。
与自己分别时候的姿态一模一样。
那头天狐,已不在了。
宁奕,裴烦,柳十一,脚底的黄沙流淌极快,犹如大江湍流,汇聚掠向地底。
大月无声。
四处寂静。
玉门大漠里,传来了一声悲恸的长啸。
(今天只有一章)
第二百九十六章 飞过沧海
天狐一族,修行艰难。www.uu234.net
一百年凝聚一尾,九条妖尾之后,成就千年妖身。
此后漫长岁月,一千年生一朵狐火。
七朵狐火,七千岁。
平妖司法阵地底,那头名叫“伽罗”的天狐,只剩下一具空空荡荡的骨架。
红纱女子扑了下去。
黄沙席卷。
她俯在那头天狐的头颅上,手指摩挲着天狐的额首,巨大的骨骼,发出了轻微而又连绵的震颤。
伽罗保持着抬首望月的姿态,眼神里一片漆黑,七朵幽幽的狐火,围绕着死去主人的身躯......它们是伽罗毕生凝聚而出的心血。
法阵开启之后,黄沙簌簌而下,空气涌入地底,天狐的骨骼,发出了清脆的咔嚓破碎声音,从颈椎尾骨开始,一路风化,破碎,下跌。
红纱女子坠落及地,只抱住了一蓬尘土。
阿春脑海里,是那天在北境小荒山上,紫莲花纷飞的场景。
老先生对自己说。
“若是知道了结局,可能会很痛苦,你确定还要去尝试吗?”
结局......结局......
原来小瀑布泉不是结局。
这里才是。
女子眼眸通红,血丝浮现,她神情惨白,跌跌撞撞以双膝跪行在黄沙之中。
妖狐的身躯支离破碎,漫天的风沙与尘屑之中,那七朵摇曳不定的狐火,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低沉的声音响起。
“阿春......你回来了啊......”
天狐的骨骼,破碎成烬,被风卷起。
伽罗生前的神念在狐火里摇曳起伏,七朵狐火,溢散开来。
黄沙之中,缓慢睁开了两双狭长的眼眸。
那头妖狐的面容,带着三分疲倦,这缕神魂不知在黄沙地底封存了多久。
他轻声笑道:“又见面啦。”
红纱女子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在胸前,扯出了那个空空荡荡的囊包,被平妖司持令使者一剑砍破了之后,缝缝补补,此刻被风拽走,顷刻之间向着远天掠去。
伽罗说,等下次相见,她就会知道,那样礼物是什么......
不仅仅是智慧。
也不仅仅是小瀑布泉下,重新活过来的“命”。
空空落落的声音,在风沙里流转。
“很开心能再一次见到你......但无法与你一起......离开玉门......”
天狐的声音,断断续续。
时大时小。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一朵狐火破碎开来。
妖身若死,狐火必散。
伽罗被囚压在玉门地底,不知以何等手段,留下来这样的一句话,他失去了皮囊,失去了血液,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七朵火焰,作为灵魂的载体。
一字一句。
“在这里......我给你留了最后的礼物......”
风沙之中,那道先前站在黄沙地上睥睨诸生的枯瘦身影,仗着最后的火焰,凝聚出妖君的身躯来,瘦削身影缓慢蹲下身子,轻轻拥抱红纱女子,面颊抵着面颊,贴面之处,不断有沙尘散开。
“我记得,在星辰大海的那一边,是所有妖灵的故乡......我在启灵之前,便出生在海洋的那一边......”
“出生和长眠之地......可惜我无法......无法再回去了......”
那道枯瘦身影,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
他惘然抬头,看着站在沙尘瀑布尽头的“黑袍少年”,笑道:“狮心王......你身上的气息......果然成功登上了大隋的真龙皇座么?”
青衣裴烦神情复杂。
柳十一眼神里带着一丝沉默,望向宁奕。
声音明显沙哑了三分的宁奕,居高临下,袖袍在大风里翻涌,平静说了三个字。
“俱往矣。”
神池里的那块神性结晶,消融了一小部分,化冻之后的神性,在神池里缭绕涡旋,是宁奕这几个月来的凝聚成果总和,那位北境狮心王的精粹,底蕴之深厚,骇人听闻。
如今白骨平原里的神池,神性被挤压到了极点,滚滚池水之上,霞光四射,急需宁奕破开一境,以此扩大神池。
此等磅礴神性,若是可以尽数灌注到剑骨上,那么出鞘剑气......会造成何等的杀力,宁奕已经无法想象。
当时天都入府拜访的曹燃,放到今日,再硬接这一剑......结局很有可能会截然不同。
狮心王的修行境界,比起那位妖君伽罗,要高出太多。
伽罗被囚压在地底两千年,此刻尸骨风化之后,魂灵只有说几句话的空暇。
那具正在逐渐化为飞回,截截抛洒的骸骨里,并没有留下类似“神性结晶”这样的遗物。
狮心王则是不同。
消融化冻之后的神性结晶,里面蕴含着那位王者生前留下来的意志,情绪,此刻触景生情,借着宁奕身躯,昙花再现。
站在沙地边沿,脚底不断流沙滚落的黑袍少年郎,背负双手,身上已然散发出沧桑的岁月感。
他看着地底那具瘦削身形,道:“伽罗......你寿元已尽,只留下一缕残魄。沦落至此,难道要执意送这只小妖离开大隋?”
以面贴面,跪坐在漫天黄沙里,与伽罗妖君相拥的红纱女子,闻言之后,身躯一震。
她不敢置信望着伽罗。
离开大隋......这是什么意思?
妖君轻揽着怀中女子,掌心轻轻拍了拍肩头,以温和眼神,示意无事。
他缓慢抬头,目光注视着“宁奕”,柔声道:“我要给她一个真正的故乡。”
声音老成的黑袍少年摇了摇头,断然道:“大隋有北境长城,那是天堑,你做不到。”
“我的确做不到。”
伽罗笑了笑,他低垂眉眼,拿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在阿春的眉心抹过。
在阿春惘然而又错愕的眼神当中,那即将破碎的七朵狐火,一朵接着一朵,掠入她的眉心之中,像是玉瓷一般触之即碎,她的额首陆陆续续,前后不一的绽开了七朵妖艳而又明媚的火光......这是七千年妖君积攒至此的全部力量。
狮心王说的不错,大隋有北境长城,那是一道不可攻克的天堑。
从狮心王打赢与妖族天下的那场战争开始,漫长的两千年来,大隋的北境长城,都有一位极其强大的修行者来镇守,最开始是狮心王本尊,二十年前的北境长城镇守者是剑圣裴?f,如今......则是裴?f的大弟子“沉渊君”。
就算妖君伽罗,如今以全盛的姿态,展露出九尾天狐的本尊真身,七千年的修为和道行,站在北境长城的城头。
历任的镇守者,无论是哪一位,都可以将他重新镇压。
然而......他的魂魄都已散了,距离他彻底地魂飞魄散,已要不了多久。
他离不开大隋了。
而他要送走的这位女子,妖身不是天狐。
而是一株短穗柳。
大漠里最顽强,最孤独的生灵。
阿春怔怔看着伽罗的指尖,点落在自己的眉心,那件红纱被风吹散,黄沙阵起,坐在黄沙里的女子,裸露着白如羊脂的肌肤,她的身躯,一点一点随着风沙飘起,边沿不再是苦苦凝聚而出的人形,破碎的柳絮,轻柔的枝条,都化作金灿的柔光,飞扬开来。
她的妖身,一点一点倒退而回......
女子**的身子,在风沙当中羽化,逐渐变得透明,她眉心的那抹红芒,则是愈发明亮,愈发醒目。
那是一颗随风飘扬的种子。
是她来到玉门时候,还未曾启灵,未曾生长,未曾扎根时候的模样。
是她生命最原始的模样。
一只天狐,越不过北境浩袤漫长的长城天堑。
但一颗种子,却可以翻越无边无际的大海。
“阿春,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风沙之中,妖君伽罗柔声而笑:“我把所有的修为都给了你,飞往北方的那片大海吧......北境长城拦不住你的......那里是我的故乡,是所有妖的故乡......不会再有人类去猎杀妖灵......不会再有血腥......不会再有憎恨和悲伤......”
眉清目秀的女子,面容变得模糊,神情变得急切,她急急向前扑去,已抱不住飞沙。
阿春低下头来,怔怔看着自己的四肢,一点一点消弭,风化。
妖君的力量,将她重新化为一颗种子,此刻虚弥的人形,持续不了多久,就会彻底飞散。
阿春的人形,跌跌撞撞,站了起来,于站立的过程当中,寸寸化为飞灰。
那颗稚嫩的种子,寄存了妖君的意念,被风吹起。
风沙太大,顷刻间就失去了踪迹。
幽幽的沙尘呜咽。
妖君站起身来,他平静看着“狮心王”,道:“我还留了最后一点余力,若是你执意出手阻拦,那么我会不计代价,殊死一搏。”
“黑袍宁奕”轻轻笑了起来,道:“荒唐......你已‘死’了,还如何与本王殊死一搏?”
妖君面无表情。
“狮心王”最后的神念,淡然开口道:“若真的化为一颗卑微的种子,那固然可以飞过沧海......问题是,她真的想去海的那一边吗?”
妖君怔了怔。
他抬起头来。
远方的黄沙里。
一颗种子,随风颠簸,去而复返。
落在了玉门大漠,沉入了黄沙之中。
狮心王的神念就此消散。
宁奕神情复杂,看着那位距离消散也不久矣的妖君。
妖君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
他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啊。”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千里迢迢,良夜遥遥
那颗随风颠簸的种子,去而复返。www.uu234.net
重新落回了玉门大漠。
妖君轻叹一声,眼神变得晦涩而又复杂,他的面前,那颗沉入黄沙的短穗柳,迅速生根,发芽,在天狐血的灌输之下,发生了异变,枝干变得粗壮,高大,柳条扶摇而上,逆着黄沙飞舞。
磅礴黄沙,凝聚出阿春的模样来。
她看着伽罗,一字一句说道:“我哪也不去。”
就在这里。
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眠。
在这里启灵,在这里......与你一同死去。
妖君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欣慰的笑容,他头一次露出了解脱一般的神情......这次他望向站在自己头顶上方的黑袍身影,眼中真实所看见的,不再是千年之前的那头年轻狮子,而是一个面容稍显疲倦的少年郎。
妖君细声道:“狮心王......已经走了么?”
宁奕对着妖君点了点头。
妖君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面前那个固执的女子虚影,笑道:“你可想清楚了,真的不去北方尽头的大海......执意要留在这里 ?”
阿春扑进他的怀里,闭上双眼。
“我去看过北方的大海了......那里,不是我的故乡。”
北方倒悬海底,不是故乡。
玉门大漠才是。
她早已选好了自己的结局,有伽罗的地方,安然长眠。
伽罗神情恍惚。
两人相拥而立,站在地穴当中,月光垂落,地表的流沙洞口,越来越狭窄。
两人的身形,一点一点飞散。
宁奕三人,踩在流沙地的边沿,亲眼目睹着这一切,直至流沙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填平。
那株承受伽罗强大妖血,生长速度极其迅猛的“妖柳”,被潺潺流沙所掩埋,最终露出一角青灿枝节,几乎很难看见。
一片喧嚣,重归寂静。
柳十一将长气重重插入地底,双手按在十字剑柄处,轻轻道:“大隋时常有人瞧不起妖,却不知......有些时候,那些人尚不如妖灵。”
三人缓慢转身,就要离开。
黄沙震颤。
青衣裴烦蹙起眉头,她袖袍里的金线符,剧烈震颤。
妖气大盛。
那接受了妖君伽罗七朵狐火馈赠的短穗柳,在短暂的死寂之后,继续生长,三人脚底的黄沙一片沸腾,金灿枝条滚滚而出。
先前被柳十一掷出的那片符?,半截符?身子在沙地之下,瞬间被滚烫的妖气包裹,侵蚀之下,直接升起青烟,袅袅燃烧,最终燃成虚弥,化为乌有。
宁奕神情微变,他转身向后退了一步,手指按在细雪剑柄之上。
下一刹那,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他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玉门大漠的黄沙地表,有一株大树破土而出。
这株大树,生出如细柔狐火一般摇曳的枝条,看起来像是穹顶的圣洁月华,在黑暗之中,尤为灼目,煌煌不可直视。
树下,坐着一位妙龄少女,怀中搂抱着一只昏昏欲睡的小狐狸。
一人一狐的身形,此刻被月光笼罩,像是灯火一般模糊,看起来颇不真切。
阿春抱着睁不开双眸的小狐狸,缓慢站起身子,她的面容并没有丝毫的戾气,一片平和,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阿春轻轻揖了一礼。
“宁先生......多谢了。”
柳十一和裴烦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惘然。他们有些不明白......这株短穗柳,刚刚对着宁奕揖礼。
而且道了谢。
为何道谢?
宁奕摇了摇头,同样揖礼,轻声道:“我受不起这一礼,姑娘要谢,不如去谢谢那位狮心王......是他出手把妖君的北风打散,抓回种子......”
丫头神情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妖君出手,要送那颗种子一路北行,离开大隋。
这并非是阿春姑娘的本愿。
那株短穗柳,如今汲取了妖君的妖力,已不再是小妖,她抱着那只懵懂无知的小狐,仍是深深揖礼,并没有抬头。
那头小狐狸,看起来娇俏可爱,但并未是实物,身上的毛发每时每刻都在燃烧,像是由某种神秘的力量,将其凝聚而出。
宁奕顿了顿,无奈道:“姑娘真的不必谢我......伽罗留下来的狐火,若是平空散去,实在太过可惜,于是我用了一些残余的力量,将它凝聚成这只狐狸......此狐不是活物,如今刚刚启了灵,阿春姑娘要留在玉门,此地百年无人,常是孤独,有它相伴,想来会好上一些。”
阿春怀中的那只小狐狸,是伽罗即将飞散的狐火凝聚而成。
那狐火已丧尽了一切修为和积蓄,只是幽幽的火焰而已。
散开之后,便化为天地间的虚无,被风吹走,或湮灭在大漠里。
但这是伽罗留给自己的唯一的遗物了。
宁奕看在眼里,默默以神念,送出了自己神池当中的“神性”,狮心王的结晶消融了一部分,溢出的神性无从安顿,于是让其自行溢散,不如送出去。
这些神性的送出,正好帮助伽罗的狐火,凝聚出这么一具玲珑身子。
这一切......其实也是在狮心王的默许下完成。
或许在那位王者看来,多出来的神性,能给自己当年的对手,一个如此“善终”,也算是一种相当圆满的结局了。
宁奕轻声道:“不打扰了,我们还忙着赶路。”
阿春摇了摇头。
“宁先生......”
她轻柔道:“那位剑湖宫的大剑修,若是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以他的修为,你们会被追上。”
宁奕沉默下来。
丫头若有所思,她一只手轻轻倒握住厚格剑的剑柄,几张缠缑,在玉门的追逐战中火力全开,符?消耗地相当巨大......那株短穗柳说的不错,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境界高出自己三人太多,真正追赶起来,要不了多久。
自己凭借剑藏,还能稍微斡旋一二。
但长久以往,她也不敢托大,就算能抵达西境,恐怕路上也是危机横生,驭剑而行,总会招惹一些是非。
“宁先生......或许,阿春可以帮到你们。”
抱着小狐狸的女子,轻轻开口道:“不知先生三人,要去哪里?”
