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天注定的,改不了的
裴灵素是个很聪明的人,在与宁奕的一个眼神交互之后,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个躺在床榻上的白发少年。
本是命数已尽之人,活不过十五岁,只不过因为莲花道场的道胎成功悟出了长生法。
于是他的“命”,也因此而改变了。
但……那一夜之后,这是周惊蛰,还是周游?
这就是宁奕思绪纠结挣扎的原因。
他如果抹去这个少年郎的“神魂”,自己所熟悉的那个白发道士,应该会就此醒来。
但宁奕无法下手。
破庙内的死寂持续了好一会。
周雨水忽然开口道:“宁先生,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宁奕怔了一怔。
周雨水站起身子,个头虽然不大,但板下脸来,相当戒备的望着宁奕,冷冰冰道:“你之前答应过我,要把我哥的病看好。”
她觉察到了这两个人入庙之后的情绪波动……
她自幼聪慧,知晓这世上的修行者,有些人看似好心,但实则不一,如果遇到“好东西”,翻脸速度比翻书还快,甚至会出手截杀,伤人性命。
周雨水不动声色,随手从庙宇的灶台旁边拎了一截烧火用的枯木枝。
宁奕蹲下身子,从袖袍里取出了一枚青色竹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枚竹简,你只需要日日放在你哥的枕边,他的病势很快就会好转。等他醒了,告诉他这是平安符,切忌带在身上,能够续命。”
“续命?”
小姑娘狐疑的接过青色竹简,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宁奕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周雨水的脑门之上。
周雨水的瞳孔微微收缩。
以她的额头为界限,一圈水波荡漾,“哗啦啦”荡开,漫天的青色光华流转,以那枚竹简为圆心,数之不清的游鱼飞掠而出,化为璀璨的光芒,钻入小姑娘的眉心之中。
一声讶异的惊呼。
周雨水感受到了自己身体内,像是有一股暖流洗涤而过。
经脉,肺腑,血液,享受着春雨般连绵无声的冲刷!
生字卷的生机,和宁奕纯净的神性,若是冲刷凡人身躯,不仅可以延年益寿,还可以洗精伐髓……当然这是一种“暴殄天物”的举措,谁会以这等神物,为一个凡人开拓筋骨?
周雨水这小妮子,虽然聪明,但身体的筋骨,资质,倒是平平无奇……若是踏上修行之道,哪怕有名师指点,上限也不会太高。
但“周惊蛰”不一样。
他能够被“周游”选中,就说明了这具身躯的天赋。
这个白发少年活不了太久,本来就是十五岁夭折的命格,哪怕被“逆天改命”,也不过在病榻上多挣扎几日罢了,等他的“生命”完全消失,就是另外一个生命醒过来的时候。
哪怕宁奕给出“生字卷”,也只不过延缓这个过程罢了。
当“生字卷”的青色光芒消失。
周雨水从刚刚那股入骨酥软的舒适感中缓了过来,她双手捧着青简,回过了神,望向宁奕失神道:“宁先生……这是?”
宁奕无声的笑了笑。
“是纯粹的‘生机’。”他看着这个小心翼翼,逐渐放下防备的小女孩,想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和丫头……在西岭的菩萨庙里,就是这样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妹,苦苦支撑着
生活,在遇到徐藏之前,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有些人活得不好。
有些人应该活得好一点。
宁奕柔声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够救治你哥哥现在的病症……那么一定是我了。”
在感受了刚刚的那股力量之后,周雨水对宁奕的话再不生疑。
她双手十指捏着那根青简,有些坐立不安。
周惊蛰对她说。
可以受人的好。
但不可以受人太好。
周雨水面色涨红,声音断续的扭捏问道:“从没有人对我们这么好过……宁先生,您的身份很尊贵吧?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们?”
这个小妮子啊。
一直用的是“我们”。
周惊蛰对她真的很重要。
宁奕回头看了一眼熟睡在庙里的白发少年,那个身形瘦削,面容坚毅的枯槁般的少年郎,眉宇间有自己的三分倔强……在取出青简的时候,宁奕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他要让周惊蛰,顺应天道的活下去。
周游先生的“魂魄”,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没有终结这条本该死去的年轻生命,反而帮助他重获新生……这便是那位紫霄宫宫主的答案了。
其实“生字卷”的力量,也不过是让周惊蛰获得比正常人更多一些的“寿元”,天道折损,两相抵消……宁奕也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对兄妹在这灵山城内的道宗庙内居住,多半是无法接触到“修道”中人。
一个凡人,再如何长寿,也不过几十年上百年。
该死去的,终将死去。
该出生的,亦会出生。
宁奕揉了揉周雨水的脑袋,这一次小妮子很乖,没有躲开,而是任由这只粗糙的大手在自己脑袋上揉了揉又拍了拍。
“很久之前,也有人在这样的破庙里生活过。”
宁奕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们应该活得好一些……银子对我已经无用了,留给你们,精打细算的花。你一定很向往有钱的日子吧,其实如果那一天真来了,也就那样。”
宁奕笑了笑,望向丫头。
“喜欢的人陪在身旁,才是最重要的。”
周雨水怔怔听着这些话。
宁奕取出了一大囊银两,放在了庙内神像的高台之上,周雨水需要跳起来才能够得到,只不过脑袋被宁奕按着,也不太能动弹。
宁奕继续道:“小家伙……有件事情,必须要跟你说清楚。”
周雨水凝视着宁奕的双眼。
两个人的面颊贴的很近,约莫隔着三拳距离,她甚至能够看见宁奕漆黑瞳孔之中闪烁的风和雷……难以想象,正常人的瞳孔里会有这等异象么?
咕哝一声,咽了口口水。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活得很久。”
宁奕低垂眉眼,道:“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果那一天来了,你不要太悲伤。”
哐当一声。
周雨水手中的青简,掉在了地上,啷当啷当转了一圈,然后寂静无声。
小女孩面部僵硬的笑着,“宁先生,你在……说什么?”
裴丫头也陷入了沉默。
眼神里闪逝黯然的看着宁奕。
“您不是能救好我哥吗?”
“这枚竹简这么神奇,救不了吗?”
周雨水的语速忽然快了起来,她相当焦急,瞪着宁奕,手舞足蹈着想要说些什么,但越说越乱,“不,不是……你……我……我哥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他是个将死之人。”
一道极轻,却又极沉的声音,打破了周雨水的话音。
小家伙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将死之人,就是他的命数注定尽了。再如何延续,也只能再往前走一截。”宁奕努力让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无情,“很多事情天注定了,改变不了。”
周雨水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天注定了,改变不了?”
宁奕最后一次重重揉了周雨水的脑袋。
他站起身子,轻声道:“周惊蛰会好转,隐姓埋名的在这里好好活着,但以后如果再生重病,其他医生都治不好的那种病……就带他离开东土。”
周雨水看着宁奕,大声问道:“去哪里?能治吗?”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的背影,在庙前停顿了一刹。
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去蜀山,去找蜀山的小师叔。”
……
……
大千世界,相逢是缘。
别离亦是缘。
聚散离合,悲欢无常,宁奕没有与周雨水停留太久,赠了一枚生字卷的青简,便很快离开……他借着这对兄妹,说出了自己憋在胸膛里一直无法开口的话。
一路上与丫头两个人走在热闹的灵山古街之上,人来人往,却只觉得浑身冰凉,神海死寂。
不杀周惊蛰,赠一枚青简。
已经是宁奕所能做的一切了。
这条年轻的生命,注定要早早枯萎。
他留不住。
生字卷也留不住。
最后的几句话,已经在点提周雨水,以那个小姑娘的聪慧……想必已经猜到了宁奕的意思。
裴丫头握住宁奕的手。
她轻声重复着问了一句话。
……
……
周惊蛰幽幽醒来。
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之后还是很……
“别动。”
周雨水的神情看起来不好看,小家伙板着脸,把一根红绳穿过青简,挂在周惊蛰的脖颈上。
“这是……”
“平安符。很管用的那种。”周雨水一本正经开口:“别摘,死了也别摘,化成灰也别摘。”
周惊蛰哭笑不得,但当他伸出一只手,触碰这枚护身符的时候,心神一颤。
一缕肉眼可见的青色气流,顺延竹简,掠入他的肌肤之中。
白发少年情不自禁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再缓缓吐出。
体内的那股郁气,都化散了许多。
这……真的有用?
周惊蛰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铜镜中自己的那张容颜,虽然憔悴,但气色已经好了许多,最重要的是,自己三年前生白的发根,竟然有些倒退的意味,重新染上了一缕黑。
这枚护身符,在替自己续命?
周惊蛰怔怔出神。
一只手触摸着白发少年的脸庞。
周雨水的神情有些悲伤,她的声音很轻,也很认真。
……
……
“哥……”
“天注定的事情,就改不了么?”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愿禅杖
昨夜下了一场雨。
骤雨甚是激烈。
推开客栈的窗,窗台是散落的碎叶。
摆在屋内的青叶盆栽,被一双玉手搬起,挪到了窗台处,如有灵性,呼吸吐纳,不多时,长叶便沾染露珠,随风摇曳,熠熠有神。
披着白色轻纱的裴丫头,撑肘依靠在窗口,看着窗外的人群,逐渐由稀疏变得熙熙攘攘。
“宁奕。”
她轻轻唤了一声。
原本**上身的年轻男人,随意披了一件黑袍,来到窗口。
宁奕顺着丫头的目光看过去,灵山的古城很静谧,也很热闹,在客栈的高处去看,那些声音就像是远离尘世喧嚣的鸟鸣,入耳就只剩下模糊的一些杂音。
吆喝,呼喊,车马,奔跑。
这里的确是一个适合修心的圣地。
“你说啊……像他们这样的活着,难道不好吗?”裴灵素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宁奕想了想,从身后伸出双手,环住丫头。
“像他们这样的活着……其实很好。”
“但他们只是凡人。”裴灵素意味深长的开口。
“是,是凡人。在很多修行者眼中,凡人无知而又无力,但在我看来……”
他笑了笑,眯起眼,道:“正是因为他们知道的不多,反而可以活得很开心。”
宁奕知道裴灵素为什么要问这些话。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丫头的头顶,道:“盂兰盆节之后,我们就去过这样的生活吧。”
裴灵素笑了笑,道:“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今天是云雀‘取禅杖’的日子。”
在灵山住了一段时日。
两人的心神都获得了真正的宁静。
今天是盂兰盆节将启的日子。
……
……
灵山古城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一场盛大的游行。
随着那位年轻的地藏菩萨沐浴更衣,骑马出山,苦修者们追随着佛子,走过大街小巷,山河湖海,一路前往浮屠古窟,这番盛大景象,在中州只有皇族的大典才能媲美。
骑在马背上的少年,面容生出淡淡的佛光。
已经看不出来,他曾在尘埃和泥泞中挣扎了十多年。
未来佛门的领袖。
地藏菩萨的转世。
万丈光芒加身,一人一骑,身后有数之不清的苦修者追随,禅律两宗的大宗主,心甘情愿,一左一右为他牵马开道,这是灵山百年来罕见的场面……从未有人在东土内的声望,地位,获得如此高的呼声和拥簇。
灵山沉寂了太久。
云雀的出现,源于灵山之造势,也是众望之所归。
浮屠古窟外,灵山僧兵拉成一条长线,将不属于佛门内地的苦修者拦在古窟之外,信奉地藏的追随者们原地等候,虔诚至极,为地藏菩萨诵念佛经。
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愿力,纠缠着掠入石窟的石像眼中。
云雀骑马而行,径直走过他觉醒神魂的地藏法相,再往深处,便只剩下禅律两位大宗主跟随,石窟深处,有“哗啦啦”的水流声音响动。
还伴随锁链摇晃的沉重响声。
“佛子……前面便
是取杖之处。”金易牵着地藏的马,轻声道:“禅杖就在石窟水帘之后……我和木恒,就只能止步于此。”
木恒双手合十,柔声揖礼。
“静候佳音。”
云雀翻身下马,他披着金灿的袈裟,神色平静而又淡然,身上纤尘不染,来到了那座水帘之前,纯白色的湍流垂落,水汽弥漫。
少年的双眼似乎藏着一片大海。
比水帘还要更深。
云雀看穿了水帘的幕后景象,他揖了一礼,道:“打扰了……我来取‘大愿禅杖’。”
没人回应。
只不过湍流的深处,沉重的锁链撞击声音更加激烈,那座水帘洞内,困住了一头大妖……木恒和金易的神情都相当严肃,以这两位大宗主的地位,自然知道这石窟水帘内“囚压”的是什么存在。
想取“大愿禅杖”,不仅需要得到灵山上下的愿力认可。
这座水帘内,有一位被灵山囚禁于此的北境妖君!
取杖,还需要过它的那一关!
宋雀捻火之前,曾经有位灵山的星君掠入水帘,想要以蛮力取走“大愿禅杖”,但再也没有走出来……据说直接被那位妖君撕成了碎片。
佛子如今什么境界了?这才短短的半年,从一个未曾修行的普通少年郎,又能修行到什么境界?外界猜测,云雀很有可能破开十境,抵达命星,最多也就是两重天的境界,抵达命星圆满的可能性微乎及微。
更不用说,与妖君对抗。
金易咬了咬牙,诵念佛经,相信地藏菩萨会有自己的“气运”。
这大愿禅杖,本来就是地藏菩萨的宝器,这是一件极其特殊的“先天灵宝”,放在灵山,数千年来,除了地藏宿主,根本无人可以驭使,即便被取出,也无法发挥百分百的灵宝威能……后面因为一场变故,便镇压在此地,等待真正的有缘人。
水帘哗啦啦,以沉默回应云雀。
那位妖君的身形,在水流之中若隐若现……盘膝而坐,妖身人形,像是一头巨大的山丘,横在洞窟之前。
云雀开口之后,便直接迈步。
肩头撞在水流之上,一层气浪荡开。
宋雀的“修心法”,将一层层水珠全都震出周身,少年走入水帘洞天,周身连一滴水珠都没有。
也正是在他迈开脚步的那一刻——
木恒和金易的瞳孔猛地收缩。
一股巨大的杀念,从水帘的那一边,铺天盖地涌现而出,趁着外人踏足的一缕间隙迸发。
那头大妖蓄谋已久!
那位被幽禁在灵山水帘后的妖君,单单是溢散的威能,便震碎了山顶垂落的瀑布,四面八方的水流隔空被锤得碎散开来,如利箭射向四面八方!
一蓬鲜血,飞溅而出。
混杂在瀑布的水流之中,飘荡在天地之间。
金易神情苍白,高声喝了一声佛子,就要冲进去,千钧一发之际被木恒拉住了衣袖。
禅宗大宗主的神情同样难看,他低声斥道:“金易!你疯了!犯什么糊涂!忘了灵山的规矩么?”
这座水帘,唯有取杖者可以入内!
以他们二人的身份,若是踏入此地,便是离经叛道,大愿禅杖无论如
何也不可被两宗大宗主所拿。
金易怔怔看着远方飘红的水帘洞天,山顶的瀑布断续了一刹,以更快的速度垂落,哐当的水流如大江大河,重新激荡着撞击石窟地面,那缕血腥味被洗淡……传到了两位宗主的鼻前。
轻轻嗅了嗅。
似乎……不像是人血。
只不过水帘在经过那一击之后,似乎变厚了,设计古窟的大阵法师在设计这些水帘笼牢的时候,显然动用了心机……禁制在这一击之后变得更加坚固,外人已经无法看清水帘内的景象,就连模糊的影子也看不穿。
那一缕浅淡的血腥味,在天地间即将消散之时。
水流声音不再激烈……取而代之的,是某样沉重物事,撞击铁石迸发火花的脆响!
水帘内的锁链声音再一度响了起来,大妖愤怒的咆哮声音传出的那一刻便倏忽熄灭,齐刷刷的铁索崩碎之音,接着便是一座巨大的魁梧的妖身,后背重重撞击在水帘之上,触发无数雷霆,符箓,然后势不可挡的砸碎水帘抛飞出去,在金易和木恒二人的中间穿行而过,最终狠狠砸在一座石壁之上。
那位幽禁千年的妖君,后背缓缓从山壁上滑落,头颅低垂,眼神灰暗。
尸骸及地。
气机全无。
死的不能再死。
金易和木恒,神情震撼,看着满天水流,在杵杖撞击地面的声音之下,纷纷倒流,水帘之后的少年身影,缓慢显形。
云雀单手握着禅杖,另外一只手立掌举在胸前,眼神冷漠,便如同地藏菩萨复苏,睥睨九天十地,袈裟大袍在水汽之中不断被吹得抛飞,缓慢走出水帘洞天。
两位大宗主的目光迅速凝聚在佛子手中的那杆禅杖之上……
禅杖鎏金,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云雀握住“大愿禅杖”之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冷冽起来。
他继承的本就是杀力最强的“地藏”。
这又正是地藏的先天灵宝。
“绝对没有突破星君……只是命星。”饶是见识极广的律宗大宗主,此刻也骇然于地藏禅杖的杀力,他在心底喃喃自语,“只是持握这杆法杖,便跨越了命星境界,击杀妖君么?”
太惊人了!
如今云雀的战力,在命星之中,还有谁能做敌手?
在金易的心中,此刻就算是谪仙人复苏,就算是东皇再临,转世的地藏菩萨亦当横扫之!
金易在心底极其欣喜的长啸一声。
“我佛门将兴!”
