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戒尘,时代变了
竹海翻涌。
紫雷萦绕。
细雪剑锋,裹挟着骤然释放的杀念,降落在戒尘的眉心之处。
这位年轻的地藏菩萨,素来淡然的面色,第一次发生了异变。
戒尘感受到了宁奕剑中的杀意!
“好强的杀意!”
已经陷入避无可避的境地,戒尘陡然下腰,让细雪多出了一刹的下斩,脚底的巨大青竹,被踩得向下弯曲,两个人如同坠崖之雀,砸入层层竹海之中,向着地面坠落。
那根大愿禅杖急速回转,格挡在戒尘面前。
“咚”的一声!
剑器撞击在禅杖之上,迸发出圈圈雷音,戒尘的手腕一阵酸麻,面色仍然镇定,但内心却掀起了万丈波澜。
“这个姓宁的,体魄这么强?!”
须知,他乃是地藏菩萨转世!
佛门本就注重体魄修行,在同境厮杀中,剑修遇到佛门修行者,往往都是趋避不及,除了走徐藏那种路子的杀胚,硬生生要撕入三尺内肉搏,其他的剑修,根本不愿与佛门子弟近战硬碰硬,一旦被体魄凿中,那么这场战斗就失去了悬念。
禅杖势大。
细雪势小。
本该如此……但那柄收敛破烂伞面后的长剑,看起来纤细修长,却打得戒尘不断后退,本来是单手抡动禅杖,一次又一次与细雪对攻,但坠入竹海大地之后,仅仅过了十招,戒尘的金刚体魄便被宁奕打出了裂纹。
虎口之处,巨力撕裂肌肤,渗出金色的血液。
戒尘双手握住“大愿禅杖”,被一击砸剑打得倒飞而出,双脚不断向后踩踏大地,犁出一道数十丈的沟壑,最终堪堪止住脚步,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黑袍男人。
这可是先天灵宝!
那把细雪剑什么时候能与先天灵宝对攻,而且不落下风了?
宁奕根本没有给戒尘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这位地藏菩萨的实力,会随着时间,对身体的熟悉程度,不断上涨。
一根又一根青竹,被剑势撩拨,拔地而起。
随着宁奕掠出一步,剑锋从地面上划起。
燎原!
一根青竹“嗖”的拔地疾射而出!
宁奕继续掠步,身子几乎贴近地面,犹如一阵飓风,快到模糊,看不清具体的身影,只见四面八方,妖风大起,两人方圆,五十丈内,一根根青竹如撞钟古木,掠向戒尘。
刚刚接管地藏菩萨身躯的戒尘,被迫挥舞禅杖,法相内敛,招式却大开大合,将射向自己的漫天青竹打得爆碎。
纷纷扬扬的竹叶之中,裹着袈裟法袍的少年显得颇有些狼狈,他不断舞动禅杖,不躲不闪,站稳身形,以自己为唯一的“中心”,禅杖看似“缓慢”,却逐一将青竹尖端点得破碎,炸开,犹如一片孔雀翎羽盛开——
戒尘神情阴沉,深吸一口气,神魂掠开,肉眼已经无法捕捉到宁奕的踪迹了。
这个剑修,比自己想象中要棘手。
在戒尘看来,大隋天下说宁奕是剑仙,是一个命星无敌的剑修,这根本就不准确!
金刚体魄,世间极速,至强剑意。
这根本就是一个完美的杀戮胚胎!
“必须要完全掌握地藏身躯……才能与他一战。”戒尘在极短的时间内捋清了思路。
他之前大意了。
太轻敌了。
“死去”十六年,大隋天下涌现了一批又一批惊艳的天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宁奕,这是一个在命星境界同样无敌的存在。
自己拿宁奕练手,于是落入了如今的下风。
漫天骤风,竹叶密密麻麻围绕着戒尘,掠成一座龙卷,一缕青雷从戒尘面前的叶障之中突破而出。
入眼所见。
是一袭黑袍,被狂风吹得旋开,一人一剑,犹如凿开天地的雷霆,直取戒尘的眉心!
第二刺!
有徐藏当年刺杀太宗之势,一往无前,神挡杀神!
宁奕双眼明亮,这一剑,他毫无保留的动用了自己的神性,磅礴的剑念席卷镇压了戒尘在内的方圆十丈。
以大势压人!
而那个神情阴沉的佛袍少年,没有“固执”的以大愿禅杖再次对撞,而是在咫尺之间,猛地伸出一条手臂!
宁奕瞳孔收缩。
以肉身硬撼细雪?
刺啦一声,细雪剑尖瞬间刺破戒尘的手掌掌心,从手背穿透而出,只不过这一剑偏离了原先的轨迹,擦着肩头,掠出一蓬血花,而一剑深入之后,宁奕和戒尘之间的距离也陡然拉近,只剩三尺。
三尺之内,极尽挪移 。
戒尘一击抬腿膝撞,自下而上的踢向宁奕小腹之处。
宁奕单掌下压,抵在小腹之前,“砰”的一声,接下这一击膝撞,接着耳旁响起大愿禅杖的破空声音,地藏菩萨留下的这件灵宝,据说当年远行千里,镇压一座佛门牢狱,早已开启了灵智,即便脱离了戒尘手掌,也可以激发杀气!
宁奕长啸一声,那根禅杖即将落在面门侧旁之时,三把飞剑绞杀而出,书院的三把古剑,虽然品秩未抵达灵宝,但三剑合一,也勉强挡住了这一击。
戒尘冷笑道:“驭剑指杀?宁奕,你算的这么多,就不怕到头来一事无成?”
宁奕更冷的回应道:“今日能够杀你便足够了。”
戒尘以手掌被刺穿为代价,限制住了细雪的剑气,将宁奕拉入三尺之内,宁奕不弃剑,便只能在此地展开厮杀。
“那便看看……是菩萨的体魄强,还是你的骨头硬。”
戒尘再次深吸一口气,空闲而出的那只手掌,五指成爪,呼啸着抓向宁奕的面颊。
在这极其逼仄狭窄的空间内,两人不断对轰,摧枯拉朽,宁奕中了戒尘一拳,被打得弯下腰身,但抓住了一个机会,双手攥拢细雪剑柄,强行将伞剑刺入少年的肩头,刺出一蓬金色血液,撞在了后者的身上,宁奕屏住一口气机开始奔跑,在这座古山的山顶竹海上,带着戒尘向着一株株青竹撞去。
戒尘发出愤怒的嘶吼。
他不断以手掌拍击宁奕,宛若一个磨盘,宁奕拼命压榨生字卷,体魄如金色圣光般溢出,但在一次接一次的撞击之下,变得黯淡,而且发出了清脆刺耳的破裂声音,他抵着戒尘,一路撞碎不知道多少根大竹,四面尽是昏暗,竹海,最终终于迎来了一线光明——
夜空中,古窟上,升腾的烟火。
照亮了竹海的出口。
从上方来看,这两个命星怪物,收敛气机所进行的肉搏战,已经拆掉了接近一半的古窟竹海,宁奕刺中戒尘肩头之后,两人的行进轨迹,便呈现一条锥字型推进,开始“缓慢”,后面愈来愈快,直到撞破竹海!
奕怒吼着,带着戒尘冲出古窟山顶,撞向崖外。
一道烟火冲天而起。
两道人影坠落高山。
坠落之中,细雪剑锋旋转,彻底刺穿这具身躯的肩头,一大蓬金色的鲜血溅射而出,溅在宁奕的面颊之上,他在空中“骑”在了戒尘的身上,掌心猛地将细雪按下,一缕剑气溢出,贯穿了这具地藏菩萨的金刚身躯。
戒尘发出痛苦的咆哮。
两人一上一下,宁奕空出了双手,而戒尘的一条手臂,被执剑者的剑气萦绕,不断迸发出噼里啪啦的雷鸣之音,骨肉都快炸开。
宁奕胸膛的那口郁气闷了许久。
一路上不知道被戒尘以近身杀伐之术,打了多少下!
如今他要打回来!
“无畏狮子印!”
起手就是佛门的禁忌杀术!
大道长河,在宁奕的后脑之处浮现,他毫无保留的在戒尘身上,宣泄着后天领悟到的“厮杀”之术,一头咆哮狮子随着宁奕的拳印,打在戒尘的面门之上,后者虽然及时伸出一只手,掌心向外的格挡,但整个人的头颅都被巨大力量震地快要飞出,接着就是第二击,第三击……数之不清的杀伐禁术,宁奕在妖族天下所看到的,所学到的,能够与灵山苦修者对战的近身妖术,圣术,还有蜀山的秘术,化为从天而落的疾风骤雨。
千手!!!
一尊面容破碎的地藏菩萨法相,在戒尘背后凝聚,半条手臂被风雷炸开,另外一条手臂艰难挡在面门之处,护住一点神魂。
而骑在那位地藏菩萨身上为非作歹的。
是一尊看不清真实面容的“千手菩萨”。
完全不符合佛门的“神祇”记载,这尊千手菩萨完全是一尊伪神,但此刻所迸发出的凶残气焰,盖压了此间一切的光明。
戒尘的神魂都快被打散了。
他只剩下一点意识,看到了那个姓宁的年轻男人,骑在自己的身上,气势越打越强盛,身上的境界,似乎都有着突破的趋势……这是什么怪胎?
自己之前明明打了他这么多掌。
为什么宁奕的体魄没有被自己击碎?
那道护体的光芒是什么?
“噗嗤”一声。
戒尘的面颊中了一拳,原本光洁的面颊,早已高高肿起,此刻更是喷出了一口鲜血,混杂着一颗牙齿,两个人坠落在山顶镂空的一座古窟石地之上,戒尘被摔得滑出数十丈,撞在石壁上,他艰难的爬起身子,跌跌撞撞,极其狼狈,一只手擦拭唇角血液,望向远方。
视线有些模糊。
宁奕同样负了很严重的伤……生字卷竭尽之后,他浑身四处都是鲜血,只不过他比戒尘的精气神要好上太多了,虽然负重伤,但眼神熠熠生辉,仍然能够挺直腰脊的站起身子,细雪呼啸着掠入掌心。
宁奕握紧细雪,平稳呼吸。
他看着与自己同时做出“把握”动作,但杵着大愿禅杖,勉强不倒的戒尘。
宁奕“呸”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忽然笑了,没来由的想到了天神高原前对战厮杀的那个场面,此时与彼时,竟然有些出奇的相似……跨越了时代的老人,总想着在崭新的时代当中证明他仍然是无敌的。
他将细雪剑尖对准戒尘。
宁奕轻声开口,一字一句。
“戒尘……时代变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戒尘,时代变了
竹海翻涌。
紫雷萦绕。
细雪剑锋,裹挟着骤然释放的杀念,降落在戒尘的眉心之处。
这位年轻的地藏菩萨,素来淡然的面色,第一次发生了异变。
戒尘感受到了宁奕剑中的杀意!
“好强的杀意!”
已经陷入避无可避的境地,戒尘陡然下腰,让细雪多出了一刹的下斩,脚底的巨大青竹,被踩得向下弯曲,两个人如同坠崖之雀,砸入层层竹海之中,向着地面坠落。
那根大愿禅杖急速回转,格挡在戒尘面前。
“咚”的一声!
剑器撞击在禅杖之上,迸发出圈圈雷音,戒尘的手腕一阵酸麻,面色仍然镇定,但内心却掀起了万丈波澜。
“这个姓宁的,体魄这么强?!”
须知,他乃是地藏菩萨转世!
佛门本就注重体魄修行,在同境厮杀中,剑修遇到佛门修行者,往往都是趋避不及,除了走徐藏那种路子的杀胚,硬生生要撕入三尺内肉搏,其他的剑修,根本不愿与佛门子弟近战硬碰硬,一旦被体魄凿中,那么这场战斗就失去了悬念。
禅杖势大。
细雪势小。
本该如此……但那柄收敛破烂伞面后的长剑,看起来纤细修长,却打得戒尘不断后退,本来是单手抡动禅杖,一次又一次与细雪对攻,但坠入竹海大地之后,仅仅过了十招,戒尘的金刚体魄便被宁奕打出了裂纹。
虎口之处,巨力撕裂肌肤,渗出金色的血液。
戒尘双手握住“大愿禅杖”,被一击砸剑打得倒飞而出,双脚不断向后踩踏大地,犁出一道数十丈的沟壑,最终堪堪止住脚步,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黑袍男人。
这可是先天灵宝!
那把细雪剑什么时候能与先天灵宝对攻,而且不落下风了?
宁奕根本没有给戒尘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这位地藏菩萨的实力,会随着时间,对身体的熟悉程度,不断上涨。
一根又一根青竹,被剑势撩拨,拔地而起。
随着宁奕掠出一步,剑锋从地面上划起。
燎原!
一根青竹“嗖”的拔地疾射而出!
宁奕继续掠步,身子几乎贴近地面,犹如一阵飓风,快到模糊,看不清具体的身影,只见四面八方,妖风大起,两人方圆,五十丈内,一根根青竹如撞钟古木,掠向戒尘。
刚刚接管地藏菩萨身躯的戒尘,被迫挥舞禅杖,法相内敛,招式却大开大合,将射向自己的漫天青竹打得爆碎。
纷纷扬扬的竹叶之中,裹着袈裟法袍的少年显得颇有些狼狈,他不断舞动禅杖,不躲不闪,站稳身形,以自己为唯一的“中心”,禅杖看似“缓慢”,却逐一将青竹尖端点得破碎,炸开,犹如一片孔雀翎羽盛开——
戒尘神情阴沉,深吸一口气,神魂掠开,肉眼已经无法捕捉到宁奕的踪迹了。
这个剑修,比自己想象中要棘手。
在戒尘看来,大隋天下说宁奕是剑仙,是一个命星无敌的剑修,这根本就不准确!
金刚体魄,世间极速,至强剑意。
这根本就是一个完美的杀戮胚胎!
“必须要完全掌握地藏身躯……才能与他一战。”戒尘在极短的时间内捋清了思路。
他之前大意了。
太轻敌了。
“死去”十六年,大隋天下涌现了一批又一批惊艳的天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宁奕,这是一个在命星境界同样无敌的存在。
自己拿宁奕练手,于是落入了如今的下风。
漫天骤风,竹叶密密麻麻围绕着戒尘,掠成一座龙卷,一缕青雷从戒尘面前的叶障之中突破而出。
入眼所见。
是一袭黑袍,被狂风吹得旋开,一人一剑,犹如凿开天地的雷霆,直取戒尘的眉心!
第二刺!
有徐藏当年刺杀太宗之势,一往无前,神挡杀神!
宁奕双眼明亮,这一剑,他毫无保留的动用了自己的神性,磅礴的剑念席卷镇压了戒尘在内的方圆十丈。
以大势压人!
而那个神情阴沉的佛袍少年,没有“固执”的以大愿禅杖再次对撞,而是在咫尺之间,猛地伸出一条手臂!
宁奕瞳孔收缩。
以肉身硬撼细雪?
刺啦一声,细雪剑尖瞬间刺破戒尘的手掌掌心,从手背穿透而出,只不过这一剑偏离了原先的轨迹,擦着肩头,掠出一蓬血花,而一剑深入之后,宁奕和戒尘之间的距离也陡然拉近,只剩三尺。
三尺之内,极尽挪移 。
戒尘一击抬腿膝撞,自下而上的踢向宁奕小腹之处。
宁奕单掌下压,抵在小腹之前,“砰”的一声,接下这一击膝撞,接着耳旁响起大愿禅杖的破空声音,地藏菩萨留下的这件灵宝,据说当年远行千里,镇压一座佛门牢狱,早已开启了灵智,即便脱离了戒尘手掌,也可以激发杀气!
