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渺小和伟大(五)
“追煞符找到结果了么?”
从母河出发的执行者,已经开枝散叶,抵达西方边陲的各个区域,以追煞符,去寻找“源煞”的根源。
田谕在雪鹫领内骑马前行,同时以神念沟通着令牌。
这里的确存在着浅淡的源煞气息,谁也不知道这股无形煞气,到底是如何分布,来自哪里,吸入多少会引发“病症”……但只要驱逐了那片煞气的根源,那么这些病症,痛苦都会消散。
田谕眯起双眼,他身旁所过之处,是空空荡荡的屋楼。
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两旁的屋楼,爬满了藤蔓,他翻身下马,望向有些破烂的木门,这里是曾经陪伴自己长大的地方啊……小可汗也翻身下马,他能够感到,田谕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怀念。
这一路走过来,让他看到了许多“母河”看不到的东西。
白狼王让他去西方边陲,临走之前,曾经有过叮嘱。
让他多看,多听,多去思考。
只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才能知道……此间竟然是如此疾苦。
母河富饶而又瑰丽。
西方边陲荒芜贫瘠。
如果不是亲自前来,他这辈子都无法想象到眼前看见会是这样一副画面。
而这其实并不怨他。
出生是无法选择的,有些人含着金钥匙坠地,阳春白雪,衣食无忧,哪里知道“何不食肉糜”这句话到底错在哪里?
“前面就是‘程然’居住的地方。”田谕笑着摇头,“大家都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他了,应该会很孤独吧。”
小可汗神情复杂。
两个人下马之后,牵着马绳前行。
“我离开的时候,老爹已经病得很重。”田谕轻声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以前救过许多病人,也照顾我和灵儿一起长大……程然不愿意离开这里,他身体不便,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马蹄声音太大,会吵到老爹。
而田谕这一次回来,没有与程然打招呼。
便是要给自己的挚友一个惊喜。
两人把马匹栓在了不远处。
田谕和小白狼的令牌得到了回应。
“金鹿领……无异常,一片太平。”
“青蟒领,‘源煞’严重,追煞符指向北方。”
“白狼领……”
陆陆续续的声音,传递而来,田谕和小白狼两人对视一眼,神情凝重,西方边陲的地图在脑后里成型,开枝散叶的追煞符,此刻方向汇聚,勾勒出一道曲折的路线,这一路走过来,两人的追煞符也有所指引。
“指向的方向大概一致……”田谕皱眉,喃喃道:“很有可能,这片‘源煞’就汇聚在一个地方。”
那个方向,是西方边陲的龙牙山?
“是好消息。”小白狼笑道:“至少这意味着,我们进行‘驱逐’的时候,不会太麻烦。”
田谕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一会……去见见他?”小白狼犹豫片刻,提议道。
田谕轻轻吸了一口气。
其实他的心情有些忐忑,看着程然的屋楼,那里一片安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到来。
都说近乡情更怯。
但在抵达雪鹫领的时候,他倒没有这种感觉,只不过现在,反而心情复杂起来……从这里离开,如今再重逢,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去与程然见面。
自己成为了白狼王的弟子,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是“老爹”的“病”,“源煞”的事情……又该去如何解释呢?
他推开屋门。
里面空空如也。
老爹躺在床榻上,瘦得不成人形,枯槁一般,床榻的木质柜台,还摆着一碗药汤,喝了大半,田谕坐在床榻旁边,神情恍惚,他轻轻按了按老爹的枯瘦手臂,动作轻柔,像是抚摸,眼神里满是心疼。
他脑海里想象出一幅画面。
就在之前,程然一勺一勺喂老爹喝下去,然后离开了这里。
看起来并没有离开很久……桌台上的书页随风飘拂,还有着新鲜的字迹。
小可汗的声音有些感慨,“你那位叫‘程然’的兄弟,还真是了不得,他列了上百种药材,一一尝试,针对煞气入体的症状……恐怕他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照顾老爹的伤势,他真的想要治好‘源煞’?”
只不过。
在母河古籍封锁的情况下。
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小白狼翻阅着古页,然后他瞥了瞥桌案上的厚厚书簿,密密麻麻的字迹,标注了这些药材的药性,适用性,大量大量的横线划去已经尝试着的失败品。
他的神情忽然怔住。
眼神变得满是不可思议。
小可汗的声音戛然而至,坐在床榻旁边的田谕有些纳闷,他站起身子,来到了小白狼的身边,看到了对方手指的方向,也怔怔站住。
书簿里,大量的删减,猜想。
最终得出了最后的几个答案。
而其中就有田谕和小可汗熟悉的三个字。
“光明草……”
小可汗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看着田谕,神情微妙到了极点,见鬼一般开口,喃喃道:“他……怎么做到的?”
田谕望向书簿,他的心头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书簿上,光明草的生存地,划去了好几个地点,还剩下一个区域。
他的神情陡然变了。
龙牙山。
……
……
“金鹿领追煞符,已抵达龙牙山脉。”
“青蟒领确认无误,源煞来自于此地。”
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响起。
傍晚时分,黄昏落日,红光笼罩大地,这一行在西方边陲分别的队伍,重新在龙牙山脉汇聚,田谕和小白狼两人驱马赶到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完成了聚集,而追寻符圣大人的“追煞符”,抵达这里之后,大家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这里并不像是田谕说的那样。
追寻到煞气发源地后,追煞符迸发出强烈的反应。
无论如何去变换位置,追煞符的反应都只是一般……而靠近龙牙山断壁,那条湍流的位置之时,追煞符反应稍稍剧烈,但仔细感应,却找不到“源煞”的具体方位。
就像是……被人取走了。
一行人在焦急的寻找,符?一直没有强烈的感应。
田谕神情苍白,心情愈发焦灼,比起找“源煞”,他更在乎程然的下落,从屋子里可以得到程然出发前往龙牙山的消息。
而他已经在这里找了大半天,呼喊无果,没有回应。
是错过了吗?
是擦之交臂吗?
他更希望是这样……而不是某个更坏的结局。
……
……
夜幕降临。
西方边陲的穹顶,并没有月,阴云密布,沉闷的雷声回荡。
下起了雨。
丝丝缕缕的雨水,落在悬浮在空中的追煞符符纸之上,溅起连绵细长的雨丝。
原本寂静的追煞符,此刻忽然有了反应。
黑暗之中,浅淡的光华飘摇而起,一张符?脱离而出,越过湍急的河水,向着那片巨大断壁掠出,呜咽的狂风声音,在山壁那一端响起。
田谕深吸一口气,踩在河水之上,他抬头望着上方,那张追煞符紧贴在山壁之上,吸附出一团浓郁的煞气,这场大雨,触发了龙牙山“源煞”的倾泻……这是有人在此地刻意埋下的么?
他屏住呼吸。
一缕浅淡的血腥味道,透过雨丝传递过来。
味道很淡,很淡。
田谕忽然怔住,他极其缓慢地挪动头颅,向着自己身前,山壁的死角,那片漆黑之中看去,一块碎裂开来的巨大岩石,坠落砸在河床,砸出一个凹坑。血水被河水冲刷,只不过山壁上还有残余。
一个无力的,浮肿的身躯,被箩筐和麻绳别住,浮浮沉沉,飘飘荡荡。
穹顶一声炸雷。
田谕的脑海一片空白。
……
……
“找到了么?”
小白狼沉沉吸了一口气,?水来到田谕身边,声音陡然停住,他也看到了那个浮浮沉沉的身影……像是一朵凋零枯萎的花。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田谕。
田谕闭着双眼,肩头被大雨淋湿,面庞上布满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喉结翻滚,双拳紧攥,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呜咽。
他不用去看那个沉浮的身影是谁。
也不想看去那个沉浮的身影是谁。
河水鼓荡,漫过他的双膝,星辉与妖力覆上了一层冰霜,他站在龙牙山下的湍流之中,头顶的雷霆闪过大地,一片银白,映照出田谕苍白的面颊。
痛苦,纠结,悔恨,内疚?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纠缠在一起。
田谕与小可汗并肩而立。
他轻声道:“他不该死的。”
如果母河能够公布“源煞”的历史
那么西方边陲,会不会有那么多人受苦?
这是一道蔓延的“因果线”。
见证了一切的小可汗,嘴唇枯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节哀”两个字,到了嘴边,却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显得可笑而又荒唐。
田谕继续轻声道:“都怪我。”
如果他可以早点下定决心。
如果他可以清彻真相。
如果他有能力,去推动一些事情,那么程然,或者像程然这样的人,就不会死去。
小白狼闭上双眼,咬牙沉痛道:“这不怪你……我们都是渺小的人……我们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田谕迈出一步,身子在大水之中摇摆,打颤,他继续前行,风雨吹打,最终抱起了那个软绵的身子,缓慢转身,最终来到了小白狼的对立面。
他轻声道。
“你说得没错……我们都是渺小的人,我们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田谕说完之后,就不再开口,继续前行。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
田谕在心中问自己。
“总要有人变得伟大……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第一百二十二章?0?2千年宿敌
小元山。
“瞿离。”
山雾弥漫,一个伟岸的身影,坐在山顶,白狼王看着眼前的符圣,自青铜台之后,母河需要王帐处理的事宜大大增加,他每日都在与其他几位草原王商议,大大小小,事无巨细。
今日好不容易抽出了空隙时间。
符圣瞿离的年龄已经很大了,他的身旁,站着一左一右两位童子,一位捧茶一位奉剑,这些都是他以机关术制作出来的精妙傀儡,贴上符?之后,栩栩如生,看不出有丝毫的僵硬之处。
宁奕第一次来小元山看到的那位童子,便是其中之一,符圣的本尊极其神秘,除却少数人外,并没有多少修行者见过他这副苍老的真实面貌。
在某种意义上,草原需要一些精神象征,譬如之前的雪鹫王帐大先知,再譬如白狼王帐的符圣。他们二人象征着庇护母河的古老传承……大先知和符圣如果一直“健康”,那么母河的修行者们也会安心许多。
毕竟这两千年来,妖族不敢踏足这里,是因为那位天启之河的存在。
元。
谁也不知道“元”是不是死去,还是活着,只不过陷入漫长的沉睡,但先知和符圣的这两脉一直延续。
几位草原王也相信,“元”大人在默默注视着草原。
白狼王神情复杂。
瞿离比起之前更瘦了,但是精气神却更好了,没有人能够抵抗岁月的侵蚀,即便是背负一半妖族血脉的草原修行者,符圣已经活了很久……作为一个不修行妖力和星辉的凡人,能够在紧密的“生活”之中活到一百岁,其实很不容易。
西方边陲的符?,大部分的阵法,还有每年草原的优秀天才的修行……这些都需要小元山的帮助。
而如今,他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去麻烦符圣了。
是时候,让老人休息休息了。
瞿离坐在木质的轮椅上,他面前悬浮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青木棋盘,这张棋盘没有任何的托物,两位侍奉左右的童子,距离棋盘有三尺之余,两钵棋子黑白坐落,悬浮摇曳,不如棋盘稳定,但是风气吹拢,只是摇晃,没有一枚棋子倾泻泼洒。
老人轻声道:“你想请我去联系老师……对吗?”
白狼王怔了怔。
符圣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下。
白狼王的身后,雾气之中,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去,身后已然多了一张木椅,他哑然笑了笑,这小元山处处禁制,处处符?,机关,在青铜台一战之时,符圣曾引爆这些符?,要与漫山的金翅大鹏鸟一同赴死。
白狼王本以为这里尽是杀伐机关,如今上山,却发现老人在这里生活,哪里有半点杀机,闲云野鹤,逍遥世外,更像是一处长生洞天。
老人瞥了一眼,轻声道:“杀伐之术,都是老师留下来的,我悟性不够,算是愚笨,只能慢慢咀嚼,有生之年,能啃多少,便是多少……也算是对王帐有个交待。但这些‘机关’,却是我喜欢的,帮不上你什么忙,小元山没什么人作伴,也就只剩下‘它们’了。”
白狼王摇头笑道:“您若是觉得无趣,回头我让王帐里选出几个聪明的年轻人,来侍奉您。”
符圣笑道:“如果他们能够像‘乌尔勒’一样,轻轻松松就把小元山的阵纹破开,那么我又怎会一直一个人呆在这山上?”
白狼王苦笑一声。
“元”留下来的传承,母河无数人想学,符圣也想要教,但奈何这是一件强求不来的造化事,那阵纹看起来晦涩至极,这些年一直有人来小元山尝试破解,但都是失败。
解不开阵纹,连入门的资格都没有。
草原母河的几大王帐,培养出来的年轻强者,都是以武力为尊,修行人族的星辉,妖族的体魄,个个都是极其骁勇善战的天才,但遇到了这阵法与符?之术,便只能抓耳挠腮,奈何不得。
白狼王端起面前悬浮的茶盏,双手捧杯,热气缭绕,他习惯喝酒,不习惯喝茶,所以只是捧着,热气升腾,这位草原王的神情有些犹豫,片刻之后,小心翼翼道:“能联系到吗?”
青铜台之后,那个击退妖族大能的身影。
烙刻在白狼王的心中。
草原能够有如今的太平,都是仰仗“元”,如果没有“元”……那么此刻的母河,已经是东妖域的掌中之物。
白狼王有些焦灼,他看着符圣,大先知死去之后,这便是唯一与“元”有联系的传承了……况且,青铜台的那一日,“元”大人还特地出手,抹除了小元山的符?自爆。
这算是认可了瞿离吗?
老人摇头,干脆利落道:“不能。”
他向后靠坐,仰躺在木椅之上,两位童子立马上前,替他轻轻捶打着肩头。
瞿离缓缓道:“我是一个幸运儿……至少见到了老师的模样,以往的岁月里,不知有多少人枯守小元山,终其一生,未能见面。”
他顿了顿,苦笑道:“老师留下来的传承,如大海一般无垠,我只是挖掘了一角……我奉他为先生,他可不一定会认我这个弟子呐。”
白狼王的神情有些落寞。
他缓缓表达了来意,“草原的力量太过薄弱……乌尔勒还在母河之中沉睡,但即便他醒来,似乎也没有办法像两千年前那样,带领我们走向‘光明’。”
瞿离眯起双眼,看着白狼王。
白狼王犹豫道:“他还……太年轻了。”
与宁奕的几次见面,白狼王已经看清了宁奕的实力,人族的命星大修行者,放在这个年龄,是极其惊艳的成就,但是草原想要站稳脚跟,至少需要一个“涅??”。
没有涅??,就没有话语权,只能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元”的寿命还有多久?
符圣不知道,白狼王也不知道……但他们都知道一个道理,想要活下去,不能只是依靠别人,必须要依靠自己。
“草原需要一个能站出来的人……我想成为那个人。”白狼王的神情隐没在茶水雾气之中,他轻声道:“毕竟我是这草原上,距离那个境界最近的人。”
成为草原王,对修行境界的要求并不高,这是一种胆魄,实力,还有智谋的象征……八大王帐的草原王之中,白狼王的实力最高,已经是妖君境界,放到妖族天下,四座妖域,是相当强大的人物,但是想要独立带领草原,还远远不够。
瞿离神情凝重起来,隐约有了一些预感。
“你……准备做什么?”
“草原的局势,不容乐观。”白狼王低垂眉眼,沉声道:“东妖域已经摸清楚了底牌,或许还会有下一次的袭击……如果下次来的不是大长老白长灯,而是那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白帝’,我们又该怎么办?”
符圣一滞。
“如果‘元’大人愿意出手指点,我想……试一试。”白狼王伸出一只手,指向头顶,严肃道:“试着成为涅??。”
紧接着,他便摇头,自嘲道:“想必这么多年,不止我一个人有这个念头……我知道修行之事,容不得急躁,但眼下实在等不得了。我明日就会闭关,草原的诸多事宜,这几日已经安排好了。”
符圣轻轻道:“我劝你等‘乌尔勒’醒。”
白狼王问道:“他什么时候醒?”
老人沉默了。
白狼王摇头道:“他虽然在青铜台救了我们,但究竟是不是乌尔勒,能不能举起八面王旗,尚不可知……我并非不信任他,而是草原的未来,实在不可那么草率。与其等待别人来拯救,不如自己行动起来。”
小元山的两位木质童子,抬起头来,没有神智,却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老人闭上双眼,思考了许久。
他叹了口气。
“或许……你说得对。”
……
……
大月高悬。
银光摇曳,水波如鳞。
盘坐在天启之河河底的水袖男人,像是沉睡已久的古代雕塑,他的面容精致,阴柔而又温和,面颊唇角旁边的两抹红点,在水光里折射出温暖的光华。
“元”缓缓睁开双眼。
抬起头来,平静看着这一切。
他一直都是是一个孤独的看客,这些年来,他不知睁眼多少回,长夜漫漫,这片河水折射出来的景象从未改变过。
水中月。镜中花。
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他已经见过一回……与乌尔勒在一起跋涉过的岁月里,他品尝到了这名为“情绪”的东西。
而此刻,元的心头重新浮现出这座熟悉的感觉。
他望向自己身旁,不远处,那个沉在河底,周身缠绕水草的黑袍年轻人。
元笑了笑,轻声喃喃道。
“那个人来了……你是不是,也该醒来了?”