而他的身旁。
那位禅宗大宗主的神情则是沉郁许多,看不出太多的喜怒哀乐,只是认真望向眼前持握法杖的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弯腰躬身,极其尊敬的开口:“恭迎地藏菩萨归位。”
金易也连忙行礼。
“恭迎菩萨归位。”
在他的眼中,此刻的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而是那尊远古无敌的菩萨化身。
有他在,灵山必将崛起,当横扫诸敌,重整数千年前的无上威势!
淡淡的水雾,在肩头笼罩,散尽。
云雀握着禅杖,平复了胸膛的复杂情绪。
他扫视一眼,道:“随我去石窟深处,请虚云师祖出关!”
第一百七十六章 请虚云出关
云雀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停留。
他持握禅杖,缓步向前走去。
禅宗大宗主旋即起身跟在佛子身后,金易则是怔了一怔……他连忙跟上,挠了挠并没有头发的头。
取禅杖之后,佛子的气息就变了。
原先的云雀,带着三分温和,宛若一位谦谦君子。
而持握“大愿禅杖”之后,这位佛子的身上气质,便变得一片冰冷。
是的。
一片冰冷,跌下零度……离得近一些,就像是坠入无间地狱一般。
金易的目光再次凝聚在“大愿禅杖”之上,那根禅杖,据说在远古战场,击杀了数百位大修行者,饮足了鲜血,愿力和怨念都极其饱满,想要拔动禅杖,便需要无比强大的意志。
曾经有大能将“大愿禅杖”放置在灵山某座大殿的殿前,让灵山弟子,都来尝试,是否能够拔出此杖……结果三天前来尝试的弟子不下千人,没有一人能够撼动禅杖丝毫,这些尝试拔杖的弟子,在回去之后,没有例外的,都生了一场大病。
一根禅杖,便是一座古战场。
地藏菩萨曾经立下誓言,要以一己之力清空地狱恶鬼。
这根禅杖上缠绕的凄魂,厉鬼,数之不清,轻易触碰法杖者……轻则招惹噩梦,重则大病缠身,卧病不起,即便是修行者也不能例外。
石窟泉水山林之间,缭绕一股淡白的雾气。
云雀手持禅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稳重起来,眉宇之间的稚气,消退的干干净净,衣袍举手投足,渗出了古老的气息。
捻火者,在初度融合神魂的时候,便会出现这种情况。
金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被击出水帘洞天,神魂俱灭的“妖君”。
被灵山幽禁千年,妖力消磨的差不多了。
最终的归宿,也便只有死亡。
“善哉……”他轻轻叹了口气,在心中替这位妖君诵念经文,渡化生息,修行不易,成为妖君境界已是得天独厚的大修行者,一个时代也不过数十人罢了。
“尔以鲜血见证灵山的成长,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在心中如此默念。
……
……
石窟的尽头,无数人翘首以盼。
水雾弥漫,最终走出了一位披着袈裟大袍的少年。
云雀将手中的禅杖高高举起,目光扫过四面八方,一言不发,但潮水般的欢呼和惊叹响起,人群为他开道!
摘下大愿禅杖!
天选之人!
其实在这一刻开始……盂兰盆节,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云雀冷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些信徒,信奉佛门,等待已久的那些人呐……为了这一刻,已经付出了太多,已经煎熬了太久。
他怔了怔,看见了石窟山门高柱之上,站立的一男一女。
宁先生,裴姑娘。
云雀罕见的在脸上露出笑容,遥遥对着人群的远方点了点头。
他立刻对着身旁的邵云轻声吩咐道:
“不要耽搁了,这就去请始祖出关吧。”
禅宗大宗主点了点头。
按照灵山的安排,盂兰盆节的正式开启,需要请来诸位佛门的大德,共
同祝愿和见证,在这之前,便是佛国的狂欢,庶民与信徒的盛宴……只要佛子大人能够摘下大愿禅杖,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只剩下在浮屠古窟点燃“愿火”了。
“佛子大人,虽然此次摘下了‘大愿禅杖’,但未必就能请出师祖。”
出于缜密考虑,邵云微微躬身,在少年的耳畔提醒,道:“按照谶言,虚云师祖会在‘点火’的那一刻出关,大愿禅杖虽是‘石窟’的钥匙,但没有师祖的同意,这世上没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那扇门。”
云雀一怔。
虚云师祖……就闭关枯坐在石窟的最深处,那间“石佛静室”之中,据说唯一能够打开这座静室的“外力”,就是自己手中的“大愿禅杖”。
不仅仅是钥匙。
也是沟通的媒介。
云雀轻声道:“无论如何,拿到‘禅杖’,我也能与师祖说上两句话了……至少让师祖知道,外面有人在等他。”
邵云笑了笑。
他其实没有明白云雀这句话的意思。
在邵云看来,外面当然有很多人在等师祖……无数的灵山信徒,无数的佛门百姓,他们在等待着的也不只是师祖。
等待佛门崛起的大世!
大宗主轻柔道:“外面也有很多人在等您。”
云雀摇了摇头。
真正苦等虚云大师的……是宁先生。
苦修者分开人群,云雀握着禅杖,快步行走,他收敛了持握大愿禅杖之时的“煞气”,将刚刚与妖君激战时的杀机全都藏起,微笑着安抚信徒们的情绪,在人海之中找到了通往“石佛静室”的方向。
片刻后,人群再次被苦修者拉起的长线拦住。
密林,瀑布。
劲风穿林打叶,湍流冲刷岩地,这些声音都消散之后,展露在眼前的,是一座古旧破败的老山,山壁岩石嶙峋,横生无数剑意,哪怕是修行者伸手触摸,恐怕都会被剑意割的鲜血淋漓……然而就是这么一座石壁静室,外表竟然爬满了青藤。
大音希声,大爱无形……这世上的某种意志,抵达极致之后,似乎都会以一种相反的,不可思议的形态体现出来。
譬如,生和死。
虚云大师究竟活了多少年,有人说是五百年,有人说是六百年,紫山山主和他是同一个时代的故友,但陆圣太宗成名的五人之中……却没有“虚云”。
因为他从不争。
直到群雄成名之后,挨个拜访灵山,才发现在灵山境内,有这么一位极其低调,而又强大的存在。
虚云……很有可能活得比五百年更久!
据说太宗皇帝,曾亲自来拜访灵山,找虚云大师,探讨破开寿元极限的秘密。
这位灵山的师祖,有可能活过了不止一个大限,而这座山壁上的枯荣和生死之意,已然转化了不知多少个轮回。
极致的死意,浓郁的蕴藏在剑念之中。
而绝处逢生的生机,则是扎根在死亡的意境根部。
宛若一条……没有缝隙的,完美的阴阳鱼。
于是剑壁生出青藤。
枯萎的静室内,盘坐着一个近乎不朽的老人。
外面有轻微的树叶紊乱之音。
禅宗律
宗两位大宗主,看清了来客的面容,犹豫了一下,正考虑要不要拦截,耳旁响起了云雀的声音。
“放宁先生进来。”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走出密林,看到了这座生死意境纠缠的剑壁,神情均是讶异震撼。
宁奕对“生死意境”很熟悉。
他在天都皇城见过参悟完整生死剑意的徐藏!
而且……他本身就是死过一次的人。
而裴丫头,则是专门研究生死禁术的未来紫山山主。
修行者的一生,逆天而行,都是为了探索那条通向“不朽”的道路……对抗着生与死的大道规则。
而无论是徐藏,还是历代的紫山山主,都没有做到像虚云大师那样,将“生死”意境,作用到周身的其他物事之上。
点化生死。
徐藏的生死剑意,让他自己起死回生的揭棺而起。
杀力固然惊人。
但只能让人死。
不能让人生。
紫山同样……说是研究生死禁术,但更多的重心,都是放在了如何杀死一个人,真正逆天改命,靠着“生死禁术” 能够挽救的,也只有山主自己罢了。
此间的生死可大可小。
小到一根毛发,一滴汗珠。
大到一座天下,亿万生灵。
他们都做不到……像虚云这样,闭关之处,因为自己寿元将尽,于是山壁生枯,死气沉郁,但众生蓬勃,藤蔓野蛮生长,草叶根根挺立。
这是一种,大生!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发自内心的伸出双手合十,对着石壁揖了一礼。
直到来到这座石壁前……他们才真正的意识到,虚云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存在。
宁奕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的额首,生出了几颗汗珠。
即便是与东皇交战,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
虚云大师,可以点化生死。
连枯藤都可复青。
那么救回丫头,想必也是可以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云雀。
少年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宁先生,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
……
……
云雀站在石壁之前。
他背对宁奕和裴灵素,无人看得起他此刻的神情,少年眯起双眼,眼神中一股晦暗不明的古老意志凝作风暴。
持握大愿禅杖……他才知道,之前对邵云说的话,其实显得相当愚昧。
点化生死的存在。
哪里还需要“钥匙”开门。
哪里还需要这个媒介来通话。
在这片灵山地界,只要虚云愿意,那么他就是全知全能的人物,风吹草动,一言一语,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少年将大愿禅杖平举,对准静室的一个凹陷处,轻轻的插入进去。
“咔嚓”一声。
云雀深深吸了口气,退后两步,大声道:
“灵山新任佛子,请师祖出关!”
声音回荡。
那面石壁,在大愿禅杖插入之后,横生出一道又一道晶莹的符箓刻纹。
喧嚣的气浪,从那座枯寂已久的石室缝隙中溢散而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光明,陨落了
“请师祖出关!”
风雷乾坤之音,在大愿禅杖的颤抖之下,震荡而出!
一圈一圈的虚空涟漪,在石壁表面激荡,与剑意一同翻涌,青藤被劲气击打地翻飞抛起——
在漫天草屑的翻飞中。
在宁奕和云雀的期待眼神中。
在裴灵素捏紧衣袖小心翼翼的等待中。
那面石壁……无数闪烁银亮的符箓,在数个呼吸之后,重归寂灭。
“这?”
云雀怔怔看着石壁,他伸出手掌,抵在大愿禅杖的底部,确认“钥匙”已经插入了石壁的凹陷深处,但这座“石佛静室”的门,却没有更多的回应了。
一片死寂。
宁奕也怔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面石壁,努力想要从那些横生的剑气纹路之中,看出什么。
虚云大师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秘纹。
是不是像天清池主一样……给来者留了什么讯息。
但他凝视石壁片刻就知道了,这面石壁什么都没有,那位枯坐这里闭关的老人,与天清池主也不一样。
虚云的“出关”,只取决于他自己。
以他在这面石壁上所展露的,“点化生死”的境界,想必不需要大愿禅杖这个媒介,也能够“洞悉”灵山境内发生的一切。
宁奕的神情变得苍白起来。
“宁先生……”
云雀有些焦急,他拔出大愿禅杖,再度插入进去,这次甚至没有激起尘埃,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掀起。
虚云闭关的地方,一片安静。
安静地有些吓人。
远远站在密林中的禅律两位大宗主,见了此景,对视一眼,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师祖他……没有出关么?”
金易的两根眉毛垂了下来,“以师祖的性格,既然留下了‘禅杖’开门的预示,就算时机不到,也应该有所提示才对。”
木恒只是沉默。
这位禅宗大宗主沉默了很久,然后才幽幽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万一这扇门开不了了呢?”
金易吓了一跳。
他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争执多年的老对头,下意识怒斥:“你说什么呢?!”
紧接着他的气势就有些熄灭……师祖已经活了太久,对于整个灵山而言,见证师祖大部分人生的弟子,都接连死去,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光明殿中的邵云师兄。
万一这扇门开不了了呢?
万一……这扇门里坐着的那个老人,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安然离开了呢?
万一……
“虚云师祖一生都在等灵山的‘继承者’。”木恒双手合十,慈悲的面颊上生出了一些释然,看着云雀的背影,道:“如今也等到了……大愿禅杖的主人,这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金易竟然无言反驳。
若是师祖出关,那么即便是天都的意志,也将不再具有约束。
灵山将恢复到史无前例的巅峰。
木恒意味深长道:“金易,灵山会迎来更好的归宿的……哪怕师祖不出关,也未必是件坏事。”
师祖不出关……更多的声望,地位,拥簇
会涌向佛子。
这是顺应自然的,顺应因果的,也是顺应天道的发展。
只不过云雀需要负担更多的“责任”。
金易微微晃神,他听到了远方石壁之外,传来了“咚”的一声。
泥尘飞扬。
……
……
云雀先是放下禅杖,然后双膝微微弯曲,半跪着坐在满是尘埃的石壁前,泥土沾染袈裟,让这位少年佛子身上的“宝气”都变得黯淡。
他本就出身泥泞之中。
此刻云雀的神情变得凝重。
他收敛了所有“地藏菩萨”的气息,隔着那座石壁……不知道那位老人还能不能看得见。
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向着石壁按去。
这一幕,让所有围观者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面石壁,密布剑气,即便是“坚不可摧”的大愿禅杖,在插入石壁凹陷处的时候,仍然发出了风雷啷当的交撞声音,此刻血肉之躯伸入其中,云雀的五根手指,在一尺之处,就被风刃割开,无数的剑意,如同玫瑰一般,掀动少年的小臂衣袍,在这条镀金的佛光手臂上,刺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刺啦”“刺啦”的破风声音。
云雀神情坚毅的将五根手指,按在了先前禅杖所处的位置。
鲜血在空气中弥漫。
地藏菩萨的鲜血,与凡俗的鲜血不同,沾染着淡淡的金色,溢散之后,化为血雾,缭绕在这石壁天地之间。
他要以自身神通,“窥探”石壁之内的景象。
“让我来看看……您是否还活着……”
云雀的神情逐渐沉了下来。
他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低声喃喃,五指猛然发力。
“轰隆隆”的狂风从石壁上再度迸发。
宁奕揽着丫头,双脚踩住大地,不被风气和神魂之力撼动。
云雀本身就是戒尘的弟子,所继承的“魂藏”和神魂之术独步天下。
此刻以神魂试探石壁,引发了无数的剑气,因果,还有虚云生前无意间留下来的“生死”意境!
一声低沉的痛苦嘶吼,打破了这片天地间的寂静。
云雀五指按入石壁的那一刻,整张白皙纯洁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生死意境的压力顷刻间降临,肉眼可见的黑白丝线,化为一座巨大囚笼,将这位年轻的“地藏菩萨”幽禁在其中,瞬间袈裟之上,渗透出一缕又一缕的黑烟。
云雀的神魂都要被打穿了!
他以极快的速度抽手,但身躯之上仍然被打出了一道模糊的苍老身影,捻火的力量都快被“生死禁力”打穿,整个人的气息萎靡了一大截,喷出一口鲜血,被极速掠来的两位大宗主扶住,整个人的面色都变得苍白。
金易和木恒神情震惊地望着那面石壁……
难以想象。
师祖留下来的禁制之力,竟然如此强大!
众所周知,虚云不是一位善杀之人,但即便如此,石壁上的“意境”仍然不可触碰,只需一刹便可灭杀涅槃境下的修行者。
就连佛子……也不例外。
被两位大宗主架起身子的云雀,气息委顿至极,他的唇角渗出鲜血,三
魂七魄缓缓归位,整个人无比颓丧,望着宁奕,声音沙哑道:“宁先生,我尽力了。师祖他……似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宁奕和裴灵素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他的眼神已经有些黯然,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想要安慰一下云雀,但举起之后又缓缓放下。
“辛苦佛子……”宁奕苦笑着摇头道:“大师自有他的打算。我也不是非要现在见他,离盂兰盆节正式的‘点火’,还有一些时日。”
“虽说师祖留下了谶言,在盂兰盆节必会出关,迎见众生……但……宁先生。”扶着佛子的木恒大师,犹豫片刻之后,道:“这面石壁,已经枯寂了数十年,师祖这般通天人物,早已洞悉一切,若是愿意施手援助,到了这个时日,又怎会刻意不出关见面?”
宁奕沉默了片刻。
“我有楚绡前辈的‘亲笔书信’,虚云大师不会不见我。”
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陷入了更加僵硬的沉默。
那么……事情便变得简单了。
时候,已经到了。
云雀拔出大愿禅杖,虚云就可以出关了。
他有着见宁奕的理由……那么为何还不出关?
只不过这个消息,木恒,金易,还有云雀,都无法开口。
宁奕回过头来,望着那面生出青藤的古壁,他看到了一些飞落的青藤叶子,离开了石壁的藤蔓主体之后,在空中便开始凋亡,落在地上,已经变成了枯萎的飞灰,一跌即碎,化为齑粉……风吹之后,连形骸都没有留下。
几个人的眼神,都有些难以言喻的沉痛。
经过刚刚的试探。
一个不幸的猜想念头,浮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
虚云大师……已经离开人间了么?
恍惚之中。
一道盛大的,盖压灵山世界所有声音的钟响,从远天响起。
宁奕不久之前听过。
那道声音……来自于光明殿。
只不过,此刻的钟声,与上一次的不同,上一次宁奕听到的钟声,带着七分古老悠长,这一次,则是压抑着掠过天际。
有掩盖不住的悲哀之意。
丧钟!