宁奕略微沉吟,道:“西境,漓江。”
柳十一的神情凝重起来。
“漓江......”女子将那只小狐狸,轻轻托起,放在自己肩头,此刻已经安然入眠的小狐狸,毛发不再燃烧,而是缓慢落定,像是一只奶猫,鼻息浅淡,头颅偏转,在秀发里轻轻嗅了嗅,异常的安静。
做完这一切,阿春闭上双眼。
她的眉心,那抹殷红颜色,缓慢亮了起来,与丫头的“剑藏”不太一样,眉心散发淡淡荧光的时候,更像是鲜血真实溢了出来。
整座玉门大漠,妖君伽罗昔年鲜血曾经流淌过的大地,沙粒都轻轻震颤。
远方的客栈,牵马的人群,此刻都惘然望向玉门大漠的中心。
月华以树下的女子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淡淡的涡旋。
伽罗积攒了许多年的力量,本来是想送她离开玉门,一路北行,直到掠过北境长城,翻越倒悬海,落在妖族天下的土壤里......可以想象,那是一种何等磅礴的力量。
虽然要送出的,就只是一颗种子。
但是路途迢迢。
如今,这股力量,被阿春重新调动而出。
玉门距离漓江,并没有那么遥远。
这股力量,足够支撑着送出宁奕三人。
她望向前方,认真说道:“宁先生,还请收敛修为,不要抵抗。”
肩头的小狐狸,恍然惊醒。
它轻轻舔了舔唇角,眉眼惺忪。
月华的中央。
宁奕眼神诚挚,揖了一礼,裴烦同样如此,柳十一神情郑重,学着两人做了相同的动作。
三人都收敛了修为。
妖君的残余力量,随着大漠的风儿吹过,掀动黄沙和金灿的树叶,与月光一起,包裹了三人。
如沐春风。
空间徐徐燃烧。
小狐狸呀呀叫了几声,它本身其实只是一团火焰,但启灵之后,灵智极高,看着对面三人的动作,福至心灵,学着宁奕三人的动作,直立起来,学着人形,两只前爪抱在一起,轻轻鞠了一躬。
阿春微笑道:“若有缘......宁先生,裴姑娘,柳公子,期待下次的见面。”
宁奕动容,认真道:“会有的。”
柳十一神情凝重,道:“愿姑娘妖身,四季长春。”
丫头挥了挥手。
阿春看在眼里,同样笑着与宁奕三人挥了挥手。
春风拂过大漠黄沙。
三人的身形,被妖君力量包裹着消失在此地。
玉门大漠,那株燃烧着的金灿枝条,在风中消弭。
女子搂着怀中咿咿呀呀的小狐狸,身形一点一点被风吹散。
风沙里,破土而出的大树,缓慢下沉,沙粒坠落。
地平线外。
日出东方。
驼铃响起。
……
……
千里迢迢。
良夜遥遥。
黄沙大漠,有狐轻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谣。
山可穷尽,海不枯凋。
此去经年,灯火曳摇。
只是不知。
再相见时,君可认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漓江朝露
西境的荒山野岭。m.www.uu234.net
飞鸟鸣叫,猿猴影子在树影藤蔓间摇晃飞渡。
一道“并不纤瘦”的身形,双手背负在后,袖袍翻滚,蹬地而掠,一阵一阵的疾射而出,身后掀起滔天烟尘。
这道身形......说并不纤瘦,其实不恰当。
准确的说,是相当“壮硕”。
飞鸟拍打双翼,蹙起眉头,不明白这个胖子为什么跑得如此之快......为什么他能够跑得如此之快?
好胜心强烈,双臂不断拉扯藤蔓前进的猿猴,尖声而啸,他们竭尽全力,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那个人类的掠行速度,远远看去,只能看见那道沾染着灰尘的大袍,在空气当中越拉越远,浑身的物事,在如此疾速的奔驰之下,都被颠了出来......
在半空中瀑散开来的卷轴。
玄铁质地的纽扣。
脆弱的木质发簪。
然后是一块从袖袍里颠出来的令牌。
猿猴停下攀掠,皱起眉头,看着砸在树干上,还没来得及坠落,就被自己一只手捞住的令牌......上面写着古怪的墨字。
叁......贰......柒?
三二七号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一路跑来,如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看起来相当狼狈,但他的神情却无比凝重,眸子里藏着一朵锐利的精光......两边的袖袍随着掠行不断抛飞,猎猎作响,他的前踏动作快得只能看清虚影,就像是燃着赤金火焰的车轮,双腿缠绕绷带,其内绑着“神行符”,不断燃烧沸腾,迸发出星辉的炽烈气息。
这正是他能够神速穿梭在大隋各境之间完成情报任务的“秘宝”。
如今已过了中州。
从玉门离开,他现在正火速赶往西境蜀山......从那片大漠完成碰头,线索交付之后,他便完成了千手大人交付的任务,成功传递了两封情报。
按理来说,他可以不需那么着急地回赴本宗,大可以待在玉门,看一看中州的沙土风情,慢慢悠悠,缓缓晃荡回去。
然而......那位宁小师叔,在临行之前,交代了他一句话。
一句很重要的话。
他拍着胸脯说保证送到。
蜀山暗宗三二七号,言出必行。
今日他要把那句话送到。
今日他一定会把那句话送到。
......
......
中州边界。
一条大江,横贯州境。
漓江。
水面不起波澜,一艘小舟缓缓而过,舟上三个年轻人,黑袍青衫白衣,头上戴了件遮人耳目的竹骨斗笠,并没有船夫撑篙,船身两旁装模作样搭了两只木浆,其实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船体自身无形震颤,船腹底下,暗流汹涌,便有两拨水流徐徐分开。
为了不引起太大的注目,行船速度并不算快。
丫头的剑藏,平稳而又缓慢地驱动着小船,眉心的红芒,像是一炷檀香,袅袅升起。
漓江江面,如今还没至分流节口,诸多游船,画舫楼阁,美人轻纱。
柳十一将长气横在膝盖,坐在船头,白衣随江风飞扬,仙气飒然,那柄裹了黑布的长剑,像是一柄古琴,他双手十指偏偏分开轻搭剑身之上,做拈花拨弦状。
不得不说,柳十一一身皮囊,生得很好看。
即便那顶宽大的竹骨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此时此刻,以这等超凡脱俗的姿态,坐在船头抚剑,仍然吸引了相当多的目光。
画舫大船上的卖艺姑娘,一位从楼阁里走出,正趴在栏杆上乘凉吹风。
画舫胭脂楼,每日载客数百上千,一边游玩漓江,一边歌舞升平,进楼的无非有两种人,要么是自以为腰囊里装满了银两,要么是自以为肚腹里盛满了才华......漓江上的贵公子,她见得多了,看得腻了,有时觉得自己已然不食人间烟火,相不中凡人了,如今乍一瞥,没想到瞥见柳十一这么一个松形鹤骨的翩翩少年郎,一时之间竟然怔了神。
白衣胜雪,仪容清癯。
并非是江风洗涤衣袍。
玉门大漠的灰尘,在柳十一这等境界的修行者身上,轻易便可以以星辉洗去。
船上的女子怔怔出神,待到脑海里一片空白徐徐散去,她面颊竟然有三分滚烫,不敢去看那道远去的白衣。
再细细去想,并非是自己相不中凡人了......而是那个白衣少年,的确不是凡人。
更像是天上谪仙人。
柳十一盘膝坐在小船船头,对于这一幕置若罔闻。
江风逆着吹来,斗笠之下,些微发丝被风吹起,不断抛起又落下。
他闭着双眼,现在在做一件很单调的事情。
从天都皇城离开,到玉门大漠,再到漓江。
他一直都在做一件事情。
再往前推......从学会拎剑的那一天起,他谨记师父柳十的教导。
他不眠不休去做这件事情,已有十多年。
悟剑。
柳十一缓慢闭上双眼。
……
……
宁奕双手枕在脑后,身子向后仰倒,抬头看着满天的云气,穹顶一碧如洗,阳光并不灼目,丝丝缕缕的温暖照在身上,一片清和,太平。
心境呈凉。
青衣裴烦,捋起半边袖子,伸出一只手,手指指尖触碰江水,而后轻轻搅动,掌心拍着水面,触之即分,一路上留下不断荡漾散开的水纹。
丫头如此反复,掌心落下抬起之时,仍是一片干燥,并没有留下丝毫湿润水气,抬掌下压和收掌的动作,并没有动用剑藏星辉,这更像是一种“意境”的运用。
势。
人未至,势先至。
丫头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玩水所领悟的法门,在灵山被叫做“掌心雷”,顾名思义,出掌犹如掌心寄存雷霆,神威震出,不用触及血肉,便可以递出全部劲气,先是掌心迸发寸劲,再是寸劲传递隔空打出。
明眸善睐的青衣小姑娘,就这么不厌其烦拍了一路水花。
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江面关峡,过了关峡,就是西境。
要入西境,走水路,那么便要从山中腹内渡江而过,据说是某位剑湖宫的先辈大修行者,以剑气开辟山中洞天,让漓江穿流而过,远远望去,江上有山,绿影重重,好似一副水墨画,一派柔和。
丫头鞠了一捧漓江江水,轻啜一小口,眼神明亮,转头望向懒洋洋虚靠在船尾的宁奕,道:“好甜啊,哥,要不要尝一口?”
含着一根草屑的宁奕,缓缓睁开双眼。
清、静、绿、甜、凉。
漓江江水,便以这五点著称,一路上,江面碧波荡漾,微风吹拂,鲜起波澜。
看起来风波太平。
嘴唇干枯的少年,缓缓坐起身子,一只手捞起漓江江水,轻轻抿了一口,其余的擦拭面颊,揉了揉发涩的眉心。
从玉门出来,奔波至此,他未曾喝过一口水。
宁奕神情复杂,望着前方独坐船头的柳十一。
他可不是那个剑痴......可以三天三夜不喝水不睡觉,盯着一把剑悟道。
柳十一距离第八境,只差临门一脚。
他停滞在剑气二重境也已经很久,从长陵那一战,就卡在第三重境界。
星辉和剑气,都只差一步。
厚积薄发,说易做难。
修行路上,道心容易出现问题,若是久久不得突破,那么道心难免生疑。
剑湖宫的修行法门尤其如此,压境而修,让柳十一的剑气境界,硬生生高出了修行境界一头,与大隋其他圣子相比,他的星辉境界是最低的,没有之一。
然而剑痴令人敬佩的一点,也在于此,他从未觉得自己走得慢了,生出要追赶他人的心思......叶红拂和曹燃,拼命修行,因为有一位谪仙人总是快他们一步,其他圣山的圣子,乃至于宁奕,都有一个追赶的对象。
那个叫洛长生的年轻人,给了大隋黄金盛世一个远远的背影。
谪仙人高坐星辰之上。
而柳十一更像是另外一个不问世事的谪仙人。
他不追赶任何人。
他只追赶自己。
这份心境,难能可贵,试问当今大隋,有几人能够做到?
宁奕扪心自问,至少自己做不到。
阴翳笼罩而下。
小船在漓江上不疾不徐,缓慢前行,驶入了那座洞天里。
一片漆黑。
宁奕伸出一只手,掌心在水流里缓慢抬起。
他掬了第二捧水。
还没有来得及饮下。
就在此时,一滴水珠落下。
轻轻砸在了宁奕的眉心。
那滴水珠落而不散,一路下滑。
流淌到宁奕干枯的嘴唇。
甜。
很甜。
就像是清晨的朝露。
坐在船头的柳十一,双手按在剑上,裹着“长气”的黑布,一点一点被剑气震起撕裂,在漆黑洞天里,像是春天化开的雪屑一样,沸沸扬扬向后抛去,黑灰如烬,燃起一片短暂光华。
远方漆黑洞天,一只对立而停的小船上,缓缓站起一道纤瘦高挑的女子身影。
那女子提着一盏灯笼,照亮清丽面容,脖前拴着一根红绳,白袍在漆黑逼仄的江面上下抛飞。
宁奕轻声笑道:“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柳十一面无表情,缓慢起身,漫天剑气灰烬在他身旁重聚,化为一盏剑气灯笼,不用拎提,便自行悬挂在他肩头。
“你们两个,看着就好。”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大雪洞天观大雪
漓江江面,不再平静。www.uu234.netwww.uu234.net
一圈一圈的水波,在两只小船周围荡开,如山峦起伏。
漆黑洞天里,两道光华缓缓升起。
柳十一的肩头,那道由剑气凝聚而出的“灯笼”,缓慢悬空上升,一直悬停在洞天穹顶之处,灯罩内剑气凝而不发,散发而出的光华,犹如一轮狭小红日。
而那位缓慢起身的白袍女子,脖颈栓系一根红绳,看起来纤弱至极,随时可能会被风吹断,背后的大袍猎猎作响,一只手轻轻提着的那盏灯笼,光芒与柳十一截然相反,更像是一轮皎洁白月,她松开拎灯笼的那只手,一整盏油纸灯笼幽幽上浮,与柳十一的剑气升至同样高度,谁也不高谁一头。
宁奕眯起双眼,盯着那盏油纸灯笼,神情不善。
柳十一的剑气汇聚光华,照亮一方洞天。
而那个女子的油纸灯笼,竟然察觉不出丝毫的星辉和外力痕迹,松开手后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浮了上去......这是什么手段,又是如何做到的?
宁奕微微转头,目光望向青衣姑娘。
丫头察觉到宁奕的目光,摇了摇头。
“不像是大隋的手段......”她喃喃道:“此人的境界,高得有些离谱了?”
漓江江面,生出了阵阵寒意。
踩在船头的白袍女子,身材修长,五官柔和,像是一只狸猫,眉眼潋潋,左右两边,各自悬挂着一柄剑鞘,大袍被逐渐凌厉的江风吹拂向后,两只雪白如玉的手掌,便轻轻搭在剑柄之上,掌心抵住剑柄,并没有如何发力,看起来一副慵懒模样。
女子轻柔开口,“我从西海来。”
柳十一缓慢起身之后,那柄原本横在膝前的长气,便被他立在船头,轻轻戳 入船头,小半截剑身犹如戳碎一层鼓面般,毫无阻拦地戳了进去。
白衣剑痴双手按住剑柄。
西海......
师父对自己说过,西海的修行者,杀力尚不可知,但因为服用丹药的缘故,境界都相当之高......蓬莱与剑湖宫的修行路数截然相反,非但不主张压境而修,反而借用外力推助修炼。
那女子身上的气机藏得极深,此刻一点一点显露而出,漓江的江水,以她为圆心,霜雪寒意犹如一张蛛网,在波涛起伏的大江上徐徐蔓延开来。
两只小船,一前一后。
随波逐流,顺延西境方向漂泊。
两只悬空灯笼,同样一前一后,西海而来的白袍女子,面对柳十一而立,两旁山石巨岩缓缓而过,幽青色的寒意,凝出了实质,丝丝缕缕向着左右两边的剑鞘汇聚而来。
柳十一脚底的船身,已经凝结了轻薄的冰屑,霜雪。
漂泊起伏,颠簸下坠之时,都要抖落一层冰霜。
宁奕回头去看,自己这艘小船已经行过之地,此刻竟然结了一层薄冰,西海女子的剑意释放开来,将翻滚而起的漓江江水冻结,凝形,保持在了掀起江花的那一副景象。
柳十一吐出不带感情的四个字。
“西海徐来?”