天启之河的河畔,狂风卷过,枯叶摇摆,乌鸦尖啸,黑夜化为衣摆猎猎作响,风过之后,这里多了一道高大身影。
东皇面无表情,注视着这片母河。
他的袖袍间,翻滚着森森煞气……这源煞之力,如果投放到这条母河之中,那么整座草原的命脉,都将被他掌控。
只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
东皇平静向下看去。
他的目光穿透河面。
他确定自己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这条河水的河底,空无一物,除了一个“沉睡”的身影。
这正是自己此行寻找的目标。
他轻声笑道:“乌尔勒,好久不见。”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三天书执剑者,苏醒!
翻滚的水珠。
空白的思绪。
像是回到了,无数次梦境里看见的那个地方。
但这一次,不一样。
……
……
磅礴生机,如野火一般蔓延。
八卷执剑者古卷,每一卷都蕴含着莫大的力量,从规则上来说……他们就是规则本身。
“山”,代表着“聚”。
“离”,代表着“散”。
生灭山离命运因果。
这些古卷,一卷一卷现身,在两座天下展露威能……而其中如果一定要按照强弱划分,那么“生”与“灭”,必然是要凌驾在“山”与“离”之上的。
每吸纳一卷天书,宁奕的实力都会得到巨大的增幅。
在东境大泽,他得到“山字卷”,跻身到十境,已经可以与命星境界的东境四劫之一,勉强厮杀,由此可见“天书”之强。
天都政变,在最后生命的将熄时刻,宁奕把“命字卷”从身体之中剥离。
但事实上,加上如今的这卷“生字卷”,他已经拥有了三卷执剑者古卷。
三天书的主人。
那副观想图的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
……
……
天启之河的河底。
水袖飘摇的“元”,缓缓抬起双臂,像是一条游鱼,排开水浪,摇曳至宁奕面前,那个站在岸边的黑袍男人,目光穿透母河阵法,破开虚妄,看得见宁奕,却看不见“元”……他的修为境界,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刻东皇能够感应的程度。
元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看着宁奕,像是在看着相识多年的“老友”,看着这张面孔上的气息,年轻稚嫩,却又饱经风霜。
缓缓抬起一只手来,触碰在宁奕的眉心。
生字卷那些未曾消融的残余力量,在“元”的指尖,加快了融化的速度,化为醇厚绵长的神性,在宁奕的体内流淌。
宁奕的眉心微微颤抖。
他皱起眉头,浑身的肌肉都在战栗,这是一种不受控制的反应……生字卷的劲气刺激着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融入血液。
他的眼皮不断抖动,然后睁开。
……
……
海水倒卷,白浪悬空。
宁奕有些惘然,看着自己的头顶,天幕悬浮着赤金的圣光,一整片星辰大海在头顶沉浮摇曳,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像是回到了万物死寂的摇篮之中。
而他就像是睡了一觉。
眉心还残留着一股酸涩,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记忆都出现了一些偏差。
空白的脑海里,生出了杂乱的野草。
凛冽的狂风。
一幕幕画面浮现而出,燃烧的灯芯,虚无的羽扇,爆血怒吼的白如来,巨大的金翅大鹏鸟妖身,炸裂开来的天启之河,坍塌的青铜台,倒飞而出的桌案和古觳……这些画面,先是间断的穿插,停顿,然后越来越快,变得流畅,所有的信息涌入宁奕的脑海之中,悬浮的失重感依旧存在,但这一切变得真实起来。
宁奕握了握拳头。
“没有死……那么,就是我赢了。”他喉咙里沉沉嗬了一声,想到了自己最后时刻开启的小元山阵纹,还有一道模糊的水袖身影。
“是‘元’出手……救了我么?”
那道缥缈的水袖身影,给自己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宁奕可以肯定……他从未与这位草原的守护者见过面。
如果在海底寝宫,看到那副“太乙救苦天尊”的画像……算是一种见面的话,那么他隐约猜到了自己对“元”心存亲近的原因。
“狮心王的麾下,曾经有一位古老的阵纹师追随,在红山战役打赢之后,那位阵纹师刻画了大量的法阵,为大隋的三司提供了此后两千年的防御工事……而唯一的禁地红山高原深处,九灵元圣沉睡之地,除了他,几乎也没有人能够踏入。”宁奕眯起双眼,喃喃道:“那里的阵法需要大量的神性……三皇子花费了巨大的代价。”
这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宁奕在揭开狮心王古棺之后,发现了一个很小,甚至可以忽略的问题……神性这种逆天的物质,即便是剑器近,即便是大隋天都的皇族,也很难拥有,太宗皇帝最后就死在神性的燃烧之中。
不是每一位皇帝,都像太宗这般强大。
破开红山禁地,需要大量的神性,原因是红山主人“太乙救苦天尊”,本身就是神性的拥有者……像是徐清焰那样得上天垂爱的幸运儿。
于是红山的禁制,布置地理所当然,对于红山主人而言,神性只不过是她开门的钥匙……其他人没有这么多的神性,便无法开启禁地。
开禁地……很难。
但偏偏追随狮心王的那位阵纹师,做到了。
而且
宁奕在狮心王皇陵的古棺里得到了一个完整的“神性结晶”。
这位北境皇帝的一生坎坷,死因不明,最终竟然还留下了这么一颗神性结晶?
那个时代,很容易凝结出“神性”么?
还是说……狮心王本身,也是一个被上天垂爱的幸运儿?
前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神性的修行,直接与最后一步的“不朽”挂钩,除非是诞生出不朽的远古时代
光明皇帝缔造的初代大隋,据说那个时代的灵气和星辉丰盈到满溢!
否则神性的修行都是无比艰难的。
而后者存在着可能……宁奕抵达草原之后,听说了许多狮心王的旧闻,这个在草原上被无数人敬仰的“乌尔勒”,当初登场,便是沐浴母河圣辉,以屠龙之姿站在了草原生灵的面前。
大家都称呼他是“神灵”。
那么……当初的狮心王,必然是一位天之骄子,修行出神性,能够解释。
那么“元”呢?不仅仅是“元”,宁奕在一开始踏入的那场雪龙卷之中,也隐约感应到了“神性”的力量,自己体内的那颗结晶因为雪龙卷而颤抖……那三位古代北境大将,身上似乎都有着类似的力量。
狮心王能够征服草原,依靠的……便是“神性”么?
混乱的思绪,在繁碎的凝结。
直到一枚漆黑的砂石,从凛冽的劲风之中吹来,划过宁奕的面颊。
那枚砂石的边缘极其锋锐,流线弧形,如刀一般,在宁奕面颊上刮开一道口子,但紧接着,不到一个呼吸,伤口甚至连鲜血都未曾溢出,便重新复原。
宁奕回过神来。
他抬起一只手,感应着自己体内充盈到近乎要炸开的那股生机……与刚刚吞下生字卷不一样,那时候的力量,是一团冷漠到要撕裂自己的狂躁劲气,而现在则像是温和的春风,悉听任从,只要自己轻轻吸气,便会迅速鼓荡成一场席卷天地的龙卷。
“这就是……生字卷的力量么?”
宁奕喃喃开口。
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额首的那片星辰大海。
天海交融。
倒悬星辰。
“古卷的观想图……似乎有了一些变化。”宁奕抿起嘴唇,他站在最高的山巅,凝视着穹顶那颗璀璨的星辰,他无数次跋涉古卷世界,砥砺神魂,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气息都无比熟悉……而头顶的那片星空,随着自己进入的不同,模样也会不同。
在自己未收集到山字卷的时候,这里是一片崩塌,末日来袭的模样。
执剑者的天书一卷一卷归位,白骨平原的世界规则也越来越稳定,至少没有漫天的流火,坠落的星辰,倒灌的海水……三卷古卷归位之后,宁奕像是回到了这个世界最初的,最太平的时刻。
但其实,不是这样。
天海已经有一些地方破碎了。
宁奕眯起双眼,当目光凝聚到一点之后,他感应到了一股极其厌恶的“气息”,就像是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对立。
在破碎的缝隙之中。
他看见了光,也看见了……影子。
一团坠落的,放大的,极速砸至面前的,影子。
……
……
天启之河的河水炸开,一团浓郁的黑雾破开层层禁制,如一柄利箭,陡然射入,水浪如圆形波纹,轰隆隆荡开,在他的身后不断扩散。
东皇的身子就像是一块玄铁,直接以体魄,撞碎天启之河残存的阵纹。
他的目标很是明确。
那个沉睡在河底的,黑袍男人。
“乌尔勒”
河水之中,东皇的狂喝声音,如炮弹一般炸起。
他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狂热的神情,即便在与谪仙人对战的时候,他仍然保持着冷静。
当他苏醒,当他重新站起来。
他最大的遗憾,是输在了两千年前的那一战之中。
他最害怕的事情,是他击败当世的所有敌手,却失去了再与“乌尔勒”对弈的机会。
而现在,他盯着那团被水草缭绕的黑袍身影……那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与当初斩下自己头颅的狮心王,没有任何区别。
两者之间的距离,不断接近,再接近。
几乎是一刹之间,东皇就抵达了宁奕的面前。
天启之河的河水,爆碎肆虐,在他的身后,汇聚成一道清空的,颀长的螺纹龙卷。
黑暗之中,有一双金灿的双眼陡然睁开。
“轰”的一声。
天启之河的河底,沉闷的撞击声,水流的破碎声,将这片河底世界,如镜面一般震碎。
两道身影撞在一起。
东皇瞳孔收缩,他不敢置信看着自己全力递出的那一拳,此刻被对方五根手指攥拢,骨骼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音。
宁奕吐出一连串的气泡。
他幽幽抬起头来。
“你……喊我?”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复仇之战
天启之河,河水发出沉闷的轰鸣。
东皇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水珠颗粒分明,两人中心,天地方圆,三丈,五丈,十丈……无数水流轰隆隆席卷,彻开,形成一片真空的球形领域。
黑袍破碎,无数“源煞”席卷而出,注入到这片真空领域之中,顷刻之间,无数黑气撞击这块球形,像是一团浓墨。
而炽烈的“神性”,从宁奕的掌心之中溢出。
宁奕攥拢东皇的拳头,他深吸一口气,吸收生字卷之后,他的体魄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五根手指用力,骨骼破碎的声音清澈响起。
“怎么可能?”
东皇瞳孔收缩。
他的体魄,纵观两座天下,同境之中,无人可以媲美。
大隋谪仙也不敢与自己撄锋!
竟然……打不过一个人类?
东皇狂喝一声。
又是一拳,重重打在宁奕的肩头。
这一次,宁奕没有躲闪,这一拳如炮弹一般,狠狠锤击在肩头血肉之处,炸得黑袍破碎,他喉咙发出一声闷哼,在身形暴退之前,双手交错,狠狠将东皇的那条手臂卸了下来。
那片真空领域,破碎开来。
一条直线,撞击在天启之河的河内石壁之上,一路上破开水流,撞击之处,绽放一张巨大的蛛网。
真空领域的破碎,使得这片浓郁的“源煞”扩散开来,墨水注入清澈的母河河水,这片漆黑便如永恒长夜来临,以极快的速度开始蔓延。
……
……
东皇的一条手臂,被宁奕两只手掌拍得弯曲交错,不成一条直线,看起来相当凄惨。
他咬着牙齿,牙缝之间渗着冷气,缓慢发力,将那条骨骼被拍碎的手臂续接回来……若是寻常的伤势,根本无需他自己动手,但此刻他的骨骼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渗入进去。
让他回想起了洛长生的那一剑。
是光明。
也是自己最厌恶的“神性”。
东皇沉沉吐出一口气,驱逐自己的伤势之后,这副受损的体魄,重新变得如金刚琉璃一般,而当他抬起头来,望向河水底部的远方,他的神情变得阴沉万分。
自己一拳,足以锤爆一位人族命星境界修行者的肉身。
甚至连神魂,宝器,都能够锤得破碎。
那个人类硬生生吃了自己一拳,这一击对拼,应该是双方各有盈亏,但总的来说,谁也不赚……
但此刻,那一团浓郁的雾气,被噼里啪啦的神性击碎。
悬浮在空中的“宁奕”,眉心一团圣洁白光,如天神一般,周身缭绕着被神性驱动的雪白水流,化为一条雪白蛟龙,龙身蔓延,缠绕手臂,腹部,胸膛,最后将狭长的龙头,轻轻抬起放置在宁奕的肩头。
宁奕伸出一只手来,触碰着这条纯粹由生字卷生机凝化而出的“蛟龙”……这算是执剑者古卷力量抵达一定程度的显化,随着自己的心意,可以幻化万物。
他宠溺地拍打着那条雪白蛟龙的额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势,东皇的那一拳,打得他肩头体魄就要破碎。
那一拳的确很强。
但生字卷的生机,在短短的几个瞬间,就将其治愈。
在生死厮杀之中……“生字卷”实在是一门太过于逆天的宝物,而这卷古书其实也并非是万能,如果宁奕去抵抗超过自己当前境界太多的力量,那么肉身连同神魂,一同湮灭,即便是“生字卷”,也无法将其救回。
再者,就是“生字卷”的生机,也并非是取之不竭,这世上唯一无限的,就是无限本身,如今宁奕手上的生字卷,得益于“白帝”多年来的倾心培养,妖族天下无数朝圣地的积蓄,命星境界的厮杀,即便是断臂残肢,也可以轻松治愈。
但如果抵达涅??境界,遭受重伤,那时候需要的生机,比起命星,要多出太多……再想要得到无穷无尽的“补给”,便有些困难了。
“是先天灵宝么?”
东皇眯起双眼,他松开双拳,又重新攥拢。
那个人类身上的气息,与当年的“乌尔勒”极其相似,但却又不太一样。
当年作为自己宿敌的“乌尔勒”,像是一片深海,难以看透深浅,但也没有棱角。
而现在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类。
就像是一把剑。
一把锋利的,要刺破万物的剑。
宁奕的声音,在天启之河的河底响起。
“这是什么?”
宁奕一只手触碰着生字卷游离在体外的生机,吸纳这卷天书之河,他能够感到呼吸都变得轻盈,微微转头,看清了天启之河的河底景象,他并没有看到“元”的身影……这位大能者没有现身。
是沉睡了吗?
还是不愿意出手?
此刻的天启之河中,流淌着一股令宁奕骨子里生出“厌恶”的气息……这些气息来源于那个“黑袍男人”的袖袍之内,无数煞气滚滚流淌,将天启之河的河水都玷辱,这里是母河最重要的地带,这些河水贯穿整片草原,是母河八大王帐所有人的水源补给。
宁奕丹田的“白骨平原”在咆哮。
他已经很久,没有生出如此剧烈的“厌恶”,上一次是在东境千佛塔前,看到那团“影子”。
而不仅仅是“白骨平原”。
一直沉睡在宁奕神池之中的“狮心王结晶”,此刻前所未有的愤怒,整座神池都不再平静,一幕幕的画面,信息,如龙卷一般,在宁奕的神池之中翻彻,然后全部灌注到宁奕的脑海之中。
血与火的交织。
陆地震颤。
铁骑轰鸣。
来自两千年前的记忆,还有一段“命运”,从宁奕在狮心王皇陵揭开古棺的那一刻……或许就已经注定。
那颗神性结晶,承载了狮心王的夙愿,还有残留的意志。
宁奕揭开古棺。
这段“因果”不可避免的发生了……终有一天,他将抵达乌尔勒曾经守护的草原,见证“自己的”子民,接着奔赴战场,替古棺里的狮心皇帝,与他当年最强大的对手决战。
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在这一瞬间,看完了神性结晶里所有的碎片。
然后念出了对方的名讳。
“东皇……”
看着那个高大黑袍男人。
宁奕轻声喃喃道:“竟然没有死,重新活过来了……是与‘影子’有关么?”
他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着河水里的“源煞”,神性与之交触的刹那,雷霆灼目,指尖触碰的水流,直接在两股完全对斥的力量之下“湮灭”。
宁奕回想着自己在观想图中看见的那一副场景。
天海撕裂,黑暗将至。
自己在一开始看到的末日,是璀璨的金光坠落,漫天的神灵降临……而追溯这一切的开始,就是至暗之力撕碎天幕,带来“天海崩塌”。
这股至暗之力。
就是东皇身上的力量。
宁奕若有所思,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握住细雪的剑柄。
剑鞘之内,无数剑气撞击鞘壳内壁,只要拔剑,那么方圆一里地内,整片天启之河,都会被剑气撕裂……这些“源煞”不可蔓延,但宁奕无法阻拦全部的扩散,想要终结这一切,显然唯一的办法,就是终结眼前男人的生命。
东皇沙哑的声音,在河底响起。
“你与大隋的‘谪仙人’认识?”
宁奕皱起眉头,没有开口。
“我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东皇笑了笑,道:“你的剑,似乎没有他的剑锋利啊。”
宁奕冷冷道:“你与他交手了?”
东皇置若罔闻,像是一个人在对话,他的眉心深处,颅骨之中,那一片光明仍然残余,而且无法被抹除,于是他总是陷入宝珠山的回忆之中。
他轻声笑道:“他的剑够快,够狠,但唯独多了一些‘仁慈’……所以他没有杀掉我。”
宁奕神情阴沉起来,心头有一抹不祥的预感。
“洛长生,现在在哪里?”