云雀,金易,还有木恒三人,在听闻了这道钟声之后,脸上顿时失了血色,这道钟声的响起,意味着很重要的人的“离开”。
不是开城远行的那种离开。
是生命消逝的那种离开。
……
……
光明殿外的沉重钟声,从山顶荡开,播及无数城墙,古山。
在地藏菩萨摘下大愿禅杖的灵山世界,狂欢和喜悦的情绪,甚至没有持续一个时辰,这道钟声的响起,击碎了一切的庆祝和游行……街道上的所有苦修者,信徒,平民,百姓,惘然地抬起头, 无助的对视。
当他们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不太真实……因为那道钟声来自于大雄宝殿,那道钟声来自于光明。
那道钟声的响起。
意味着邵云大师的圆寂。
光明,陨落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光明鉴
光明陨落了。
大雄宝殿的低沉钟声,带着哀意,卷过天际。
即便是远离灵山数十里的跋涉者,那些怀着“朝圣”心境前来净土参观“盂兰盆节”的苦修者,也听到了远天的钟声。
风沙之中,那些苦修者的神情变得很是僵硬。
先是不敢置信,然后面容逐渐苍白。
灵山的守护者。
坐镇光明殿的那个老人……离开了人间。
……
……
数百阶的山石石阶。
杵着禅杖的少年,神情黯然,艰难抬步,通往光明殿最高处的台阶,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邵云师叔临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跟随在其后的苦修者,摇了摇头,“住持大人什么也没有留下……唯独,只留了一样东西。”
云雀挑了挑眉,“留下了什么?”
身为灵山专门服侍大雄宝殿的侍者,这位苦修者的面容显得有些犹豫,他向着佛子身旁的众人投去了微妙的眼神。
尤其是与云雀同行的那位宁姓客卿。
大客卿走之后,应禅律两位大宗主的要求,客卿山将一枚极具分量的令牌送往了天清池,这枚令牌上雕刻着“太平”二字,灵山太平,生灵太平,这是历来客卿殿的作用……天下之能人异士数之不清,有能力为灵山开太平者,当受客卿之贵待。
让侍者无法开口,也无法想明白的原因,就是这一点。
一个太平客卿罢了。
身份再如何尊贵……也只是一个客卿。
然而邵云大师圆寂之后,只留了一样东西,没有留给禅律两位宗主,也没有留给佛子,而是留给了宁奕!
“邵云大师……留下了一枚镜子。”
他叹了口气,道:“是留给宁先生的。”
“一枚镜子?”木恒皱起眉头,面色变得震撼,喃喃道:“光明鉴?”
云雀的神情还算平静。
一行人走到了大雄宝殿的殿门口,佛陀菩萨,低眉垂目,似在默哀。
一缕又一缕的光明从大殿深处的布帘之中随风溢散。
那一席质地古老泛旧,羊皮破碎的布帘,被风吹得不断飘起。
伴随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碎片。
那座大殿的最深处,曾经有无限光明,还有一个老人。
现在只剩下无限的光明了。
大殿的高堂之处,悬挂着一面古朴的铜镜。
幽幽光华,掠入其中。
日月精粹,尽蕴其内。
……
……
宁奕抬脚迈入大雄宝殿的那一刻,那枚悬挂着的铜镜,便发出了一声铮鸣,犹如一位稚子婴儿,欢快雀跃,如飞剑一般掠行数丈,直接扑入了他的怀中。
宁奕有些措手不及,抱住那枚铜镜,整个人却被这股强劲的力度推得踉跄一下,以他的体魄竟然差点被这枚小镜子放倒……
两位大宗主看清了这枚铜镜之后,面色都变化起来。
光明鉴……
真的是光明鉴!
邵云师兄把“光明鉴”留给了这个姓宁的外人,持有此鉴者,便是大雄宝殿深处……那些光明的主人!
着铜镜,入手温热,颇有些美人在怀的感觉。
宁奕的手指摩挲铜镜边沿,数百年的岁月蹉跎,并没有让“光明鉴”生出裂纹,斑驳,在光明的洗涤之下,这枚铜镜不断擦拭着自己,只要将“星辉”灌注其中,小镜子便很快迸发光彩,熠熠生辉。
若是以神性催动,声势便更加浩大。
宁奕按捺下了那股动用古镜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以一缕气机注入镜内,安抚了这个开启灵智的“小家伙”,这个小家伙已经沉寂了太久,这些年来一直高挂光明殿前,此刻终于被邵云允许“走动”,重获自由,分外“兴奋”。
宁奕轻轻摩挲着镜子,柔声道:“小家伙,以后你就自由了,不用再被约束,剑气洞天内还有三个伙伴陪你玩……只不过现在你还得再等一会。”
那枚铜镜轻轻震颤了一下。
示意它听懂了。
宁奕松开手,光明鉴自动浮起,“环视”一圈,围着两个面色古怪的大宗主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悬停在云雀面前。
云雀的眼神古井无波,凝视着古镜。
光明鉴的镜面内,倒映出一张俊秀,平静的少年面孔,只不过阵阵扭曲,有香火气流淌。
“这面古镜,可以照现‘因果’,凝聚‘尘缘’。”
金易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死死盯着那面镜子,古镜内的云雀面容,已经发生了变化,丝丝缕缕的香火气下,那张少年的面孔被云雾遮掩,神秘而又禁忌的强大威严,也从境内世界流淌溢散而出。
这是要照见那位“地藏菩萨”么?
远古时代的地藏王菩萨,一人之力,镇压妖族无边大军。
杀力惊世骇俗,却从未有人真正目睹过那位大菩萨的尊容!
今日自己有机会看见么?
云雀沉默着凝视古镜,不言也不语,他看着自己的面孔在镜子里扭曲变化,眼神也变得冷彻……而就当那些云雾即将散开,展露真容之时,一道轻斥响起。
“不可!”
从来温和的禅宗大宗主,快步上前,拨开了那面古镜,拦在了云雀的面前,他盯着律宗大宗主,皱眉沉声道:“菩萨尊容,怎可轻易展现人间,捻火者若是与菩萨对视,万年因果牵扯,出了什么异变……金易,你担当得起么?”
那面铜镜似乎受了委屈,被木恒拨飞之后,呜咽呼啸着低空掠了出去,围着殿柱迷路了好一会,最终找了一个软绵绵的“温柔乡”躺倒,裴丫头颇有些无奈的揉着怀中古镜,臂弯里像是抱着一个襁褓婴儿。
云雀怔怔出神了好久,才揉了揉头。
少年呵呵笑了笑,道:“无碍的。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长什么模样。”
他转身望向宁奕,柔声道:“宁先生,邵云师叔留给人间的唯一东西就是这面‘光明鉴’,以他的智慧,你必然是‘光明鉴’最好的主人,这一点已经无需质疑了。”
金易和木恒二人神情都有些微妙,最终还是服从,妥协。
宁奕为灵山做了许多的事。
这面“光明鉴”,既然是殿主决定留给他的,那么作为灵山高层,也只能妥协。
宁奕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席布帘之后。
邵云大师之前就说过……要将这片光明赠给自己。
这是一份大礼。
所以对于此刻这枚“光明鉴”的归从,他其实并不意外。
云雀认真道:“但凭借我对邵云师叔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只留下光明鉴……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
他将目光投向那片被布帘掩盖的光明。
那里是邵云圆寂的地方。
坐化,死去,除了被邵云大师亲自传点的“有缘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那席布帘之后有什么。
而上次的“有缘人”,就是宁奕。
“按照规矩,宁先生,你拿了‘光明鉴’,就是那里的主人了。”木恒说道:“邵云师兄的本意应该也是……由你去揭开那里留下的‘秘密’。”
……
……
裴丫头抱着古镜,感受着怀中一圈一圈震荡的温暖涟漪。
“光明鉴”虽不是先天灵宝,但是材质特殊,汲取日月精华,在灵山的大雄宝殿历尽无数个日升月落,是极暖人的宝物。
生出灵智之后,宝镜能够感受到“主人”的心意。
它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主人,与这位女子之间的关系……有股自己无比向往的温暖力量,就在两人之间传递。
比太阳的光芒还要温暖。
这就是它最追求的东西。
这世上,没有比执剑者的神性,以及生字卷的气机还要更加温暖的力量。
其实这也是邵云将它留给宁奕的原因。
执剑者就是光明鉴择主的最好归宿。
只不过……抱着自己的那位女子,身上实在是太冷了,灵魂的深处像是结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冰。
它努力释放自己的“光明”,却无法缓解这份寒冷。
微风吹过。
那席布帘被风吹起。
开启灵智的光明鉴,感受到了一股外界传递的“暖流”,小镜子震颤一二。
宁奕一只手轻轻揽住丫头的细腰,淡然道:“邵云大师留下的东西……诸位便一同去看吧,不必避讳。”
他知道木恒的意思。
得了灵山的大造化,总不能只吞不吐。
在那片光明殿中……邵云肯定还留了其他的东西。
然而五人掀开布帘之后,才发现。
他们错了。
……
……
有些灼目的光明,让金易木恒和丫头,都吃力的眯起双眼。
已经进入过这里一次的宁奕,神态平静,他本就是执剑者,为光明而生。
而让他觉得有些意思的……是从未踏足过此地的云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适。
这里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光明。
什么都没有。
向上,向下,向左,向右。
东,南,西,北。
更像是一座孤独的,死寂的笼牢。
这就是邵云坐化的地方,死了之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座古碑,那本手札……都随着他的圆寂,消散在了光明之中。
宁奕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脚底。
踏入此地之后,连“影子”都被吞没。
什么都不剩下。
而那面古朴的,安静的“光明鉴”,忽然震颤起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误谶
那面“光明鉴”,忽然震颤起来!
宁奕皱起眉头,抱着铜镜的丫头,松开双手,“光明鉴”挣脱她的怀抱,掠向远方的光芒之中,围绕着大殿旋转一圈之后,它停住“身形”。
高悬在上!
“嗡嗡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响起。
无数游鱼般实质的光华,随着声音,一同汇聚掠向那面古镜。
古镜镜面之上,震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熟悉的气息,在这座禁忌的光明殿内升起,当光明散尽,铜镜正前方,已然汇聚出了一位盘膝悬浮坐于虚空上的老人形象。
“……师兄!”
金易怔怔看着老人,双眼有些泛红。
木恒也是神情复杂,轻叹一声。
正如云雀预料的那样,邵云大师坐化之后并不仅仅只留下了一枚“光明鉴”。
汲取这座大殿的光华后。
铜镜照现了邵云留下来的“意志”。
那道被铜镜照现出的老人,像是被“赋予”了灵智,缓缓睁开双眼,扫视了一圈众人。
邵云的神情再也没有了宁奕上次见面时候的疲倦。
他化成了光。
或许这才是他一生最“释然”的时刻。
老人的“魂念”笑了笑,对着两位大宗主说道:“以后‘光明鉴’,就是宁先生的了。我留给他的东西,你们不要动心思,宁先生……是对灵山很重要的人。”
木恒叹了口气,望向拎着烧火棍的某人。
在邵云心中永远也长不大的金易,此刻眼眶通红,哽咽着声音,“师兄……以后我都听你的。”
可惜的是,邵云已经坐化了。
留下来的,也只是一缕残念。
即便被“光明鉴”照现,也无法接收到金易的这份忏悔。
律宗大宗主做了很多的错事……但即便送走了宋雀,邵云都没有处置他,对于严遵戒律之人,最大的惩处就是让他免于戒律之规,灵山已经不可再失去重要之人了。
邵云大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他知道,只有真正的失去,才能让人从中获得“明悟”。
他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当他走了以后,木恒和金易就是未来佛子的“左膀右臂”。
处罚金易,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
既不可挽回什么。
也无法让金易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所以……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方法。
于是造就了如今截然不同的律宗大宗主……就比如,金易在“光明鉴”这件事情上体现的态度、
他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强硬,激烈。
他已经学会了“包容”,“接纳”。
而代价,却是永久的失去。
……
……
铜镜高悬。
邵云盘坐。
光明与雷音响彻在这座大殿虚空之中。
“阴晴圆缺,天意难为……即便很想看到‘盂兰盆节’师父出关的那一幕,但终究……功败垂成。”
“寿元竭尽,肉身湮灭,这一生之所作,所为,也对得起‘死而无憾’四字。”
“于灵山,鞠躬尽瘁。”
“于众生,死而后已。”
老人的神情有些感慨,邵云大师这缕临死之时留下的残念,在最终到来的濒死时刻里,似乎是在自
嘲的“审视”着自己的过往。
光明鉴照现出的老人,神情没有寂寥,没有萧索,也没有激昂,热切。
平静。
极致的平静。
不是那种冰冷的平静,而是带着一些温和的,像是春光一般的平静。
邵云无奈的笑了笑。
据说将死之人,都会看到自己的一生,走马观花的画面,那些难忘的,还有一些自己已经忘却的画面……只不过邵云并没有看到,他人生的漫长过程,都自锁在光明殿的光明之中,所以无数光明照亮了这段并不美好的回忆。
从后往前追溯……
就只有光明。
无限的,让人快要发疯的光明。
老人缓缓的,缓缓的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轻轻点触。
这片光明殿中,出现了一个极其细狭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黑点”。
这是他带进这片大殿内的东西。
是他自锁光明殿前的影像。
是唯一值得记忆的,他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
这是……关于“邵云”活过的证据。
枯老的手指轻轻点触在“黑点”之上,“唰”的一声,黑色的画面铺展开来——
光明殿的门锁没有生锈,钥匙从锁孔内拔出,年轻的僧人双手合十倒退着从月色中走出,退出那片大殿。
时光从他自锁大殿前开始倒流。
一幕又一幕画面,在“光明鉴”的力量之下,展现在宁奕五人面前。
在月光下立下誓言,守护灵山,追寻大乘佛法的邵云。
打扫院落枯叶的邵云。
揉着两个师弟脑袋,露出灿烂笑容的邵云。
拿着戒尺要责罚戒尘,具行还未入门时候的邵云。
跪坐在“石佛静室”的蒲团上,等待师父出关的邵云。
花落花开,时间倒流,寺庙院落的果实倒退着长回树上,化为青涩的芽苞,再退化成为要缩回枝干内的幼芽。
这些快速的,闪逝的画面当中,主人公的面容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稚嫩。
最终定格成为一个襁褓里的婴儿。
婴儿时期的“邵云”。
在老人的指尖,安静的睁开黑色琥珀般的双眼,与未来的“邵云”对视。
这就是邵云留在光明殿的东西。
一串关于自己生前的最后回忆,或者说……最后念想。
为众生奉献自己。
大宏愿下,是大痛苦,大忍耐。
“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
邵云笑了笑,喃喃道:“我已经死了啊。”
宁奕听到这句话,鼻尖涌起轻微的酸涩。
他发现自己一开始的想法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
他本以为,困坐在这片大殿内的邵云,死去的时候,会觉得“解脱”,会觉得“释然”,会觉得“轻松”。
但并不是这样的。
当漫长一生的寿命走到尽头之时,没有人会觉得“释然”。
还是会有太多的不舍。
生与死,正如拎起,放下。
拎起了,放不下。
圣人亦是如此。
……
……
云雀沉默地看着师叔。
那个细小的黑点,迅速的崩塌,无数光华将这唯一的“黑暗”吞噬。
老人的虚像,继续伸
手,漫天光华翻涌,他最终捞出了一本古朴的“手札”。
宁奕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这是虚云大师的手札,也是邵云终其一生所研究的宝典!
老人翻动手札,柔声道:“我追寻着师父的脚步,在这片光明之中探寻着大道,佛法,还有虚无缥缈的‘长生’,师父留下的谶言,灵山的每一位门徒,都理所应当的信任着,坚守着。灵山终将迎来一位捻火者,成为终结禅律斗争的新任佛子,举起‘大愿禅杖’,在盂兰盆节的那一日,点燃浮屠古窟的愿火,而师父,他也将在那一日出关,成为灵山复兴的见证者。”
他的声音很慢。
听起来很柔和,像是一股暖风,掠入心底。
木恒和金易两个人的神情,随着这句话的进展,也变得柔和起来。
“我也期盼着……在盂兰盆节,见到师父,再次重逢。”
“然而,我发现我错了。”
然而,邵云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而且不再柔和。
他仿佛猜到了自己死后,会有谁来到这片光明殿。
老人一字一句,盯住“宁奕”所在的位置。
“我穷尽一生,找寻着‘答案’和‘秘密’……在寿命走到尽头的时刻,终于在这片手札上,得到了师父的启示。”
邵云面露遗憾的说道:“师父留给灵山的‘谶言’,并不是完全正确的。”
这句话,让几个人的面色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尤其是宁奕。
宁奕的大脑一下子变得空白,像是被锤子砸了一下。
嗡嗡嗡的作响。
这是……什么意思?
虚云大师留给灵山的谶言……是支撑自己来到灵山,疗养至此的动力,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虚云出关的那一刻。
虚云留下来的谶言……有错误的地方。
宁奕的面色顿时变得惨白,他盯住“邵云”的虚像,与老人隔相对望。
“我的一生,除却庇护灵山之大愿,还有一愿……就是与师父再次会面,请师父解我心中诸多困惑。”
邵云喃喃道:“师父的谶言有误……而这句谶言的前半段,都已经实现。”
“世间众生,生老病死,终究难免。”老人望向宁奕,眼中满是愧疚,低声道:“若是我没有猜错,那么师父,多半是不会再走出那间静室了。”
五雷轰顶的消息。
无异于雷劈一般。
宁奕脚步踉跄,险些站立不稳,杵着细雪才勉强站住身子。
他嘴唇的血色都消失了。
宁奕受到的打击,比丫头还要更大。
他曾经照见了一缕未来,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未来。
在天清府邸内。
他以生字卷对抗天道,撕开未来迷雾,看见了无数的光明。
本以为是希望……但现在来看,就是自己在光明殿得到的“照现”么?