白袍女子笑着回应了四个字。
“西海徐来。”
她的腰间,悬挂着一枚青翠欲滴的令牌,上面刻着“蓬莱”二字。
大隋天下,对于西海修行者的了解甚少。
蓬莱岛上,丹药,法器,这两样物事,能够辅佐修行和战斗,数量多不胜数,吞丹修行,符?厮杀,阵法捉杀,这三件事情,其实是西海修行者最擅长的......比起北境那些武夫纯粹硬生生体魄的对撞和撼击,他们更倾向于以更高深的境界和更玄妙的手段压制对方。
那枚“蓬莱”令牌,内里包裹着一抹惨白光华,并没有外放,若是打碎令牌,取出那抹幽光,便会发现,那道光华与悬在白袍女子头顶的油纸灯笼光华,并无区别,油纸灯笼里灯芯所燃烧的光华,就是使其升空的“秘密”。
油纸灯笼内,幽幽光华贴着油纸内壁缭绕,徐徐划出一个“图案”。
一只竖瞳。
......
......
“师兄,你真的很厉害。”
大雪洞天里,徐来的声音像是一缕温暖春风。
只是他的眼神并不温暖。
大雪洞天的长阶尽头,开了一线光明,徐来踏入之后,洞天重新合拢。
柳十抬起头来,瞳孔收缩。
自己头顶,洞天上方,悬挂着一根一根的冰渣。
此刻一步一步踏着阶梯下来的徐来,神情阴郁,黑袍翻涌,信手一挥,此刻悬停在柳十头顶的那根冰锥,模样好似沉积千万年的钟乳石,只是棱角犹如剑尖一般锋锐,咔嚓一声自底部断裂
急速坠落!
砸在地上,冰屑四溅。
披头散发的柳十,呼吸并没有丝毫波澜,他盯着那根就在自己面前三尺之处钉入大地的冰锥,锥头破碎绽开冰花,朝天的底部,切口相当平滑。
而自己那位看起来甚是愤怒,但面容仍是稚气未脱的师弟,走下大雪洞天长阶之后,就这么坐在了冰锥断面上,冷冷盯着自己。
徐来寒声道:“师父的大雪,你到底藏到哪了?”
柳十笑了笑,并不言语。
徐来的愤怒,此刻看起来,竟然显得有些滑稽,这位眉眼清稚的星君大修行者,离开大隋的时候太早,拜入西海蓬莱岛之后,身子骨还是青年时候的模样,一直服用丹药修行,导致他如今的这副皮囊,凌厉的剑气有,海外的仙骨也有,但更多的......是棱角没有磨平的桀骜不驯。
柳十看着师弟,嘴唇干枯道:“你想要师父的大雪剑,来完成合璧.......但不要忘了,当初师父是什么原因,才死在天都的?”
徐来沉默下来。
他离开剑湖之前,窃走了师父篆养“大雪”的剑鞘。
剑湖宫的至宝,虽然名叫大雪,但其实是一柄双生剑,“大雪”和“长生”缺一不可。
长生剑鞘被他窃走之后,师父没有远赴西海蓬莱,追究自己的罪过......徐来稍稍安心,放下了提心吊胆的念头。
再后来,当他再听到剑湖宫的消息的时候。
便是师父长逝的亟讯。
黑袍青年坐在冰锥断面上,他神情里闪过一丝复杂,而后眼神旋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
徐来木然道:“逝者已矣,人死不可复生......柳十,我与师父,与你,都有着修行理念上的冲突。当年我们争论不出对错,但时间会证明一切。师父说要压境而修,可他少了一柄剑鞘,就被裴?f当场格杀......就算当年给他那柄长生,又能如何?”
漫天锁链哗啦啦震颤。
柳十的面颊忽然前探,身子拽着冰霜锁链,震起一阵阵冰尘。
“师父当年把你捡回剑湖,教你练剑,抚你成人,你要争圣子的位子......可剑湖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拿走长生那一日,对我说,只是借剑一用,很快就还,而还剑的那一日,你又在哪里?”
“我替你领了惩罚,在大瀑布山下闭关十年......十年!”
“徐来......即便如此,我亦不曾怨过你。但师父因长生之故,死在天都,如今......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柳十的声音,字字咬牙切齿。
“简直是,大逆不道!”
大雪洞天的雪屑四飞。
湛蓝色道袍的衣袂碎片,丝缕飞舞。
柳十攥拢双拳,锁链绷直拽紧,说出这些话后,他胸膛里仍是一片滚烫,火热。
一个个字,坠入心湖。
大逆不道......
徐来沉默片刻,接受了这个评价。
坐在冰锥上的黑袍青年,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自己师兄被风霜摧残至有些沧桑的面容,他的愤怒一点一点消散。
徐来疲倦开口。
“把大雪剑给我,我来带领剑湖宫重新走向大隋的顶峰......此事就此了结,拿到剑后,我放你离开这里。”
柳十自嘲笑了笑。
“别急着拒绝我。”
徐来伸出一只手。
冰雪汇聚,漫天而来,在他掌心,凝聚出一枚精致的小灯笼。
那盏灯笼内,燃烧着雪白的灯芯,光华皎皎如月。
与漓江江面上的那女子,松开手后自行悬浮的灯笼,一模一样。
“莲花阁千机术......”柳十眯起双眼。
这门术法,是从蓬莱学来的……但刨根除底,的确出自于天都莲花阁的袁淳先生手中。
于是徐来只是神情平静凝视着那盏灯笼,并没有否认。
那盏灯笼被他轻轻掷出,在空中便燃烧开来。
灯笼燃烧之后,在湛蓝色道袍男人的面前,雪白内芯化为光华,铺展开一副画面。
漓江江水,起伏凝聚,两只小舟,一男一女。
自己的徒弟,双手按在一柄长剑十字剑柄两端,站在舟首。
“十一…….”柳十神情变得苍白,漓江是中州水路通向西境的必经之处,自己弟子如今乘船而来,所为何事,再明显不过。
徐来笑了笑,道:“你我的弟子,在漓江上遇见了……本以为朝露要踏出西境,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找到,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师兄,我要向死去的师父证明,他是错的,你也是错的。”
黑袍的神情,变得沉重起来,他盯着柳十,道:“今日,我就会证明给你看。”
(这几日的更新……要跟大家说一声抱歉,不是因为状态不好,而是因为毕业季事情太忙(经历过的,都懂)。而且这种状态,恐怕要到六月才会结束,以后的每天更新,大家按一章来期待……毕业再忙,都不会请假的(真要请假也会发书圈通知),如果当天码了两章及以上,会一口气全发出来。)
第三百章 剑痴的剑道
漓江江水,剑气缭绕。UU小说m.www.uu234.net
在漆黑洞天里,两只小舟,一前一后,随波起伏。
两位年轻男女面对而立,不断有冰屑破碎的声音响起。
“柳十一,我在西海修行的时候,曾经听我师父徐来提到过你的名字。”
披着白袍,系着红绳的清秀女子,轻声开口,声音如清泉啷当,悦耳动听,倒是没有太多煞气蕴含其中。
“师父对我说,剑湖一脉的弟子,是我未来最大的敌手。”
说到这里,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如今一见,甚是失望......只有七境,你拿什么跟我打?”
声音说完。
柳十一瞳孔收缩。
整只小船,原本还算平静的船底,波涛剧烈,白衣剑痴脚底所踩的整截船头忽然高高翘起,一截纯粹由冰气铸造的剑尖捅穿小船船首,接着便是如剑林般的冰棱自江面涌出。
小船船身上。
青衣裴烦眯起双眼,黑袍宁奕面色如常。
“铛”的一声!
双手按住剑柄的柳十一,此刻掌心发力,将长气按下,剑气迸发,四周冰屑瞬间爆碎
一袭白衣陡然射出,瞬间便贴近了那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
两人之间,迸发出璀璨至极的光华,栖身在山腹洞天之下的漓江江面,剑气的清啸撞击在一起,像是沉闷的龙吟。
柳十一单手攥拢长气,递剑之势大开大合,一反常态。
豪气长歇鞘中,出剑不可阻挡。
不知名的白袍女子,双手仍然保持着掌心按住剑柄的姿态,眉尖微微挑起,眼神里满是漫不经心,身法极快,掠行在宽阔剑气的间隙之中,只能看清白色的大袍虚影。
那女子面色淡然,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一道道的剑气,重归于漠然。
她并不拔剑对斩,仅仅是以自身篆养而出的剑意在虚空当中勾画,就像是以神念持笔,在虚空中泼洒墨意,于是柳十一的“长气”,每一次递斩而出,下一刹那立即便有一道剑意泼洒而出,狠狠与之碰撞,砸得他动作一滞。
“那蓬莱剑修的手段,有些古怪。”丫头蹙起眉头,自己和宁奕的小船漂泊在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中,顺延江水流向山外,光明之处。
不远处那两人站在小舟上,背后已有了一点光芒。
柳十一和蓬莱女子剑修的剑气对斩,在空中撞出一蓬璀璨光华,紧接着波散开来,漓江江面炸开冰屑,蓬莱女子剑修的剑意,非但没有收拢,反而不断扩散,不断加深。
裴烦注视着那道在三尺空间内不断挪移扭动避开剑气的女子剑修,那人双手按住剑柄不曾挪动,身上气息并不急着全部释放而出,而是一点一点宣泄。
“九境......甚至可能更往上。”裴烦吐出复杂的一句话来,“再往上,可能就是与曹燃和叶红拂一个级别的十境修士了。”
“提醒你一下,姓曹的已经破开十境了啊......况且......”宁奕笑了笑,盯着柳十一,瞥了一眼西海而来的女子剑修,道:“她是十境,开什么玩笑?说是十境,就算是货真价实的九境,哪里还有闲情逸致陪柳十一过这么多招?”
这句话底气听起来并不足。
“蓬莱剑修,服用丹药修行,境界高出同辈修士,但因为根基不够牢靠,所以也会导致另外一个结果......若是不依靠外力,他们的杀力,普遍要下降一个大台阶。”宁奕注视着柳十一的挥剑动作,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与十一在长陵交战......他的剑气境界我很清楚,身为二重境剑修,就算是八境修士也占不到他丝毫便宜。西海与剑湖之间的争斗,没有理由谦让,真是十境,这一架柳十一拿什么打?”
只要不是十境,那还有的打。
剑湖宫压境修行,追求杀力,故而柳十一刚刚踏入后境,便身负“剑气二重境”的修为,“七境无敌”的名号便是因此而来。
西海蓬莱则是截然相反。
一增一减,尚且还有一战之力。
“那女子似乎在酝酿着蓬莱的秘术......注意到没有,漓江江面被她剑意笼罩,她的修行境界才开始缓慢拔高。”宁奕皱眉开口,道:“你我都未曾去过西海,且大隋对于蓬莱的记载也甚是稀少,如今第一次见识,他们究竟是何手段......也只能观之看之,再做评论。”
“比起这个,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宁奕顿了顿,他袖袍里滑出了两章镇气符,指尖轻弹而出,两张符?围绕小舟,如太极阴阳一般旋转笼罩,四面江水寒气,以及雾气,都通通破碎开来。
与丫头相伴多时,他已经熟稔掌握了诸多符?的用法,这里甩出来的镇气符,就是诸多低阶符?当中的一种,功效是镇压“乱气”,像是水汽,雾气,雪气,热气,都属于其中的一种,用以扫清视野。
做完这一切,只不过是随手而为之,电光火石之间。
宁奕指向远方的白衣剑痴。
“你有没有觉得,这缕剑意,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
......
柳十一面色平静,一剑一剑,递剑而出,横扫,下切,抬剑,斜斩。
每一剑的剑势,都沉重到了极点。
也“愚笨”到了极点。
天下剑气,唯快不破。
而柳十一如今挥出来的剑,却非常的“缓慢”,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缓慢,每一剑斩出,承前启后,看起来就像是一道连绵的光华,但放在同境修士的眼中,却太容易避开。
所有人都知道,柳十一的剑,是很快的剑。
哪怕西海的修士也知道。
但如今这样的剑,却慢的不符合他“剑痴”的身份。
追求破坏力,而放弃了速度。
这样的剑,是斩不中人的。
小舟三尺贴身距离,躲闪到只剩下白袍虚影的那位蓬莱剑修,注意到了这一剑一剑递出,停滞之处,都有剑气留存......但这位柳十弟子的剑,比自己想象中慢得太多。
这是瞧不起自己么?
她并没有真正动用心意去闪避。
只需要虚空泼出一缕剑意,戳在柳十一的“长气”上,就可以使得他的剑势歪斜,刺向虚无。
但柳十一会立刻调整剑气方向。
于是虚空当中再泼出剑意。
短短十个呼吸间的剑气对攻,显得枯燥而又无声。
然而柳十一的神情,自始至终的平静而沉默,他单手递剑犹如握锤砸铁,掀起一阵一阵劲风。
不断调整角度。
剑气连绵炽热。
不远处的宁奕,盯着此刻的柳十一......沉重而又炽热的剑气呼啸之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是北境的那条烛龙。
柳十一犹如砸铁一般的剑意,带着千锤百炼的火热和滚烫......而这滚烫意境,则是让宁奕想起了天都府邸深夜,曹燃来访,打碎自己镇神阵的那一拳。
那位白衣剑痴,负伤来到了自己府邸,对着曹燃打碎的镇神阵,进入了顿悟......然后就是面壁,以及向丫头请教镇神阵的奥秘。
柳十一的剑道......是极致的简单,也不是极致的简单。
而是永无止境的去学习!
把有用的吃下,把无用的扔去,然后再化繁为简。
什么叫剑痴的剑道......这才是剑痴的剑道!
柳十一在消化那些驳杂的意境,他距离剑气的第三重境界,只差临门一脚了。
宁奕眼神有些恍悟。
下一刹那
远方小舟。
火星四溅之中,白色大袍女子向后仰去,弯身下腰,搭建“铁板桥”,避开横切一剑,脚尖仍然粘粘在船底木板,她肩头轻颤,一缕自下而上泼砸而出的剑气,撞在长气剑尖,撞得那柄“长气”向上抛飞......看起来就要脱离柳十一单手的掌控了。
便在此时,柳十一伸出了第二只手。
双手攥拢长气!
合剑而斩!
一道璀璨如煌煌大日的光华,犹如一条赤红蛟龙,更像是一条烈焰瀑布,瞬间披挂而下。
整片漓江,骤然绽开,两人所在的小船,被这道剑气斩得支离破碎,木屑横飞而出,瞬间被西海蓬莱的寒意包裹,紧接着便被柳十一的炽热剑意追上,砰然炸碎。
热雾弥漫。
远方洞天,一线光明,徐徐接近。
柳十一踩在一块破烂木板上,随江逐流。
他双手将“长气”按下,一半插入水面,滚烫剑气将身下水流染成丝丝缕缕的赤红,向后蔓延。
不远处,一道白袍女子身影倏忽落下,落入江面之时,脚底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冰屑绽裂声音。
冰与火,各自切割一方。
飘出漆黑洞天,漓江两旁,重峦叠嶂,头顶已不是之前的朗朗乾坤,而是一片阴云。
镇气符包裹,以及细雪剑气的外御,勉强保住了宁奕和丫头的小舟。
“西境要变天了......”宁奕站起身子,神情古怪至极。
裴烦同样站起身子,她目光与宁奕一样,放在了那位落在江面上的白袍女子身上。
蓬莱女子剑修,一只膝盖跪伏,她一只手轻轻掸了掸肩头,一小片衣袍,被柳十一的剑气所削落,已燃成了漆黑灰烬。
柳十一道:“你……叫什么名字?”
短暂的沉默之后。
“吾名,朝露。”
女子站起身子,两只手重新放回剑柄之处,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虚搭,而是缓慢加力,压得剑鞘剑尖翘起。
剑气蓄满。
大江冰封。
小船凝固在波涛汹涌的冰封江面之上。
镇气符的表面,都凝出了一层冰霜。
宁奕喃喃道:“真的是十境......怎么可能?”