东皇低垂眉眼,略微有些自嘲,缓缓道:“他没有杀掉我,当然就是被我杀掉了。”
“咔嚓”一声。
剑器暴动的声音。
宁奕的额头青筋鼓起,他压下胸口的剑气,不去相信东皇现在说的话,生死厮杀,心神绝不可以分散,但隐隐约约,想起了当初在蜀山,与姜玉虚大客卿的对话……洛长生一直在为“东皇”的那一战做准备。
在自己沉睡的时候。
那一战已经结束了么?
如果真的已经交过手了……那么东皇所说的,就是真的了。
因为他现在站在自己的面前。
宁奕长长吸了一口气。
不老山上,谪仙救过自己一命……
那个衣袖飘然,不沾烟火气的家伙,的确是这世上最配得上“谪仙”二字的人物。
思绪全都抛开。
静心,归一。
宁奕平静而又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黑袍男人,道:“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今天都会死。因为我不会有丝毫的‘仁慈’。”
东皇笑道:“是吗……只可惜,我今日来这片草原,不只是为了和你分出胜负的。”
宁奕皱起眉头。
他微微抬起头来。
沉闷的撞击声音。
陆地的震颤,马蹄的洪流,这些声音隔着水流,隐约传了过来。
“我是来复仇的。”
东皇面无表情,道:“不仅仅是向‘乌尔勒’复仇,也是向这片草原复仇。”
(今晚只有一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长夜
小元山。
白狼王忽然皱起眉头,“什么声音?”
瞿离的神情也有些变了,小元山周遭的符?,屏蔽外界声音,但对于王帐领域内的气机,感应却是十分敏锐,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远方的大地似乎都在颤动。
白狼王神情严肃,站起身子。
老人抬起一条手臂,远方虚空的雾气之中,倏忽掠来一张符?,被他五根干枯手指轻轻握住。
符纸摇曳,燃烧迸发出金黄色的火光。
这张符?名为“破妄符”,照破方圆十里的雾气与虚妄。
“轰”的一声,一副画面在两人面前燃烧升腾。
远方的大地,掀起如海水浪潮一般的轰鸣,远天的黑暗之中,有一抹更加漆黑的长线,如一线海潮般推进,草屑翻飞,鸟雀嘶鸣,这是一只浩荡而魁梧的铁骑长线,不知从何而来,却向着母河的王庭发动了冲击,它们在黑暗之中驰骋,冲杀……或者说,它们就是黑暗本身。
“这是什么?”白狼王喃喃开口,他的大脑下意识陷入了空白,在他执掌草原权力的这数十年来,乌尔勒高原从未出现过任何能与王旗对抗的力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草原,而现在突兀出现的那只庞大军队,从未在高原上露过面。
一次也没有。
这是,从哪里来的?
符圣剧烈咳嗽起来,他一只手捂住嘴唇,指缝渗出粘稠的鲜血,大先知留下来的那封信,就在他另外一只手掌之中,被死死捏住,里面留下来的“传承”之力,被他强行以寿元催发。
瞿离抬起双眼,盯住破妄符里照出的那一片景象,寒声道。
“是……亡灵。”
白狼王抿起嘴唇,有些恍惚。
亡灵?
他看清楚了那些奔掠在黑暗边缘的“铁骑”,那些极其彪猛的铁骑,各个面覆雪白骨骼面具,弯曲犄角,五官狰狞,一副择人欲蚀的凶戾模样,背负大剑,长刀,这些都是极其遥远的古代武器,甚至剑鞘刀背之上,还残留着那个时代的征服者的名讳。
“是东皇……他带着两千年前的铁骑来复仇了。”符圣闭上双眼,脑海里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得到了真相。他苦笑道:“我们等到了‘乌尔勒’的回归,理所当然的,
也迎来了‘东皇’的复仇。”
白狼王闭上双眼,他只不过失神了那么一刹,这一切发生的“丝毫不讲道理”,或许是因为先知死得太早的原因,草原的两场劫难,接踵而至,却没有人给出他一丝一毫的提醒……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这位在草原上个子最高的男人,盯住破妄符的景象,平静道:“看来我的闭关,是要推迟了。”
符圣笑道:“如果你早就把闭关提早的话,或许会更好。”
白狼王低声笑了笑,“西方边陲的‘源煞’出现之时,我就该意识到不对的……先知死后,我们这些草原王都变得愚钝了。”
披着白袍的男人没有犹豫,一把攥住“破妄符”,面无表情道:“如果东皇觉得,他可以像两千年前那样,随意蹂躏我们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符圣有些虚弱,仍然强打精神,柔声笑道:“去吧……祝你凯旋。”
那道白色身影转身离去,瞬间消失在雾气之中。
瞿离陷坐在木质轮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之上,两位宛若真人一般的侍奉童子,顷刻之间崩溃瓦解,化为一滩木屑,小元山上的符?,禁制,都缓缓黯淡,老人没了更多的力气,胸口只剩下疲倦……那封大先知留下来的信谏,缓缓飘落,落在他的腹部。
他闭上双眼,似睡未睡,脑海里想着的是上一次见面,先知指着这片草原,对自己说的话。
老人轻声喃喃道:
“不历劫难,如何涅???”
……
……
白狼王的身影穿梭在小元山的雾气之中,像是一柄疾射而出的利箭,迅速破开雾气,没有丝毫的声息,在短短的数个呼吸就掠下山头。
远方已经传来了战鼓和吹号声音,白狼王帐麾下的战士们,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敏锐和警惕……自从青铜台事变之后,许多人“劫后余生”,心中满是庆幸,自己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而现在看来,大家都珍惜“活着”的日子。
白狼王的心情十分复杂。
雪鹫的反叛,已经给自己一个巨大的提醒。
大先知死去,草原少了一位能够指引光明的“先行者”,若是大先知还活着,那么东妖域的阴谋,乌尔勒的降临,以及东皇千年铁骑的复仇,应该都会得到“破妄”,这些线索其实早在一开始就昭现出来了……让这位草原王内心真正痛恨的,是自己不够敏锐。
西方边陲的“源煞”,若是一开始就能得到重视,那么“东皇”的突袭就绝不会像今日这般,让王帐陷入被动,一片狼狈。
这道宽大的白袍身影,在夜色之中掠入自己的领地。
白狼王的目光匆匆一瞥,战马怒嚎,披着雪白鳞甲的白狼甲卫正双手扶着头盔按下,银枪,弓弩,铁剑,都佩戴整整齐齐,此刻正是夜深休息之处,而如今篝火蔓延,夜色紧如搭弦的弓弩,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一片紧绷,甚至没有注意到草原王的到来。
“其他王帐通知了么?”
白狼王倏忽来到一位甲卫的面前,他的声音让这位负责传令的甲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看清身份之后,立即低头沉声道:“大可汗,七座王帐都已知情,最先发现异变的……是原先雪鹫王帐的留守者,如今消息已经传递开来,而且在二十五里外,已经发生了第一拨交撞。”
白狼王道:“其他草原王在哪?”
“金鹿王和黑狮王已经率先冲杀,其他几位草原王已经披甲整齐,在您的王帐等待。”
白狼王那个说出口的“好”字刚刚出口,身形便陡然消失。
他施展妖君境界的修为,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在这片王帐领地内掠行,如瞬移一般,撞破自己王帐的迎帘,接着步伐放慢,三四步如“踱步”一般止住前进趋势。
几一张巨大的地图,悬挂在最中心,除却金鹿和黑狮以外的几位草原王正在勾画着长线,灯火燃烧摇曳,他看清了那条长线蔓延的距离……这真的是一条漆黑如夜的长线,与母河近乎平行的黑色铁骑。
那几位草原王正在商讨着对战的细节,一道一道的神念,通过令牌传递,掠行在王帐之中,在短短的数个呼吸,数以百计的信息传递而来,各自领地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冲击。
“白狼。”青蟒王看清了来者,他沉声道:“小元山那边怎么说?”
今夜是白狼王上小元山,寻求那位大人帮助的时刻……而这场突袭的发生没有丝毫预兆,几位草原王陷入了焦头烂额的应对之中,大家都在等待白狼王的回归。
如果能够带来小元山的“好消息”。
那么草原会得到一段相当太平的“庇护”,元很久没有与草原的修行者联系了,但至少在东妖域出手的时候,展露过一次真容。
然而白狼王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这一摇头,已是答案。
青蟒王苦笑一声,意料之中……
他甩开其他念头,打起精神,声音沙哑道:“我想你需要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白狼王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桌案之上,平静道:“自东西长线,约莫十里,受到了不知名铁骑的袭击,这条长线还在扩散。”
青蟒王微微一怔。
白狼王松开按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破妄符的力量燃烧,这片景象在王帐之内升腾。
他深吸一口气,道:“是东皇的铁骑。”
几位草原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讶,而是对望一眼,眼中有些古怪。
“怎么……你们猜到了是他?”白狼王挑了挑眉,意识到了一些不对。
“不是猜到……”青蟒王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看着白狼王,轻声道:“而是有人提前告知了我们。”
青蟒王取出一枚令牌,轻轻推至白狼王的面前,他凝视着对方,眼神有些微妙。
“田谕,你最近刚刚收下的那位弟子……在西方边陲执行任务。”
“他传递了一条讯令。”
白狼王伸出手,接过令牌,田谕传过来的神念波动,轻轻震颤,沙哑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西方边陲的源煞清除已经完毕……我怀疑这场‘源煞’与两千年前的‘东皇’有关,龙牙山的主煞气已经被人取走。”
自己的弟子,声音似乎带着一股疲倦。
这条训令,传给所有的王旗权贵。
“我以白狼王的名义,请各大领地加紧看守,不要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诸位收到训令的时候,母河河水很有可能已经受到‘源煞’的污染,八王旗需要把所有的‘光明草’取出,严加看守,作为这场灾难的紧急储备,决不可丢失。”
“西方边陲的灾难没有结束……这场浩劫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母河。”
“长夜……已至。”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正视黑暗
“前面是什么?”
“是黑暗。”
“再前面呢?”
“……”
“是光明。”
马蹄的声音,剧烈的颠簸,在耳旁炸响的雷霆,让田谕从浑浑噩噩的沉睡之中醒来,他的半个身子挂在马背之上,骏马狂吼着在大雨之中狂奔,泥泞炸起,他的面颊上沾染了好大一块的泥污,闪电划过,照得这个男人面色苍白。
自从修行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也很久没有像现在这般无力,他趴在马背上,身子压得极低,十根手指酸麻,连攥拢缰绳的力量也没有,意识模糊而又混沌,说不清楚是梦魇还是回忆……他的脑海之中,总是回荡着幼年时候,他与程然对话的画面,坐在苍木的树梢,背着箩筐眺望黑夜的采药少年,回答了自己这两个问题。
那个时候,修行天赋远差程然,无法爬上苍木,气竭沮丧到极点的田谕,坐在地上,他努力抬头,拼命踮脚,却永远也无法比得上坐在苍木树上的程然。
他看到眼前是一片黑暗。
程然却告诉自己,再前面,是光明。
只要你能爬得再高一些。
后来田谕看到了“光明”,他东行跋涉之后,成为了白狼王的弟子,成为了草原上权力和位置最高的那一小批人,至少放到西方边陲,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爬上苍木树顶位置的人。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挚友,死在了黑暗之中。
后续的勘察任务,以极快的速度推进,龙牙山石壁上的源煞存在气息,被追煞符一张一张的破解开来,整座山壁的源煞流淌情况,还有近十年来的泄露情况,都被完整的推演而出……而一个令人惊骇的真相也随之水落石出。
真正的“源煞”根源,已经有人比他们更先一步取走。
在两千年前,“源煞”是妖族用来打开草原门户的“礼物”,这份有毒的馈赠,是当初妖族共主“东皇”的力量来源,是一份近乎无解的毒药,而两千年后,重新将其取走的那个人……到底有什么企图,已经不言而喻。
这份“源煞”,封锁在龙牙山很久,这段漫长的时间内,并没有任何人发现,这都要得益于“母河”对于过去黑暗历史的保护,以至于这个秘密能够长久的维系下去。
直到山壁在岁月的风化下破损,然后“源煞”泄露出去。
想要击败黑暗。
唯有正视黑暗。
田谕嘴唇干枯,在大雨之中,盯着前方的漆黑煞气,他已经听到了远方滚雷一般的马蹄声音,是母河所在的方向……由“源煞”掀起的暴动已经开始了么?
……
……
“听到了么……这些声音。”
天启之河的河水,以东皇和宁奕为圆心,无数水流席卷彻开,化为一道磅礴龙卷,远方的声音,嘶喊,都清清楚楚传到了宁奕的耳中。
东皇缓缓道:“我曾倒在这里,也必将在这里站起。”
他抬起双臂,丝丝缕缕的“源煞”将方圆数里的母河河水都渗透,这一整条长河,被截下来,因为“源煞”之力的缘故,化为东皇的掌中之物。
宁奕面无表情道:“你真的选错了地方……你在这里死过一次,也会有第二次。”
穹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大雨倾盆。
天启之河的河水倒开,因为两人悬浮的位置,被清空而出的河水,使得河面溢出一大截,而绵延漫长的雨线穿透两人之间的虚无。
宁奕在母河河水里浸泡了许久,汲取生字卷之后,他浑身都洋溢着一股温暖的力量。
衣衫徐徐变得干燥。
此刻穹顶降落大雨,这些雨丝落在肩头,溅出细腻的热雾。
东皇笑道:“哦……是吗?”
声音还没有落地。
一抹长光闪逝而过。
细雪的剑光,从剑鞘之中递出,一瞬之间,穿透大雨,骤烈的狂风,吹动穹顶瓢泼的大雨换了方向,几乎与地面平行,而这一剑的剑气,轻绵地就像是万千雨丝其中的一缕。
东皇的喉咙,飚出一道血线,这位两千年前的妖域共主,瞳孔收缩,以他如今的修为,竟然没有看清那一剑的轨迹,方向。
金刚体魄直接被这一缕剑气叩击,砸穿。
紧接着才是他的身躯,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陡然撞入身后的天启之河河水之中,这些被“源煞之力”渗透的河水,生出无数双搀扶的“手臂”,想要托住这位妖域共主,只可惜这些源煞手臂一条条的崩溃瓦解,还伴随着凄惨的鬼哭声音。
一道炽烈的神性风雷,击穿东皇的喉咙,带着他的身子直入河底,划过一道笔直的长线,正如穹宵之上划过夜幕的雷霆。
“轰”的一声。
宁奕面无表情,缓缓落在干枯的河床之上。
东皇以“源煞”搬空天启之河,落脚之处,能够感应到母河河底的“心跳”,这片大地本来温暖,而此刻因为“源煞”的附着,逐渐变得阴冷起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那个躺在河底的黑袍身影。
细雪剑已然归鞘。
拔剑不过一刹之间,当速度快到极致,这缕剑光杀人无形……而作为剑主的宁奕,在外人眼中看来,甚至看不清拔剑的动作。
东皇躺在河底,面色无悲也无喜,他能够感到自己喉咙里的鲜血溢出。
大隋的洛长生能用剑气重创自己。
但没有想到……同境界之中,还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
他平静感受着这股至强的“破坏之力”,自己的生机在源煞的弥补之下重生,汇聚,而这一剑则是源源不断的再破坏。
这是比“源煞”还要凶戾的破灭之道。
东皇轻声笑道:“你与当年的乌尔勒不一样。”
宁奕平静道:“我叫宁奕,我从来就不是两千年前的乌尔勒。但我和他有一点一样,我会在今天, 重新杀死你,然后还草原一片光明。”
东皇听到这句话后,微微失神。
他极复嘲讽意味的笑了笑,以相当“赞同”的腔调,沉闷地嗯了一声。
高大的黑袍男人,有些吃力的挣扎了一下,接着缓缓站起身子,同时伸出一只手,轻轻抹过脖颈,那缕剑光就在指尖的黑煞之中荡开,被他拎出来,掷向远方,数里之外立即传来一声炸响。
河水鼓荡,漆黑与光明纠缠。
“你说得对……”东皇看着宁奕,戏谑道:“有一点,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自诩‘光明’。”
宁奕皱起眉头。
东皇的喉咙裂开了一道血口,执剑者的剑气,是世上最强悍的灭杀之力,专门灭杀“影子”的浩荡光明,此刻竟然在东皇“源煞”之下,缓缓愈合,血肉可以重补,但留下来的伤势却很难彻底消除。
于是东皇的声音,听起来便像是撕开了声带。
他沙哑笑道:“你们觉得黑暗是坏的,光明是好的……你们口口声声说要给他们光明,那么当初的乌尔勒给了吗?他杀死我之后,草原得到光明了吗?”
“世界可以迎来‘永恒的长夜’,永夜之时,一片漆黑。”
“但世界决不会迎来‘永恒的光明’……因为只要有光,就会有影子。”东皇缓缓揉捏着脖颈,吐字声音愈发低沉,“人站在光下,就避不开影子……为什么不去想一想,到底黑暗意味着什么?”