那句善意的谶言。
那句虚云留给灵山,鼓舞众生,活下去的“谶言”。
谁能想到,这是一句错误的谶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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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石佛
光明散尽,那枚铜镜也失去了光华。
照现出这段影像,似乎已经耗尽了“光明鉴”的积蓄……它下跌了一截,微微停顿,继续下跌,就这么如此往复,跌跌撞撞着飞回裴丫头的怀抱,然后收敛所有的光芒,镜面震荡出一连串的静谧水波。
整座光明殿内,一片死寂。
邵云大师留下来的“讯息”,太富有冲击力。
直到离开大雄宝殿,宁奕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云雀遣散了两位大宗主。
默默相送。
一直送到天清池前,即将分别之时,云雀才开口。
“宁先生……邵云师叔说的,终究只是猜测。”
云雀看着宁奕,认真道:“虚云师祖的修为境界,已然通天,石壁上的‘青藤’,你我都看见了,点化生死之境,这等手段几乎堪比不朽,我不相信师祖就这么死了。”
宁奕身躯微微一僵。
他沉默地看着云雀,那个从小巽寺走出的少年,如今身上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骨子里的羸弱已经被地藏菩萨的“愿力”洗涤。
“我答应过你,要替裴姑娘治病。”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云雀一字一句道:“还请宁先生等到‘盂兰盆节’,见证灵山的愿火。”
宁奕有些恍惚的笑了笑。
如果说,邵云大师所说的是真的。
虚云不会再出关了。
那么自己等在灵山,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从北境长城离开南下,东行的这数千里,都是无用功罢了。
但……万一呢?
邵云临终的时候,在那本手札上得到了“启示”,他推测虚云大师留下来的那句谶言,只不过是用来鼓舞灵山众生的误谶罢了。
但万一邵云猜错了呢?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云雀,道:“盂兰盆节,若这真的只是一句‘误谶’……那么我和内人,就要离开这里了。”
云雀露出了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像是回到了小巽寺时候的模样,松了口气,随后揖了一礼,认真许诺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有人打扰二位。”
顿了顿。
“宁先生,我们盂兰盆节再见面。”
……
……
“那个小家伙,捻火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啊。”
两人行走在池水之上。
抱着“光明鉴”的裴灵素,脚步极轻,一走一跳,看起来心情并不沉重。
宁奕也收敛了之前沉痛的神情。
他揉了揉脸,点头道:“地藏菩萨的传承,会导致大量的愿力涌入宿主……短则三年,长则十年,数十年,宿主都将无法恢复到原先的‘意识形态’。”
“这很正常……云雀本来只不过是个普通孩子,觉醒地藏神魂,继承佛子重任,短短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宁奕说道:“他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东西。”
丫头轻声道:“关于‘邵云’真正留下来的消息,不告诉他吗?”
宁奕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有些波动。
没有人知道,宁奕那一日踏入光明殿,邵云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脑海里的画面再次倒映。
……
……
【“执剑者,
执天下之光,斩破黑暗。”
邵云的声音在宁奕耳旁挥之不去——
“我死之后,这片光明是小先生的。”
“烦请小先生为灵山留一剑光明。”】
……
……
邵云大师,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正如佛门过往历史里,那些真正得道的高僧,能够知晓自己何时死去,何时圆寂,何时意识消磨于混沌之中。
邵云对于自己的生命状况,早已抵达了“了然”的境界。
不仅仅是对于自己的生命了然。
对于灵山的未来,也是了然。
邵云在燃尽命火之前,竭力推演出了灵山的“未来”。
这就是他在光明殿内,留给宁奕的,无人知晓的叮嘱。
“宁先生,接下来……请你只需要当个看客便好了。”
“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干预。”
“如果不按照这条路去前行,灵山很有可能……会迎来毁灭。”
邵云在光明殿中,用自己的寿元,为宁奕展露了一角推演的未来。
这位老人将宁奕喊进大雄宝殿,赠予那片光明,便是希望宁奕知道……邵云所进行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推演的,有深意的。
所以接下来的“逐雀之策”,宁奕选择留在天清池,并不发声。
他答应了邵云,沉默地当个看客。
宁奕很清楚,自己从来都是一个“破局者”。
手中的细雪,身体里的剑骨,让他有资格当一个“破局者”。
若不是答应了邵云大师,那么他在大客卿离开灵山之时,可能就会改变这条因果长线……而作为对应的承诺,邵云告诉宁奕,好好的当一个看客。
直到盂兰盆节的到来。
他是一个破局者。
要破的局,不在昨日,而在明日。
“大客卿走了,邵云大师也走了……灵山才能迎来如今这样的局面。”
“我相信邵云大师,所以我只当一个看客,看客是不会出手,也不能开口的。”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裴灵素,柔声道:“丫头,你相信我吗?”
抱着古镜的丫头,闻言之后怔了一下。
“傻瓜……”
铜镜里倒映出女子那张苍白憔悴的笑脸。
“我永远相信你。”
……
……
穿林打叶。
风声萧萧。
哀钟回荡。
邵云大师的圆寂坐化,对如今的灵山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噩耗,即便盂兰盆节即将到来,但这些信徒们的神情并不轻松,反而十分凝重……多难兴邦,今年的灵山遭遇了太多的打击,象征着“浴火涅槃”的盂兰盆节,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
跟随在佛子身旁的苦修者,个个神情严肃。
握拢禅杖的云雀,披着大袍,快速在浮屠古窟内行走着,他的神情同样严肃,这里即将是他的愿火点燃之地……为了顺利开启“愿火”,他必须要比所有人都熟悉地形。
禅律两位大宗主负责看守禁地,布下层层禁制,以防意外。
随着他的深入,追随者的数量慢慢减少。
最终来到虚云的闭关之地,只有金易和木恒两人。
云雀转过身来
他盯住两位大宗主。
少年的身上,迸发出一阵凌厉的锐气,即便是修行境界要高于云雀的两人,此刻也感受到了不适……
木恒顶着压迫感,艰涩道:“佛子大人?”
云雀冷声反问道:“你也知道我是佛子?”
木恒怔住了。
“距离盂兰盆节召开还有多久?你们做了什么?”
那个从来都是温和待人的少年,第一次昭现怒容,沉声道:“东土数千座寺庙的僧人要进灵山,你以为我不知道?瞧瞧你们怎么做的,学大隋的边境长城,给朝圣者划分三六九等,外面现在排着几千人的长队,那些都是我佛门的信徒,城内锣鼓喧天,城外饱受风沙摧残,难不成真以为踏入灵山就是人上人,在灵山外的,就不是佛门弟子了?”
“两宗之作为何在!”
云雀压着声音和愤怒,“这只是其一……我来告诉你,两宗的弟子用在哪里了,都用来戍守古窟了!二位还请告诉我,这座古窟有必要驻守如此多人么?”
“浪费如此多的精力在此事之上,说的好听,为了护我周全……两位大宗主难道忘了宋雀先生说的话么?纵然佛子地位崇高,但不得过于追捧!我捻火之后,成功摘下‘大愿禅杖’,难不成在灵山之内,还有人敢刺杀我?”
木恒和金易都沉默了。
木恒叹了口气。
金易则是犹豫了很久,艰难问道:“佛子大人,您的意思是?”
“外面的那些苦修者,信徒,全都放进来。”云雀盯着两位大宗主,缓声说道:“皈依我佛者,怎可受这等无妄之苦,盂兰盆节,他们已经等得够久了。”
“另外……古窟内的戒守,大部分都可以撤了,把守古窟入口便可。”云雀说完这句话,整个人的气势也缓慢下跌,疲倦道:“我有些乏了,不用担心我的安危,这几日我哪也不会去, 待在这里……好了,若无事,你们二人也可以走了。”
金易和木恒对视一眼,彼此无言。
说完之后,云雀便放下禅杖,盘膝坐在了“石佛静室”的石壁之前,凝视着生满青藤的壁面。
“对了。”
他想起了什么,再次开口。
“今日光明殿里的画面,你们二人也看到了。邵云师叔临终坐化,留下了‘师祖误谶’的消息。”
少年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背对两位大宗主,“邵云说师祖不会再走出静室了,这个消息终究只是猜想,不可传出去。”
“……是。”
两位大宗主就此退去。
偌大石窟,尽头只剩下一个披着古朴袈裟的少年。
那根禅杖,被他轻轻放在膝盖之前。
云雀伸出一只手来。
“虚……云……师……祖。”
一字一顿。
他的手掌在缓慢推进,随着手指的按压,少年喉咙里的声音沾染了一些血腥,还带着疼痛。
他试图与那座静室建立联系……来确认邵云的猜想。
是误谶么?
淡淡的血气,被风吹散。
天地仍然是一片死寂。
云雀凝视着自己手指指尖的血花凝固结痂,轻声喃喃道:“我真的不敢相信……像您这么伟大的人物,也会失败。”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死骑(上)
盂兰盆节。
佛门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节日。
“盂兰”二字,又有“倒悬”之意。
宁奕和丫头走出天清池,来到灵山的古城前。
古城的城门口,摆放着“法师座”和“施孤台”,这是盂兰盆节传统的“放焰口”习俗,法师座前供着超度地狱鬼魂的地藏王菩萨,下面供着一盘盘面制桃子,大米。施孤台上则是立着三块灵牌和招魂幡。
“再过一些时候,到了正午,这些百姓就会把瓜果,食物摆放在那块施孤台上。”裴丫头牵着宁奕的手,路过那座古台,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诵经念咒之后,这些‘祭品’会被撒向四方,这就是‘放焰口’了。既有追悼亡魂之意,也有延生阳寿之功效。”
古城四处都是佛门的信徒。
宁奕的“白骨平原”开启之后,他的肉眼能够看到一缕又一缕的“愿力”,在这座城池的四面八方升起。
盂兰盆节果然是大气运之日。
这一日的愿力,香火,恐怕就抵得上浴佛法会一整年的积攒……这些日子灵山城门大开,放了数万的民众入内,净土内的客栈,佛庙,大殿,已经近乎于饱和,这么多虔诚的教徒,产生的愿力自然也会成倍数的增加。
只不过人多了,麻烦就多了。
宁奕亲眼看见,在某处客栈的角落,两位佛门教徒因为所信奉的菩萨理念问题,先是争执,然后大打出手。
“在哪里都有纷争……佛门也不例外。”
灵山是东土所有苦修者所追寻的无垢净土。
但这世上哪里有无垢的地方?
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不会是净土。
要说真正清净安宁,与世无争的地方……就只有人死后安葬的墓陵了。
宁奕和丫头两个人行走在古城上。
他的心境出奇的宁静,像是一面湖水,这几日的静养,光明鉴和宁奕的气机完美的融合到了一起,邵云大师留下的“那片光明”,如今也在宁奕的掌控和驾驭之中。
宁奕可以肯定,自己就是大雄宝殿那片“光明”最适合的主人。
执剑者之剑气,破灭一切黑暗。
养气功夫,神魂境界,不知不觉又上了一个层次。
就连最焦灼的那件事情,似乎也能够被“按压”下去,宁奕牵着丫头的手,像是一对没有修为的凡俗夫妻,就这么以“旁观者”的身份,穿行在大街小巷。
灵山的暗哨,僧兵,在人潮之中,悄无声息的流动着。
他们打扮的很朴素,佛门信徒大部分都披着宽大的布袍,所以伪装成觐见古佛的参拜者,也不是一件难事,数以千计的苦修者,渔网泼洒般分布在灵山诸多古城的各个角落,通过通讯令牌,在两位大宗主的部署之下,掌控着这场“盂兰盆节”的细节。
……
……
“佛子还没有出关么?”
木恒皱起眉头,站在石窟一块突出的山崖之上,身前是古城缭绕的薄雾,身后是照破雾霭的清光,只不过他转过身,望向“石佛静室”的视线,被层层的藤蔓古木所挡住,枯坐在石佛静室的那个少年,保持单手触摸石壁的姿势,已经有十几日了。
“为了替宁先生的夫人治病么?”
金易的神情变得黯然,他想到了那位姓裴的小山主,忍不住有些惋惜,裴灵素称得上惊才绝艳,无愧于是裴旻的女儿……只可惜沾染了“不
治之症”,若是师祖不出关,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救呢?
便再无人了。
两位大宗主知道,继承虚云师祖“神魂造诣”的,不是别人,正是云雀的师父戒尘。
所以佛子一直在为救治裴灵素的神魂之症而努力,搜刮了数不清的医书,秘典,竭尽全力的延续着裴灵素的寿元,好不容易拖延到了今日,却得到了“误谶”的消息。
除了宁先生二人。
最不能接受“误谶”的,应该就是佛子大人了。
有种心血之作被打碎的感觉。
至于两位大宗主……他们二人熬到了“地藏菩萨”的捻火重生,最大的心愿已经圆满。
如果邵云师兄说的是真的,虚云师祖早已在静室内坐化,谶言乃是师祖自知时日无多之时,所破戒打的“诳语”,为了激励世人,鼓舞灵山……那么木恒和金易也能够接受。
毕竟……这么难的时期,都已经挺过来了。
他们固然心中悲痛,但只会怀着悲痛更加坚韧的前进。
风声忽然变得喧嚣。
两位大宗主留意到了石室之外的异变,有一股凌厉的剑气升腾而起,然而可惜的是……这并不是师祖出关的预兆。
而是盘膝坐在地面上的少年,举起禅杖引发的异象。
在石佛静室之前,整整枯坐十五日的云雀,此刻缓慢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他浑身都覆盖了一层灰屑,像是化为了一尊石佛,随着起身的动作,这些碎屑哗啦啦飘坠散落,被无形气机震碎。
佛子的眼神带着复杂,深处有一抹遗憾。
“师祖……确实是逝去了。”
两位大宗主骇然无声,不知该说什么。
师祖确实逝去了?
这句话,从云雀口中说出来,便证明……这位佛子,已经确认了师祖“死去”的消息。
这短短的几个字,此刻听起来,带着强烈的曲折离奇的不甘,以及经历了诸多斗争之后的挫败。
佛子摇了摇头,面容重新变得柔和,如沐春风一般,问道:“今日是盂兰盆节?”
两位大宗主揖礼,道:“请佛子为石窟点火,加持。”
云雀低垂眼睑,“师祖不会出关了,我们也没有等下去的必要……信徒们准备的怎么样了,仪式举行到哪了?”
邵云的声音带着一些激动,他压着嗓音,道:“石窟外,至少有五万的信徒,等待着您的‘点火’……”
金易接过话题,道:“佛子大人,按照往年‘盂兰盆节’的规矩,点火乃是在‘戌时’天黑,夜幕降临,以愿火冲破长夜,昭现佛门之……”
他话未说完,木恒便幽幽道:“按照往年‘盂兰盆节’的规矩,佛子大人还需提前三天沐浴更衣,斋戒,难道要整场盛会推迟不成?”
金易一时之间无法反驳,瞪了眼跟自己作对三十年的冤家,最终沉下气来,认真道:“佛子大人可以考虑换套衣袍,骑马绕行灵山城一圈……这样会有更多的信徒追随,届时再‘点火’也不迟。”
云雀伸出一只手,压住了木恒说话的趋势。
他微笑道:“换身衣袍就不必了,这套袈裟,是我师父当年留下的东西……我很喜欢。”
这是“戒尘”离开灵山前的僧袍。
云雀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翻转,整座古窟“倏忽”涌动一大片灵雾,在佛子的掌心缭绕翻转,化为一颗颗饱满分明的水
珠,紧接着少年捏碎掌心的水珠,向前迈出一步,穿过漫天的“水灵气”,这身落了尘埃,略微干枯的袈裟法袍,在云雀穿出水幕之后,变得湿润而富有光泽,整个人变得明澈起来。
金易由衷赞叹道:“佛子大人好手段。”
如今云雀该是什么境界?
按理来说,取大愿禅杖之前,这位佛子的境界大概在命星两重,三重左右,战力可以跨越一个大境界,与那位枯锁洞天的妖君战斗……而现在,金易就更看不透他了。
经历了“石佛静室”的闭关,佛子似乎变得更强了,像是领悟到了什么。
是石壁上的“生死意境”么?
金易不是没有试过,参悟这面石壁上的“剑意”,“生死”,只不过“点化生死”这等境界,距离他太过遥远,而佛门凡事又讲究“缘”之一字,在枯坐半个月之后,金易明白了一个道理。
虚云师祖的点化,实在与他无缘。
云雀是万中无一的奇才。
准确的说……那位地藏王菩萨的捻火传承,能够让人变成万中无一的奇才。
“金易宗主说的有理,外面那么多的信徒在等我……让他们久等了。”
云雀微笑道:“二位为我备马,众生候我多时,我要见众生一面。”
片刻后。
袈裟少年翻身上马,宝相庄严,回过半张侧脸,看着木恒,淡淡道。
“戌时点火,二位不可掉以轻心,要护灵山城周全。”
……
……
灵山城门大开。
沙尘风暴席卷,仍然不断有跋涉者,跨越大漠,千里迢迢而来,所为“盂兰盆节”,在两位大宗主的指令下,守城的僧兵,只是稍微检阅身份,便会放行。
一骑单骑,掠地而来,从远方席卷狂沙,一个身形狼狈的男人,在马背上俯得极低,染血的青袍之下,裹着一层细密的鳞甲,腰腹被剖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僧兵交叉大戟,拦住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佛门中人。
虽说盂兰盆节,城门大开……但灵山仍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这个修为低微的狼狈男人,满面都是黄沙,嘴唇干枯,虚弱到了极点,想要进城却被拦下,接连出示了好几块令牌。
“天都使团令……玄字楼……都是什么玩意儿?”