第三百零一章 千机之术,燕子归巢
当今大隋,年轻一辈。UU小说
十境修士,唯有曹叶二人。
然而这两位已经与前不久,宣布破开十境,抵达介乎十境与命星之间的“虚境”,距离点燃那颗本命星辰,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初境,中境,后境,一境一座大山。
十境是最高的那一座。
柳十一剑道二重境,能与八境修士争锋。
九境就可以轻松打压他。
而此刻站起身子的蓬莱女子剑修朝露,脚底的那块江冰,开始蔓延,方圆半里,江面凝固。
剑意凛然。
朝露双手按下左右两柄长剑,目光越过柳十一,望向柳十一身后的黑袍少年和青衣姑娘。
“你朋友?”女子平静开口:“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柳十一眯起双眼。
他脚底发力,整个身子犹如一根箭镞疾射而出。
两袭白衣再度撞在一起。
漓江江水支离破碎,以柳十一和朝露为圆心,江雾与雪气向外一蓬蓬溅射开来。
朝露的身段犹如一根苇草,擦着剑尖而过。
柳十一的剑气越来越快。
长气本不是快剑。
纵然柳十一全力以赴,这些剑气仍然被朝露轻松躲过。
两人一前一后,踩江而战,江水结冰再破碎,漫天冰屑疾射而出,去势减缓,悬在空中之后并不下落,而是如那盏油纸灯笼一般悬停凝滞。
朝露向后翻去。
那根栓系在脖颈上的红绳自行断去,一袭宽大白袍在江面飘飞。
柳十一的所有视线,被那袭白袍挡住。
两人之间,隔着一件白袍。
藏剑藏刀,出鞘一杀。
两位剑修对弈厮杀,最讲究的就是藏剑之术,藏得够好,藏得够深,够妙,藏到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么出鞘的一剑,就是必杀的一剑。
半个身子还在空中,保持着倒悬之姿的蓬莱女子剑修,面无表情,双手拔剑而出,两道弧形在空中切斩开来,看不清轨迹的剑光犹如蝴蝶穿花。
长气一剑将那件宽大白袍撕碎
紧接着柳十一便听到了两道破空风声,一前一后,几乎混杂在一起,同时袭来。
他没有看见朝露藏剑出鞘的那一下。
也看不见破空而来的剑气在哪里。
“铛!”
漓江江面,清脆至极的一声。
羌山长气抛飞而出。
剑器脱手乃是大忌。
面色苍白的柳十一,侧过面颊,一缕微光擦着面颊划过,发丝被齐整的切断,飘落,在空中就被凝为冰渣,劲风吹过,化为齑粉。
褪去了白色大袍的蓬莱女子轻柔至极的飘落回到江面,她的身上还披着一件稍小的雪白斗篷,在斗篷内侧,两柄长剑重新滑落跌回鞘身,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剑尖撞击鞘底声音。
无论是之前的白色大袍,还是如今在大袍褪去后罩身的雪白斗篷,都不算是什么增加了阵法符?的宝物,只不过是普通的布麻材质,目的是为了遮掩出鞘杀人的那一剑。
很巧的是,从洞天相逢到如今击飞柳十一的“长气”,自始至终,那位蓬莱剑修只出了一剑。
那一剑藏得很深。
不仅仅是柳十一没有看清那一剑,连此刻就站在不远处的宁奕和裴烦丫头,也被那袭掷出的大袍遮掩了视线,没有看清丝毫线索,也摸不到对方丝毫的底细。
由此可见,这位名叫“朝露”的女子,对于“出鞘剑”的运用,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只可惜那柄“长气”护住柳十一,导致她无法一剑击杀剑痴,而那柄笨重大剑品秩又不低,所以她处心积虑递斩而出的第一剑,只能是震飞剑身,无法震碎剑器。
于是紧接而至的第二剑,就让柳十一有了反应时间。
漓江寒雾升腾。
神情阴沉的柳十一,伸出一只手,擦了擦面颊,原本还算平滑白皙的一边面颊,被他指尖轻轻划过,先是抹出了一线猩红,接着便是越擦越多,鲜血止不住流淌。
柳十一索性不再理会一侧面颊的伤势。
他静心归神,染了鲜血的指尖缩在袖袍内,江风渐起,白衣飘摇,他站定如一根木桩。
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他的身后,那柄长气,高高抛飞,落入漓江,“噗通”一声在江面上凿出了一个冰洞,溅起沉闷的水花,之后便越沉越深,没了声音。
朝露面色饶有兴趣,她注视着柳十一,今日她倒要看看,这位剑湖高徒,没了剑器在手,还能有什么逆天手段?
一念闪逝,女子缓慢抬头,瞥了一眼跟随自己一路漂泊悬浮至此的那盏油纸灯笼。
漓江穹顶,阴云压城。
天地大,苍生小。
那盏油纸灯笼,散发皎皎月华,离开漆黑洞天,来到外界世界之后,变得愈加鲜艳亮丽,此刻光华几乎不可直视,四面八方悬空的冰屑,似乎受到了莫名感应,纷纷如游鱼一般汇聚而来。
出自于大隋皇都莲花阁的“千机术”,向来神秘,世人不知其面纱下的玄妙,只知这等术法,可以赋予死物“魂魄”,剪纸可以化形,裁窗花可以化为陆地走兽,苍穹飞鸟,只是需要施术者相当强大的星辉作为驱动,而且需要以自己的一部分心神和魂魄作为附赠,死物变为活物,若是失去联系,作为施术者本尊,也会受到相对应的创伤。
这门术法,乃是“袁淳”先生所创造,袁淳先生修行道宗的“一气化三清”,本尊坐镇天都皇城,紫莲花分身离开中州,去往北境,还有一具分身不在世人面前展现修为,但三具身躯,据说都有着极其深厚的修行境界。
如今这位蓬莱女子朝露,所展示的“千机术”,便是道宗顶级秘术“一气化三清”的另外一种展现手法。
那盏油纸灯笼,灯盏内部,雪白光华摇曳晃荡。
四面八方的寒气汇聚而来。
她身上的气息还在不断攀升,突破十境之后,进境便没有那么快速,不再像是溃坝之水汹涌澎湃,但仍然节节高涨,不可抑制。
漓江的穹顶阴云压下,这盏灯笼此刻像是一轮圆月,四面八方的星辉都向着灯芯汇去。
“蓬莱术法......”
宁奕一只手按在细雪剑柄上,他可不准备让这位蓬莱女子剑修无止境汲取周围星辉,一直涨境下去。
现在看来,这位女子的真实境界,应当是没有十境的。她千方百计藏剑,也正是因为如此。藏剑不出,是一种威胁,更是一种“以退为进”,那盏悬浮的古怪油纸灯笼,似乎可以不断汲取周遭天地星辉,为她输送源源不断的星辉......施展“千机术”需要耗费不小的心力,所以她的涨境在抵达巅峰之后,便会一点一点消退,不能常驻。
宁奕有些明白“蓬莱”所谓的“涨境而修”的意思了。
有这等术法在身,蓬莱弟子早早就可以尝到“十境”的甜头,极深十境之后,以这等修为,可以轻松镇压任何九境。
更何况他们本身就是吞服丹药修行,境界要领先同辈修行者一头,如今再加上“千机术”的敛气屏神,一旦让他们攒境成功,同辈修行者,谁能抵抗高出一个大境界的碾压?
宁奕的剑意缓慢蓄势。
他神情凝重,随时准备拔剑斩出。
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被丫头轻轻按住。
宁奕怔了怔。
裴烦轻声道:“再等等。”
......
......
再等等,等什么?
宁奕的神念之中,感应到此刻的漓江,似乎少了一道气息。
站在江面,脚踩一片蛛网的柳十一,缓慢闭上双眼,气息不断沉寂再下落。
他的脑海里,一道又一道的剑光,出山时候看到的,长陵观碑悟到的,罗刹城递出的,被砍中的,瀑布山泉,黄沙大漠......师父对自己说,要出去多看一看。
他走了一圈。
如今回来了。
只差临门一脚的星辉境界,以及剑气境界,有了那么一丝的松动。
站在江面如木桩的柳十一,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站在那位十境蓬莱女子的面前,对方如一**月。
他就像是一朵狂风骤雨当中,随时可能会熄灭的微渺星火。
江面的冰渣截截破碎。
柳十一忽然动了,他轻踩一下江面,掠行而出的一瞬间,一小截江水破冰而出,直入他的掌心,凝为一柄三尺长剑,与燕归巢形状一模一样。
重回漓江,燕子归巢。
整片漓江,瞬间迸发出无数道冰面破碎声音,漫天冰屑之中,原本平静如镜面的漓江,瞬间沸腾起伏,如一条老龙脊背,踩在龙首高高掀起的浪潮上,蓬莱女子剑修朝露,居高临下,注视着那袭奔跑在起伏江面的白衣剑痴身影。
朝露松开一只手,缓慢抬掌。
而后压下。
油纸灯笼旁的冰屑,轰隆隆凝聚而出,化为一条气势磅礴的冰龙,龙眸神采被两抹泼洒而出的墨色剑意渲染开来。
千机之术!
天地昏暗,漓江江面,一条雪白蟒龙翻滚在江水云层之间,昂首奋爪,张开血盆大口。
柳十一持剑而行,指尖在雪白剑锋上缓慢抹过,抵至剑尖,风雷萦绕,江面震碎的细碎冰渣,犹如燕雀长鸣,数以千万来计,缭绕飞掠。
一上一下,瞬间撞在一起!
第三百零二章 白衣对白衣
千机之术,赋予死物“活灵”。UU小说UU小说
漓江江面的那头雪白蟒龙,毫无疑问就是千机术的杰作,西海女子剑修朝露,站在漓江江潮顶点,居高临下,背后水厦层层堆砌,宝相森严,那盏油纸灯笼,收敛了方圆一里地内的所有星辉,灯芯摇曳如阴柔月光,收拢悬挂在朝露头顶,在这片昏暗天地之间,倒真像是一**月。
漓江江水,喧嚣沸腾。
一袭白衣脚尖踏江,掠起之后,身后衣袍不沾染丝毫水汽,江面会倏忽炸开一道水柱。
瞬息之间,那袭白衣背后接连炸开七八道水柱,整个人以一种极为蛮横霸道不讲道理的姿态,撞入雪白蟒龙的身躯之内。
柳十一一根手指缓慢擦过剑面,风雷呼啸。
那柄纯粹由江水凝聚而出的“燕归巢”,原品虽然只是凡品,并没有动用天材地宝进行锻造锤炼,但若论锋锐程度,却也非区区“漓江江水”可以比拟。
滴水杀人,不是不存在,但施展起来太过苛刻,实战当中几乎用不到,也无从见得,与摘花飞叶割人头颅一样,通常都是用于高位抹杀低位。
若此刻站在漓江的不是白衣剑痴柳十一,而是裴?f大人,只需要掌心留有一滴水,只需要屈指弹出那滴水珠,就可以做到连人带龙,捅一个透心凉。
漓江江面,浪潮涌起。
肉眼可见的。
那条雪白蟒龙,本身只是一小截漓江江水,被“千机术”赋形之后,似乎真的痛了灵智,浑身上下,已然自内而外地生出了龙鳞,尤其是龙脊脊背,纹痕若是细看,能看见其玄妙和复杂,越看越令人心神沉浸起来。
然而漓江江面“轰”的一声
柳十一连人带剑,撞入那条雪白蟒龙之内!
一阵剧烈而又痛苦的尖锐嘶吼,在漓江上空响起,千年古江老龙吟......被蓬莱女子剑修赋灵的那条雪白蟒龙,面目狰狞,吼出的龙吟,已在江面上燃烧沸腾,龙吟还没有传出多远,那条巨大的蟒首,环绕身躯的龙鳞,忽然飞出了一大片。
燕雀归巢,那条气势磅礴的江面老龙,眉心浮现一抹黑线。
柳十一一剑自中央递斩而过,将其斩为两半!
蓬莱女子没有波澜的瞳孔之中,漫天漓江江水炸开,一袭白衣奔来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身躯之下风雷激荡,脚底踩碎漓江大潮,仗着反作用力,如一根劲弩般疾射而来!
朝露瞬间单手拔剑压下!
白色斗篷扶摇而上。
“叮当”一声清脆如铃铛的脆响,西海女子剑修拔剑的动作快得犹如一道幻影,与虚空之中与白衣剑痴“撞”在一起,两人在一刹那定格的影子,看起来相当亲昵的“以肩抵肩”,目光对擦碰撞。
但下一刹那,柳十一自下而上挥出的“燕归巢”,在“咔嚓”一声刺人的断裂声音当中,直接断为一连串的雪白水珠,直接被西海女子朝露单手拔出的剑器斩碎,整个身子来得快去得更快,两人肩头劲气对撞之后,白衣剑痴喉咙里闷哼一声,身子像是一只断线风筝,重重坠入漓江之中。
坠入江底,柳十一屏住一口呼吸,抬起头来,身处江水之中,剑气自眉心溢出,衣袍下坠姿态逐渐缓慢,他隔着江水遥遥注视着朝露,神情凝重,刚才对方藏剑出鞘的那一杀,他仍然没有看清。
两人对剑的那一瞬,藏着诸多细节。
来自西海的女子剑修,从藏掖在腰侧左右两边的两柄细剑长鞘便可以看出,善使双剑,剑气蓄而不发,讲究的是出鞘必杀。
刚刚虽然只拔出了左侧一柄剑,但仍然轻松取胜。
深究原因,并非只是胜在气机浑厚,星辉境界臻至第十境......