宁奕沉默下来。
“如果有一天,草原会毁灭。”东皇平静道:“那么造成这一切的,决不会是‘黑暗’本身,而是你们自己。”
他抬起一只手来,源煞之力在掌心汇聚如珠。
一副画面,扭曲升腾。
东皇向后缓缓退去,他的周身,水流翻滚,煞气凝聚。
平静的声音响起。
“在永夜来临的时候,人们不应该躲避,而是应该试着去学会……”
“正视黑暗,接纳黑暗……然后,加入黑暗。”
天启之河的河水,轰然沸腾,翻滚。
宁奕神情难看,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景象。
漫长的长线,雾气隐约,缓慢扩散,两拨铁骑对撞,冲杀,入骨入肉。
披戴着雪白骨面的亡灵铁骑,“缓慢”推进,但势不可挡。
这样的一副画面,不仅仅出现在宁奕的“面前”,源煞之力所过之处,草原的各大王帐,所有的修行者,备战的战士,准备出发的弓弩手,还有坐在王帐内的那几位草原王。
黑潮的冲击,缓慢停滞。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在雾气之中凝聚,浮现。
东皇抬起一只手,漫长的铁骑长线,在此停滞,厮杀仍然在继续,但所有的声音,都不在源煞的画面之中显现。
他的面容并不显得阴森,而是平静,真挚,而且温和。
踏入草原,跋涉千里。
汲取“源煞”之后,这股力量,渗透到了草原的绝大部分地域……而他所需要的,其实就是两个地方。
西方边陲,以及母河。
他让这副画面出现在这两处地域的人们面前。
西方边陲和母河,意味着贫穷与权贵。
这是完全处于上下级,压迫的两个阶层。
但事实上……上与下,在某个特殊的时候,会颠倒过来,就像是光与暗,从来就没有好坏对错之分。
跋涉在千里之外的田谕,忽然心头咯噔一声,抬起头来,他也看到了源煞雾气之中的画面。
第一百二十七章 燃烧火焰,成为黑暗
“如你们所见……”
低沉沙哑,而又浑厚的声音,在源煞的所过之地,整片草原的上空回响。
煞气围绕着东皇,他的衣袍在黑夜之中肆意鼓荡,群鸦缭绕。
这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悬浮在母河战线的上空,他平静俯瞰着自己身下的众生。
“我发动了一场战争。”
亡灵铁骑,冲破黑雾,源源不断。
当年战败之后,这片草原埋骨的铁骑,带着极其强大的怨念,如今在源煞的加持之下,重新破土而出。
黑夜是他们的安睡地,也是他们的理想乡,刀剑破土,刺穿泥泞,重重击打在母河修行者的甲胄之上,两只铁骑队伍交撞,亡灵铁骑被银质剑器刺破之后,狰狞怒吼着化为齑粉,回归黑雾……而这样的一种死亡,不像是死亡,更像是重生。
因为“源煞”的缘故,所有人都能够直面这场战争。
母河的修行者浴血奋战。
而在战场之外的人们,得以亲眼目睹这一切。
……
……
西方边陲。
风雨飘摇之际,雷霆炸响,许多人离开屋楼,抬起头来。
一双双眼眸望向空中。
源煞凝聚而出的影像,由模糊变得清晰,空间波动,阵阵荡漾。
东皇的漆黑身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的声音在整片草原上空回荡
“我发动了这场战争,但针对的不是草原……只是草原上的权贵者。”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
微微偏转头颅。
望向某个方向。
于是西方边陲的所有人,都与他的目光,隔着千里距离,遥遥对撞。
那个身披黑鸦与长夜的高大男人,轻声笑道:“如果不出意料,看到这一幕的你们,现在一定想要杀我吧……西方边陲的‘瘟疫’,还有如今冲击母河的铁骑,都是出自我的手中……”
走出楼屋的那些西方边陲子民,一个个神情茫然,对望一眼。
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西方边陲的“瘟疫”,不是天灾吗?
“你们尽管愤怒,尽管怨恨……但在这之前,我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们……一个真相。”
“一段被母河,被八王旗掩埋,不愿意告知你们的,黑暗历史。”
俯低身子,在马背之上的田谕,神情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他的心头彻底冷了下来,大雨拍打发丝,他的衣衫全都浸湿,面容苍白。
穹霄雷霆闪彻。
东皇的面容被雷霆照亮。
“这场‘瘟疫’的直接引起者……不是我,而是你们眼中高高在上的母河。”东皇平静道:“他们拥有‘解药’,但他们绝不会赠予你们,他们知道一切的原因,但他们选择沉默……因为你们自始至终都不重要,只是一颗弃子。”
雷霆自西方边陲上空划过的时候,惊起一片哗然。
一道又一道困惑,惘然,质疑的眼神,望向那团漆黑的源煞雾气。
就连在战场上厮杀的那些铁骑,有些人也是目光诧异,不敢相信东皇口中说出的话……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此刻沉默肃静的白狼王庭,五位草原王齐聚的王帐之中。
早早奔赴战场的金鹿王和黑狮王,神情坚毅而冷漠,但眼神深处则是有一些躲闪,他们不敢抬头直视那道漆黑且庞大的身影,也没有去回应四周那些错愕的目光,两位上三姓的草原王,沉默低下头,按住自己腰间的长剑,一言不发。
沉默。
就只剩下了沉默。
王帐之内,几位草原王的神情都是一般难看,他们作为草原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对于过去的那段黑暗历史,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为了巩固母河的统治,为了塑造八王旗的神圣形象,他们自然而然的将过往的黑暗历史抹去。
迫害那些遭受“源煞”侵蚀的病者。
曾经犯下累累罪行,残酷无度的那些草原王。
沾染过血污的母河……
以及“源煞”本身。
白狼王面色苍白,他怔怔看着源煞之中,悬浮在千军万马上空的那道身影,东皇的目光平静望向每一个人。
一个人,对视千万人,眼中浩瀚如深渊。
……
……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
那么从东皇收拢“源煞”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草原输在了最开始,从他们决定隐瞒“源煞”真相之时,就注定无法对抗黑暗。
宁奕悬浮在天启之河的河底,无数河水缭绕,剑气不断与源煞碰撞,清开一道空荡的圆形领域,他平静看着远方的东皇,那个男人说的一点也没有错……黑暗不可能抹除。
因为畏惧黑暗带来的动乱,而选择欺骗,隐瞒,躲避。
只会带来更大的惨败。
他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天启之河,那团圆形的领域还在扩张,神性剑气不断衍生,与源煞做着炽烈的碰撞……这条母河的河水已经被煞气玷污,唯一能够对抗的,就是执剑者的浩荡光明,东皇留下了一角衣袂,宁奕也留下一缕剑气。
两两抗衡。
他的身形瞬间出现在王帐之中。
“乌尔勒”
营帐的煞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宁奕的出现,重新将这份注意力拉回。
“我睡了多久,发生了什么?”宁奕快速扫视一眼,他望着那团煞气,“给我一份详细的情报,越细致越好……不仅仅要草原的,北境一定也发生了大事。”
很快,一块玉佩便递了过来。
宁奕拿起玉佩,平静以神念汲取着其中的信息。
而东皇的声音,仍然在战场之上回荡。
“仔细回想一下……母河的权贵者,给你们带来了什么?锦衣,玉食,长生,安稳……还是战乱,动荡,谎言,疾病?”那个身材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声音轻缓,戏谑笑道:“他们不知道你们每天有多少人死去……他们也不在乎……毕竟这世上不存在所谓的‘感同身受’……对吧?”
“除非,他们亲自经历这种痛苦。”
东皇俯瞰着这片浩荡的长线,平静道:“世间万物都需要‘秩序’,而当一切紊乱的时候,需要一个人将他扶正。”
“我只是一缕火星……”他木然开口,徐徐说道:“而诸位被压迫者,才是真正的火焰,从来就没有黑暗,一切只因为我们还没有燃起,需要那么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微笑道:“这场战争开启,就不会停止,每一个人,每一刻,都可以选择加入……如果你想要推翻这场不公平,想要撕碎母河权贵的丑陋嘴脸,那么欢迎你们燃烧自己,加入黑暗,或者……照亮黑暗。”
……
……
“他扭曲了事实,把母河彻底对立到了西方边陲的敌对方。”青蟒王盯着那团煞气,喃喃开口,“事实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样……”
王帐内的气氛极其压抑。
死寂到了极点。
“事实是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质问。
青蟒王被问得哑口无言。
“事实就是,我们隐瞒了‘源煞。’”
白狼王的额首青筋鼓荡,他攥拢掌心,压抑几乎满溢的怒火,沙哑道:“谁会相信‘撒谎’的人?如果一个谎言被拆穿,此后即便所说的都是真话,也不会得到信任……”
那团煞气之中,黑袍翻滚的男人,保持着简单的缄默。
不再说话。
因为不再需要说话。
他已亲自将母河送上了审判台。
而正如他与宁奕在河底的那番对话……如果有一天,草原会被推翻,那么做出这一切的绝不是黑暗本身。
而是他们自己。
没有比“人心”更锋利的铡刀,如果想要推翻光明,实在太过简单,只需要证明“光明”是一个谎言,那么信仰就会动摇……当所有的人,都不再去追随这个方向,哪怕真的有光,也会湮灭,破碎,化为漆黑。
这些亡灵铁骑,与王帐之间的厮杀,只不过是一个开头。
攻打母河的结果,已经不再重要。
东皇口中的“复仇”,还有“征服”,绝不是以血还血那么简单,他要瓦解乌尔勒建立起来的一切,不仅仅是这条母河周围的建筑。
东妖域击垮了青铜台,还可以再建。
但母河的地位一旦被打垮,那么即便没有铁骑,草原也会自我毁灭。
这是狮心王留下来的最重要的东西……八面王旗,象征着光明的希望,西方边陲,还有各地的子民,可以放心的把未来交托给执掌王旗的权力者。
东皇击垮八面王旗的尊严。
只用了一个他们曾经翻下来的错误……一个很小的“谎言”。
在西方边陲,饱受“源煞”折磨的难民心中,种下了一个种子。
那些手握解药的权贵者,如果知道他们身上的痛苦,还会如此么?
想要知道答案,就要让母河权贵感受痛苦……那么,要怎么做呢?
网帐内,轻轻的声音回荡。
“燃烧自己,照亮黑暗,熄灭之后,成为黑暗。”
宁奕手中的玉佩,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草原发生的事情,北境发生的事情……此刻烙刻在宁奕的脑海之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与源煞雾气那一端的黑袍男人隔着虚空对视。
正视黑暗之后,怎么样成为黑暗?
把自己燃尽。
光明或许会有,但熄灭之后,什么也不会剩下。
(今天就一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吾之剑指,所向披靡
大雨滂沱。
一行从西方边陲奔行,全速前往母河王帐的队伍,在大雨之中停下行进……这只队伍里的每一个年轻人,此刻都是神情惘然,他们身上披着的麻袍全都被雨水打湿,星辉燃烧,雨水袅袅化为雾气,身下的骏马躁动不安,以四蹄擂打地面,而后没过多久,似乎是感应到了各自主人的情绪,这些马儿逐渐由暴躁变得温驯,最后低下头来,咀嚼着寒冷的霜草草屑。
田谕淋着大雨,他的额头已经不再发热,之前那种浑浑噩噩的梦魇感,此刻全部消散,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也从未像现在这般无助。
母河执权者,在当年埋下来的“祸根”,现在形成了一场火焰。
田谕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自己的家乡,他将所有的亲人都接到了白狼王帐,而现在毫无疑问,他连同整片母河的“权贵”,都成为了人民的公敌,那个从两千年前复活的“东皇”,在这场草原的战乱之中,掌控了最重要的东西。
人心。
东皇想要的或许不是新秩序的建立。
他只是单纯想要摧毁母河,想要破坏乌尔勒建立的制度。
如果这场战争,继续蔓延下去,很快就会有西方边陲的人民加入到对抗母河的斗争之中,而且数量会越来越多,而它象征着的,并不是母河的战役会变得愈发艰难,而是草原制度的崩塌,即便母河最终取得了胜利,也无法继续巩固统治。
小白狼来到了田谕的身边,声音沙哑:“现在有某个人,提前做出了你想要做的事情……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是无法挽回的,不可逆的。”
雨水的光芒,在两人身旁淡淡扩散。
“埋得越深,伤得越深。”田谕低垂眉眼,他摇了摇头,艰涩道:“事实上,如果我早一点就把这件事情告诉西方边陲……那么结果会截然不同。在‘源煞’一开始的时候,母河就出手解决这场灾难,没有造成太多的伤亡,没有造成太多家庭的破散,没有很多人死去,然后向着这些人公布我们的‘过错’,历史终究只是历史,掀掉这块遮羞布,王帐或许会耻辱,但至少能够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犯过错,我们正在改。”
小白狼沉默下来。
他抬起头来,道:“但是……现在怎么办?”
一切已经发生了。
“与其担心‘母河’能不能回到最开始的地位,不如担心……这场战争该怎么结束。”田谕抬起头来,看着四面八方漂浮着的“源煞”,他痛苦的咳嗽一声,沉闷道:“东皇的铁骑正在冲击着母河的防线,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如果我们能够杀死他,那么这场动乱,至少能够告一段落,西方边陲的民意已经出现了问题……杀死东皇,我们还有机会去补救。”
整片草原,都弥漫着“源煞”。
这股瘟疫,象征着东皇的降临,而没有人比田谕更清楚,源煞的数量到底有多么庞大……在龙牙山以追煞符清缴当地煞气,足足花费了数个时辰,还只是一点残余,而根据后续的推演,整片龙牙山石壁,应该都被源煞所布满,真正的煞气凝聚,应该不是雾状棉絮,不是气态,而是水滴,甚至可能是凝固的结晶,这样的一颗结晶,掌握在东皇的手中,会带来比铁骑冲杀更大的灾难。
他是一个彻底的毁灭者。
而唯一能够制裁东皇的,就是两千年前,就站在黑暗对立面的那个人。
田谕望向母河的方向,喃喃道:“乌尔勒……”
……
……
“嗖”的一声。
东皇的面前,多出了一道漂浮的黑袍身影。
宁奕也披着黑袍,只不过他的袖袍之间,溢出清脆的噼啪声音,灼目的雷光,神性,剑气,映照得他面颊时而发白,他的身上没有东皇那样的阴翳,更像是一道纯粹的光。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半里,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高空凛冽的风气,吹动东皇和宁奕的衣袍,鬓发。
两人身下,是互相厮杀的铁骑,东皇的“旧部”那些从不知名黑暗之中爬出的古老铁骑,数量源源不断,只要那团源煞黑雾未曾散去,这些铁骑似乎便不会穷竭,而母河的战力已经倾巢而出,漫长战线之中,已经有溃败的趋势。
一道泾渭分明的分水岭。
黑与白。
暗与光。
“我已经……赢了。”东皇看着宁奕,一字一顿,声音愈发宏大,道:“到了现在,你还能像之前那样,以为自己象征着光明吗?你看得到西方边陲那些人现在愤怒的神情吗?乌尔勒,到了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当初没有做错么,母河没有做错么?”
他看着宁奕,像是看着当初那个戴着狮心面具的男人,此刻像是回到了两千年前,脑海里浮现的,是在天神高原厮杀到最后的画面。
当时那个戴着狮心面具的男人,居高临下,对着自己宣布着他的胜利。
而现在情况反了过来。
东皇笑了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下,前赴后继的死去的人,那些被自己铁骑埋葬的生命,被吞没在源煞的洪流之中,复仇的快感填满了胸壑,现在他更想要看到“乌尔勒”的受挫。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宁奕,想从对方眼中看到痛苦。
然而并没有……宁奕的眼神深处有着诸多遗憾,知晓了前因后果之后,他便一直沉默。
那团悬浮在所有人面前的源煞气息,还在倒映着这里的景象,于是宁奕沉默,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沉默,这位在母河青铜台一战“天神下凡”的年轻人,被符圣,白狼王,认为是第二个“乌尔勒”的年轻人,在东皇的语言之下,已经无法开口,无法还击。
这样的一幕,已经印证了东皇所说的事实。
在西方边陲,更多不愿相信的人民,神情苍白,心神受挫。
大雨摇曳。
宁奕缓缓开口。
“母河错了。”
这四个字,如雷霆一般落下,宁奕说出口的声音很轻,落在王帐这些草原王的心头,却很重。
然而东皇却皱起眉头。
宁奕轻声道。
“所以我们正在承受着代价。”
白狼王嘴唇枯白,他注意到宁奕用的词,是“我们”,而不是“他们”……这两个词之间只相差了一个字,但真正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另外……我不是乌尔勒。”
宁奕看着东皇,他轻声道:“我姓宁,单名一个奕……但你说得没错,我与‘乌尔勒’有着一些很像的地方,比如我和他,都喜欢自诩光明。”
他悬浮在东皇的对立面,平静道:“人们总要去学会,总要去看见……这就是光明存在的意义,而没有黑暗,人们就不知道珍惜。我和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东皇轻声笑了。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好笑……尤其是从这个修行境界与自己一样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他有什么能力,他只不过是一个命星,他又背负了什么责任?