为首的僧兵皱起眉头,盯着男人,听到了一声虚弱的恳求。
“有很大的事情……会发生……”
马背上的男人,声音艰涩,卡顿。
“我要找……宁先生……”
僧兵挑了挑眉,宁先生?灵山有那么多姓宁的……这家伙找哪个宁先生?
他下意识想到了那位与眼前男人同为“异乡人”的宁先生。
在僧兵犹豫片刻,尚未作出决断的时候,一道温醇的声音响起。
“让他进去。”
为首僧兵眼前恍惚,一枚弧形闪烁光华的莲花令牌,已然悬在了他的面前。
腰佩双刀的宋净莲,以及坐在他怀中牵着马绳的朱砂,勒马停在灵山城墙之前。
宋伊人神情淡然,气质却比离开之时更加沉郁。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气,令人无法生出忤逆之意。
“在那之后,就关上城门吧,不要再放人进来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死骑(下)
“前往孤骊山的铁骑……一共三十四人。”
断续的,沙哑的声音。
在屋阁里回荡。
卸下了甲胄,半边身子都被绷带包裹的年轻男人,看起来极其狼狈,八成以上的面颊都被裹住,仅仅露出一只眼。
他谨慎地注视着屋阁内的黑袍男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情报司”的督查大人。
是的。
云洵给宁奕的那块腰牌,象征着天都情报司极高地位的秘密腰牌……是大司首独有的权力,而持有此令者,即是“情报司督查”,这就是那三十四骑情报司斥候,为宁奕卖命的原因。
躺在床榻上的男人,名叫于延。
于延声音颤抖,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口。
“我的同袍们……都死了。”
“他们的性命,换回了这个。”
颤颤巍巍的声音,配着颤颤巍巍的手。
一个破碎的,雕刻着模糊字迹的木质古老铜片盒。
“大统领临死前,交给我的。”
……
……
屋阁内,除了于延,还有四个人。
宁奕,裴灵素,宋伊人,朱砂。
四个人的神情都很凝重,他们当初借助情报司力量,探查“孤骊山”的迷雾,却没有想到……那里居然会如此凶险。
按理来说,不应如此。
当初道宣跋涉东土,找到了孤骊山,与禅子神秀提前对决,他曾经说过,那里就是一座简简单单的荒山,只有禅子一人独居,为了掩人耳目,整座灵山都没有其他人知晓此事……而这样的一座荒山,在神秀死后竟然变成了凶地?
“你在那里遇到了什么?”
宁奕蹲下身子,一只手接过铜盒,另外一只手按住于延的小臂,示意他不用着急,同时将“生字卷”的元气,输送到这个重伤男人的体内。
如涟漪般的生机,在屋阁内扩散开来。
春风萦绕。
于延痛苦的闭上双眼,但他的面色迅速好转起来,他的修为并不低,已经臻至后境,在情报司的铁骑之中, 也算是一方小统领。
“灰雾……看不清的灰雾……灰雾里……有一座木屋……还有……还有……”
于延的声音愈发艰难。
他的牙齿都快被自己咬碎了。
“我记不清……记不清了……”
生字卷治愈了他身体上的创伤。
却无法治愈心灵上的创口。
在孤骊山的遭遇的惨案,让于延的神海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失声痛哭道:“灰雾里面有杀不死的生物……大统领死了,小七死了,水儿也死了……”
说到这里,这个男人的情绪再一次崩溃。
他双手痛苦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想要把发丝揪断,把头颅拧下来。
“我当时负责殿后……看着他们进入灰雾……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命牌破碎……”
男人偏转头颅,对着石壁狠狠砸了过去。
宁奕伸出一只手想要阻止,但指尖却僵住……“砰”的一声,于延的额首溢出鲜血来,他喘息着痛哭,“我做了逃兵……我对不起他们……”
宁奕叹了口气,回头望向丫头。
几个人眼神都是了然。
因为侥幸,所以逃出了一命,支撑这个男人奔赴灵山的毅力,在他抵达的那一刻便瓦解破碎,这次任务留下来的阴影,恐怕会存在一辈子。
宁奕没有阻挠“于延”伤害自己的行为。
有时候,人在绝望的时候,必须要将胸腔里的那一股“郁气”释放出来,事实上于延做的很对,他面对恐惧的时候仍
然理智。
连情报司铁骑大统领都无法解决的“灰雾”,悄无声息的吞噬了三十三人。
哪怕他不选择后退,也不会对结局造成什么影响。
宁奕指尖掠出一缕青芒,在屋阁上空悬着,如一枚小型的暖阳,他留了一道完整的生字卷气机,用来照顾于延……确保他不会因为“自残”而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势,或者真的就此死去。
这个男人,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
……
关上木门。
四个人沉默了很久。
“这件事情怪我……”时隔多月不见,宋净莲对宁奕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道歉,“因为我的倏忽,导致了这些无辜者的死去。”
他本以为孤骊山,并不是险恶之地。
只不过相距太远,所以不方便探寻……但却没有想到,神秀留下的“线索”,单单是探寻一角秘密,就造成了三十三人的死亡。
以及一个成年男人的心理崩溃。
“灰雾里是‘影子’。”
宁奕很是直接了当的开口,在座的四人都知道影子的存在,所以也没有必要刻意隐瞒。
宁奕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在浴佛法会的时候,传出了鬼修的‘窃火’计划。曾经有个错误的想法,一直在误导我们……是琉璃山期盼着‘借火’,是琉璃山策划了‘借火’。”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宋伊人接过了宁奕的话,皱眉沉吟道:
“具行师叔是信奉‘阿依纳伐’的邪教徒,背后是不死不灭的影子,歪曲信仰,偷窃愿力,他瞒过了所有人,发动了‘窃火’。”
“是的……”朱砂喃喃道:“神秀作为小雷音寺最关键的那一环,他作为禅子,怎么会有渠道接触到‘影子’?”
“神秀自尽的太快了。”宋净莲摇了摇头,道:“回到灵山之后,我爹彻查了禅宗的档案,我们一度怀疑,那位木恒大师,就是培养神秀的幕后黑手……但是禅宗的案卷很干净,木恒只知道神秀是‘道胎’,对于神秀隐居在哪,却是一概不知。”
“让神秀隐匿身迹,的确是禅宗的主意,但这件事情搞砸了。”宋伊人的神情颇有些复杂,“神秀背着木恒跟‘影子’有所联系……如果影子有着很强大的精神感染力,那么他临死之前,为什么要执意告诉我‘孤骊山’三个字?”
答案在铜盒里?
……
……
午后的光线,透过木窗,落在铜盒上。
“不可轻易拆解,虽然是质地普通的铜盒,但是里面藏着某种神秘禁制……一旦试图打开,铜盒就会碎掉。”
裴丫头端详着铜盒,蹙起眉头,“看起来,像是……日记?”
“神秀说他在孤骊山留下了部署。”
“但是于延说,他们在灰雾笼罩的孤骊山里,只看到了一座破烂的木屋,里面只有这个空荡荡的铜盒。”
宋净莲说道:“这就是神秀的部署了。以这枚铜盒的大小,藏不了带有杀力的宝器,如果没有猜错,铜盒里就是他以神念留下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线索到这里中断,打开铜盒的办法也卡死了,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宁奕望向窗外,客栈外大旗飘扬,盂兰盆节的喧喝声音悠扬的荡开。
他轻声道:
“邵云大师走了。”
宋净莲微微一怔。
他对灵山没什么感情,唯独对邵云大师心存感激。
宋伊人摇了摇头,“离开的时候,我爹就跟我说了,邵云大师的日子不多了……可惜他没看见‘盂兰盆节’。”
“他让我当一个沉默的‘观看者’,在盂兰盆节点火之前
,不要做,不要说。”
宋伊人听了这句话后,沉默片刻,“邵云大师说的是对的,关于佛门的事情……你不该牵扯太多。”
“不……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但后来发现,邵云不是这个意思。”
宁奕凝视着宋伊人的双眼,道:“他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
“虚云师祖的‘谶言’是‘误谶’。”
整个屋子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
宋净莲揉了揉眉心,他咀嚼着宁奕的话,将里面含着的几层意思都悟出之后,又缓了很久,才很是艰难的说了一句实话:
“邵云大师基本不会说谎。”
宁奕也笑了笑。
“虚云师祖也一样……”
宋伊人摇头,道:“我不相信师祖死了。”
“我也不相信。”
宁奕平静道:“但如果这句谶言真的是错的呢。”
宋伊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骇人的事情。
他盯着宁奕。
宁奕再一次开口:“如果虚云真的没死呢?”
“咔嚓”一声。
铜盒迸发出了一道古怪的声音,像是朽木被人锯开,正在端详铜盒的朱砂怔了怔,她的脸蛋浮现一抹红色,尴尬地放下铜盒,指了指这个小玩意,“我看到铜盒上留下些‘神魂凹印’,对应着灵山的古梵语经文,就把空缺的地方填补上去……它似乎是,开了?”
安静的静室。
古老的铜盒,在朱砂无意间完成填补之后,发出了类似婴儿啼哭的吱呀吱呀声音。
漫长的时光,能够听到一起一伏,两道交错的,漫长的啼哭。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宁奕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紧接着铜盒的上方,浮现出一道影像,那道影像在光线之中很是微弱,面容很是病态,但唇角却噙着温柔的笑容。
“神秀师兄……”
在宋净莲的潜意识里,禅子始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形象。
铜盒并没有因此打开,但完成填补之后,却触发了这么一段影像。
“从被邵云捡回灵山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想,该怎么终结这痛苦的一生……”
那个微笑着的年轻僧人,在以神魂录下这段影像的时候,便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净莲,我最亲爱的师弟……如果有一天我会死去,那么我一定会死在你的面前……我在这世上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
“人的生命,与选择无关。”
神秀的声音变得黯然,而又嘲讽,“从落地的那一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确定了……作为一枚棋子,被邵云大师捡回灵山就是棋局的开始。”
他带着七分愧疚,三分无奈,“关于师弟你所中的‘诅咒’,与我有关……我支开了负责看守你府邸的苦修者。”
宋伊人瞳孔狠狠收缩。
神秀似乎是知晓了,只有在自己死后,这段影像才会被公开,所以此刻的神情,虽然愧疚,却也带着解脱,“我是‘阿依纳伐’的邪信徒,走入歧途的苦修者……曾经无数次想过终结自己的性命,但我不仅仅为我而活,我还有一个妹妹。”
那段影像幅度不大的摇晃起来,铜盒被偏转着对准了一处床榻,照现出裹在被褥内的娇小枯瘦身躯,看起来像是一朵随时可能被风吹折的花朵。
“净莲师弟,不知你看到影像,会在何时,会在何地……希望你能够救下我的妹妹。”
“这样的话,我的‘救赎’,还不算太晚。”
神秀将铜盒重新对准自己。
他一字一句道。
“我的师父‘木恒’,会在盂兰盆节,毁灭整座灵山。”
第一百八十三章 袭杀
“再过半个时辰,佛子便会登上‘浮屠山顶’。”
山岩耸立,云雾缭绕。
僧袍飞拂,起起落落。
木恒和金易站在浮屠山的山顶,两个人站在灵山的至高点,入眼所见,是浩瀚的云海,以及芸芸众生……戌时将至,天色渐黑,人间的烟火点燃。
金易的神情带着一些感慨,唏嘘。
“多少年了,你我没有这般和平的相处过了。”
这位律宗大宗主的神情,有喜悦,有激动,也有一些难以掩盖的疲倦……禅律之争,勾心斗角,从选出禅子和律子之后,两人两宗之间的算计就没有停过。
直到今日。
他终于可以以一种温和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老朋友”。
木恒为人向来柔和,他执掌律宗,掌管戒律,沾染业力和杀气,在佛宗是人人畏惧的“天煞之人”……禅宗则是明事理,修佛禅的典型,木恒时常召开讲座,布施道果,平易近人。
“好像有二十年了?”
木恒笑了笑。
他与金易并肩站在浮屠山顶,淡淡道:“二十年来,我看着律宗一点一点声势壮大,如果斗下去,禅宗未必就会有一个好结果。”
金易愧疚的笑道:“邵云师兄对我说了很多话,我胜负心太重,当年做了很多的错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木恒嗯了一声。
这位面容慈悲的老人,声音忽然有些缥缈。
“在你担任律宗大宗主之前,我就已经是禅宗的宗主了。”
金易微微一怔。
他不明白木恒是什么意思。
“宋雀血洗灵山之前,我就已经是了。”
木恒声音里带着一些悲哀,一些嘲讽,“我亲眼见证了灵山的起落,还有同袍们的生灭,每年的盂兰盆节,超度亡魂,恭送故人,都会想起过往的画面……”
金易的眼神变得恍惚。
那时候,他还不是律宗的大宗主。
他最亲爱的哥哥,死在了宋雀的手上。
还有诸多的亲人。
木恒的声音,继续敲打在金易的心湖之上。
“有些时候,我也在想,灵山为何要掌控在外人的手中……皇权不配染指这片净土,一个异乡漂泊的捻火者,同样不配。”
面容慈悲的老人,此刻站在云雾之上,眼神变得阴翳起来,面前的风云凝转,山顶的狂风呼啸起来,带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所以……金易,你做的没有错。”
“你这些年,把我想做的,做了出来。”
这句话让金易猛地惊醒。
他有些骇然地注视着身旁的“木恒”,那个自己熟悉的禅宗大宗主,此刻的面孔竟然变得有些陌生。
木恒缓声道:“邵云坐镇光明殿,谁都不可撼动……但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呢?你能接受‘宋雀’执掌灵山么?”
金易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盯着禅宗大宗主,已经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二十年了。
他竟然没有看出来。
木恒是与自己一样,坚定的“排外派”!
只不过这一切来得似乎有些晚了,金易此刻的心态,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铁血戒律者”,他在邵云指出的未来中,看到了包容,理解,宽仁。
他接纳了过往带给自己的伤痛。
而且为自己造成的伤害,承担着代价。
他很清楚……排斥外来者,并不会使灵山的未来更加光明,只会让局面变得糟糕。
金易在木恒的眼中,看到了一缕深种的执念。
他悄无声息伸出
一只手,握拢腰间的烧火棍,面色不变的开口提醒道:
“木恒……佛子已经在登山的路上了。”
山阶云雾外,人声鼎沸。
云雀完成了游行。
在无数护送者的目光注视之中,他拎着大愿禅杖,一步一步向着山阶上迈步。
而寂静的山顶。
木恒神情不变,淡淡瞥了一眼金易的腰间。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极其平静的开口,“接下来我要做一件大事,能够肃清灵山,帮助你完成你当年的旧愿……盂兰盆节,宋雀也会来到这里,你不是憎恶他么?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微微的停顿。
这位禅宗大宗主面无表情道:“你愿不愿意加入?”
风声呼啸。
金易艰难开口,“你想做什么?”
木恒笑了笑。
他看着金易,道:“我之前其实犹豫了很久……这些年来,看你做的事情,应该是‘知情者’,不然怎么会如此卖力的对付宋雀。”
知情者?
什么知情者?
金易眼神惘然。
“后面我才意识到,你似乎不是知情者,但你是我可以相信的‘盟友’,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理念……而在灵山,怀有这样理念的人,不止一个。”
木恒吐出一口浊气,微笑道:“金易,谢谢你接任律宗后做的事情,帮我省去麻烦,这么多年,如果没有你,一定不会有今天。”
越来越让人迷惑的话语。
完全没有来源的感谢……是在感谢自己弹劾宋雀的行为么?
金易怔了怔,他忽然想到,在律宗拼命对抗客卿山的时候,禅宗非常“仁义”的没有出手打压,而且有着同样大量的奏折,潮水般涌到了光明殿,这些年木恒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他是一个潜在的“排外者”。
对于异乡人抱有极大恶意的歧视者。
那些奏折,也是来源于禅宗的内部,那些披着僧袍,但是与律宗苦修者截然不同的低调僧侣,他们不杀人,不行动,沉默地酝酿着某场风暴,在木恒的组织之下,等待着某一天的到来。
而此时,此地,终于“涌现”了一丝端倪。
……
……
灵山的古城,集镇,街巷。
戌时快要来临,黄昏的余光洒落在街道店铺的各个角落,无数的观摩者走出家门,按照古老的谶言,点燃浮屠石窟的愿火,是夜幕降临时候的“白霄”。
推开窗就能看到。
撕碎天际的冲天火光。
象征着“涅槃重生”的愿力火焰,在灵山的上空点燃,昭告着佛门未来气运的逆转。
每个人都在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街边游掠着灰色麻袍的苦修者,数以千计的两宗僧人,负责维护这一日的安全,行走在大街小巷,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其中的一部分人,改变了原先行走的轨迹。
如果从古城的高空来看。
就像是一条分散的河流,分支之处的河水倒流着汇向“起源地”。
禅宗的一部分苦修者,或顺或逆,穿行在人潮之中,向着浮屠石窟“缓慢”前行,他们是坚定的佛门信徒,但也是向往心中理想国的“朝圣者”,他们心中的光明,与世俗眼中的并不一样……换而言之,他们所信奉的,是禅宗大宗主木恒。
木恒是他们的光明。
他们有着同样理想和追逐的人。
……
……
“而有着这样理想和追逐的人,比你想象中要多。”
山顶上的谈话,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木恒对金易露出
善意的笑容,在他看来,“招揽”这位律宗大宗主,并不会有什么困难,毕竟他观察了金易二十年,虽然不是知情者,但在推动某件大事的贡献上来看,金易比他做得还要卖力。
金易低沉的声音在山顶响起。
“有多少人?”