更多的原因,是那柄拔出的佩剑,锋锐程度和铸剑品秩都相当可观,先前一剑戳飞大隋羌山镇山四剑之一的“长气”,便可见一斑。
只是随意一斩,就直接将柳十一以漓江江水塑性拔出的“燕归巢”,砍回原形。
朝露眯起双眼。
她高高站在漓江江潮之上,坠入江水里的那袭白衣,看不清踪影,但水底之下,却隐约暗流汹涌。
丝丝缕缕的剑意,不再隐藏。
漓江江面,一缕缕漆黑细小的影子,浮现而出,穿梭如游鱼,下一刹那破开江面,犹如瀑布山泉倒灌而上,万千燕雀振翅,一缕缕剑气自盘膝坠入江底如一块老石的白衣少年眉心处激荡开来。
身子如玄铁坠入漓江江底,柳十一双手默默垂落搭在丹田处,结了最普通的一个“静心”法印,剑湖宫教导弟子入静时候的印决。
物我两忘。
驭剑指杀。
飞剑之术。
眉心一抹雪白,如覆盖了幽幽冰霜,独坐江底,白衣未曾浸湿,三尺之内,不断有水气激荡飞出,化为一柄又一柄约莫二指粗细,婴儿一臂长短的剑光,积少成多,先是悬在头顶之处,列阵数量抵达柳十一所能承受的上限之后,便不再抑制。
于是漓江沉寂了十多个呼吸之后,便有了数之不清的“游鱼”掠出江面的浩大景象。
剑气出江,蔚为壮观。
坐在江底的白衣剑痴,似乎想搬起一条漓江,化作滚滚剑气,以此来掀翻那位踩在浪潮上的西海女子。
这等景象,若是他真的抵达涅??境界,倒不是不能做到。
如今看来,柳十一施展起来,有些力不从心,只不过支撑了三四个呼吸,嘴唇便渗出一大片猩红,面容枯槁苍白,结印的双手袖袍里,溢出丝丝缕缕血墨。
但如今江上的那副景象,已经足够称为“壮观”。
踩在漓江江潮上的西海剑修女子,神情凝重,背后那盏油纸灯笼,光华不再内敛,而是彻底外放,大月垂落,犹如孔雀开屏,无数剑气凿打在月华撑开的屏障之上,发出一连串刺人耳膜的细密金石声音,那盏油纸灯笼,铮铮长鸣,开屏之后,被无数剑气敲击,已经逐渐绽现坑坑洼洼,但仍是固若金汤。
原本在西海女子朝露背后,层层堆砌的水厦,此刻底基都被盘坐江底的柳十一抽走,想要依据漓江江水大势进行压制的念头,被柳十一察觉,故而功亏一篑。
女子并不觉得恼怒。
跃出江面的剑痴剑气,已经不是所谓“七境”能够施展而出的手段。
驭剑手段,千里割颅。
无论是剑湖宫还是西海蓬莱,其实都没有这等术法。
柳十一如今不遗余力地使出这门术法,她倒是能够接住,也幸好柳十一的境界不高,否则结局难说......朝露眯起好看的双眼,盯住江底的白衣少年。
那袭白衣的头顶,不断有剑气射出,水流凝聚成旋涡。
柳十一身负驭使飞剑之术,说明他曾经见识过某位精通“驭剑”的大人物出手,甚至可能得到过对方的指点。
然而她并不知道......柳十一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指点。
只不过看了裴烦丫头的几次养剑而已。
此刻在远处,站在漓江波澜起伏当中的宁奕和裴烦二人,屏息而立,看着万千剑气跃出漓江的场景,神情复杂。
回顾漓江两袭白衣的“厮杀”。
柳十一以“长气”把曹燃的霸道意境打出之后,陷入下风,他没有去捡坠入江底的“长气”,而是拎水为剑,燕子归巢斩断漓江老龙。
剑断之后,盘坐漓江江底,剑气出窍,使出“驭剑指杀”。
所有剑术,无师自通。
有些是路过大隋偏隅角落,偶然一瞥,心有所得。
有些则是默默苦思,枯坐闭关的心血。
此等悟性,已然不可以常理来揣度。
连公认悟性极高的丫头,见了此景,都忍不住轻声感慨道:“看我驭剑指杀那么一二回,难道就学会了?”
看样子,的确是这样。
宁奕抿了抿嘴唇,脑海里又回想起了这袭白衣,抱着一把剑,无时无刻都陷入沉思的痴醉景象.....这一幕并不罕见,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从长陵山下到天都府邸,从瀑布山泉走到黄沙大漠,柳十一从来就是那个柳十一,他的剑道是极简的“一”,但是这个“一”,越是简单,就包含得越多。
......
......
无数剑气,疾射而出,气冲斗牛。
那盏油纸灯笼,内敛的星辉,被一阵冲杀,开屏如黄钟大吕,不断震出沉闷的古音,此刻外壳破碎一道纹路,一缕剑光钻了进去,擦过朝露面颊,女子面无表情,伸出两根青葱玉指,直接将其夹住。
油纸灯笼收敛的气机,在这一阵剑气冲杀之下,果真没有继续再收敛星辉,西海女子的境界,也随之缓慢下跌。
漓江江面,恢复了一片平静。
无数剑气射出之后,那位白衣剑痴少年,面容苍白,枯坐在漓江江底,大江辟易,他坐在河床干枯大地,指尖已是一片猩红,血墨萦绕在袖袍指尖。
柳十一抬起头来。
那盏油纸灯笼的防护,固若金钟,罩在那人头顶身上,飞剑剑气亦不可侵入。
他体内的气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步。
撤开油纸灯笼,西海女子的境界仍然稳稳站在了十境。
朝露长长吐出一口气,她低下头来,看着诸多剑气法门层出不穷的白衣剑痴,如今肉眼可见,柳十一的面容都憔悴了三分,看样子,连抬指都做不到了。
“结束了。”
西海女子认真开口,伸出一根手指,点向枯坐漓江的柳十一。
油纸灯笼轻轻摇曳,月华掀起漓江大潮。
原本辟易绕开白衣剑痴少年的大江,此刻汹涌澎湃,层层叠叠,凭空凝作一只大手,对准柳十一,狠狠攥下!
第三百零三章 剑气第三境
天地昏暗,悬挂在西海女子背后的油纸灯笼,幽幽散发月华,是这漓江方圆数里唯一的光源。UU小说m.www.uu234.net
朝露踩在江水起伏的浪潮上,神情从容,倚靠于那盏油纸灯笼的汲取之力,让她跻身十境,这等境界......在曹燃和叶红拂先后宣布破境之后,大隋年轻一辈,便再也没有台面上的十境修士了。
女子握拳抬臂。
漓江江水掀起一阵水龙卷,女子掌心所握,对应抬臂幅度,一大团死水汇聚成一颗硕大江珠,内里悬浮着一位面容神秀却枯槁的白衣少年。
掌心天地。
朝露神情木然,那件褪去的白大袍飘飞在漓江的不知名之处,如今身上披着一件稍小的斗篷,或者说白色罩袍更加合适,罩袍迎江风而飞,猎猎作响。
她凝视着陷入昏死状态,浑身气机干涸,闭着双眼,在掌心江水珠内上下浮沉的剑痴柳十一.......这一架,已经落下了结局。
朝露轻声开口,平静道:“师父,已结束了。”
话音飘然而出,窜入油纸灯笼,灯火摇曳,罩笼轻轻震颤。
千机术法,遥遥将漓江的场景,传递到剑湖宫大雪洞天的那一端。
徐来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师兄。
大雪洞天内,四根锁链拽着湛蓝色道袍的柳十,道袍男人的眉须上,由于严寒所至,冻结凝出了一层冰霜,他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场漓江之战......
柳十的神情里,有痛苦,也有挣扎,更多的,是欣慰。
此刻悬浮在漓江江水水珠里的那道瘦削白衣身影......就是自己的爱徒啊,离开剑湖宫,果然成长了很多。
柳十看着失去意识不省人事的白衣少年,自嘲笑道:“打你下山以来,没给你送过一柄称得上身份的好剑......”
是为师的不对。
与西海蓬莱的那一架,你都没有一柄撑手的剑器。
他看到了柳十一被击飞的那一柄长剑。
那是羌山四名剑,名为“长气”,由羌山小剑仙王异所背负,在长陵输给了蜀山宁奕。
那柄长剑,固然品秩位列东境圣山的羌山前四,但与剑湖修行功法截然不同,柳十一拿在狩水,只能发挥出一半甚至以下的威力......
最适合柳十一的剑,要够快,够锋利,够轻薄。
剑湖宫里,正好就有那么一柄......
大雪。
柳十自嘲笑了笑,他本想等柳十一外出回来,便将大雪剑取出,交付给他。
如今看来......已不可能了。
湛蓝色道袍的男人皱起眉头,沉闷咳嗽数声,他低头看着咳出落在道袍胸口处的细小血花,自己被锁在洞天里,道火点燃,情况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差了许多。
事情很糟糕。
唯一令他欣慰的一点,是他的弟子,正如他曾经所教导的那样,离开剑湖,去见这大隋众生,看山河湖海,悟万物于一剑......这是柳十的修行理念,也是当年剑湖老宫主的理念,薪火相传,这份理念,如今落在了年轻剑痴柳十一的身上。
千机术传来的画面......胜负几近落定。
柳十看着从冰锥一跃而下的黑袍师弟。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思绪复杂。
难道,自己师弟所说的,真的是对的吗?
剑湖宫的希望,败给了蓬莱......这算不算证明了,自己和师父这些年来的执念,都是错误的?
柳十的神情有些憔悴。
他抬起头来,对上了自己师弟的木然神情。
......
......
自己的弟子朝露,以一种碾压之势打赢柳十一,为蓬莱赢下了这一场对战......徐来的面容,却并没有浮现丝毫的开心,喜悦。
或者任何,诸如此类的情绪。
什么都没有。
一片平静。
平静至极。
平静到......让柳十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徐来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结局。
徐来的弟子,一定会胜过柳十的弟子。
黑袍青年,就这么凝视着被囚压在大雪洞天内的师兄,然后说出了这数十年来自己憋在胸膛里的话。
徐来沙哑说道:
“师兄,我证明了我自己。”
年轻时候,因修行理念的不合,被师父处处打压,不愿意遵从剑湖“压境而修”的徐来,最终选择离经叛道的离开剑湖,顺便窃走“长生”,离开之后,便不再压抑自己的天赋......只可惜,他与柳十,已经不在同一片天下,想证明自己,也只能等到多年以后。
譬如......今日。
他的弟子,战胜了师兄的弟子,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徐来的神情一片平静。
但他的眼神最深处,藏着一份炙热。
他等着这一日的到来,已不知等了几个十年。
徐来缓慢开口:
“我要那柄剑......大雪。”
这句话落在耳中,盯着油纸灯笼漓江画面的柳十,呼吸一滞,瞳孔收缩。
漓江江面,那位背后敛着一轮月华的西海女子剑修,轻轻挥袖,罩袍在风中切割漓江水花,那颗包裹着柳十一的巨大水珠,倏忽破空抡去,砸入一旁的悬崖山岩腹中。
破碎的石块碎片,伴随着支离破碎的水珠,一同噼里啪啦坠入漓江。
朝露面无表情,再度挥袖,江水之上再度汇聚如溪,将白衣剑痴裹住,横跨一整条漓江两岸,砸向悬壁山崖。
神情痛苦的柳十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他后背重重撞击在石壁上,瞬间平铺一张蛛网。
朝露背后,那盏油纸灯笼,再次收敛天地星辉,江水之上,颗粒分明,无数石屑和冰屑悬空而起,调转尖锐,对准四肢被钉死在悬崖上的那位剑痴。
白衣已不再是白衣。
柳十一的衣衫,大部分都被鲜血染红......他不是宁奕这般的炼体修行者,若是护体剑气被砸碎了,身躯体魄其实也算不上多么强悍,就算是宁奕,被朝露以十境修为抡着砸两下,体魄也吃不消。
闭着双眼的柳十一,眉尖皱起,看起来像是因为痛苦所致......如果不是因为衣衫上沾染太多鲜血的缘故,看起来他更像是在苦苦思索着一个剑道问题。
他体内的剑气已经枯竭。
星辉干涸。
山穷水尽。
剑痴的命,此刻就握在朝露手上。
徐来站在大雪洞天的大雪里,对着自己的师兄柳十,一字一顿,“取剑。”
只有两个字。
柳十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盯着徐来,声音沙哑:“大雪......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没有开口,但言外之意,已经于两人心中明了。
一剑换一命。
他要保柳十一的命。
徐来点了点头,道:“成交。”
湛蓝色道袍的男人,疲倦开口道:“大雪剑,在剑湖宫执法殿内,必须我本人亲自前去,才能开启......把我镇压在大雪洞天,就算我告诉你们位置,你们也取不出它。”
徐来没有开口。
黑袍徐来,只是一只手向下压去。
隔着袖袍衣衫,似乎压到了腰侧所藏极深的一样细长物事。
是剑。
一斩而过。
剑已归鞘。
这藏剑拔剑的姿态,快到只剩下一抹虚影,就连近在咫尺的柳十,都没有看清。
一道剑光连绵递斩而过
风气卷过耳畔。
下一刹那,柳十便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贯穿肩头的两条锁链,咔嚓一声碎开,大雪洞天的雪气被这一剑切斩开来,大雪纷纷扬扬,湛蓝色道袍男人终于能够打通体内的星辉,点燃的道火徐徐消灭......道火若是再燃下去,他要么被燃烧成烬,要么被逼着点燃涅??的道果,不得已而踏出“向死而生”的那一步。
这世上能走到星君的,已是极少,有胆量主动去踏出那一步的,少之又少。
除了天都皇城白鹿洞书院的那位苏幕遮先生,大隋已有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一位涅??境界的人物了。
柳十扪心自问,若是在大雪洞天尝试涅??......失败的概率太大,几乎是十死而无一生。
铺展在他面前的漓江画卷,随着他的解脱,此刻被徐来收敛。
伸出一只手,准备握住油纸灯笼长柄的徐来,扭头对柳十开口道:“别想耍什么花样。”
黑袍青年拎起油纸灯笼,意念传递而去。
“留他一命。”
这一句话,刻意当着柳十的面说,把这一切都画上句号。
徐来是一个相当高傲的人。
他不屑于动用蝇营狗苟的手段,也不屑于取走那位年轻剑痴的一条性命。
......
......
漓江江面。
朝露的耳畔,师父徐来的话语萦绕如风。
“留他一命。”
千机术画卷徐徐收起。
西海女子剑修,心里大概明白......师父已将大雪握在了“手中”。
她目光微微偏转,望向不远处,如刀切斧凿般平滑的山壁,因为自己用力过猛的缘故,那张蛛网的中心凹陷极深。
烟尘和江雾混杂。
她一缕神念放出,准备试探,看看此刻嵌入山壁内的那道白衣身影,到底还有没有一息尚存。
下一刹那。
朝露神情陡然骤变。
她的神念被一缕剑气直接灭杀。
烟尘和江雾徐徐散开。
一位白衣干枯身影,盘膝而坐,悬在空中。
漓江江水,缭绕而起。
丝丝缕缕的星辉,于绝境之中溢出。
不再是星辉第七境。
原本穷尽的微渺剑气,从干涸到重生,只用了短短数个呼吸。
坐在漓江潮头的柳十一,眉头由紧皱,慢慢变得舒展开来。
他在思索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如今他想通了。
于是便迈出了那一步。
剑气第三境。
第三百零四章 你愿意随我吗?
“这怎么可能?”
朝露瞳孔收缩,她一缕神念竟然直接被斩杀?
西海女子剑修的目光,投向漓江大山凹陷的阴影里,那袭破烂不堪的白衣,悬浮在江风骤雨之上,衣袍翻飞,剑痴身上的气机,原本已经干枯如老灯。UU小说www.uu234.net
竟然破境了!
而且破开的,不止是星辉第七境的禁锢,还是登上了剑气三层楼。
此间大好河山,万里风光,一剑之下,纵横睥睨。
朝露心头一颤,她望向那袭白色衣衫,原本那位剑痴......给自己的感觉只是“平淡”,甚至还带着一丝羸弱。
如今破开双境,竟然给了自己一种“极度危险”的压迫感!
柳十一猛地睁开双眼。
那盏由千机术凝聚的“油纸灯笼”,本来不断将江水星辉汲取到朝露窍穴四处,已经维持了相当持久的一段时间,如今逐渐开始走下坡路,随着柳十一的破境,灯笼内芯的月华光芒,在极力的拉扯之中,竟然不受控制的被远方那袭白衣伸掌抓去!
这是什么手段?
盘膝虚坐大江江头的白衣剑痴,一只手抓过漫天星辉,袖袍鼓荡,毫不客气收下这份天地馈赠的“破境之礼”,他神情凌厉,眼神如刀,下一刹那,站起身子,单袖抬起再落下,掌面便真的如刀一般,自上而下虚空划过
一条大江,浩浩荡荡,奔涌咆哮,从中间被切割开来。
朝露神情凝重,同样挥袖一斩,两道剑气同时迸发而出!