宁奕长啸一声,那根禅杖即将落在面门侧旁之时,三把飞剑绞杀而出,书院的三把古剑,虽然品秩未抵达灵宝,但三剑合一,也勉强挡住了这一击。
戒尘冷笑道:“驭剑指杀?宁奕,你算的这么多,就不怕到头来一事无成?”
宁奕更冷的回应道:“今日能够杀你便足够了。”
戒尘以手掌被刺穿为代价,限制住了细雪的剑气,将宁奕拉入三尺之内,宁奕不弃剑,便只能在此地展开厮杀。
“那便看看……是菩萨的体魄强,还是你的骨头硬。”
戒尘再次深吸一口气,空闲而出的那只手掌,五指成爪,呼啸着抓向宁奕的面颊。
在这极其逼仄狭窄的空间内,两人不断对轰,摧枯拉朽,宁奕中了戒尘一拳,被打得弯下腰身,但抓住了一个机会,双手攥拢细雪剑柄,强行将伞剑刺入少年的肩头,刺出一蓬金色血液,撞在了后者的身上,宁奕屏住一口气机开始奔跑,在这座古山的山顶竹海上,带着戒尘向着一株株青竹撞去。
戒尘发出愤怒的嘶吼。
他不断以手掌拍击宁奕,宛若一个磨盘,宁奕拼命压榨生字卷,体魄如金色圣光般溢出,但在一次接一次的撞击之下,变得黯淡,而且发出了清脆刺耳的破裂声音,他抵着戒尘,一路撞碎不知道多少根大竹,四面尽是昏暗,竹海,最终终于迎来了一线光明——
夜空中,古窟上,升腾的烟火。
照亮了竹海的出口。
从上方来看,这两个命星怪物,收敛气机所进行的肉搏战,已经拆掉了接近一半的古窟竹海,宁奕刺中戒尘肩头之后,两人的行进轨迹,便呈现一条锥字型推进,开始“缓慢”,后面愈来愈快,直到撞破竹海!
奕怒吼着,带着戒尘冲出古窟山顶,撞向崖外。
一道烟火冲天而起。
两道人影坠落高山。
坠落之中,细雪剑锋旋转,彻底刺穿这具身躯的肩头,一大蓬金色的鲜血溅射而出,溅在宁奕的面颊之上,他在空中“骑”在了戒尘的身上,掌心猛地将细雪按下,一缕剑气溢出,贯穿了这具地藏菩萨的金刚身躯。
戒尘发出痛苦的咆哮。
两人一上一下,宁奕空出了双手,而戒尘的一条手臂,被执剑者的剑气萦绕,不断迸发出噼里啪啦的雷鸣之音,骨肉都快炸开。
宁奕胸膛的那口郁气闷了许久。
一路上不知道被戒尘以近身杀伐之术,打了多少下!
如今他要打回来!
“无畏狮子印!”
起手就是佛门的禁忌杀术!
大道长河,在宁奕的后脑之处浮现,他毫无保留的在戒尘身上,宣泄着后天领悟到的“厮杀”之术,一头咆哮狮子随着宁奕的拳印,打在戒尘的面门之上,后者虽然及时伸出一只手,掌心向外的格挡,但整个人的头颅都被巨大力量震地快要飞出,接着就是第二击,第三击……数之不清的杀伐禁术,宁奕在妖族天下所看到的,所学到的,能够与灵山苦修者对战的近身妖术,圣术,还有蜀山的秘术,化为从天而落的疾风骤雨。
千手!!!
一尊面容破碎的地藏菩萨法相,在戒尘背后凝聚,半条手臂被风雷炸开,另外一条手臂艰难挡在面门之处,护住一点神魂。
而骑在那位地藏菩萨身上为非作歹的。
是一尊看不清真实面容的“千手菩萨”。
完全不符合佛门的“神祇”记载,这尊千手菩萨完全是一尊伪神,但此刻所迸发出的凶残气焰,盖压了此间一切的光明。
戒尘的神魂都快被打散了。
他只剩下一点意识,看到了那个姓宁的年轻男人,骑在自己的身上,气势越打越强盛,身上的境界,似乎都有着突破的趋势……这是什么怪胎?
自己之前明明打了他这么多掌。
为什么宁奕的体魄没有被自己击碎?
那道护体的光芒是什么?
“噗嗤”一声。
戒尘的面颊中了一拳,原本光洁的面颊,早已高高肿起,此刻更是喷出了一口鲜血,混杂着一颗牙齿,两个人坠落在山顶镂空的一座古窟石地之上,戒尘被摔得滑出数十丈,撞在石壁上,他艰难的爬起身子,跌跌撞撞,极其狼狈,一只手擦拭唇角血液,望向远方。
视线有些模糊。
宁奕同样负了很严重的伤……生字卷竭尽之后,他浑身四处都是鲜血,只不过他比戒尘的精气神要好上太多了,虽然负重伤,但眼神熠熠生辉,仍然能够挺直腰脊的站起身子,细雪呼啸着掠入掌心。
宁奕握紧细雪,平稳呼吸。
他看着与自己同时做出“把握”动作,但杵着大愿禅杖,勉强不倒的戒尘。
宁奕“呸”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忽然笑了,没来由的想到了天神高原前对战厮杀的那个场面,此时与彼时,竟然有些出奇的相似……跨越了时代的老人,总想着在崭新的时代当中证明他仍然是无敌的。
他将细雪剑尖对准戒尘。
宁奕轻声开口,一字一句。
“戒尘……时代变了。
第一百九十章 真正的误谶
“戒尘……时代变了。”
浮屠山窟,镂空雕刻出一尊一尊的菩萨佛像。
在其中的某一座山窟内,拎着剑的黑袍男人,将剑锋对准了少年僧人。
“地藏菩萨,就只有这种程度吗?”宁奕平静问道。
狂风吹过浮屠山。
少年僧人摇摇晃晃,抬起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
呵呵呵的含糊声音,在戒尘的喉咙里,极轻的酝酿成了略微有些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
这道癫狂的笑声响起!
整座浮屠古山都悬浮飞掠着青色的光华,而这肉眼可见的磅礴愿力,如一条又一条归潮的游鱼,掠向杵着禅杖的少年。
单薄的身影,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戒尘染血的那条手臂,发出了剧烈的骨骼摩擦之音,他咬着牙,另外一条手臂攥拢这条断臂,在喉咙低沉的怒吼声中——
“咔嚓”一声!
断臂重新续接!
光明鉴悬浮在宁奕的头顶,投射出一团金灿光华,照出云雀头顶的那个丑陋,苍老的灵魂。
戒尘借助愿力,极快的恢复着自己的伤势。
“我说过……在灵山境内,我是无敌的。”
少年喉咙里迸发出苍老的嗓音。
戒尘伸出一只手掌,狠狠从面颊处抹过,之前的血污,灰渍,全都被抹除干净,地藏菩萨捻火之后的三十二大天人相,在他身上轮番体现。
愿力是这世上最难以估量的力量。
越是虚无缥缈的“力量”,越是在众生面前展现之时,容易被“迷信”。
青色的佛光,在戒尘的地藏法身上流转。
这本该是徒弟云雀的造化……却被戒尘窃火而生!
宁奕幽幽吐出一口气。
真正的战斗,从戒尘开始动用地藏之力,才能算开始。
然而从这一刻开始,这场战斗已经没有公平可言。
这里是灵山,是佛门千年圣地,是为了迎接菩萨捻火觉醒,而不断积攒愿力的地方。
戒尘在这么一个地方战斗,得到的增幅。
相当于是宁奕来到了一个充盈神性之地,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神性。
这些愿力,都是信仰佛门菩萨的信徒所提供。
唯有他这位地藏菩萨才能够驾驭动用!
……
……
生死人,肉白骨。
能够与执剑者的神性对抗的,就只有愿力。
这亦是一种超脱星辉的力量。
越是接近大道之上的规则,越是不可被限制。
“呼~”
大愿禅杖插入地面。
戒尘幽幽吐出一口郁气,青色气浪如一条蛟龙,围绕着少年的僧袍旋转,兜绕了几圈,最终凝现出一颗龙头,倚靠在戒尘的肩头。
“宁奕,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够强。”
“我本以为大隋给你的只不过是虚名……现在来看,你能够横扫妖族的那些天才,不是意外。”戒尘握住禅杖,他的气血明显好了许多,对这具身躯的掌控力也逐渐攀升,禅杖的尖端被他对准眼前的黑袍年轻男人。
戒尘微笑道:“但不要忘了……此地是灵山。”
宁奕神情阴沉。
戒尘的体魄恢复速度……太快了!
自己的生字卷积蓄,在替丫头治病的时候用尽了。
宁奕下意识拖延时间,幽幽开口:“戒尘大师,你为了灵山布局二十年,就没有想过会出现今日的意外?”
戒尘将一切收在眼中,浑不在意。
宁奕在恢复。
他也在恢复。
他的恢复速度比姓宁的小子更快。
所以戒尘并不介意,花费一点时间跟宁奕废话,等到他自己的伤势差不多被愿力治愈,也就无须多言,直接出手将其打杀!
“你以为你是一个意外?”戒尘漠然开口,道:“宁奕,你高估你自己了。”
宁奕“哦”的提高音量笑了一声,道:“你自诩聪明,算尽生前身后事,想必早以神魂之术卦算天机,觉醒之后,一定也尝试过推演我的‘存在’吧?”
戒尘皱起眉头。
宁奕猜得不错。
一点也不错……在觉醒神魂之后,为了不在外人的面前露出端倪,他自锁于石佛静室之内,不曾见过任何一位世人,连着十几天,说是为了“盂兰盆节”吃斋,修行,静心。
但事实上。
一是为了探究自己的师父,虚云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二是为了推演盂兰盆节可能会发生的变故……他当然考虑到了宁奕,这个姓宁的“异乡人”,不在灵山出生,佛门大殿内也没有他的命牌,年纪轻轻就已成了大隋的命星第一人,不容小觑。
而让戒尘觉得心思一沉的。
是他动用神魂术法,去推演关于宁奕的未来之时,每次都只能看到一片迷雾,想要强行破局,就要耗费大量的寿元……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有一次付出巨大代价,破开迷雾之后,看到了一角未来,紧接着就遇到了一抹凛冽至极的剑气刺破虚空追着因果而来,险些将他的神魂刺得崩碎。
那次推演让戒尘神魂受了伤,心中也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个姓宁的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推演他,竟然触及了禁忌!
宁奕看到了戒尘此刻阴沉沉的反应,忍不住笑了出来,讥讽道:“神魂独步天下的戒尘大师,想必推演之术也很强,不妨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他是两座天下之中,最算不得的“特殊存在”。
这一点,袁淳先生就曾经告诉过宁奕。
不仅仅是袁淳,徐清客也提过。
尤其是获得“命字卷”认可之后,宁奕的命运之线已然收拢,若是有外力试图推演,便会遭到执剑者图卷里意志的攻击。
就连莲花阁的国师大人,以及那位靠着推演之术谋划颠覆大隋王朝的白发谋士,都无法推断自己的“未来”。
更不用说境界明显低一筹的戒尘。
徐清客所谋,是一座天下。
戒尘所谋,不过是一座灵山。
格局,心境,眼界,都不在一个层面上。
宁奕讥讽之后,凝视着戒尘阴晴不定的面孔,再次笑道:“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戒尘握紧禅杖,眉尖陡然挑起,他心生预感,不能让宁奕再这么说下去。
一步踏出。
萦绕着愿力的大愿禅杖,与细雪剑尖狠狠撞在一起。
“铛!”
两人一前一后,直接将当前所在的古窟,以及佛像,击得支离破碎。
漫天烟火。
与菩萨佛像宝座一同炸开。
石屑纷飞。
宁奕飘身后退,掠到另外一座石
窟之中,压下一口气机,冷笑道:“戒尘,你身为佛门中人,亲自打碎菩萨像,就不怕遭报应?”
戒尘怒吼一声,脚底土石爆碎,整个人化为一道疾射而来的劲弩。
宁奕抬剑挡在面前——
这一次,地藏菩萨的愿力毫无保留的倾泻。
宁奕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是被一块陨石砸中,根本无法抵抗这霸道的力量,后背接连撞碎石壁。
从浮屠山顶的高空来看。
半面倾斜的石壁,随着烟火升腾,不断炸开,一座又一座佛像倾塌,菩萨宝座碎裂,无数的石屑混杂着烟火的碎烬,在人间的上空抛洒,可悲的是,山脚下信徒所看见的,不是灵山的崩塌,而是信仰之火的升腾。
众生以为,天黑了,就理所应当的会亮起来。
但他们不知道,此刻天黑了,是真正的天黑了。
戒尘怒吼咆哮:“报应?谁敢给我报应?谁能给我报应?”
他狠狠一杖,抡砸在宁奕的肩头,打得血肉迸发。
宁奕的肩头凹陷下去。
即便是与东皇争锋的体魄,也扛不住先天灵宝这般残暴的进攻。
宁奕一剑斩切而过,那件袈裟法衣经受愿力洗涤之后,硬生生抗下了细雪一剑,金灿的火光将戒尘逼退了两丈。
“报应……呵……”
戒尘仍然死死攥着禅杖,但他的神情却逐渐变得冷静起来。
他像是看着死人一样看着宁奕,笑道:“这世上不存在报应。”
宁奕一只手捂住肩头,紫霞流淌,笼罩宝体,他也笑了。
“如果不存在……你在害怕什么?”
“你不敢让我开口,因为你在害怕。”
宁奕盯着戒尘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害怕‘那个人’还活着!”
大风吹过。
浮屠山顶的古窟,残余的那些佛像,宝相庄严,明明是寂静千年的“死物”,在此刻却似乎活了过来。
戒尘像是感到了无数目光的凝视。
隔着一座座石壁。
隔着无数年岁月。
他有一种被人凝视的感觉。
戒尘笑了起来,他握着禅杖,轻声道:“我在石佛静室,坐了十四天,我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开启石壁……如果他活着,他就应该出来,他没理由不出来的。”
“宁奕!”戒尘陡然高喝:“那只是误谶!邵云也说了,这是一句谎言!”
虚云留下来的误谶!
他会在盂兰盆节出关,见证灵山的愿火升腾……这分明就是欺骗众生的一个谎言,为了让灵山的苦修者相信,佛门还有着兴盛的未来,虚云不惜撒谎,不惜欺骗,这桩罪行,在他闭关之前,就已经留在了手札上。
他跟着宁奕一同踏进了光明殿。
见证了邵云所说的那句话。
宁奕看着戒尘,眼神有些悲哀。
还带着一些同情。
他轻声道:“你以为误谶的是后半句……”
“那么前半句呢?”