“很多。非常多……可以告诉你,我不是创立者,但‘那个人’的追逐和理想,一旦视线,便足以颠覆灵山的道统,我们将迎来真正的光明!”
金易的冷汗从下颌之处滴落。
“‘那个人’……是谁?”
短暂的死寂。
木恒有些遗憾的开口,道:“如果你愿意以‘神魂’起誓,立下誓言,那么你很快就会知晓答案……但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金易陷入了沉默。
他僵硬的握着烧火棍。
神魂之誓,如果立下了,一旦反叛,那么整个人的神魂便会破碎。
这绝不是可以轻易立下的誓言。
所以金易准备尽全力的斡旋。
“你就没有想过……佛子知晓此事之后的态度?”
他艰难开口,声音沙哑,“这是违背灵山基本戒律的大罪!”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木恒的神情冷了下来,“况且佛子的修为,如今不过是命星罢了……金易,立下誓言,我保你平安,只需等愿火升起,届时一切谜底,自会揭晓。”
金易低声的笑了笑,“所以,小雷音寺的那场阴谋,是早有预谋,也不仅仅只是‘具行’一个人策划,对吧?”
木恒皱起眉头,没有开口。
“神秀的死,也是必然了?”金易盯着木恒,“计划失败了,他当然要死……不然你就暴露了。”
木恒轻声叹了口气。
“神秀的死,有些可惜……毕竟是先天道胎。”
他幽幽道:“只不过,神秀之心不在我这,哪怕活着,未来也是一个祸患,不如就这么死去……”
木恒的话语微微停顿,下一刻,毫无预兆的发动了偷袭。
两人本就是并肩而立。
木恒靠近金易的那边袖袍陡然震出一股气劲,瞬间震碎金易的护体罡气,紧接着他伸出一只手掌,清脆的一道脆响,烧火棍与一缕剑芒对撞,两位强大星君的气机撞击在一起,还没扩散,金易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袭杀”制服。
木恒已经数十年没有出过手了!
静心养气……但今朝出手,袖袍内满盈的杀念,竟然比他这位律宗大宗主还要来得更甚!
烧火棍迸发出愤怒的咆哮,紧接着便被慈眉善目的老人一巴掌扇得光芒黯淡,倒飞而出,插在地上。
两人“抵”在一起。
金易低下头来,看着刺入自己小腹的一截剑芒,淡金色的鲜血流淌而出,自己的气机似乎都被这一剑刺得破碎下来……
木恒面无表情道:“你既无心归诚,那便与‘神秀’一起死吧。”
金易的神海一阵摇晃。
他努力用双手按住对方的肩头。
木恒忽然皱起眉头,他微微转头,看到山阶之上,云雾破碎,一个年轻的僧人握着禅杖,露出了面孔,比规定的戌时,要提早小半炷香的时辰,登上了浮屠古窟的山顶。
这位禅宗大宗主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
与此同时,山顶响起了“嗖嗖嗖”的破空声音。
东南西北,四道方位,同时落下了四道不同的光芒,在浮屠山顶的四根撑天石柱之上,缓慢站起了四个年轻人的身形。
宁奕。
裴灵素。
宋净莲。
朱砂。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困兽之斗
浮屠山顶大风飘扬。
石柱上的四个年轻人,缓慢站起身子,衣袍随风猎猎作响。
在拆解了神秀在孤骊山留下的“铜盒”之后,宁奕四人便火速出发,前往浮屠山。
来到此地,正好撞见了木恒行凶的这一幕。
“木恒!”
腰垮两把长刀的宋净莲,神情阴沉,念了一句名字之后,便再难开口。
宋伊人的神情十分复杂。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佛门之内,接二连三的出现这样的“叛变”,浴佛法会是如此,盂兰盆节亦是如此。
“如今山外,有数万的信徒,在等待着‘戌时’的愿火升起。”
老人仍然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只不过他掌心攥握的短剑,随着开口话语,缓慢旋转,刺地更深。
“灵山数百年等待的‘大气运回转’之时,容不得有丝毫的耽误。”
木恒平静开口:“诸位来的正是及时,不如来见证这一幕好了……在这之前,我照旧要问问你们,可有归诚之意?”
宁奕带着三分嘲讽的问道:“要归诚……并非不可。但你自己知道,你所信奉的,到底是谁么?”
木恒皱起眉头。
“依靠‘愿力’建造祭坛,汲取生灵之力,为自己牟取‘香火’……与佛门的大爱截然不同,你所信奉的,是极端自私的邪祟。”宁奕的眼神里多了三分冷漠,“他们不把这个世界的生灵当做性命,而之所以如此冷漠,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你信奉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一个存在了数千年的笑话。阿依纳伐被逐出佛门后发展的邪教徒……相信‘影子’会给你们带来永生,别傻了。”宁奕冷冷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是你愿意放弃挣扎,我可以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
木恒只是淡淡一笑,看起来相当洒脱,只不过将短剑彻底插入金易的腹部,隔绝了他全身的气机运转。
他柔声笑道:“几位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他望向宋伊人,若有所思,明白了这一切。
木恒喃喃道:“果然是神秀吗……我之前说的还轻了呢。离经叛道之孽徒,百死而不足惜。”
宋伊人的神情彻底阴沉下来。
无需多言。
他拔出双刀,从石柱上俯冲而下。
“当啷!”
正是此时——
木恒面色骤然降温,他一把推开金易,双脚发力,整个人如一根撞钟之木,斜掠而出,以浑身气机,与宋伊人劈砍而下的刀芒硬撼在一起!
“轰”的一声,宋伊人被这道恢弘劲气冲撞的倒飞而出,双脚不断踩踏地面,滑出一道数十丈长的沟壑。
木恒继续前冲。
他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云雀”!
刚刚登上山顶,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什么的佛子,捕捉到了一缕异常,紧接着云雾之外,便传来了一道冷冽的“破空之音”!
一缕极其锋锐的剑芒便在面前刺了出来!
“木恒!”
云雀的惊呼声音刚刚出口,象征着木恒第二次袭杀的那缕剑芒,便破空而出。
地藏菩萨的法相顺应本能的浮现。
少年还没来得及抡动自己手中的“禅杖”,一道极其清脆的爆响便在他的面前三尺之外响
起!
“砰”的一声!
一枚金灿色的拳印,毫无预兆的在木恒面前出现。
宁奕手捏“千手”的起手式,从天而降,跌坠石柱之后,瞬息破空来到了木恒面前,面对这位臻至星君极高境界的禅宗大宗主,他毫无俱意,直接一拳迎击而上。
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在了木恒的脸上!
禅宗与律宗不同。
禅宗的修行者,更注重“意”,剑意,刀意,虽然仍然修行体魄,但关于“佛法”会更加下苦心的钻研。
这一点其实并不难看出。
从“道胎”神秀和“伐折罗”道宣的对决上,便可以看出两宗的差距。
木恒的功法,更偏向于意境,他不是纯粹的剑修,但是意境杀人,爆发力极其恐怖……
这就意味着。
他的体魄不够强。
不是不强,而是不够强。
而他现在遇到的,是命星境界已无敌手的宁奕!
两人直接撞在一起。
木恒被这一拳打得喷出鲜血,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抛飞出去,但同时也递出了极其狠厉的一剑。
风雷呼啸。
宁奕单手按在细雪剑鞘之上,刚刚准备出鞘,一根禅杖斜刺里戳出,与远方那道呼啸而来的剑芒撞在一起,并将后者击的粉碎。
一蓬风雷碎片在宁奕和云雀二人之前炸开。
“宁先生……”云雀露出了淳朴的笑容,道:“现在不用您保护我了,我很强。”
宁奕怔了怔。
……
……
金易捂住小腹,面色惨白如纸,他的气机被这一剑捣散了。
虽然体魄够强。
但万万没有想到木恒会选择偷袭。
他的身旁有一道红甲娇瘦身影落下,朱砂扶住律宗大宗主,因为瑶池之事,她很难对金易生出好感,如今出手相助,也不过是出于道义。
“伤势如何?”
金易摇了摇头,拒绝了朱砂的搀扶。
他盯着掠出风雷震荡之地的那道虚影,木恒在一击失策之后,立马选择远遁,施展出了一种他前所未闻的“遁法”!
浮屠山上空,漫天都是木恒的虚影。
无数道黑线,根本捕捉不到实体。
“他要逃!绝不可让他离开!”
金易睚眦欲裂,“他在灵山部下了暗棋,一旦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石柱之上,还站着最后一道白衣身影。
披着一身淡薄白纱的裴灵素,在天地大风之中,像是一尊尘世谪仙,遗失而孤立,她的眉心有一缕浅淡的红色光芒,随着呼吸起伏。
裴灵素漠然注视着那些虚无缥缈的黑线,目光却没有摇曳,平静地盯准一条黑线,腰间的红伞被玉手拎起。
伞尖遥遥对准了那条黑线。
在张君令赠出剑骨之后,陆圣留下的“红烛”便回归了完整。
一柄……不亚于“细雪”的神兵!
正在疯狂掠逃的木恒,后心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凉意,他猛地回头,看到了一缕猩红的剑芒,如嗜血的毒蛇,无视了他的遁术,直接劈砍在身躯之上。
禅宗大宗主双手抬起,猛地翻转身子,后背贴地,硬生生接下了裴灵素的这一剑!
而让他骇然的,
是这位女子剑修,竟然也有着跨越大境界的杀力!
“疯了吗,这个世道?!”
木恒的神海都被这一剑打得空白。
他整个人懵住了……在他的那个时代,能够跨越一个小境界对敌厮杀的,已经是极其妖孽的天才,譬如初入命星,便可与二重天交战,命星二重天对战三重天。
但以命星挑战星君的,几乎没有。
恐怕只有太宗陆圣这种盖压时代的豪雄,才能做到跨越这等大境界对敌厮杀!
宁奕是这种人。
他认了。
云雀是地藏王菩萨的捻火者,是灵山等了一百年的“奇迹”。
他也认了。
但这个姓裴的小姑娘,凭什么剑气比宁奕还要强盛?她一直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看起来命不久矣,从未在灵山出过手……但一出手,便是毁天灭地的景象!
裴灵素面色漠然的注视着木恒。
遥遥递出一剑之后,才只是开始。
她的眉心“红痣”大放光芒,数以千计的飞剑从背后的“剑藏”世界之中掠出,在这座浮屠山顶,围掠成一幅剑气画卷。
裴灵素单掌竖起,立在胸前,平平无奇的掐了一个印诀。
“合。”
漫天飞剑,切割黑线。
木恒眼神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残影”,在短短数个呼吸之内,被这极其霸道的剑气绞杀干净。
他的身形撞在一面“虚无气壁”之上,衣袍劲气迸发,但无法将其击碎,于是前进之势陡然僵滞,眼前掠来如大江大河一般的符箓风暴,青红之色,随着石柱上裴丫头两根手指下压的动作,将木恒层层栓系起来。
无数符箓,呈现绞杀之势。
木恒长声嘶吼,他何时受到过此等屈辱,接连在命星境界的小辈手上遭挫。
他张开双臂,整个人宛若一枚赤阳,迸发出炽烈的灼光,将贴近周身的符箓,尽数撕裂,再次化为一枚炮弹冲出,只不过这一次他并非是决意逃走,而是改变了方向,向着“金易”的方向冲出。
他袖袍中滑出一柄短剑,面色狰狞。
朱砂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印玺,逆着风雷掷出,击打在木恒身躯之上。
离开佛门,远赴长白山,这几个月,她和宋伊人去“取”一样东西。
大客卿为他们二人准备的“镇命之宝”。
朱砂在很久之前,就是宋伊人的“长生锁”,两个人心有灵犀,彼此通透。
而宋雀先生和辜圣主……有一对宝器,便需要极其强大的默契,才能够驾驭。
“如意印。”
被一枚印玺撞在身上,浑身筋骨都快碎掉的木恒,极其狼狈地再次变换方向,他看到了手持另外一枚匹配印玺,冲杀而来的双刀斗笠男人。
戌时未至。
但浮屠山顶,已有剑气和风雷阵阵鼓荡。
在当世最强的几位年轻命星联手之下,韬光养晦的禅宗大宗主,就像是一头疯癫的困兽。
被裴灵素的剑阵镇压。
被符箓围掠。
被宁奕的细雪,云雀的禅杖,净莲朱砂的如意印,一次又一次击打飞出,最终气机溃败,被重伤的金易,一拳砸在面颊上,喷出一大口鲜血,衣襟尽湿,宝相尽损。
最终跌坐在地,颓然如一只丧家野犬。
第一百八十五章 蛊毒真凶
木恒抬起眼来,看着那个杵着禅杖,来到自己面前的年轻身影。
宁奕的面容,在即将消逝的余晖之中,显得模糊不清。
木恒的肩头,小腹,浑身四处,渗出鲜血,衣衫浸湿,但他的神情仍然镇定,即便这场袭杀……已经失败了。
宁奕看着这位曾经光鲜亮丽的禅宗大宗主。
之前的高人风范,云淡风轻,还有半刻之前问自己要不要归诚的那股淡然气态,此刻烟消云散,只剩下狼狈和凄惨。
宁奕并没有嘲讽。
“木恒大师。”他蹲在了僧人的面前,轻声道:“给你一个机会,把幕后主使供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木恒微微一怔。
他看着这个仪态认真的年轻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给我……一个痛快。”
木恒讥讽地盯着宁奕,与他对视,“你以为,我会害怕死亡么?”
宁奕的神情没有波澜。
他注意到了木恒双眼之中,那股扭曲的,升腾的“漆黑”,如墨一般,这股邪祟的气息,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
果然……是信奉影子的邪教徒。
得到了“影子”的馈赠之后,便得到了一部分“不死不灭”的力量。
木恒的肉身虽然脆弱,但是生愈能力极强,之前的那些伤口,在短短的休息之中,已经尽数愈合,结痂,在开口说话的间隙里,连痂壳都已经脱落,露出鲜活的血肉。
话音落地。
木恒猛地抬臂,短剑剑芒从袖袍内疾射而出,宋伊人朱砂均是色变,这一剑的剑速出奇之快,势头汹涌,毫无预兆。
这位禅宗大宗主的袭杀之术,比地府的那几位阎王,修行的还要熟练!
然而宁奕面色都没变,两根手指比剑芒更快的抬起,山字卷蜂拥呼啸,两相交撞,发出极其清脆的“珰”的一声!
那缕射向宁奕面门的剑芒,来得快,去得更快,直接顶入木恒的眉心之处。
那位禅宗大师应声而倒,整个人连闷哼都没有发出,斜倚在树干之上,后背都缓缓向下滑落,一行鲜血从眉心之处流淌而下。
朱砂有些讶异的捂住嘴唇。
云雀蹙起眉头,沉默不语。
宁奕则是伸出一只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他的剑气自行掠出,在三丈之外,划出了一个圆弧,形成一座微小细狭的壁垒,将两人困在其中。
宁奕微笑道:“木恒大师,何必装死?我在浴佛法会见识过‘不死不灭’的东西,您就不必再演戏了。”
这句带着戏谑的话语,在三丈剑气壁垒内回荡。
木恒面无表情的缓缓睁开双眼,他一只手握住实质性的剑芒,“艰难”地将其拔出自己的颅骨眉心之处,看起来倒没有丝毫的痛苦,只不过剑芒与骨骼切合之处,在拔剑之时,迸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音。
木恒握着剑芒,冷冷道:“宁先生,我承认,你们几个年轻人,都是当世罕见的绝代天才,命星境界便凭借自身天赋手段,与星君对敌……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凭借你们几人,绝不可能杀死我。要是在这里继续斗下去,谁都不会有好下场,我拼着引来涅槃出手,也会搏杀你们其中至少两位。”
木恒的眼光,冷冷扫过一圈。
他这番话,倒是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只不过若是给一个毫不知情的外人听了,便会觉得十分可笑。
一位星君,被四个命星围杀,竟然陷入了绝路。
要依靠“谈判”活命。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想走?”
木恒眼神冰冷,压抑住呼吸,同时也在竭力“恢复”着自己的伤势。
“不错,只要你放我走,我可以放弃灵山的所有布局,如今盂兰盆节汇聚了如此多的无辜生灵,你也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爆发巨大的灾变,对吧?”
一位星君,若是挣脱阵法控制,掠入凡俗的城池之中。
的确是一场浩劫。
尤其是像如今的木恒,拥有“不灭”,而且近乎疯癫。
宁奕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手指摩挲着细雪的剑鞘,若有所思的说道:“你想离开灵山……你已经找好了下家的‘牺身地’。”
他淡然凝视着木恒,语速忽然变得快了起来。
“在很多年前就找好了?”
“妖族?灰界?大隋境内?东土?”
木恒下意识抬起头。
他看到了宁奕的双眼,神海忽然像是遭遇雷击一般。
那是一双闪烁着风雷光华的眼瞳!