宁奕的眉心,一缕青灿的光辉,愈发盛大。
“生字卷,开。”
他一只手指按在眉心之处。
磅礴的生机,轰然从眉心之中卷开,如当初“元”倾开天幕一般,这场骤雨洒落,生机也同时降落,来自母河的无数铁骑,感受到身上的痛苦,陡然减轻三分,伤口生光,剑气萦辉,他们抬起头来,望向这份馈赠的来源处,然后默默攥剑,继续前冲,与“源煞”黑雾撞击在一起。
漫天厮杀声音。
宁奕闭上双眼,继续轻轻道:“山字卷,开。”
第二抹青光跳跃而起。
远方的天启之河,无数缕漆黑的杀气,不受控制的飞跃而起,一整条漆黑的,受到污浊的河水,在这一瞬间分离开来,黑与白在“山字卷”的力量操纵之下,上下分离,漫天清澈的母河河水,重新哗啦啦落回河床。
东皇的神情陡然阴沉。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还有一卷命字卷……此刻在徐清焰的手上,自己未能炼化。
他缓缓睁开双眼。
充满威严的声音,在草原上空响起。
“王旗,归位!”
一道骤烈的鹰隼长啸,像是要击穿虚空,砸碎一切。
那杆插在雪鹫领地,无人触碰的王旗,陡然升空,化为一道疾射而出的流光,掠向雷霆闪烁的穹顶。
轰隆一声,雷光乍现。
与此同时。
王帐内,几位草原王手中的“王旗”,都不受控制的飞出,一道道流光,轰然飞掠。
如烟火一般炽热,逆着磅礴大雨。
这道雷光消弭之后。
一二三四……一共八道光芒,悬停在宁奕的前后左右。
白狼,金鹿,黑狮,银熊,火狐,青蟒,雪鹫,云豹!
他看着东皇,平静道:“乌尔勒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背后象征的意义。”
宁奕回想着当初在红山石壁上看到的那一行字。
吾王剑指,所向披靡。
他一字一顿道。
“吾之剑指,所向披靡。”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临
“吾之剑指,所向披靡。”
这句话出口的刹那。
一抹剑光,自天地之间浮现。
细雪出鞘。
八面王旗呼啸,风云聚变
草原上,自从两千年前的“乌尔勒”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能够获得这八面王旗全部的认可。
白狼王帐,几位草原王掀开布帘,看着那道闪过穹顶如雷霆般的剑气,神情恍惚。
东皇的咆哮声音,被盛大的雷鸣淹没。
悬浮在空中,身材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并没有将“老龙钟”带离凤鸣山,此刻,他浑身上下并无宝器,只有溢满袖袍的“源煞”,于是抬起双手,掌心推出一片漆黑大海。
这片汹涌澎湃的源煞大海,与宁奕的剑气撞在一起。
一缕光明,破开黑暗,如电蛇一般摇曳,撕咬。
与天启之河的河底一样,东皇看见了这缕剑气,也感知到了这缕剑气……可是,无法防住这缕剑气。
这就是剑修的剑!
修行到大成之后,即便有人能够看见出剑的剑光,也无法挡住!
东皇怒吼着抬起双臂,以自己的肉身体魄,去硬撼宁奕的这一剑。
执剑者神性风雷,在三卷天书的加持之下,变得骤烈无比,破开源煞大海之后,与东皇狠狠撞在一起,下一刹那,黑袍男人的身躯便被这缕剑气贯穿,漫天猩红鲜血瓢泼,与大雨一同蒸发,化为浓郁的雾气。
东皇额首向下,保持着双臂护住额头的姿态,向着地面坠落,他的黑袍破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胸口被神性一剑打穿,一道拳头大小的豁口,打通前胸后背,打出一个可以容纳一臂的空洞,而此刻,随着他的坠落,无数源煞煞气追随,将那袭飘摇的黑袍填补,接着涌向那块空洞的血肉。
宁奕微凝双目。
黑暗是东皇的归宿,也是他的起源……黑暗不灭,那么他就不会死去。
这是“影子”的特性么?
这算是宁奕第一次与“不灭者”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厮杀,执剑者感应到了极大的威胁,狮心王结晶也无比高涨……到了现在,已经可以断定,从两千年前苏醒的东皇,与“影子”有着直接的关系。
坠落到战场中心的东皇,在空中翻转身子,最终双脚狠狠踩在大地上,敌我不分的震飞周遭数十丈方圆的所有“生灵”,雾气和铁骑都横飞出去,落地之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但面容却仍然苍白。
与“姜麟”和“白如来”厮杀,他根本就不需要防御……同境界之中,能够击破自己体魄的修行者,已经是凤毛麟角,而面对谪仙人洛长生的时候,他则是选择以肉身体魄对打消耗,如果宝珠山那一战,正常开展下去,那位大隋寄以厚望的年轻天才,应该会硬生生累死在气机角力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洛长生一开始就要摆出杀招。
而眼前的“宁奕”不一样。
与那些人,都不一样。
这个人类剑修,既有着能够击穿自己体魄的杀伐手段……也有着寻常人类所不具备的强悍体魄。
东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眯起双眼,寒声喃喃道:“这股力量,专门为了克制我而诞生么……”
他皱起眉头,脑海之中的记忆再一次翻搅起来。
雾气,嘶吼,咆哮,间断的,不连续的画面,最终停顿。
剩下来的只是痛苦。
与之前无数次的回忆一样。
他能够想起“死前”的画面,“醒后”的画面,却无法想起两者之间的时间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极深的困惑,埋在他的心底,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他能够在这片大地上重新睁开双眼,重新站起身子。
而醒来之后,他的身躯之中,灵魂深处,便多出了一抹强大而不可磨灭的力量。
这股力量,与自己生前拥有的源煞看似“相似”,但实则“截然不同”。
而自己在龙牙山取得“源煞”之后,这股不灭之力,便彻底统御了“源煞”,同化而且将其大大增强……东皇能够感到自己实力的大幅增加。
然而这个人类剑修的剑气,竟然完全克制了自己。
他体内的那股力量,像是一面坚不可摧的盾。
而宁奕体内的神性,则是无坚不摧的“剑”。
坠落在地,东皇向前掠行,他的身材极其高大,奔跑起来,与骑在马背上的铁骑一个高度,两个呼吸的冲刺,一只手按住迎面撞来的铁骑,手掌按在对方面门之上,瞬息之间,那张躲闪不及的面容,因为痛苦而剧烈扭曲起来。
一张完好的人脸,冒出嗤然升腾的黑雾,血肉腐烂,整个人被迎面而来的东皇按住面门,掀翻下马,重重掼在地上,溅起一大滩泥泞。
而下一瞬间,一道剑光再次从天而降!
东皇抬起头来,他的吼声还没有出口,双手倒持剑柄的宁奕便坠落及地,“砸剑”之势如陨石一般,撕破长空的剑气弧线坠落如虹,将东皇的一条手臂连同肩头,直接切斩下来。
东皇仰天长啸,狂喝着以另外一边肩头撞击宁奕,两者之间体魄交撞,宁奕还是略逊一筹,被撞得向后飞去,双脚不断踏地,最终将剑器插入地面,滑掠了十数丈,才堪堪止住势头。
而另外一边,黑雾磅礴,狂涌。
东皇开始了在这场战争之中的“屠杀”,修行境界抵达他的程度,想要大开杀戒,已经无人可以拦住……即便是宁奕,也只能重伤他。
而东皇已经不在乎自己的伤势,他每杀一条生灵的性命,双手沾染多一份的鲜血,整个人的气势便会高涨三分。
“这是在逆噬生机?”宁奕眼神冷了下来,自己的生字卷,加持着这场战争,而东皇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自己的“生字卷”力量,附着在这些草原铁骑的身上,被东皇杀死之后,这些生机反而涌入了东皇的体内。
宁奕双脚踏地,整个人如一柄重锤,将东皇砸得倒飞而出,他瞳孔收缩,只不过数个呼吸的功夫,之前自己斩下的那条手臂,已经近乎痊愈,一袭宽大的黑袍在草原上倒飞,猎猎狂响,如夜孔雀开屏,无数源煞在这战场之中肆虐纵横。
“乌尔勒!再来啊!”
东皇的眼神之中,只剩疯狂。
他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类,哪怕之前宁奕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不是乌尔勒,真正的乌尔勒已经死在了过去,但此刻,东皇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还是那个曾经战胜自己的身影。
他抬起双臂,向着宁奕撞击过去。
宁奕闷哼一声,这一次,因为距离太短的原因,这缕剑光闪逝之间,刺穿了黑袍,却只是撕破虚无,东皇撞得他向后抛飞,两人一前一后,他的双脚已然离地,脚尖不断沾点,但已经借不上力。
宁奕喉咙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他能够清楚感知到,自己的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耳旁响起痛苦的嘶鸣,连人带马,狠狠掀翻在地,东皇抬起一只手,架住自己的脖颈,推着自己不断在这片草原上奔跑,宁奕的后背撞在巨石,泥泞,黑雾,亡灵,或者草原的战士身上,这是一场纯粹的混战,厮杀了近一个时辰,母河的修行者已经杀红了眼,而亡灵的数量仍是源源不断,如果再这么打下去……不需要西方边陲的人民暴动,母河在今夜就会被“东皇”埋葬。
宁奕痛苦地低下头,他看清楚了东皇此刻的神情。
那张满是狰狞的面孔上,沾染了诸多鲜血,东皇的眼中倒映着熊熊火焰。
两个人在这条战线的边缘飞速“掠行”,宁奕高高抬起细雪,向着东皇的肩头插下,却连一声闷哼也没有听见,所有的痛苦都转化为复仇的快感。
意识逐渐模糊。
宁奕怒吼着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给老子……死!”
气机角力之争,宁奕转动掌心的剑柄,磅礴的神性化为风雷,向着东皇体内灌注而下。
东皇的狂啸声音响起,他仍然没有松手,但下一刹,他的半边身子都被“神性”炸开,两道紧紧贴合在一起的身影,在剧烈的轰鸣声中分开,宁奕被弹得倒飞而出,东皇则是摔倒在泥泞黑雾里,被源煞笼罩,掩盖。
铁骑的厮杀还在继续。
大地在震颤。
跌倒在地的宁奕,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他神情阴沉,缓缓擦去唇角的血迹。
他眯起双眼,望向远方,眼神之中有些许疑惑……但紧接着便垂下眼帘,看不出任何的神情流露。
宁奕盯住远方那一团黑雾笼罩的方向。
东皇没有死……正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黑暗不灭,他便永存。
唯一能够杀死他的,是自己的“神性”,然而自己已经递了很多剑,却始终无法找到他的妖丹,神海,那个足以一剑致命的地方。
宁奕默默攥紧细雪。
他在等待,脚底的震颤声音愈发强烈,强烈到,几乎可以将遥远之地所发生的迹象忽略……他盯住源煞雾气,直到东皇缓慢站起的那一刻。
宁奕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细雪剑气如破开长空的战斧,狠狠凿在东皇的小腹之上,打出一片血雾,同一时刻,宁奕也撞在了东皇的身上,两人如之前一般紧密贴在一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东皇推动宁奕。
漫长战线,泥泞一连串炸开,草原的草屑和黑暗被清扫而出,螺旋炸裂的神性光芒,化作一道拔地而起的长虹。
宁奕带着东皇,狠狠掠向母河的远方……数十里外。
那里天地一片昏暗,夹杂着霜白。
漫天飓风与寒雪狂吼。
一片席卷天地的雪龙卷,正向着母河战场的方向缓慢挪移。
第一百三十章 飞剑之术,杀人诛心
漫天霜雪,掺杂着草屑,化为升腾狂舞的银蛇。
远方的天际,直冲云霄的雪白风暴,在数十里外,都能够看见。
驭马奔驰的田谕,在即将抵达母河领地的边沿,他抬起头来,看着这场“熟悉”的雪龙卷,神情震撼至极,紧接着他的面色陡然变了……这场雪龙卷,正向着战场“挪移”。
是巧合么?
还是……命运之中注定的。
田谕想起了自己初遇“乌尔勒”时候的景象,在一片狂风过境,满是疮痍的荒芜草原,先知大人对自己说,这里曾经被“雪龙卷”袭击过,好在那场龙卷已经消散……然后他们捡到了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这个一开始被看做是聋哑人的幸运儿。
于是他们遇到了第二次雪龙卷。
也看见了宁奕天神下凡的场面,独自一人,对抗大雪潮。
在撤离的时候,田谕是距离那场风暴最近的人……而他在直面那场雪龙卷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刀剑撞击,还有洪流奔腾的马蹄声音,那场雪龙卷里,像是存在着另外一片战场。
……
……
“轰隆隆”
雷声喧嚣,电光将天地渲染成一片白色。
宁奕推动东皇,掠向远方,这道剑气长虹,一路上摧枯拉朽,击垮源煞黑雾,所过之处,亡灵铁骑怒吼举刀劈下,然后在神性的冲击之下,一瞬之间便化为齑粉,死灰不可复燃的抛散滚落,清扫出一条数里长的爆破气流。
东皇面无表情攥拢双拳,擂击而下。
宁奕的肩头发出“咔嚓”一声。
宁奕神情沉闷,咬紧嘴唇,体魄被东皇两拳捶散,但紧接着便有金光笼罩,生字卷光华飞扬,流淌血液之中,这是他能够与东皇进行气机之战的唯一倚仗。
“生字卷”在。
他也与东皇一样,有着近乎不死的身躯。
“乌尔勒”
耳旁响起了愤怒的咆哮声音。
宁奕感觉自己肩头的血肉都被掏空,东皇猛地抬起双臂,“撕啦”一声,像是拔出了什么……双手十指鲜血淋漓,攥着一大块鼓鼓囊囊的黑袍,里面包裹着沉甸的“物事”,而宁奕的肩头两边,已经是空空荡荡,露出森森白骨。
两人撞向远方。
宁奕松开双手,骤烈的狂风如刀刃一般,切割着他的肌肤,尤其是落在肩头,血肉已经破碎,直击骨骼,便像是抵在灵魂深处磨刀一般,他面色苍白,死死咬住嘴唇,这场雪龙卷的寒意与杀意,比起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两次,都要强盛。
一团金光从生字卷中掠出,将他包裹,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抵消深入灵魂的痛苦。
宁奕以意念驭剑,将细雪狠狠射出,看着远方雪龙卷中,飚出一道血光,两人一前一后撞了进去,或者说……是被这场浩大风暴吞了进去,剑光去而复返,被宁奕一把攥拢,剑锋上还残留着漆黑的鲜血,在神性的流淌之下,化为袅袅雾气破散开来。
收剑归鞘。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身子像是一根漂泊的枯草,被卷地向上空抛去,这片雪龙卷之中,自己的星辉感应逐渐降低……失去了所有的外力,他索性就这么悬浮着翻滚着,以神念感知四周的动向。
天地昏暗。
“东皇”的身影消弭在这片雪龙卷的内部……但毋庸置疑的,宁奕最后递出的那一剑,对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势。
两个人就像是隐藏在山雾之中的猎人与猎物,小心翼翼的斡旋,将自己的身形隐蔽在黑暗之中,寻找一个先发制人的机会。
然而……宁奕虽然很擅长等待,埋伏。
但东皇,就是黑暗本身。
后脑之处,一道轻微的破空声音,在骤烈的风暴之中,几乎可以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就像是一枚击破平静湖水的石子。
“撕啦”一声。
一袭宽大的黑袍,出现在宁奕的身后,无声无息,东皇手中攥着无形的风刃,像是一柄尖锐的长锥,源煞之力将其层层包裹,于是轻易的撕破虚空,贯穿而下。
宁奕耳朵轻轻嗡动。
他听到了。
但是已经晚了……有时候,眼睛和耳朵都不可信。
这句话,是千手师姐对宁奕说的。
在教导“六感”修行之术的时候,千手对宁奕说,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一切感知,都可能会欺骗自己,或者会愚钝……而修行者修行的星辉,体魄,神念,归根到底,都是“修心”。
一颗明澈不染尘垢的心,觉察天地四方震动,得见万物生灵呼吸。
这就是六感修行的最高境界。
这颗心越发清澈,那么便越发敏锐。
世上再无一物,可以欺骗你。
无论黑暗,还是光明,即便闭上眼睛,也能够清清楚楚的看见,看清。
宁奕早就闭上了双眼。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四周的声音,画面,气息,却更加清楚,围绕着他的黑袍狂舞的霜草草屑,远方如洪流一般逐渐接近的马蹄奔腾,无数压低声音,却依然清晰可闻的“漆黑煞气”,在他的背后兜转,成形,化为一道庞大的黑袍身影。
猎物和猎人……在黑暗之中的区别,就是一个能够看见,一个看不见。
当宁奕变成了,看得更清楚的那一个。
他就变成了猎人。
“锵”的一声,丝毫不加掩盖的,狂烈的拔剑出鞘声音,宁奕并没有亲自拔剑,而是催动裴?f大将军的“驭剑指杀”法门,细雪剑气自行掠出,在东皇扑压而下的那一刻,化为一道炽烈的白光,与其狠狠撞在一起。
“撕啦”一声,黑袍被剑气切割开来,宁奕转过身子,他几乎与东皇面贴面的对立,两人之间的距离靠得极近,咫尺飞剑,这一剑刺穿了东皇的胸口,如之前一般,打出一道拳头大小的孔洞,说不清是源煞还是鲜血的血雾,在雪龙卷的上空弥漫开来。
宁奕看见了东皇那张愤怒扭曲的面孔。
仍然没有杀死……但足够让他痛苦的了。
宁奕抬起双手,东皇的坠击降落下来,双臂交叉,几乎挡在了面门之前,爆破的气浪在撞击之处荡漾开来,宁奕的脑海一片空白,同样的痛苦在他神海里炸开……两个人的厮杀与角力,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明显的上风与下风,就像是两个喝醉酒斗殴的亡命之徒,互相交换着痛苦和伤势,但谁也杀不死谁。
直到,第二道飞剑撕裂虚空的声音。
东皇瞳孔收缩,在这极近的距离之内,他几乎避无可避,宁奕的眉心之处,亮起了一道光华……在他神池之中,还躺着三把品秩极高的飞剑。
书院的宝器。
龟文,龙藻,白虹。
其中一把,在天启河畔,与小白帝厮杀之时,剑灵受了重创,无法飞离神池,即便强行动用,也无法刺穿东皇的体魄,而另外两把,在此刻便一前一后掠行而出,速度之快,肉眼几乎无法看清,这两道粘附在一起的剑器影子,其实不是一把飞剑。
东皇瞳孔收缩。
避无可避。
只有硬接。
这位在灰之地界宝珠山,战胜大隋谪仙人的妖族年轻一辈第一人,之前遇到过几乎一样的招式……只不过洛长生的那一剑,浩浩荡荡,以四把羌山长剑钉住自己,在此之前,就等同于昭告天下。
我要如此杀你。
这是阳谋。
而宁奕眉心掠出的这两把飞剑,则是毫无预兆,在漆黑风暴之中,如一线天光乍现。
来的不讲道理。
出鞘之时,便是满幕杀机,倾泻而出。
这是阴谋。
宁奕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尤其是在这种生死之战,谁输谁死……他一直都不吝啬于藏住自己真正的杀招。
细雪能够正面击垮,那便动用细雪。
细雪不能。
那么……他还有着诸多的其他手段。
一柄飞剑,直接掠入了东皇的口中,黑袍男人的喉咙里响起一道闷雷般的炸响,剑气肆虐翻滚,几乎被他吞下肚子……而在执剑者神池之中沉眠的飞剑,其内究竟蕴含了多大的神性力量,只有亲身感受的人才能知道,那袭黑袍瞬间便被剑气撑大,无数源煞轰隆隆回荡,连绵不绝的声音在黑袍内荡开。
宁奕眯起双眼,他竟然没有看到鲜血?
