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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四章 樱落(二)

    大雪纷飞。

    车厢内贴着泛黄的符?,提供着稳定的热源,红樱小妮子披着一件白色大袄,红发被发簪细细乍起,显得娇俏可人,面颊上带着两抹飞红。

    她扒开车厢窗帘,两只手垫在下巴处,车厢颠簸,她的小脑袋瓜也跟着颠簸,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盯着车厢外飞掠的霜雪。

    她缩回脑袋,鼻尖上多了一片雪花。

    宁奕坐在她的对面,眼观鼻鼻观心,神态平静而又祥和,在妖族天下缓过神来之后,他的神魂境界便稳固下来,离开朱雀城,虽然是仓促之举,却没有丝毫慌乱之意。

    他不敢观想“执剑者古卷”,这里毕竟身处妖族天下,赶路之中,多有颠簸,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若是神魂沉浸“执剑者古卷”之中,进行所谓的冥想修行,动辄就是一整日的时光。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红樱聊天,等小妮子累了倦了,沉沉睡去,他也默默进入修行。

    红樱问了他许多问题。

    大隋那边的风土人情,地貌山水。

    宁奕告诉她,大隋那边有四座巍峨境关,四条蔓延数千里的长城,中州的皇城无比富饶繁华,而又安定闲适。

    送柳十一回剑湖宫的那一行。

    从中州离开,途径阳平城,玉门大漠,漓江,这一行的风景见闻,他都细细与小妮子去说,红樱听得极其沉浸,搓着小手哈着暖气,神采奕奕。

    这小妮子的眼神十分清澈。

    红樱的面容。与那位跟在天都太子李白蛟身旁的“红露姑娘”十分相似。

    但如今,小妮子眉眼里的妩媚之意日渐消散,直至这几日,彻底烟消云散,媚意殆尽,可能是巫九身死道消的缘故……那头大妖手底下篆养着一批人族女子,日夜调教,都要卖给妖族权贵充当“炉鼎”,若是眉眼里缺了那股能挑动惹火欲念的柔媚,“货物”的身价便会大打折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宁奕身旁并无半点“柔媚之气”,细雪重铸之后,他身上的死气似乎都消融在那场大火之中,整个人重新焕发了生机。

    只不过若是外人看去,他的身上,仍然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红樱看来,宁公子身上带着“霜寒”。

    无论所行之处是大雪飘飞还是春光明媚,宁公子都是一寸霜寒。

    杀意暗藏。

    宁奕选择性的说了一段陈年旧事。

    红樱小妮子注意到,只有提到少数人的时候,“宁公子”眼里的霜雪才会消融一些。

    在宁公子口中,那个“姓裴”的极可爱的妹妹。

    还有一位姓徐的很好看的姑娘。

    剩下的,就是蜀山的师兄,师姐。

    ……

    ……

    “公子,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呀?”

    红樱怯生生问出这句话,宁奕就知道小妮子饿了。

    已经跋涉了六日。

    路程遥远而又孤独,但好在路上有人说话。

    也不缺食物。

    小妮子饿了,宁奕便会勒令悬停“龙马”,然后把车厢停靠在无人的雪林深处。四周一片深山老林,也是无人踏足的雪区,位于北妖域和西妖域的交接口,据说雪区深处有极强的大妖,但宁奕并不深入,而是驾驭龙马,小心翼翼擦着雪线游行,这里并没有犬牙交错的势力盘踞,一路上倒也耳根清净。

    雪林里什么生物都有。

    宁奕停下车厢,单手扶住车厢,远远观想一下。

    紧接着掠行而出。

    “轰”的一声,气浪掀动大雪,小妮子搓着双手蹦下车厢,站在雪潮里眯起双眼,看着那袭黑袍在远方越来越小,她蹲下身子,熟练捡拾了一堆雪地的枯木枝,掸去雪尘,枯枝相当干燥,堆叠在一起。

    红樱伸出一只手,拽出把脑袋埋在自己胸口的那只红雀,红雀神情恹恹,这几日它似乎发生了一些蜕变,却被宁奕禁止展露真身,满肚子的虚炎没地方喷薄,颇有些“时不待我”的郁闷,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冰天雪地里被小妮子拎出来。

    “乖,张嘴。”

    红樱揉着小雀儿的脑袋。

    红雀恹恹不振看着那堆小火堆,喷出一缕闪逝便散的赤红色火焰,在空中雪潮里烧出一蓬烈潮。

    枯木枝轰然燃烧,发出细小又干燥的“噼啪”爆裂声音。

    虚炎生火。

    小妮子伸出玉手,拎起后颈,重新把红雀塞回自己的白色大袄里,看似埋到了某个风景旖旎的温暖部位里……但宁奕特地给了她一只以剑气开辟洞天的腰囊,心念一动,便可以拿出放回,内里可以存储堆积数丈大小的杂物,红雀是活物,但宁奕准备了“屏气符”,贴上之后便陷入“冬眠”。

    那座承载剑气洞天的腰囊,就悬挂在红樱大袄的衣襟处。

    小妮子收回红雀,蹲在火堆旁边搓手,宁公子觉得红雀的气机这几日需要隐藏,除了每天会放出来兜风的半个时辰,其他时间都放到洞天里“假寐”。

    火焰在雪林深处点起。

    远方传来风声。

    约莫数十个呼吸,宁奕拎着两只壮硕肥美的雪兔,踩着堆满雪尘的树干掠来,比起来时,回来的动作更加轻柔,脚尖点落在纤细狭窄的树干枝干上,连一个凹印也无,整个人像是一根轻飘飘的苇草,随风飘荡而来,而后准确落在红樱小妮子面前。

    片刻之后。

    两只烤得流油的雪兔,被树干插穿身躯。

    两人大快朵颐。

    红樱小妮子在巫九手底下,连日光都难以见到,每日就跟着巫九的队伍奔波颠簸,偶尔在营帐内休息,看到巫九会吃一些烤制的生物,但自己从未有过口福。

    “好吃……”大口啃下一块兔肉,小妮子毫无吃相可言,眼里泪花潸潸。

    好吃的快哭了。

    宁奕笑道:“跟裴丫头学的。大概有她三成功力?”

    “真的假的?”红樱讶然看着宁公子,含糊不清道:“裴姑娘也忒厉害了……”

    能文能武,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而且又是北境将军府的遗嗣,只需要只言片语,红樱就能想象出那位姓裴的姑娘,生得是何等“俊俏”模样,又是何等天人资质。

    她再是没心没肺,一天听到宁奕提到那位裴姑娘数十次,再念叨那位徐姑娘数十次,总会忍不住把自己跟两人进行些微的对比……那两位姑娘,是天上的皎月,自己,则是地上微不足道的草芥。

    云壤之别。

    红樱低下头来,眼神有些黯然,小声道:“我吃饱了……”

    她想起了巫九曾经对自己说的话。

    或许是自己长得还算颇有姿色?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见到了那个头生犄角的魁梧男人,与今日的场景有些相似,也是在漫天大雪的深山之中,自己的生母带着自己亡命而逃,身后是野兽和“猎人”,最后的时刻,母亲把身形娇弱的自己藏在了雪窟里,拿身体挡住了窟窿。

    野兽和“猎人”没有发现自己。

    但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躺在了风雪里……然后躺倒在风雪里。

    一片黑暗之中,直到一个男人掀开雪窟。

    巫九站在大雪潮里。

    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是生,还是死?

    那时候,她太小,不知道这个问题背后的沉重代价,在以后的十数年岁月里,她一直后悔自己没有勇气选择后面的那个答案。

    在生与死的问题下,她选择了苟且偷生。

    于是就有了十年来的生不如死。

    巫九抹去了她原先的姓名,身世,所有的一切……从零开始,她的确获得了新生,可却是一种卑微的,痛苦的,低贱的新生。

    她问过巫九,为什么要叫她“红樱”这个名字?

    巫九漫不经心给出了回答。

    “这是一种寿命短暂……而又好看的东西,与你一样。”

    花开一夜,就会凋零。

    在巫九看来,“红樱”是他手上最好看最有潜力的那个姑娘,作为“炉鼎”而生,宝贵而又低贱,这是他最在乎的货物。

    但也仅仅只是“货物”。

    大人物只需要付得起价钱,便可以买走,一夜花开,再之后,是生是死,便与自己无关。

    种下“奴印”,彻底操纵了“红樱”的生死之后,巫九曾经笑着说。

    樱落之日,便是新生。

    红樱觉得他没有说错……她失去了一切,光明,自由,还有“死去”的权力。

    巫九愿意放开手。

    那么她便愿意迎接轰轰烈烈的死亡。

    她厌恶这样的世间,厌恶这样的命运,也厌恶这样“贪生怕死”的自己。

    若是当初选择勇敢的死去,那么她是不是早就迎来了新生?

    可现在,有一个斩破黑暗的人,披荆斩棘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命运的笼牢被一剑斩碎……原来命运并没有那么牢不可破。

    她忽然不想死了。

    宁公子带自己看了这世间美好的一面。

    她开始贪恋这个人世间……或者去掉后面的两个字。

    红樱心底多了一些小小的奢望。

    哪怕宁公子心底有其他的人也无所谓的。

    她希望自己能够在宁奕的心中,占据那么一个小小的位置。

    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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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千堆雪

    “虎豹可尾,虺蛇可?,而不知其所由然。”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宁奕坐在车厢里,掀起窗帘,看着雪木倒映着从自己眼旁掠过,大雪如刀,寒风呼啸凛冽,但所有的寒气……都被屏蔽在外。

    这是奔行的第十一天。

    车厢里贴着一张红色符?,上书“琼炉”二字,方寸空间,温暖如春,滚滚热流既不干燥,也不炽烫,恰到好处。

    两人在大雪林里游行了近千里,相依为伴,从高空俯瞰,这节车厢孤独的滑掠,驰行,两拨雪潮纷纷扬扬碎开,然而缓慢复原。

    偌大妖族天下,大雪之地,长久寂静,这是一条绕过西妖域和北妖域交接口的长线,路途漫长,宁奕的神念丝丝缕缕放出,感应着某些“存在”的生机,知道自己终于要抵达边界壁垒所在。

    西妖域。

    红樱小妮子是个修行资质不高,但相当好学的小姑娘,宁奕偶尔讲解一些蜀山小霜山上记载的古典旧迹,有些是赵蕤先生游行路上记载的趣事,有些则是蜀山老一辈的文献。

    土生土长在妖族土壤的小妮子,对大隋那边的风土人情充满了向往,大多数时间都是两眼放光。

    不懂必问。

    宁奕收回车窗帘布,轻声道:

    “虎豹可尾,虺蛇可碾,意思就是,即便是凶猛的虎豹,也可以尾随其后,即便是险恶的毒蛇,也可以践踏身躯……许多事物,只看到表面,是不够的。”

    红樱似懂非懂。

    她轻轻喃喃着两个字。

    “虺蛇……”

    宁奕这几日在讲《东岩子游记》,赵蕤先生是自己名义上的老师,但两人之间缘悭一面,有缘无分,徐藏在安乐城把细雪赠予自己之后,自己就是蜀山小霜山的主人了。

    赵蕤先生年轻时候的修行境界极高,而且为人和善,戾气不深,修行的乃是养气长生之道,与徐藏的道法截然相反,两人就像是一阴一阳,相互补缺,存在于这世间道法的石壁两面,很难想象,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居然是亲密无间的师徒。

    徐藏十分敬佩赵蕤先生。

    不仅仅是徐藏。

    整个蜀山,都对赵蕤先生充满了敬意。

    陆圣山主离去的太早,赵蕤先生一个人肩头担起了蜀山的大梁,青黄交接之时,先后栽培了好几代小山主,最后才有了如今的千手师姐,还有剑胚师兄,稳住蜀山的局面。

    东岩子之威名,曾经响彻两座天下。

    据说赵蕤先生年轻时候,曾经游历过妖族天下,这个传闻在外界不知真实与否……但宁奕心底是清楚的。

    那本《东岩子游记》,他当时看了好几遍,赵蕤先生把妖族天下的所见所闻,还有一些陈年旧事,都记录在其中。

    越过北妖域和西妖域的雪林长线。

    如今抵达的地域……名叫“虺蛇域”,赵蕤先生在游记里标注了两件有意思的事情,蛇族凶狠阴毒,但大雪之时,往往都会囤积食粮,长眠度日。

    虺蛇并非如此。

    虺蛇生活在西妖域的雪林边缘,不仅仅没有“冬眠”的概念,而且天气越是寒冷,越是容易骚动,这一族相当谨慎,因为血脉强度并不算高,西妖域内只能算是末流,所以严守着这片荒芜之地,也并没有其他外人与之争抢。

    当年赵蕤先生游历到西妖域的时候,虺蛇一族的大统领,也只不过是千年左右的修行境界。

    千年境界,相当于人族命星。

    宁奕的神情还算平静。

    “这些年过去了,或许会有所变动。”

    不知族中是否有妖君坐镇?

    他沿靠雪林边沿前行,车厢前行的动静也不算大,应该不会引动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神念释放而出,木然俯瞰着这方圆一里的动静,在这片雪林之中,他感应到了零零碎碎的猩红影子,蛰浅在地底,看似“冬眠”,实则“假寐”,这些都是未启灵的小妖,真正族中的修行者,所谓的核心族人,至少也是化形之后的妖修。

    那些妖修应该聚集在雪林深处“蛇山”之上。

    赵蕤先生记载标注的第二件事,就是在那座“蛇山”之上。

    当年赵蕤先生隐藏身份,游行妖族天下,与叶老前辈的高调出行不同,“东岩子”是一个普天之下,只有小霜山才知道的秘密。

    年轻时候的赵蕤,行走妖族,来到虺蛇族,发现这里虽然天气大寒,但灵气却氤氲丰盈,尤其是蛇山之上,那里是虺蛇族群聚之地。

    赵蕤先生所在的山头,名为“小霜山”。

    取“霜杀百草”之意。

    《东岩子游记》里写了这么一句话,西妖域虺蛇族,蛇山山头,霜意极浓,若是蜀山后人有缘奔赴妖族,可以一观,观后必有所得。

    宁奕倒是没有去“蛇山”一观的念头。

    按照他的计划,这条路线安静行走之后,接下来越过西妖域雪原,再绕过灞都城,就算是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这段时期,可能需要数月时间。

    西妖域一直不太平,诸方势力厮杀不休。

    但比起直接撞在灞都城这块铁板上,宁奕还是愿意选择“稳妥”一些。

    ……

    ……

    车厢内,红樱小妮子还在咀嚼宁奕刚刚说的道理。

    忽然一道声音。

    “如果你胆子够大,待会可以不用闭眼。”

    小妮子听着有些微惘。

    宁奕放下车帘,他双手按在膝上,细雪完整如初,被他按住剑身剑柄,铮铮而鸣。

    车厢颠簸,窗帘摇曳,但是雪屑却丝毫不得入内。

    他的神念散开。

    远方数里之外,似乎有什么在雪层下涌动。

    是一条硕大的虺蛇。

    长约十丈,粗细有三人合抱,潜行在雪层底下,若是抬起头来,可以直接撞碎一颗参天雪木。这等势头,比起在大隋生长的妖蛇,要来得猛烈许多,果然这座天下才是妖灵的生长地,仅仅是神念一瞥,就能看出那东西的生长势头与修行境界完全不成正比。

    这等庞大身躯,连启灵都没有。

    这虺蛇的妖族本命真身,估计能抵得上化形**百年修为的大妖了,把当年书院的后境小君子喊过来,恐怕一个人无法搞定这大东西。

    自己已经很小心了……

    宁奕皱起眉头,有些不解,是自己惊动了这条“虺蛇”?

    雪潮逐渐掀起。

    那条大虺蛇惊动了数百条连绵起伏的小虺蛇,像是滚雪球一般,方圆数里的雪潮不再太平,一颗又一颗漆黑的头颅在大雪里飞快掠行,这些雪地生物,差几步就是化蛟,在雪层里的速度犹如飞起,红樱好奇掀起了帘布,吓得面色苍白,在车厢上俯瞰,远方雪潮里就像是摇曳着数百条闪逝的长尾蝌蚪,又像是由远而近的一条条漆黑雷霆。

    两匹雪白的龙马,隔着数里地,就受了惊吓,喷着响鼻,飞快前进。

    宁奕抬起两袖,袖内飞掠出七八张青色的“鸿毛符?”,毫不吝啬的催动山字卷,以星辉驭使符?,让这节车厢的速度猛地暴增。

    雪地之中,马蹄踩踏如雷,滚滚声响愈演愈烈,拽着一节流淌青光的车厢奔驰飞掠,几近飞起,化为一根脱离弩膛的重型弩箭。

    破风声音轰隆隆响起。

    红樱小脸煞白,但胆子极大,仍然双手扒着车厢厢口,那七八张青色符?从宁奕袖口飞出,顺着两旁车厢窗口缭绕,贴在车厢和马蹄之上,她便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推背感”,整个人向后一滞,宁奕仍然是神情平静,双手平稳按在剑身之上。

    数百条虺蛇,数千条虺蛇,在雪潮之中穿行。

    两匹踏雪就要飞起的龙马,拼命拽着车厢,努力想要在蛇潮抵达之前,射穿这片大雪。

    红樱屏住呼吸,她盯着远方大雪,看着车厢那一侧的蛇潮侧面冲击而来,然而龙马在符?的加持之下,速度实在太快。

    真的要逃出去了。

    下一刹那。

    地底的雪潮一松。

    小妮子发出了一声惊呼。

    雪地之中,猛地抬起一颗数丈大小的三角头颅,大雪炸开,一只冰冷如车厢大小的竖瞳在红樱丫头的面前三尺左右亮起,嘶嘶的蛇信吐出。

    前方是龙马撕心裂肺的狂呼乱喊,肝胆俱裂。

    红樱的呼吸几乎停滞。

    四周是倒退只剩下模糊影子的古木,残枝,远方那些虺蛇被甩地越来越远,而这个“大家伙”看起来悠闲自得,并没有多么吃力,漠然而又轻松地跟在车厢的左侧,一路撞碎古树和顽石,逐渐抬起身躯,不再是潜行在雪层之下。

    令人窒息的阴影笼罩在龙马头顶。

    红樱脑海里都是宁奕的那句话。

    “如果你胆子够大,待会可以不用闭眼。”

    她的胆子并不大。

    在刚刚虺蛇出现的那一刻,那颗不大的胆子,几乎就要被吓出胸膛了。

    但宁公子对自己说这句话……说明不会有危险。

    红樱无比信任自己身旁的年轻男人。

    宁奕一直闭着双眼,紧锁眉头,似乎在思索着某件事情。

    这些虺蛇……什么原因暴动的?

    是自己吗?

    他的神念不断蔓延,到了那片阴翳飞起笼罩车厢的时候,他终于在数里之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轰隆隆”的雪潮挤压之音。

    那条十丈左右的巨大“虺蛇”,狠狠撞了过来。

    与此同时,宁奕睁开双眼。

    他一只手滑过细雪,像是做了一个舒展手臂的抬袖动作,两根指尖擦着剑身而过,不像是递剑,更像是把一缕剑气抹出去。

    红樱没有眨眼。

    她看到宁公子抬袖的动作了,像是弹琴一般轻松而又写意。

    车厢窗帘发出“嗖”的一声轻响。

    极轻极柔,像是钢针。

    这缕剑气掠入雪潮。

    发出“轰”的一声爆鸣。

    极快极沉,像是重弩。

    那条十丈长短的粗壮虺蛇,眼珠在这一瞬间,瞪得几乎凸出。

    雪潮之中,狠狠砸来的那个大家伙,来得快,去得更快,头颅被剑气钉穿,鲜血泼洒,轰然一声撞在一里地外的陡峭山壁之上,长尾摆钟一般扫出千堆雪。

第二十六章 棋盘落子三两枚

    小妮子怔怔看着车外雪地,又回过头来看着车厢内的“宁公子”。

    一剑射穿千堆雪。

    纤尘不染的车厢,在剑气迸发的那一刻,进了一些雪屑,落在宁奕黑袍上。

    车厢外的嘶鸣声音传到耳旁,打碎了她短暂的失神。

    是龙马的尖啸。

    再度掀开车帘。

    红樱五指嵌入掌心,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铺天盖地的漆黑影子疾射而来,如果说刚刚的蛇潮,只是数千条虺蛇在雪层里潜行,如今便是数以万计的蛇影窜出雪层,从这一边射向另外一边。

    这一节车厢,就像是潮水之中的一颗顽石。

    车厢猛烈颠簸起来,青色的光华从符?之上迸发,像是给整节车厢套上了一层五彩华盖,大小数尺左右的虺蛇,在西妖域最卑微的那种妖灵,没有灵智也没有意识,纯粹跟随蛇潮飞窜,此刻铺天盖地砸在车厢的华盖之上。

    蚁多咬死象。

    况且这些符?,本来就没有多少保护的功效,顷刻之间就摇摇欲坠,这些小蛇黏性极强,黏上的瞬间张嘴便咬,毒牙狠狠啃在五彩华盖之上。

    车厢内。

    宁奕依然神情平淡,双手按在细雪之上。

    以一根指尖轻叩剑身。

    “铛”的一声。

    如风铃脆响……

    剑气席卷,方圆三丈一片清净,五彩华盖瞬间消弭,虺蛇顺延惯性,撞击在剑气屏障之上,嗤然湮灭,皮肉全都被清剿干净,开膛剖腹,鲜血横飞。

    红樱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实在见不得血腥场面。

    从宁奕开口,到现在,实在给了她太大刺激,小妮子一只手捂住胸口,心脏怦怦乱跳。

    车厢疾驰,那股推背感作用在她身上。

    红樱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艰涩。

    “公子……怎么会这样?”

    “是妖潮。”宁奕替她合上车帘,淡然道:“现在可以睁眼了。”

    妖潮?

    红樱缓缓睁开双眼,宁奕神情一如往常的冷静,合上车帘,并不意味着自己二人就摆脱了如今的境地,越来越多的虺蛇前赴后继撞在这节飞掠的车厢上,这只不过是浩瀚长线的一部分而已……

    他的神念掠出了接近十里,终于找到了原因。

    “有外人入侵了虺蛇一族的领地。”拍了拍红樱的小脑袋,宁奕轻声道:“你大可以放心,这场妖潮不是针对我们的。”

    红樱仍然是一脸惘然。

    宁奕拉开了另外一边的车帘,指了指远方,漫天虺蛇从雪地里掠出,汇聚的那个方向。

    “我‘看’到了云豹。”

    他的神念跨越数里,窥见了远方的一角光景,那里已是他神念的极限了。

    宁奕木然道:“蛇山的族人应该也被惊动了。”

    《东岩子游记》里提到过,云豹族和虺蛇有着剧烈矛盾,只不过前者势大,跨了两座大妖域,大部分的势力都在西壁垒那边的南妖域处,依傍着灞都城而生。

    云豹和虺蛇一样,栖身在雪林之中,这条长线,对于其他妖灵而说,极难生存,对于云豹和虺蛇而言,则是一处洞天福地。

    千百年来,常年厮杀。

    ……

    ……

    宁奕的察觉并没有错。

    从云豹妖修出现的第一时间,潜藏在地底的虺蛇就不再安分,身躯紧密而又连绵的震颤,在雪层之中,迅速传递着危险的信号,一直抵达蛇山。

    蛇山的山头并不大,但极高,极险,山道盘屈蜿蜒,犹如蛇身。

    正如其名,无数虺蛇盘踞潜藏在山上。

    蛇山山顶有一座古殿,修葺已有千年,饱经风霜,挂着两杆大幡,乍一看,颇有些东境琉璃山的妖邪意味。

    西蛮与北荒不太相同,此地多有险峻山势,或是雪原,偏隅之处,难立城池,更像是大隋草原的营帐制度。

    族内的执掌者,一般被唤一声“大统领”。

    蛇山山顶古殿,便是虺蛇族大统领的居住之处。

    从接受到信号起,古殿深处的屏风那一端,那道半人半蛇的狭长身影便不再“假寐”,卧榻之旁,左拥右抱的,乃是好几位化形之后容貌身材俱是上乘之姿的“大美人”。

    如羊脂玉般光滑紧致的身子缩成一团,片刻之后,亵衣褪落,一条又一条的漆黑长蛇,从床榻上嘶嘶离开,无声掠入黑暗之中。

    那位大统领缓缓睁开柔媚双眼,慵懒从床榻上坐起,与之前侍寝的那几位“大美人”不同,伴随着缓慢坐起的动作,她的身子不再是半人半蛇,起身的那一刻,她抬手拉了一件薄纱,罩在肩头。

    微风吹拂,曼妙酮体在纱巾之下若隐若现。

    床榻之前,立着一枚古铜镜。

    她长身而起,缓慢走近。

    大统领注视着铜镜里倒映的那张柔媚妖艳的女子面庞。

    与大隋女子截然不同的,是她身上的那股妖气,并非是邪道的邪气,单看眉眼,倒是看不出善恶,不像是面相可憎的那种蛇蝎美人,但眼眸里带着异域的灵气。

    她眼神里的柔媚只有三分。

    余下七分,是冷冽的杀意。

    “该死的,明明签订了誓约……”

    事实证明,妖族天下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虺蛇族与周边,已经有好几年相安无事了。

    她麾下“统领”级的妖修,已经倾巢而出。

    ……

    ……

    车厢急速掠行,两匹龙马接近精疲力竭,在符?刺激之下,仍然神采奕奕,殊不知是在透支自己的生机。

    宁奕仍然保持平静,坐在车厢内,默默思考。

    他还有很多手段。

    在妖潮之中,他完全可以放弃这节车厢,选择驭剑而行,或者符?遁走。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脑海的深处,隐约有一种预感。

    自己需要节省所有的力量,一点一滴,都要压榨到最后。

    两拨妖潮,在自己身后数里之处,入骨入肉的撞击在一起,轰烈的厮杀声音隔着车厢符?也可以听闻,宁奕想不通的地方在于,为何这两股势力会在此刻交撞起来,自己的路线因为这场妖潮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原本贴靠着雪林行走的隐蔽路线,此刻被逼着错开了一个拐角,而且不得迂回。

    车厢内,红樱小妮子抿起嘴唇,她不敢开口,打扰宁奕的思绪。

    到了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这个累赘,真的一点作用也没有。

    西妖域的动荡程度,超过了她的想象。

    前几日的太平,战争爆发的一刹那就被撕破。

    自己以为的安全,宁静,稳妥……都是假的。

    宁奕轻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隔着车厢,望着身后的某个方向:

    “来了。”

    ……

    ……

    宁奕所望向的那个方向。

    一里开外。

    一位披着雪白鳞甲的半人半蛇妖修,披头散发,几个缠绕,就攀上一株巨大雪木的顶端,她根根发丝粗壮,如有灵性,分岔缠绕又如一条条活跃的小蛇。

    与先前的那条十丈虺蛇截然不同,这位披雪白甲的虺蛇族妖修,化形相当完美,气息浑厚圆融,单手攥着一柄霜色长弓,面色野蛮而又粗粝,冷冷俯瞰着远方,自己的那些“统领”同伴,冲向了与云豹族交战的第一方战场,而她的注意力,则是被一道不断突破蛇潮的气息所吸引。

    那是一辆由两匹魁梧壮硕龙马所拉扯的车厢。

    与其说是车厢。

    不如说是一枚飞奔潜行在大江浪潮之中的石子,无数虺蛇犹如江流,黑压压一片将其吞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放在妖族天下的数万族灵里,无论灵智高低,无论启灵程度,尽皆通悉且认可。

    再放到如今生死厮杀的战场,任何一方非“虺蛇族”的族灵,都是蛇山的敌人,都应该在这片战场上被诛灭!