登上剑气三层楼的柳十一,明显要在剑气境界上领先西海女子一头,两拨剑气碰撞在一起,如金石撞在玉瓷之上,发出极其清脆的“叮当”一声,下一瞬间,便是柳十一的剑气以碾压之势击碎朝露剑气,继续前冲,疾射如粗壮箭矢,掀起滔天江水。
朝露面无表情,看到这一幕倒是没有丝毫挫败和讶异,大隋的剑湖宫,本就是主张压境而修,不断在剑气意境上深究,剑痴的剑气境界如今突破,比自己要深厚一些,倒是正常之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要她仍是十境,柳十一就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白色罩袍女子冷哼一声,脚步微错,在那道前冲掀江之势极其迅猛的剑气来临之前,化作一道残影瞬间消失在江面,只不过身形所站之处,刹那就被剑气冲散。
两拨合拢江水拍下。
柳十一眯起双眼,微微侧首,脚尖发力,如一根稻草向后飘去。
那道犹如鬼魅的白袍西海女子,从天而降。
出剑的鬼哭之音在耳旁响起。
一抹看不清的出鞘剑光,划出半圆弧形,擦着他的面颊掠过。
白衣剑痴躲开这一剑,整个人向后仰去,几乎与大江形成一条直线,同时抬起双臂,格住朝露力大势沉的一记膝撞,两人都是剑修,只不过临近周身三尺,出剑之余,亦有近身厮杀之术。
如今的姿态,朝露拔出双剑单膝撞在柳十一面门之处,持剑之姿如持刀将军,一记膝撞之后,几乎要将柳十一叩入江水底下。
她高高举起双剑,还没来得及剁下,面色猛地剧变。
抬起双臂本来只是格挡的柳十一,背后白衣险些蹭到了江水水珠,但偏偏僵住不再下坠,两人角力的刹那,柳十一双手如鹰爪一般钩住西海女子的小腿,白色罩袍被风吹起,女子下半身套着一条极短的纱裙,裸露一双白皙大长腿,层层叠叠的剑气和符?围绕她周身闪逝,蓬莱剑修身躯脆弱,便以此手段,来罩护体魄安全。
只可惜柳十一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裙下风光”,他也从来没有手下留情的习惯,双手交错,“刺啦”一声,朝露小腿之处的护体符?被撕扯开来。
“体修的杀伐之术?”朝露的声音尖锐三分,她怒斥道:“登徒子,跟谁学的?”
柳十一置若罔闻,目光却斜斜飘向此刻站在漓江远方的一黑一青两道身影。
他来到天都府邸之后,所行所见......以及所学,自然都是那件府邸主人的。
江面黑袍随风鼓荡。
负手而立的宁奕,看着江面远方的二人黏在一起,看似厮杀,却又像是风光旖旎的缠绵,心底啧啧感慨,没想到柳十一这厮竟然从自己身上偷学了几招。
每一次出手,都有着符?的破碎声音响起。
江面被剑痴掷出一缕或是一抹的符?碎片,有些悬浮在朝露身旁,有些则是贴在罩袍内侧,连带着衣袍,都被柳十一片片撕去。
这些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得益于宁奕在小霜山修行的“千手秘术”。
名叫“千手”的杀伐秘术,本就将体修杀伐的各路招数,都糅在一起,尽数打出......但看着江面的那一场近身厮杀,宁奕越看越是沉默,柳十一这厮,光明正大的杀法没有学到几手,怎么尽是一些下三滥的偷鸡摸狗手段?
而且。
再这么撕下去,西海那位姑娘的衣袍......可都要撕完了啊。
......
......
柳十一耳旁再一度响起极快的剑气。
他轻飘飘向后掠去,这一次他仍没有看清朝露的“出鞘剑”藏在哪里,那袭白色罩袍遮住了剑鞘,西海的藏剑手段比他想得要精妙很多......但并不妨碍他躲开这一剑,同时伸出一掌,毫不避讳印在女子高耸胸膛,震得对方向后退去,并且接着反震之力,向后掠出。
西海女子面色涨红,眼神里一片愤怒,自己被柳十一一掌拍出,这一掌可没有留丝毫情面,若是没有残余的护体星辉和符?,恐怕掌力可以直接穿透肌肤,震碎自己的心脏。
她双脚踩在江面,犁出一道足足有十丈长的“沟壑”,在她站定之后,江水缓慢恢复平静。
柳十一同样飘然后掠,退出了十丈。
两人之间,隔着二十丈,所站位置,与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天阴要下雨。
西海女子的胸膛起伏不定,她紧咬银牙,面色潮红,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碎的白色罩袍,藏身的符?被撕去了大半......
漓江江风吹起,些微的符?碎片,被吹卷开来,有些沉入江水里。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柳十一,此刻仍是面色淡然,不疾不徐。
柳十一的神情很认真。
很凝重。
他的眼神凝视着朝露。
而且凝视着的部位......不是别处,正是罩袍下的裙纱,破碎的布料在江风下飞扬。
朝露神情愤怒,她几乎就要再次掠出,拔剑而出,不顾师父吩咐地砍下柳十一的头颅。
然而漓江江面,剑痴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很好看。”
朝露愤怒的思绪,被江风一吹,听到了这句话,怔了那么一刹那。
她听懂了柳十一的这句话。
柳十一夸的不是自己......
因为听懂了那句话,于是她瞬间便想明白了柳十一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自己的破碎罩袍,也不是那件极短的裙纱。
正如他所夸赞的“好看”。
全都来自于自己所藏极深的两柄出鞘剑。
朝露面色紧绷,双手按住剑鞘剑柄,不露痕迹将其向后推去,藏在还算完好的部分罩袍之后。
她盯着那个面色木然的白衣剑痴,明白了为何先前对方要一次又一次出手撕扯自己的罩袍......这是一种看似无耻的打法,但却最有效,在自己失去理智的状况下,那位剑湖的剑痴,只差一些,就可以堪破自己的剑术诀窍。
只可惜。
她现在冷静下来了。
朝露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柳十一......你很不错,真的很不错。”
女子微微停顿,道:“若是没有千机术,那么今日胜负难定。”
二十丈外的柳十一,神情自若。
西海女子剑修,双手按住两柄剑的剑柄,违背自己意愿的,做了一个并不舒服的藏剑姿态。
她认真道:“但我是十境,所以你输了。”
柳十一双手拢袖,背在身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剑痴轻声赞叹道:“你很好看,比它好看。”
朝露蹙起眉头。
下一刹那,那盏悬挂在西海女子背后,气机丰盈饱满的油纸灯笼,忽然被突出江面的一截沉重剑锋击中,灯笼油纸罩面瞬间破碎开来,汲取而来的气机,犹如水银泻地。
朝露神情陡变,面色苍白,瞬间扭头,然而看到的力贯灯笼穿出的剑尖,是那柄先前被自己击飞坠入江底的长剑。
羌山长气。
驭剑之术!
自己所站的位子......正是柳十一刚刚抛剑的位置。
沉剑“千日”,用剑一时。
千机术凝聚而来的星辉,瞬间溃坝,西海女子喷出一口鲜血,心神俱颤,脑海里一片空白,下一刹那,自己右手边的那柄剑鞘,被便长气震得脱手而出。
凭空伸出一只右手的白衣剑痴,站在江面。
那柄从朝露腰侧抛飞而出的细长剑器,落入柳十一手中。
他端详着那柄极轻的三尺剑,一个呼吸之后,毫不犹豫拔剑出鞘,剑音震出一蓬江水,单袖翻转剑花之后,一根手指势大力沉抹过。
铮铮。
看剑如美人,持剑如饮酒。
朝露面色苍白,自己右手处空空如也。
跟随了自己十三年的“滴露”,就这么荒唐的来到了那个陌生剑痴的手上。
江水潮起。
柳十一端详剑身,轻声微笑道:“我缺一把好看又好用的剑,你......愿意随我吗?”
剑尖震颤,拼命点头。
第三百零五章 漆
漓江大潮,剑气长鸣。www.uu234.cc
源源不断汲取星辉的油纸灯笼,被“长气”自江底掠出,灯下黑般极其轻松的戳穿戳碎,好不容易才敛至十境的星辉,如瀑布一泻,倾荡而出,浩浩荡荡。
整片大江,雪气鼓荡。
“千机术”的敛气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就算灯笼破碎,想要重新回到十境,也并非没有一点可能......只是如今的局势,还容得自己继续蓄势吗?
西海女子摸向右手边空空如也的悬剑部位。
整条漓江大江上,都能听见自己那柄佩剑的“欢鸣”。
左右两柄剑,是蓬莱岛上相当珍稀和名贵的轻吕。
一左一右,其一名为“缕霞”,另外一名“滴露”,相生相辅,相依相成。
朝露面色铁青,她瞪着柳十一,咬牙切齿,恨而奈何不得,那个站在江面的白衣剑痴,仍是一副仰首沉迷端详剑器的姿态,看起来对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西海女子瞬间拔剑出鞘。
江面刹那扩散一道数十丈的半圆弧形
站在起伏江水上的柳十一,面容如常,手腕轻抖,一道极快的剑影被他单手压着斩下!
极脆的金石撞击声音闪逝而过,那道扩散开来的江面半圆弧形,被一剑破开,去势未散,继续前冲,凿入漓江,在其背后溅起三四道滔天水柱。
大珠小珠落玉盘。
江水溅开,江雾弥漫。
待到一切平静。
朝露眯起双眼,看着那袭单手拎剑,缓慢从江雾弥漫之中走出的白衣少年身影。
柳十一身上,毫发无损。
不仅毫发无损......
他的神情,看起来还相当的轻松。
“一滴杀人清露,滴露。”
柳十一微笑着轻声念出了这柄快剑的名字。
轻吕的剑锷之处,刻着极小的字体,若是不动用修为,寻常人肉眼几乎无法看清。
很有意思的剑名。
一滴杀人清露。
剑作“滴露”飞快。
正如剑锷上所刻录的六个字,这是一滴杀人的露珠。
也是一柄极快的出鞘剑。
柳十一看着不远处的西海女子,那盏凝聚修为的“千机灯笼”,已经被自己斩碎。
正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朝露的修为,正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下跌......此刻已经跌下了十境。
只要跌下十境......那么便可以了。
九境修士,对应剑气三重境。
当那位来自西海蓬莱的女子剑修,没有了引以为傲的境界碾压,还有裙摆袍边下的贴身符?......那么便算不上棘手。
想到朝露的“裙摆袍边”,柳十一微微蹙眉,他脑海里一片澄明的剑意当中,竟然不再清澈,不受控制的,切转出自己撕碎罩袍找寻藏剑位置的那一幕幕画面......为了拿到一柄“称心如意”的快剑,他“精心策划”了如今的一切。
如果没有记错......他刚刚当着朝露的面,夸赞这柄先前自己还不知名讳的剑器好看。
柳十一挑起眉尖,心想这位女子,如此愤怒......不会是误会了吧?
越想越有可能。
不过,眼前那位西海女子的肌肤像是玉石琥珀般玲珑剔透,之前被大部分的罩袍所遮挡,如今罩袍破碎,隐约春光乍泄,别有一番风景。
柳十一握住“杀人清露”,看着咬牙面色通红的西海女子剑修,认真解释道:“朝露姑娘,不要误会了......我先前夸的好看,不是在夸你。是你的剑。”
然后他扬起手中的轻吕,微笑道:“它现在是我的了。”
朝露面色一片铁青。
这剑痴说话比剑气还要刺耳。
字字诛心。
她背后的油纸灯笼,汲水如龙,破碎纸屑随江风飘摇,气机已经攀升至顶点,藏在袖中的“缕霞”,随时可能在下个瞬间从鞘中拔出。
纸屑飘摇汇拢。
然后一滞。
因为柳十一真挚的声音,在漓江上回荡。
他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看了一遍眼前的西海女子剑修,然后拿着一种认真的语气开口。
“朝露姑娘,你其实也很好看。”
在远方观战的宁奕和裴烦,听到了这一句话,面面相觑。
即便跌境,亦是九境巅峰的朝露,听到这一句话,耳根已然红透,胸膛起伏,女子的嘶哑声音一字一句而又语速极快地愤怒响起。
“柳十一你这个混蛋!”
一缕长生朝霞,一滴杀人清露,或许是来自于西海蓬莱岛和大隋剑湖宫千百年来的密切联系......这两柄快剑之间的“血缘关系”,就像是长生和大雪,相辅相成,相生相依,两者之间,一主杀伐,一主保养。
悬在女子腰侧身后,被朝露按得剑尖抵起一角罩袍的“缕霞”,在江水咆哮之时拔剑出鞘。
拔剑的那一刻。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时间仿若都变得凝滞,只有那一柄推剑前冲,身后大江如孔雀“缓慢”开屏的西海女子剑修。
柳十一有些微惘地偏转头颅,困惑看着眼前,踏水而行,在一瞬间就“缓慢”贴近三尺之处的西海女子......他有些想不明白,人间人,最喜欢听的,难道不就是夸赞?
不仅仅是人间的人,就连一柄稍开灵智的剑器,都会因为受到夸赞而兴奋喜悦。
譬如自己掌中的“滴露”,在受到了自己的夸赞之后,大受鼓舞,作为主人的自己,能够轻松感觉到剑器的情绪。
可......那位西海女子,为何如此愤怒?
柳十一已经来不及去想那么多了。
因为那柄“缕霞”已经出鞘,而且带出了一蓬鞘内刮擦而出的炽亮火花。
西海女子的肃杀眼神,都被那蓬炽亮的剑气火光所照亮。
柳十一持剑斩下。
没有藏剑,他不懂藏剑,努力地去揣摩去观察去学习......在漓江厮杀至此,他也没有学会西海那边的藏剑之术。
这其实是一个遗憾。
但也不算是一个遗憾。
他这一剑,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
无数道影子浅淡浮现,重合在一起。
这就是极致的“简单”。
一道剑光如滴水划过,刹那无影无踪。
两袭白衣剑器对撞刹那,来自西海的年轻女子剑修保持着前冲之势,继续向前掠出了一截距离,速度减缓,然后单膝轻轻弯曲,一只手插剑归鞘。
两人背对而立。
柳十一抬起一只手来,微微松手,那柄夺来的“杀人清露”,从他的掌心下坠,自行跌落,就要跌入漓江之时,剑痴轻轻以膝盖一磕。
“滴露”掠回高空。
柳十一没有回头,随意挥了一下袖袍,“倏忽”一声,那柄轻吕剑器瞬息掠回站在江面背对自己的女子腰侧。
之前挂在何处,如今便挂在何处。
物归原主。
柳十一微微仰首,缓慢伸出一臂,另外一只手伸出,五指轻轻按压,如摩挲美玉,抵在手臂臂弯之处,原本白皙的衣袖,缓慢浮现一道红线,将衣袖切割为环形的两半,剑锋之快,令人后知后觉,直到鲜血涌出,都没有痛苦产生。
柳十一没有去挤压,任由鲜血溢出,顺延环形断口溢散,染红自己早已不净的白衣。
“呼......结束了。”
刚刚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定格。
来自西海蓬莱的出鞘剑术,极快的划破了自己的至简一剑,擦着自己的手臂而过。
他终于看清了朝露的出剑。
也看懂了藏剑之处的所在。
柳十一笑了笑,轻声道:“剑还给你,剑术我拿走了。”
远方保持着单手按压剑柄,收剑归鞘姿态的朝露,眼神的那点清明,逐渐消弭,变得一片涣散。
剑气对撞的那一瞬间,两人擦肩而过,来自剑湖的白衣剑痴,在关键时候收了“杀人清露”,满腔的剑气和杀气,顷刻间荡然无存,换做以一种自己毫无防备的近身掌法,就这么以掌心按在自己的后脑......