佛子觉醒,点燃愿火,带领灵山走向光明。
戒尘怔住了。
这才是虚云留给邵云的指示。
误谶的内容。
他是假的佛子……窃走了捻火者的魂火。
“虚云大师早就知道了。”宁奕幽幽开口,嘲讽道:“你这个冒牌货。”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送你一片光明
丝丝缕缕的光芒,悬停在宁奕的头顶,化为纤细的光线瀑布,将他笼罩。
那枚“光明鉴”,不断流淌出柔和的治愈之力。
邵云在坐化之前,将“大雄宝殿”的所有光明,都送给了宁奕。
此刻从镜面上垂落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这些“微弱”的力量,也足够强大。
宁奕看着戒尘的眼神满是嘲讽。
他杵着细雪,望着天空。
石窟的上方,无数烟火升腾,交织。
愿火还未升起。
戒尘的禅杖,牵动着整座石窟的愿力,等他动用愿力,这些枯寂的佛像,菩萨,就会重新“活过来”,献出百年来的全部积淀……之前挥动禅杖的那一下,已经让整座石窟的轮廓,绘上了一层浅淡的佛光。
宁奕不用去看,也知道此刻的灵山陷入了动荡。
因为之前那恢弘的,震撼人心的呼喊,如山海般的愿力,已经消弭。
石窟仍然安静。
但石窟外的厮杀声音,却远远传来。
大风吹动两个人的衣袍。
戒尘忽然冷静下来,他幽幽说道:“宁奕,不管你说这些话,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要告诉你,我已经赢了。”
少年僧人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他本来应该嘶哑的声音,此刻被强大的情绪压制住,显得有些阴森。
“看到了么?”
“天黑了,没有光,也不会有光。”
灵山的城门,在盂兰盆节之前大开,放入了数之不清的信徒,收拢了整片东土能够汲取到的所有愿力,而在今日,将会用以献祭。
一场以众生为烹的饕餮盛宴。
戌时已过,日月更替。
灵山上空的烟火破碎之后,整片大地便陷入了黑暗,唯一有光的地方……就只有浮屠古窟。
只有宁奕所站的三尺之地。
他头顶的那枚铜镜,微弱而又稳定的释放着光华。
“天黑了……没有光。”
宁奕握着细雪,笑了笑,“未必啊。”
他平静看着戒尘,轻声道:“我不是光么?”
戒尘问道:“还有呢?”
他的意思很简单。
只有你,不够。
宁奕没有说话,他没有跟戒尘说……邵云送了他一整片光明。
因为那座灵山大殿,永恒光明的那座布帘,此刻也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在前些日子,虚云大师的首徒坐化之后,那座大殿的光便逐渐熄灭了。
邵云送给他的,如今还在稳定发光的,就只有那枚铜镜。
宁奕深吸一口气,举起细雪,语气平稳而又坚定。
“足够了。”
戒尘伸出一只手来,漫天的狂风,掠过大地,掠过高山,吹起一片片破碎的湖面,混沌的黑暗之中,燃烧起了青色的“火焰”……但这不是光,这更像是一种绝望,无数的愿火,奔向浮屠古窟,并没有给山下的众生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
传闻中地藏菩萨要以大宏愿镇压的那座“地狱”,随着青色愿火的燃烧,在月光云层之上铺展开来,一座阴森的鬼域,悬停在整座灵山的上空,彻底将最后的光芒熄灭。
压抑。
窒息。
戒尘低低的笑声,在山窟之间回荡。
“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
笑声渐大。
“或因治生,或因公私,或因生死,或因急事,入山林中,过渡河海,乃及大水,或经险道……”
再大。
“是人先当念地藏菩萨名万遍。”
更大。
“所过土地,鬼神卫护,行住坐卧,永保安乐,乃至逢于虎狼狮子,一切毒害不能损之。”
这句曾经在入城之时,召动地藏异象的经文咒语,此刻再无当初的清澈,反而带着阴风鼓荡。
这世上的力量不分好坏。
驾驭力量的人心却分善恶。
头顶一座巨大鬼城的戒尘,缓缓向前踏步,无数阴雾从其背后掠出,戒尘的身后,数以亿万的青色愿火燃烧,将四周的石窟都点燃,方圆一里烧成了虚无。
两个人悬浮在空中。
宁奕静静看着对方。
那些青色的愿火,烧出了一尊巨大的法相。
右手持人头幢,左手结甘露印,盘坐青色莲花宝座。
一尊足足有三十丈高的……“地藏王菩萨”法相!
宁奕喃喃道:“檀陀菩萨……”
在古梵语经文的记载之中,檀陀是一种人头幢。
檀陀地藏的法相为是以救度地狱恶道众生示现的法相,以人头幢放无量光,遍散甘露滋养苦难地狱众生,离苦得乐。
但此刻的“檀陀地藏”,却不断收敛光明。
“这里太肮脏,像是另外一座地狱。”戒尘面无表情开口,“今日我便要普度众生,还灵山一片清净。”
戒尘单手持握禅杖,另外一只手立掌在胸前,缓慢推出。
“轰隆隆——”
巨大的檀陀地藏宝相,与他动作一致地探出右手手臂。
宁奕的面颊,轰然卷来一阵狂风,吹得鬓发向后飘拂。
他瞳孔收缩,看着那尊宝相的手掌向着自己碾压而来,天地大势与愿力压缩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以细雪剑刺了出去!
“撕拉”一声!
执剑者的剑气,足以撕碎浮屠山窟周遭的空间,撕破一片虚空,但撞击在那枚充满青灿佛光的手掌掌心之处,却迸发出炽烈的风雷,连一寸佛像肌肤都无法撕碎——
戒尘像是看着蝼蚁一般,漠然无情的看着宁奕。
他握拢手掌。
天地昏暗!
无数剑气,在掌心收拢的空间之中迸发,虚空不断破碎,戒尘平静看着远方,他看出了宁奕想要逃离的念头,然而剑气所斩碎的空间只有一道裂纹,还不足以支撑年轻男人离开……这般剑气,已经足够强悍,能够在掌心佛国斩出三尺长短的裂纹。
可惜。
徒劳罢了。
宁奕一剑接一剑的叠加,风雷不断轰击,也无法阻止那位“檀陀地藏”收拢掌心的动作。
宁奕向上掠去,最终被檀陀地藏握在掌心,他奋力的举起细雪,以“砸剑之势”,狠狠地向着菩萨的虎口砸下!
“嗡”的一声!
天地大寂。
细雪插入了地藏菩萨的“手掌”之中,浓郁的金色佛血,从高空之中抛洒落下,炽热的溅落在山底,烫开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凹坑。
烟雾升腾。
戒尘平静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虎口的那道伤口……十分狭小,微小的豁口大概只有半个指甲盖的长度。
“受伤了呢。”
戒尘笑了笑。
“你败了。
”他望着宁奕,微笑道:“那么……光还会来么?”
极尽讥讽。
被自己捏在掌心的那个剑修。
此刻除了一把插入自己虎口的剑,还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了。
宁奕的神情略微有些痛苦,他的发髻在刚刚的那一战当中断裂,发丝披散在面颊两侧。
大风吹过。
乱发被风吹得扬起,伴随着年轻人抬头的动作,额首碎发飞拂,露出了一双清澈的眼瞳。
“光……”
宁奕艰难笑道:“你是说,邵云送给我的光吗?”
戒尘皱起眉头,他的思绪在这一刻微微的堵塞,然后想到了在某个邵云未曾离开的日子里,曾经把宁奕叫去光明殿的记忆片段……没有人知道在那片大殿内,邵云跟宁奕说了什么。
宁奕在那段时间内足够的信任云雀。
但他仍然选择了“缄默”,就像是邵云要求他做的一样,当一个看客,在最后的时候。
邵云送给宁奕一片光明。
请宁奕为灵山递出一剑。
回过头来,邵云的每一句话,都如赤金一般,每一句嘱咐,在此刻都映衬出……这是一个真正看到“未来”的人。
被檀陀菩萨捏在虎口的年轻男人,气息不稳的笑道:“我现在很确信……你想做的这些破事,都被邵云大师看在眼里……戒尘,你真的是一个跳梁小丑……所谋划的这一切,到头来也只是个笑话……”
戒尘怔了怔。
他忽然意识到……只有一把剑的宁奕,的确是什么都没了。
宁奕还少了一样东西。
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那枚铜镜。
光明鉴!
少年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想到了之前收拢掌心之时,所看到的那一剑剑劈砍……宁奕根本就没想过要逃,他送出了一样微小的物事。
他把“光明鉴”送了出去!
戒尘猛地转头,他看到了远方的山林呼啸之中,一枚收敛所有光芒的镜子,像是开启了灵智一般,如坠入湖水的石子,在林海之中犹如游鱼,速度越来越快,最终撞在了一座古老的,被尘埃封锁的密室门前!
剑意弥漫。
古藤枯荣。
那座戒尘无论以何等手段,都无法打开的“石佛静室”,在光明鉴撞在门前的那一刻,便荡出了清脆的“嗡”的一声。
打开这座静室的“钥匙”。
从来就不是大愿禅杖。
而是“光明鉴”。
戒尘的动作,停滞在回头的那一刹……而且永远的停滞在了这一刹。
石佛静室大开!
黑暗之中,先是一道裂纹,在石门之处裂开,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伴随着裂纹的出现,微弱的光芒涌现,在一刹的停顿之后,这座静室尘封十六年的古门彻底支离破碎,被“光明鉴”引动的,邵云口中的“那片光明”,轰然涌出。
这是一道贯穿阴沉地狱的光柱。
这是一片化黑夜为白昼的光明。
这是邵云送给宁奕的造化,也是邵云留给灵山的“解答”……永远不会熄灭的光,不在大雄宝殿,而在虚云师祖闭关的那座静室之中。
大雄宝殿的布帘,之所以光明不熄……不是因为邵云,而是因为虚云留了一本手札。
虚云闭关的石佛静室,才是邵云送给宁奕的……那片光明!
第一百九十二章 治好丫头的希望
一片浩荡的光明,从石佛静室轰开,化为一柄汹涌澎湃的利剑,刺穿那尊地藏菩萨的后背。
“光明之剑”,从戒尘的胸口刺出,挑出一蓬金灿的佛血。
瞳孔收缩,快要凝成一个细小黑点的少年,在意识消散之际,仍然不能明白,这一片光明……究竟是为什么?
从何而来……
戒尘的眼前一片昏黑。
“师父……”
他的神魂,险些被这片光明直接打散。
这并非是冲击在**上的力量,打出的这蓬佛血,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伤势,并不会让这具身躯原本的主人死去。
这片光明……是为了抹杀黑暗。
谁是黑暗?
灵山的上空,有一团炽烈的花火,伴随着光明鉴轰破石佛静室,这团花火扶摇直上,掠至九天,然后在云霄的鬼城当中炸裂开来!
“砰——”的一声!
万鬼辟易。
阴阳逆转。
整座灵山的黑夜,在花火绽放的那一刻,化为白昼!
漫天的光雨,从穹顶垂落,射向灵山的大地,那些趁乱混入灵山盂兰盆节的“邪教徒”,尖啸着逃窜,然而这等恢弘之力,毫无疏漏的穿透每一个修行者的身躯,虔诚的佛门子弟,只觉得温暖,那些信奉黑暗的存在,却被打得支离破碎。
灵山古城溅出一片又一片的鲜血。
大门在宋净莲的要求之下,已经锁死。
那些邪教徒根本无路可逃……这场盛世的愿火升腾,光雨落下,一切虚妄,终将破灭!
……
……
石窟上空。
戒尘发出愤怒的嘶吼。
一具脱离肉身的灵魂,极其不情愿的挣扎,却被花火打得脱离地藏菩萨的捻火肉身。
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魂壳。
那具庞大的,地藏菩萨的法身,消融在光明之中。
“天黑了……但仍然有光。”
宁奕握着细雪,眼神淡漠的望着戒尘,“胜负已分,戒尘,你已经败了。”
死寂。
大风吹过。
极轻的低语响起。
“我……已经……败了?”
那道孤零零的魂魄,眼中并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只剩下一片茫然。
被光明打得魂魄分离的戒尘,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童。
他悬浮在灵山石窟的上空,动作缓慢的扭动头颅,四处环顾……这具面容年轻的魂魄,在此刻腰背逐渐弯曲,勾出一个弧度,片刻之后,便身形佝偻,重新回归了“苍老”的状态,骨子里也弥散出一种“命不久矣”的凄凉。
戒尘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什么。
他看到了光明……那些刺骨的,却又温暖的光明之中,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磅礴的记忆汹涌如潮水。
涌入神海之中。
……
……
他刚刚拜入灵山之时,石佛静室的春藤还未爬满石壁,春去冬来,岁月枯荣,师父的门下却始终四季如春……
邵云师兄,具行师弟,还有师父……
人心本善。
他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张铜镜里的笑脸不再纯真。
与师父的争论变得多了起来。
当一个人学会
的越多。
他便会质疑的越多。
关于师父口中的“佛法”,“道义”,“众生”……他逐渐从质疑,变成了反对,最终似乎失去了一个平衡的认知……完全站在了对立面。
于是他决定离开灵山。
而时隔多年。
生死轮转,他终于再一次的回到了这里。
魂念状态的戒尘,眼神迷惘,看着那道模糊的轮廓,张开了双臂,被盛大的光芒淹没……就此消弭在虚无之中。
再一次的……拥抱光明。
与人间诀别。
……
……
“铛啷啷”的声音。
宁奕落在地上,他神情复杂,看着戒尘被磅礴的劲气冲散,彻底湮灭,而震荡出骤烈光华的那枚铜镜,此刻似乎也耗尽了全部的积蓄……镜面失去了本该具有的光华,重新化作一枚朴实无华的古镜,坠在脚边。
宁奕捡起“光明鉴”,喃喃道:“幸亏有你啊……不然可就糟糕了。”
邵云大师,是一位极具智慧的大德。
这里的智慧,不仅仅在于,他对宁奕在光明殿的每一句话,都是良言金句,而是在于他对于宁奕的信任。
邵云放下了灵山沉淀百年的“门户之争”。
宁奕只不过是一个初次来到此地的“客人”,他能够把整座灵山的未来,都如此放心的交给他,而且相信宁奕能够扮演好“观众”的角色……这种智慧,这等魄力,绝非是他自嘲时候所说的那样。
虚云座下的三位弟子,他的天资最差。
虚云收的三位弟子啊……只有邵云大师,是真正看到“光明”的人物。
戒尘,具行,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两人在歧途上越行越深,而且不可自拔,现在回过头来看,万分讽刺,不知当邵云破开未来迷雾的时候,是否会觉得,这是一种“师门耻辱”呢?