    决不能轻易放过。

    攀上雪木顶端的蛇山统领,瞬间张弓搭箭。

    一气呵成。

    气机浑厚的箭镞,“轰”的一声,射出一道方圆数丈的圆形气浪

    这根箭镞,凿碎蛇潮。

    丝丝缕缕的剑气屏障发出了“砰”的一声。

    车帘吹拂而起。

    红樱小妮子的余光,在这一刻被炽热的光芒所占据。

    “轰!”

    车厢炸开!

    箭镞落点所在,方圆数十丈,大雪被磅礴的妖气炸开,两匹奔跑到爆炸边界处的龙马被炸得重重飞出,失去了宁奕剑气和符?的保护,两头尚未开化灵智的白骏来不及呼喊,瞬间就被蛇潮淹没,来不及落下,仅仅一个呼吸就只剩下巨大的白色骨架,再一个呼吸,骨架就被磅礴的冲击力,荡成纷纷扬扬的齑粉。

    ……

    ……

    死了么?

    脑海里空空如也。

    红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睁开眼,身下是无数从地底被劲气震得飞起的雪屑,雪粒粘粘在自己眉毛发丝还有衣袍上,骤冷的寒风灌入鼻腔,让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在哪?

    红樱过了好几个呼吸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在身下看到了那截被炸得破碎翻滚的车厢,脚底是一片狭窄而又安全的剑身,自己的腰身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搂住。

    宁奕面无表情,回过头来,看着一里之外盘踞在雪木树顶的鳞甲蛇人。

    差一步千年之境。

    也就是所谓的十境大圆满修士。

    不过有一点不同。

    妖族这边,同等境界的妖修,骨子里有一抹凶残狠戾,放到大隋,尤其是中州皇城,那些书院出身的书香子弟,远远没法相比。

    若是真正同等境界的厮杀,没去过灰界战场,或者亲自奔赴北境感悟生死的,与生来就在妖域战争中摸滚打趴的,不是一个级别。

    这就是北境实战派瞧不起中州玩弄权谋那帮人的原因。

    大隋年轻一辈的三位顶级天才,洛长生,曹燃,叶红拂,除了第一位谪仙下凡,其余两位早就在北境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至于宁奕……则是与中州那些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朵,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是徐藏的弟子。

    宁奕听着耳旁轰隆隆袭来的破风之音,那个攀上雪木树顶的虺蛇族统领,一箭射出之后,立马敏锐捕捉到了自己这边的气息,一个躬身,整个人弹射而出,雪木在反震力下被磅礴力劲压得近乎垂落至地,雪潮纷纷扬扬。

    “稳住身子。不用管我。”

    他语速极快的说了这八个字。

    宁奕双脚狠狠踩踏一下“细雪”,整个人飞掠而出,那把飞剑嗖的一声疾射而出,带着红樱小妮子穿梭在磅礴云气与雪气之中。

    一人一蛇,在空中撞在一起。

    “砰”的一声,雪潮破碎。

    那位披着雪白鳞甲的粗狂蛇女,肩头撞击在宁奕的胸口,然而那位“年轻人”竟然毫无反应,似乎连一丝痛苦也无。

    她双手抬起,按住宁奕肩头,想要将其直接生撕。

    纹丝不动。

    这怎么可能?

    她眼皮狠狠跳动一下,惊诧于对方的强悍体魄,眼前的“妖修”,看起来容貌十分年轻,修行岁月绝对不长,让她最为讶异的,是对方的“化形程度”。

    极近完美的肉身。

    “你是何族?”

    蛇山统领高声而喝,语气冷冽。

    宁奕没有回答,早已动了杀心,一个巴掌倒手砸去,火辣辣扇在眼前女子的粗粝面颊之上,这一掌的力度极沉极大,打得她一颗头颅都扭转一圈,整个人蛇身兜绕。

    竟然想生撕自己?

    宁奕攥拢蛇身,两个人在空中不断下坠,他抡动蛇山统领的颀长身躯,四周的空气都发出了剧烈的爆破之音。

    混乱之中,这位蛇山统领刚刚射出的一箭,已经引起了太多的注意。

    远方已经有愤怒而又浑厚的吼声

    “雪鳞!”

    是她的名字?

    宁奕攥着蛇身,余光瞥见了第二道相当于大隋十境级别的虺蛇族妖修。

    他不畏惧十境的所有敌手。

    但他担心那位堪比人族命星境界的大统领赶来。

    必须要速战速决。

    虺蛇族的战斗形态都是如此,上半身人,下半身人,既可以厮斗,也可以绞杀,这条长尾本是最大的利器,此刻却变成了一个软肋。

    这条蟒尾在宁奕手中像是一条大鞭,发出“噼啪”的爆响,在空中坠跌的短短数个呼吸,便被宁奕抡动了近百圈,最终松手的一刹,轰然飞出,沿途扫清方圆半里左右的一大片蛇潮和雪木。

    宁奕脚尖踩在一株雪木之上,他向着自己细雪飞掠的方向追逐而去,脚尖每一次点在树干上,不留余力,整个人看似轻盈,但实际上用力极深,势大且沉,震得雪木摇摇欲坠,无数雪屑簌簌而下。

    快而连绵。

    第二位蛇山统领就紧紧跟在他的身下,被磅礴劲气隔着十数丈距离震得胸口郁闷,这位蛇山统领名叫“黑鳞”,披着漆黑甲胄,手里攥着一根精钢铸造的沉重三叉戟,上半身的肌肉鼓起,几乎要撑得甲胄炸开,极富力量感,此刻有力使不出,他无数次想要跃上那个年轻人所在的雪木,那股劲气总是恰到好处的砸递而来,压得自己肩头一沉。

    这是要逼迫自己放弃?

    黑鳞神情阴沉,他攥拢三叉戟,弯腰躬身,手臂青筋鼓荡,对准那个黑衫年轻人的方向狠狠投掷而出

    宁奕仍然面色平静,微微侧首。

    一根粗壮的重戟擦着发丝而过,破风声音如滚滚雷霆。

    脚尖力劲微微一错。

    他即将踏足的那株雪木,树身被一根蟒尾扫过,轰然倒塌。

    那个披着黑色甲胄的蛇山统领,先前没有看到“雪鳞”与宁奕体魄对撞的场面,此刻悍不畏死的以身躯撞了过来。

    一上一下。

    宁奕翻转手腕,以掌心对外,手掌轻轻抵靠在腹部,接住了黑鳞这力劲极大的撞击,但是这头蟒蛇的凶戾之气,较之上一条,还要强盛三分,一股莽劲带着自己向上升了数十丈,四周雪气稀薄。

    黑鳞的长尾纠缠而来。

    宁奕肩头腰腹瞬间被箍住。

    收缩

    黑衫发出与空气交撞的猎猎之音,被箍扎地直接裂开。

    然而黑衫下那具身躯,像是淬炼千百回的钢铁,虽然颜色苍白,但坚韧如琉璃。

    在皇陵冰川雪原上沉睡了三年之后,宁奕小麦色的肌肤被冻成了雪色。

    与东土佛门传说中的大金刚体魄有些类似。

    这是一具无垢之躯。

    黑鳞瞳孔收缩,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这是一个体魄天赋远高于自己的妖族!

    这一刹那,零零碎碎的画面跳入了他的脑海之中,东妖域的金翅大鹏,灞都城的奇行异种,北荒的龙血后裔,西妖域的隐氏古族……

    宁奕抬起双肩,蟒尾根本箍扎不住。

    黑鳞盯着眼前年轻人的瞳孔,发现那里一片深沉,幽长而又平静,像是万年不变的大海。

    黑衫破碎。

    道法演化。

    宁奕面色无喜也无悲,催动山字卷,磅礴星辉滚滚而来。

    他的星辉境界仅仅是第七境。

    但足以演化周游先生传授的“后天道胎”。

    白骨平原在朱雀城中汲取了大量的莲境地火,此刻充盈两只大袖。

    “朱雀一族的虚炎?!”

    漆黑鳞甲的蛇山统领神情凄惨,宁奕直接以双肩挣脱那条蟒尾,单手攥在黑色蛇鳞之上。

    蛇鳞滚烫,直接被攥出五根指印

    黑鳞仰首发出长啸,他的下身像是消融一般,虺蛇一族的天敌便是朱雀,他们喜欢寒冷,而北妖域的朱雀则是酷爱炎热。

    冰与火不相容。

    这声长啸,引动了方圆数里的蛇潮,嗖嗖嗖的飞掠声音让宁奕有些头皮发麻。

    宁奕眼神骤冷,杀心提起又轻轻放下,只是狠狠一掌印在他的胸膛,打得他暴退而出,借着这股磅礴劲气,纵身青云,踩踏蛇潮,心念操纵“细雪”,一缕雪白剑光在雪潮里穿梭,去又复返。

    他轻轻踩上细雪剑身。

    妖潮之中,千军劈易。

    已是虺蛇族蛇潮的末端,这缕剑光大开大合,宁奕站在剑身之上,黑袖飘摇如杀仙,掐诀默念蜀山《剑经》。

    说是大开杀戒也不为过,最后的数里地,剑气一闪而逝,所有拦路的细小虺蛇都被直接斩杀,清扫出一条接近十里的血腥泥泞。

    ……

    ……

    数个时辰之后。

    蛇山大统领攀上一株雪木,这是虺蛇族领地的尽头,再往南去,就过了雪林长线,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虺蛇族领地,已是一片太平。

    从来没有这么快的“战争”……又或者,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战争。

    地面一片漆黑,无数虺蛇出行。

    两位蛇山统领,被打得重伤,模样极其凄惨,甲胄破碎,鲜血流淌。

    蛇潮的骚动还在继续,只不过无数虺蛇,在大统领的威压之下,没有动作,空气之中弥漫着暴躁的血腥气息,还有蛇信震颤的声音。

    不远处,是化形人身披着云纹黑袍的妖修。

    为首的那人,修行不比蛇山大统领弱。

    “西妖域云豹族并没有撕毁协议。”他沙哑道:“这并不是战争。”

    “但今日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解释。”蛇山地位最高的女子,冷冷道:“爆发这么一场冲突,即便你我及时止损了……你又能获得什么好处?”

    云纹黑袍妖修沉默片刻,道:“有大人物想下一局棋。”

    蛇山大统领皱起眉头。

    “那个外乡人,接下来踏足的每一处妖域,都会爆发‘战乱’……那位大人物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位置,但是并不急着杀死他,而是要逼着他去往某个地方。”男人顿了顿,道:“我所知的,就是这些……这是一场无聊的消遣,或者说是单方面的棋局游戏,而你,和我,都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蛇山大统领沉默下来。

    逼迫云豹族发动越境,是为了压迫那个“外乡人”去往精心设计好的下一个地点?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整个西妖域,都只是一个棋盘而已。

    想要做到这一点的,已经不可能是妖君了。

    西妖域一直很乱,没有一个真正强大的妖族势力横扫**,整顿并拢,一直以来……都是大人物角力和比拼意志的地方。

    金翅大鹏族,灞都城,北荒,都有着附属势力,插手其中。

    整座妖族天下,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大势力。

    “他得罪了谁?”

    蛇山大统领挑了挑眉,她猛地想到了云豹族在南妖域的地位。

    浩瀚雪林,尽头之处。

    披着云纹黑袍的男人蹲下身子,他仔细确认着痕迹,也确认了那个“外乡人”向着棋局的深处掠去。

    入局了。

    对于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来说,动用整个西妖域,来做这件事情……或许有些任性,但那人的确有这个资格。

    设一个棋局,玩死一颗棋子,一直以来都是那位大人物的兴趣爱好。

    而据他所知,这局棋局的目的,不仅仅只是为了杀死那个外乡人。

    他站起身子,不含感情道:

    “那个外乡人……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

第二十七章 选择

    大雪潮。

    宁奕踩踏飞剑而行。

    身后是轰隆隆的雪崩声音,高原雪崩,雪潮如一线垮塌,追赶而来,雪白潮水之中隐约有漆黑头颅。

    红樱小妮子的脸上,风霜已经凝结,她的面容憔悴了许多。

    连续七八日的驭剑飞行,没有一刻的修行。

    如果没有“山字卷”,宁奕早已经油尽灯枯。

    踩在飞剑上的黑袍年轻人,脸上沾满了冻结的血污。这一路掠来,他以剑气斩杀的妖灵已是不计其数,幸亏山字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星辉,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宁奕的眼神仍然平静,像是一片冰冻的湖水,即便到了如今的局面,仍然没有多少感情变化,飞剑的剑气不断轰鸣,加速,在数十个呼吸之后,将身后那片雪潮甩开。

    他已经严重偏离了原先规定好的路线。

    踏入西妖域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像是被“好运”砸中,在虺蛇族的那一次战乱迸发当中,被逼迫地偏离了一丝方向,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冲突,天灾,**,妖潮,沸乱……命运的指针被这股外力改动,他被迫改变了第二次方向,第三次方向,而且回归正轨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

    他被逼着在西妖域南下,兜兜转转。

    遇到一次妖潮,是一个概率极小的事情。

    遇到两次……更小。

    而遇到连绵不绝的妖潮,即便是西妖域如此混乱的领域,也不可能,除非整座西妖域都开战了。

    自己所过之处,似乎总有一些势力想要挑起争端,而手段各异,最终夹在夹缝之中的自己,被逼得只能逃窜。

    这些麻烦……自己前脚到,它们后脚至。

    到了这一步,宁奕也很清楚了。

    “有人在算计我。”

    身后的雪潮声音逐渐熄灭,摆脱了那场动荡之后,宁奕并没有停歇,他获得了这八日来的第一个休息,神念瀑荡开来,这片荒原,在西妖域版图之中,并不归属于任何势力,这可能是自己唯一的一个安宁机会。

    驭剑掠入一座山洞。

    宁奕袖口摔出一连串符?,火星燃起,洞口被风雪盖过,符?将这座山洞的入口遮掩地严严实实。

    红樱小妮子被他轻轻放在地上。

    符?生火,点燃黑暗。

    宁奕走到洞口,神情警惕,神念仍然在蔓延,到了这里并不意味着“安全”。

    西妖域一直很乱,听说几座超然的妖族大势力,都把这里当做棋盘,但是真正有资格插手棋局的,除了那些身份地位极其尊贵的妖族权贵,就是“妖圣”级别的人物了。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一直藏住“红雀”,无论遇到多么危机的关头,都不愿意驭使朱雀逃命,便是因为……他怀疑灞都城盯上了自己,那座立在南妖域云顶之上的古老城池,是妖族最顶级的大势力,在对抗大隋的攻坚战中,起到了领头的作用。

    灞都老人是“妖圣”级别的大能,他的手中,自然握着西妖域大量的“棋子”,也有着掌控棋盘的力量。

    但宁奕并不认为,如今布下这局棋的是这位老人。

    那位灞都老人如果确认了自己的“方位”,大可以直接出手,隔着千里把自己拘过去,以他的手段,想要做到这些,实在太过简单……一位涅??大能,浪费好几日的时间,陪自己“玩耍”?

    不合逻辑。

    但是……灞都城内的七位弟子,每一位都是位极妖族的权贵。

    宁奕神情阴沉下来,一开始踏入西妖域,引动“虺蛇族”动荡的,不是别人,正是依附于灞都城下的“云豹”。

    布下棋局的那个人,怎么得知自己的方位的?

    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足够了解自己,那么便不难推演出这个结局……从朱雀域逃离,自己一定会避开南妖域灞都城,选择西行绕线,贴着虺蛇族雪林。

    因为这条路线是最为稳妥的路线。

    自己的对手,是一个很了解自己的人。

    他在布下这局棋……想要“玩死”自己?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他脑海里想到了自己在红山时候遇到的那个魁梧身影。

    肩头披着宽大白袍,单手攥着金银平脱刀鞘的那头年轻大妖,看起来不像是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腹黑谋士”,玩这么一出,实在不符合自己对姜麟的预期。

    只不过局势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差。

    自己确切的行踪应该没有暴露,只不过有一个大概的模糊定位,不然也不至于每次都出动那么大的仗势……布下这局棋的“幕后人”,每次出手,都靠着极大的推进规模,强行把自己逼到下一个地点。

    这八日,自己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好在那人的棋局也到了一个“死点”,再没有更多的力量可以追击自己。

    有了那么一线生机。

    宁奕看着洞口外的风雪,西妖域的那轮明澈大月,有些刺目的亮眼,雪地上一片银白,黑夜也如白昼,这样的休息不知道还有多久……下一波动荡应该就快要袭来了。

    地图是一片黑。

    双方都是瞎子。

    遗憾的是,敌人在暗,我方在明。宁奕根本奈何不了那位“布局者”,这场棋局的最终目的……无非是把自己从西妖域揪出来,然后杀死,其实灞都城那么多的大人物,随便出来一位,一巴掌都可以拍死自己。

    但是那位“布局者”似乎很喜欢这种掌控局面的感觉。

    他要玩,自己便陪着玩。

    宁奕忽然余光瞥见了山洞里那个瘦小的影子。

    红樱并没有靠在符?旁边取暖,而是抱着双臂,瑟瑟靠在自己身后的石壁之处,目光看着远方刮荡而过的风雪,惘然而又空洞。

    宁奕轻柔道:“抓紧时间睡一会。”

    红樱笑着摇了摇头。

    她一只手颤抖着捋了捋红色发丝,干枯的嘴唇轻轻嗡动,沙哑问道。

    “公子……是不是出现了一些,意外?”

    宁奕沉默下来。

    意外?

    这算是意外吗?

    如果姜麟到了大隋南疆,这个消息被某座圣山知道了,他有机会横跨四万里,然后再越过北境长城,回到故乡么?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意外,从宁奕踏上这片土壤的第一刻起,就注定会遇上无数的追杀。

    生死是大事,生死之间的厮杀是小事。

    对宁奕而说,已经经历了一次生死,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他曾经一无所有……但从冰川高原上醒来,再次看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他忽然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不想放弃,也不会放弃。

    没有意外,能够阻止他。

    倒悬海的那一边,还有很多可爱的,亲切的笑容。

    沙哑的声音在小小的山洞里回荡。

    “宁公子。”

    “如果……我说是,如果……”

    “如果我成为了你的负担,累赘,把我丢下,你可以离开……那么……”

    “不会有如果。”

    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了她。

    红樱怔怔看着自己身前的黑衫年轻人。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南方,认真道:“倒悬海的那边就是大隋天下,我会带你离开妖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把你丢下。”

    这是一局针对自己,精心设计的棋局。

    请君入瓮?

    宁奕面无表情,看着山洞外的风雪,远方高原处已经有了隐约的震动,陆陆续续的声音跨越雪潮而来……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是自己将重复之前的亡命之旅,最终奔向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尽头。

    那些妖族天下的“大人物”啊,还真的是与大隋一样,总喜欢玩一些无趣而且浪费的游戏,很久之前,自己在大隋,就被当做某颗棋子。

    到了妖族,竟然还是这样。

    只不过今非昔比。

    他默默看着雪潮,想要看清黑夜和大雪的那一边,自己在棋局对面的对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

    一盏老灯如豆。

    袅袅炉火不温。

    谷小雨披着草蓑,蹲在小霜楼的火灶旁,哈气搓手,他刚刚打理完宁小师叔的屋阁,把东西整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些日子过去了……蜀山上下的那股兴奋劲头已经过去了,宁师叔没有死,这个消息整座大隋天下都知道了。

    但是宁师叔去哪了?

    无人得知。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诸峰的师兄弟们,修行的修行,下山的下山,游历的游历,蜀山方圆的马匪少了极多,可能是因为隐宗同袍们出剑的时候,隐约带着怒气,几次出手,连根拔起了好几座城寨。

    西境三皇子倒台之后,并没有纷乱四起,反而变得太平起来……李白麟坐镇西境之时,手腕稚嫩,并没有像二兄那样拧合东境,于是西境帮派之争严重,而且碍于东境手脚,时常会有诸座山头的马匪火并,吞帮,最终的受害者,自然是无辜的黎民百姓。

    彼时安乐城并不安乐。

    如今虽是安乐,却有些寂寥。

    西境的消息一片冷清,剑湖宫仍在闭关,但那位少宫主的身份倒是在前不久昭告天下。

    屋阁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音。

    谷小雨有些惘然,这个时候,师尊和师叔们都在闭关,今日是自己值勤,隐宗弟子一般也不会来小霜山……况且,此地看守森严。

    他推开门来,看到了一位披着单薄白衫的年轻公子,腰间拴着一把古朴铁剑。

    柳十一站在门外,他看着这个面黄肌瘦的少年郎,轻声道:“风雷山谷小雨?”

    谷小雨惘然点了点头。

    白衣公子眼神复杂道:“我是剑湖宫柳十一。”

    说谁谁,谁谁到。

    谷小雨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有些懊恼,心想自己刚刚要是在念着小师叔,是不是现在推开门来看到的,就是那张亲切的笑脸了?

    他微微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柳十一并没有进来,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小霜楼内布置的物事,轻柔道:“我下山了,想找他切磋的。但可惜……”

    谷小雨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柳十一道:“我会尽我所能的,帮蜀山找他。”

    “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在找他了,您还愿意帮忙,真是感激不尽……”谷小雨神情喜悦,深深的揖了一礼,想了想道:“宁小师叔提到过你。”

    柳十一微微挑眉,有些讶异,他没有说话,而是默默等待着谷小雨说出宁奕的评价。

    “小师叔说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家伙。”谷小雨由衷道:“小师叔还说,您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力不济,当年差一点死在中州,欠了他好大的一个救命恩情,还说如果我以后有麻烦,可以拿着他的名号去找您帮忙。”

    柳十一默默攥拢剑柄。

    救人的心思变成了杀人……等他找到宁奕,一定要劈死丫的。

    谷小雨挠了挠头,“宁小师叔说他人脉很广,若是我下山,拿着他的名号,会很受欢迎。您是剑湖宫未来的宫主……现在看来,小师叔没有骗我。”

    柳十一一时之间有些无语。

    他略带同情地看着从未下过山的“谷小雨”,这个傻乎乎憨厚的少年郎,是认真的吗?

    如果拿着“蜀山宁奕”的名号出山,恐怕活不过三天就会被各种仇家找上门来,直接围堵砍死吧?

    谷小雨认真道:“师尊说,要不了多久,我也能下山了。”

    柳十一严肃道:“出去之后别说你认识宁奕。”

    谷小雨笑了,“我又不傻。宁师叔的名声,在大隋是一朵被捏出花来的臭狗屎。”

    柳十一神情精彩。

    想了想。

    这个评语,相当契合。

    他看着这个并不笨的小家伙,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看似随口一问:“下山以后准备去哪?”