刺耳的金铁交撞声音,还有剑灵的悲鸣呼啸。
一口灿牙,死死咬紧“白虹”。
东皇以口中满齿,钳住了第一把飞剑,而紧接着,第二把飞剑也击打而出。
这一剑,前后衔接只是瞬间,打在“白虹”的剑柄,以舌尖抵住飞剑剑尖,强行吞咽满腹剑气的东皇,喉咙里响起肆虐而尖锐的咆哮,他的后颈炸开一团血雾,这是几乎可以与洛长生那一剑媲美的痛苦!
两把飞剑穿透血肉,几乎将东皇的头颅掀开,在空中交叉飞掠,化为两条长线,在宁奕收手之时,掠回袖袍之中。
宁奕坠落在地,神情苍白,细雪也锵然回鞘。
他踩在草原大地上,四面八方是翻飞的草屑和雪气。
眼神沉重。
刚刚飞剑递出……已是他把握最大的一记杀招。
毫无疑问的,刚刚那两剑,足以给重生的东皇,留下一个深刻的记忆。
但还是没有找到“东皇”的死穴。
两把飞剑,在袖袍内不断颤抖,沾染“源煞”之后,原本蕴养的神性与灵智,都隐约有崩溃的痕迹……比起被小白帝以暴力打散的飞剑剑灵,这两把飞剑的现状更加凄惨。
第一百三十一章?0?2狮心麾下,铁骑古棺
被两把飞剑,险些割下头颅的东皇,在雪龙卷的风暴之中坠落下来,他的脖颈一圈,血光浮现,口中的“牙齿”已经全部被剑气击落。
这种痛苦,已不是常人能够承受。
若不是那股“不灭”之力涌覆而上,他此刻已经“死去”。
东皇的神情狰狞至极,无数煞气向内崩塌,瓦解,重新凝聚成为血肉……即便有着近乎不死的力量,但也无法承受太多这样的杀招。
宁奕的藏剑之术,实在太过隐蔽。
或者说……太过阴险。
这两剑,差一点就杀死自己。
无数煞气在脖颈四周缭绕,东皇狠狠坠砸在地,他只剩下一根颈骨,其他的血肉都被剑气切开,看起来孤零零的,头颅随时可能会掉落……而这股锥心的疼痛,让他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幕。
当年乌尔勒,斩下他头颅的时候。
也是这般的……不能忍受的痛苦。
东皇艰难喘息着,双手按住自己的断颈切面,在短短的数个呼吸之内,煞气覆盖,血肉重连,筋膜塑造,骨骼复生……他的脖颈响起一大片绵密的咔嚓声音,疼痛如潮水一般退去。
而当年的回忆则是相反,在此刻轰隆隆的,密集地涌了上来。
东皇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子,这袭宽大的黑袍,此刻已没了之前的压迫感。
他看着宁奕,这个让自己如此狼狈的人族剑修……难以置信,竟然如此的……年轻。
宁奕收起两把飞剑,一只手按在细雪剑柄之上,一言不发,沉沉盯着东皇,抓紧每一个呼吸的时间,来弥补之前自己损失的气机……这一架是一场气机角力之争,如果自己找不到“东皇”的“死穴”,那么唯一取胜的办法,就是以强大的气机,将这个男人硬生生拖死。
他望向远方,母河战场的方向。
自己炼化“生字卷”之后,对于这种气机之争来者不拒,他可以坚持很久……但母河的那些修行者,王帐的那些无辜百姓,还能支撑得了那么久吗?
宁奕神情难看。
不远之处,东皇扶住双膝,缓慢直起身子,一双猩红眸子盯住宁奕,沙哑开口。
“两千年前的‘乌尔勒’……不会用这样的招式。”
暗藏飞剑。
宁奕冷冷笑了笑,寒声道:“很可惜……我不是他。如果两千年前你遇到的是我,你一定会死的更惨,绝不会有现在这样死灰复燃的可能。”
东皇无所谓的笑了笑,他轻声道:“是么……想杀我的人有很多,真正做到的,就只有当年的乌尔勒而已。”
他顿了顿,讥讽道:“可惜的是,现如今,他已经彻底死了,而我还站在这里。”
大地震颤。
龙卷翻飞。
宁奕的脚底,草屑起伏,石粒震颤,破碎。
他看着东皇,模仿前者的语气,轻声讥讽道:“是么……”
东皇皱起眉头。
他望向一侧,包裹两人的这场雪龙卷,来势之浩荡,内里空间之宽敞,闻所未闻,而即便是他当年踏入草原的时候,也未曾经历过这种“天灾”,这样的“灾难”,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一种灭顶之劫,而对于他和宁奕这样修为的大修行者,充其量,也只不过是给这副金刚体魄添些伤痕罢了。
东皇笑了笑,轻声道:“你不会以为……凭借这场雪龙卷,就能把我埋葬?”
宁奕没有说话,只是双脚死死踩住地面。
下一刻,东皇的面色陡然变了。
远方的雪白风暴之中,先是一抹黑光闪现,整片大地都不再平静,比之前要强大数十倍的震颤出现,陆地起伏,雪白风暴的那一端,像是一道漆黑铁骑高高跃出,额覆铁甲的战马长声嘶鸣,奋蹄冲出一道长线,接着便是蜂拥而来的,数之不清的无数铁骑,不知从何而来,在这场雪龙卷之中,前赴后继,冲向不知名的“远方”。
而宁奕和东皇,像是两只拦在浩荡铁骑面前的“蚍蜉”,瞬间就被吞没。
……
……
“铛”的一声。
黑暗之中,火光乍现,金铁交撞的声音,即便早有防备,宁奕也被这股巨大的叩力砸得倒飞而出……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一撞把自己叩飞的铁骑。
上一次相遇之时,这些铁骑还只不过是虚影。
而现在,竟然变成了凝实的真正铁骑!
细雪剑锋旋转开屏,在宁奕一侧飞掠,一片一片的剑气,切割雾气,开出一大片光明,在这千军万马的洪流之中,宁奕像是一粒顽石,艰难抵御着洪流。
他眯起双眼,望向自己身边的另外一侧。
那个毫无防备,瞬间便被铁骑洪流吞没的男人,此刻正遭受着潮水一般的冲击,东皇嘶吼着不断拍击,他的掌劲浑厚至极,一掌震碎一头壮硕骏马,不断开路,此刻也捕捉到了宁奕的身形。
他愤怒咆哮着,向着宁奕的方向掠来,奔跑途中,被一袭铁骑从侧脸撞中,东皇显然低估了这铁骑的悍然冲撞力度,整个人瞬间向着铁骑掠行的方向拉扯而去,他猛地攥拢双臂,抱住这团身影向一侧掷出,清开一大片的清明。
接着东皇眼前闪过一道细狭的剑气影子。
“刺啦”一声。
他向下俯低身子,细雪剑气擦着面颊掠过,接着一记回掠,东皇试图以掌心攥住飞剑,最终只是徒劳,掀起一连串血珠的细雪“啪嗒”一声,重新回归宁奕剑鞘。
剑气回鞘。
嘀嗒嘀嗒的鲜血落地。
东皇神情阴沉。
宁奕面无表情。
两个人,隔着千军万马对视。
这些铁骑,并没有所谓的“敌意”,他们均匀而密集地冲刷着雪龙卷所过之处,没有目的,也没有敌人……他们就像是无主的宝器,这只浩荡的军队,在狮心王死去之后,就不再受任何人的掌控。
“阴兵过境……”东皇沙哑笑道:“还真是好手段呢……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宁奕笑道:“你难道不觉得面熟么?”
东皇眯起双眼,他略微一瞥,接着攥拢双拳。
这些铁骑的佩剑,马匹,铁甲,都充斥着自己极其熟悉的气息。
与两千年前的画面,如出一辙。
几乎一模一样。
“乌尔勒的旧部啊……不过都是死人罢了,机缘巧合汇聚的阴气,让他们短暂的重现人间,只要这场雪龙卷消散,他们也就烟消云散了。”他冷笑道:“在那之后,我会让这片草原,彻底湮灭。”
宁奕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他幽幽道:“好啊……那就来试一试。”
他开始奔跑,身旁传来战马的嘶吼,身材并不高大的宁奕陡然向下坠腰,双脚滑掠,面门向上,擦着这匹骏马掠过,整个人像是穿花蝴蝶一般,单手攥住细雪剑鞘,向下插入大地,即便没有出鞘,细雪剑气仍然震透鞘尖,极其轻松的穿透大地,切开一道细小沟壑。
东皇面无表情,他无法做出这样的动作……即便做出来,也不能像宁奕这样规避铁骑的冲击,索性迈步前踏,一路上拍开所有的挡路物事。
两道身影,即将撞在一起。
宁奕猛地拔剑出鞘。
细雪炸出一道清脆的细响。
东皇并拢两根手指,将全部劲气蕴含在指尖之上,与细雪剑尖撞在一起,炽烈的风雷声音响起。
宁奕双脚踩住大地,双手持剑,剑气快如乱麻,一团又一团的神性风雷,在两人周遭炸开,一前一后,穿梭在这铁骑浪潮之中,剑气与源煞撞击,荡开的余波,让铁骑在数丈之外就人仰马翻,两人不再像是在铁骑洪流之中艰难抵抗的顽石……更像是能够改变大江湍流趋向的一块堤坝。
宁奕眯起双眼,将六感提升到极致。
剑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一团又一团的炽光,在东皇面门之处炸开,两人的脸上升起阵阵惨白光华,在东皇的眼中,宁奕不再是双手持剑……这个人类剑修似乎生出了数条手臂,无数剑气不再是虚影,而是如千手菩萨一般,绵延伸长的手臂,施展出无数剑招。
大道长河,剑气道果。
剑湖宫,蜀山,应天府,白鹿洞,紫山……无数剑气修行的招式,在宁奕的掌心施展开来,风雷翻滚,执剑者的神性在这片铁骑洪流之中发出怒吼和咆哮。
宁奕取得了“压制性”的上风。
而让东皇窒息的是,这个人类剑修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身上却没有展现出丝毫的疲态,他的眉心有一团满溢的金光,其内像是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生机。
在这团金光笼罩之下,这个人类越战越勇。
东皇在宁奕的眼中,看到了……一头愤怒咆哮的狮子。
最后一剑,剑气磕碎东皇的护体罡气,宁奕一剑插入东皇的肩头,与宁奕厮杀至此,对于这种疼痛,东皇已经再熟悉不过了……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类竟然放弃了“乘胜追击”的好机会,没有拔出长剑,试着刺破自己的“要害”,而是借着这一剑的力量,狠狠将自己震得抛飞而出。
这是……为什么?
东皇的眼神有些惘然。
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飞出。
宁奕一掌印在东皇的胸膛,全部力量轰打而出,他抬起头来,抿起嘴唇。
面前一道长线,与上一次很是相似……擦着自己的耳旁划过,耳膜震颤,只剩下“嗡嗡嗡”的声音。
铁箭如花,盛开的无比璀璨,而又炽烈。
而与上一次不一样的是。
这一箭并非是瞄准自己,而是瞄准那个抛飞在空中,毫无防备的黑袍男人。
一缕长线,贯穿铁骑。
远方的小山丘上,三位大将军从雾气之中显现轮廓,那位面容阴沉的大将军,松开搭弦的那只手。
东皇面色愕然,他怔怔看着自己的胸口,一抹血光倒涌而出,源煞的力量,都被这一箭射得破碎。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斩东皇头颅!
“咔嚓”破碎的声音。
这一箭,将东皇的胸口击得破碎,一瞬之间整具身躯血肉横飞,而那位阴柔大将军射出的箭,与宁奕的剑气有着明显的区别……箭镞尖头并没有所谓的“神性”附着。
所以这一箭,不能杀死东皇。
万千的铁骑冲阵。
宁奕拔剑出鞘,踏地掠出,在空中狠狠一剑劈下!
细雪神性在空中递斩而出,东皇不再抬起双臂去试着抵抗这浩荡剑气,而是竭尽全力坠落,以此来躲避宁奕的剑气。
长虹披挂。
两人掠出铁骑之后,便在这场雪龙卷的尽头厮杀,东皇的模样极其凄惨,胸口被箭气洞穿,源煞的恢复速度已经大大降低,但即便如此,没有宝器的他,仍然能够以体魄硬撼宁奕。
生字卷带来的生机,也进入了极大的消耗状态。
一蓬又一蓬金灿的光火在两人之间炸开。
而宁奕的心神,则是一直放在远方的那座小山丘上。
那口古棺……那位背负剑匣的北境古代王。
这三位大将,都是极其棘手的角色,之前自己把东皇推入局中,让其毫无防备的中了阴柔将军的一箭,占领了先机,如今他步步杀招,不想给东皇一丝一毫的喘气机会。
这个从两千年前复活,打遍妖域无敌手的霸主,极其难杀。
找不到“死穴”,便只能以气机角力这样的方式,强行消耗。
宁奕眼神冰冷,他的耳旁传来“嗖”的一声,拔剑递斩的姿态在空中硬生生变换,他的身段柔软如水一般,猛地仰身后掠,一位身材粗壮的黑甲大将,将长刀横切劈砍而出,被宁奕躲开之后,狠狠一刀砍在了东皇的手臂之上。
“刺啦”一声。
并没有皮开肉绽。
而是如利器划过鳞片,或者手指扫过珠帘……这一刀带起的声音极其清脆。
却连东皇的手臂体魄都没有砍破。
宁奕瞳孔收缩,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东皇的体魄,是强大到了何等地步。
自己上一次在雪龙卷遇到这位双刀将的时候,打得难舍难分,极其狼狈。
而转过神来……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如今剑气境界的可怕之处。
轻易砍碎东皇体魄。
是“执剑者”的“神性”么?
这世上没有执剑者剑气砍不碎的东西。
专杀不可杀之物!
在炼化“生字卷”之后,宁奕的实力得到了极大的突破,只可惜,他从苏醒之后,遇到的对手,一直都是妖族最顶尖的天才,随着他实力的进步,所遇到的战斗也是愈发艰难。
如果今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在宝珠山击败洛长生的东皇……而是妖族另外两位背负盛名的天才。
姜麟或者白如来。
那么这一战的结果,不会有丝毫悬念……而且过程也会变得极其干脆,利落。
大道漫漫。
一个修行者的实力,往往与行过的山水,参悟的大道有关……譬如徐藏,在生死之间行走,递出必杀的那一剑时,便是天下无敌。
而再没有人,像宁奕这样,崛起于西岭的微末之间。
在死去之后,能够重新睁开双眼。
生死之中,冥冥有大造化。
锵然一声,金铁交撞,那位双刀大将的眼神阴沉起来,他盯着东皇,两柄长刀接连递斩而出,势大力沉,砸得东皇接连后退,然而他破不开“源煞体魄”,金铁火花刺啦刺啦飞掠。
论杀力。
他不及远方的那两位存在。
张弓搭箭的阴柔大将军,再次瞄准目标……而这一次,“幸运”的不是东皇,而是宁奕。
宁奕心中,“嗡”的一声。
神念预警。
他猛地抬起细雪,横着格挡在自己面前,另外一条手臂抵住剑面,整个人面目狰狞,作狮子咆哮状。
一缕长光闪逝天地之间。
下一刹那,箭镞撞击在细雪的剑锋之上!