灵山最大的叛变者,就出在虚云的徒弟当中。
根本就不需要外力。
自己内部就垮了。
宁奕捡起那枚沾染尘埃的“光明鉴”,眼神感慨,手指摩挲,将镜面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放入了自己的衣襟之中。
他抬起头来。
空中坠下了另外一具身体。
云雀彻底失去了意识,他的胸口有一大片“金灿”的血迹,被光明洞穿,但并不算致命伤。
石佛静室的那道光,只是打散了栖居在他体内的师父魂念……却没有将他抹杀。
云雀是无辜的。
他坠在地上,激荡出一圈金灿的涟漪,因为地藏菩萨的愿力保佑,所以云雀从高空落下,并没有受伤,他的呼吸很是均匀,像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宁奕神情复杂。
今日与戒尘之间的战斗……双方都不在巅峰,很难比较孰强孰弱。
若是他的“生字卷”积攒生机,能够恢复到与东皇一战的水平,那么就算对手是全面苏醒的地藏菩萨,宁奕也不会落入下风。
戒尘不是这具身躯原本的主人。
他太迷信“捻火”的力量,按理来说,远古地藏菩萨,差一步证道不朽的神话存在,的确在命星境横扫无敌。
但宁奕是执掌三本天书的执剑者。
若是命星之境,二者都在巅峰状态,那么有的打,胜负不可说
这也是宁奕情绪复杂的原因……在经历了与张君令之间的比剑之后,宁奕对自己的实力有了一个极精准的评估。
命星境界。
不仅打遍妖族无敌手。
大隋这里,也不会有他的对手了。
但捻火的地藏菩萨,是一个例外。
“无论如何……日后都不会再以敌人的身份对立出现了。”他笑了笑,指尖掠出一抹神性,在云雀的四周撑开屏障,让他安稳的陷入沉睡。
宁奕深吸一口气,施展世间极速,回到先前的那座山顶。
宋伊人搂着朱砂姑娘,早已意识模糊地倒在血泊之中,宁奕蹲下身子,咬了咬牙,将“光明鉴”里仅存的那些生机都挤压而出,护住了两人。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撑住……灵山的异变,已经平定了。”
宋伊人开始苏醒过来。
宋伊人恍恍惚惚听到了耳旁宁奕的声音。
他眉头紧锁,眼睛还睁不开,先是喉咙里痛苦的“呃”了一声,紧接着便轻轻开口。
“朱砂?”
声音沙哑。
怀中的那个安详长眠的女子,没有丝毫回应。
“朱砂??”
宋伊人更慌了。
宁奕一只手轻轻搭在好友的肩头,连忙笑着安慰道:“不用担心……朱砂姑娘的运气极好,似乎有什么宝器护住了她的心脉……”
宋伊人这才深深的松了一口气。
他艰难睁开重若万钧的眼帘,入眼所见,是宁奕那张关怀的面孔,但他第一时间却是抬手掀开朱砂的红色鳞甲,看到了女子雪白脖颈上栓系着一枚吊坠,胸膛被一杖打得贯穿,那条吊坠此刻凹陷在模糊的血肉之中,但萦绕着银白的光华,不断闪烁光华。
温暖的气机,掠成一张柔和的网。
修补着朱砂的生机。
“近水楼台……长生锁……”
宋伊人喃喃的陷入了回忆。
他并不知道,在长白山离别之前,一直参悟生死意境的宋雀,亲手给了朱砂一枚吊坠。
这是宋雀身上最重要的一件物事,能够在关键时候,保住物主的一条命,在给出这条吊坠的时刻,宋雀就已经认同了朱砂的身份。
不再是那个被当做工具,用来牺牲自己,保全净莲的“长生锁”。
而是他宋雀宝贵的“儿媳妇”。
宋伊人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极其用力的搂住那具枯瘦的身子,喉咙里迸发出艰涩的哽咽,有后怕,有心酸,有感动,五味杂陈。
宁奕看在眼里,无声的笑了笑。
他走了两步,蹲在“红烛”之前,那把被当做丫头枕头的红色油纸伞,伞面在承载星君爆炸之后,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此刻布条翻飞,像是一朵将要被吹得坠落的红花。
随时可能会凋零。
宁奕双手搂住丫头的腿弯,后颈,轻轻将她抱起。
瘦小的身子,白色的纱裙,轻盈的像是一根稻草,宁奕都不敢太用力……此刻的丫头,浑身冰凉,像是一块寒冰,似乎随时都会化掉。
宁奕望向山下。
石佛静室的门……开了。
那片充盈着光明的古老密室内,就藏着自己千里至此要寻找的东西。
治好丫头的希望。
第一百九十三章 裴灵素的无数种死法
宁奕抱着丫头。
枯瘦的身子,在风中轻盈的如一根絮草。
“虚云大师……就在那座静室里么?”
宁奕有些恍惚。
为了这一日。
等了太久。
付出太多。
他的人生,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般……将希望栓系在他人的身上。
以至于他都不敢迈出脚步。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就是有了希望,然后失望。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抱着裴灵素,向那片光明翻涌的山壁走去。
宋伊人搂着朱砂,忽然抬头,朝着抱着丫头的那道背影,大声喂了一声。
宁奕停住脚步。
“姓宁的……”
宋伊人欲言又止。
“我的病真的是师祖治好的,我没有骗你。”
宁奕没有回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宋伊人的意思。
在东行的这一路,有太多的欺骗,“戒尘”撒下的弥天大谎,将自己的最大希望也囊括在内了。
万一虚云也是一个谎言……
那么一切就都破灭了。
宁奕声音沙哑的笑道:“我知道的……虚云大师能治好丫头。”
这一次宋伊人没有开口了。
沉默了很久。
他只是声音渐小的说了五个字。
“我等你出来。”
……
……
那座布满青藤的石室,并没有因为沉寂了太多年而老旧。
相反,光明鉴轰开了石门之后,这些历经几多枯荣的藤蔓,再一次焕发了生机,蕴含着“生灭意境”的那片光明,被囚压在这座静室太久。
阴和阳,本就不应该分开。
生和死,亦是如此。
这是一个完美的轮转。
虚云的“生灭”意境,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冲出这座石室的光明,给予佛门信徒“生之力”,而对于那些异教徒而言……那片光明,就是一场宣判死刑的浩劫。
根本容不得他们拒绝。
直接打得灰飞烟灭。
这一点,与执剑者的“神性”,有异曲同工之妙。
烟尘弥漫中。
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搂着一个相当瘦小的女子,踏入十六年来,无人进入过的“石佛静室”。
宁奕的心弦始终绷紧。
其实他不笨的……虚云大师一直没有出手,若是一早就知道了戒尘这位孽徒在灵山做的事情,又怎会无动于衷?
留下“光明鉴”和“手札”,其实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后手”。
在邵云逝去的时候。
宁奕就猜到了……这位灵山师祖可能已经离开人间了。
但他不愿意相信。
直到……他亲眼看到,那具盘坐在石佛静室内的枯败老人。
一尊安详的,衣袍完整的,石佛。
虚云已经逝去了。
在光明中,一片死寂。
无声的寂静最是难熬,抱着丫头的年轻男人,手臂开始颤抖,衣袍被微风吹得摇曳,呼吸声音变得沉重……
宁奕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
即便是从灰界战场奔袭千里……也没有这么累。
像是某个拼命试图攥拢的“线头”,在此刻终于落空了。
某个苦苦追寻结果的“答案”,于今日终于得到了。
他缓缓坐在地上,将丫头搂在怀里
,那个安详陷入“沉眠”的小丫头呀,唇角仍然带着向上的弧度,笑得像是一个傻瓜,下巴轻轻磕在肩头,双手下意识揽住宁奕的腰。
宁奕用力抱着她。
身躯颤抖。
丫头肩头的衣衫被什么打湿了。
“我尽力了……”
宁奕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不相信的……虚云大师他悟出了‘生灭’……他应该活着的……他应该活着替你把病治好的……”
他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看着丫头。
“傻丫头……其实我骗了你……”
“在天清池主的府邸里……我用尽生字卷的力量,看到了一角未来。”
宁奕声音颤抖,但衣袖里响起了密密麻麻的剑气铮鸣:“命数已尽……那又如何?有我在你身边,谁也带不走你。”
石佛静室,忽然有一道极轻的震颤声音。
那尊死寂已久的石佛,肩头似乎轻颤了一下,宁奕看见了一粒石屑,被震落下来,在地面上轻轻跳动了一下。
这具虚云大师的残骸……刚刚动了?
宁奕眼皮微微跳坠了一下。
他看到了第二粒石屑,在肩头抖落。
那具残骸,似乎有着破碎裂开的“迹象”,而随着肩头一道古老裂纹的绽放,一缕至净的光明倾泻而出。
宁奕怀中的“光明鉴”,嗡的大震,飞掠而出。
光明鉴悬在静室之上。
石佛肩头的光芒,掠入镜面,照出一位盘坐莲花石台上的和蔼老人。
“来自未来的‘有缘人’。”
宁奕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位老人。
他第一次看到了虚云的真实面貌……这位神秘至极的灵山师祖,在大隋所有的典籍之中,都没有具体形象的收录,毕竟整座天下,见过他的,也不过寥寥十数人罢了。
老人的面颊有些枯瘦,双眉极长,几乎垂落至膝盖,看起来满是腐朽,但衣袍翻拂之间的“嶙峋骨意”,却满溢着年轻人才具有的“生机”。
破灭和新生,两种截然相反,完全对立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此刻光明鉴照射而出的形象,须发的颜色,也不断在漆黑与枯白间流淌,转化。
虚云本身,就是“生”与“死”的交替。
“真是遗憾啊……只能在‘死’后,与你以这种方式见面。”
老人笑着开口,顿了顿,目光望向那面照出自己的铜镜。
料尽生前身后事。
“如果不是这枚小破镜,灵山未必会以这么轻松的代价,获得‘重生’。”
光明鉴轻轻前后摇曳,似乎在效仿人类,做出得意的扶腰大笑的动作。
虚云声音轻柔,道:“我那两位孽徒……戒尘和具行,给你添麻烦了,一路东行辛苦,千里寻我,为求一解。”
“绝症之解,救命之答。”
宁奕怔了怔。
连丫头的“伤势”,虚云大师也算到了?
“我非是渡世的佛陀,也非是万能的菩萨,只是一个稍微活得久一点的老人。”
老人的声音有些虚无缥缈,带着一点点悲哀,但更多的是温暖,“这世间的‘生老病死’,终究难免,你挚爱之人的‘病症’,其实……并非是神魂,非是肉身,而是‘命数’。”
宁奕刚刚张开的嘴唇,又颤抖着重新闭上了。
一片沉默。
只能沉默。
只有沉默。
他在天清池的时候,揭开迷
雾,看到了丫头的未来……命数竭尽,这虚无缥缈的“命数”,与业力,愿力一同存在。
生了重病,还能再医。
命数尽了,该怎么医?
“凡人一生,只能活百载。”
“修行者至涅槃,只能五百年。”
“沧海桑田,日月变幻,有蝼蚁飞天,为多活十日,也有凡俗证道,欲求不朽……说到底,求长生者数千万,得长生者不过一二。”
虚云轻声笑了笑,“注定活不过二十岁的那些人,与涅槃活五百年的人,都一样。”
“命数尽了,都得死。”
“凡人会饿死,渴死,摔死,病死,老死,诸多死法,数之不清,皆是因果长线牵扯,天地业力纠缠。每一种‘死去’,都是命数尽了,因果作用的体现。”
那位老人看着宁奕,轻声道:“鬼修死于雷劫,妖灵陨于化形……这个小丫头的‘死’,终究也逃不过因果。”
宁奕身躯猛然一震!
他的嘴唇都快被咬出鲜血来。
他死死盯着虚云,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老人隔着十六年的虚空,微笑看着宁奕。
“我当然知道。”
“你是执剑者……借用了‘天书’的力量,强行打破了因果戒律,去看了一角未来。”
宁奕的瞳孔缩小。
虚云说的每一个字,都戳到了他的心底最深处。
“你看到了一片光明,也看到了……裴灵素的无数种死法。”
“雷劫,火灾,冰冻,寂灭,诸般劫力,上天要收走一个将死之人,又怎会给你一个明确的未来……而白帝造就的那道伤势,所谓的‘神魂凋零’,只是其中一种死法。”
虚云不仅仅准确的说出了宁奕是执剑者的秘密,也将丫头的名字直接报了出来。
他的语气平静至极。
却戳破了宁奕心中最大的秘密。
“你不断撕裂未来,不惜耗尽生字卷里的所有生机,再赌上自己的阳寿。”
“但是你找不到‘解答’。”
“你来找我……不仅仅是希望我来救她的‘神魂之伤’,如果我真的活着,而且出手救了这道伤,你也不会因此而解脱。”他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来找我……是想找一个让她活下去的‘解答’。”
宁奕轻轻放下那个气机趋向于寂灭的小丫头。
他双手按在地上。
头颅重重砸下!
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虚云留下来的那股残念,轻声开口,“我当不起‘执剑者’的一叩拜。”
宁奕一字一句,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请大师给宁某一个解答!”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老人看着宁奕,眼中有愧疚,也有无奈。
“你不是第一个来到这里,与我谈论这个问题的人。”
虚云轻声道:“上一个人,叫裴旻。”
宁奕的神情一片惘然。
“大将军曾来灵山,与我推演长谈了三夜,将军府一脉,似乎饱受诅咒,作为裴旻的子嗣,她从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一生坎坷,‘命数’将熄。”
老人感慨唏嘘道:“为了让她不要夭折……我让裴旻,将她在某一日丢到‘西岭’,与你碰面。”
虚云看着宁奕,愧疚道:“只有遇到‘执剑者’,她才能活下来。否则,裴灵素已经死在十多年前的西岭大雪里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千大道,只摘长生
虚云的话,恍若雷击。
落在心湖。
宁奕的神情变得恍惚,他用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位师祖话中的意思。
很久之前,裴旻就来过灵山,在这里与虚云推演未来。
将军府一脉的子嗣,饱受诅咒,所以丫头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是个“将死之人”,为了躲避命数之劫,被带到西岭。
那么……
裴丫头与自己的相遇,不是一个偶然,而是“命中注定”?
执剑者是不可被卦算的禁忌存在。
即便是虚云也不例外,所以他不知道在多年以后,来到灵山的“执剑者”到底是什么一个形象……但是他卦算出了丫头的命线。
所以他才能如此准确的喊出“裴灵素”的名字。
一道极轻的声音,在静室内响起。
“命数……之劫……”
宁奕的唇角轻轻拉扯,发簪在与地藏菩萨对决的时候断裂,长发铺散,散乱的垂落在面颊之前,遮住了他的双眼。
这位跪坐在静室地上的年轻男人,身上生出了一缕缕的杀气。
他声音戏谑,一字一句的反问道:“这世上……真的有‘命数之劫’,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么?”
太荒唐。
但宁奕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趟东行,他已经见到了东土不为外人所相信的“愿力”。
那些虚无缥缈的,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
命数之劫……当然也是。
……
……
幽幽一声长叹。
虚云的身形,缓缓下坠,来到了年轻男人的面前,伸出一只手。
宁奕没有去接。
他双手撑地,缓缓站起身子,然后单手按住剑柄,撑住手臂,以细雪杵住自己的身体,大战之后的伤势,因为生字卷生机竭尽的原因,还没有完全恢复,于是脊梁深处仍然残留着阵阵疼痛。
宁奕的身躯,骨骼血肉的最深处,不断迸发出“轻微”的颤抖,如电流一般,掠过四肢百骸,传递到皮层之上。
但这些痛苦,都被他以意志力压制下来。
“所以你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他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态,乱发仍然遮着双眼。
声音沙哑。
没有直视老人。
虚云轻叹道:“知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却不知晓究竟生何模样,长于何处。”
虚云大师的语气显然带着一些愧疚。
他的确应该为此而羞愧,当两个人的相遇,是出于某种“算计”,那么原本纯挚的感情,是否会因此而变味?他是修佛之人,出家人不可打诳语,在今日因果落定之时,他选择对宁奕坦白,将当年的“布局”都揭露。
果然。
虚云的双眼落在宁奕的身上,那个年轻男人的浑身都在颤抖,尤其是双手,杵剑的那只手掌都不再稳固,另外一只手则是死死的攥拢五指,恨不得要将掌心肌肤都抠破。
大师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大概能够猜到宁奕此刻在想什么。
一定是过往的回忆……还有知晓真相后的矛盾。
虚云想要开口安慰,但刚刚启唇,宁奕的声音便打断了他。
“所以……如果没
有我,丫头已经死过一次了,是吗?”