    谷小雨身子微微一侧,靠在小霜楼门口,他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少年郎压低声音,极轻道:“先去紫山。”

    柳十一眯起双眼。

    “裴姐姐在紫山。”谷小雨沙哑开口。

    少年的心底默默浮现出那个背负长剑眉间一点红的女子剑仙形象,从蜀山闭关之后,叶老先生阖世,就再也没见过了。

    听说天都那一场沸乱之中,师尊三人,和紫山的楚绡前辈,把裴姐姐救了出来……因为将军府遗孤的原因,天都那边还没有掀起追究的风波,但是紫山直接封锁三百里,一位涅??境界的大能坐镇,外人谁敢踏入?

    “然后会去一趟天都城。”

    谷小雨忽然咧嘴笑了笑,抬头看着柳十一,道:“柳先生,您见过那位徐姑娘吗?”

    柳十一没有想到谷小雨会这么问自己。

    徐清焰……自己倒真的没有见过。

    “我听说宁小师叔在天都城有位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红颜知己’。”谷小雨咳嗽一声,道:“三二七号跟我说的。”

    柳十一知道三二七号。

    那个胖子。

    在中州逃命的时候见过。

    谷小雨发自肺腑的感慨道:“据说那位徐姑娘生得极美,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跟裴姐姐比。”

    关于宁小师叔的未来……他心底一直站在裴姐姐那边,毕竟当年在西岭大雪里,把自己捡回来的,就是裴姐姐。

    有时候觉得郁闷。

    谷小雨心想,有了裴姐姐这么好看的小剑仙作伴,宁小师叔怎么还在外面沾花惹草的?

    后来齐锈师叔告诉自己,那位如今位于天都城炙手可热高位的女子“徐清焰”,当初乃是三皇子寄托在蜀山感业寺下的一枚棋子,正是因为宁小师叔,才能解脱囚牢。

    慢慢了解了宁小师叔与徐清焰的故事之后,谷小雨原本坚定的想法也有了一些动摇。

    徐清焰是一个苦命人。

    除了自家小师叔,好像没人能救了?

    要是自己,救还是不救?

    想到这个问题,谷小雨就有些愁眉苦脸。

    这可怎么抉择?

    三师叔曾经意味深长的,跟自己说了一句至今仍然有些懵懂不解的话。

    “小孩子才做选择……”

    大人呢?

    谷小雨送走了柳十一,他缓缓走到小霜山下,今日是每月的第一天。

    按时辰来说,快要到了。

    谷小雨并没有等待多久,远方传来了踢踏的马蹄声音。

    小霜山外,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踏着黄昏的余光。

    停靠之后,车上下来了一位面容白净的小宦官,双手捧袖,袖中乃是一封折叠整齐的书信。

    “皇宫,东厢。”

    嗓音轻柔念了一声,交付信谏之后,小宦官重新登上马车,缓缓离去。

    谷小雨神情复杂,捏着这封书信,他思绪复杂地返身重新走上小霜山,打开宁小师叔原本空空荡荡的抽屉,把这封书信放在最上面。

    压住下面的三十多封。

    抽屉里没有灰尘。

    因为每个月他都会来打扫。

    抽屉堆满了信谏。

    因为每个月她都会送过来。

    就像是一种无声而又紧密的联系,又或者是某种不需言语的默契,即便在全天下人都动摇和怀疑的时刻,那位皇宫东厢的徐姑娘,也坚定的认为“宁小师叔”不会就此死去。

    这些没有拆解的书信,该是承载了多少难熬和等待?

    谷小雨怔怔出神。

    他有些恼怒。

    温韬师叔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确实很难选啊,大人也很难选啊。

第二十八章 我找到宁奕了

    “宁奕,见信如唔。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天都诸事繁杂,只有在写信的时候,才能让我稍稍安宁一些。”

    东厢的书房里,灯火摇曳。

    每月的第一天,都会有一封信,送到蜀山的小霜山。

    也是这一天。

    徐清焰会坐在东厢的书桌灯火前,慢慢写着上个月经历的琐事,从中州到西境,路途波折,对她如今的地位而言,托人送信倒不是难事,不过她不愿因为这件小事,太过麻烦宫内送信人,一般都会提前早早把信写好,给足时间,这样驿站的马儿也不用连夜奔波。

    既然是太平日子,不妨让车马慢一些。

    这已经成了习惯。

    徐清焰坐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她慢慢写着这封信,把这些日子的见闻,喜悦,烦闷,无趣,都倾吐出来,在天都城……她没有朋友,也没有故人。

    在这个世上,失去哥哥之后,她如今只有“宁奕”了。

    灯火里倒映着一张柔和的脸庞。

    不知不觉,已是天明。

    外面传来了极轻极远的鸡鸣声音。

    门外有敲门声音。

    小昭姑娘单手拎着袖摆,另外一只手屈起手指,轻轻叩击着门扉,柔声道:

    “小主。”

    徐清焰揉了揉眼,她把信纸折起。

    门外的小昭缓缓道:

    “今日是否去珞珈山修行?”

    按例来说,是要去的。

    门被推开,徐清焰站起身子,她披上身后小昭递过来的大氅,轻轻转了一圈,看着镜子里那个初长成的“女子”:肤如细雪,唇红齿白,一颦一笑动人心弦。

    即便已经看了无数遍,小昭还是有些失神。

    她微微躬身,双手递上一顶黑色帷帽。

    徐清焰对着铜镜笑了笑,然后伸手接过帷帽,戴上的那一刻,笑容消失,眼神恢复一片平静。

    人总是会变的。

    三年的时间,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但出行之时,她还是习惯性戴上那顶帷帽,遮掩自己的容貌,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在莲花道场已经露了一次面。

    她已见过“众生”。

    但“众生”并没有见过她。

    天都里纷纷扬扬传着“东厢徐姑娘容貌天下第一”的消息,但除了当初在莲花道场里的少数权贵和官场佼佼者,谁都没有见过徐清焰的真实面容,如今那位太子爷如今执掌大隋,铁律压而不动。

    无人敢触其霉头,连动一丝邪念的也无。

    “今日不去珞珈山。”她单手压下帷帽,道:“出一趟远门,我要去西境。”

    “西境?”

    小昭有些失神。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东厢门,马车早已恭候多时,上车之前,徐清焰对着东厢院门口的一位小宦官柔声笑道:“若是到了发信的日子,我还没有回东厢,把书房里的那封信拿出去,给专人寄走。”

    小宦官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但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小主要出远门?”

    徐清焰轻轻嗯了一声。

    小宦官低下头来,声音极细:“太子殿下说过……”

    “我心里有数。”徐清焰态度不算强硬的打断了这个好心提醒的“宫内新人”,对前方的马车车夫道:“出天都,西行。”

    马车车夫明显就是一位摸滚打趴世道精练的老油条,二话不说驱车离开东厢,宫内城内的速度不温不火,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于是宫门口和城楼上的金甲侍卫,以为这位徐姓姑娘只是如往常一般去珞珈山修行,昼出夜归,最多不会停留超过三天。

    出了天都城。

    徐清焰淡淡道:“去紫山。”

    马车转了一个方向,在烟尘喧嚣声中一骑绝尘。

    紫山?

    小昭看着自家小主。

    隔着一层黑色帷帽的皂纱,看不清那层皂纱之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面容,什么样的一个神情。

    紫山是大隋天下最神秘的圣山。

    楚绡前辈出手救走了将军府遗孤裴灵素,这件事情,并没有被提上台面,大隋高层的内部人尽皆知,但是全都噤声,那位太子爷这几年似乎在忙着筹措一些事情……接下来可能会有某些大行动,但一直蛰浅。

    原因就在于长陵的真相。

    皇帝离开之后是生是死,已经成为一桩谜案,而这个谜案背后的真相,则像是一块重石,沉沉压在李白蛟的心头。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位太子生性谨慎,即便起了贪念,仍然不敢有何动作,近些年来,似乎对自家小主起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念头,但每每有冲动的念头,总会想到三年前太宗皇帝大怒的那一夜,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好好待之,从未逼迫过徐清焰做任何不愿意的事情。

    长陵之后,已是三年。

    三年……

    三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罢了。

    在他的寿命里,已经用了几十年去试探,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握住了棋局上的“皇座”。

    他绝不可以接受,自己几十年来的运作,因为一个念头倾覆。

    他可以再等一个三年,再等一个三年!

    只要他能稳妥地坐上去,没有后顾之忧,他大可以再继续等待两个三年,这段时间之内,莲花阁轻松接手了天都的所有权力,东境一片安静,二皇子当然不会傻乎乎回到天都,而是壁虎断尾一般忍痛斩断了自己在天都的所有力量,放弃了这数十年来的经营。

    太子并没有动那朵“黑色莲华”的念头,至少目前还没有,于是两者相安无事的生存,堪称是大隋近千年的一座奇观。

    井水不犯河水。

    但河水已经汹涌澎湃,随时可能会淹没这片四万里的土地。

    李白蛟什么也不需要去做,他只需要等待,然后握拢一切,就可以拥有一切。

    像他父皇一样。

    天下是大,苍生是小。

    这种格局,往大了说是“隐忍”。

    但往小了说,是“懦弱”。

    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当初坐在皇座上的男人,太过强大,给皇座下的三位继承者,都留下了太深的阴影。

    ……

    ……

    紫山无人。

    但山门之处,西境大雪,一片银白。

    紫山的山门大阵,寻常人无法破开,所以即便有人误入此地,兜兜转转,一般也就稀里糊涂转个数个时辰,然后茫然被送走,除非是早有预谋的“大阵法师”来到此地,否则寻常修行者看不出丝毫端倪。

    这座阵法乃是当年的“紫山故人”,看在楚绡的情面上才布下的。

    那位“紫山故人”,姓陆。

    紫山深处,立着一块又一块的石碑。

    大隋天下,各座圣山,各有所长,而紫山所删除的,便是这世上最神秘的禁忌领域。

    生死禁术。

    紫山从来就是冷冷清清,杳无人声。

    据说当年在大隋西境曾经爆发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某位偏僻藩王认为紫山人少,占地却大,于是集结数万大军,试图攻下这座圣山,将紫山除名,把山门垄断,来当做自己的王府。

    当时的紫山上下,也不过数人而已。

    于是那位藩王凝阵冲杀之时,紫山方圆百里,天翻地覆,棺木破土而出,生死禁术大放异彩,数万阴兵从地底爬出,冲天喊杀之声沸腾凌霄,大隋铁律皇权都被屏蔽在阵法之外,当初坐在大隋皇座上的乃是两千年前的狮心王,狮心王并没有出手扼住紫山禁术,而是默默看着这一场战争以自己“皇族血亲”的落败告终。

    那位身负大气魄的狮心王,非但没有重惩紫山,反而亲自奔赴山内,揖礼道歉,最后勉强救下了那位藩王血亲的一条性命。

    再之后,即便狮心王的统领被推翻,仍然无人去挑战紫山的禁域。

    谁也不知道,紫山里到底埋着多少棺材。

    只要紫山一朝还有涅??境界的大能坐镇,哪怕山上只有一人……也不容小觑。

    一人一宗。

    那位藩王战败之后,被狮心王救出紫山,带回王府,之后便失魂落魄,一蹶不振。

    据说那位藩王当年也是涅??境界的大能修行者,但是与紫山山主的对决之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恐怖景象。

    方圆百里的战场,自己麾下将领战死之后,魂归紫山,重新化为冲杀的甲士,只不过奔向的是自己的军队。

    这一幕对藩王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但想让一位涅??境界的大能,神念受到重创……绝对还有其他的事情。

    这就是紫山让人忌惮的地方了。

    不可知之地。

    无人踏足山门,即便有缘踏入,也无法深入。

    一座座石碑,大雪覆盖,鸟雀轻鸣,听起来并不凄惨,破开雾气走入紫山,其实里面倒不是一副死人坟地的暮霭模样,有山有水有灵。

    紫气东来,是为祥瑞之地。

    棺木深埋地底,若无秘术引动,阴气顺延龙脉流淌,也不会破土而出,行走在紫山山道,只会觉得通体舒泰,事物有一阴一阳黑白两面,生与死永恒对立,但若是堪破大道,轻轻扭转镜面,或许就可以逆转乾坤。

    徐藏的剑道,便是大成的“生死剑道”。

    这千年以来,修行剑意,对应星辉境界,一重楼是一重境,几乎从来没有一个剑修,像徐藏那样,直接一步登顶,领悟出一条完整剑道的存在。

    一步入涅??。

    还是生死禁忌领域的至强者。

    这等剑修,往前推一千年,两千年,在浩瀚历史长河之中,都是闻所未闻。

    一个疯子。

    一个修成不可能境界的疯子。

    徐藏的成功,当然要归结于他自身极其惊艳的天赋,还有无比疯癫的想法……但事实上,这一条路需要无数的机缘巧合,重创的打击,跌境的奔波,燃尽一切的赴死,以及最后埋骨紫山的时机。

    由生入死,向死而生。

    徐藏在紫山阖目的地方,是一处单独开辟的广阔洞天,那座洞天内灵气氤氲,生机与死气汇聚浮现,如龙蛇纠缠,这里是紫山最玄妙的地方。

    若是紫山内,真的存在逆转生死之地,那么便是这座洞天了。

    这座洞天,叫做“风雪原”。

    ……

    ……

    裴丫头在“风雪原”闭关已经很久了。

    剑气吹拂,百草摇曳。

    栓系着羊角辫的红衣女童,坐在古树的巨大树枝之上,双脚摇晃,衣衫猎猎作响,有些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弟子。

    风雪原时而狂风卷动霜草,时而风平浪静一切寂灭,但那个披着紫袍的小丫头,就这么盘膝坐在草原中心,动也不动,一道又一道的铭文符?,如龙卷一般,围绕着那个瘦弱却坚毅如山的女子身影。

    不免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紫山的典籍,裴灵素以极快的速度看过一遍,再那之后,她踏入“风雪原”闭关,就再也没走出来过。

    楚绡当然知道她如此刻苦的闭关,到底是为了谁。

    三年来无数的传言和疑证飞流在这世间,只不过都是得不到证实的虚妄之词,裴丫头两耳不闻窗外事,竭尽全力的去修行“生死之术”。

    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宁奕还活着,那么他一定会回到这里来见自己。

    若是……那她不会像十三年前,看着将军府亲人死去那样,什么也做不了。

    她会修成这世上最难的禁术。

    她一定会把宁奕带回来。

    这是一个有些可笑的稚嫩念头。

    可笑的有些可怜。

    但楚绡一直没有出言打扰,三年来,她看着自己的弟子无师自通,以极快的速度在这条大道上一骑绝尘,有时候不得不感慨,修行真的有天赋一说。

    裴?f的女儿,果然是如他当年一样的惊才绝艳。

    前些日子的“大好消息”,让裴灵素第一次从闭关的心境之中走了出来,那个披着紫袍,容貌变得不再稚嫩的“裴姑娘”,已经像是宁奕当初在红山寝宫递斩剑符时所见的那位“女子剑仙”一样,即便不言不语,举手投足也有着剑气流淌。

    当年裴?f的“剑藏”,这三年来已经完全被她消化。

    野火从天都被带了回来,受了重创,但是温养三年,如今已经痊愈。

    裴灵素的左手边,草原上插着一柄光滑圆润的长剑,剑身如琉璃一般不染尘垢,随风轻轻震颤摇曳。

    叶长风前辈的稚子。

    同样是从天都带回来的“遗物”。

    这把“稚子”,她准备等着与宁奕见面的时候再亲手交给对方,只不过时间一晃而过,听到“宁奕还活着”的消息时候,她一阵恍惚,竟然不知过了多久,在风雪原闭关的日子里,丫头早就忘了时间的概念。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离开紫山,去找“宁奕”。

    蜀山的信谏让她放下那颗焦急的心,等待着整座大隋的消息……于是在这段时间里,她重新冷静了下来,果然。

    没有人找到“宁奕”。

    冥冥之中,她似乎能够感到……宁奕确实活了过来,在自己的心中,隔着很远,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就像是以往即便分开,一人在剑行侯府邸,一人在红山高原,仍然可以心有所念。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宁奕。

    裴烦重新闭关,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去研究“生死禁术”。

    宁奕没有死。

    最坏的打算,那个遥遥无期的修行境界,自然可以沉沉拿起,轻轻放下。

    丫头心底舒了一口气。

    但是也提起了一口气。

    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一连串的念头,最终通向了一个遥远而又缥缈的“可能性”。

    她坐在石碑面前,开始研究“风雪原”的阵法。

    在风雪原,生机与死气达成了不可思议的“平衡”。

    当年天都血夜之后,紫山的那位得意弟子,按辈分来说,是裴丫头师姐的“聂红绫”,就被安葬在此地,风雪原内的生死维系在一个凝固的时间,聂红绫也就保持在生与死的寂灭之中,只不过若是无法逆转生机,她便永远无法醒过来。

    裴丫头参悟着那块石碑。

    悬空的符?,蝌蚪一般的古代文字,历代紫山山主的智慧,都在虚空的铭文之中。

    在蜀山后山之时,她就破开了“陆圣”留下来的小子母阵。

    在阵法和符?方面,丫头有着绝佳的资质。

    这是一块上好的美玉。

    风雪原闭关十数日,她默默捋清了这座大阵的脉络,结构,而且发现了一个相当惊人的“奇点”。

    楚绡坐在树梢头,晃荡双脚,看着裴灵素缓慢睁开双眼。

    坐在石碑前的裴丫头,脑海里似乎想到了某个宁奕当初在青山府邸盗墓归来之后,对自己提到过的人物。

    她抿起嘴唇,沙哑道:“师父,这里有人来过。”

    大菩萨开口了。

    闭关这些日子,也不嫌闷得慌。

    陪着裴灵素闭关修行,大部分时间就坐在树梢头发呆的红衣女童回过神来,单手撑着下颌,笑眯眯道:“当然。你亲眼看着那个姓徐的走进来,然后被抬出去的。”

    她第一时间以为,自己这位小徒弟会询问关于紫山生死禁术的事情。

    没有想到。

    裴灵素摇了摇头,认真道:

    “不是徐藏。”

    不是徐藏?

    楚绡怔了怔,她忽然回过神来,看着丫头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的确有人来过风雪原,这件事情她好像没有对外人说过。

    她双手按在树梢枝头,轻轻一跃,从数丈高的树头落下来,大袖飘摇,降落空中“砰”的一声撑开那柄红色油纸伞,轻轻摇晃,像是一张轻盈白纸,就这么晃荡落下。

    声音也轻飘飘传到了丫头的耳边。

    “的确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来了紫山,而且我破例让他入了风雪原……那人是一个说不清来头的三教九流,但不是坏人,唯一的痴念,就是试试看能不能救活你面前石碑下面的师姐。”

    楚绡落在地上,她撑着大红伞缓慢前行,风雪原的霜雪摇曳,落在伞面上,覆了一层白。

    她走到石碑之前,蹲下身子,以手指摩挲石碑碑文,眼神复杂道:

    “那人是个苦命人,现在想来,是我一时心软了。”

    裴丫头看着那面石碑,楚绡的手指轻轻落下,碑文流淌,汇聚,如小溪河流一般断断续续,开开合合,最终石碑纹路全都点亮,像是黑夜里由风雪汇聚而成的一扇门户。

    裴灵素声音极轻的颤抖问道:“这是……通向那座天下的门?”

    跟她想的一样。

    那个在宁奕口中,叫做“吴道子”的男人,身无长处,修为境界低微,但是偏偏可以在诸多圣山的围剿之下活过来,顶着一身臭烂名声,在大隋古墓里搜刮游荡。

    是为了找到复活“聂红绫”的办法。

    大隋天下没有办法。

    还有另外一座天下。

    但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越过北境长城?怎么可能跨过四万里的版图,抵达倒悬海的那一头?

    于是他便来了紫山。

    而楚绡帮了他。

    扎着羊角辫的红衣女童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否认裴灵素的猜想,只是木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可惜的是,你踏不了这扇门。”

    丫头看着自己的师尊。

    “倒悬海有一座巨大的禁制,谁都突破不了,这扇禁制把十境之上,涅??之下的大修行者限制地死死的。”楚绡懒洋洋道:“风雪原的奇点,的确可以通向妖族天下,这是出自紫山老祖宗的手笔,应该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了吧?但可惜的是,初代光明皇帝的手笔更大一些。”

    裴灵素神情有些苍白,她默默攥拢拳头。

    她已经破开第十境的那道门槛了。

    命星境界,踏不了那扇门户。

    她试着伸出一只手来,那扇四四方方的星火阵法虽然启动,却并不接纳她,她触摸到了石碑上的霜雪,门户的那一边,并不是万里之外的妖族天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起来,那个当初从风雪原离开的男人,相当不靠谱呢……要么是一身本领,在妖族没有办法施展,就这么死在了北边。”楚绡不含感情,淡淡道:“要么这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男人,到了那边就变成了负心人,如果我没猜错,他当时急于摆脱大隋这边的无数追杀,去了那座天下,反而会好过一些。”

    对于“吴道子”的言论,裴灵素并不发表任何看法。

    她默默低垂眉眼。

    “这是一个双向道口,我还给了他一块玉佩,但这些年来,他没有传一句话过来。”楚绡看着那座石碑,略微有些遗憾。

    她其实能够猜到,以那个男人的性格,若是找不到“复生之术”,必然不会再传话回来,也无颜再见自己。

    但这些年来,吴道子连一句话也没有传过……

    或许那块玉佩在妖族天下碎了?

    或许是真的死了?

    星火燃烧,短暂的沉默。

    忽然之间。

    裴灵素皱起眉头。

    裴丫头坐在石碑前,隐约觉察到了一些异常,于是她有些疑惑,有些质疑,缓缓伸出一只手来,袖袍被风卷起。

    雪白的手指,触摸到星火里的霜雪。

    她的指尖发出沙哑的触碰声音。

    一张残缺的白纸,被她轻轻拽出,那是刚刚从北边那座天下递过来的信物。

    歪歪斜斜的字迹,还染着鲜血。

    一行小字,写得十分匆忙。

    “我找到宁奕了。”

第二十九章 对决

    从中州离开的马车,一路辗转,风尘仆仆。

    从天都城离开西行,越过阳平城大漠一带,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接近十日,这路上徐清焰闭目养神,显得极其平静,小昭默默坐在自家小主对面,之前在天都城小雨巷府邸里幽居的时候,小主还不过是三皇子手底下的“笼中雀”。

    如今的心性和气魄,已经远非三年前可比。

    “小主这趟去紫山,也是为了那位‘宁先生’么?”

    小昭心里闪过一些驳杂的念头,那位在小雨巷缘悭一面的“宁先生”,当年是红遍天都城的少年天才,踏入天都,一路崛起,登上星辰榜第一之后……在那位“宁先生”身上发生的事情,便变得不可考证起来。

    三年之后,“宁奕”的名字,在大部分的耳中,变得逐渐陌生……

    当人们忘记一个人,哪怕他还活着,那时候……与死了也并无异同。

    除了宁奕身旁最为亲近的那帮人,或者是大隋真正执掌权势的那些年轻权贵,其他未曾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路人,逐渐都在遗忘。

    天都那场政变,在徐清客的谋划之下,沉睡酝酿于风云未起的摇篮之中,也长眠终结在这未暖先寒的襁褓里。

    少数的人还在执着。

    譬如,自己家的小主。

    再譬如紫山那位姓裴的姑娘。

    “这样见面,真的好么?”小昭看着远方渐渐浓郁的雾气,要不了多久,就该到了紫山地界,她有些失神,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心中话说了出来。

    徐清焰正襟危坐,一只手掀开车帘,看着在车马两侧倒退如流的古木。

    她眼神里一片平静。

    “没什么不好。”

    “三年没有见面,但我认为……裴灵素姑娘不会放弃那个念头。她一定跟我一样,在找寻着某个可能。”徐清焰的眼神里有些恍惚,三年的时间眨眼便逝,她的确很久没有跟裴姑娘见面了,那个当初在剑行侯府文文静静,不言不语的沉默小丫头,竟然是北境大将军裴?f的女儿。

    宁奕带着丫头在西岭摸滚打爬了十年。

    徐清焰眼神有些复杂,世道不易,这世上苦处太多,甜头太少,于是人总是羡慕自己未曾拥有的,羡慕他人手中握着的。

    在一切未曾在莲花道场揭晓之时,自己曾经羡慕过裴姑娘的身世。

    殊不知,裴姑娘原来也是一个苦命人。

    比起自己,她背负的更多。

    紫山地界,雾气缭绕,马车到了这里,速度缓了下来,那位宫内特派的马夫,修行境界虽有,但却不高,更是不通阵法,但生性谨慎,有些迷失方向之后,便不敢乱来。

    马蹄在山道上缓慢踢踏。

    徐清焰轻轻叩击车厢,示意停车,她披着白色大氅,缓慢走下车厢,紫山漫山大雪,一片银白,煞是好看。

    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小昭姑娘紧随其后,也下了马车,她看着自家小主,收拢衣袍,揉搓着双手,下车之后就再没有动作,默默在原地等待。

    徐清焰的确在等待。

    这里是紫山地界

    从这辆马车踏入此山百里范围的时候,那位涅??境界的楚绡山主,想必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到来,是敌是友,是朋是客,是请是驱,早就在一开始就定下了结论,若是不想见自己,那么这辆马车自然也走不到雾气的最深处。

    远方大雪,星火燃烧,缓慢勾勒出一扇缥缈的四方门户。

    涅??境界的大能,已然脱离**凡胎的桎梏,行进飞掠,大多都会选择以“捻火开门”的神通开道,速度极快,神念驭使星辉,打通两地空间。

    一步迈出,便是终点。

    只不过对于肉身的需求极高,若是没有涅??境界的星辉包裹,贸然尝试太远的距离,可能会肉身崩塌而死,埋葬在不知名的空间里。

    三年前,长陵山下的那扇门户,便是这种手段,只不过星君境界的守山人,早就拥有了涅??身躯,随意穿梭门户也不会受到影响。

    那扇门户出现之后,整座紫山仍然是一片寂静。

    无人开口。

    无人说话。

    但是其中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

    ……

    徐清焰眼神微凝,对着那扇星火摇曳的四方门户,躬身揖了一礼。

    她摆手示意身旁的小昭不用跟过来。

    接下来的路,她可以自己走。

    踏入那扇门户,与自己想象中不一样,没有出现红山高原打碎奇点穿梭空间的痛苦感觉。

    就像是迈过这世上千百扇普通的门一样。

    抬脚。

    迈步。

    然后徐清焰看到了漫天如飞絮一般的大雪,根根摇曳而又倔强的霜草。

    一片孤独的草原。

    她来到了风雪原,眼前是一块古朴的石碑,还有一位紫衫年轻女子。

    天都一别,三年不见,裴灵素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自内而外,凌厉的剑气掩盖不住。

    徐清焰轻声感慨道:“裴姑娘,许久不见。”

    裴灵素对这个当初愿意在莲花道场为自己求情的女子,其实并没有厌恶……哪怕她心里有着无法避免的介意,但她对于徐清焰,还是有好感的。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去说那些客套话了。

    丫头微微低垂眉眼。

    这是一个相当意外的客人。

    片刻之后,她问道:“特地从天都赶过来?”