像是……照破所有黑暗和阴翳的光明!
木恒心神一震,自己所掩藏的一切,似乎全都被光明照破。
“东土……东土哪里?灵山以南,以东,以北?”宁奕的语速越来越快,他凝视木恒双眼,报出一连串的地名,语气停顿的那一刻便是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以北,孤骊山?”
中了。
木恒闭上双眼,双目流下猩红的血泪,神魂宛若灼烧一般剧痛难耐,他双手捧住面颊,粘稠的血液从指缝间溢出。
宁奕一只手点落在自己眉心之处,缓慢拉扯出实质性的“风雷”,他的眼眶中同样流淌两行泪水,只不过宁奕的神情并无痛苦之色。
那两缕拉扯而出的“风雷”,悬浮在掌心。
巨人王的眼瞳。
宁奕面无表情道:“雕虫小技,献丑了。”
在天清池主的府邸后院,得到了这对眼瞳,宁奕便一直在潜心研究,这对来自远古顶级大能的“宝器”,到底该怎么使用,才能迸发出强大的威能……据说巨人王的眼瞳,有风雷加持,能够照破虚妄,看透因果。
如今宁奕的修为还不够。
但风雷入眼,却能够做到“直视人心”,只不过这其中涉及“神魂”和“因果”的大道法则,极其复杂……若是动用,对双方的神海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震荡,视双方神魂境界高定来定。
若是宁奕用“风雷瞳孔”去看虚云大师这种级别的神魂大能,必然是自己被因果反噬,双目血流不止。
真正圆满的“风雷瞳”,看人心于无形,根本不会造成异变。
而且宁奕能够支撑的有限……当年的巨人王,以这对眼瞳,凝视族群数百年,看到山穷水竭,沧海桑田,那种大神通,恐怕寻常的涅槃境,都无法施展。
木恒痛苦的捂住自己的双眼,他艰难涩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宝物。
他久居灵山高位,竟然闻所未闻。
宁奕倒是不意外。
毕竟“巨人王”都是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存在。
至于“风雷瞳”,千年来都陈列在天清池府邸,谁见过?
这是第一次出现。
他微微一笑,“我是什么人……木恒大师想必很清楚,浴佛法会之后,你一定做了大量的情报调查吧。”
“关于我……关于我的身世……我能够阻止‘火魔君’的原因。”
宁奕拿着只有木恒能
够听见的声音,以神魂传递过去:“不知大师有没有查出来真正的原因呢?”
木恒瞪大双眼。
宁奕拔剑出鞘,细雪的剑光在浮屠山顶,掀起骤烈的狂风,将木恒身后的老松都拦腰斩开,气势磅礴的剑气,将木恒的半条臂膀都切斩而下。
喷薄的鲜血,映照出宁奕那张森白而又坚定的面孔!
“影子”……决不可留。
亦不可心慈手软。
这一剑展现的凶残杀气,让金易的面色都变得苍白三分。
只不过宁奕并没有急着下死手,他的第一剑,只是斩去了木恒的一条手臂,剑气扩散,那条被斩开的,抛飞的手臂,在空中被震碎成为了齑粉,纷纷扬扬的抛洒出去。
木恒的面色一阵铁青。
他过了好几个呼吸,才艰难转头,看到自己空荡荡的肩头,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剧烈的,钻心的痛苦,让他的神魂猛地坠沉。
木恒忍受着剧烈的痛苦,死死盯住宁奕,咬着牙讥讽道:“你以为……这样有用么?”
宁奕仍然那副面无表情的神色。
木恒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到了那条断臂之处。
老人的额首渗透出大量的汗水,然而让他骇然的一幕发生了,漆黑的火焰在伤口之处汇聚,艰难“燃烧”。
这缕黑焰并不陌生,东境“窃火”,窃取的便是这种“地狱火”,愿火在影子力量的扭曲之下,被赋予了一种病态的永生。
火焰燃烧。
但。
并没有新的肢体生出。
很快黑焰便偃旗息鼓的熄灭,木恒再次尝试,结局仍然是这样。
“不……”
“不……”
“怎么可能?!”
他陷入了癫狂,一次又一次集中意念,永生之火仍在,却无法复生这条被斩断的臂膀。
“现在你信我了么?你所信奉的永生,还有‘阿依纳伐’,根本就是骗人的。”宁奕淡淡道:“这世上有人能够杀你,比如……我。”
木恒失心疯一般,怔怔看着宁奕。
宁奕大拇指推着剑柄,仍然保有耐心,柔声道:“现在,告诉我,当年净莲所中的‘诅咒’,是不是跟你有关?”
木恒陷入了茫然。
他无意识的喃喃道:“净莲的……诅咒。”
他的目光变得涣散,望向宁奕身后。
飘忽不定。
云雀……朱砂……宋净莲……
当年的那场诅咒,为了驱逐宋雀所做的大不逆之罪举。
老人缓缓的点头。
“是你下的‘蛊毒’?”宁奕冷冷道。
老人这次摇了摇头,他的神魂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意识都不清醒了,痴傻着回应道:“不……不是我……”
不是木恒?
木恒也是被人蛊惑的?
宁奕眼神一凝,连忙问道:“蛊惑你的人是谁?”
老人陷入了沉默。
他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蛊惑我的人……蛊惑……我的人……”
木恒抬起头来。
他刚刚想要开口,整具身躯,却忽然震颤一下。
一团狂暴的,庞大的纯粹星辉,在老人的身躯内不受控制的炸开!
“砰”的一声——
与宁奕近在咫尺的禅宗大宗主,毫无预兆的“引爆”了身躯!
一场浩荡的血雨,滂沱席卷了浮屠山顶。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个死人的自我介绍
一位星君的自爆,具有多大的杀力?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浮屠山没有这么多代佛门大师的符箓加持,如果这场爆炸不是发生在这里,而是换一座相似规模的山,山顶的这场崩塌,足以引动一场自上而下的浩大山崩……将方圆数里的生灵都埋没。
而“木恒”的爆炸,就发生在这里。
无数符箓飞出,死死抵抗着余波……
而最汹涌的冲击,就发生在宁奕锁死的剑气壁垒之中。
裴丫头的面色陡然变了。
她猛地向前冲去,红烛被她拎起,向着剑气壁垒戳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宁奕的剑气,根本就没有阻拦丫头。
“蓬”的一声!
开伞。
极有默契。
细雪和红烛同时撑开——
浩浩荡荡的星辉如洪流一般,冲刷在两张坚韧的伞面之上,木恒“自爆”的星辉乱流宛若一片沸腾的大江,两把油纸伞,就像是江河之中翻滚的,随时可能夭折的脆弱花朵。
而伞下的男女艰难的依偎在一起。
于是两朵浪花,便就此生了根。
宁奕已经透支的生字卷,在撑开的伞面之下顶立,支出了一根崭新的剑骨。
他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
不仅仅是肉身。
神海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轰隆隆的余波,在山顶荡开,处于戌时落日与初月交替的时刻,这场意外的浮屠星辉,在灵山的信徒眼中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盛世烟花”!
无数的欢呼声,雀跃声,随着灵山各地的烟火,一同冲上云霄。
……
……
山下的喧哗声音,大不过山上的爆炸声音。
而山上的爆炸声音,被狂风吹散。
烟尘,飞沙,乱石,化为碎屑的剑气,漫天飞拂的古老符箓……都随着爆炸的余波,一同归向虚弥。
而与这些一同下坠的。
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细雪和红烛,在木恒倒下的那株老松树前撑开,经过符箓炼制的“伞面”,已经被冲击的崩溃瓦散,只剩下破烂的布条,而伞骨仍然坚挺……但代价惨烈,抗下一位星君毫无保留的自爆,几乎将宁奕生字卷内所有的积蓄,全都耗尽。
年轻男人鬓角的发丝,变得更白了三分。
他和丫头搂在一起,后背抵在伞后,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
黑袍已是一片破烂。
后背皮开肉绽,一片鲜血淋漓。
这一次没有再恢复,失去生字卷的加持,宁奕的肉身也只是比寻常的命星稍强一些,只不过执剑者的紫霞浮现在白骨之上……曾经在长陵救了宁奕一命的紫霞,这一次也只能从骨伤开始修补。
而被宁奕死死搂在怀中保护的那个人,则是在震荡之下,短暂的失去了意识,裴丫头的体魄,本就无法与宁奕相比……白帝之伤,再加上如此剧烈的冲击,让她的神魂陷入了昏迷。
宁奕的眼前一片发白。
想要挣扎着站起身来。
却无法做到……肉身不受精神控制。
上一次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势,是在妖族天下了。
那时候,“生字卷”充盈,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能够恢复战力。
失策了。
他不该大意的……在耗费大量生机替丫头治病之后,自己的天书储蓄剩余不多,但正常对敌,以宁奕的执剑者剑气和境界。
灵山境内已不存在敌手和威胁。
所以才造成了如今的惨状。
而让宁奕有些惘然的,是他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味。
不是自己的血。
也不是丫头的血。
那股浅淡的血腥味,带着丝丝缕缕,并不浓郁的“檀香”,在佛门的大殿内经常闻得到,是经受过佛法熏陶
的人……据说那些修行佛法的“僧人”,在死去之后,焚烧遗体,能够烧出佛骨舍利,就连骨灰都沾染着浓郁的檀香之气。
但这股檀香之气,并不浓郁。
鲜血的主人……修行佛法。
修出了佛血。
但境界不高。
宁奕艰难的抱着丫头,缓缓回转身子,烟尘之中,他怔怔看着一根粗壮的禅杖,突破层层血肉衣衫和甲胄,顶端沾染着粘稠的鲜血。
鲜血“滴答滴答”坠破灰尘,在地面上汇聚了一个殷红的血泊。
这根禅杖距离自己只有三尺距离。
却刺破了两个人的身体。
背对自己的宋伊人。
还有踮起脚搂住宋伊人的朱砂姑娘。
两个人被一杖穿透。
单手捻握禅杖的佛门少年,袈裟飘拂落定,站在烟尘之中,安静的像是一个死人,另外一只手立掌在胸前,宛若木雕。
但他的眼中汹涌着黑寂的海潮。
云雀声音很轻,“小净莲,何必如此?”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怜悯。
也没有同情。
但是也没有嘲讽,戏谑。
山顶上的一切,任谁来看,都是一场荒诞的戏剧,闹剧。
那个瘦弱的,温和的青衫少年,此刻却像是一个历经风霜的,活了百年的老人,说话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古井不波的模样,更像是一个死去的人。
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死去的人。
宋伊人在最后一刻,拦在了宁奕的背后,准备替他挡下这一记杖杀。
这一灾。
最后朱砂替他抗了。
猩红的禅杖,饱饮着朱血,地藏菩萨的业力,沾染着死去亡魂的怨念,贯穿了红甲小姑娘的胸膛,朱砂那张惨白的面孔,溢散出丝丝缕缕的黑色煞气,她蹙起好看的眉头,闷闷的抱紧了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宋伊人怔住了。
他傻傻的看着那根猩红禅杖,自己的身体也被凿穿了,只不过朱砂的格挡,让禅杖挪移了一个位置……偏离了自己的心脏,但却将小丫头挑地双脚离开地面,只剩下脚尖艰难踮着。
宋伊人的声音一下子颤抖起来。
“……为什么?”
一口气幽幽的吐了出来。
朱砂的双手很用力。
她说话的声音更用力,但仍然显得虚弱。
“公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喊宋伊人公子了。
她卖力的笑了起来,但笑的比哭还难看。
“我是您的长生锁啊……”
宋伊人搂着那个气若游丝的娇小身躯,用力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肉身的痛苦在这一刻已经可以忽略,诛心的剧痛,让他的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人拿手掌狠狠捏住!
一圈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在肌肤表面荡漾而出。
这些年,两位涅槃在宋伊人身体上所注入的心血,打造的这副金刚肉身,在此刻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对抗着地藏的业力!
他的头颅低了下来,但音量却提高了。
还是那句。
“……为什么?”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手持禅杖,而且并没有拔杖意思的云雀,闻言后短暂的沉默了一会。
他挑了挑眉,目光先是扫过宋伊人,朱砂,然后扫过宁奕,裴灵素。
云雀无视了被废除修为,簸坐在地,满脸震惊的金易。
山顶上很安静。
思绪也很流畅。
对自己存在威胁的四个人……现在都已经失去战力了啊。
少年木然道:“我不想现在杀你的,你如果不挡,她可以不用死。”
这一杖,是用来击杀宁奕的。
有些可惜。
一位星君的牺牲,所营造出
的爆炸,才有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被人一命换一命的挡住了。
只不过……如今不重要了。
云雀瞥了一眼宁奕。
什么大隋年轻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他掌心抵着禅杖,更加往前的推进了三分。
宋伊人面色苍白,再度闷哼一声,怀中的那个女孩儿,却是连一声闷哼也没有了。
云雀最终掌心发力,震出一串风雷,大愿禅杖彻底贯穿两人身躯,掠出浮屠山顶,沾染着佛血和浅淡的风雷,悬在浮屠石窟的诸山之上。
披着袈裟的少年,满眼风霜,颇有些萧索,只不过他凝望着满山的云海,还有云海下的众生,最终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角微笑。
“邵云走了,宋雀走了……”
他感慨道:“虚云也死了。”
少年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真是个好日子啊。”
云雀站在山顶,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捻了一抹木恒“自爆”后的衣衫碎片,放在指尖揉搓成虚无的灰烬,喃喃道:“可惜见证这一幕的人并不多……”
他看着宋伊人,面无表情道:“你爹在临走前答应邵云,要来见证灵山点燃愿火的盛景,今儿没来,真是可惜呢。”
云雀摊开双臂。
寂静的浮屠古窟,在此刻不再寂静。
数万尊石雕,佛陀,菩萨,罗汉,在这一刻都震颤起来,整座浩大的石窟,灵山积攒百年的愿力,在这一刻都“攒动”起来,山下汹涌澎湃的呼喊声音,以及古城四处冲天而起的烟火喧嚣,都随着云雀的抬臂而升起。
少年凝视着山下的人间。
他轻声道:“小宁先生,我要谢谢你,把云雀从小巽寺带出来。”
宁奕护着怀中昏睡的丫头。
他的胸膛,有一枚方寸大小的物事不断跳动,尝试挣脱衣襟。
“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有今天。”
少年又露出了之前那般温和的笑容:“以云雀的力量,想要翻越长城,跨越东土,一个人带着佛像跋涉来到小雷音寺……比西天取经还难。”
云雀柔声道:“谢谢你……成就了如今的我。”
宁奕怀中,一枚方寸大小的镜子飞掠而出,汲取光明殿邵云终生积攒的光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光明鉴照在了云雀的身上。
宋伊人怔怔看着少年头顶的虚影,在这一刻,自己当年遭受“诅咒”残缺的记忆,终于补缺……那个握着禅杖,在自己童年记忆中只留下一道黑暗背影的存在,与那道光明鉴照射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那位被灵山传颂,远行“证道”的灵山大德。
那位离开灵山后,自己便重病不起的师叔。
同一时刻。
宁奕也看清了之前那道在云雀身上,未曾看清的,模糊的身影。
那股苍老的,垂朽的,枯败的气息,逐渐变得清晰,明了。
不是地藏王菩萨。
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僧……记忆闪逝。
想起来了。
在与云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在小巽寺见到了。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死人,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死人。
那尊石雕。
云雀时时刻刻放在嘴边的师父。
虚云的第二位得意弟子。
山顶上。
那个笑容温和的少年,和和气气的揖了一礼。
“在下,法号戒尘。”
……
……
(1,实话实说,前面的两章,写的是不满意的,但是删改太难,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今天这一章的压力是很大的。2,今天这一章从下午三点开始捋,中间断断续续,写到现在才终于满意。灵山篇埋的线太长,太多,太慢,辛苦大家每天的等待,也相信这一章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
第一百八十七章 生前布局,死后收官
浮屠山顶的大风,骤烈的吹挂起少年的袈裟衣袍。
世人不知。
戒尘离开灵山,追寻大道,本来就是一个“弥天大谎”。
人们看到的,往往只有真相的一部分,看到了灵山大殿刻下的功德碑,看到了戒尘孤独追寻“大道”的背影,听到了关于这位虚云二弟子的“光明之迹”,却没有看到石佛静室内曾经爆发过的争吵,没有看到虚云对于这位弟子失望的呵斥。
他们没有看到。
戒尘到底追寻的,是什么道。
关于“云雀”……在觉醒地藏菩萨神魂之后,不仅仅是宁奕,连同裴丫头,都感受到了小家伙身上那股沧桑的气息,像是活了很久的老人。
宁奕下意识就想到了“陈懿”。
正是因为这种潜意识里的“熟悉”,“欺骗”了宁奕,捻火者觉醒千年前的菩萨神魂,当然会变得“苍老”,而他没有想到。
在这个少年躯壳里,随着捻火一同醒来的,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灵魂。
……
……
宁奕搂着丫头,细雪和红烛的伞柄,插在地上,破碎的伞面,像是即将凋零的花朵。
他皱着眉头,脑海中始终有一个问题无法解答。
“你从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他无法理解,在小巽寺见面的时候,他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云雀”这个人格的存在。
“戒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管身体的?
捻火么?