虚云怔住了。
他看到了宁奕抬起的头。
微风将遮住眼帘的发丝吹起,一双稍显湿润的眸子露了出来,宁奕的神情带着三分痛苦,七分欣慰,颤声笑道:“真好啊……至少我还救了她一次。”
已经是魂灵状态的老人,听到了这句话后,眼神一颤。
彻底的惘然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年轻人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想到了裴旻大将军离开佛门,经过一番探寻之后,传到灵山,传给自己的话。
“那个西岭的小家伙,很好,非常好。”
“我的女儿,可以安心的托付给他。”
虚云打量着宁奕的眉眼,他再次陷入了恍惚之中。
像是回到了五百年前。
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黑袍”。
那个看似冷漠,但内心炽热,极富有人情味的“执剑者”。
上一次见面……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啊……
来不及深思。
宁奕的声音,再次打断了他的思绪。
“虚云大师,我想救下丫头……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去做。”
老人猛地醒了过来。
宁奕杵着细雪,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既然我是‘执剑者’,是这座天下的例外……能够救下丫头一次,就能救下她第二次。”
太熟悉了。
这句话……
虚云看着年轻人,他沉思片刻,然后缓声道:“将军府的血液深处,沾染了不可抵抗的‘命劫’,这股力量,如果没有猜错,来自于两座天下之外的‘黑暗生灵’。”
宁奕瞳孔收缩。
“裴旻当初来灵山……也不仅仅是来找我商议,如何破解女儿的‘命劫’。”
老人说出了一桩天大的秘密。
“作为‘命劫源头’的本尊,裴旻自己……也活不过多久了。”
十六年前,裴旻秘密的来了一趟灵山,找虚云求了一次解。
而紧接着,就是天都事变。
裴旻死在了与太宗的对决之中。
这一切,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显得如此的合情合理,但若不是虚云开口,谁人知道,裴旻大将军本来就没有更多的寿命了?
宁奕震惊失色,喃喃道:“所以……裴旻先生才提出要去妖族天下,斩杀白帝的计划……因为他活不过多久了?”
虚云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的……大将军寿元无多,但此事无法与外人去说,若是传出,北境城头必将掀起一场动荡。”
老人沉默了很久。
“裴旻要刺杀‘白帝’的计划,被陛下按压了下来,这件事情,遭到了陛下严厉的反对。”虚云笑了笑,道:“关于‘命劫’的事情……其实太宗也是知道的。”
第二道雷。
宁奕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裴家的‘命劫’,根本无法去解,哪怕是修行境界抵达涅槃的最高之处,也看不到解答的‘希望’,所以裴旻才想出了去挑战白帝,成则斩杀白帝,败亦不败命劫,并且……借着这么一战,来谋求自己的‘突破’。”
虚云看着宁奕,神情变得凝重,严肃,道:“当年在灵山,我推演出了一条生机
。”
“关于破除‘命劫’的生机……”
师祖压低声音,“要么,成为不朽。”
“要么……打破涅槃。”
宁奕听着这句话,陷入了惘然。
“打破涅槃,跟成为不朽……有区别吗?”
虚云意味深长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仅仅是一缕残念的老人,抬起一只手,倏忽一声,远方石壁之上,掠来一条青藤,在空中扭转,落入了此刻没有实体的老人手中。
“有。”
“当然有。”
那条青藤,在虚云的掌心悬浮。
老人轻声道:“涅槃之境,不破不立,是修行者沐浴死亡后迎来的‘新生’,在这一境中,修行者的大限是五百年。五百年后,真正的死亡便会如期而至。就像是这条青藤……虽能在春季盛开,而且比其他藤蔓生得更壮,但寒冬来临,仍然会枯萎。”
他握住青藤。
魂念包裹之下。
青藤迅速枯萎。
“之后便是对抗‘五百年’的大劫!”
虚云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旦能够破境,那么便会重新再点燃一次涅槃之火,只不过这一次,不会再燃五百年……只能续上一百年。”
他松开手掌,枯藤复青。
宁奕喃喃问道:“破开大限,算是突破了涅槃境界吗?”
虚云摇了摇头,道:“不算的。涅槃之火仍然在,又怎能算是破开涅槃?”
老人重新握住这枚青藤,柔声道:“小家伙,看好了。”
青藤疯狂的生长,然后凋零,然后再生长,再凋零,在老人的手掌心中不断扭曲,短短的几个呼吸,竟然如同经历了几十载的春秋。
一股无形,而又实质存在的“生灭”之力。
“将涅槃之火散去。”
“持握一方天地之生灭。”
老人轻声开口,道:“无论是修行哪一条道境的修行者,如果不能将‘生死’悟透,那么这辈子将止步涅槃,再也不可能有所突破。”
“这就是下一个境界……非是不朽,但已不朽。”
虚云的周身,燃烧着虚无的火焰,那些涅槃之火,被他挥之即来,顷刻再度散去,“无数修行者,追逐着‘长生’,那些参悟寒冰,烈焰,水流的天才,在踏入涅槃,并且走到头后,看到‘真相’,会觉得绝望。因为他们参不透‘生死’,所以无论再如何惊艳,也无非是在对抗无数个涅槃大限后化为‘齑粉’。”
“三千大道,若想长生,便只有一枚道果可摘。”
虚云抬起手掌,无数虚无的光明,凝聚在他的掌心。
隐约要凝聚成一枚果实的形状。
宁奕想到了灵山关于这位师祖的传闻,他的心中忍不住迸出了一个疑惑。
虚云参透了生死么?
无数光线破灭,虚云的眼神有些遗憾,道:“我失败了……只差一点,功败垂成。否则也不会在临时之前,留下‘光明鉴’的伏笔。”
虚云也失败了么?
宁奕恍惚地看着老人。
那尊石佛,已经四分五裂,虚云留下的残象逐渐消弭。
只留下一句虚无缥缈的回音。
“你若有一天凝出这枚道果,她……便可不用死。”
第一百九十五章 和裴姑娘的婚礼
石佛静室内盘膝而坐的老人,早已石化。
虚云在最终尝试参悟“生死道果”的时候失败了,整具身子都化为了石雕……这副失去生机的模样,宁奕并不陌生。
宁奕再很久之前,像是皇陵里的那些“尸体”。
光明鉴再也无法照射出任何影像。
灵山的师祖……随风飘散而去,那尊枯寂破败的石像,此刻脆弱的一吹就散,化为纷纷扬扬的齑粉,飘出石佛静室,飘向远方的高空。
夜幕笼罩下的灵山,在光明的照拂之下,恍若白昼。
虚云身躯所化的“齑粉”,掠上高空,像是一片流星雨,在穹顶划过。
化己身为光明。
照一片大地,笼十方众生。
宁奕抱着丫头,走出静室,细雪和红烛,自行收拢,化为两柄飘掠的小细剑,在两人身旁萦绕。
静室外,有好些人影走来。
宋净莲搀扶着朱砂姑娘,两个人走路速度很慢,一瘸一拐,但金易捂着胸口,以烧火棍当做拐杖,走得更慢,其他的灵山信徒,手中握剑的,面上染血的,衣襟一片鲜红的……都走在他们的身后。
“宁先生……这次多亏了有您。”
金易已经用上了敬词。
他在之前被木恒偷袭,所受之伤,虽未致命,但已是极大的伤损筋骨,哪怕日后能够恢复,修行境界也会大跌一截,能够坚持自己走路,下山来到这里,已经殊为不易。
经历了木恒的背叛。
戒尘的“收官”。
这位律宗大宗主心中的信念,几乎快要崩塌,从浴佛法会开始,发生的种种惨案,无一不在警诫他,灵山最大的祸患,不在山外,而在山内。
金易的眼神一片灰暗,身体上的“打击”,其实不是最重的,关于这件事件,他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走出心理阴影。
木恒啊……他争斗多年的“宿敌”,其实心中早已将对方视为“朋友”,在浮屠山顶准备一笑泯恩仇的时候,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被木恒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对方的心中,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枚棋子。
自己先前所信奉的“道”,都是在为邪教徒做嫁衣。
而真正拯救灵山的,不是别人。
是“异乡人”宁奕。
他坚持着来到这里,给宁奕揖了一礼,礼毕之后,便黯然地转身离开,有人想要搀扶这位大宗主。
“不用了……”
金易声音有些萧瑟的拒绝了律宗弟子的好意。
“让我这个老家伙……一个人……静一静吧。”
他动作缓慢,一瘸一拐离开。
……
……
宁奕感受到了许多炽热的目光。
那些目光当中所蕴含的意味,其实宁奕并不陌生,他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在西岭教宗出行的时候,那些麻袍道者投向陈懿的目光……就是这般的狂热。
大厦将倾。
力挽狂澜。
他救了灵山。
“我苏醒之时,石窟外的那些动荡,已经被平定了。那些‘邪教徒’,大部分被那片光明轰散……还有一些被抓住,押入灵山的大牢。要不了多久,这场‘事变’的真相,还有戒尘所埋下来的伏笔,细节,都会被拷问出来。”宋净莲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回头看了
看那些神情狂热的苦修者们,无奈说道:“他们是自发来的……想要向你表示感谢。”
宁奕怔了怔。
他到了现在,才明白邵云大师,为什么看中自己。
为什么要将“光明鉴”留给自己。
为什么不处罚金易。
因为……金易不是一个人,金易是一群人,在灵山上下,歧视外来,排斥大隋,敌视异端,这样的风气,早已经形成。
处罚金易一个人,是无意义的。
只有让灵山经历足够的“疼痛”,灵山的众生,才能够学会“反省”。
而且记住。
宁奕恍惚之时,有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紧接着便是是哗啦啦的衣袍拂动声音,这些狂热的信徒,并没有行“叩首”之礼,他们所行的是大隋古老的礼节。
感恩。
感谢。
宁奕笑了笑,颔首躬身,收下了这一礼。
……
……
半日后。
灵山上好的屋室。
裴丫头还在安稳的沉睡着。
竹窗开了一条缝隙,微风吹动床顶帷帘,在屋室的正厅之处,两人坐在茶桌之前,茶桌旁边立了两墩火炉,袅袅烟气升腾。
宁奕沏了一壶药,一壶茶。
宋伊人在另外一座屋室内安顿了朱砂,来到这里。
“宁兄……”
他欲言又止,道:“你在静室内,看到了‘师祖’?”
宁奕替他倒了一盏茶,轻声道:“虚云大师……在参悟‘生死道果’的瓶颈上失败了,肉身化为石佛,其实最终拯救灵山的,不是我,而是他。”
宋净莲一阵恍惚。
他从未想过,小时候,在自己眼中有天那么高的师祖,被那位灵山信奉为未来光明的师祖,竟然真的有一天……就这么化成了光明。
“邵云先生留给我一枚‘光明鉴’,是静室的钥匙。”宁奕低垂双眼,他手掌轻轻按下,按住桌面那枚暗淡的古镜,喃喃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来到灵山,是一条我逃不过的‘因果线’……这枚光明鉴,我想把他安葬在邵云和虚云两位大师的墓碑之处,生于光明,葬于光明。”
话音落下。
那枚古镜迸发出一阵虚弱的光线,似乎是在挣扎。
与此同时,宋净莲也直截了当的摇头。
“不……宁奕。”
他看着自己的挚友,认真道:“两位大师既然将它交给了你……那么便证明,你是它最佳的归宿。‘光明鉴’生于光明,他更应该象征着希望的传承下去,既然打开了静室,那么他留在灵山的手中,也没有更多的意义了。”
宁奕一怔。
“况且,灵山也没有比你更有资格拿着它的人。”
宋伊人无奈道:“云雀已经醒了……他在客卿山把自己锁了起来,说是无颜来见宁先生。这场灾变,其实与他无关,戒尘利用了他的‘善良’。”
“我已经用‘传讯令’,给我爹发了神魂消息。”
“古梵语诅咒的事情解决了,一切的恩怨也了却。”宋净莲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却没有急着喝,他柔声道:“关于灵山的这场‘剧变’,我爹表示很震惊,也很关切……如果没有意外,再过几日,他就会回到灵山,重新归任大客卿的位置。”
盂兰盆节的“大火”
,是一场涅槃之火。
烧去了老的,旧的,黑暗的,邪恶的。
给灵山带来了痛苦,也带来的新生。
宁奕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虚云留下来的谶言,并没有错。
“捻火之人,继承佛子之位。”
——指的是云雀。
“捻火者,将带领灵山走向光明。”
——宋雀先生,也是捻火之人,在这场灾变之后,灵山放下了门户之见,他也愿意俯下身段,放下过往的恩怨。
“而我,将在那一刻出关,见证灵山光明的升起。”
石佛静室开门的那一刻……虚云化为了光明,他见证了灵山的“盂兰盆节”,也见证了自己的谶言。
全部言中。
“只不过这场‘异变’,以及‘邪教徒’,处理起来会有些许麻烦。”宋净莲眯起双眼,喃喃道:“‘戒尘’的存在,不方便告知灵山,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们还需要维护佛子的形象。”
他看着宁奕,沉声道:“今日这一切,都是木恒的谋划,我们在山顶对敌,遭遇偷袭,而你力挽狂澜……”
抹去了“戒尘”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弑师孽徒。
需要统一口径,才能减少后续的动荡。
宁奕点了点头,道:“好,我记住了,等丫头醒过来,我会告诉她的。”
宋净莲点了点头。
说到丫头……他的神情一下子又沉默下来。
“裴姑娘的伤……”
宋伊人咬牙,道:“师祖有办法吗?”
宁奕只是一笑。
他没有给宋净莲一个明确的答案。
“等丫头醒了,我们会离开灵山。”宁奕一只手搭在桌上,他靠在正厅窗边,风声沙沙,长叶如梭,此处风景甚好,入眼是绿草如海,年轻男人眯起双眼,柔声笑道:“很快就会启程,你不用来送我。”
宋净莲怔住了。
“这就走了?”他有些无奈,道:“兄弟我前脚刚来灵山,你后脚就要走人?”
宁奕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时间不多了。”
宋净莲一下子沉默下来,他已经隐约知道了宁奕给自己的“答案”……
斗笠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很难看。
比吃了屎还难看。
他想起来,是自己当初打着包票,说师祖一定能够帮助裴丫头治好神魂之症……
结果,连师祖也没有办法么?
他又想到朱砂好几次指着自己鼻子,凶巴巴说不准露出那种难看的脸色,当下猛地摇了摇头,用力揉脸,努力挤出一个晴朗的笑容,然后深吸一口气,摘下斗笠问道:“去哪?”
宁奕没有思考,道:“去草原,去高山,去北海,去到任何一个我和她在西岭时候想去,但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
宋净莲眼神一亮。
宁奕手指敲击桌面一下,笑着问道:“等我和丫头回蜀山后,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来捧个场?”
宋净莲一巴掌按在斗笠上,站起身子,竖起另外一只手,摆了个自认为很意气风发很潇洒的“击掌”姿势,一本正经道:“那可说好了啊!我带着灵山的小弟们,去蜀山参加你和裴姑娘的婚礼……不要让我等太久啊!”