    徐清焰笑着点了点头。

    丫头又问道:“因为宁奕?”

    再度点了点头。

    只不过这一次,徐清焰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她一只手摘下帷帽,将其轻轻拢在自己胸口,抬起头来,入目所见,乃是风雪原漫天的雪絮缭绕,为自己开启门户的那位紫山山主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雪原石碑,除此以外,空空荡荡,别无他人。

    “师尊不在。”一眼看出对方心思的裴丫头,轻声道:“如果是跟他有关的话……你大可以放心的说。”

    徐清焰揉了揉冻得有些发僵的面颊,她吐出一口郁气,道:“宁奕没有死,他还活着。”

    裴灵素摇头笑道:“我自然知道。”

    “他不在大隋,而是……在那边。”

    徐清焰说这句话的时候,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北方。

    裴丫头的脸上凝重起来。

    她是怎么知道的?

    单手拢着帷帽的徐清焰,似乎在措辞,她缓慢而又认真的说道:“在三年之前,他把我推出长陵……在那之后,全天下人都说他死了。但我知道,他没有死,还有一缕魂魄,只不过沉寂下去,像是被霜雪冻结封存,不知何年才能复苏。”

    顿了顿。

    “这个秘密,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因为普天之下,能救他的,就只有我。”

    徐清焰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内疚,她摊开掌心,那里躺着半片骨笛叶子。

    徐清焰声音自嘲道:“我身上的病,裴姑娘你应该清楚。那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绝症,只有宁奕能救我……可能这是一种轮回,因果吧?现在变成了只有我能救他。”

    搭桥相见。

    输送神性。

    这是她三年来,无论再忙,再累,再苦,都会去做的一件事情。

    沉默了很久,裴灵素轻轻道:“你做的并没有错,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

    徐清焰摇了摇头。

    两个人见面之后,有些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这实在是一个尴尬而又令人缄默的氛围。

    但两个人对于局势已经明了。

    至少,目前……她们有着一个相同的念头。

    徐清焰先打破了平静,道:“之前说到他在妖族天下,看起来……你似乎并不惊讶?”

    没有等丫头回答,她便深吸一口气,道:“想必你一定做了很多的事情,还有努力,我来到紫山,便是想问一下你……这样东西,你能否用得上?”

    裴灵素微微一怔。

    徐清焰抬起一只手,掌心发出轻轻的嗡鸣。

    风雪原的上空,发出了极轻的丝线拉扯之音,地上的霜草,空中的飞屑,肩头衣衫上的雪花,都发生了程度不一的紊乱。

    远方树梢上,靠坐在树头打盹的楚绡缓慢睁开双眼。

    紫山山主眼神有些讶异,轻轻咦了一声。

    这是徐清客当初在天都弑杀皇帝的“宝器”。

    最终……被赠予徐清焰了么?

    这等宝器,与推演之术有关……再是磅礴的推演,命数,都可以被拆解。

    天道四十九,求一方大衍。

    无数光线蜂拥而来。

    在帷帽女孩的掌心汇聚,凝形。

    化为了一根青灿的竹简。

    白色大氅猎猎作响,徐清焰把掌心的那根悬空竹简,轻轻递到了裴灵素的面前。

    她眼神坚定,道:“需要么?”

    ……

    ……

    宁奕需要有耐心。

    只有足够的耐心,才能等到一个“绝杀”的机会。

    跨越西妖域数千里连绵的雪原,马不停蹄带着红樱小妮子驭剑飞行,在那个棋局幕后执掌者的逼迫之下,在上次山洞内的短短休息之后,他已经连续七日没有合眼。

    这七日,他非但没有疲倦。

    反而精神更加抖擞。

    脑海里的思路愈发清晰。

    西妖域的雪原版图,就像是一块原先完整无暇的棋盘,随着棋子的推进,逐渐布满疮痍,还是老一套,布局者的手段大而宽阔,大刀阔斧的在西妖域动用大批大批势力夹逼自己。

    只剩下一个死角了。

    ……

    ……

    (今晚只有这一章,因为卡在这个剧情点最合适。但是要“愉快”的跟大家说一声,我准备补更了,连续好几次缺更,谁能够在书评区里认真的告诉我,我欠了多少字?前几天虽然一更,但字数是够的。类似今天这种算是少三千字。哪位童鞋统计一下,我明天开始补。)

第三十章 往生

    宁奕在朱雀城,买到了一副相对完整的妖族地图古卷,在这张古卷之中,细致描绘了东南北四座妖域的大多数种族,以及分布情况,诸多年来,妖族内部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尤其是被诸雄当做棋盘的“西妖域”。

    数十个小妖域,坐落纵横,在西妖域内割据,大大小小的势力背后,都有着拎线的主人。

    想要找出那位幕后的布局者,其实不难,有能力驭使这么多势力的,其实妖族天下就那么几个超然的存在。

    对宁奕来说,更重要的,是找到棋盘上的“终结点”。

    他脑海里那张西妖域地图古卷铺展开来。

    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从自己踏入虺蛇族雪林深处为起点,一路斗折蛇行,被迫逃命,最终延伸向了西妖域地图古卷的一个漆黑之处。

    古卷上没有标注。

    只是以粗糙的笔墨,一左一右横划而下,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如今追兵已经少了许多。

    宁奕踩在细雪剑身之上,回头看去,雪原大雪仍然如一线潮水,但已被自己越来越远,而且又偃旗息鼓之势。

    这就是最后的“终点”?

    那位布局者,成功把自己逼入了西妖域地图古卷的缺失之处。

    整座西妖域,没有任何一座势力,想来争夺这一片古地,就像是南妖域与天神高原那一片的缓冲,这里临近妖族天下的边角,禁制奇多。

    宁奕轻轻驭使飞剑,落在一座巨大古木之上,他皱起眉头,看着远方落雪连绵的山脉,高原,若是自己猜的不错……这片不可知之地,应该为一片古遗迹。

    宁奕默默考虑了片刻。

    时间并没有多久。

    身后的雪潮滚动声音重新临近。

    他驭剑掠了进去。

    ……

    ……

    “他无处可逃了。”

    大雪纷飞。

    山巅之上,一男一女驻足而立。

    姜麟的白色大袍被风吹得飘摇不定,他眼神平静,注视着山下的雪屑和雾气。

    狂风猎猎。

    黑槿蹲下身子,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捻了捻悬崖上的雪粒,然后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对于这位师妹的“本命”,姜麟一直有些好奇,从灞都城出行一直到西妖域,那只原本暗藏天机的红雀,被宁奕捂得死死的,一丝气息也没有倾泻,但却偏偏被自己的小师妹找到了踪迹。

    “你是怎么……确定他的位置的?”

    姜麟也蹲下身子,轻轻捻了一枚雪粒,他身为妖族古老的麒麟血裔,体内流淌的是最尊贵的皇血,各方面的能力都极强,嗅觉自然也不例外……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闻出任何的异常,西妖域雪原的大雪,相当新鲜,从穹顶飘摇落下,连一丝异味也没有掺夹。

    黑槿罕见的笑了笑,“跟这些雪无关……只不过我从未见过雪,所以,我想记住它们的味道。”

    姜麟恍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黑槿沉默片刻,道:

    “确认一个人的位置并不难,尤其……是他。”

    姜麟眯起双眼,“你以前见过他?”

    黑槿摇了摇头。

    她轻轻吸了一口山巅上的新鲜雪气,刚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黑槿的眼神忽然凝重起来。

    整座大雪山,发生了轻微的震颤,四周的雪气,变得凝固而又僵硬。

    这是谁?

    人未至,就引发了如此大的动静?

    远方天际,一声极其凶悍的戾鸣

    姜麟面色不变,站起身子,同时以双手掸去另外一边肩头白袍的雪屑,淡然道:“你去山下,做你该做的事情。至于我……小师妹,我离开灞都城,本来就不是为了狩猎宁奕。”

    黑槿有些恍然。

    她猛地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这几日,她奔赴西域,所见所闻,脑海里积存的一些细碎的,想不太明白的点,此刻终于串联起来。

    ……

    ……

    东妖域。

    那位郡主从灞都城回来之后,沉默寡言,把自己关在了府里,一言不发,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知道那位郡主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白早休生性乖戾,被那位妖圣大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整个东妖域金翅大鹏族,最受宠溺的就是她了。

    从小到大,她合成受到过不公?谁又敢惹怒她?

    即便遇到了一些“小事”受了委屈,也绝不会憋着,按理来说,此刻白郡主早就备好弓弩外出狩猎,发泄戾气,砍下大颗大颗的头颅,挂在腰间,或者是去虐待人族抓来的“炉鼎”,无论男女,狠狠跳起来鞭打出气。

    就只有灞都城的姜麟!

    只有他!

    幽冥两位老人,恭恭敬敬站在府邸门口,若是寻常小族,敢对郡主大人不敬,他们二人只需要出手便可,而对方乃是“灞都”……灞都同样有妖圣,而且很有可能不止一位,门内弟子的修为境界都是奇高无比,金翅大鹏鸟尊为东妖域霸主,面对灞都城,也要以礼相待。

    更何况……这是白郡主和姜麟小王爷的私事。

    他们实在做不了什么。

    他们二人只需要保护郡主大人的平安即可,前些日子,从灞都城离开之后……他们本以为会见到白郡主大发雷霆的一幕,然而事实却让“幽冥”二人有些失望了。

    白早休从灞都离开,几乎是一条直线的径直返回东妖域“重楼府邸”,中间只做了一件事情。

    她抓了当初在朱雀城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说书人”,带着奔行千里,回到东妖域,然后就这么丢到府邸里。

    府邸虽设了隔音禁制。

    但以“幽冥”二人的修为,始终留一份心神在其中。

    这几日都很太平。

    府邸内,挂着一座又一座的十字木架,只不过常年没有挪动,上面落满了灰尘,灰尘之下,是干涸的血迹。

    白早休喜欢虐打那些地位卑微低贱的“奴隶”,这在妖族并不是什么遭人诟病的恶习,相反……在妖族天下,妖吃人,妖吃妖,都是正常之事。

    这座天下,亘立着明确而又不可逾越的种族与地位差异。

    东妖域内,她就算是生剥活吞某位族内长辈所喜好的“人奴”,也不会有人去追究责任,相反会有一大批麾下拍手叫好。

    那些十字架,已经很久没有动用。

    她族内的长辈,尤其是她哥哥告诉她,修行之路,需要修心,可以篆养一口戾气,但要学会制怒,把戾气压下去,不能让情绪主导自己。

    妖族天下,极少有脾气性格极佳的那种大妖。像是灞都城的火凤,古道,都是戾气极深的大妖修,但单看平日里,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轻易不动怒,若是动怒,被触逆鳞,那么后果便不堪设想。

    但白早休喜欢的那位姜小王爷,倒是算得上性格温和脾性恬淡,有折人的王者之姿,也有隐而不发的威压,南妖域内,比起他的几位师兄,显然更拥簇这位性情平和而又前途无量的麒麟皇子。

    白早休在庭院里坐着,一言不发,她的桌面摆着一局棋局,棋桌的另外一边,坐着那位披着蓑衣的“说书人”。

    白郡主披着一身金丝白袍,这身白袍乃是她二爷爷赐下的宝物,名为“百鸟袍”,百鸟二字,原本朝凤,只可惜“凤凰”与“真龙”一样,在妖族天下已经数千年没有出现了,这等至强的血脉,衍生出了极多的王族,譬如灞都城的“火凤”,虽然名字带了一个凤字,却只拥有“天凰”一半的血脉,其实这一半的血脉已是极强。

    凤凰不在,白鸟所朝,便是东妖域的金翅大鹏!

    金丝白袍寻常一眼看过去,袍面素白,在阳光下倒映浅淡鳞光,若是以手指轻拂,会察觉到冰凉的质感,若是她以修为催动,那么这袭法袍的威能便会发挥出来,金翅大鹏鸟是东妖域当之无愧的霸主,宝物众多,但她如今修为也不过踩在千年之境的门槛之上,给“涅??宝器”太过奢侈,而且极不适用。

    这件“百鸟袍”,是妖君级别的宝器,而且极为坚韧,以她如今的修行境界,可以抵抗跨越一个境界的攻击。

    她的腰囊里有好几块玉牌,内蕴符?,连接着最疼她的那几个“存在”,一个是她哥哥,那位金翅大鹏族的“太子爷”,一位是二爷爷,也就是幽冥二老所忌惮的东妖域妖圣,要论修行境界和年数,可能比不上灞都城那位老人,但相差不会太远,是族内明面上的二位妖圣之一。

    另外一位,虽然未曾出面,却一直握着东妖域。

    甚至说……握着半座妖族天下,也不为过。

    那便是金翅大鹏族的“白帝”。

    妖族天下有一皇一帝,从两千年前的“东皇”陨落之后,北荒的那位存在,便被称为“龙皇”,弥补了皇位的空缺,但只可惜那位背负龙血的伟大存在,并不喜欢热闹,一个人坐拥长眠之森,据说他体内流淌着九成的真龙血脉,只差一步便可以圆满。

    极其神秘,极其强大。

    大隋天下与妖族天下的战争旷日持久,即便是出现了直逼不朽的太宗皇帝,也没有选择展开全面战争……原因很简单,若是离开天都,太宗能否打赢妖族的一皇一帝,这是一个不可得知的问题。

    人族的未来,不能赌在这么一个不可知的问题之上。

    这些年来,莲花阁用了诸多妙法,去试探那两位同样晋升玄妙境界的伟大存在,得出的答案却不尽如人意。

    胜负难料。

    最接近“探查真相”的那一次,乃是当年的裴?f,孤身直奔妖域,拼杀三位妖圣,杀得整座北方天下沸腾。

    只可惜那位东妖域的“白帝”仍然稳坐不动,没有丝毫要出手的意思,最终派人千里送来一枚符令,收回了那三位战死妖圣的宝器,还有魂魄。

    北荒和东域的一皇一帝,就像是大隋天都城的太宗,他们稳稳坐在这座天下至高者的位子上,身下是万千子民和生灵,动辄便是四境局势,百万性命。

    失败的结果太惨烈。

    无法接受。

    所以面对裴?f这个无所畏惧的年轻挑战者,白帝选择了避战。

    至于北荒的“龙皇”,比起白帝年岁还要长久,性格还要冷漠,他已经太久没有离开北荒了,也太久没有挑战者敢踏入那片禁忌领域。

    ……

    ……

    “说书人”披着蓑衣,他盯着那座棋盘,他的面前,一枚又一枚的棋子,云豹,虺蛇,蚍蜉,雪蛛……这些棋子代表着西妖域的一座又一座族群,事实上,也确实是一颗又一颗棋子。

    在金翅大鹏鸟的面前,这些弱小的族群,与棋子无异。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棋盘,代表的就是西妖域。

    这些棋子……是东妖域的棋子,但也是他的棋子。

    哪怕有些并不归属东妖域,但只要他动了,那么棋子所代表的族群,便会随之挪动。

    因为他面前的那个女人,有这个资格。

    白郡主微笑道:“先生继续下啊。”

    说书人眼神低垂,豆大的汗珠顺延面颊滑落,他轻轻以一只手掌擦拭着下颌,把汇聚而来的汗水抹掉。

    他的指尖有着斑驳血迹,倒不是因为遭了虐打,而是他在下这局棋,实在心力耗损太大,推演之时,忍不住以唇齿咬住手指,久而久之,便致使如此。

    他的每一步,都是在逼迫那个瘦小的“黑棋”。

    原本黑棋所在,笼罩着一片阴翳,雾气缭绕,无法确定位置,后面他挪动的棋子越来越多,西妖域的棋盘愈发割裂,那枚棋子所在的阴翳便越来越小。

    他默默挪动了一枚“云豹”。

    白早休看不出有丝毫恼火,反而声音轻柔说道:“已近收官,怎会犯如此错误?”

    她轻轻把“云豹”挪回原位,原本逼到雪原死角的那片妖潮,随着“云豹”归位,唯一可能会被“黑棋”撕裂的口子也不存在了。

    说书人额首的汗珠愈发密集。

    “这样他就无路可逃了。”

    白早休皮笑肉不笑的夸赞道:“先生的棋下得不错。”

    说书人放下棋子,一片沉默。

    这一局棋,虽说是自己持子,但稍有违背对面那女子的意思,她便会拎起棋子重归原位,哪里有半点自己的话语权?

    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他的余光透过斗笠,看着十字架上凝固干涸的血痕,还有院墙内立起的巨大旗杆,上面吊着一具被风吹干的骨骸,模样可怖,干枯到只剩下骨节,但仍然粘着一层皮肉,无数个豁口在皮囊上破开,若是有狂风刮过,便会被风灌入,肿胀成一个巨大的囊包。

    衣着光鲜亮丽的白郡主,轻轻屈起两根手指,敲打桌面,让那个男人回过神来,她身子向后仰去,舒服靠在椅背上之后,目光上移,立马明白了那位“说书人”的心思。

    白早休微笑指了指那根断裂的木质“桅杆”,缓缓道:“这人吊在这里已有三年了,你大可放心,这三年来,我没怎么开过杀戒……只是他实在惹我生了太大的气。”

    说书人叹了口气,“郡主抓我来,不会只是为了下棋吧?”

    白早休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指了指说书人背后的那根桅杆。

    男人压了压笠帽,声音沙哑无奈道:“此人因何惹恼了郡主?”

    白早休把身子凑近,细声细语道:“我这人性格很好,体贴温柔,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好吃好喝招待着……但最受不了别人不给面子。之前约好了要在我府邸好好待着,他不愿意,偏生要走,我留不住,便只能如此了。”

    说书人彻底沉默了。

    他揉了揉眉心,并没有摘下笠帽,事已至此,已没什么更多的话可说了。

    只是实在不甘心。

    他咬牙道:“郡主大人之前在酒楼说的话不当真了?”

    “当真啊,字字当真。”披着百鸟袍的女子漫不经心抬起一只手,掌心抹过,大袖闪逝,所有的棋子都如同雾气一般被撞破,连同那颗黑棋一同魂飞魄散,只剩下这一块四四方方的棋盘,这枚棋盘同样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器,可以卦算天机,只不过需要消耗持子者大量的心力去推演。

    而且族中长辈有所规定,只允许在这座府邸内动用,若是离了府邸,不可带走。

    白早休一只手捧起棋盘,那枚棋盘名为“千机”,此刻不断变小,直到化为一块四四方方不过巴掌大的玉块,可以被她轻松把玩在指尖,才停住势头。

    她目光凝视着“千机”,没有去看对面的那个男人,笑道:“你离了朱雀城,我又不曾找你麻烦,只不过路上相逢,你我实在有缘,所以邀你来我府邸……怎么,你不乐意?”

    说书人只能沉默。

    “我在灞都城受了一口气,只不过这口气虽是姜麟给我的,但我不怨他。”白早休淡淡道:“姜麟的气,本郡主愿意受着,忍着。我恨的乃是那个姓裴的人族女子……若不是她,姜麟怎会待我如此?只可惜那人不在妖族,否则本郡主定然生扒了她的皮,我倒想看看这位姓裴的小美人,没了皮囊,还能不能讨到姜麟的喜欢。”

    说书人嘴唇颤抖,没有开口。

    他掐着自己掌心,眼神复杂,那道目光隐藏在斗笠之下,望向白早休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悲哀的同情。

    这女人……是一个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每个人都有秘密,本郡主向来不喜欢多问。”白早休缓慢站起身子,她淡然道:“想必你来到妖族天下,有自己的打算,到底是何门路来的,我不在乎。”

    她抬起手来,袖袍银光嗡动,一条璀璨白蛇疾射而出,瞬间在说书人身旁缭绕三圈,并未合拢,伴随着她掐诀合指的动作,白蛇收拢身子,瞬间将这个蓑衣斗笠男人勒住,紧紧束缚之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那件蓑衣,还有斗笠……竟然是宝器?”白早休目光瞥了一眼,戏谑笑道:“倒是小觑了你,这两件宝器看起来价值不菲,应当还有蛰浅气息的功效吧?怪不得我当初找了你这么久。”

    说书人的胸口,有浅淡的青光浮现,若非这缕青光,他的胸口已经被白蛇勒出血痕,两件宝器抵在一起,蓑衣层层叠叠的草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白早休淡然道:“本来该杀了你的,但我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注意。”

    她没有去看那个被白蛇勒住的男人,起身之后,走到院子的角落,那里立着一株极高极大的古老榕树,白早休来到榕树面前,两根手指并拢,轻轻划下,空间“刺啦”一声裂开,这缕空间被她两只手掰开,不断有云雾崩溃,显露出一座狭小的洞天出来。

    被捆缚的说书人,瞳孔收缩。

    他盯着那颗榕树。

    与大隋那边涅??境界的“星火门户”手段大相径庭,估计这是金翅大鹏族内的顶尖强者,为这位白郡主开辟出来的小洞天,丰盈的星辉流淌而出,席卷一地,里面悬浮着各色各样的宝器,符?。

    要论财富,这位白郡主富得流油,恐怕在整座妖族天下,妖君之中,都没有几位能与她媲美的。

    东妖域的太子爷格外疼爱自己的妹妹,他本身又是一个不依赖外物的天才妖修,于是所得到的大部分的宝器,都赠予了自己的妹妹。

    然后放到这座由金翅大鹏鸟二祖开辟出的“榕树洞天”内。

    白早休先是从洞天内取出了一张符?。

    这张符?,是二爷爷给自己的“镇天”符?,效力之强,镇压一方天地,若是动用了,即便妖君境界的修行者,神念也不得入内。

    然而这座洞天的开启,第一时间就引起了“幽冥”两位老人的警觉,两位老人的神念刚刚凝形,还没来得及开口。

    站在榕树前的白郡主,神情阴沉,幽幽道:“二位爷爷无须担心,我接下来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所以先把府邸封了,片刻之后就出来。”

    幽冥二人面面相觑。

    白早休忽然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哥总是说我戾气深重,若是被他知道我又在府邸里动用酷刑,恐怕又要说我一顿。”

    幽冥二老彼此对望一眼,心底竟然有了一丝宽慰,这倒是件好事。

    在灞都城受了气,若是郡主大人不发泄一番,他们二人反倒觉得奇怪。

    两道神念消散。

    白早休笑意逐渐消失,她神情冰冷,抬起手来,那张“镇天”符?缓慢悬空,“嗡”的一声散发威能,四处琉璃光芒升起,将这座府邸笼罩,成为一方完美无缺的倒扣大碗般的屏障。

    门外的幽冥两位老人,眼观鼻鼻观心。

    被白蛇束缚的“说书人”,开始挣扎,只可惜一切都是未果。

    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榕树前站立,背对自己的白袍女人,越看越觉得疯癫,大隋天下都说是“疯子”的叶红拂,也比不得这女人的一半,说杀就杀,说剐就剐。

    然而白早休并没有直接动手。

    她看似淡然的站在洞天外,看着云雾之间的宝器,然后一件又一件的挑选,每一次触碰,她体内的血气便轻轻震颤,眼神深处的戾气不断酝酿,压抑。

    数十个呼吸之后,她已选了好几件宝器,然后转身,居高临下看着那个不断颤抖身子的男人。

    白早休笑道:“害怕了?”