她万万没有想到,柳十一的这一手,是裴烦在漓江上渡船时候,一只手轻轻拍打江面,用以自娱自乐的“掌心雷”。
灵山有类似的记载,这一类的掌法,威力奇大无比。
一击震出,击在脑后,或是其他的重要部位,不需要多深厚的功力,都可以极为轻松地使人神念飘忽。
若是用力一些,直接将一颗头颅都以掌心雷霆震碎,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此刻,朝露只是脚步踉跄。
她的思绪已经飘飘然天外。
漓江波澜,江水起伏。
天地昏暗。
柳十一的背后,那位西海女子向前走了两步,兀然失去了所有意识。
脑海里只有“嗡嗡”之音。
朝露面朝江水,身子一轻,“噗通”一声栽倒在江水之中,脑后的束发发髻也被那记毫不怜香惜玉的“掌心雷”轰的破碎,导致长发瀑散。
柳十一只是击昏了她。
并没有取她的性命。
站在漓江江面,抬起头来,看着风雨呼啸的漆黑云层。
两旁山石,愈发高耸,逼仄。
“天要黑了......”
柳十一轻声喃喃。
他体内的气机,到了如今,打赢了西海徐来的座下弟子,终于是真真正正的油尽灯枯......竭尽了所有。
就算他起了杀心,以自己体内的残余力量,恐怕也做不到干净利落的一击掌心雷崩掉那位名叫“朝露”的窈窕女子。
更何况,如今的心境,很是太平。
柳十一看着漆黑的阴云,事到如今......他竟然没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他笑着问道:“天黑了,我没力气了,怎么办?”
宁奕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黑袍少年神情无奈,摘下自己的油纸伞,缓慢与丫头并行,走到了柳十一的面前。
天心漆黑,下起了阴雨。
瓢泼雨丝连点成线。
宁奕为身旁两人撑开雨伞,弹开垂落打在伞面上的雨水珠子。
远方雷霆闪烁。
漓江如白昼。
江面上拦在三人面前的,是一道戴着斗笠,浑身泥泞的漆黑影子。
那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阴森低笑,腰间别着一柄木剑,另外一边是一柄狭长古剑。
一只衣袖内,只有三根手指。
剑湖宫命星大修行者。
苏漆。
第三百零六章 如大雪冰封
漓江穹顶,下起了雨。www.uu234.cc
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就转瞬间变为滂沱大雨。
春来雨多,尤其是山水之处,天公多易变色。
漓江的江面,漂浮着一些细碎的冰屑,很快消融,在大雨狂风之中掀起阵阵江涛。
柳十一扛起那个名为“朝露”,此刻昏迷不醒的西海女子,将其扔到船腹当中,乌发散乱的女子剑修,昏睡之中,神情惘然,下意识将身子蜷缩到角落。
柳十一双手揉了揉面颊,疲倦道:“我睡一会。”
与青衣姑娘并肩而立,踩在江水浪潮上的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白衣剑痴得到回应之后,抬脚登上小船,缓慢盘膝坐在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气机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在天都城外被地府重创,时至如今,伤势仍然有一丝残余。
小舟如豆,疾风骤雨,颠簸晃荡。
江面上,撑开油纸伞站立的年轻男女,神情凝重,望着远方。
漫天的疾风骤雨,汇聚在远方江水尽头,那道斗笠蓑衣身影的上方。
这里不是玉门黄沙大漠,没有妖君脱困的星辉封禁。
于是一整条漓江,先前被西海剑修十境修为所覆盖的冰屑,此刻尽数破碎开来。
十境冰屑,不堪一击。
那个不言不语,站在远方的蓑衣男人,徐徐抬起一只手掌。
随着他的抬掌动作,四方江水滔滔如厦,将两人的退路阻拦起来。
宁奕撑着油纸伞,没有去看身旁青衣姑娘,语调平静对她开口说道。
“结阵。”
顿了顿。
“小诛仙阵。”
说完这六个字,宁奕便缓慢向前行去。
漓江江水,与他的脚步保持出奇的一致。
神池里的神性,丝丝缕缕飞掠而来,宁奕的神念在剑器近前辈的泥塑石像旁边缭绕,试图唤醒这位时常沉睡长眠的白鹿洞书院老祖宗级的涅??大剑修。
而万幸的是,剑器近前辈的石塑眉眼,似乎有了一丝复苏的迹象。
站在原地的青衣裴烦,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凝视着漫天大雨,从天心垂落,瞬息便砸至面颊,她抬起一根手指按在眉心,所按之处的一抹鲜红,迅速放大,一道道光华飞出额首,悬停在四面八方,化为一张又一张的符?。
身后是滔天水厦。
退路已经没了。
想要对抗苏漆这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刻出“小诛仙阵”!
宁奕思绪混乱地想着,他收伞前行,伞尖拖曳在江水上,划出两道涟漪,剑势在鞘内积蓄,流淌,逐渐沸腾,滚烫。
穹顶一道落雷,映照得漓江方圆十里一片雪白。
那道蓑衣身影,阴沉沉一片漆黑。
苏漆的右手衣袖,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掌,缓慢攥拢。
腰间两侧的长剑,铛铛乱撞,剑气沸腾,被他压制下来。
这位素日里修身养气功夫极佳的剑湖宫命星剑修,眼神阴冷,盯住拖剑而来的黑袍少年,目光却落在其后的青衣姑娘身上。
要想越境而战,除了刀剑正统之术,便只有奇人异术。
他是命星,超脱凡人的命星。
境界高出了这两个少年少女不知道多少,可看到那一方方悬浮在青衣姑娘身周的血色符?,他仍然会觉得有一丝忌惮。
这恐怕是一门品秩极高的阵法。
或许是蜀山宗门留给宁奕和那丫头的护身之阵。
越是去想,苏漆的神情便越是阴沉。
在玉门大漠,妖君解开阵法脱困,方圆十里沦为星辉封禁之地,因为“伽罗”名号太过骇人,他被逼得自断两根手指才能得以求生。
待到醒悟过来,再次折返,玉门大漠早已经一片宁静,丝缕妖气都不复存在。
事后才恍然明白......
所谓的妖君复苏,天狐大妖,只不过是一场骗局!
断指被吞没在大漠黄沙里,杳无音信。
断指不能再生。
除非他抵达所谓的涅??境界,能够找到某样完美契合身躯的器物作为媒介,以此重新凝聚血肉。
可涅??境界,对他苏漆而言,可望而不可及,整座大隋才有多少,剑湖宫这么多年才出了多少?想要补回那两根断指,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害得他沦落至此的那个人。
就在眼前。
宁奕!
蓑衣命星大修行者,身形动了。
他没有直接掠出,而是“缓慢”前行,速度越来越快,蓑衣上的沉重铁羽,随着男人的前踏脚步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不断向后抛飞,最后便是一整件巨大蓑衣飞出,重重跌入江水里,剑湖宫的白衣剑修,一路竭尽全力的掠行,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衣早已破旧不堪,没了丝毫仙气。
苏漆一只手按下,右袖的中指和食指之处空空如也,但即便如此,仍然不妨碍他按下右侧腰间的那柄“木剑”,桃木古剑光华内敛,漫天雷光如有招引。
宁奕持剑拖行,越走越快,逐渐变成奔跑。
苏漆同样如此。
两人距离只有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剑湖宫命星大修行者,面无表情拔出桃木剑,仅仅是拔剑之时的气机外泄,便引动整条大江的江水炸开。
滔天水花。
九天之上,煌煌雷霆,呼啸而下!
苏漆的木然面容被雷光渲染成为一片银白。
他抬起头来,与破开水帘的那袭黑袍遥遥对视。
一人在下,一人在上。
苏漆在下,宁奕在上。
江水滔天,被自上而下的一剑劈开!
浩浩荡荡。
去势不可阻挡。
与其说是一剑,不如说是一刀,一棍。
再或者说......这是一“砸”。
来自黑袍宁奕的一砸。
来自蜀山徐藏传授的,再无第三人学会的。
从天而降的一砸。
“砸剑!”
风雷萦绕的神性,在细雪剑锋上流淌鼓荡,撑碎了宁奕的宽大黑袍,少年面容熠熠生辉,犹如神灵下凡,高高举过头顶的那柄“油纸伞”,旋开了漆黑的骨架,承接着数万米高空垂落的磅礴雷霆之力。
这一剑携带着不可阻挡的万钧威势,将整条漓江都染成银白。
远方的裴烦丫头,抿起嘴唇,正在焦急刻画阵法,她抬起头来,不得不以一只手遮住眼帘。
江心之处,光芒骤迸。
不可直视。
盘坐在小舟上的柳十一,下意识睁开双眼,紧接着迅速闭上,即便如此,苍白面颊上仍是缓缓流下了两行泪水。
耳旁风雷炸开。
整个世界一片银白。
漓江的江水,原本只是肆意翻滚如龙脊。
此刻如断潮一般。
寂静一刹,便是掀翻天地的狂涌,盘坐在船头的白衣剑痴全身都被打湿。
站在江水的裴烦丫头被潮水淹没。
......
......
苏漆的面容,没有血色,白得就像是十二月的大雪。
他低下头来,紧紧盯着自己一条血肉都干枯的左手手臂,在跻身命星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局面了。
不曾想过,也不敢想象......
自己一位点燃星辰的大修行者!
对付一位只有七境的修士,竟然会如此狼狈?
半边衣袍,化为齑粉,裸露出一条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枯瘦手臂,那整条手臂的星辉,都被“纤雨”榨干。
先前拔出的那柄桃木剑,直接被摧毁在磅礴的雷光潮水之下。
逼不得已,拔出“纤雨”。
若是拔剑再晚一些,恐怕自己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远方的高空,有一道黑袍身影,向着江水坠下。
苏漆面色阴沉,盯着抛飞出去的“宁奕”,脑海里回荡着雷光落下之时的景象。
他看清了那个高高坠落的黑袍少年郎。
如此近的距离,他以为自己本可以轻松诛杀对方。
可万万没有想到,宁奕手中的那柄惨白剑锋,就这么不讲道理的“砸”了下来,逼得自己只能硬接。
这是什么剑法?
蜀山的剑经他看过,剑湖宫的剑纲他倒背如流,可整座大隋天下的所有圣山,四座书院,乃至李姓皇室,都没这样的“剑招”!
宁奕这还只是七境......要是跻身十境......
苏漆越想越是心悸。
这一剑,若是让那个黑袍宁姓少年,以十境修为来砸下,那么是否能够打碎“十境”与“命星”之间的那道巨大沟壑?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此剑是否能斩十境之上,如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刚刚接下了这不讲道理的一剑。
也递出了自己命星境界的一剑。
就在短兵交接的一刹那,纤雨叩击在细雪的剑锋上,间接砸中的宁奕的胸口,苏漆的剑气于极短的一瞬间,在宁奕浑身上下,肩头四肢,割开了不下百道的口子,密密麻麻,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这等伤势,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苏漆目光流转,他扫了一圈,如今漓江上还活着的人,有小舟上的柳十一,江面的不知名青衣姑娘,以及西海蓬莱那个大修行者的门下弟子……他很清楚,杀死宁奕是一个不能外泄的消息,因为蜀山的千手是一个极其护短又无比强悍的人物。
他不想面对蜀山无穷无尽的追杀。
所以今日,他不会留活口,漓江的所有人,都得死。
……
……
漓江的上空,抛飞而出的宁奕,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唯有右手,仍然死死握住细雪。
鲜血从骨骼里渗出。
无数道剑气裂口于同一时间内破碎,绽开。
血雾之中坠下,他已然成了一个血人。
所有的意识,都迅速模糊,即将涣散于一际。
坠入漓江,噗通一声,水花溅起。
一袭青衫立即扑了过来,丫头慌乱和焦急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哥!哥……”
丫头的呼喊,江风的呼啸,血液的脱离。
这些所有的声音,都迅速退散。
宁奕的世界,一片银白。
如大雪冰封。
第三百零七章 小诛仙
黑袍从高空坠落。www.uu234.cc
砸落入江,溅起滔天水花。
裴烦慌乱扶起宁奕的身子,从怀中取出蜀山的金丹,两根手指轻叩唇齿,将其塞入口中。
宁奕的神魂,遭受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一剑,如冰封霜冻,一片死寂。
刚刚的“砸剑”对轰,即便看上去气势恢宏。
但境界还是差了太多。
青衣姑娘喂宁奕服下丹药,看着宁奕的神魂气息逐渐有所好转。
她刻画完了“小诛仙阵”的最后一笔。
裴烦长身站起,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
......
漓江大雨滂沱。
漫天风雷飞舞,围绕着血红衣衫的剑湖宫命星境界大修行者。
苏漆抬起枯瘦的左手手臂。
握拳。
啪嗒一声,血水和泥水在掌心被捏碎。
同一时刻,疾风骤雨,荡散开来
星辉鼓荡,那条干瘪手臂,如枯木逢春,被炽烈的星辉光华层层叠叠覆盖,数个呼吸之后,光芒散去,那条原本血肉模糊的手臂,已如玉石般莹白无瑕。
点燃那颗本命星辰之后,修行者的体魄会大大增强,除了“断指”这种类型的切断伤势,其他几乎都可以愈合。
血衣泥泞的剑湖宫命星剑修,面无表情,左手按住纤雨。
他感受到了一股不一样的杀念。
漓江江水,远方尽头。
江水起伏。
那位蹲下身子背对自己的青衣小姑娘,身形被模糊的水花吞没,但隐约可见,一柄又一柄的古旧剑器,从她眉心飞掠而出,剑气如虹,极短的距离瞬息便至,悬挂诸天四方,落定之后,阵列一般,镇守在各个角落,剑器铮铮长鸣,互相辉映,刹那之间,虚空疾射出斗大如锁链的剑气。
“这是须臾纳于芥子的藏剑手段......”看着裴烦取出剑器的手段,苏漆的呼吸微微一滞。
须臾纳于芥子。
这种藏剑手段,在剑湖宫内也有传承,一般都是死者才会给出的“赠予”。
譬如上一任老宫主,在“大雪剑”内藏了诸多剑气意境石碑,供后辈参悟。且大雪剑内,另辟空间,都是历代宫主,持剑之时在北境斩杀妖修时候的收获,若是境界足够,便可以一批一批的取出来。
剑器,丹药,妖珠......
这便是剑湖宫的剑气宝藏,但新任宫主柳十却从未在众人面前取出过“大雪”,谁也不知道柳十从老宫主的“大雪”里取出了多少宝藏。
按住“纤雨”准备拔剑的血衣男人,眯起双眼,意识到在自己的这一行中,要杀的三人,没一个是等闲之辈。
白衣柳十一是当今剑湖宫宫主的唯一亲传弟子。
黑袍宁奕是大隋星辰榜的第一。
而那位看似最不起眼的青衣小姑娘,背负着“剑气宝藏”,背后说不定也是某位大隋的强者坐镇。
苏漆闭关剑湖宫已久,不问世事,自然不知道大隋天都皇城内,紫山楚绡前辈收徒的事情。
他眼神炽热起来。
若是杀死了眼前的这位青衣小姑娘,那么她身上的“剑气宝藏”自然也是自己的。
贪念刚起,迅速平息。
苏漆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放松警惕。
他看出来了,那位青衣小姑娘,从一开始就以指尖按压眉心,释放出一道道凌厉剑气,似是刻画符?,玄妙高深,在虚空之中交织......
这是在布阵。
漓江空气之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这座阵法,不容小觑。
若是他没有听错,这阵法名叫......小诛仙阵?