宁奕无奈地与他击掌。
但笑着说了一个好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师兄,对不起
第一百九十六章
灵山古城,风景怡人。
盂兰盆节落幕,作为东土信仰中心的“灵山”,百年来第一次遭遇如此真正意义上的“冲击”,戒尘的布局很大,但带来的伤害却没有那么大。
那片光明来得太快,来得太猛烈。
正如宋净莲所说的,那些“邪教徒”,侥幸在光明之中逃过一劫的,全都被苦修者们抓了起来……严刑拷问,交代了戒尘全部的谋划。
在戒尘离开灵山之前,就已经在灵山各处布下了“祭坛”。
与小雷音寺的手法如出一辙。
等戒尘接管了这些“愿力”,那么他便会借用“祭坛”的力量,献祭灵山的生灵,来向“阿依纳伐”换取真正的“永生”……哪怕这种永生并不存在。
这份情报被送到了宁奕的身上。
这是关于“影子”很重要的情报。
已经可以确定,影子躲在两座天下的黑暗之处,在它们的眼中,“人”与“妖”并无区别,都是提供愿力的饲料,而其中真正的强大者,似乎因为某种特殊原因,无法以真身降临。
宁奕猜测是某座禁制。
很有可能是光明皇帝设下的“倒悬海”。
在天清池主的府邸内,点破了两个很重要的古代线索。
第一个线索,是巨人王的眼瞳,在天清池后院里,埋藏着一座荒芜的观想世界,那座世界揭示了两座天下在大隋开国年前的动荡历史……还有一些神秘的“古老种族”存在,巨人便是其中的一族。
因为惨烈的战役,被灭族了。
众生口中相传的“不朽”,应该也是在那个远古年代所出现的。
百族林立,对抗浩劫,最终倒悬海分化两座天下,人族和妖族成为了最终的“胜者”,各自占据一方土地。
妖族更像是远古“百族”的演化,像是“麒麟”,“饕餮”,“火凤”……这些强大的血脉,天生就有的本命妖身,以及随年龄参悟的神通之力,使他们所拥有的力量,并不需要经历人族修行者那么漫长艰难的“修行”,便可变得极其强大。
这些妖族的皇血种,数量稀少。
人族没有那么多的“天赋”,但生而为人,他们拥有比妖族更敏锐的思维,无需化形,灵智极高。
第二个线索,便是大隋的开国国师……元!
那位初代国师,创立“莲花阁”的神人,名讳都是禁忌之词,能够知晓“真名”,已经是极重要的一件事情。
更何况……宁奕还亲眼与他见过一面。
“元”还活着,从无数年前就消匿世间的人物,如今还好端端的活着,虽然像是出了什么问题,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是不朽?或者他已经成功打破了“长生”的限制?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宁奕知道,自己还有机会见到元。
只要再回到“乌尔勒高原”,再去一次母河。
当下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灰界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天海楼之战,大隋铁骑碾碎了妖族的防线……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给妖族带来了太多的疼痛,如果自己再出现在北境长城的战场,妖
族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击杀自己。
宁奕想要回去……恐怕,要等到‘涅槃’了。
倒悬海的禁制,限制了出入乌尔勒高原的境界,以他如今的修为,已经不可来去自如了。
……
……
晨风阵阵。
灵山一座山陵墓园,草屑翻飞,各座寺庙的高僧,在灵山静修的老人,处于高位的“执掌者”,都来到了这里……小沙弥双手合十,神情肃穆,披着黑袍,墓园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盂兰盆节,因为戒尘发动的突袭,死去了太多的“无辜者”。
他们被葬在了这里。
戴着斗笠的两个年轻男女,也披着黑袍,两人腰间都拴着长刀,女子隐在斗笠下的面容稍显苍白。
宋净莲站在这些默哀的苦修者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身后是神情戚然的金易,所有人的面前,立着一块石碑。
虚云首徒,邵云之墓。
这片墓岭里的大部分石碑,都在阴凉之处,不被曝晒,但唯有这块石碑算是例外,立在山顶的最高处,没有遮掩,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雨,新立的石碑在风雨摧残下,已经显得有些“沧桑”……或许是因为在这些默哀者的心中,邵云大师总是拖着苍老身躯,为灵山默默付出。
宋净莲的眼角,掠过一道身影。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同样是一身肃穆黑袍的宁奕,丫头,来到了宋伊人的身旁。
“这就是邵云先生的墓了……我记得,他对我说过,坐化之后,要葬在一个离天很近的地方,要看日出,看日落。”
宁奕蹲下身子,擦拭了一下干净的石碑,献上了一簇小白花。
他站在宋净莲的身旁,柔声道:“这块碑很好……顶天立地,不外如是。”
身后的默哀者听了宁奕的话,纷纷露出了缅怀的神情。
顶天立地……对于邵云大师,的确是非常贴切的描述了。
撑起了灵山最困难的一片天。
“宁奕……你来了。”
宋净莲挤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
逝者如斯。
灵山的葬礼上,人差不多已经到齐。
“还有一个人没来,他是真的不打算见我吗?”宁奕笑了笑,道:“我本以为,我会在这里看到他。”
云雀还没有来。
“佛子的‘精神状态’很差,被师父夺舍,地藏神魂的融合也出了问题。”宋净莲苦笑道:“当然……这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借口,小家伙早晚要再见你,可能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因为欺瞒众生的惭愧。
因为伤害宁奕的自责。
云雀的确不适合出席这场葬礼,灵山已经提前告知了这些苦修者,佛子身负重伤的消息。
宁奕点了点头。
宋净莲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他犹豫了一下,道:“宁奕,你跟我来……有一样东西。”
宁奕微微一怔。
四个人离开山顶。
这片墓陵很大,论及规模,丝毫不输珞珈山的墓园,甚至能够跟“长陵”媲美,宁奕和宋净莲四人顺延一条石路前行。
左右两边,风景截然不同。
安葬的墓碑风格,质地,碑文……在石路两旁,形成鲜明的对比。
丫头轻轻咦了一声。
“灵山的墓陵安葬,按照生前的地位不同,所葬之处也不同……当然,风水造化,也都不同。”宋净莲柔声解释,说到后面有些无奈:“因为禅律两宗斗的厉害,所以这片墓陵划分了两片区域,两宗的修行者死后也是‘泾渭分明’。”
裴灵素听了结束,忍不住笑着问道,“生前斗的厉害,死后还要分的那么清楚?”
朱砂附和着讥讽道:“所以打小我就不喜欢这帮秃驴,口口声声劝别人要大度,结果自己到头来死了还要算冥账,到了地下,不安安心心打牌,还继续勾心斗角……葬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两宗生前的大人物,他们要真是放下了,又岂会有这条‘线’?”
宋净莲苦笑道:“要是真放下了,就该像是邵云先生……或者师祖了。”
说到师祖两个字的时候,他伸手指了指天空。
虚云师祖没有留碑。
石佛静室大开之后,那尊石佛……
化作了光明。
掠向了穹顶。
这才是真正的大洒脱。
一路前行,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这里是……禅宗的墓陵?”
宁奕看着那块土坡,禅宗的这座土坡,极其简陋,上面立着两块木碑,一大一小。
木恒作为灵山的叛徒……自然不可能在这里留碑。
宋净莲蹲在小土坡前,他从腰间取出了一壶酒,大开壶塞,微微倾斜,上好的琼浆玉液化为一条银线,缓缓倒在木碑前。
宁奕喃喃道:“这是……神秀的墓?”
宋净莲摘了斗笠,留了一些酒,他沉闷地喝了一口,点头道:“是师兄的墓。”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喃喃道:“师兄以前待我极好,虽然浴佛法会与他有关……但他在孤骊山留下了线索,最后的‘铜盒’……他是个好人,所以我给他立了一块碑。”
宁奕沉默地蹲下身子,他凝视着那块木碑。
神秀……被木恒控制的傀儡。
宁奕在这世上看到的第二位“先天道胎”,本该拥有着与周游先生一样光明的未来……但是他没得选。
“他还有个妹妹,在孤骊山。”宁奕忽然开口。
这是神秀在铜盒里留下的唯一遗愿。
然后他注意到了那个小一点的木碑,瞳孔微微的收缩了一下。
果然。
宋净莲声音沙哑道:“孤骊山雾散了,但铁骑去晚了,那个小姑娘已经死了,身子都已经腐烂,一直到死……都没有人去救她。”
宁奕陷入了沉默。
“不知名讳,不知父母,死在了孤骊山的大雾里。”
他的声音有些悲凉。
一个本该如此刻阳光般绽放的生命,凋零在无人看见的黑雾之中。
在灵山无数人出席的葬礼里,除了他,不会再有人为这个小女孩默哀。
宋净莲将酒壶里的酒一倾而尽,轻声道。
“师兄,对不起。”
第一百九十七章 道胎觉醒
阴雨天。
道观昏暗,小火摇曳。
紫砂壶“呜呜呜”冒着烟气。
另外一个火灶上还炖着药,披着宽大麻袍的小姑娘,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自家屋檐下,看雨点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她嘴里含着一根橡皮筋,脸蛋洗的白净,露出一张清稚而又明媚的面孔,周雨水的五官生的很清秀,肤色白里透红,像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小姑娘坐在屋檐下,呆呆看着雨水发呆,双手绕过脑后,给自己扎着辫子。
身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白发少年,呼吸均匀,看似睡着了,但动作极其轻柔的翻了个身,枕着手臂,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妹妹,神情有些落寞,有些复杂……他这些日子,身体已经好许多了。
跟先前来过庙里的那两个年轻大人物有关。
周惊蛰枕在脑下的那条手臂,掌心握着一枚青简,质地如玉一般莹润,时刻溢散出沁人心脾的温暖。
周雨水说,是两个神仙一样的男女,给了这枚青简。
至于为什么。
她没说。
周雨水的名字里带着“雨水”两个字。
雨水惊蛰,是节气名。
每到下雨的时候,小家伙就喜欢搬着板凳,一个人坐在道庙前发呆,周惊蛰知道,自己生了病,睡觉的时间很长,道庙里没有人陪她说话,所以周雨水很喜欢发呆,早已学会了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生活。
在这个净土世界里,不是每一个人都活的开心。
就比如说他们。
他们是很孤独的。
在修筑了十万座佛寺的灵山,只有他们俩,住在一个破败的道庙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欢闹,都与他们无关……就像是天空飞过的穹鸟,他们不属于这里,却又无法离开这里。
周惊蛰刚刚想要开口说话。
落在屋檐上的一只穹鸟,极其敏锐地展开翅膀,哗啦啦飞起,逆着雨线飞走。
来了。
他赶忙眯起双眼,佯装成睡着的样子,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
“姓周的那对兄妹,就住在这里……”
远方响起一个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
“砰”的一声。
道庙的破门被人狠狠一脚踹开,倒在雨水之中,坐在小板凳上看雨的周雨水蹙起眉头,望向门口……三五个大汉,来者不善,面露凶相,而在前面带路的,是一个身形佝偻,面容猥琐的弓腰男人。
“甄道德……”周雨水挑起眉尖,站起身子,悄无声息从灶台旁边抽了一把银凉的尖刀,藏在袖子里。
自己在街上跟了好几天的那个家伙。
只不过此刻甄道德的面容也很难看,半只眼眶乌青,发黑,嘴唇被打得肿起,充血,衣衫破烂,如果说先前只是猥琐,现在则是带上了狼狈,看起来十分凄惨,很显然是被好好修理了一顿。
周雨水转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己害得甄道德好几天没收成,又遇上盂兰盆节,律宗查的严实,高压之下,颗粒无收,这些流氓泼皮,背后都有一股黑恶势力,多半是被帮派追究责任的时候,把锅甩到了自己的头上。
周雨水幽幽道:“大驾光临,几位不会是来喝茶的吧?”
为首的大汉,戴着一顶
斗笠,披着蓑衣,身高八尺,腰间旋配一把虎头大刀,看起来极其骇人。
他沉默地走在最前面,入庙之后,也不环顾,径直向着周雨水走来,在她说完“喝茶”两个字的时候,斗笠男人面无表情地踏入庙门的正门。
“砰”的一声!
紫砂壶和火炉被他一脚踢翻,道庙内火星四溅,煤炭碎洒,滚烫的茶水泼洒了一地,烟气和雾气升腾。
一片呛人。
斗笠大汉就这么平静地站在周雨水面前。
小丫头浑身都在颤抖,她倔强地抬起头,与那个男人斗笠下的漠然目光对视,声音却异常的平静。
“打坏东西,要赔。”
被另外两个大汉拘住肩膀的甄道德,听了周雨水的话,心肝都是一颤,忍不住别住头,不想去看接下来发生的惨象。
女孩的声音被雨水打落,击碎。
道庙异常的安静。
这般极静的,让人快要窒息的死寂,持续了接近十个呼吸。
斗笠男人哦了一声,又是一脚。
炖着药材的那个炉子被他踢出道庙,在细雨的空旷门庭倾斜出去,花费了周雨水极大心力重新买回来的药,就这么倾洒在地上。
少女的眼睛已经涌现血丝。
斗笠男人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门庭碎裂的药壶,熄灭的火炉。
一片狼藉。
他平静问道:“这也要赔吗?”
周雨水猛地拧腰,提跨,银亮刀光瞬间划出一道弧线,向着斗笠男人刺去。
一声嗤笑。
斗笠男人伸出两根手指,侧身躲开刀刺的同时,屈指弹出,“啪嗒”一声,尖刀飞掠而出,钉在一枚木质墙柱之处,少女的纤细手腕被男人一把握住,身材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将周雨水拎地快要离地,他的手掌发力,小丫头一阵胡乱踢蹬,都不奏效。
“胆子不小,但没什么用。”
斗笠男人极其冷漠地开口,“早就听说,有一对乞丐兄妹,住在这座破庙里,没什么本事,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你可知道,我打坏你的东西,是给你面子,你还想要赔偿?”
周雨水刚刚扎好的辫子,在挣扎之下脱落,少女披头散发,狠狠一脚提向男人,怒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打坏我的药壶,凭什么不要赔偿?”
斗笠男人面无表情,拎着小姑娘兜转一圈,将她甩飞,重重撞在一根殿柱之上,然后一脚踩住她受伤的手腕,蹲下身子,拎起头发,面无表情,“凭什么?凭你是乞丐。”
这些日子,过得太不顺。
律宗的那帮大爷,他惹不起。
这对乞丐兄妹,他还能惹不起?
斗笠男人盯着周雨水,这小丫头嘴巴倔得很,还有骨气,竟然还问自己凭什么?
就凭你是乞丐。
所以活该被人欺凌,所以没有资格问凭什么。
他本想一个巴掌扇下去,但仔细端详,这个乞丐妹妹竟然长得颇有些标致,小家碧玉,长大以后应该是个小美人。
斗笠男人微微一怔,背后忽然袭来了一道身影。
他皱起眉头,看到一个白发少年,握着一根削尖的木枝,从安静的床榻上弹起,向着自己刺来。
他起身回旋着一脚,重重踢在周惊蛰的胸口,将白发少
年拦腰击倒,咳出一大滩鲜血。
斗笠男人笑了笑,道:“这就是你那个病胎哥哥?还有力气下床?”
他拎着小女孩,将她双手拘在背后,按在地上,木然道:“这次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一……两件事。”
“这座破庙,以后不必再留了。灵山不欢迎其他的信仰,这破道庙里供奉的是什么?”他笑了笑,道:“真武大帝?狗屁的真武大帝,道宗的神仙,在东土有什么用?”