扭曲虚无的洞穿之力,击打得“霜纹钢”颤抖,荡漾出层层涟漪,几乎要融解开来
宁奕的眼前,一片银白,他余光瞥见,那座小山坡的最高处,一袭大红蟒袍飘扬,自始至终不曾言语,不曾动作的那位“北境古代王”,此刻似乎有了动作,浩荡的箭气淹没了宁奕的视线,就连神念的感知,都吞没在疯狂肆意的潮水之中。
那位蟒袍古代王抬起一只手,搭在剑匣之上。
宁奕闭上双眼,渡过了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呼吸。
一半的概率。
要么是自己……
要么是东皇……
这是一场博弈,也是一场赌博。
宁奕神池之中,那颗“狮心王结晶”,不断颤抖,不断轰鸣,想要挣脱“白骨平原”的承载,脱离而出。
执剑者的“神池”,是唯一可以容纳外人神性的地方。
若是脱离了……那么,便是灰飞烟灭。
这或许不是一场“赌博”。
在宁奕闭上双眼的那一刻。
抬起手指,准备搭在剑匣之上的北境古代王,微微蹙起眉头,望向宁奕的方向,他犹豫了一刹,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却没有奔向宁奕的方向。
一座沉重剑匣,随着蟒袍男人的抬手动作,倏忽飞离地面,下一个瞬间,便如一柄重锤,剑匣重重击打在东皇的胸口之处,被“源煞”附体的东皇,毫无抵抗之力,被这一剑匣砸得倒飞而出,两人一前一后,凿穿铁骑,撞击在小山石壁之上。
东皇盯着这袭蟒袍,看着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面颊,轻佻的眉眼,微薄的嘴唇。
他此刻的神情惘然而又困惑。
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但破碎的记忆,又中断了他的思考。
……
……
箭气在细雪剑锋之上消弭,宁奕翻转手腕,震去所有余劲,将细雪锵然收回剑鞘,然后开始奔跑,那位阴柔大将军仍然搭弓,但在望向那位蟒袍男人之后,神情犹豫,停顿了那么一刹。
就是这么一个刹那。
宁奕踩着滚滚烟尘,如一只鹰隼,已经掠至了那口古棺附近,他抬起双手,打出“千手”,漫天的手臂虚影在那位阴柔大将军面前浮现,擅使弓弩之大将,近身厮杀,远远不如那位双刀将,而且以宁奕如今的实力……只要那位不知名的蟒袍北境王不出手,即便是以一敌二,面对其他两位大将,也不会落在下风。
“得罪了。”
他轻声开口,欺身而入,漫天掌风将那柄弓弩拆散,与此同时,宁奕一掌“轻轻”印在那位阴柔大将军的胸膛,掌心发力,气劲迸发,狮子咆哮的怒吼声音在脑后响起,那位阴柔大将军应声飞出,身子向后抛去
在这一刻,千军万马的声音,似乎都消弭了。
宁奕的面前,只有一样东西。
那口古棺。
东皇被那位北境古代王压制,蟒袍男人无法回身。
张弓搭箭的阴柔大将军被击飞。
双刀将还在奔掠的路上。
造成这一幕的原因,有五分谋划,五分运气……但无论如何,此刻这口棺木面前,只剩下一个人。
宁奕。
“给我开!!!”
狮心王的神性结晶,从未如此的配合过,磅礴的神性洪流,在宁奕的双臂之间流淌,宁奕声嘶力竭的咆哮怒吼,双手抬起古棺,那口密封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棺木,发出了沉重的“轰鸣”,符?燃烧破碎,雪龙卷的声势更加浩大,无数铁骑的呐喊声音在这一刻响起。
“咔嚓”一声。
古棺的棺木,被宁奕彻底掀开,那一口破碎的棺盖在风中瞬间就被拍散。
宁奕站在小山头。
宁奕垂落双臂,神情由狰狞逐渐变得惘然,再变得若有所思……他看着一口偌大的古棺,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拜了一件“物事”。
宁奕弯下身子,轻轻将其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狮子面具。
他将其戴在了自己的脸上,覆盖了上半张面颊,他闭上双眼,凛冽的寒风滚滚而来,呛住了呼吸,他脑海里是一整片浩荡草原。
源煞翻滚。
万千的生灵,都在黑暗之中挣扎,此刻抬起头来。
雪龙卷的方向,天心之中,似乎垂落一缕光明。
他们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个……曾经给草原带来和平的安定的人。
……
……
古棺揭开的刹那。
双刀将停止了奔跑,怔怔看着那个站在山头的年轻男人,从宁奕的身上,不断流淌出狮心王结晶的力量,这股神性汇聚到那张面具之上。
坠落在地的阴柔大将军,双臂撑起身子,神情惘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抬起头望向穹顶,像是得到了解脱。
他们的身形,都变得扭曲起来,逐渐虚无缥缈,阵阵如烟一般。
这口古棺的符?,封锁了他们的“生机”,也给予了这场雪龙卷缥缈的活力,没有人知道这场雪龙卷什么时候会出现……或许十年一现,或许百年,而当宁奕踏上草原的时候,那颗狮心王神性结晶,勾动了“因果”长线。
于是便有了第一次相遇,第二次相遇……再到这一次。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就像是……光明与黑暗。
或者,乌尔勒与东皇。
被剑匣抵押在石壁上的黑袍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被自己视为宿敌的那个男人,一直佩戴狮子面具的那个男人,即便是最终一战,也没有得见真容。
但他不会忘记那双眼睛。
那双燃烧着炽热火光,从不动摇的瞳孔。
“乌尔勒……”
他的声音沙哑,还含带着血丝,然而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
“我叫宁奕。”
眼前的虚影缓慢消弭。
东皇怔怔看着那道披着蟒袍的身影消弭,连同那座抵住自己的剑匣,一同纷飞,消散。
雪龙卷的内部,无数黑烟翻滚,一缕天光垂落,笼罩着自己……还有另外一道身影。
宁奕站在他的面前。
如梦如烟。
往事消弭。
宁奕戴着那张狮心王面具,他在这一刻,听到了草原上万物生灵的呼吸,也看到了两千年前的画面。
乌尔勒找到了东皇的“弱点”,将其杀死。
他平静看着眼前的黑袍男人,源煞翻滚,戴上狮心面具之后,东皇浑身是一片满溢的漆黑……而唯独眉心深处,一个极其细狭的“点”,那里有一片残缺的光明。
有人在这里留下过一剑。
这是可以杀死东皇的一剑……最终却没有施展全力。
宁奕眯起双眼,神情有些落寞。
是……洛长生么?
他不知道宝珠山发生了什么,东皇的确是强大无比的对手,远超姜麟和白如来这样的妖族天才……但从这一剑留下来的痕迹看,洛长生是不该败的。
他已经找到了“死穴”。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东皇,平静道:“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猛地攥拢剑柄。
拔剑出鞘。
一道纤细剑光割破黑暗。
接着收剑入鞘。
有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源煞开始破碎,不受控制的崩溃。
……
(今天就一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黎明曙光
源煞破碎。
天光凛冽。
飞掠的神性,围绕着石壁上的两个人旋转,雪龙卷的呼啸声音,变得缥缈而又空灵,这一切似乎都已经结束,黑暗逐渐湮灭,而光明已经降临。
东皇的额首,那一缕神性风雷直击灵魂深处。
他的身躯,那些源源不断的“源煞”,不断修补自身伤势的那股不灭之力……已经开始了溃散。
这一切,都是不可逆的。
东皇的眼神,漆黑的瞳孔中心,多出了一抹光华,他看着那个戴着狮子面具的年轻男人,一如当年那般耀眼,无数光芒垂落。
他轻声笑道:“乌尔勒……你真是个令人憎恶的家伙啊。”
那人缓慢摘下面具。
所露出的,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与当年的乌尔勒气息绝不相同,那人身上带着肃杀,冷峻,还有丝丝缕缕聚而不散的剑气。
宁奕看着东皇,平静地道:“你败了,战争也结束了。”
东皇不以为然,低下头来。
这场雪龙卷里的铁骑,正涌向母河的战场,神性击溃了他的源煞……这便是这场“战争”的结局,这股不灭之力,并没有帮助自己击败对手,眼前的人类剑修,身上带着一股天生克制自己的力量,也正是因为那股力量的加持,导致如今的这一战,比当年的那一战更难以取得胜利。
但如果没有这股不灭之力。
自己就不会醒来。
他沉闷地咳嗽一声,沙哑笑道:“是吗……我已经败了吗?”
宁奕眯起双眼。
“或许吧。但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东皇抬起头来,他沉沉笑道:“我告知了西方边陲的那些人,母河的真实面目……乌尔勒建立的制度将会被摧毁,从今往后,会有人怨恨,会有人愤怒,会有人反抗……而且会越来越多。”
宁奕沉默下来。
“我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很多事情……必须要承认,宁奕……你是一个比当年乌尔勒更有天赋的修行者。”东皇盯住宁奕,把这个人类的面容,五官,轮廓,身形,全都记在脑海里,他缓缓开口,语气之中却没有丝毫的赞同,反而是居高临下的戏谑,“但很多事情,不是靠修行天赋就可以解决的……譬如‘拨乱反正’……乌尔勒不行,你也不行……”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到了最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沉笑声,这笑声越来越大,他看着宁奕,脑海里的那片光明愈发盛大,浩荡。
嗬嗬嗬的笑声,在雪龙卷的中心回荡。
宁奕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男人的魂魄即将消散,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眯起双眼,冷声开口道:“宝珠山一战,洛长生死在了你的手上?”
东皇的笑声没有停歇,像是洪钟大吕一般。
他嘲讽地看着宁奕。
宁奕伸出一只手掌,按在眼前男人的额头,他的神念倾巢而出,想要得到“真相”。
被钉死在石壁上的东皇没有反抗,也无法反抗,任由宁奕出手,以神念在自己魂海之中,搜刮着所谓的“答案”,一袭宽大黑袍,在剧烈的狂风之中,湮灭化为齑粉,漫天飘摇的灰烬,在宁奕的面前破碎。
掌心按压下去,原本坚不可摧的金刚体魄,在这一刻却像是白纸一般,轻轻一按,便抵压到了石壁,神念所见的……东皇的魂海之中。
只有一片光明。
一片空空荡荡的光明。
“什么也没有看见……”宁奕掌心按在石壁之上,他看着那一袭黑袍飘飞如烟,东皇的身形在此湮灭,神情恍惚,喃喃自语道:“还是说……这就是真相?”
站在原地,任凭狂风吹打着衣衫,宁奕仰起头来,看着天心垂落的光芒。
长长吐出一口气。
东皇已死。
这场战争……也该拉下帷幕了。
他重新戴上狮子面具,抬起一只手来,紧接着,远方的黑雾之中,一道磅礴的高大身影嘶鸣着咆哮着踏地而来,那是一匹极其壮硕的古代战马,面覆狰狞青铜面具,顺应着狮子面具的感应,奔腾如雷鸣,在接近宁奕的刹那,俯低身子。
宁奕单手按在马背之上,极其干净利落地翻身掠上战马。
他神情平静,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狮心王两千年前血战草原的画面,铁骑冲杀,千军万马,生灵咆哮,而他是天地的中心。
现如今,仍如此。
宁奕举起细雪,那柄执剑者的长剑,在此刻象征着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他望向远方的亡灵铁骑,人声喧沸的母河战场,只是沉声念出了一个字
“杀!”
雪龙卷内,无数狮心铁骑,轰然咆哮,向着那片战场发起了冲击。
……
……
刀剑交撞。
雪龙卷过境,几位草原王掠出营帐,试图在这场天灾之中尽自己所能的,拯救更多的族人,然而让他们万分惊讶的一幕出现了……翻滚的龙卷,在抵达母河的战场之后,轰然扩散。
天地之间,昏暗雾气中,掠出了第一道高大铁骑。
面覆狮子面具,浑身沐浴鲜血的宁奕,率先冲了出来,抬手便是一剑,劈开天地黑暗。
剑气如长虹,这道浩荡的光明碾压战场,所过之处,东皇的亡灵旧部,抬剑举盾,纷纷抵抗,然而不过一个呼吸,便化为扭曲的黑雾,在宁奕身后,无数马蹄声音翻滚,响起。
紧接着便是数之不清的古老铁骑,这些铁骑带着两千年前的怨念,愤恨,还有无从宣泄的杀意,狠狠撞击在东皇的铁骑之上,整片战场的局势,在这一刻立即扭转。
“是乌尔勒!”
有人认出了宁奕,在青铜台的那一战,宁奕力挽狂澜,击败了东妖域的小白帝,请出了母河河底的“元”,帮草原化解了一场大劫。
如今东皇来袭。
本以为是一场死劫,最后时刻,宁奕带着东皇坠入雪龙卷之中,最终领着数之不清的狮心铁骑出现。
宁奕出现在这里。
便意味着……他与东皇的那一战,分出了胜负。
白狼王站在营帐外,他的白袍随风飘摇,眼神有些恍惚。
他看着那一骑当先的身影,觉得熟悉的,不是宁奕的面孔……而是那张狮子面具,历代以来的草原王,都会记住这个名字,还有那一副跃马战场的画面。
“是……乌尔勒。”
白狼王轻声笑了笑,他闭上双眼,沉沉吸了一口气,下一刹那,神情变得肃杀起来,高声喝道:“草原的大君回归了,随我一同杀敌,迎接大君!!!”
漫天的厮杀声音,在母河的诸多营帐之内响起,磅礴大雨,鼓声如雷,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直至满盈,无数铁骑从母河内部掠出。
与那场雪龙卷前后夹击。
那道漫长的战线,瞬间被冲击地扭曲垮散,在东皇死后,这些铁骑不再重生,那股虚无缥缈的不灭之力……似乎放弃了东皇,在被宁奕神性剑气刺中的刹那,袅袅散开,就此湮灭,于是铁骑之间的冲杀,几乎呈现了一面倒的倾向和局面。
……
……
田谕策马奔腾,他的身旁,小白狼,一众修行者,呈现一条长线,一字型奔掠。
头顶大雨瓢泼。
但弥漫草原的那股“阴翳”,已经肉眼可见的消散了。
“源煞破碎了……”即便还没有抵达母河战场,田谕已经预知到了结局,他猛地一怔,高声道:“乌尔勒胜了!”
一列小队,迅速抵达母河,眼前所见的景象,正是雪龙卷吞天噬地,将东皇铁骑全都吞入腹中,无数狮心铁骑冲杀的画面。
一行人,神情震撼。
田谕俯低身子,从腰间抽出长刀,第一个加速俯冲过去。
百鸟袍在身,无数草屑和雪屑刮在身上,发出叮当作响的清脆声音。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这场“源煞”灾难。
长刀劈砍,划出清亮的曲线,血肉翻飞的亡灵铁骑,被田谕冲杀地倾倒,一人一骑,冲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狭小长线,田谕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一刀又一刀不知疲倦的劈砍着,像是发泄着自己胸膛里无处倾泻的愤怒,憋屈,程然的死,西方边陲的苦难,还有隐瞒历史真相的折磨……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最终厮杀声音渐小。
穹顶的那场大雨也渐渐变小。
尘埃落定。
一切都结束了……田谕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中的长刀不受控制的,“当啷”一声坠落,尸骸遍野,孤独的人群游荡在这片血色原野上,风气掠过。
一蓬一蓬的霜草飞荡。
长夜破晓,黎明将至。
田谕闭上双眼,他面颊上满是雨水,力竭之后,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次又一次尝试爬上苍木,最终总是失败。
他问程然。
前方是什么。
是黑暗。
“再前面呢……”田谕苦涩地开口,他的胸膛沉闷地震颤,身子抖动起来。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一袭大袍,披在了田谕的肩头。
他惘然睁开双眼,一骑高大的身影,正在他的身旁,戴着狮子面具的宁奕,指了指远天。
黑夜摇曳,黎明曙光如一线潮水,缓缓涨来。
宁奕轻声说道:“是光明。”
(今晚只有一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带你回家
“乌尔勒……你准备回去了么?”