    那条紧缚如绳的白蛇缓慢缠绕而上,把那件蓑衣勒的更紧,已经有了细微的“砰”“砰”声音。

    嘶嘶的蛇信缓慢吐弄,雪白的蛇头贴合在男人的面颊,猩红蛇信一下一下的舔舐汗珠。

    白早休一直很好奇他的模样。

    但她并没有去摘下那顶笠帽。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要留到……最后的那个时刻。

    女人一只手拎起白蛇蛇尾,男人挣扎的身躯被拖动在府邸的青石地板上,她拖着他穿行在长廊里,入了府邸深处,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有多么残忍暴戾,浓郁的血腥味游荡在长廊深处,四周的草坪有着未填完的深坑,以及断臂残肢。

    “说书人”睁大双眼。

    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音。

    这一段路很短,但是走得极为漫长。

    白早休似乎很享受这种“目睹煎熬”的事情,她刻意放缓了步伐,直到走到那个隐蔽的府邸。

    她推开屋门。

    狂风倒灌。

    血腥味被冲刷了许多。

    被紧紧困缚着的说书人,有些惘然,他喘了一口气,艰难扭着头颅,看着自己背后那扇屋门的方向……一片黑暗之中,有光芒涌动。

    那是一座阵法。

    一座秘密设下白早休府邸之中,通向不知名之处的阵法。

    白早休拎着他,迈入了阵法之中。

    ……

    p>……

    “轰”的一声。

    是大雪坍塌的声音。

    常年累月的积累,刚刚的落脚之处,已经积累了太厚太深的积雪,只需要一步踏出,这些雪屑便承受不住,哗哗坠落。

    宁奕轻轻踩踏一下细雪,前方是急速砸来的一根粗壮枯木枝干,宁奕一只手握住红樱小妮子盈盈细腰,另外一只手搂在小妮子小腿膝弯之处,娇柔的身躯像是一块暖玉,散发着淡淡沁人心脾的清香。

    飞剑被踩地向下一震,不再去如之前那般接应宁奕的下一步落点,而是顺其心念倒悬两圈,自行掠入腰间。

    宁奕一路踩踏雪木,速度极快。

    于是这片雪林,高处便如同下了一场纯白色的雪雨,噼里啪啦的点地声音连绵而又密集的想起,雪潮如瀑布般先后一致的坠落。

    最终停在一处高点。

    山字卷的力量倾泻而出,神念一掠数里,替他“观看”着前方的景象,雪山景象本该波澜壮阔,然而这里倒是一片死寂,前方立着飘摇的破碎旗杆,被冻结成冰渣。

    “公子……”

    轻轻的嗫嚅声音。

    一闪即逝。

    红樱被宁奕搂在怀中,如此亲昵的姿态,又是如此近的距离,她的脸蛋逐渐变得通红,耳垂发烫,说不清是因为四周太冷的原因,还是因为“宁公子”搂抱的原因。

    宁奕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远方的神念之中,他还没有察觉到有何不妥,这几日驭剑飞行,厮杀不少,关键时刻,基本上都是这种姿势,男女之间的避嫌早已顾及不上……更何况,红樱小妮子在巫九的手底下长大,天生就没有“避嫌”的意识。

    之前逃命,的确未曾有如今这种感觉。

    红樱抿起嘴唇。

    逃出险境,心脏本该变得平缓,为何现在却更加剧烈了?

    她看着宁奕,看到了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瞳。

    宁奕轻声道:“无碍,这里无人。”

    神念扫过,并没有发现“活物”,就连雪原里最随处可见的未启灵的生灵,也不曾看到。

    ……

    ……

    纵身一跃。

    跳下古木。

    宁奕落在柔软的雪地之上,他缓步踏入这片坐落在西妖域最边角的“遗迹”之中,浓雾散开,雪气扑面而来,在这巍峨的雪山山脚之下,插立着破败的桅杆,破碎旗帜猎猎狂响,震抖出桀桀的风声。

    远方不知通向何处……

    说是“遗迹”,不如说是“废墟”。

    太破败,太荒芜。

    他皱起眉头,看着远方雾气散开之后隐约的轮廓。

    “这里原先有‘人’……”

    雾气散开之后,宁奕看清了入口所在,那是一个一字型排开的矮窄古楼,一座一座,像是豆腐块一般紧密连接着,只不过毫无美感,并没有大隋中州以南的坐落美感,而且经历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

    这些木质楼阁的墙壁外沿,都攀满了岁月蚕食的破碎的痕迹。

    宁奕忽然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人轻轻捶了一下。

    他微怔刹那,然后看到了自己怀中那个娇羞的小妮子,满面通红,软弱无力,倚靠在怀里,拿着如蚊蝇般的声音,极轻极小声的喃喃道:“宁公子……我自己会走路……”

    两个人走在这“古镇”的道路上。

    一大一小,一人低着头,一人故作镇定。

    红樱并没有觉得宁公子的动作有何不妥,相反……她觉得很舒服,但是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落地之后,这一切都好转了许多,小妮子又有些后悔,她会走路怎么了,实在不该破坏刚刚的氛围,下次不知道宁公子还会不会抱自己了……

    宁奕忽然道:“我没想过,西妖域所谓的‘禁地’,竟然是这种地方,看起来不像是妖修会铸造的工艺,而且与我们在朱雀域行居之处,大有不同。”

    小妮子点了点头,的确,朱雀域内的那些客栈,屋楼,因为要考虑妖族“本命真身”的缘故,修筑的极其高大,而且透着一股蛮荒的粗粝之劲,然而这里的建筑,更像是给人类定做的住处。

    “大隋的建筑不是这样的。”宁奕淡然道:“我在最贫困的雪岭荒庙里生活过,见过贫民窟里的楼阁,不可能修筑的如此精妙,虽过千百年仍然不坍塌,我也在最繁华的天都皇城住过,那里红砖青瓦,不可能拿这种材质来修楼。”

    看起来,像是把两座天下揉在了一起。

    粗糙的材质,精妙的手艺。

    宁奕向着一座木屋走去,他伸出一只手,很自然的拉过红樱小妮子的手,另外一只手悬停在门口,平静道:“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红樱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嗯了一声。

    宁奕推开木门,嘶哑的风雪倒灌着涌了进去,两个人进了屋内,宁奕重新合上木门,把外界的杂音隔绝在外,同时取出一枚符?。

    那枚符?无火自燃,但并不炽目,发出柔和的光芒,犹如一盏明灯。

    不大的楼阁,立即被照亮。

    宁奕挑了挑眉,他挑选的楼阁并不大,只有一张床榻,除此以外别无他物,还有一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木质书架。

    符?悬在楼阁顶端,稳定的散发光芒。

    红樱有些惴惴不安,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也不敢轻易去触碰什么。

    宁奕蹲下身子,两根手指轻轻敲击木质地面,发出的声音相当低沉,说明并没有暗窖,密道这些东西……他皱起眉头,再度环顾一圈,确认了眼前的东西。

    就只有一张床榻。

    供人休息的。

    还有一个木架。

    摆书用的。

    宁奕走上前去,并没有以手指直接触碰,而是小心翼翼,以星辉托起那本书架上唯一的“古书”,他本就不期待看到什么骇人听闻的秘辛,星辉翻开书页之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这倒不是一本“无字天书”,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梵文。

    “佛经?”

    宁奕面无表情,再度拧眉,他拎着红樱小丫头,推开屋门,离开这件屋子,再奔向下一件,风雪之中,两个人前前后后推门,入了十几件豆腐块大小的楼阁。

    这些修筑精妙的“小屋室”,竟然每一件都如出一辙,大雪在这里呼啸了不知多少年,这里原先的居住者也不知死去了多少年。

    看不见尸骨。

    但是屋内的东西,完完整整,没有一丁点破碎。

    一张床榻,一座木架,一本填满晦涩梵文的古书。

    看起来……这像是一个曾经圣洁而又孤独的传教之地。

    只不过坐落在妖族天下,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很小的时候,我听说……”红樱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怯生生道:“‘我们’是可以得到‘解脱’的。”

    宁奕挑了挑眉。

    红樱抿起嘴唇,脑海里汹涌的记忆袭来。

    母亲带着自己奔跑在大雪之中。

    泼洒的鲜血。

    断断续续的声音。

    “逃……红樱……只管逃。”

    “逃到往生之地,我们可以得到解脱的。”

    往生之地。

    这四个字,从红樱的口中说了出来,她语调缓慢,把自己童年的那场亡命逃窜叙述出来,母亲最后临死的时候,告诉自己,在这片天下,有许许多多的“人”,与自己一样,生下来就注定了命运。

    而对抗命运的办法有许多种。

    这座天下很大,逃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呢?

    “往生之地……”宁奕眯起双眼,他凝视着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那本古书,指尖摩挲那些晦涩梵文,若是换了裴丫头,可能看得懂这些佛经到底在说什么。

    但宁奕不需要看懂。

    他知道这些佛经上说的是什么。

    东土,西岭,灵山,道宗,这两座大隋除开皇室以外最大的“势力”,把信仰洒满了人间,但可惜的是,往往人们在身处黑暗的时候,不相信自己可以走出去,反而相信虚无缥缈的“神灵”会把“光明”带给他们。

    这应该就是流传在妖族天下的人类口中,“往生之地”的由来。

    这里是一座传教地,很多年前,佛门的香火在这里蔓延,摆在木架上的佛经,无非就是教导那些有幸逃到这里的人,要学会忍耐,要学会孤独,要相信这世上还有光明,要相信屋子外面的风雪会消失……妖族天下,不知还有多少个像这样的“往生之地”。

    但绝不会有一个“往生之人”。

    因为光明,从来就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灵”带来的。

    这个道理,宁奕明白的不算晚。

    很久以前,他也是在西岭庙里烧香求菩萨磕头的那一个信徒,在追求自由和平等的“往生”上排着队……只可惜有一天他拿起了剑。

    他便不再相信命运。

    命运从不在神的手里。

    在剑鞘里,在拳头里,在自己心里。

    宁奕合上古书,问道:“你相信么?”

    沉默片刻。

    红樱摇了摇头。

    她笑道:“若是我娘没有死,我应该会信吧?”

    宁奕叹了口气。

    他已经走了如此多的“豆腐块”,当年修筑这项浩渺工程的,应该是位精通修筑的木工?许多幸运者在这里避难,而且渡过了相当安全的一段时间,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每日的生活都相当艰苦,这里风雪太大,若是修为不够,出行都极其不便。

    更不用说要填饱肚子。

    至于最后的结局……自然是他们都死了。

    宁奕自嘲笑了笑,或许他们得到了想要的“往生”?

    他牵着红樱,走出古屋,看着前方即将到头的雪道,两旁空空荡荡,没有生机,没有骸骨,就像是组织了一场浩荡的游行。

    宁奕皱起眉头,他脑海里想象出了这么一副画面。

    原本空空荡荡的街道,四周的“豆腐块”内,不断有人推门而出,披着破烂麻袍,艰难前行,信仰让他们无所畏惧,最终走向某个不可知的深处。

    于是便有了今日。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有个问题想不通。

    那些人的确死了。

    只不过,他们又死到了哪里?

    ……

    ……

    (看了一下书评区,也看了一下后台,这个月更了10万字,所以应该差2万字这样。今天开始补更,这章一万字,补了四千字。求一下大家的月票~)

第三十一章 一剑诛之

    空空荡荡的街道,两旁寂静无声。

    除了风雪的呜咽,再无其他声音。

    一大一小,顶风而行。

    从高空俯瞰,两排“豆腐块”一样的古旧木屋,开头狭窄,后势逐渐宽阔,犹如一个倒开口的“八”字。

    如宁奕所猜测的那样,这所谓的“往生之地”,就是妖族天下的人族幸存者,修筑起来的一座“避难所”,一块一块的小木屋,当年都是“信奉”某种教义的苦难者,众人抱薪,于是能不倒毙于风雪。

    而这座群聚之地的豁口,立着一座又一座的古庙,大大小小,模样各异。

    红樱小妮子第一次看到“神佛鬼怪”,古庙的修筑风格亦是相当夸张,与宁奕在西岭看到的风格迥然不同,西岭的孤庙虽然看起来阴森,但实际上佛寺内的佛像铸造的宝相庄严,有些废弃的偏僻庙宇,抽屉内仍然有残留的香火可以拿来点燃,供奉在佛龛里短短的磕头叩拜,供人许那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在大隋西岭,道宗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佛门虽然有一座小雷音寺立在西岭,但教义受到了很大的打压,大部分的佛教信徒都缩在小雷音寺内,几乎不外出传教,于是西岭的孤庙便就这么弃置,只不过那些僧人,大多仍是心地善良淳朴之辈,走时仍然留了一些物事。

    庙小菩萨大,有缘来相见。

    佛门讲究的就是“缘分”,若有缘,哪怕人生百年,相隔千里,只需进庙一次,便可以捻火见菩萨。

    红樱小妮子皱起鼻子。

    她看着那尊头戴虎盔,穿袍卦戴的狰狞古神,觉得与自己想象中的画风截然不同。

    “神荼郁垒。”宁奕笑道:“看样子不只只是佛门一家独大,这些生在妖族的信教者,聚在一起,无路可走了,估计是想漫天神佛都求一遍。如果咱们刚刚在这里多推开几扇门,见到的估计不止是佛门的教义,道宗的,其他小教的,说不定还能看到信仰初代光明皇帝的典籍……那些家伙逃到这里,勉强能够抱团求生,本可以好好生活的,但可惜他们每天做的事情,不是想着如何让自己活的更好,或者怎么离开。”

    “而是翻着由人杜撰而来的经文,求着不同的,虚无缥缈的神灵。”

    宁奕觉得这是一种悲哀。

    小妮子抿起嘴唇。

    她也如此认为,但若是换位思考,自己当年与母亲逃出来了,而且逃到了这么一个地方,这里人人虔诚,终日祈祷……那么自己又当如何?

    恐怕自己也会如此吧。

    在黑暗之中,这些信仰,就像是微弱的光火。

    虽然缥缈,但至少能照亮一条道路。

    大部分的人,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原因,没有走到路的尽头,而不愿意去接受……这条路上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今晚在这里休息一夜。”

    宁奕拍了拍红樱的脑袋,声音略微有些疲倦,他笑了笑道:“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红樱眨了眨眼,闻言之后有些好奇。

    宁公子说要带自己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这些人当年汇聚在一起,到底做了什么,已经不可考证,但他们如此相信‘神佛’,这里建立了如此多的寺庙钟塔,必然不会缺少‘那一座’。”宁奕语气轻松,他缓缓开口,并没有释放神念,也算是对这里的“尊重”。

    事实上,踏入这里开始,他背后的“汗毛”便已经立起来了,柔和的星辉撑开,笼罩着红樱。

    小妮子倒是没有丝毫察觉。

    宁奕一直用着淡定的语气,去告诉她,这世上没有“神佛鬼怪”,这些人信仰的都是假的。

    但事实上呢?

    他心底也没底。

    这地方透着一股子“邪气”,庙宇上刻绘着不止一位的“神灵”,五花八门这乃是犯冲的大忌讳!

    宁奕挑了挑眉,神情仍然平静,这地方的人死了不知多少年了,按木屋修筑所经历的年月来看,就算是里面住着的乃是太宗皇帝,也魂飞魄散了。

    死都死了。

    他有什么可怕的?

    让宁奕觉得有些“不太妙”的,乃是体内的“白骨平原”的异常。

    一般情况下,丹田的神池,池水缓缓流淌,若是遇见了宝物,便会发出喜悦欢快的嗡动,以及强烈的**,若是提前预知了危险,便会发出剧烈的震颤,示意宁奕赶紧离开。

    而此刻。

    白骨平原的神池池水,一边不断欢鸣,一边震颤哀嚎,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传递到了宁奕的脑海之中。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畏惧的东西。

    神灵之所以会让人信仰,便是因为它会先让人“畏惧”。

    而宁奕可能是一个极少数的例外。

    他的确有害怕的东西,但绝对不是什么面目狰狞的恶鬼,或是宝相庄严不可近观的神佛……因为他见过“灭世”的场面,在执剑者古卷里的那一幕,已经胜过一切的惊骇。

    神灵,仙人,佛陀,在天幕撕裂海水倒灌之后,还能活下来吗?

    ……

    ……

    宁奕领着小妮子,在坐落此地的几座古庙之间兜转,这些神灵泾渭分明,好像真的如有显灵,虽然犯忌讳,但是彼此之间隔得距离还是足够的,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红樱小声咕哝道:“住在这里的那些人,明明环境艰苦,自己只能住破败的木屋古楼,却偏偏要给这些不存在的‘神仙’修筑轻松遮蔽风雨的砖庙,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宁奕哑然失笑。

    小妮子以为宁奕是在笑自己幼稚,鼓起一口气,气呼呼反问道:“若是真的有神仙,哪里需要他们来修筑古庙,替自己遮风挡雨的?”

    这些人真是蠢死了。

    宁奕领着红樱站在一座古庙前,的确,比起那些“豆腐块”大小的破旧古楼木屋,这座菩萨庙修筑的极其大气,而且用心,许多年过去,牌匾被风吹地冻住,大概的字迹看不真切了,门槛后面的第一步,早就被信徒踏出了脚印,那座门槛仍然光洁,可见爱护程度……这帮人真是彻头彻尾的“信徒”啊。

    庙内并不冷。

    比起那单薄木板搭建的豆腐块木屋,这里的确是一个更好的“住所”,只不过踏入庙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极其壮阔的“菩萨像”,莲花宝座,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一手托着宝珠,另外一只手按住锡杖,衣袍纷飞凝固,身旁侧卧着一头狮形怪物。

    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

    宁奕微微低头。

    红樱第一次见到“佛像”,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小妮子被这尊高约三四丈的法相震撼到了,喃喃问道:“这是?”

    宁奕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轻声道:“手中金锡,震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小妮子更加失神。

    宁奕站在浩大佛像之前,淡淡笑道:“大隋东土那边的‘地藏王菩萨’,虽是菩萨果位,却已修齐三十二大天人相,专克阴魂鬼戾,在佛门的古老传说中,独自一人镇压地狱,所以就算有所谓的‘厉鬼’,你也大可以放心,在这庙里休息,便缠不上你。”

    红樱揉了揉脸蛋,小声道:“你刚刚才说没有鬼的……”

    宁奕笑道:“没有不是更好?若是真要有地狱,那么便有这位菩萨,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妮子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又拼命摇头。

    “是这个道理。但就算有鬼,我也不怕的。”

    宁奕哦了一声,蹲下身子,问道:“为什么?你之前听说过‘地藏’么?”

    她望向那尊佛像,感慨道:“我之前可不认识这位菩萨,当然……他老人家也不认识我。”

    红樱笑眯眯道:“但宁公子你在呀,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宁奕怔了怔。

    他也笑道:“是啊,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

    ……

    外面风势渐小。

    宁奕在庙内布置符?,这座古庙修筑的极好,几乎不漏风,所以也不用担心在这里夜宿,小妮子的身子吃不消风寒,他把“隔音符?”,“屏息符?”,还有一些防御性的符?,都悬贴在庙门,这些符?是第一层保护。

    宁奕在西岭住了十年,从小没少遇到过“邪异”的怪事,只不过他的胆子大的离谱,毕竟是敢三更半夜去清白城盗墓的狠人。

    那一次在庙内遇到“雪蛛妖”,实在是一个心理阴影。

    吓人倒是其次。

    那玩意长得实在渗人,幻化成丫头的模样,自己当时未曾修行,神魂程度极其不稳固,差一点就要着了那头雪妖的道。

    宁奕布置符?的时候,小妮子就跟在他的身旁,随他一同“东奔西跑”,在庙里安安静静当一个跟屁虫,虽然一个字不发,但宁奕还是从红樱的沉默中,看出了她的紧张。

    把符?贴好,宁奕从佛龛下面拖出来好几个大大的蒲团,拍干净灰尘,铺成一个简单的“小床”,够红樱侧卧。

    小妮子极其乖巧,坐在蒲团上,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公子……这个地方,是不是不太干净?”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宁奕背对红樱。

    他笑着摇了摇头,就此坐下,把细雪横在膝前。

    宁奕默默望着庙门,没有闭目,却在养神。

    “放一万个心。”

    他平静道:“神仙菩萨,妖魔鬼怪,无论谁来,我一剑诛之。”

    ……

    ……

    (今天的这章写了很久,更的略晚,但效果还是满意的,今天似乎……反向补更了?明天白天会有一个大章……在下午五点之前。)

第三十二章 百鬼夜行

    地藏王菩萨的佛像在上。

    庙内空空荡荡。

    红樱坐在蒲团上,努力打起精神,一只手托着下颌,但不多时,脑袋便如小鸡啄米,一下一下,眼皮越来越坠沉。

    等到小妮子睡着。

    宁奕缓慢站起身子,他走到庙门门槛前,斜身依靠在庙门之处,那柄细雪插在小妮子身前三尺,无形散发着淡淡的光华,罩起一片方圆之地的清净。

    妖族天下的“星辉”极其丰盈。

    山字卷随意便可掠夺许多。

    但此地的星辉,极其贫瘠,是一座天然的“星辉封禁之地”,恐怕不仅仅是星辉,连妖力也会被封锁,这就是那些妖族不愿意踏足此地的原因。

    即便妖君级别的修行者,也不想冒着风险,到这里来找不痛快,此地与两座天下交界的悬空域一样,不知有何禁忌,但是当年踏入此地的妖修,极少数有回来的。

    当然,几座超然大势力的“弟子”,对这些禁忌没什么所谓。因为他们背后的师门,有妖圣级别的大人物坐镇,整座妖族天下都可去得,若是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直接一念捏碎玉符之类的信物,涅??妖圣的妖力便会裹挟着他们直接离开。

    譬如当年红山。

    姜麟只身突破三司的防线,抵达红山寝宫,最终在拔出“白狮子”后,便动用了灞都老人留给他的“锦囊”,直接抽身离开。

    “就连山字卷,也无法抽取到多少星辉。”

    宁奕眯起双眼。

    若是类似于“封禁星辉”的阵法,即便把一小方天地的星辉灵气凝固,山字卷仍然可以源源不断的抽取能量。

    但此地是真的一丝星辉也没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宁奕默默运转《寻龙经》。

    在大隋,地脉交错纵横,风水凶险之局,他总是能踩住“龙穴”。天下地势如出一辙,气运之说并无二家,这便是陆圣山主留下来的“老龙山传承”的强悍之处。

    他的瞳孔里,浮现了一缕缕金色的光华,从皇陵苏醒之后,宁奕的体魄,神魂,推演,都登上了更高的一层台阶。

    这可能与“命字卷”有关。

    虽然第二卷天书被他借给了“徐清焰”,但当初在天都,被徐清客赠出去的时候,已经与宁奕融合。

    宁奕神池悬浮的古卷,未曾见过的天书,乃是彻底的一片阴翳,未知和模糊,而命字卷的位置虽然空空荡荡,但悬浮着丝丝缕缕的金光。

    据说当年陆圣山主,走访天下名山,踏遍山河万里,眼中蛰浅一池金色湖水,内蕴盘踞的蛟龙龙影。

    “老龙山,开天眼。”

    宁奕眸光里的金色越来越盛,他一只手按在眉心。

    “开”

    ……

    ……

    庙内忽然吹来了一阵大风。

    宁奕记得,这座古庙修筑的极好,并不漏风,这阵阴风似乎是从他的脊背吹来。

    红樱小妮子沉沉睡去,头顶的剑气屏障,外层被阴风吹拂不断噼啪作响,内层仍然一片太平。

    阴风狂响。

    那些被宁奕悬贴在门槛,牌匾之处的“符?”,在宁奕强大的神念之下,被定地死死的,任凭狂风席卷,只是摇摆,不曾挪动。

    开了天眼之后,宁奕缓慢站起身子。

    他面无表情,拢了拢身上黑袍,回头望向那尊高大的“地藏王菩萨像”,并没有说话,而是一步踏出,来到了庙外。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飞沙走石,风雪狂乱拍打着砖瓦,诸座古庙,无论大小,俱是城墙砖石噼啪乱沸。

    几个跳跃,宁奕来到了地藏王菩萨宝庙的庙顶,一座纤细的庙针立在屋脊之上,他皱起眉头,缓缓伸手握住那根石针。

    因为开了天眼。

    宁奕的瞳孔,如今已是一片金灿,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但如今这座古地,入眼所及,是一幕极其撼动人心的景象

    迎面而来的鹅毛大雪,被风席卷着高高升空。

    两排无人居住的豆腐块,剧烈震颤起来。

    那单薄的屋楼,都快要被狂风掀得炸开。

    “吱呀”

    一道违和的尖啸声音,在狂风之中响起。

    有“人”推开了第一扇木门,紧接着便是密集而又连续的推门声音,在这喧嚣的天地之中,显得有些庄严。

    “啪,啪,啪。”

    他们披着宽大的麻袍,从豆腐块的木屋内走出,身后是不断被狂风拍击开合的破烂木门。

    这些人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身形枯瘦如骨,因为太过纤瘦的缘故,透过麻袍,甚至可以看出骨架的轮廓。

    或者……他们本就是枯骨。

    从远方汇聚如潮水。

    迷失方向的“朝圣者”,在妖族天下饱受压榨的“苦难者”,即便在死去之后,依然还向着心中的“理想乡”跋涉,风雪无阻。

    这一幕,既有死亡带来的震撼,也有庄严和肃穆。

    从高空俯瞰。

    那个站在天地中心的年轻人,衣袍被吹得纷飞不止。

    一个人孤独站在古庙的庙顶。

    他注视着一拨又一拨的潮水,先是开门,再是汇聚,最终拧合成为一只浩浩荡荡的巨大队伍,每一步踏出,大有“翻山越海”的坚定气魄,缓慢而又坚毅地抵达最前方的古庙,然后继续穿行。

    宁奕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环顾四方,发现每一座庙宇的屋脊上,都修筑着一根看似用来“引雷”的庙针。

    在第一位“朝圣者”抵达之时,他的耳旁传来了“嗖”的一声,像是一只沉重的重弩裹挟着狂风向上射出

    从远方开始,第一缕赤红色的光华在首当其冲的“神荼郁垒”那里升起,那些披着麻袍的白骨朝圣者行进的地方,寺庙上的庙针,瞬间迸射出极高的红光。

    一声又一声直冲高空的呼啸声音。

    宁奕喃喃道:“这是什么?”