“你们这对兄妹,坏了我的好事,这些日子颗粒无收,损失的钱财,都要算在你们俩的头上,你们要是赔偿不起,那么砸了这里住处,只是开始,从现在开始,你们欠我一百两银子,每隔一天,利息都要涨,直到还完为止,你们才有自由。”斗笠男人面无表情道:“大可以试着逃出灵山,我会派人盯着你们,没有律宗庇佑,离开灵山的那一天,就是你们的死期。”
周雨水嘶哑怒吼道:“你混蛋!”
斗笠男人面无表情,给了她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
女孩的面颊红肿了一大片,发丝散落,遮住眼帘,两行清泪,无声的落下,她咬着牙齿,身躯不断颤抖,却一个字都无法开口。
斗笠男人平静道:“要是不想还债,也有一个办法,姓周的小丫头跟我回去,我玩开心了,就还你们一个自由,还给你一笔不菲的钱财,让你们可以有个安心的住处。”
他笑了笑,一只手拍了拍白发少年的脑袋,揪起发丝,道:“小乞丐,怎么样?卖了妹妹,还一笔债,赚一笔钱,这买卖不亏吧?”
周惊蛰想要抬起头,却被斗笠男人按住脑门,死死将面颊按在地面,唇齿与地面擦出鲜血,耳旁响起对方冷漠而又缓慢的质问语调。
“怎,么,样?”
周惊蛰视线模糊起来,艰难抬着眼,望向妹妹,看到的一片孤寂,死静。
在这一刻,他又一次想到了死。
这不是他头一次感到这么大的“悲观”,还有痛苦。
但这是他头一次,在心底涌现出深深的绝望。
他的身子……因为生病,实在太弱了。
他太弱小。
太弱小……所以只能被欺凌。
斗笠男人一只手拧着少女的双手,将她按得跪坐在地不能动弹,逼迫她看着残忍的景象……他另外一只手拽住周惊蛰的发丝,一次又一次将白发少年的脑袋,按得重重砸向地面。
鲜血模糊。
斗笠男人没有注意到,那座破败的,枯寂的真武大帝雕像,双眸似乎有了灵光,灰尘无声的抖落。
那个白发少年眼中的光暗淡下来。
他的意识被砸的支离破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
若是能摆脱这痛苦,弱小,卑微的一生……
他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
紧接着。
周惊蛰的心中,响起了一道柔和的声音。
“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死也无所谓吗?”
少年残缺的意识怔了怔。
他似乎站在了一个奇怪的视角,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看着自己的身子,被人不断拎着头颅,砸向地面,青砖碎裂,鲜血四溅……
本来也离死不远了啊。
他笑着回道:“无所谓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再见周游先生
肩头两边被人按住的甄道德,嘴唇干枯,他的目光开始涣散,看着那对被斗笠男人按住欺凌羞辱的兄妹,眼中有愧疚,也有轻贱……
活的真悲哀啊。
自己也一样。
弓腰男人,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光芒,他挑起眼帘。
那座破败的道庙深处,供奉着的那尊古老“神像”,似乎有光芒闪烁了一瞬。
是自己看错了吗?
他再度望向那尊雕塑。
灵山信奉佛门,但因为太宗时代,东西合流的原因,瑶池,雷音寺,交换易境,在净土之内,为表友好,早年也修筑了道庙……后来道士们离开了灵山,这些古庙自然就闲置,荒废,有些被拆除了,有些,还被保留着。
甄道德艰难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眶,他望向那座高大的神像,发现那座神像的眼中,真的有一抹光华涌现。
这座庙……供奉的是。
“真武大帝……”
甄道德轻声喃喃。
高大的斗笠男人,拽着白发少年的头颅,狠狠向上拎起,准备再度砸下的时候,他另外一只手拘住的少女忽然动了。
周雨水咬着牙齿,手肘发出一阵“刺骨”的声音,她猛地拧动腰垮,电光火石之间,以额头撞击在男人的下颌之处,斗笠男人松开了攥拢她双手的那只手掌,女孩的两条手臂已经被自己拧的弯曲不成形状,狠狠一脚踩向了男人的裤裆。
斗笠男人痛苦地怒吼一声,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要害部位,周雨水已经掠向了石柱,她竭尽全力,晃荡着双手,十根手指勉强攥拢那把尖刀,一脚踢在石柱上,借着反震力将自己掠向那个斗笠男人。
“刺啦——”
尖刀破空。
即将刺在斗笠男人面容上时,甄道德觉得自己肩头一松,两个男人已经掠入庙中,毫不留情的出手,下一刹那,尖刀飞出,女孩被人狠狠的一击膝撞顶在小腹之处,横飞撞在真武大帝雕像的石台之处。
周雨水眼神怨恨,躺在血泊之中,不言也不语,冷冷注视着庙门口的三个高大身影。
“啊……真疼啊……”
斗笠男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要害,死寂了很久,才艰难地嘶声开口,“这个混蛋丫头……真是婊子养的……”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抓起那把尖刀,盯住石雕下的小女孩。
男人向前迈步,却忽地皱起眉头。
一只干枯的手,攥住了他蓑衣下隐现的脚踝。
头颅已经抬不起来的白发少年,声音微弱,像是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随时可能会熄灭。
“不许……动我妹妹。”
阴风刮过。
道庙内一片死寂。
只不过在斗笠男人的眼中,这片死寂,却显得有些滑稽。
这个小家伙的语气很强硬。
但……他的声音太小了。
周惊蛰抬起头来,他视线模糊,眼瞳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色彩,白发染血,目光之中,斗笠男人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一片模糊,唯有真武大帝的雕像还算清晰,那双神像的眼瞳,散发出温暖,熟悉的光芒。
他笑了笑,气若游丝道:“不然……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斗笠男人抬起一只脚,对准周惊蛰的头颅踩了下去!
“轰”的一声。
鲜血迸溅。
周雨水面
色苍白。
她的心都被这一脚踩碎了。
少女无力的瘫倒在地,像是一个死人。
周惊蛰……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动力,希望。
如果有一天,哥哥死了。
那么那个会呆呆坐在屋檐下看雨的少女,也会死去。
……
……
烟尘。
鲜血。
白色的碎发。
随风飘扬。
当烟尘散去,依稀可以看见,保持着一脚踩下姿态的高大斗笠男人,脚底踩出了一张凹陷下去的蛛网……但凹陷的地面,空空如也。
那个枯瘦的白发少年,不见踪影。
地上原先的一滩鲜血,被踩的四溅,弥漫在空气之中,带着一股浓郁而且不祥的血腥。
斗笠男人皱起眉头。
他转过身,发现原先那个趴在地上的白发少年,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真武大帝的石台之下。
周惊蛰扶起自己的妹妹,他一只手隔着袖子,轻轻替她擦拭唇角的血迹,轻声道:“闭上眼,睡一觉吧。”
周雨水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她看着自己的哥哥,对视着那双自己熟悉的瞳孔。
有什么死掉了……
又有什么活了过来。
……
……
“喂。”
斗笠男人握着尖刀,他用了两个呼吸的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确认自己刚刚没有看清那个白发少年动作,又用了两个呼吸,在脑海之中,过了一遍这对兄妹的档案。
这对在灵山过得最卑贱生活的乞丐……
没有力量,没有靠山,没有背景。
的确是自己可以随意蹂躏拿捏的蝼蚁。
他向着那个背对自己的白发少年走去,却听到了一个极其平静的声音。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斗笠男人怔了怔。
“今天这两笔账,一起算了吧。”
他的意识没有反应过来。
欠债还钱……他还能听懂。
杀人偿命。
他没听懂。
也没机会听懂了。
周惊蛰一只手捂住周雨水的双眼,另外一只手缓缓抬起,做握拳状。
“砰砰砰”的三道爆裂声音——
真武大帝的石雕面前,三团血花爆溅开来!!!
站在道庙门外,佝偻着身子的“甄道德”,亲眼目睹了白发少年握拳隔空将三个男人捏碎这副极具冲击力的场面,他瞪大双眼,被冲击力荡地飞出,撞在远方的石壁之上,意识模糊,昏厥过去。
白发少年手掌落在女孩面前,将她面容遮住。
不让周雨水看见那副血腥场面。
而当他再度挪起笼在女孩面容上的掌心之时,后者双眼合拢,细长的睫毛随平稳呼吸而翕动。
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白发少年站起身子,喃喃自语道:“这具身子……病的太厉害了。”
他迅速读取了这具身子原本主人的记忆。
周惊蛰。
一个天生羸弱的少年,重病缠身,穷困潦倒,命数在四年之前就断绝。
十几年来的记忆涌上心头。
白发少年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头,皱起眉头,轻声道:“第三种长生法……为什么会这样?”
道庙内的血腥气息,被一缕又一缕的星辉扫出,荡入屋檐外的大雨之中,猩红之气被雨丝打散。
刚刚出手,便直接击杀了三人。
周游并非是个善人,在他眼中,这个世界是残酷而且冰冷的,作为紫霄宫最年轻的宫主,天生的道胎,他从未在这世间的底层行走过,也没有体味过人间的疾苦……之前无论走到哪里,各大圣山,都将他奉为贵宾,好生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如今,在“周惊蛰”的身上醒来。
这十几年来的辛酸,悲苦,感同身受的融入了周游的神海之中。
他成功的印证了“第三种长生法”,获得了一条崭新的生命……但却不可避免的,接纳了这个白发少年的情绪。
周游是个薄情之人。
钟心于天地大道,为了证道,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抛却,这样的人,又怎会是一个多情人?
作为道胎,进入道宗之后,全部的时间都用来悟道了……所以周游几乎没有朋友,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
就只有徐藏。
还有那个疯女人扶摇。
除了他们两人,大隋也没有同辈敢与周游攀谈。
在上一世,以极快的速度,修行到星君巅峰,距离涅槃只差一线,他总觉得自己差了一点东西。
“是‘情’么?”
第三种长生法转世之后,周游抬起一只手,恍惚地看着自己掌心的掌纹,这副完全陌生的身子里,原先主人活的很卑微。
但却有着自己所不具备的东西。
他蹲下身子,眼光冷漠地注视着周雨水。
在原主的记忆中,这是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护的重要之人。
他本以为,自己无法将这份感情接纳,但凝视着这张本不该熟悉的面孔……周游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他能够感到自己心中有一股暖流。
那个叫“周惊蛰”的少年,真的死了么?
周游恍惚地揉了揉眉心。
他陷入了漫长而又琐碎的思考之中,直到庙门外传来了剑器破空的声音。
……
……
两把飞剑,落入这座道庙的门口。
宁奕和裴灵素收起飞剑,有些沉默地看着此刻道庙内的场景,那个先前见过一面的“弓腰窃贼”,额头满是鲜血,斜斜依靠着石壁昏死过去,大雨滂沱,冲刷不掉这座道庙内的血腥。
两个人立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细雪和红烛撑起,两个人走入大雨之中,因为那枚青简的缘故,宁奕能够感知到“周惊蛰”的气息,在灵山境内,本来到了要走的时候,青简忽然出了问题……周雨水那个病弱的哥哥,生机急速下坠。
于是,来到道庙,就看到了这副景象。
先前的冲突,似乎已经解决了。
而具有这般能力的……显然不可能是周惊蛰。
宁奕来到庙内,看到面色虚弱,但身体无恙的周雨水,被人擦拭干净面颊,放到了周惊蛰的床榻上,盖好了被褥,额首处贴着一枚萦绕青光的温暖竹简。
而那个身子骨瘦削的白发少年,则是背负双手,站在真武大帝的雕塑之下,一言不发。
宁奕轻声问道:“周游先生?”
站在巨大神像下的白发少年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有些疲倦。
“是我。”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朝生暮死,亦无憾尔
道庙神像下。
白发少年负手站在真武大帝的座前。
一高一低。
但他神情平静至极,虽抬头,却是平视。
周游缓缓回过头来,看着踏入庙内的一对年轻男女,温和笑道:“宁奕,果然不负我望,你已经凝出了‘大道长河’。”
细雪收拢,伞尖轻轻抵在地面。
收伞后,雨水顺延伞布,滑过伞尖,地面湿润一片。
宁奕看着那个枯瘦的白发少年,眼神甚是复杂,有激动,有释然,亦有久别重逢的感慨。
周游先生对他,有授业之恩。
珞珈山上,传授十大圣山之禁术,帮助自己开启了“后天道胎”的那扇门。
宁奕柔声道:“前些日子,已经找到先生了,只不过因果轮回,生死有命,这个少年命不该绝,所以就没有叫醒您。”
周游点了点头,“你所说的,所做的,我全都看到了……你做得对。我辈修士,生于天地之间,所做之事,是与天争命,一年,一月,一日,一时辰,一刻,全都要争。修士如此,凡俗亦如此,这个少年虽然病弱,但不应该剥夺他活下去的权力。”
他的眼神有些愧疚,喃喃道:“我当初在莲花道场‘寂灭’,生死之际,悟出了一缕灵感,神魂远遁万里之外,意识模糊间,找了一具将死之人的身子,来做‘长生之躯’,但不曾想,本是超世之举,却因此沾染了万丈红尘。”
周游抬起手掌,看着掌心蔓延交织的纹路。
原先那位不染尘埃的紫霄宫宫主,已经消失在这世上。
周惊蛰的身上,有业力纠缠……因为他还有一个妹妹。
周游将目光投向床榻上沉睡的小姑娘,柔声道:“这个叫‘周雨水’的小家伙,对我很好。”
宁奕一怔。
他注意到……周游刚刚的用词。
对我很好。
周游先生的神魂,融入了这具身子之中么?
白发少年意味难明的笑了笑,低声道:“其实这少年的阳寿未尽,应该还能再活几年……你的这枚青简,护住了心脉,再有一周,他就能走下床榻了。”
周雨水熬了三年。
就为了看到这一幕。
只可惜……她的哥哥,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死在了道庙里。
宁奕恍惚地想,这世上或许真的有因果长线在操纵,因为那个窃贼的缘故,周雨水结识了自己,得到了“续命”的青简,本该让周惊蛰活得更久一点,却因为窃走那条因,延伸出了意外的果。
生死不由人。
周游忽然开口,道:“我醒过来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让道宗知道。”
宁奕一怔,下意识地问道:“先生不想让道宗知道?”
周游点了点头。
他站在真武大帝的雕塑下思考了很久。
“第三种长生法的现世,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还活着,那么道宗将会再起争执。”他的神情有些阴沉,说话也带上了杀气,“道宗有可能会带着‘拔罪’恭迎我回到紫霄宫,但对我而言……我会失去自由。”
“第三种长生法,足以打破‘平衡’。”宁奕眼神一亮,喃喃道:“无论是
道宗,灵山,还是天都……如果得到了这门法门,那么将发生质变。”
周游沉默了片刻。
他幽幽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完美的‘长生术’。我所追寻的‘第三种长生法’,归根结底,也不过如此,赌上生死印证这门术法,这世间除了我周游,还有谁做得出来?红拂河的涅槃老家伙敢吗?”