母河的河水,波光粼粼。
田灵儿的声音带着七分遗憾,她在田谕身旁,看到乌尔勒苏醒,自然是最开心的那个,但她此刻已经蹦?不起来,小腿绑了绷带,被草原的药师叮嘱不可剧烈活动,此刻像是一根萎了的草叶,无精打采。
她小心翼翼问道:“草原还需要您的带领……”
一行人,行走在天启河畔。
战争已经结束,东皇的铁骑,全部被宁奕和母河修行者所杀死……而那场存在草原不知多少年的雪龙卷,在那一役之后,便徐徐消散,没有人知道它下次还是否会出现……但对于这场雪龙卷的去向,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大概的答案。
这是“乌尔勒”留下来的,?0?2帮助草原的最后一把剑。
正如当年斩下东皇头颅一样。
当东皇的铁骑重现,乌尔勒的狮心旧部就会重现。
而至于这场“雪龙卷”是否就此消弭了……却不好说。
如果草原还要再迎来一次“东皇”的袭击,那么它未必就不会再出现。
田谕搀扶着自己妹妹,他的神情已经与当初截然不同,从西方边陲到母河,再从母河到西方边陲,两趟来回,让这位老实人变得坚毅而且“漠然”,他身上原先青涩稚嫩的那股气质,在风霜之中饱受折磨,化为了隐忍和智慧。
当然……他还需要经历更多。
白狼王并没有看错人,田谕身上有着如“金子”一般的品质,但世上物事,都需百炼成钢,田谕从西方边陲回归之后,与白狼王彻夜长谈,整整在营帐之内聊了两天两夜,没有人知道二人说了什么……但田谕走出营帐之后,获得了更大的权力,白狼王将与西方边陲干涉,平复的诸多事务,都交给了田谕。
战争已经结束。
战争也已经开启。
比起外界的进攻……金翅大鹏族的策反,东皇铁骑的袭击,更为致命的,是草原内部的倾倒,如果不去重视,那么总有一天,平衡的天平倒下,这一切都将无可避免的走向毁灭。
正如东皇所说的那样。
人要学会“正视黑暗”。
若不能做到这一点,毁灭草原的,只会是自己。
……
……
宁奕看着田灵儿那双灵动的双眼。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是乌尔勒……从来就不是。”
在与东皇的那一战中,宁奕已经说出了这句话。
当着所有人的面。
但天启之河的几大王帐,已经默认的,习惯了,用“乌尔勒”这个称号,来称呼宁奕。
与东皇厮杀之后,宁奕在天启之河,盘坐休息了整整三天,这一战的消耗太大,若不是生字卷,那么他可能在一开始的劲气之争中,就落入下风……最终的结局自然不用多说,草原将不会看到眼前的这片光明。
他轻轻说道:“我无法带领草原……也没有人能够带领草原……”
说到这里,他望向田灵儿,目光一顿,接着望向田谕,笑道:“真正能够带领草原的,就是你们自己,乌尔勒当初帮你们建立了制度,但他却从未掌控权力,这是放权,是信任,也是最适合这片草原成长的方式……你们是住在这里的主人,没有人可以夺去你们的权限。”
微微一顿。
宁奕认真道:“即便是我,也不可以。”
这是一个有些死板的,不太讲人情的话。
田灵儿微微一怔,没有明白什么意思。
田谕则是低垂眉眼,细细咀嚼,默默思考下去。
少女咬了咬牙,“乌尔勒,只要你一句话,八大王旗便会回归,所有的王帐都会服从你的命令……你可以重新建立平衡,规矩。”
宁奕看着田灵儿,淡淡道:“那么……我与东皇,又有什么区别呢?”
女孩神情有些愕然。
宁奕站定身子,在天启河畔,微风吹过,他的黑袍沾染了清晨的露珠,微微摇曳。
“东皇试图建立起新的秩序。但所有规矩的建立,都是基于破坏之上……他憎恶当年的乌尔勒,所以否决了这一切。”宁奕的语气放缓,声音柔和道:“他要破坏一切,规矩,将这里归于混沌,如果我收回八王旗,本质上便与他一样。”
看到田灵儿还是困惑的神情。
宁奕笑道:“我赞同乌尔勒的做法……或者说,我认为如今的草原,不需要外力的干涉,会自己走向光明。”
田灵儿有些明白了。
田谕在一旁沉默了很久,他缓缓道:“当初的乌尔勒,给了八面王旗,只是开了一个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干预过草原的方向……这两千年来,其实一直都是我们自己,在摸索着前进。”
宁奕笑着望向田谕,眼中的意味再明确不过。
是的。
就是这样。
“所有人都会犯错……母河的权贵犯了错误,自然有他们来承担。”田谕陷入了思考,他继续喃喃道:“所以就有了雪鹫部落勾结外界的翻盘,东妖域的入侵,东皇的复仇……这些都是母河权贵犯下来的错,如果这些错误会导致母河权贵的破灭,那么乌尔勒会出面吗?”
宁奕没有说话。
但田谕已经有了答案。
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元”一直在天启河底,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只是冷眼旁观。
因为乌尔勒也一样。
他们把权力交给整片草原,时代的更迭,王帐的兴衰,自此之后,便与他们无关,成就自己的,就只能是自己,毁灭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而“元”的这一次出手,单单只是为了宁奕而已。
这两场劫难的最终结局,与“宁奕”的选择,挂上了等号。
田谕望向宁奕,神情复杂。
“不用谢我。”宁奕笑了笑,眨眼道:“如果你们当初在雪龙卷里捡到我的时候,不是善意待我,可能会是另外一个结局……”
田谕其实是一个聪明人。
他所猜测的都没有出错。
而宁奕之所以会选择付出那么多,去“拯救”这片草原,不仅仅是因为“责任”,他在接过执剑者的剑气之后,并非就变成了一个兼济天下的大圣人。
让他选择担过这片草原的原因……很简单。
他觉得这些人的善意,不应该被埋没,从最开始的雪龙卷相遇,一路的护送,再到后面的相处,朝夕之间,宁奕看到了草原上这些修行者真挚,坦诚的一面。
这是夹杂在两座天下之间,一片未受世俗污染的“净土”。
而无论是妖族的铁骑,还是大隋的庙堂,两股力量,两股截然不同的“污浊”,都不应该沾染上这片土地……东皇和狮心皇帝,都不应该是这片草原的主人,而两者之间的差距就在于此,东皇想要征服,想要将其变成与自己当初麾下领地一模一样的地域。
而狮心皇帝,则是想要“带领”,想要“拯救”,想要给这片草原人民,能够自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
或许这才是光与暗之间的区别……
宁奕站在天启之河的河畔,他隐约看见,远方有密密麻麻的人群涌来,那些人距离天启之河数十丈外站定,不敢扰了宁奕的清净。
白狼王为首的几位草原王,都来到这里。
白狼王推着轮椅,符圣瞿离坐在轮椅上,望向宁奕。
田灵儿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了,这还真是她人生头一遭遇到这样的场面,备受瞩目,看到白狼王大人温和的眼神之后,少女面红过耳,双手缩进袖子里,紧张起来。
宁奕苦笑道:“没必要,真没必要。”
田谕也笑了笑,“师尊听说你要走……我们也就是试着来留一留,真正能不能留住,还得看你愿不愿意待。”
“这里是个好地方……”宁奕认真开口,他微微停顿,道:“但……我知道北境发生了什么。”
这几日,草原将有关“北境战争”的所有情报,都送到了宁奕的手中。
沉渊君发动突袭。
灰之地界陷入混乱……这是他离开草原的最好时机。
而比起这一切,更令宁奕心神动摇的,是冥冥之中的一股感应。
从雪龙卷古棺之中,获得“狮心王面具”之后,那颗神性结晶,尽数融化在其内……那张面具是一件品秩极高的宝器,佩戴者不仅可以藏匿气机,也可以洞察极大方圆内的气息。
在这片草原上,能够聆听万物声音。
风吹草动,事无巨细,尽在感应之中。
而宁奕则是在戴上面具之后,于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本以为是错觉,但这几日休养生息,心中的那股预感越来越强烈……不需要任何的物事传递心神,这股感应已经跨越了距离。
从幼年时候,相依为命。
再到菩萨庙逃离,四处奔波,辗转。
在天都定居。
珞珈山罹难。
游离在生死之间,缘分却从未切断……如今天启河畔,人潮汇聚,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叹。
远方有一缕紫色剑光,掠行在草原上空的雪气之中,轰隆隆的剑气,如潮水一般追随。
最终落在天启河畔的对面。
田谕怔怔看着那道身影。
万千长剑,在那袭紫衣之后追随,剑潮澎湃,纷纷叠叠,尽入一座紫光璀璨的剑气洞天之中。
剑仙姿态,蔚为壮观。
田灵儿攥着田谕的手掌,傻傻看着那袭紫衣,她猜过乌尔勒心仪女子的长相……却从没有想过,竟然可以如此的……惊艳。
“这不是欺负人吗……”田灵儿咬着嘴唇,委屈到了极点,怪不得乌尔勒看不上自己,与那位紫衣姑娘相比,自己就像是低到尘埃里的一粒小泥土。
田谕安慰道:“别难过……比起那位姑娘,你也……挺朴实的。”
田灵儿更难过了。
人声鼎沸。
又像是寂静。
所有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天启之河,相对而立的一男一女身上。
紫衣摇曳,黑袍翻飞。
宁奕鼻尖一酸,他从未想过,那个傻丫头,会千里迢迢,来妖族寻找自己。
这些日子的思念,点滴聚拢,波涛汹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连腰间的细雪,此刻认出了丫头,都不再安分,剧烈震颤起来。
裴灵素眼眶泛红,灿然一笑。
“哥,我带你回家。”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点剑气,千里归乡
天启河畔,诸多目光,此刻都落在那道紫衣身影身上。
草原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样的“客人”了,一袭紫衣不染烟火气,衣袖飘飞,吊坠的丝丝缕缕剑气如流苏一般。
肤如凝脂,樱唇雪齿。
一别三年,裴丫头已经褪去了当年跟在宁奕身旁的那件旧布衫,不再是那个闷声钻研符?的小丫头,出落地极其动人……一如当初在海底寝宫,符?照见的那一幕景象。
宁奕有些失神。
不仅仅是宁奕失神,草原上那些修行者,看到裴灵素的这副容貌,都一阵恍惚,将这位紫衣姑娘记在了心中……
“乌尔勒……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们便会在。”
田谕看着宁奕,他微微上前,以肩头轻轻撞击宁奕肩头,两人之间的距离很是亲近,他沉声在宁奕耳旁道:“在这之前,草原在南北之间的选择……有过犹豫,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田谕望向宁奕。
眼中是再明确不过的意思。
宁奕低垂眉眼,认真地道:“这句话,我记住了。”
田谕微笑望向不远处的那些人,“你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但对于群众,我们不能这么交代……草原需要一束光,作为所有人精神的寄托,而那束光只能是你。”
宁奕若有所思。
田谕拍了拍宁奕肩头,深吸一口气,“乌尔勒……下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保证你会看到不一样的草原。”
宁奕朗声而笑。
“哈哈,好!”
田谕揉了揉脸,老实人诚恳道:“西去草原,越过西方边陲,再过一截路,才是‘灰之地界’,大隋那边发动了越境之战,想要回去,这是最好的机会……我知道,以乌尔勒你的缜密,早就规划好了路线,但妖族那些人虎视眈眈,这一行恐怕不会太平。草原的铁骑,可以助你直抵灰之地界。”
宁奕摇头道:“不用,田谕,你知道的……铁骑追随,声势浩大,就像是一个活靶子,离开草原之后,我会隐匿气机,一路潜行。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田谕望向乌尔勒,点了点头:“好。”
“还记得篝火晚宴,那一日……我对你说的话吗?”
宁奕这句话,让田谕陷入了回忆,老实人微微眯起双眼,想起了那一夜的景象。
大家喝了很多酒。
乌尔勒对自己说
“大家活得那么艰难,今天过去,都不知道会不会有明天。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给自己留遗憾?万一错过了呢?”
田谕把握着了那个机会,而现在……
他望向河畔对岸的那位紫衣姑娘。
这就是乌尔勒喜欢的那个姑娘吗?
的确般配。
田谕认真祝福道:“乌尔勒,祝你好运。”
宁奕笑道:“谢谢。”
他望向远方人群,山海一般,白狼王推着符圣,越过人群,来到他的面前,这位草原王从袖袍里取出一枚令牌。
那枚令牌呈现弧形,如一枚水滴,质地光滑而且莹润,倒映着银色波光,粼粼波光之下,隐约可见一头眼神阴沉的白狼。
“我想,该说的,田谕都已经说了。”白狼王笑了笑,道:“显然,乌尔勒你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白狼王的眼神望向河畔对面的那位紫衣姑娘。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这枚令牌,是小元山的‘心意令’。”
符圣瞿离坐在木质轮椅上,他望向宁奕,声音轻柔,“历代以来,只有白狼王才有资格佩戴……携带令牌者,象征着草原上三姓的王,有着莫大的权力,千里传音,心意相通,‘元’大人在这片草原上留下了足够多的秘纹,来支撑神念的传递,所以这枚令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失效。”
“乌尔勒……如果你要离开草原,带上这枚令牌。”
白狼王笑了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即便回到了大隋……也一定有很多麻烦,相信我,草原在关键的时候,会成为你莫大的助力。”
宁奕微微思忖,没有拒绝,选择接过令牌。
他手指轻轻摩挲令牌,脑海里闪过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念头……的确如此,白狼王说得没错,自己在大隋境内还有诸多敌人,而仅仅依靠蜀山这个背景,已经不足以令所有人都忌惮。
妖族和大隋都想要争夺草原作为助力。
他望向白狼王,这位草原王的修行境界已经抵达妖君巅峰,可能接下来就要闭关冲击妖圣,如果成功了,那么整片草原的战力,会更上一层楼。
宁奕翻腕,将令牌收入囊中,沉声道:“谢了。”
白狼王摇头,道:“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他望向远方那些人,眼神一一对接,天启之河的河水,开始轻鸣,水流飞掠,黑袍年轻人的步伐向后退去。
宁奕抱了抱拳,轻轻吸气道:“走了。”
田谕抱拳。
田灵儿有些不舍,抿起嘴唇。
一缕剑光,掠过天启之河,细雪剑气璀璨银白,紧接着一缕紫色剑气相伴而起,宁奕与裴丫头二人一前一后,化为两缕剑气,消失在草原的地平线边缘。
“哥……我会想念乌尔勒的。”田灵儿苦恼地拽着田谕的衣袖,她看着那两道剑气,喃喃道:“你说乌尔勒和那女子成婚的时候,会把咱们喊去吗?”
田谕笑道:“这我不知道……但下个月,我和苏琴大婚,你可逃不掉。”
……
……
细雪出鞘,踏剑而行。
一点剑气,千里归乡。
草原的长风吹过面颊,冬去春来,霜雪化开,草屑摇曳,两道剑光贴地飞行,宁奕的一身黑袍在空中猎猎翻滚,他的目光并没有望向眼前的浩袤草原,而是一直放在身侧。
那位紫衣姑娘身上。
丫头轻柔软腻的声音响起。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里。”
宁奕笑了笑,摊开双臂,长风吹动大袖,剑气上下翻滚,他像是一只不羁之鸟,抿起嘴唇,发出一声清啸,穹顶上的鸟雀,感应到了这片草原上“大君”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上空响起,黑影在大日的照耀下追随。
裴烦有些惊讶。
“是啊……我很喜欢这里。”宁奕朗声而笑,他微微拧转脚尖,双手虚搭在脑后,同时身子背朝地面向下仰去,“啪嗒”一声,沉沉靠在细雪剑身之上,压得剑器微微一坠,紧接着便恢复过来。
他眯起双眼,两缕鬓发飘摇。
宁奕望向身侧,眼里是浩荡的春光,还有一道飘摇的紫衣。
丫头有些拘谨,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拘谨过了……在风雪原闭关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想过,再见宁奕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那时候,宁奕生死未卜。
她想过许多画面,但从未想过,会在草原上重逢,两人一同驾驭剑气,在春光浩荡之中惬意飞行。
“丫头……”宁奕的声音,轻柔地像是一阵风。
裴灵素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发生了很多事情。”他笑道:“等回去了,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你会不会不耐烦?”
裴丫头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宁奕躺在细雪上,看穹顶风起云涌,他轻声笑道:“草原是一个与妖族,与大隋都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更纯粹,更干净,以后有可能的话,我们就到这里来住,好不好?”
裴灵素心神一颤。
她望向宁奕。
这句话的意思是……
宁奕苦笑道:“现在还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我很想念师姐,瞎子,温韬,还有谷小雨,大隋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
说到后面的时候,宁奕轻轻叹了口气。
他微微眯起双眼,在心底自嘲笑道:“像太子,韩约,小无量山那些人……应该也很想见见我吧?”
风声很大。
两缕剑光,穿梭在草原的天光与游风之间。
宁奕笑着望向丫头,恍惚之间,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在小霜山做的一个梦。
梦见万里河山,星河璀璨,自己坐在红雀的背上,怀里搂着丫头,天地云气尽在身下。
那个梦,带着一丝丝的哀意。
在皇陵里醒来的时候,宁奕似乎能够切身体会到那股哀意……没有什么,比生死之间的诀别,更令人绝望。
而从西岭到天都,十多年,生生死死。
他和丫头,两个人,已经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宁奕眯起双眼,偷看着丫头那张微微泛红的面颊,后者故作不知,“一心一意”驾驭飞剑。
宁奕装睡一般,轻轻翻身,“毫无预兆”地跌下飞剑。
丫头敏锐捕捉到了这一幕,连忙驾驭飞剑去接,然而一只手掌轻轻搭在剑器之上,宁奕顺势攀上丫头的飞剑,他哪里还有半点睡意,清醒地不能再清醒。
裴灵素俏脸通红,一言不发。
宁奕一只手悬而未决,然后轻轻搭在了丫头的脑袋,揉了揉秀发。
他想了很多,想说的话也很多,但最终声音枯涩,沙哑问出来的,就只有这一句。
“从大隋到这里,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丫头低垂眼帘,她眼眶有些红润,却笑了笑。
“为你,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