    是自己的幻觉么?

    这些朝圣者并不入庙,而是庄严前行,中间跌跌撞撞,他们目不斜视,向着远方踏去,中间有人似乎发觉了“地藏王菩萨庙”的异常,抬起头来,对着宁奕露出了一个空洞的笑容。

    宁奕的神池内,白骨平原变得躁动起来,两股违和的情绪交缠汹涌。

    他看着那个望向自己的“麻袍朝圣者”,竟然不是一具纯粹的骷髅,麻袍的下面,竟然是一张有血有肉的鲜活面孔,那是一个长得还算标志的年轻女人,她看到了“宁奕”,笑着抬起一只手来,轻轻对着自己的方向招揽一下。

    袖袍翻飞之间,宁奕看清了那袖袍里的五根手指,都是干枯的骨节。

    到底还是白骨。

    女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在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语。

    宁奕挑了挑眉。

    只可惜他听不懂,可能是那些人生活的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说的话十分晦涩……这根本不是大隋那边的语言。

    只不过无须听懂,看她略显痴呆的神情便大概可以知道,无非是想招揽自己一起,加入到这个“往生”的人潮之中。

    那个女人,因为看见了“宁奕”,所以步伐稍稍慢了一二,被后面的一位朝圣者撞到,整个人踉跄一二,接着汹涌而来的人潮“缓缓”挤过,就这么被挤得磕碰在墙壁之上,整个人像是一盏易碎的烛火,就这么“香消玉殒”。

    宁奕站在屋脊上,注视着朝圣者们涌过庙宇,涌向更深的远方。

    他微微阖眸。

    瞳孔深处的那缕金光……缓慢消散。

    这里只不过是入口,这些“朝圣者”,所前赴的方向,才是“主场”。

    宁奕再度睁开双眼,他站在地藏王菩萨庙上,合上天眼之后,这天地之间一片肃静,风雪呼啸,似乎有些异常,但哪里还有一道人影?

    “有点意思……”

    宁奕笑了笑,他重新开启“老龙山天眼”,视线重新被密密麻麻的朝圣者填满。

    合上之后,眼前的世界风雪呼啸,又恢复了死寂一片。

    现在他在想,那个把自己逼到这座棋局最深处的“布局者”,到底知不知道,这地方的邪异之处?

    “若只是想借地险来杀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到了这里,那位布局者还没有出面。

    宁奕心底清楚。

    那位布局者把西妖域当成棋盘,而且通过“棋局”,一步步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这个时候,还不打算出来见一面……那么便几乎没有机会了。

    “唯一还有一点想不通,白骨平原究竟看到了什么。”

    宁奕默默思忖,他不再开天眼,去看那些不干不净的场面,眼不见心不烦。

    执剑者的直觉最是敏锐。

    温韬说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此地既有大危险,自然也有“大机遇”。

    打定注意不再去想后,宁奕转过身来。

    他看到了一张惨白的面孔。

    ……

    ……

    就贴在面前,咫尺之间,若是有呼吸的话,连彼此之间的鼻息都能够感受到。

    一张惨白的,浮肿的面孔,眼瞳全黑,没有一丝眼白。

    就这么睁着双眼,头发垂落瀑撒。

    倒吊在宁奕面前。

    只可惜没有一丝气息。

    宁奕眼皮挑了挑,木然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垂掉在自己面前的“披发人”,他抬起头来,那人双脚被栓系着,捆缚在古庙的庙针之上。

    风雪呼啸,一阵寂灭。

    宁奕确认自己已合上了天眼。

    那根立在屋脊上的狭长古针,并没有倒射出贯穿天地的红光……朝圣者也不在,那么这个人从哪来的?

    自己的神念,竟然没有察觉到。

    宁奕面无表情,道:“很好,你差点吓到我了。”

    他伸出一只手,缓慢覆盖在那人的面前。

    毫无动静。

    在红山高原遇到“韩约”之后,宁奕回到剑行侯府邸,就研究了东境的邪术,知道有些鬼修,离开南疆抵达四境之内的人间,偏爱食人心肝,最喜欢把人在惶恐的时候活活吓死,所以装神弄鬼。

    这一套对他没有用。

    从小就没有用。

    宁奕替那个“倒吊人”把眼皮合上。

    合上之后。

    又缓慢睁开。

    那个不带丝毫眼白的,纯粹漆黑的瞳孔,直勾勾注视着宁奕。

    宁奕笑了,轻声道:“你想怎样?”

    当然没有回应。

    宁奕一只手轻轻悬停在对方面颊上,距离毫厘之间,他犹豫一下,轻描淡写道:“有什么冤屈,你大可以说给下面那位听,这下面是地藏王菩萨庙,地藏王菩萨可厉害了,那位菩萨听到了,肯定帮你摆平一切苦恼……何必来找我呢?”

    “地藏王”三个字说出来。

    风声渐大。

    那个“倒吊人”的身子,似乎是受了大风的影响,缓慢摇坠起来。

    宁奕覆盖在他面颊的手指轻轻自上而下的划过。

    他再一次出手,帮那人合上眼来。

    结果不到三四个呼吸。

    那人重新睁开了双眼,只不过眼眸里逐渐有了光华,漆黑的颜色向着中间靠拢,变得浓郁。

    宁奕笑道:“你这个样子,是死不瞑目咯?”

    那个人的身躯剧烈摇晃,栓系着他的白绳,像是钟摆一般。

    宁奕再度问道:“我要怎么帮你?”

    他笑眯眯道:“事先说好,超度的经文我不会念,但‘死不瞑目’我倒是有办法治……我可以帮你把眼珠子挖出来。”

    “撕啦”一声。

    那个悬在咫尺距离的“倒吊人”,猛地张开嘴唇,露出尖锐的獠牙,向着宁奕的脖颈咬来,宁奕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神情平静至极,眼神还带着一丝冷漠,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贴着面颊擦过。

    寒风如刀,瞬间割断那根白绳。

    钟摆断裂,吊在尾端的那个“钟锤”便直奔宁奕而来,犹如流星一般。

    宁奕伸出一只手,以掌心接下这击冲撞,这个“鬼物”的体魄倒是强悍,整个人宛若精钢淬炼而成,势大且沉,宁奕掌心发力,那个“倒吊人”来得快,去得更快,整个人被掌心雷打得倒飞而出,在空中调整位置,双脚踩踏庙脊砖瓦,止住退势之后,再度袭来。

    宁奕一个巴掌打了出去,打在对方的一边面颊,打得那鬼物,整个人身子一滞。

    宁奕眼神里有一丝讶异。

    按理来说,这一巴掌,打在寻常十境修行者的身上,都能将其直接打得飞起。

    这家伙倒是耐打。

    脖颈轻轻歪斜,躲过一击撕咬。

    这不知来历的“鬼物”,虽然天生金刚体魄,但似乎并不懂格斗技巧,宁奕脚底踩踏屋脊青砖,“缓慢”躲过几个来回之后,不想再浪费时间,再度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得“倒吊人”凌空飞起,拽着一颗头颅便向下砸去。

    “轰”的一声。

    地藏王菩萨的庙顶直接被砸得支离破碎。

    宁奕带着那倒吊人踩塌屋脊,直接坠沉而下,一颗头颅被他按住砸入地面,炸开一张蛛网,这些还不算完,宁奕抬起一只手来,这座古庙顷刻之间光芒大绽,符?生光,他伸手捻来一张炽热符?,并无他物,并不是什么“五雷咒”,“辟邪符”,就是单纯的“生光符?”,用来照明,只不过此地星辉封禁,即便是山字卷也无法动用。

    宁奕便动用了神池之中的“神性”。

    以神性来催动“生光符”,微弱可照明的光芒,此刻便成了照亮人间的炽热光华,肉眼不能直视。

    宁奕一只手拎着那颗倒吊人的头颅,另外一只手,两根手指捻住符?,他微笑将符?悬在那人的面前,问道:“如何?”

    神性的炽热光芒,灼烫着那张扭曲的面孔。

    那人的面前流下两行血泪,不用宁奕自己动手,他伸出双手,拼命想要剜去眼眶内漆黑的眼珠。

    只可惜宁奕并没有让他这么做。

    宁奕冷下脸来,踩住“倒吊人”的双手,他木然道:“还是那句话……你找地藏王菩萨,那位菩萨可以帮你超度,找我的话,我能做的,就只有送你彻底寂灭了。”

    神性专门克制阴邪鬼物。

    在地藏王菩萨庙顶,宁奕看到那些“夜行”而出的鬼魅,压下了自己想要以神性开杀的念头,执剑者的剑气最为浩荡,象征着“光明”,若是把这缕剑气放到漆黑长夜之中,便绝无平息的可能。

    宁奕目送着这个“鬼物”一点一点,在神性的灼烧之下,犹如着火,先是从衣袍开始,逐渐蔓延到全身,神性火焰燃烧,最终将其焚化为了齑粉。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子拍了拍手,掸去身上的尘埃。

    宁奕没有去动那柄插在地上的“细雪”,他轻轻以一根手指点在“红樱”额首之处,小妮子彻底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睡去。

    宁奕伸出一只手,从小妮子衣襟里拽出那头“红雀”,直截了当道:“看好她,可以显化真身。如果她出了问题,拿你是问。”

    红雀得了自由,先是伸长脖颈,极其欢快的长鸣一声。

    然后看了看周遭环境,顿时瞪大双眼。

    雀鸣声音戛然而止。

    那尊地藏王菩萨的法相,如有圣光照映,熠熠生辉,那位手捧宝珠攥握锡杖的僧人看起来面目威严而又杀气凛然,坐镇在庙中。

    悬在庙内的那块牌匾上,风雪锈迹缓慢脱落,露出一行字来。

    宁奕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原本空空荡荡的庙内。

    阴风吹过。

    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一具又一具的倒吊古尸,悬在空中。

    它们睁开双眼。

    眼中一片漆黑。

第三十三章 地藏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当年地藏王菩萨修行之时立下来的大宏愿。

    此刻,古庙之中,被密密麻麻的“倒吊古尸”填满,阴风嘶嚎,一双双漆黑眸子睁开。

    犹如无间地狱。

    红雀嚣张的气焰顿时哑火了,它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气势汹汹的“阴物”吓了一大跳。

    古庙上空,传来极轻的一道风声

    “嘶!”

    上空倒垂下来一头古尸,面目狰狞,张开双臂,对准红缨小妮子就是一个撕咬,结果咬在剑气屏障之上,吞下一缕剑气,来不及拒绝,直接炸得支离破碎

    宁奕并拢两根手指,自上而下的轻轻一划。

    一缕骤光。

    满室生辉。

    宁奕忽然动了,他猛地身子前倾,闪电一般伸出两只手来,按住两颗头颅,紧接着前掠一段距离,整座古庙内都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阴物填满,迅猛的踏地声音在不大的庙内地面响起,声如震雷,瞬息之间,宁奕踏出三步,步步踩碎脚底石块,带着两只倒悬在空中的古尸,犹如敲钟一般,撞碎这三步距离内的四五具阴物,清出方圆的一片清净。

    这些古尸,像是蝙蝠一样,看起来手段极其单一,无非就是用五指撕扯,或者牙齿撕咬。

    宁奕双手合掌,按住两颗头颅在面前狠狠对撞,执剑者的剑气自掌心迸发,连鲜血都未曾迸出,两具古尸直接被他的剑气震荡成为齑粉。

    整座古庙,陡然之间乱了起来。

    在宁奕动手的那一刹,所有的“倒吊尸”,似乎都受到了某种指引,从高空坠落,一只踩着一只,奔向宁奕的面前。

    宁奕冷笑一声。

    他在小霜山上修行,打得是千手师姐铸造的铜人木桩,打到最后,领悟了近身杀伐的禁术“千手”,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近身厮杀,肉搏,靠人多,是没有用。

    宁奕陡然动了,不退反进,冲进了阴物潮水之中,整个人化为一位只知杀戮的魔头,手掌,拳头,膝盖,手肘,头颅,所有地方,全都是近身厮杀的利器,犹如一阵飓风,卷入宁奕周身三尺范围的古尸,不到一个呼吸,就被打得爆碎飞出,在空中滑掠。

    这一幕相当血腥,古庙四处,都是溅开的殷红鲜血。

    宁奕并没有动用执剑者的剑气,而是纯粹以自身的体魄力量,直接碾压打碎敌人。

    之所以不动用执剑者剑气,一是因为红缨已经睡着了,这里打得再惨烈,也不用顾忌小妮子会看到……二是因为,宁奕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来测试一下,自己如今的体魄,究竟抵达了什么程度。

    他完全没有收力,在没有动用禁术强行拔高体魄的情况下,这些看起来极其“耐打”的倒吊古尸,也不过是一戳就碎的“白纸”。

    宁奕眼神冰冷,神情有些失望,这些沙包并不耐打,试不出自己的上限。

    填满整座古庙,密密麻麻的数十具倒掉古尸,完全可以吞掉一位十境修士,在数十个呼吸之间,血肉横飞,就这么被宁奕横扫荡平,这个过程没有动用宝器,符?,阵法,以及秘术。

    纯粹的体魄。

    刚刚钻出红缨衣襟的红雀,还没来得及蹦?两下,喉咙里的虚炎才刚刚蓄势酝酿了一个小火苗,这场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它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是小妮子这个时候睁开双眼,便会看到,地藏古庙里,屋脊脊梁上挂满了断臂残肢,佛龛上沾染了阴物的鲜血,四处都是一片猩红,阴翳,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在庙内弥漫,血雾缭绕,遇到执剑者剑气撑开的屏障,便发出嗤然的声响,化为红色雾气袅袅散开。

    浩然领域,不得入内。

    宁奕的黑袍上纤尘不染,连一滴汗也没有流淌,他回过身子,注视着这座古庙。

    红雀头大如斗。

    与那些“倒吊尸”比起来,明明这个年轻男人才是恶鬼。

    惹谁不好,惹这位宁阎王?

    宁奕拍了拍双手,他轻轻催动山字卷,袖袍掠出一缕赤红色的纯粹虚炎。

    红雀眼神亮了起来。

    从朱雀域莲境掠夺的“地心火”。

    这缕虚炎在宁奕指尖悬停,极有人性的缭绕一圈,化为一只不大的赤红小雀,在宁奕的指缝指尖起舞飞掠,最终冲势极快的飞出。

    地藏菩萨的庙内,那些“倒吊人”的尸体,在虚炎的焚烧之下,燃烧起来。

    这些虚炎受宁奕的神念掌控,极有分度,鲜血焚烧,阴气蒸发。

    宁奕木然开口,道:“阴魅之物,大隋东境鬼修术法中的小禁术,可以抓取鲜活生灵,将其诅咒至死,肉身承载诅咒之力,由生入死的这个阶段便是炼化,若浸入火焰,便炼化成‘火尸’,入水则为‘水尸’,以此类推,此法乃为五行。五行之外,还有诸多炼化之术,‘倒吊’乃是怨气最深的那一种。”

    红雀怔怔听着。

    它之前跟随周游先生修行,在紫霄宫时常听周游讲道。

    先天道胎,资质惊人,游走在大道长河之中,尤其是周游这样惊艳的人物,经常会推演一些三教九流的术法,时间一久,关于那些圣山的底牌,底蕴,红雀多少有些耳闻……但关于东境的鬼修秘术,它实在不知。因为周游先生的地位尊贵而又特殊,堂堂西岭道宗的紫霄宫宫主,又怎会去“推演”最为下乘的鬼蜮伎俩?

    但宁奕来者不拒。

    周游传授的“后天道胎”之术,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的不足。在珞珈山讲道之前,宁奕只能通过一个办法,去了解这世上的诸多修行术法流派。

    一个很笨的方法。

    一个一个去看,一个一个去记。

    每一个可能会遇到的对手,对方的师门,招数。

    在小霜山修行的时候,就开始记录。

    红山之后,见识到了鬼修的难缠,更是拼命去“弥补”自己认知上的不足。

    若这世上真的有“完美”的修行者,那么一定不是生下来便高人一等的先天道胎,而是所有修行术法都艰难推演过,而后某天忽然醍醐灌顶的,像宁奕这样的人。

    说这些话,自然不是为了凸显自己的认知有多深刻。

    宁奕神情自若,注视着那尊地藏王菩萨法相。

    红雀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若是这庙内只有这些“活尸”,而且又如此不堪一击,那么刚刚宁奕为何要这么慎重的告诫自己……接下来千万要保护好红缨?

    它隐约觉得自己背后,有某道灼目的光华,澎湃而出。

    红雀回过头来,目光与宁奕保持一致,落在了那位佛龛大殿正中央的“僧人”之上。

    宁奕抬起五根手指,缭绕大殿的虚炎,此刻汇聚而出,向着那尊佛像掠去

    袈裟被飞掠而来虚炎火光,远远就染成朦胧的赤红色。

    那位披着袈裟,头戴毗卢冠的威严僧人,此刻缓慢抬起一只手来,宝珠悬空,大绽光华。

    “轰”的一声。

    剑气屏障笼罩的方圆三尺,被内里磅礴的冲击力险些摧垮。

    一头足足有六七丈高的巨大朱雀,硬生生从剑气屏障内施展妖族本命真身,磅礴的虚炎轰隆隆席卷而出,它面目狰狞,双翼合拢,将红缨小妮子护在怀中,脚底的地藏王古庙,砖瓦破碎,无数道“青灿”的佛光嗡然涌动而出,天崩地陷一般,自下而上汇聚,瞬间收缩成为一只“雀笼”。

    那位地藏王菩萨,神情森冷,宝珠悬在掌心三尺之上。

    展露狰狞妖身的红雀,陡然长啸一声,胸脯鼓起,滔天凶焰如洪水一般倒灌而出,冲刷着这只“坚不可摧”的雀笼。

    妖火焚烧,撞击在宝珠光华组成的囚牢之上,反弹而回,撞入红雀体内,非但没有造成伤害,反而让红雀精气神更加抖擞。

    朱雀虚炎,焚烧一切。

    红雀仰天长啸

    赤红火焰冲撞而出,溅出牢笼!

    短短数个呼吸,那枚宝珠所绽放的光华便黯淡下来,囚牢光柱被炽烈的高温硬生生灼烧到消融,朱雀的利爪轻而易举就撕开那座牢笼。

    朱雀破开笼牢而出,单翼护着小妮子。

    它昂起头颅,几乎要把这座古庙撑破。

    这尊妖身,只施展了一半,已是相当庞大。

    红雀缓缓低头,俯瞰着那位悬浮起来,由死入生,此刻眉目活灵活现,俨然一位大活人的“地藏菩萨”。

    那位显露“神迹”的地藏王菩萨,悬浮在佛龛上空,并没有去仰视那头庞大朱雀,而是冷冷注视着朱雀的身后……宝珠的力量从地底释放,最主要的目标,并不是这头妖鸟,而是那个黑袍年轻人。

    漫天华光拧转,天地倾覆。

    宁奕的声音缓缓在庙内响起。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好大的口气,外面百鬼夜行,也是哪位‘掌棋者’的手笔?”他注视着那位以假换真的地藏菩萨,看到那位僧人紧锁眉头的困惑模样。

    不知道“掌棋者”么……

    或者说,这里与“掌棋者”无关?

    局势仍未明了。

    宁奕笑道:“我有一个问题。”

    他缓慢向前走去,以肉身体魄硬生生抵抗宝珠光华,红雀瞳孔收缩,它的身下,那个黑袍年轻人拽着宝珠笼牢,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走了数丈,步伐不疾不徐,笼牢被拽得变形扭曲,直到承受不住,咔嚓一声碎开,无数光华碎片汇聚到那个悬空僧人的袖袍之间。

    宁奕已走到了“地藏菩萨”的面前。

    他面带微笑,伸出一只钵大的拳头。

    “你这位大菩萨,能不能接得住我一拳?”

第三十四章 菩萨

    “你这位大菩萨,能不能接得住我一拳?”

    宁奕的声音刚刚落地。

    “地藏菩萨”的瞳孔陡然收缩。

    整座古庙,罡风倒卷。

    一只拳头,掀动狂风巨浪,捶在他的小腹之上。

    根本来不及躲闪。

    速度太快。

    “轰!”

    整座古庙,支离破碎。

    那位原本宝相庄严的地藏王菩萨,被这一拳打得倒飞而出,整个人后背撞碎菩萨庙的石壁,接着去势不减,接连撞碎三四座古庙。

    烟尘弥漫,瓦烁凌乱。

    巨大的朱雀,目光愕然,不知该说什么,怔怔站在原地,像是一只大呆鸟。

    宁奕沉默看着自己的拳头。

    这一拳……他用了自己的全力。

    直接打死了么?

    宁奕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越过破碎的古庙废墟,望着远方,烟尘缓缓荡开,这一路荡开,撞碎了三四座不知名的古庙,远方的尘埃之中,传来了痛苦的呻吟。

    竟然没死?

    宁奕笑了笑,这位大菩萨看起来端庄威严的,原来也不经打,不过比起那些倒吊尸要强得多,至少能硬挨自己一拳不死。

    这往生之地,一堆菩萨古庙,诸天神佛,也不知道这些朝圣者当年修筑这些古庙是为了什么,如今似乎沦为了“有心人”的道坛,那些倒吊尸,分明是以邪术篆养,炼制而成。

    这位地藏菩萨也不例外,在自己踏入菩萨庙内的那一刻起,就发现了异常,这座古庙镇在诸庙中心,在风水之中,这叫点睛之地,也是龙脉吉凶逆转之处,这里镇了这么一座杀伐果断的“菩萨”,看起来倒是合情合理,但庙内一片安详,却显得不太合理。

    这么多庙,唯独这里最是凶险,可偏偏却是这里最安逸。

    阴气戾气,其他地方多少有些残余。

    这里丝毫没有。

    宁奕踏入古庙的时候便猜到了这里的两种可能。

    要么是一位“真菩萨”坐镇,宝珠锡杖,镇压四方,妖魔鬼怪尽数退散,此夜太平无事。

    要么,就是一位“假菩萨”,故作端庄,这里好不容易迎来了两位“生人”,自然会上演一处好戏,而自己便是“主角”。

    宁奕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臂膀,一边缓步向前,他看着远方艰难站起身子的毗卢冠僧人,笑着问道:“怎么,还想装下去?”

    地藏菩萨神情阴沉,他抬手一指,风雪缭绕,阴气骤然掠出,在空中纷飞,化作七八柄利箭,射向那个黑袍年轻人。

    宁奕面无表情,身形在风雪之中闪逝,七八柄利箭,看似全都射中了他,然而震荡炸开之后,一袭黑袍犹如幻影一般破碎。

    两人之间相距数十丈。

    这数十丈的距离,陡然出现了一连串的黑袍。

    宁奕的速度快到模糊,单脚踩踏地面掠出,甚至掀动了炽烈的音爆声音,在一瞬之间,他便来到了那位神情仍然阴沉,但瞳孔惘然的僧人面前。

    俯身折腰掠行的宁奕,双手还摆在腰侧两旁。

    地藏菩萨的耳旁传来一连串密集的音爆之时,他恍然大悟,单手攥住锡杖狠狠向着那个黑袍年轻人的后背锤砸而下。

    若是砸中,这个欺入自己身子的家伙脊椎瞬间就会被砸断,整个人被钉在地上。

    只可惜,他的锡杖狠狠擂砸坠入地面,溅起一大滩风雪和碎石。

    僧人神情茫然。

    一袭黑袍“倏忽”出现在他的身后。

    宁奕一巴掌“轻飘飘”的印了下去,袖袍之中的虚炎缭绕飞出,在掌心贴附一圈。

    地藏菩萨浑身汗毛炸起,他猛地捏碎掌心那颗宝珠,无数“青灿佛光”飞掠蜂拥,在后背汇聚如一面青灿光墙。

    宁奕一掌按在佛光之上,掌心微微下陷,竟然没有直接将其炸开。

    他轻轻咦了一声。

    脚底忽然坍塌,如之前那般,这宝珠似乎能够汇聚地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愿力”,便是这青灿光芒,无形无影,速度极快,猛地缠住自己脚踝,要把自己拉到地底。

    “嗖!”

    万钧巨力

    宁奕纹丝不动。

    那位地藏菩萨猛地转身,捏碎宝珠的那只手,化为一片纯青之色,宛若灵宝,向着宁奕面门砸来。

    发出了“啪嗒”的一声沉闷声响。

    被五根手指轻描淡写的接住。

    宁奕仍然面色平静,一缕虚炎飞散开来,缠绕在脚踝的青光瞬间被烧得炸开,这缕虚炎围绕他的体表疯狂旋转,最后在脖颈之处悬停。

    宁奕笑着问道:“你背后那人是谁?”