宁奕和丫头都是一阵沉默。
“差点忘了一个人,徐藏应该是能做出来的。”周游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白发少年随手摘下真武大帝座前的果盘,啃了一口苹果,他含糊不清笑道:“那个家伙可不会在乎命这种东西,抛却一切,也会冲进天都皇城,然后给太宗皇帝一剑。”
此刻的周游,已经与宁奕认知中的紫霄宫宫主,不一样了。
多了许多烟火气。
也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宁奕叹了口气,“您猜得真准。”
他将莲花道场之后的事情,与周游说了一遍。
半个时辰之后。
啃完了苹果的白发少年,皱着眉头望向宁奕,喃喃道:“太宗皇帝死了?徐藏真的给了他一剑?”
宁奕无奈道:“是的……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您当初把细雪砍出一道豁口的话。”
周游沉默了很久。
“在那场葬礼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像徐藏那样的家伙,怎会轻易死去?”他轻声道:“可惜了,终究是缘悭一面。徐藏真的死了吗?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宁奕没有接话。
白发少年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抛在脑后,道:“宁奕,我在‘寂灭’之前,曾经想过,如果长生法失败了,会怎么样。”
“若失败了,我周游无非就是化为一滩飞灰,就此寂灭,魂归九天之上。”
“若此生不能得证长生,那么朝生暮死,与浑噩百年,并无区别。”
他无声的笑了笑,道:“或许正是因为抱着这种心态,才能够成功吧……但我却没有想过,如果证道成功,我又该如何。”
他斜斜倚靠在石台上,摆了一个相当舒服,而且惬意的姿势,那个叫“周惊蛰”的少年,骨子里的许多习惯,融入了血液之中,比如吃饭的时候会有些许吧唧嘴,总喜欢找个地方倚靠着……此刻的白发少年,哪怕真被道宗的修行者看见,也不会相信,是那位高高在上,不近人间烟火气的紫霄宫主。
“我是周游,是道宗赌上气运的道胎。”
少年平静开口,道:“上一世,我在为道宗而活,只求大道,却忘了追寻自己的本心……我不知道,自己该活成什么样的人。”
宁奕轻声问道:“您想活成什么样的人?”
白发少年摇头,“我……不知道。”
他再度看着自己的手掌,喃喃道:“或许,这就是我再次醒来的原因。我想要再活一次,找到这个答案。”
其实,他还是有些抗拒的……关于周惊蛰生前留下来的那些习惯。
但潜意识里,他就这么做了,没有洗手,直接触碰落了灰尘的果实,以及去吃道庙里供奉神像的斋品。
哪怕那个斋品只是一个凡果,吃起来味道很一般。
这其实都是周惊蛰脑海里的
想法,他大病初愈之后,想要自由的奔跑,想要拥抱外面的空气,想要把那个明明离自己很近,却始终够不到的果子吃掉。
想要……
“我想要,带着周雨水,去外面走一走。”
周游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尝试着追寻自己心中的念头,最终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望向宁奕,“那个少年已经死了……但他给我留下了许多东西,比如记忆,比如习惯,再比如……感情。”
倚靠在真武大帝脚下的少年,望着床榻上的小女孩,声音复杂,道:“我不知道这些是好是坏……但这些,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在道宗沐浴更衣,都有专门的麻袍道者伺候。
凡俗之果,根本入不了紫霄宫的大殿。
更不用说,入眼之处,还生灰尘,作为道宗尽全力供奉的道胎,周游的一生都是锦衣玉食,也从未有过朋友,亲人,哪怕是徐藏,也是朋友兼敌人的存在。
从未有一个人真心对周游好过。
周游……也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倾注一切。
“第三种长生法,重生之后,我已不再是‘先天道胎’。”他看着宁奕,声音平静,道:“这个叫‘周惊蛰’的少年,资质尚可,但与道胎无关……”
宁奕一惊。
他转念又想到了云雀,戒尘“借火”,能够以凡俗之姿,掌握地藏菩萨之大能身,转过来,其实也一样。
周游成为了一介凡体。
如果让道宗知道,周游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三清阁还会像之前那样对他吗?
白发少年淡然道:“但我得到的,比失去的更多。涅槃境界的瓶颈,已经荡然无存,我有一种预感,只要从头开始修行,我会一路修行攀登至顶,不会再遇到一丝一毫的阻拦……直到最后一关。”
宁奕深吸一口气,道:“生死道果?”
从再见周游先生之时,宁奕其实就在想这个问题了……虚云师祖所提到的“生死道果”,到底是什么,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凝聚?自己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那么徐藏呢?
在天都城复苏,以全胜之姿,剑杀太宗。
徐藏算是凝出“生死道果”的人吗?
那么……现在的周游先生呢?
“生死道果,太过虚无缥缈,到了那一步,几乎与不朽无异。”
周游说道:“我虽悟出第三种长生法,但距离生死之间所藏的那个大秘密……仍然有些远。我想在这人间销声匿迹,消化这具身子留下来的记忆,以及情感。”
宁奕不动声色的点头,内心还是有些失望的……距离生死道果,周游还差得远。
他决定不把自己和丫头的事情告诉这位前辈,再做麻烦。
白发少年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宁奕,我想看一看大隋天下,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
上一世,道胎之身,看不清江湖深浅。
这一世,不一样了。
不为求道。
只为砥心。
周游双手撑着石台,坐在真武大帝的脚下,给出了自己思考良久后的答案。
他笑着说道。
“若做蜉蝣,朝生暮死,亦无憾尔。”
第二百章 天地远游客
若做蜉蝣,朝生暮死,亦无憾尔。
世间大道,唯生死最难悟。
在灵山,苦苦图谋了十六年的“戒尘”,最终领悟到的也不过是残缺的“第三种长生法”,而真正悟出生死的周游先生,在转世之后,又不在乎生死了。
在这世上,还有很多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周游带着周雨水离开了道庙,灵山不会有人知道,那对乞丐兄妹,远离了真武大帝的供奉台,也远离了佛门的尘嚣。
在宋净莲的再三要求下,宁奕和裴灵素离开灵山之时,城门大开,禅律两宗出了一队人马相送,光明殿钟声长鸣,佛窟燃火,净莲和朱砂二人陪同。
只可惜。
一直到离开东土,宁奕都没有再见到云雀。
小和尚在佛寺内闭关。
对他而言,最难渡的不是地藏菩萨的业力劫。
而是心劫。
……
……
大漠孤烟。
两人骑在黑色骏马的马背,速度不缓不疾,裴丫头的双手环过宁奕的腰间,她眯着双眼,小声道:“宁奕,我们去哪?”
微风吹过。
沙粒扫过,被面前猎猎作响的黑袍遮挡,发出密集而细碎的噼啪炸响,没有一粒乱入发丝。
丫头闭上双眼,安心的笑了。
怀中的年轻男人,肩背宽厚的像是一座小山。
宁奕的声音很悠闲,“小呀么小丫头,放呀么放风筝,放到了西岭庙,捡到了一枚钱……”
丫头蹭了蹭宁奕,头颅抵着后背,无奈笑道:“哎呀,难听死啦。”
好久好久之前的歌。
“跑到那清白城,换了串糖葫芦……”
宁奕轻轻哼唱着幼年时候的一首童谣,他抬起一只手,手掌向后缓缓落下,揉了揉裴灵素的脑袋,轻声道:“丫头,你想去哪?”
闭上双眼的裴灵素,感受着头顶的温暖,她傻傻笑道:“去哪……都不重要,有你在就好。”
离开灵山,时值七月。
从东土西行,绕过东境长城,归隐于大街小巷,化为凡俗江湖游客,看烟花,买玉璧,赏花灯,登小山,赠古剑给有缘人,留字画于江湖客,入大小客栈百座,见奇门异士千人。
细雪红烛,神仙眷侣。
宁奕裴烦,当了一对天地远游客,不知去向,不知所踪。
一晃,便又是一个年关。
……
……
蜀山下了一场大雪。
谷小雨坐在风雷山顶的峭壁上,晃荡着双脚,单手撑着面颊,之前面黄肌瘦的小不点,如今小身子板已经长得有模有样,肌肉扎实而不贲张,藏在一袭黑狐裘皮毛之下,只不过发丝仍然带着枯黄之色。
谷小雨两鬓发丝留长,被风雪吹得沾染了一缕白。
他怔怔发呆,其实在蜀山修行的日子,并没有那么有趣,千手师父闭关了,瞎子师叔和温韬师叔也远行出门,蜀山几座山头,风雷山,铁剑山,老龙山,小霜山,都没有人住……只留他一个人,坐在山头看家护院,偶尔跟内宗的弟子们比比剑,斗斗拳。
只不过最近下大雪。
无人出山门。
无人入风雷。
坐在山顶的谷小雨,颇有种人生无趣的孤寂感,他一个人发呆打磨时光,忍不住喃喃自语,“要不是温韬师叔要我留在蜀山,我早就拎着断霜去找小师叔了。”
想着想着,抓了一蓬雪。
谷小
雨细细地把雪揉碎,忽然感到了一阵温暖,有人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他回过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撑着伞的胖子,笑呵呵蹲下身来,把油纸伞插在山崖的雪地上,勉强能挡一部分的雪屑。
“三二七号?”
对于蜀山这位王牌情报使者,谷小雨并不陌生,据说这个叫做“苏福”的胖子,经历了两任小师叔的时代,以三二七的代号,为蜀山带来了巨大的情报,手中掌控的谍网遍布整个西境。
如果说,大隋天下的情报,都掌控在天都情报司手中。
无人能够抗衡。
至少在西境,三二七号手中的情报,不会输给情报司。
苏福找了个舒服的姿态,坐了下来,惬意地长叹一口气,“小谷先生,在下刚刚从漓江游过来,还是蜀山温暖。”
谷小雨挠了挠脑袋:“漓江……游过来?”
三二七号这么彪猛的么,都不乘船?
“大雪,结冰了。”苏福言简意赅,抖了抖衣袖,他的修行境界并不高,但身法和隐匿法门却是一绝,微薄的星辉在两袖之间流淌,咔嚓嚓震碎一地的冰屑,他的神情带上三分憔悴,“漓江渡船不通,所以从冰面下潜游了四十里,三天三夜,刚刚回到蜀山,靴子还是湿的……”
说着就要脱靴子证明一下自己。
“免了免了。”谷小雨连忙摆手,制止了这个举动。
他跟这位三二七号打过几次照面,苏福是一个看似很不着调,事实上每次情报任务都能顺利完成的奇才。
谷小雨无奈笑道:“苏福先生可以不用那么着急……”
三二七号笑了笑,很是疲倦地开口道:“离任务时限快到了,鬼修和小无量山的剑修都在追杀我。”
谷小雨压低声音道:“什么情报,这么重要?”
三二七号四下环顾了一圈,把头凑了过去。
“有两个情报,第一个情报……害得地府追杀我……”
两个人在伞下说着悄悄话。
谷小雨听完第一个情报,心情大好,道:“真的假的?”
苏福哈哈笑道:“千真万确,不然怎会招惹鬼修?”
谷小雨眨了眨眼,又问:“那……第二个情报呢?”
“其实蜀山暗宗……也很辛苦的。”苏福义正言辞,岔了一个话题,咳嗽道:“千手山主规定的,每个人都有度假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做十休一,集中轮转……”谷小雨拼命点头,“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休息日子?”
苏福揉了揉眉心,语重心长:“年关放大假啊,没特殊情况的话,我也不会出面……但是有位很重要的蜀山大人物,拜托我做一件事情。”
谷小雨挑起眉头,“谁?”
苏福的语气有些尴尬,道:“温先生。”
“温先生?哪个温先生??”谷小雨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是老龙山的那位温先生,教小谷先生您寻龙点穴的那位温先生……”苏福不再卖关子,带着一些不好意思,把一切都抖了出来,“温先生说,小无量山的朱密欺人太甚,有意针对蜀山,他要去把小无量山祖宗的圣坟挖出来。”
谷小雨:“???”
“温先生又担心自己有去无回,所以想了个折中的点子,托我去给小无量山下战书,吸引注意力,说是只需要拖半个时辰,他便可以搞定圣坟。”
谷小雨喃喃:“下……战书?”
“小无
量山,有三位新晋的天才,据说都已是九境,资质非凡,并称三小星,说是未来三年之内,必定问鼎命星。”苏福说道:“温先生说那三位都是狗屁,蜀山容不得这三星猖狂,所以我就奉命去下了一封战书,登门拜访,给温先生争取偷‘圣坟’的时间。”
说到这里,三二七号居然还笑了起来,一只手挠了挠脑袋,憨憨道:“没想到,小无量山听说我是蜀山的,就是一顿打,我被撵了上百里,在漓江要不是潜在冰面下,遁了三天三夜,或许已经被温先生害死了呢。”
谷小雨瞪大双眼,“姓温的呢?”
“温先生往反方向逃了……”
三二七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伸出双手,默默在胸前合掌,由衷许愿说道:“啊,菩萨保佑啊,温韬这样的祸害,还是早点死掉吧。”
谷小雨一头黑线。
“三二七,你来蜀山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不会是想告诉我……”
“温先生替你下了战书,据我所知,朱密已经带着‘三星’来蜀山了。”三二七保持着双手合掌的许愿姿态,“啊,真武大帝保佑啊……”
他看着谷小雨,满面认真,“温先生说你是大隋天下最强的后境了,小谷先生,蜀山的颜面就放在你的身上了。”
……
……
大雪纷飞。
穹顶之上,有一辆辇车,轰隆隆划过天际,这件飞行宝器,极其珍惜,即便是涅槃境界的大能,也不一定能够拥有。
朱密坐在辇车之上,神情阴沉,他的身旁两侧,一边悬着一枚紫金葫芦,葫芦上站着一位青色道袍男人,另外一边悬着三把飞剑,上面各自立了一个年轻人,分别披着黑白灰三种颜色的大袍,看起来容貌稚嫩,很难想象,这个年龄,已经破入了九境。
当初在天都盛极一时的应天府书院,也唯有青君莲青,能在如此年龄,破开瓶颈,晋入九境。
因为“烈潮”的缘故,莲花阁的新任主人,始终悬而未决,故而大隋的新一任星辰榜,明明已经到了换榜的时候,却仍然没有声音……但有人说,这一次十大圣山,小无量山气运再起,若是更换星辰榜,小无量山的“三星”,很有可能会占据前十里的三个席位!
一座圣山,三位前十。
朱密从石棺中醒来,似乎是触动了圣山古墓里的风水,小无量山衰后转盛,如今正是西境风头最大的圣山,甚至压过了剑湖宫。
至于蜀山……则是一直不温不火,未有瞩目。
小无量山,强在阵法。
三星之强,一在三人单独拎出来,都是极具天赋的九境天才,二则在于,此三人乃是三胞胎,心有灵犀,根骨极佳,修行了“小无量山”的合击之术,“天魄三才阵”,一旦联袂,同境必然无敌。
坐在辇车上的朱密,冷冷看着远方雪雾中逐渐显性的蜀山轮廓,说道:“我忍蜀山已有百年,陆圣在时,我不敢动它,如今陆圣已走,还敢主动坏我圣坟风水,那个姓温的道士……若是给我抓住了,必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将一身骨肉拿去点天灯。”
早已涅槃境界的朱密,说话声音阴柔,令人不寒而栗。
“此番约战,我亲自出面,蜀山若不答应,我便砸了山门,以还耻辱。”
他顿了顿,冷漠道。
“若是答应了,应战的便是蜀山那个姓谷的少年。你们不用留情……直接打碎他的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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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试问当今天下,谁人问鼎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