远方的江水,似乎出现了一刹那的停滞。
那位蹲着身子的青衣小姑娘,缓慢侧了半张面颊。
苏漆瞳孔收缩。
他眯起双眼,神情凝重,看着那张江水雾气之中若隐若现的青衣面孔。
发丝吹拂。
眉心如一枚大红枣,溢出幽幽红芒。
自己是做了什么?不就是打伤了姓宁的,怎么那个青衫丫头,看自己的眼神,一副择人欲噬,恨不得要吞了自己的模样。
苏漆皮笑肉不笑,不慌不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将纤雨掷出,任其悬挂在自己头顶。
纤雨剑尖,如抵穹顶,不可再升。
抬头去看,头顶不知何时,竟然已悬挂了一座猩红的方圆剑阵。
命星境界的苏漆,心头咯噔一声,感应到了一股比之先前“砸剑”还要强烈许多的危机。
浓郁的杀气,从远方站在江水尽头的青衣姑娘身上倾泻而出。
大江大河,瞬间沸腾。
裴烦并拢两根手指,缓慢对准远方的命星大剑修,嗓音沙哑。
“小诛仙阵......杀!”
......
......
瞬息之间。
第一道剑气射出。
苏漆抬起头来,冷哼一声,以一缕神念驭剑,那柄极其锋锐的“纤雨”,还没来得及施展剑气,就被虚空当中完全毫无预兆射来的剑气砸中,剑尖偏转方向。
接着便是第二道剑气第三道剑气第四道剑气!
一整座诛仙剑阵将苏漆笼罩其中,浩浩荡荡的剑气与怨念,刹那降临,前后上下,四方左右,一片莽莽。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天地漆黑,一座囚牢。
就算是大罗金仙,落入此阵中,也要枭首伏诛!
漫天大雨落入剑阵上方,却连一缕水线都没有成功坠入,撞入剑气的刹那,不出意外,瞬间就被剿杀成为虚无!
每一缕剑气,都可轻松做到削金如铁。
然而此时此刻,叮叮当当的金铁撞击声音,在纤雨剑身当中响起。
无往不利的“纤雨”,竟然被剑阵的剑气所拦,这让苏漆神情难看至极。
这座剑阵的磅礴剑气,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惊人,若是没有猜错,这座“小诛仙阵”,应该是由某柄强大宝剑提供主干的剑气,作为所谓的“阵眼”,剑阵之中,其余各处便有稍逊一筹的剑器作为辅佐,环环相扣,层层依靠,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阵法组合。
只可惜,那位青衣姑娘看起来并没有能够驱动剑阵核心的宝剑,所以剑阵威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但是偏偏身上又带着诸多品秩不一的“古剑”,此时此刻都抓过来充当剑阵的主力,以此来镇压自己。
毫无疑问,那些品秩不一的古剑,都是来自于某位不知名已故前辈的“剑气宝藏”。
但人力有时尽。
面对一位命星,若是有着一座如此刻这样的禁忌阵法做后盾,的确是有三分底气。
仅仅凭借这个手段,还差了一些。
苏漆不闻不问,沉下心神,将神念寄托在那柄“纤雨”之上。
如今情况看来,自己不需要拔出第三把“剑”。
那座名叫“小诛仙阵”的剑阵,并没有压阵的主剑。
想要催动这样的一座大阵,需要消耗的星辉,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量。
所以如今的情况,只不过就是气机之争。
论气机,论持久。
他是命星,对方是后境。
就像是一片大海和湖泊,距离相差实在太大。
没有可比性。
只要那座剑阵无法突破“纤雨”,那么就注定不能伤到自己,只需要持一口神念守住,耗到那青衫丫头力竭便可。
实在是一件很轻松很简单的事情。
其实苏漆猜得并不错。
这座“小诛仙阵”,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不说,最重要的,便是驱动阵法的星辉。
当初在罗刹城,诛杀地府的第七殿泰山王,只催动了小诛仙阵一刹那。
只是那么一个短暂的刹那
那位在罗刹城不可一世的泰山王,就直接被“小诛仙阵”的磅礴剑气打中,打成了灰烬,诛杀地心神俱灭。
可是如今要面对的是一位命星。
两人之间,如隔天堑。
裴烦眼神里的愤怒和固执,凝若实质。滔滔星辉注入这座小诛仙阵中,这座剑阵的力量维系,比自己想象中要大许多......上一次在罗刹城开启剑阵的是宁奕,不是自己。
开阵的那一刹,威力也比星辉启阵要强上许多。
漓江江水被剑气卷起,天地间扭曲一线,如水龙卷。
踩在江潮里的剑湖血衣大剑修,身形狼狈,那柄纤细长剑,在剑阵里饱经风霜,此刻已“锈迹斑斑”,甚至剑身上平铺绽开许多裂纹。
但没有破碎痕迹。
还能撑很久。
那位命星剑修的模样看起来狼狈,但眼神无比平静。
身处剑阵之中,并不急着破阵走出。
他在等待着那位青衫丫头,在陷入下风之后,手忙脚乱,所有的底牌都打出,而自己以不变应万变,事情落定尘埃之后,再一举收拾所有人,能省不少的力气。
若是这座阵法的镇压,就单纯是以气机之争的方式来结束,那就是最好不过。
他必胜之。
然而当时间挪移……
十个呼吸。
二十个呼吸。
一百个呼吸。
苏漆的面色已经不像是之前那般平淡,而是带着一抹难以置信,望向远方那个神情苍白还在坚持注入星辉的青衫丫头。
自己头顶的“纤雨”已经被无数剑气凿击,打得破旧不堪,随时可能破碎。
头顶整座小诛仙阵同样也失去了之前的锐气,但偏偏就是不曾散开。
那个七境黄毛丫头,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体内竟然有如此多的星辉?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头顶的小诛仙阵,微微摇晃,似乎有了一丝破绽。
苏漆眯起双眼,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因为不断向阵内注入星辉,导致自身大量透支的裴烦丫头,脚步已经有些虚浮。
苏漆没有猜错,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小诛仙阵还没有镇压那位剑湖宫大剑修……
境界差距太大。
果然……还是不行吗?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吗?
意识恍惚。
背后一道醇厚的声音响起。
“丫头,我来持阵。”
第三百零八章 龙簪
漓江骤雨,一道摇摇晃晃的黑衫,站立而起。www.uu234.cc
面色苍白的宁奕,一只手搭在青衣裴烦的肩头,大雨打湿了他的发梢,发丝黏在面颊两侧,束发绳被剑气削断之后,发丝垂落散开,宁奕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气。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五根手指都在颤抖。
小诛仙阵中颠簸起伏,驾驭“纤雨”镇守一方剑气天地的苏漆,眯起双眼,注意到这个被自己剑气切开浑身数十处窍穴的黑袍少年,体内竟然翻涌着滚出一缕缕的紫色霞光。
这是?
受到的剑气创伤,竟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愈合。
这种自我修补的体魄级别,绝不是七境修行者能够拥有的。
坐在小船上的柳十一,感应到了这股极为熟悉的气息,他睁开双眼,看着紫霞在袖袍间翻滚的宁奕,没来由想到了长陵对决的那一幕。
紫气东来。
宁奕的掌心,贴在衣衫浸湿的丫头后背。
“哥......”
略有些哽咽的声音响起。
裴烦眼眶湿润,回头望向宁奕。
宁奕疲倦笑了笑,以额抵额。
白骨平原感应到身躯的惨状之后,神池全面复苏,一缕缕神霞疾射而出,溢出体表,飞快修补着肌体受到的剑气损伤,幸好刚刚的对拼,受到的伤势不算太严重,若是再重一些,恐怕连这些神霞,也无能为力了。
宁奕一只手抵在裴烦的后背,另外一只手握紧细雪。
他一字一句说道。
“不用担心阵法枯竭的问题......接下来,我会给你一种,比星辉更强大的力量。”
裴烦重重嗯了一声。
说完这一句话,宁奕把心神沉浸下来。
此刻的情况,不算太差。
刚刚的伤势,正在飞快修补,要不了多久,就能被愈合。
而且,有一位“大菩萨”,算是万幸,被唤醒了。
“姓宁的小子。”
盘坐在神池上空的“剑器近”,缓慢睁开双眼,看清了此刻的情况,尤其是看到了那位就在不远处,但被困在剑阵中心的剑湖宫命星剑修,冷不丁笑道:“死到临头知道喊我了?”
宁奕无奈道:“前辈,可有办法?”
这尊泥塑石像,与自己根深蒂固,剑器近前辈与自己共生,若自己死了,这尊泥塑石像,剑器近前辈最后的复苏希望,自然也就碎了。
剑器近仍然笑道:“我现在情况特殊,想要第二次复苏,需要极其庞大的神性,想让我出手,除非你舍得把那一整颗狮心王的结晶都消融了。”
宁奕揉了揉眉心,神情难看。
复苏剑器近前辈,竟然需要一整颗狮心王结晶么?
要问舍得和不舍得?他当然舍得!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舍得”与“不舍得”的问题。
宁奕压根就没有这个能力。
狮心王的结晶,除了特定情况下的自我消融,其余时候,就算是以白骨平原疯狂啃噬,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丝毫掉落。
剑器近一眼就看出了少年的心思,轻声道:“修行者之间,一步一登天,丫头那座阵法固然强大,能镇住十境已殊为不易,就算你以神性作为辅佐,也不可能镇住那位命星。”
宁奕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一点。
那个叫“苏漆”的男人,至今没有下死手,显然是想陪自己一行人多玩一玩,好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压箱底的宝物,到时候全都掠走。
若是不出意外......
这条漓江上,自己、丫头、柳十一,他一个都不准备放过,就算是西海徐来的麾下,那个叫“朝露”的女子,也在劫难逃。
他能够从远方那个男人的眼神当中看出满溢的杀气。
在这个生死危机的关头。
宁奕忽然有些想念那道略显壮硕的身影。
他揉了揉眉心,从神池状态当中恢复过来,一只掌心按住剑柄,默默蓄势。
说完刚刚那句话后,剑器近便闭上了双眼,佯装假寐,再也不想言语。
看似长眠,实则无声无息放开神念,将整条漓江都尽窥眼底的剑器近,意外之喜地看到了某样有趣的东西。
有些意思......
剑器近极轻声音的喃喃道:“原来是这样......这里已是西境地界了啊。”
......
......
她放开心神。
星辉已竭尽,背后宁奕的那只手掌,传来了炽热的温度。
浑身上下,游盈着那股大日般的温暖。
那座小诛仙阵,轰鸣一声,以更加疯狂的速度,射出剑气,围剿着那位剑湖宫的命星大剑修。
苏漆面色阴沉,叮叮当当的破碎声音之中,纤雨随时都有可能破碎。
他没有想明白,宁奕是如何站起来的。
那小子体内藏着什么力量?
先前的“砸剑”。
还有驱使着他从重伤状态当中苏醒,迅速恢复战斗力的那股源力......
剑湖宫的命星大剑修,披头散发,极为狼狈。
他的袖中,无声无息,滑出一枚发簪。
苏漆神情阴鸷,他一片漆黑的眼神中,倒映着江雾茫茫,远方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前后而立。
衣衫破碎的黑袍少年,一只掌心抵在少女后背。
另外一只手,悄无声息按住腰间油纸伞柄。
藏剑。
拔刀。
先前颇为狼狈的“对刀”,让这位出自剑湖宫的命星大修行者,彻底记住了宁奕从天而降的那一记剑法,暴力,野蛮,不讲道理。
他不想也不会给宁奕第二次机会。
小诛仙阵剑气将那柄纤雨压到支离破碎的刹那。
苏漆动了。
他袖袍抬起,那根被自己以心头血篆养了十年的发簪,从未在山下宫外见过世人,此刻展露出了真面目。
一道剑气,壮若白龙,掀起漓江浩浩波涛。
小诛仙阵,呈捆龙之势,刹那便被狰狞龙首撞碎,老龙张开猩红唇齿,汲水而行,以一道粗壮直线摧枯拉朽撞击过去。
漫天剑器,从裴烦丫头的眉心掠出,被一条直线的碾压爆碎,龙卷一般从边缘滚出四溅,如铁雨般钉入两边陡峭山壁。
青衣少女面色陡变,来不及后撤。
身后的宁奕一步跨出,站在了她的面前。
鞘中蓄力只到一半的“细雪”,就这么毫无花哨的出鞘了。
拔剑如拔刀。
抽刀断水。
裴烦的面前,一片银白。
震人心魄。
雷光璀璨,刹那如极昼。
一抹霸道的剑光,自中庭而过,斩开大江。
宁奕所有的神性,都在这一剑之上。
这是他如今能做到的极限了。
那根发簪,汇聚了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修为。
两人两剑,对撞刹那。
柳十一站起身子,身形瞬间来到宁奕身后。
裴烦与柳十一,将全部剑气,递送至宁奕的“细雪”剑身之上。
三人合力。
然而,与那条巍峨抬首的白龙相比,仍然是星火微渺,一燃即灭。
那条从簪中身脱困而出的雪白老龙,幽幽长啸,须臾之间,将所有剑气吞下,腹中迸发铿锵金铁撞击声音,气吞漓江,漫天水珠和大雨,都被它吞了个干净!
......
......
漓江一片死寂。
巨大的龙首,抵着黑袍少年的面颊。
少年保持着拔剑出鞘,然后双手递斩的姿态,面色尤为认真。
凝聚在发梢的雨珠与汗水,嘀嗒落下,落在江面。
溅起一圈极小的涟漪。
天地寂静。
悬停的白龙额首,站在一位血色衣衫带着泥泞的年轻男人。
苏漆的木剑碎了。
那柄“纤雨”也碎了。
左右腰间空空如也的剑湖宫大剑修,轻声念了一遍眼前少年的名字。
“宁奕。”
他又断断续续道:“星辰榜的第一名,蜀山的小师叔,赵蕤先生细雪的继承人。”
他说了一个很平凡的名字,然后说了三个很耀眼的头衔。
是一个人。
苏漆握着那根发簪,木然说道:“你就要死了。”
这是一种宣告。
然而宁奕无动于衷。
苏漆松开了那根发簪,望着站在宁奕左右两侧身后的白衣少年,和青衫姑娘。
他冷冷道:“你们也一样。”
话音顿了顿,他扭转头颅,“还有你......”
远方漂泊的小船,摇摇晃晃。船身上,朝露坐起身子,面色苍白看着这一切,千机术被柳十一打得破碎,这里的画面无法传到师尊那里。
饱含杀意的剑气镇压了自己。
那根发簪,悬在空中。
站在白龙额首的苏漆,居高临下,看着宁奕,微笑问道:“这里是漓江,还有人能救你吗?”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闭上双眼,感应着自己体内气息的缓缓流淌。
苏漆掌心抵在发簪处。
他心底默念一句。
很好。
那就请你去死吧。
掌心发力。
那根发簪瞬间化作一道疾影,来到宁奕额前。
下一刹那,就会戳碎宁奕的额头。
然而。
在宁奕面前三尺之外,发簪便再也无法寸进。
因为它已在空中被两根手指截住。
金铁碰撞声音响起之前,一道平淡的声音便已经响起。
间隔不过一个呼吸,所以听起来就像是接着苏漆之前的问题进行回答。
“这里是漓江,还有人能救你的命吗?”
那道声音如是答道。
“我能。”
紧接着。
咔嚓一道断裂声音,那枚无坚不摧的白龙发簪,就这么被两根手指轻松夹断。
在发簪断裂的一刹那,一整条横贯漓江的老龙,身躯极为同步的截截破碎。
漓江江水寸寸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