    “地藏菩萨”瞳孔收缩,两个人原本站在凹坑之中,彼此平视,肩头高度一致,宁奕开口的一刹那,这位僧人的表情陡然狰狞起来,那只被宁奕握住的拳头,发出了噼啪的骨骼爆碎声响,他的双膝微微打颤,整个人瞬间矮了一头。

    僧人喉咙里缓慢酝酿着晦涩的声音。

    他缓慢抬起头来,这位假菩萨此刻的模样相当凄惨,僧袍袈裟上还沾染着不断燃烧的虚炎,金色“佛血”潸潸流淌,哪里还有半点威严模样?

    宁奕笑着打趣道:“就你这样,还扮地藏呢?”

    再度发力。

    他默默欣赏着那张不断扭曲的僧人面孔,心情波澜不惊。

    若这里真的是一座无间地狱,那也无所谓。

    鬼杀人,他杀鬼。

    神仙也好,恶鬼也罢。

    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真相”。

    晦涩的声音,在那个僧人的口中缓慢酝酿。

    三四个呼吸,仍然没有得到答复,宁奕忽然皱起眉头。

    他的脖颈猛地侧躲

    面目狰狞的僧人抬起头来,张开嘴唇,做狮子吼状。

    “轰”的一声。

    宁奕极其及时的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外贴在一侧耳边,他眯起双眼,磅礴音浪滚滚而过,掌心的剑气滑出一道圆弧屏障,轰然撑开犹如一只无形大伞,他整个人被这股音浪震得向一侧抛去。

    僧人被攥住的那一只手,此刻犹如“壁虎断尾”一般,抖袖送出,咔嚓一声,说断就断,这条手臂就这么送给宁奕了。

    他站立在凹坑之中,单手鼓起手掌,在唇齿之旁扩音,拢住音波。

    “轰”

    宁奕的身子与地面几乎平行,他匆匆一瞥,掷去那条断臂,接着在音波来临之前抬起双手,双臂交错,分别捂住自己左右两耳。

    他面无表情,踩在一座菩萨古庙的屋脊之上。

    刚刚站定,狮子吼声便席卷而来。

    瞬息之间,无数青砖瓦烁全都被滚滚音浪掀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被这道音浪卷地向上狂掠而去,不仅仅是宁奕所在的那座古庙,方圆一里之内,全都被这道磅礴音浪所撼动。

    地面上,霜雪和石块被震得抛飞,悬浮,接着碎裂成屑。

    那位单臂站在凹坑之中的愤怒僧人,此刻眉宇之间浸染滔天怒火,如同怒目金刚,喉结翻滚,梵文如海潮一般凝聚而出,那根锡杖插在凹坑的最中心,他的袈裟上,沾染的虚炎,竟然在滚滚音潮之中迅速缩小,然后湮灭。

    整件袈裟,都被音潮震得破碎,一块碎裂的布衫挂在锡杖之上,锡杖冠顶的九个金刚环扣铮铮交撞。

    他松开拢住声音的那一只手,缓缓握住锡杖,掌心搭在粗糙的布衫之上,整个世界在一波又一波的浑厚音潮之中,不断受到冲击,而那个站在古庙庙顶的黑袍年轻人,仍然面色平静,但双耳已经渗出鲜血,血液透过掌心溢出,连点成线,刚刚飞掠出那么一丁点,便被音潮迅速淹没。

    宁奕的体魄的确极强。

    但他对“地藏菩萨”的这一手毫无防备。

    他双脚踩死在屋脊之上,四周的砖瓦全都被震碎,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质脊梁,也不知由何材质铸造,竟然坚固至如此境界,宁奕眯起双眼,目光艰难下移,他看到了自己脚底所踩的那根大梁,一片漆黑,四周有朱红色漆印,像是以秘法炼制,借着环顾四周,一座由一座的古庙,被那“地藏菩萨”的狮子吼揭开屋顶,露出骨架,质地都是如此。

    他若有所思。

    不断透过指缝灌入耳中的吼声,似乎有了一丝异动。

    那个竭尽全力作狮子吼状的毗卢冠僧人,头顶缓慢生出赤红光芒。

    宁奕眯起双眼,望向那个凹坑。

    寻常菩萨,都是巍峨不可直视的森严宝相,唯独地藏菩萨是个例外。

    那位菩萨在无佛的“五浊恶世”中济渡众生,为了让众生能深信因果,归依三宝,所以显示出家僧人相。

    袈裟破碎的古老僧人,手掌攥拢锡杖,缓慢做了一个抬臂,蓄力的动作。

    一袭破碎的布衫,在狂风之中猎猎作响,像是一块裹枪布,那根锡杖,就是一杆大枪,整个人弯腰躬身,浑身气机圆融如意,如同一根紧绷的大弓。

    那根锡杖,瞬间射出!

    气机粗壮犹如青龙。

    宁奕沉闷的低哼一声,双手不再捂住耳朵,任凭那些鲜血从耳中溢出,抬起双掌交叠在胸前,下一刹那,那根锡杖便狠狠撞击在他的掌心。

    黑袍年轻人皱起眉头,喉咙一甜。

    这是复苏以来,他第一次受到了“伤势”,在朱雀城斩杀十境大妖巫九,只不过用了数息功夫,接连大半个月的逃命奔波,也只不过心力交瘁,并没有受到伤势。

    这根锡杖的力度之大,有些超乎自己的想象。

    宁奕压下即将溢出嘴唇的那口鲜血,整个人气机一滞,掌心合拢,捏住那根锡杖的冠顶,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被这股巨大力量带着向后飞去,之前他一拳砸在那位菩萨身上的“因果”,此刻在他身上重演。

    只不过宁奕的气机虽然停滞一刹,却从未紊乱,他被锡杖带着向后狂奔,脚尖疯狂点地,每一次重重踩在庙顶骨架屋脊之上,便像是一根鸿毛般轻飘飘继续向后掠去。

    糟糕的是。

    宁奕的耳旁,此刻一片寂静。

    只剩下嗡嗡嗡的声音。

    事实上,掷出那根锡杖的刹那,“地藏菩萨”已经不再怒吼了,但狮子吼声还在宁奕耳旁回荡。

    站在凹坑里的那个古老僧人,看起来也像是用了极大力气,掷出那根锡杖之后,他看着那根锡杖带着那个年轻人向着远方荡去,神情明显不善,他的胸膛原本高高鼓起,掷出那根锡杖的时候最是鼓荡,像是一个充满气的鼓气球,但狮子吼后,已是一片干瘪,整个人并没有丝毫青壮的感觉,反而像是被榨干精气神的枯骨。

    他双脚踏地,再度冲出,破碎的袖袍已经兜不住风,在掠行之中,他深深吸气,地底无数青光向着他汇聚而去,干瘪胸膛再度鼓起,整个人重新恢复了那副“地藏王菩萨”横扫**的巅峰姿态。

    宁奕面无表情。

    他就要化开所有力劲,即将站稳身子。

    脚尖刚刚落地。

    那僧人便以极快速度追了上来,抬起一只手掌,猛地递出那只残余手臂,侧过身子,掌心按在锡杖的那一头,交撞的一刹那

    一圈音浪震荡而开。

    宁奕的发丝被冲的向后掠去。

    两人一根锡杖。

    搭成一条极富有冲击力的直线。

    整座古庙自上而下的彻底坍塌,龙蛇起伏,地面大雪被这气机震得纷纷扬扬荡起。

    视线模糊起来。

    不远处的那头朱雀,看得怔了神,这简直就是神仙打架,那个“其貌不扬”,看起来并不强悍,险些被宁奕第一拳直接锤死的假菩萨,竟然如此能打,竟然如此耐打?

    这得是什么境界?

    至少得是十境大圆满了吧?

    以它的见闻,如今的宁奕,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怪物,虽然境界未入命星,却早就有了命星都不具备的杀伐手段,宝器,以及极其强大的耐力。

    在它看来。

    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在十境这个境界,战胜如今的“宁奕”。

    没有人可以。

    即便是他的主人,当年的周游先生,在十境这个境界,也不可能打赢皇陵复苏之后的宁奕。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机遇。

    如今的宁奕,显然是在鬼门关兜逛一圈之后,得到了天大的造化。

    这具向死而生的身躯,便是最好的证明。

    ……

    ……

    罡风破碎。

    那根锡杖的末端被僧人掌心按住,地藏菩萨的喉咙里发出了艰涩的吼声,他拼命想要推动这根锡杖,却发现锡杖冠顶的那一边,像是一座大山,无论自己如何发力,都是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带着愤怒,此刻竟然也生出了一丝畏惧。

    那边烟尘与风雪齐齐呼啸,仅仅隔着一根禅杖的距离,自己竟然看不清那一端的面容。

    挂在锡杖冠顶的布衫不断猎猎作响,九枚环扣交撞声音剧烈而又高昂。

    宁奕的后背“抵”在一块尖锐的石块之上,那枚断裂的石块,倒角之势,卡在他的背后,看起来已经戳进了他的后背……但事实上,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两者之间的距离,差着那么一丝,但却再也不会缩短。

    黑袍飞扬。

    宁奕的面容逐渐在风沙和霜雪之中变得清晰起来。

    地藏菩萨看清了那张平静而又冷漠的男子面孔,他有些不敢置信,他扪心自问,刚刚的这几波攻势,只要未入千年之境,未曾点燃命星,换做这世上的任何一位修行者来,都是“必死之局”。

    这些年来,踏入此地的阴戾妖修,从没有一个,像今日的这个年轻人这般棘手。

    风雪散尽。

    紫气东来。

    丝丝缕缕的紫气,缭绕在宁奕的面颊旁边,映照得他的面容,此刻犹如天上真仙,高高在上。

    在长陵与柳十一决战之时。

    宁奕曾触动过“白骨平原”的紫霞。

    被狮子吼震得有些流血的耳朵,在数个呼吸便恢复如初……这种伤势,对宁奕而言,可能就与寻常人家削苹果割破手指一样。

    甚至更轻。

    两人仍然是平齐之势。

    但宁奕望着那位古老僧人,目光却是不带感情,就像是俯瞰。

    假菩萨看着宁奕,不由自主变成了仰视。

    宁奕单手推动那根锡杖,刹那之间,雪潮翻滚,九枚环扣轰然爆碎开来,九道金环炸开迸溅,周遭的七八座古庙都被震得倾塌。

    两人一根锡杖,就这么被宁奕推得飞快前进。

    “地藏菩萨”眼中已满是骇然,自己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阻止对方推动自己的趋势,那个年轻人的体内,是蛰浅着一条真龙吗?竟然有着如此巍峨的体魄!

    他想要松手,但是直觉告诉自己,若是此刻松手,这根锡杖便会瞬间穿透自己的胸口,将自己贯穿。

    骑虎难下。

    只能硬接。

    两个呼吸之后,宁奕开始奔跑。

    两拨雪潮在宁奕面前,僧人背后,这么开辟而出,一前一后,像是在大海上飞掠的剑舟,辟易自如,锋锐至极,无数青光在地底飞出,试图阻拦宁奕的势头,一开始直接炸碎,被沦为螳臂当车的“蚍蜉”,再到后面,青光的速度已没有这两人的奔行快,漫天青色光华,远远被宁奕抛在身后,像是雪潮的追撵者。

    就这么,宁奕推动那位菩萨,接连撞碎古庙石壁,断壁残垣,这座西妖域死角之处的大雪山底下,回荡着磅礴的雪潮滚动声音,就这么一路推到山底。

    “轰”的一声。

    宁奕将这位“地藏菩萨”钉在山底。

    古老僧人的“回光返照”,早已经在这一路推行上油尽灯枯,此刻面容如同枯槁,面色惨淡,十根叠在一起的手指已是森森白骨,极其艰难地托住锡杖尾端。

    宁奕神情淡然,道:“我当是谁,原来也是个朝圣者,跑到这里当菩萨,还真以为骗了几个人信你鬼话,靠着这点愿力,自己就能上天?”

    僧人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但还有一口气机。

    他痛苦望着宁奕,眼神之中的哀求已是十分明显。

    宁奕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留情。

    他单手发力。

    按住锡杖,犹如敲钟。

    “轰”的一声,锡杖钉入石壁,整座雪山发出一声震颤。

    胸膛白骨寸寸破碎,那个僧人的面容永远凝固在愕然和恐惧之中。

第三十五章 雪山之上

    西域大雪山。

    姜麟双手杵刀,站在悬崖石壁之上。

    肩头白袍飘摇。

    他的面前身下,便是那片西妖域的“无人之地”,连绵雪山脚底,雾气阴翳笼罩,看不真切,那里常年封锁,几乎无人入内,妖族天下都知道……西妖域是一块诸雄割据的棋盘,各方势力握着大大小小的棋子,在这块棋盘上进行着利益的博弈。

    既然是棋盘,那么每一颗棋子,每一块棋盘上的位置,都有着对应的主人。

    这里,也不例外。

    四周风声逐渐剧烈起来,不像是自然景观下凝聚出来的风声,姜麟的身后,滚滚而来的雪潮,在五里之外悬停,那一颗颗在棋盘上推动的棋子,到了这里,便再没有继续推进的必要……于是偃旗息鼓之后,雪潮势头越来越小,最终熄灭。

    然而姜麟的鬓发,在空中卷起的弧度越来越高。

    白袍年轻大妖,神情淡然,双手按住刀柄,掌心摩挲,那柄白狮子的刀身,夹在刀鞘缝隙之中,在他手掌转动之时发出缓缓的阴沉咆哮。

    风云凝固。

    姜麟的耳朵微微一动,眯起双眼。

    陡然拔刀出鞘。

    一道十字长线被他极快的斩切而出,大雪被刀罡卷起,纷纷扬扬抛散,年轻大妖的双脚踩踏雪山悬崖,像是一根蓄满势头的劲弩,点地之后把自己倒着投射而出,衣袍倒卷,面前是刀罡掀起来的大雪潮。

    漫天飞雪,惨白之中,忽然映入了一张阴柔的年轻面孔。

    不知从何而来。

    速度快得令人发指。

    世间极速。

    然而姜麟面色平静,他实在太过于清楚这位“太子爷”的底牌了,两人各自是南妖域和东妖域最负盛名的年轻人物,一个被誉为未来的南妖域共主,另外一个则是有望接过金翅大鹏族的重鼎,被尊为“小白帝”,后续慢慢演变成了“东妖域太子爷”的称呼。

    两袭白袍,一前一后,卷在一起。

    姜麟拔刀出鞘,刀罡在面前绽放,大雪潮一蓬一蓬的炸开,极其快速而且刀势连绵不绝,将三尺之内的空间全都斩碎,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那位东妖域太子爷的面上噙带着淡淡的笑容,身形始终黏在三尺之中,像是一根随风摇曳的白色芦苇稻草,刀罡所过,斩切的只是他的幻象。

    “姜麟。”

    小白帝的声音,在两人三尺之中炸开。

    “你怎敢如此待我妹妹?”

    那位金翅大鹏族的太子爷,虽是面带微笑,但说话之时,袖袍之间的妖气已经不再遮掩,两人在大雪山悬崖上掀起数十丈的雪潮,此刻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滚滚而来,随着这位太子爷抬手的动作,化为一头纯白色的巨大妖禽。

    小白帝冷冷道:“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让她如此伤心。”

    他两根手指并拢。

    “轰隆隆”

    纯白色的金翅大鹏鸟,张大鸟喙,贴地掠来。

    大雪潮瞬间将两人吞没。

    姜麟拔刀而行,面色平静,刀罡席卷着面前三尺,划开一片清净之地,他木然开口道:“你妹妹骄横跋扈,多次来灞都城伤人,想必是在东妖域横行霸道惯了,总喜欢强人所难。都是你这位好兄长的功劳,不加管教,任其肆虐。”

    风雪交加。

    小白帝冷哼一声,他一掌按在姜麟的刀气屏障之上,掌心发力,刀罡寸寸破碎。

    “姜麟,你觉得我妹妹配不上你?”

    姜麟神情平静,并没有占对方便宜,单手将白狮子插入地面,以肩头撞击那位小白帝的肩头,两人各自飞出,白狮子随着他飞出的姿态锵然一声从地面倒卷,再度回到他的手上。

    姜麟反手握住长刀,在空中翻了一个刀花。

    纷纷扬扬的大雪,就此袅袅散开。

    两位白袍年轻人缓慢站起身子,距离十数丈,谁也不再迈步,那头纯白色的妖禽早就在滑掠过程之中被刀气开膛破腹,化为雪屑散开。

    姜麟平静道:“有些事情勉强不来,白如来,你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白如来。

    这位“小白帝”的真名。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太子爷拍了拍手,震落手上雪屑和尘粒,他的面孔说是阴柔,但风雪吹动额前碎发,剑眉入鬓,偏偏映衬得这张面颊桀骜不驯。

    “她看中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会替她取来,从未有过‘勉强’二字的概念,只要是她想要,那么便不会有勉强。”白如来微笑道:“你说她在东妖域‘横行霸道’,不,你错了……不是东妖域,而是整座妖族天下。你说的没错,这都是我这位兄长的功劳。”

    他挑眉道:“我宠着她。”

    真当自己是未来的白帝了么?

    姜麟低垂眉眼,摇了摇头,他淡淡道:“白重楼要什么,你都为她取来?”

    太子爷点头道:“自然。”

    姜麟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那她若是想要这海底月,你又如何?”

    “自然是……颠覆倒悬海,打上大隋天下,把那月亮摘下来。”白如来抖了抖肩头雪尘,轻描淡写开口。

    姜麟笑道:“白帝都做不到的事情,可笑。”

    白如来也笑了,他轻柔道:“我妹妹,现在只想要你的一颗真心。”

    姜麟缓缓道:“所以你给了她极高的权力,让她驭使着西妖域的棋子,这些日子的西妖域动荡,是这个原因么?”

    白如来没有否认,只是笑道:“一场游戏罢了,她开心便可。”

    果然如此。

    姜麟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就因为灞都城的事情?”

    白如来耸了耸肩,道:“或许咯。”

    姜麟神情阴沉起来,他双手缓慢下压,不仅仅按在了白狮子上,另外一只手则是握住“狩水”的刀柄,师尊替他把刀器修补之后,他便匆匆出门,一路上看到,西妖域的好几拨势力迸发了血战。

    群雄割据的西域棋盘陡然起了乱势。

    灞都城,北荒,还有好几位妖圣的势力,都因此受到了牵连,许久才维持稳定的棋盘,就因为这点小事,重新变得动荡。

    他看着仍然在笑的那位小白帝,心想两位兄妹果真是病得不轻,动辄以大局相逼,这等小事,全然没必要如此。

    “你可知道,我在追杀一个很重要的人。”姜麟面色难看,盯着白如来,“若是没有这场乱局,我早就追上了。”

    小白帝怔了怔,真挚道:“真是抱歉啊,坏了你的好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在追杀一个姓宁的人类修行者,也不知道那个姓宁的逃到了西域,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西妖域的棋子会发生暴动。”

    姜麟面色更加难看。

    白如来笑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不然这局棋为谁而设?听说灞都城刚刚收下的那位小师妹,背负的力量可不一般……可惜我似乎来得不凑巧。”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如来的余光向着身后微微扫了一扫,身后万丈悬崖,这里方圆数里一片清净,除了自己和姜麟,再无第三道身影。

    “只可惜缘悭一面没能见到……”

    那位灞都城的小师妹,已经离开了这里。

    他有些惋惜地叹气道:“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了。”

    姜麟眯起双眼。

    他攥拢双刀,一字一顿道:“你什么意思。”

    大雪纷飞。

    气氛如凝。

    “你在狩猎一个人类。”

    小白帝淡然道:“这件事情本来与我东妖域无关,但由于之前的某件事情……让某人不开心了。于是我也不开心了。”

    “既然如此,那么大家都不要开心。”

    “这西妖域棋盘,诸方势力之中,唯我东妖域掌控的区域最多。”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抬起双臂,站在大悬崖上,背对着雾气和阴霾笼罩之地,整个人的气势缓慢拔高,最终像是一座雪山,巍峨而又高大。

    小白帝面无表情道:“通过一连串棋局的变动,最终让那个人踏入了我身后的那片区域,到了这里……你还不明白么?”

    姜麟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了怒意。

    这场棋局,果然是早有预谋。

    把宁奕驱逐。

    同时把自己的计划全都打乱。

    他漠然道:“你想抢走那个猎物。无所谓……但如果我师妹出了问题,你最好想清楚,这件事情引发的后果,你承受得了么?”

    太子爷皮笑肉不笑,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声音问道:“哦……是吗?”

    他顿了顿,声音麻木,不含感情,“四妖域的妖君都知道,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古地’,在这西妖域内,明令禁止不准入内,若是真出了意外,要怪也只能怪你那位师妹不懂规矩,可怨不得我。”

    姜麟的眸子里一片阴沉。

    他盯着白如来身后的那片悬崖。

    双手攥刀,雪潮滚滚翻覆,隐约有风雷之声,噼啪的爆响轰鸣之中,白袍被卷地阵阵鼓荡。

    小白帝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勾了勾,戏谑道:“姜麟,听说你喜欢上一个低贱的人族女子?”

    姜麟木然道:“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你妹妹。”

    小白帝的脸色瞬间阴沉,笑容全无。

    他幽幽道:“既然如此,今日便只能把这颗麒麟心挖走,让我妹妹瞧一瞧,也好叫她断了这个念想。”

    姜麟拔刀。

    雪山之上,平地起龙卷,风雷鼓荡

    ……

    ……

    (还有一章)

第三十六章 黑槿花开

    “轰”的声音。

    一切都安静下来。

    宁奕单手按着锡杖,冠顶的九枚金灿环扣,先前就被震得破碎,此刻整根金刚锡杖,九成部分都插入雪山山壁之中,只剩下末端的冠顶,那个僧人的尸体已经被震碎,一具枯骨,与自己当初在地藏菩萨庙顶睁开天眼,看到的朝圣者如出一辙。

    “地藏菩萨”的胸口,血肉早已经磨损殆尽,长久的年岁把他的血肉侵蚀地差不多了,刚刚估计是以某种秘术对敌,这种术法宁奕倒是没有见过,如今这根锡杖把胸骨砸得凹陷破碎,整具骨架都散了,当宁奕松开双手,这位先前气势威严的“假菩萨”,此刻便稀拉哗啦垮散开来。

    宁奕站在大雪山山脚之下。

    他面无表情,看着这位死不瞑目的“朝圣者”,道:“若你还有一口气,我倒是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东境的邪术里有“搜魂”这种术法。

    以宁奕如今的神魂造诣,如果不避讳此手段的残忍,的确可以强行搜刮对面魂魄,来刮取自己想要的讯息。

    他回头看着那些动荡不已的“豆腐块”,在先前的打斗之中,损坏了一部分,这都是多年那些“朝圣者”居住的地方。

    如果有这么一位“假菩萨”存在。

    那么这些“愚民”,就不再不可理喻,而是相当的合理。

    “能让妖族天下的人类自由……这根本就是一个谎言。”宁奕喃喃自语,他没有睁开天眼,但望向那些风险动荡的木屋之时,眼神隐约波动起来。

    仿佛看到了当年搬进来艰难行路的“朝圣者”。

    从满怀期待,到挫折,再到坚定。

    再到最后,被洗脑,深信不疑。

    “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从没有什么圣人,也没有什么信仰,这里的神,菩萨,佛,都是假的,杜撰这些的幕后者,只是想要他们的‘愿力’。”

    宁奕低垂眉眼,注视着那位簌簌化为粉末落下的“地藏菩萨”。

    佛门也好,道宗也罢,都要靠香火度日子。

    这世间真的有愿力这种东西,但必须要信徒足够的多。

    执剑者古卷之中的“命字卷”,便证实了“愿力”的存在,虚无缥缈的命运可以通过某种手段来改变,愿力便是少数可以触动“命运”的东西。

    当年的徐清客,以自己一个人的寿命,推动命字卷,来掀起天都城的政变。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一个人改变了整座天都城的“命运”。

    这其实便是一种愿力。

    五百年来的隐忍,意念,埋下来的“因”,最终种出了“果”。

    他抿起嘴唇,目光望向大雪山的深处,那些朝圣者失魂落魄奔赴的“彼岸”,制造这一切的人,勾搭了一个所谓的“往生之地”……

    难道还能让每个人,都修出第三种长生法不成?

    这就有些荒谬了。

    古庙林立的尽头,便是让自己“白骨平原”觉得兴奋又危险的地方。

    与遗落的“天书”有关?

    宁奕不敢确认。

    他隐约觉得,做下这等布局,背后图谋必定极大。

    这样的“朝圣之地”,在妖族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处,在这蛮荒之地收集愿力,这是要做什么?