不……不对,捻火不可能有假。
戒尘不是一个“捻火者”。
站在崖边的少年,缓缓抬起手臂。
他的背后是缭绕升腾的火苗,戌时将至的那一刻,天地昏暗,日月失色,肉眼可见的青色气运,在浮屠古窟的上空流淌,宛若一幕巨大的菩萨画像,盘膝坐在苍穹和大地之间,莲花盛开,撑起万里长空。
少年俯视着宁奕。
“云雀……没有说谎。”
“他的确有一个教他修行神魂之术的师父,有一个带着他跋涉千里,离开灵山,追寻佛法大道的师父。”
戒尘的声音带着三分感慨。
“只不过他的师父没有‘死’,这一点,是为师骗了他。”
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虚云为什么会留下那句谶言?因为‘地藏’的捻火者,早在出生的时候,就被找到了。”
“这件事情,只有我和虚云才知晓,即便是邵云也不知情……那个坠地之时便引起古窟异象的婴儿,被视为灵山崛起的希望。”戒尘淡然道:“我离开灵山的时候,带走了他,并且将他培养成了我的弟子。”
他笑了笑,望向宋伊人,“带走这位‘地藏佛子’,可不容易了呢。”
“灵山有虚云坐镇……我要挑一个虚云最虚弱的时候离开。”
宋伊人身子颤了颤。
所以他中了“蛊术”,虚云师祖替他出手,医治好了蛊毒,但也因此受了反噬,进入静室闭关。
然后戒尘顺应自然的离开了灵山。
而且还对信徒宣扬,自己是去追寻“大道”,真正的佛法。
难怪……宋雀找不到真凶,因为真凶早已经离开了东土。
从蛊毒诅咒,到浴佛法会……都是戒尘的谋划。
他早在十六年前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一个人,心机该有多深,才能在苦心积虑谋划一个十几年的长局?
宛若一个废人,簸坐在大石旁
边的金易,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他杵着烧火棍,试图站起来,摇摇晃晃,最终以失败告终。
金易声音虚弱道:“我不相信……戒尘的寿元……怎么可能活到这个时候?”
“蠢货。”
云雀冷冷扫视了一眼律宗大宗主,只不过他根本懒得解释。
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蠢人。
都败在了自己的算计之下。
他转过身子,伸出一只手,准备握住“大愿禅杖”。
一道声音在山崖上响起。
“是第三种长生法吧?”
……
……
云雀的手指微微一颤,他挑起眉头,
红色的油纸伞,轻轻震颤,伞面“唰”的一声合拢,虽然破烂,但仍然保留了大部分,还算完好,收拢后的“红烛”被宁奕单手握住。
指节发力,“咔嚓”一声,从山顶土石之中拔了出来。
山字卷缭绕着浅淡的云雾和清风,吹散“红烛”的污渍。
宁奕将“红烛”当做枕头,一条臂弯将丫头的脑袋轻轻放下,白骨平原内的神性在两人的身下铺展,如银色熔岩般流淌。
一个简单的“无垢阵”,短短几个呼吸就布置了出来。
银白色的神性,撑开了方圆三丈的无垢地界!
这是宁奕第一次,在世人面前,毫无保留的展露自己的“神性”——
他站起身来。
木恒自爆后的冲击,造成的那些伤害,对宁奕的行动已经不能再造成影响……他的体魄,在命星之中,是怪物般的存在。
说到底,宁奕是能够与妖族天下白如来姜麟东皇这些怪胎,体魄硬碰硬而丝毫不落下风的狠人。
黑袍破烂的年轻男人,缓慢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细雪。
“灵山境内,无数人觊觎的‘第三种长生法’……”
他笑了笑。
眼底掠过一连串的倒影。
破旧的古庙。
供奉的真武大帝。
雨水惊蛰这对兄妹……宁奕前不久的遭遇,正是如今这个谜题的答案。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追寻的‘大道’,所谓的真正的‘佛法’……就是朴实无华的‘长生’二字。”
咔嚓一声。
土石飞溅,细雪拔出。
银白的伞面收拢,纤细的剑锋旋转而出。
宁奕站起身子,挺直脊背,“你临走之前,不仅仅给净莲种下了诅咒,还窃走了灵山的第三种长生法……抱走地藏菩萨的转世,就是为自己寻找‘宿主’。”
披着佛袍的少年,神情淡然。
他没有急着催动禅杖,也没有打断宁奕的话语。
而是颇有兴趣的等待着后文。
“如果是完整的第三种长生法,还不够合理。”宁奕低垂双眼,无声的笑道:“真正修行长生法的大能,转世之后,是有能力突破‘禁锢’,觉醒自己神魂的……而你不同,你只窃到了残缺的长生术法。”
“你精心栽培着云雀,用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去欺骗他。”
“你告诉他,你的夙愿就是前往小雷音寺,将追寻到的佛法展现给东土的芸芸众生,你希望云雀能够带着石像前往‘浴佛法会’,事实上,鸣沙山还有一位同阵营的背叛者……你知道从小巽寺前往东土的路途太漫长,你要让云雀一步一步来,所以他要先去小雷音寺。”
“只要云雀顺利,安稳的活着,抵达了小雷音寺,那么前
往灵山……也不是大的问题。”
宁奕微微停顿。
他看着自己曾经无比信赖的少年,声音有些悲哀。
“一位地藏菩萨的捻火者,抵达灵山之后,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
所有人都会看见愿火的升腾,地藏的异象,以及灵山未来的希望。
他会成为灵山未来的领袖。
会在浮屠古窟觉醒地藏的神念。
“你所做的这一切,是因为第三种长生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宁奕看着戒尘,对方的面色逐渐由玩味变得凝重,此刻已经颇有些阴沉的意味,“你斗不过原本的宿主,你必须要借助一些‘外力’,比如地藏神魂与宿主发生交融的时刻,这个卑微的苍老的肮脏的灵魂,才能够抓住‘昙花一现’的机会,将这具完美无垢的身躯,纳为己有。”
“你本来信奉佛门,拜师虚云,想必就是想得到这门术法……但是窃走长生术后才发现,原来世上没有真正的‘长生’。”宁奕的语气满是讥讽,“这个时候你开始转变了信仰,你相信了‘阿依纳伐’,即‘影子’的存在,于是想到了借用愿力为自己续命的邪术。”
“窃火……真是好大的伏笔啊。”
宁奕双眸闪烁光芒,点破了所有的迷雾,冷笑道:“从一开始,‘窃火’就是你的主意……生前布局,死后收官,你是在地藏觉醒之后开始占据主导的?”
少年皱着眉头,久久不语。
在他看来,现在他的计划,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这个叫宁奕的年轻人,对于此间的秘辛,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戒尘抬起头来,冷冷道:“宁奕……你怎么会对‘长生术’这么了解?”
他甚至有那么一刹的恍惚,觉得宁奕也是一个“长生术”的转世者。
握着雪白纸伞的年轻人,深深吐出一口气。
似乎是要将胸膛里积攒的郁闷,不快,愤怒,都倾吐出来。
宁奕摇了摇头。
“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位转世者了。”
他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戒尘,眼神冰冷。
“但很显然……你的‘长生术’有缺陷,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命星吧?”
细雪剑锋上的光芒如潮水一般叠加。
层层剑气,从宁奕衣袖中荡开。
雷鸣般的震响,在山崖四壁回荡。
云雀的神情一片平静。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悬停在那根悬浮在面前的禅杖之上。
“宁奕……你不是好奇,我到底从何时彻底觉醒的么?”
所有布局基本都托出的戒尘,微笑着握住禅杖。
“这件宝器,当年被我拔出来过一次,那位镇山妖君的生死,也掌控在我嵌入它神海的符箓中。”
宁奕瞳孔一亮。
原来如此。
不确保虚云大师是否活着,于是藏匿所有的痕迹,直到取禅杖……生前留下的神魂,里应外合,完成颠覆。
握住大愿禅杖的戒尘,整个人的气质变得阴森起来,一层黑雾在袈裟袖袍间鼓荡,整个人背后的云雾像是一座阴煞古城,幽冥恶鬼,百万森罗,浮现而出。
生前布局, 死后收官。
这道如意算盘……如今已抵达了最后一关。
戒尘感受着这具充盈“地藏菩萨”愿力的无垢之躯,举手投足,似乎都有毁天灭地之能。
他面带笑意望向宁奕,道:“命星境界,你打得过我?”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最强命星之战
百万阎罗,藏于地狱。
千层地狱,尽入吾身。
“地藏王菩萨”,被公认为是佛门所有菩萨之中,杀伐能力最强大的存在,自从陨落之后,便再也没有传人现世,当佛门逐渐式微的时候……灵山境内这么一个“地藏捻火”的婴儿出生,当然会被认为是灵山崛起的希望。
可惜的是。
灵山众生的美愿,今朝已经破灭。
如今执掌这具“地藏菩萨”身躯的,不是那个心思纯良的清稚少年。
而是成功窃火,执意要毁灭整座灵山的戒尘。
佛门见证了“地藏菩萨”捻火者的修行速度,境界,以及强大……然而这种本该用来崛起灵山的天赋,今日将被戒尘用在“颠覆”之上。
命星境界的地藏菩萨转世,横扫诸敌,无敌同境。
这绝非夸大其词。
浮屠古窟的上空,数千道数万道的愿力之火,熊熊燃烧升腾,拼凑出一副末日来临前的绘卷,在灵山街镇,城池,山水间鱼龙潜行的那些“邪教徒”,看到愿火升起的那一刻,便知道“窃火”成功了。
盂兰盆节,被誉为灵山最盛大的节日。
赶上了地藏菩萨捻火觉醒。
禅宗大宗主和律宗大宗主,前些日子因为一件小事而迸发了争论……木恒希望大开城门,不要再恪守戒律,挨个检查入灵山观摩盛典的“苦修者”,而金易则固执的认为,不是每一位踏入灵山的修行者,都是虔诚的教徒,这场争论,最终被云雀按了下来。
以大义立场,训斥了两位大宗主的佛子,将围绕自己身边的那些苦修者全都遣散,而且下令开放灵山所有的城门,让整座东土的众生,都能够观摩这场佛门觉醒狂欢的盛世大典!
也正是因为城门大开。
所以灵山涌入了大量来路不明,信仰不明的修行者……
此时此刻。
近千位信奉影子的“邪教徒”,得到了发动“进攻”的讯令,撕碎伪装,露出了真实的狰狞面目,毫无预兆的拔剑出刀,灵山四地还沉浸在盛典狂欢中的苦修者们,根本没有防备。
血肉被刀锋撕扯。
信奉影子的“邪教徒”,有着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大隋的涅槃一直试图剿灭的“黑暗存在”,极有耐心的潜伏在世间各个角落……没有人想过,在遍布佛门信仰的东土境内,竟然都潜藏了如此之多的影子信徒!
“哗——”
灿白的烟火,掠上高空,蓬的炸开。
猩红的鲜血,冲破衣袍,也蓬的炸开。
烟火映照着血光,灵山的大地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战争,禅律两宗的苦修者迅速反应过来,然而这场突袭来得太快太凶,这些“邪教徒”潜藏在人群之中,并非是胡乱发动攻击……而是在同一时刻,对准禅宗,律宗,僧兵当中的“强者”,发动致命一击。
有人将两宗苦修者的名单泄露了出去。
将最有能力,有天赋的那些修行者,制定成了一条优先突袭的“刺杀名单”。
这些计划……一环扣一环,缜密到无懈可击的计划。
全都出自于一个人
的手里。
戒尘握住大愿禅杖,感受着这件旷别多日的“先天灵宝”,汲取着自己肉身内的力量,一圈一圈涟漪在宝杖的金身上荡开,数千年不曾现世的大愿禅杖,迸发出迫切的进攻**。
他早就准备好了……在离开灵山前,就已经为自己的下一件身躯,找好了宝物。
地藏菩萨的肉身。
配上地藏菩萨的灵宝。
重修之后,这世间还有谁能与他对抗?
“可惜太宗皇帝已经死了……不然等我修成涅槃,必会踏平天都城的皇宫。”戒尘捻握禅杖,轻声笑了笑。
他朗声道:“宁奕,我查过你的情报。莲花阁钦定的星辰榜第一,大隋最有潜力的剑仙,蜀山赵蕤的传人,在妖族天下打赢了东皇,世人都说你命星无敌,你的确很强。”
“但今日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的命星无敌!”
宁奕抬手以神性布下一座阵法,将丫头,宋伊人,朱砂三人都笼罩其中,接着掠出一步,撞向戒尘,他要把战场转移,挪向远方的那座山头。
不然以他和戒尘如今的境界,很有可能会把这座古山的山头打碎。
戒尘冷笑一声,他极其自负,一眼就看穿了宁奕的心思,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宁奕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是如今自己的对手,在哪里决战都不会影响胜负……如今这场灵山的“窃火”,他已然胜了,待会杀死宁奕,接下来的那三个人,他再一杖杀了便是!
“嗖!”
“嗖!”
两人掠至数里外的浮屠古窟主峰之上,这座古窟方圆绵延数十里,远看是一座座如苍龙般起伏蜿蜒的老峰,离得近些,便能看到古窟山体,犹如孔雀开屏,历经佛门千年岁月,每一任佛门的大宗主上任,殿主继位,都会来到这里,亲自以“神通”开辟一处洞窟,盛放佛像。
近万尊佛陀,菩萨。
飞天的壁画,完好的罗汉像。
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座古窟,就是灵山传承数千年的精神意志,意义非凡……这里始终太平寂静,神圣无比,从未有人在这里进行过比斗,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有“捻火者”出世,这里的安静才会被打破!
主峰的山顶。
宁奕握着细雪,踩在一株青竹之上,脚底是一片绵延摇曳的竹海,身子随天地大风一同摇曳,却没有丝毫不稳的痕迹。
戒尘踩在宁奕远方十丈之外的青竹上。
拎着禅杖的少年,明显比宁奕要沉重许多,压得青竹有些抬不起头。
刚刚接手这具身躯,还有些不适,一些动作做起来还显得滞涩。
但戒尘面上仍带着从容不迫的笑容,默默感受着“青涩”但无比庞大的愿力加持,难以想象,这只是命星境界的力量——
已经可以击败这座天下绝大部分的星君了!
他望向宁奕。
正好眼前有一块“磨刀石”。
他不急着施展地藏捻火后的神通,正好先以宁奕来“砥练”自己,熟悉这具身躯的操作。
有“阿依纳伐”的力量在,即便受了损伤,也可以迅速弥合……只不
过眼前的小子有点古怪,似乎有着很强大的斩杀力。
宁奕之前斩掉木恒一条手臂的场景历历在目。
戒尘依旧淡然。
这里是灵山,有地藏愿火在,他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竹海哗啦啦摇曳。
两人沉寂一刹,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宁奕直接一剑点出,掠向戒尘。
十丈距离,一剑咫尺。
“珰”的一声!
一蓬金灿的火光,随着大愿禅杖与细雪剑身的交撞,在竹海上空迸发,宁奕手持细雪,速度极快,刹那俯身,踩在戒尘的落脚点,整个人沉肩坠肘,剑锋短暂的脱手一刹,围绕着少年脖颈旋转一圈,只可惜被竖起的禅杖挡住,回转后的细雪剑柄极稳的砸入宁奕手中。
反手之姿。
踩住戒尘的脚面,狠狠一剑凿向这位地藏菩萨的面门!
宁奕的这一剑,没有动用神性,没有动用剑气,没有动用“砸剑”。
他什么法门都没有动用,只是追寻了自己的“天性”,在天海楼战场上的厮杀,让宁奕晋入了一条崭新的剑修之道,与人厮杀对敌,声势越大,越容易捕捉杀机,一缕杀机,便是千丝万缕的伏笔,破绽。
张君令的杀伐之术,是浩大杀机,直接碾压。
而宁奕此刻的杀伐之术,则是滴水不漏,出鞘杀人!
地藏捻火固然强大,但从刚刚掠行到这座山上的几个动作便能够看出来,戒尘对这具身躯的掌控还不够熟悉……自己要避免杀机对战,最聪明的厮杀方式,便是在三尺之内,展开极其细密,精准的肉身博弈!
在灰界战争之后,大隋天下的那些涅槃,对宁奕的评价很高。
宁奕是一个没有缺陷的修行者。
无论是远攻,还是近战,神魂,还是体魄,这个年轻人的境界都抵达了一种“均衡”的完美。
而宁奕最强大的地方……是他在妖族天下经历了大大小小数之不清的战斗,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跌宕之后,所磨砺出的一种根深在血液里的,无比敏锐的战斗直觉。
面对白如来的时候,他以大道长河压制金翅大鹏鸟。
面对东皇的时候,他以神魂之术,体魄对捍,最终以狮心王面具完成斩首。
面对黑槿,面对姜麟……面对不同的敌人,宁奕能够凭借这种直觉,迅速的找到“破局”之点。
这是一种天赋。
一种融入血液之中的战斗本能——
“杀!”
一声嘶吼,惊雷乍现,宁奕的背后浮现出一尊巨大的狮子法相,张口咆哮,风雷滂沱,一直收敛杀意的神魂,此刻凶相毕露,轰隆隆灌入佛袍少年的面门之中。
戒尘面目都被震得鼓荡。
刹那恍惚。
下一刻。
注满执剑者神性的一剑,已经擦过大愿禅杖的杖身,划出银灿的雷霆。
细雪被宁奕双手攥拢,狠狠刺向地藏菩萨的眉心!
……
……
(浮沧的第三章番外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更新了,没有关注的兄弟们记得去关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