    这里的三教九流,诸多信仰,甚至有很多是从大隋那边传来……

    “是妖族的哪位巨擘做的,或者是……大隋?”宁奕的脑海里轰的一声,想到了一些不太敢确认的事情。

    两座天下,虽然相隔极远,但是彼此仍然有所关联。

    譬如太乙救苦天尊当年的坐骑,乃是妖族天下的涅??大能,九灵元圣。

    同样还有一个传言。

    如今在妖族天下执掌一方霸权,坐拥整片东妖域的“金翅大鹏鸟”,与大隋的东土灵山,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

    据说在灵山远古时期,地位最高没有之一的那位“不朽”,肩头便停着“金翅大鹏鸟”的始祖。

    真假不可知。

    但是在“不朽”不可得证的岁月,这些故事的真实性逐渐降低,最终成了神话,几乎无人去相信……原因很简单,那些远古大人物,都要建立在“不朽”存在的前提下。

    宁奕在行走东境大泽的时候,倒是听到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那尊从灵山流出,到韩约手中的先天灵宝“琉璃盏”,虽然极强,但始终差一丝圆满。

    差的那一丝,便是金翅大鹏鸟的涅??翎羽,来当做琉璃盏灯芯。

    同样不知真假。

    好笑的是,从韩约的修行境界来看,就算传言是真的,他也没办法让“琉璃盏”圆满了,涅??境界的金翅大鹏鸟,还要能让琉璃盏圆满,恐怕就是那位“白帝”了。

    不过单单是如今差一丝圆满的“琉璃盏”,也已经足够韩约去傲视群雄,甚至有可能,借着这盏先天灵宝,试着一窥涅??玄妙。

    ……

    ……

    宁奕站在雪山脚下。

    心念复杂。

    短短的数十个呼吸,他想了许多东西。

    不远处,不再是那尊庞**相的“朱雀”,背着红樱小妮子,恢复了一个相对来说不那么显眼的大小,差不多能容下两人骑乘其脊背,轻轻拍打翅膀,悬停在数十丈外,在它看来,宁奕刚刚的短暂沉默,算是给那位“假菩萨”送行了。

    红雀轻轻鸣叫一声。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收回那些复杂想法。

    他缓慢抬起那根按在锡杖的手掌,同时耳朵轻轻动了动。

    轻微的风声,还有雪声。

    红雀的叫声变得尖锐起来。

    风雪紊乱。

    宁奕面无表情,抽手而回,他体内的“白骨平原”,陡然发出了一声尖啸。

    黑袍在空中闪逝而过,速度极快的踏地,倒着飞出数十丈。

    下一刹那,原先那位僧人被钉死的山壁,毫无预兆的炸开,一整根锡杖拔山而出,重重撞向宁奕。

    宁奕抬起手来,单掌按住锡杖,冠顶直接被按得支离破碎,这根锡杖看起来便变成了金刚杵棍,被他瞬间插入地面,掌心发力,脱离手掌之后继续下沉,最终只留下小半截金灿棍身在外,被宁奕半只脚抬起踩住。

    雪山山壁,剧烈震颤起来。

    红雀的嘶鸣越来越尖锐,它拍打着翅膀,准备放**身,然而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宁奕两根手指捏住后颈,轻轻揉搓翎羽,于是在拎过来的刹那,它的身形不受控制的迅速变小,最终变成了一个肉球。

    红樱小妮子从它背后毫无意识的后仰坠落,最终被两只扑腾的鸟爪抓住。

    红雀汗毛炸起。

    拎着小妮子徐徐悬在宁奕肩头。

    宁奕面无表情,他的心头有种预感,红雀刚刚如果放**身……恐怕就着了“道”了。

    他的面前,一整座雪山石壁,咔嚓碎裂。

    宁奕不再犹豫,催动山字卷,汹涌澎湃的古卷之力,从脚底蔓延而出。

    这是世间纯粹的“凝聚”之力。

    脚底一整块“石块”,轰然翘起,带着宁奕向着身后掠去,数十个呼吸之间,那块大雪山毫无预兆的崩塌瓦解,数十块巨大山石,呼啸着向着宁奕砸来。

    三尺之外,山石破碎。

    宁奕抬起一只手,细雪滑掠而来,一缕剑光劈开漫天阴翳和雪气,他踩着脚底那块巨石,向后滑掠了一里地。

    山石崩塌,烟尘弥漫。

    那座小雪山的瞬间崩塌,给宁奕带来了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或者说光明看到了黑暗。

    不是执剑者看到“影子”,没有排斥,没有憎恶。

    但是有着急切的“渴求”。

    “白骨平原”在剧烈震颤,与当初宁奕行走东境大泽,遇到山字卷的时候一样。

    踩在山石上的宁奕,眼神有些惘然。

    他抬头看着那片垮塌的雪山石壁,那里的最高处,缓慢走出了一位翻飞的大袍身影,那人披着宽大的黑色麻袍,在烟尘之中看不清面容,居高临下,与自己对望。

    一步踏出。

    坠落及地。

    “轰”的一声,砸在了大地上。

    气浪翻滚,当一切散尽,宁奕看清了来客的模样。

    那是一个身形窈窕,模样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女子,一头披散的黑发,映衬的面容雪白,像是“女鬼”。

    唇红,齿白,墨袍,黑发。

    她没有笑,一张冷冰冰的脸蛋,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像是一朵无声盛开的花朵。

    寒风凛冽。

    她站在雪山下,终于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两面。

    宁奕的山字卷,执掌一切“凝聚之力”,无数剑气和风雪在他面前飞掠,凝聚。

    此刻被缓缓的撕裂,分离。

    与刚刚那座雪山忽然裂开的原因一样,有一种冥冥之间的力量,将这些撕开了。

    八卷执剑者古卷之中,“山字卷”代表着“汇聚”。

    而“离字卷”,则代表着“撕裂”。

    女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她看着宁奕,轻声吐出五个字来。

    “灞都城,黑槿。”

    宁奕之前从未听说过灞都城还有“黑槿”这么一个人。

    他忽然想到在西妖域逃窜时候,听到的一个模糊传言,说是灞都城迎来了一位新的天才。

    宁奕面色凝重,看着那个黑袍年轻女子。

    红雀发出了炸毛一般不安的叫声,那个妖族女子的出现,给它带来了极大的不安。

    黑槿想了想,木然补充道。

    “妖族天下,执剑者。”

第三十七章 是光明,是浩荡

    灞都城,黑槿。

    妖族天下,执剑者。

    第一句话,扔在外面,足以震动四域。

    灞都城是南妖域最大的势力,那位老人每一次收徒,都会给整座妖族天下带来冲击,上一位“姜麟”,如今已是稳坐这座天下年轻一辈前三甲的位置,未来执掌南妖域,已成定局。由此可见,灞都城弟子的身份,到底意味着何等的重量。

    只可惜,这第一句话,对宁奕的心境起不了丝毫影响。

    但第二句,能。

    而且是惊起万丈波澜。

    宁奕明白了自己刚刚丹田神池内的那股“炽热**”从何而来,执剑者的古卷从来就不完整,分散在这世间各地……为何叶长风老先生会在妖族天下遇到那位“不苟言笑”的黑袍执剑者,从字里行间的描述,那是一个与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人物。

    宁奕知道自己的“白骨平原”是谁给的……

    他也想过许多的可能性。

    但他没有想过。

    在这座天下,竟然还有一位“执剑者”。

    风雪呼啸,汇聚之后又极快的被撕裂。

    “山字卷”和“离字卷”,两种截然相反,而且极其冲突的力量,在两个对峙的年轻男女身上迸发。

    山字卷,主掌凝聚,不仅仅是汲取星辉,这世上的有形之物,无形之气,全都可受山字卷的驭使。

    而宁奕作为山字卷的主人,本身的体魄已经堪比金刚,一般杀人,以体魄碾压,最为方便,而且不会暴露其他手段,譬如刚刚对敌的那位“地藏菩萨”,看起来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但事实上,宁奕根本连剑气都没有动用。

    “细雪”修补之后,他一次也没有动用。

    这是大隋人人都懂的养剑之术。剑修将剑气积压在鞘内,不断以气机去篆养,养的越久,出鞘时候的那一剑,声势便越浩荡。

    所谓“养剑千日,用剑一时”,便是这个道理。

    宁奕的“山字卷”,大多数时候,都是用来辅佐修行,因为他实在有太多的傍身之计,行走天下,最令人忌惮的,不是百通百会,但样样不精的那种人。

    而是徐藏这种,只会一招,但无人可挡的。

    宁奕默默以手掌按住细雪剑柄。

    他望着不远处,那位缓慢站起身子,黑袍在风雪之中翻滚的灞都城女子。

    “离字卷”,在黑槿的手中,演化成了一种“杀法”。

    的确。

    与山字卷的汇聚不同。

    “撕裂”本就是一种极强的杀戮手段。

    这世上万物皆可撕裂,风雪,大雨,火焰,山川,还有血肉。

    从大雪山上跳下来的黑槿,此刻看清了周遭的环境,她挑了挑眉尖,这四周的“豆腐块”屋楼,林立的古庙,寺宇,透露着古怪的气息。

    还有一股让自己体内“神池”为之震颤的力量,隐约指向寺庙的尽头。

    黑槿吐出一口气来。

    “大隋,宁奕?”

    灞都城,师尊动用秘术,追溯古王爷手中那片“翎羽”的时候,拘出了这位年轻男人在北妖域的影像。

    那个在红山与姜麟师兄有过交手的人类。

    有着自己急切想要“吞掉”的东西。

    宁奕笑道:“正是。”

    他的神池内,白骨平原震颤不止,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灞都城黑袍女子,对自己而言,像是一顿充满诱惑的美味佳肴。

    她的身上,有着自己未拿到的“古卷”……除了“离字卷”,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

    一共八卷。

    山与离,已经水落石出。

    命字卷还在徐清焰的手上。

    与命字卷完美互补的“因果卷”……在她手上么?

    宁奕抖了抖衣袍,他抬起手来,示意红雀向后拉开距离,缩小成为一团肉球的红雀,“拼命”拉扯着红樱小妮子,想要离这两个“怪物”远一些。

    这个过程,黑槿并没有出手。

    她微微扫了一眼那头浑身纯红毛发的“小雀”,眯起双眼,细声道:“你的身上……果然有一只外面天下的朱雀。宁奕,你还真是神通广大,从大隋不声不响就到了妖族,怎么做到的?”

    太宗的皇陵,另外一边的“奇点”,就连接在北妖域。

    这一点倒是被“黑槿”提醒了自己。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初代皇帝以来,数千年岁月,皇陵的陵墓一直不知所踪,自己三师兄温韬,风水之术大成,踏遍中州,也没有找到所谓的“皇陵”藏龙点。

    大隋天下的“有心人”极多,即便是有星君,涅??坐镇的“圣山陵墓”,这些年也难以“守身如玉”。

    像陆圣这种级别的阵法大师,想要出入一座圣山的地底陵墓,实在太过简单。

    可在蜀山老龙山的典籍之中,仍然没有记载皇陵的秘辛。

    可见,即便是集风水堪舆和阵法符?于大成的“山主陆圣”,也没有找到“皇陵”的秘密。

    大隋历代皇帝的陵墓究竟在哪?这真的是一个埋藏极深的谜。这代表着每一位阖目死去的皇帝的尊严,他们生前坐拥着这座天下的一切,而死后,这些秘密都将被永远的封存……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当然不会有人知晓。

    因为“皇陵”,根本就不在大隋。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目前似乎还无法得知。

    宁奕看着黑槿,淡然道:“我如何来的,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缓慢提起细雪,一只手攥拢剑柄,另外一只手握住剑鞘,将其缓慢横在面前。

    准备拔剑。

    但仍然未拔。

    他的目光钉在黑槿的身上,想要从那位妖族女子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妖族天下的执剑者,本命真身是什么,那把剑在哪里?

    黑袍纷飞。

    黑槿一只手缓慢下压,她面前的风雪被撕裂破开,发出极其锋锐的鸣叫,半边漆黑大袍被卷的向上捋起,露出雪白的小臂,五根纤细手指按在了她的腰间,然后便是连绵的剑气撞击声音,一柄柔软的,缠绕在宽大黑袍内,纤细腰身上的长剑,如鞭一般被她缓缓抽了出来,在风雪之中斜指地面,漆黑剑身,缓慢覆盖了一层霜色。

    宁奕笑了笑,“好剑。”

    黑槿皱起眉头,听出了这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中,另外一层戏谑意味。

    她忽然前踏一步。

    剑气自上而下的劈砍而出,势头极其壮烈,而且绝无阴柔,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子,更像是某位镇守穹顶天门之上的巨灵神,怒发冲冠。

    这一步踩踏而出,大雪纷纷扬扬炸开,两人之间,相隔数十丈,地面掀翻犹如龙脊,波动翻滚,潮水炸裂。

    宁奕脚步不动不摇,神情平静,双手缓慢发力。

    “锵”的一声。

    细雪剑柄被他拔除寸余,寒光乍现。

    宁奕漆黑的眼眸里,炸开一缕雪白银光。

    拔剑。

    出鞘。

    宁奕踩在翻滚的地面雪潮之上,高高跃起。

    养剑千日,用剑一时。

    黑槿抬起头来,在宁奕跳起来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头便浮现出一抹强烈的不祥征兆,她的目光险些追不上那个男人的速度。

    最终目光定格在空中。

    那个迎着漫天大雪跃起的年轻黑袍男人,双手攥拢长剑,掌心按着剑鞘,刹那与剑身分离,炽烈的摩擦,在剑器出鞘的那一刻,掠出了一线长光。

    轰轰烈烈的大雪与他迎面撞在一起!

    宁奕的眼神平静而又炽热。

    他已经太久没有出剑了。

    养剑器,养剑心。

    他攥住“细雪”,要等待一个值得自己出剑的对手。

    巫九不配,西妖域棋盘上的那些棋子也不配。

    现在他等到了。

    与自己站在命运棋盘对立面的那个“宿敌”。

    ……

    ……

    大雪沸乱。

    黑槿嘴唇干枯,猛地抬起一只手,两根手指并拢,在自己面前头顶,速度极快的横切一刀,于是漫天大雪被“离字卷”撕裂。

    但已经晚了。

    下一刹那。

    宁奕的声音轰然坠落。

    “砸剑!”

    那个高高跃起的黑袍身影,两旁大雪潮水被离字卷撕裂,然后展露出了那副犹如天神下凡的凶悍姿态,双手抬起,高举古剑,脑后剑光一线连绵,宛若龙蛇一般,伴随着“砸落”的姿态

    斩切而下。

    拎拽着红樱小妮子,扑腾出数十丈外,本以为自己“相对安全”了的红雀,被迸发的剑气扫中荡开,在空中翻滚打转。

    它艰难对抗着汹涌澎湃的剑气余波。

    然后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

    两排歪歪斜斜的“豆腐块”楼屋,在剑气坠落之时,被连根拔起,轰然破碎,方圆半里的大雪,都被剑气卷起。

    红雀看着那道炽烈光华之中,高高跃起的“年轻身影”。

    它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熟人。

    那个年轻的姓徐的剑修,当年也在自己面前,递出过这样的一剑,蔑视生死,砸碎规矩,桀骜不驯。

    而如今的宁奕,如今的这一剑。

    就算是年轻时候的徐藏,也未必能施展出吧?

    摧枯拉朽的击碎一切。

    这一剑,与徐藏的剑意完全不同,徐藏的剑是杀戮,是狠厉,是果断。

    宁奕的剑,是光明,是浩荡,是势不可挡。

    世人都说宁奕是徐藏的影子。

    但如今递出“砸剑”的宁奕,浑身上下,一片光明。

    ……

    ……

    (第二章在明天白天)

第三十八章 饕,餮

    “轰”的一声。

    大雪炸开,纷纷扬扬荡散。

    以“黑槿”为原点,方圆半里,土地凹陷,大雪溅起,蛛网升腾,那些建造的歪歪扭扭如“豆腐块”的屋楼,此刻真的就如“豆腐块”一样,被剑气摧枯拉朽拔起

    妖族天下的那位女子执剑者,被炽烈的光芒吞没,最后的一刹那,她双手抵住“剑器”,极其艰难的以“离字卷”撕开一片空缺。

    宁奕眯起双眼。

    那道磅礴斩切而下,犹如龙蛇一般的细雪剑光。

    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薄的声响。

    被撕开了。

    整座“往生之地”,都安静下来。

    与自己想象中一样。

    无数的雪屑在空中飞舞,剑气掀动的罡风,让山底窄谷一片呼啸。

    宁奕悬在空中,保持着单手攥剑的姿态,山字卷无法汲取这里的“星辉”,他没有办法获得太多的补给。

    神池翻涌。

    刚刚那一剑,并没有动用星辉。

    而是神性。

    大量的神性。

    这三年来,神性在神池内积累,酝酿,皇陵冰川高原上,宁奕燃尽了自己所有的“神性”,与太宗皇帝一同奔赴寂灭,但是天都城的徐清焰,不断以骨笛向自己的桥梁这端输送神性,于是才有了他的复苏。

    这些神性,重新汇满了一池池水。

    宁奕面色不变,静静看着身下。

    风雪之中,传来了“撕啦”的一声脆响,一只雪白的手按在风雪之中,五根手指攥住虚空,向着一旁缓缓撕开

    黑槿从风雪里走了出来。

    她的面色很不好看。

    及腰的长发被剑气掀乱,向后瀑散,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这位灞都老人刚刚收下的弟子,眼神里一片阴沉,她的十根手指,直到现在,还有些发麻……她看着宁奕,眼神里既有愤怒,也有忌惮。

    大隋天下的剑修……是最难缠的人物。

    妖族天下也会修行剑术,刀法,也有所谓的“剑修”,“刀修”这种说法,但与大隋不同,他们生来便背负着不同寻常的血脉,所以在血脉的加持之下,即便动用刀剑,也不会“喧宾夺主”。

    妖族天下,四座妖域,很少会出现像大隋人族那样,纯粹的“剑修”。

    纯粹到,剑就是命。

    黑槿攥着手中软剑,神情冷冽,一言不发。

    当年北境长城的“裴?f”,便那种纯粹的剑修,在登顶剑修最高楼之后,只身奔赴妖域大开杀戒,面对涅??境界的妖圣,出手就是玉石俱焚的生死剑招,偏偏那柄“野火”可以燃尽天下,熄灭重燃,而他的对手,那几位妖圣……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眼前的“宁奕”,跟自己想象中一样,是个极其危险的,纯粹的剑修。

    这样的一个人类,若是放任其成长,只要抵达了妖君境界,便再也无法抑制了。

    大隋那边,像是“曹燃”、“叶红拂”这样的天骄人物,惊艳归惊艳,一旦修行到后面的境界,除非能得到契合自己修行道路的“先天灵宝”,否则面对执剑者,很难有一战之力。

    黑槿太清楚“执剑者古卷”的力量了。

    在十境之后,执剑者古卷真正点燃,甚至可以抹平一个境界的差距。

    只需要点燃一颗命星,再加上一卷古卷,便可以与点燃两颗命星的大修行者打平。

    两卷天书,便可以在刚刚踏入命星的时候,与“妖君”争锋。

    但是“先天灵宝”,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机缘。

    涅??境界的妖圣,也不一定拥有。

    ……

    ……

    大雪山下。

    寒风呼啸。

    撕开风雪走出来的黑槿,眉心似乎有一缕漆黑的光华涌动。

    与宁奕不一样,她虽然身为执剑者,但是“剑意”的修行并不是第一选择……她修行更多的,乃是自身的天赋血脉。

    她看着宁奕,波澜不惊的瞳孔深处,那股“**”越发强烈。

    她想吃掉宁奕。

    不仅仅是把宁奕身上的“山字卷”吃下去。

    她想吃掉这个人类身上的所有。

    宁奕皱起眉头,他攥拢细雪,刚刚的那一剑,没有直接劈死“黑槿”……这倒不令他意外,这个女子的手段相当古怪。

    妖族的妖修,修行肉身,体魄,还有血脉。

    她的血脉是什么?

    四周的风雪,似乎都向着黑槿的眉心蜂拥汇聚。

    “轰隆隆”

    大雪沸腾。

    磅礴的吸力陡然浮现,带动四方风云,向着那位黑袍女子掠去,宁奕的衣袍有些不受控制,万千丝线拉扯,推着他要向前跌撞。

    宁奕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力量?

    妖族强悍的血脉,抛去“真龙”,“天凰”这种早就灭绝了的皇血,余下的像“麒麟”,“火凤”,“金翅大鹏鸟”,“鲲鹏”,都是极强的血裔。

    他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来,袖中掠出一缕虚炎,这缕朱雀城莲境地底萃取的火焰,极其通灵,掠出之后,围绕着他的指尖缭绕雀跃。

    “去。”

    宁奕身形不动,抬臂一指。

    那缕火焰微微一滞,听懂了主人的话语。

    在宁奕指尖落下点出的那一刻,细小的火焰发出沉闷的爆鸣,在飞掠的大雪潮中轰然膨胀,化为展翅扑击的朱雀妖灵

    那头“朱雀”越来越近。

    黑槿面色漠然,不为所动。

    她仍然保持着一根手指按压在额首的动作。

    眉心的漆黑之色,蔓延开来,化为扭曲的符?,铭文,在虚空之中游走刻画。

    顷刻之间,黑袍女子的面前,敞开了一座漆黑的四方门户

    风雪轰隆隆滚入其中!

    宁奕的那缕虚炎,瞬间被吸入门户之内。

    黑槿收拢五指。

    那座漆黑的门户随着她的手势,瞬间闭合。

    女子神情一片平静。

    她幽幽看着宁奕,默默咀嚼着那缕火焰的味道。

    片刻之后,黑槿木然道:“朱雀虚炎,味道不错,可惜火候还差了些。”

    宁奕眯起双眼,并不言语。

    这个叫“黑槿”的女子,让他想到了一种早已灭绝的“凶兽”。

    吞噬天地。

    化为己有。

    ……

    ……

    大雪纷飞。

    宁奕将细雪插入身前雪地。

    他缓缓展开双臂,十指之间火焰飞掠,拉扯成为一张细密的火网,这些朱雀虚炎,他凭借山字卷汲取了极多……要多少,有多少,只不过平时对敌杀人,只需要一缕,便可以将对手融化殆尽。

    若是刚刚在地藏菩萨庙内,一口气取出了太多的“虚炎”,那么整座庙宇,方圆一里,都会被焚烧成为虚无。

    宁奕眼神冷了下来。

    你喜欢吃?

    那就让你吃个够。

    他猛地双手合十,袖袍无风自满,轰隆隆鼓荡起来,磅礴的虚炎,在袖袍内来回撞击,炽热的虚炎渗透黑袍,喷薄而出,化为数十道上百道的炽烈火光。

    背后煌煌神焰,如天庭重启,玄门大开,数之不清的玄霄仙兵张弓搭箭,将“虚炎箭镞”射出。

    漫天的箭镞呼啸声中。

    黑槿皱起眉头,这一次她没有再强行去侵吞这些火焰。

    这么多的“朱雀虚炎”,这个姓宁的男人,是把朱雀城的“莲境”都搬走了么?

    山字卷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汲取能力?

    她微微躬身,像是一柄紧绷的弓弩,脚后跟的积雪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缓慢堆起。

    下一刹那

    大雪发出嗤然爆响。

    她开始奔跑,逆着无数火光,微微抬手,那柄插在地上的剑器嗡然震颤,拔地而起,化为一道流光,瞬间掠入她的掌心。

    此剑名为“漆鸢”,质地极其独特,即可斩切金铁,亦可绕指缠柔。

    “漆鸢”的剑身本如黑夜,但此刻覆盖一层霜雪。

    黑槿攥着“漆鸢”,奔跑在这对她而言极短的数十丈大雪潮中,漫天流火坠砸,她侧过面颊,一缕虚炎擦着发丝掠过,焦糊的气息闪逝,她仰面做了一个铁板桥的动作,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膝弯曲,下一刹那便拧腰翻转,踩着一个极大的弧度,甩开数十道虚炎箭镞的疾射,然后撞向宁奕。

    两道身影,撞在一起。

    大雪之中,发出沉闷的响声。

    山字卷与离字卷的力量,一个代表汇聚,一个代表撕裂。

    宁奕拔出细雪,格开自上而下的剑器。

    “砰”的一声,漆鸢剑身上覆盖严密的那一层霜雪被震碎,细雪的雪白剑身,也撞击地渗出莲境地火。

    两把长剑,交撞之时,不断溅出雪屑和火芯。

    在“厮杀”数十个回合之后,两个人做出了一个极有默契的举动。

    宁奕放弃了以细雪劈开黑槿的想法,对方缠地太紧,如此近距离的厮杀,拳头比剑更好用。

    他反手将细雪插回鞘内,肩头微微下坠,整个人矮了下来,在撞向“黑槿”衣袍的刹那,一拳递出,如炮弹一般,在极短的空间内炸起“砰”的闷响。

    咫尺之间。

    避无可避。

    然而让宁奕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黑槿硬生生接了这一拳,神情痛苦,但她并没有被捶地向上飞去,而是双脚踩在地面,险些一度要离开,只不过最终仍然稳住身形,千斤坠般死死踩在地面之上。

    宁奕瞳孔收缩。

    这位妖族天下的女子执剑者,竟然体魄不输自己?

    “撕啦”一声。

    离字卷切割风雪。

    宁奕的肩头破开了一缕口子,鲜血喷薄而出,但紧接着就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

    黑槿张开嘴唇,露出锋锐的“獠牙”,咬在了宁奕的肩头伤口之上。

    她狠狠瞪着宁奕,喉咙的声音含糊不清。

    “我要……吃掉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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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