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执剑者的天性
大雪纷飞。
马蹄渐消。
两个人找了位于红符街偏僻地段的一家小酒馆。
清焰和宁奕如今的身份都很特殊,一旦被人发现,会引起不小的轰动……所以两个人都把面容遮掩起来,直到进了单独的包厢,菜单上的酒菜全都上齐,徐清焰才把帷帽摘下来。
两个曾经命运曲折,因缘纠缠的少年少女,再见面时,曾经身上的稚气,都被岁月无声的磨去了。
宁奕看着那张无法用人间语言来形容的面容。
徐清焰的容貌,是上天的馈赠……感业寺里的那个少女逐渐长大,在天都城居住了那么久,身上也带上了凡俗气。
既像仙人。
又像凡人。
两缕青丝,被她轻轻挽起。
徐清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咳嗽起来。
杏脸桃腮,浮现酡红,披着黑袍的女子眼神缥缈,酒量并不好,坐下来之后也不说话,接连喝了两杯,才鼓起气来,艰涩开口:“宁奕,我……一直很担心你。”
宁奕沉默了。
他从妖族天下回来,只与徐清焰匆匆见了一面。
为裴灵素求药之后,又是火速离开天都……那个时候,他的道心都在动摇。
他无法面对徐清焰。
而如今他再次来到天都。
不仅仅是为了给徐姑娘一个解释,也是为了正视自己的道心。
宁奕沉默地饮下一盏酒,入喉苦涩,如刀子一般。
在蜀山夜宴,一人能豪饮几坛酒,直接喝趴瞎子和温韬的宁奕,如今只不过喝了两三小盏,便有些恍惚起来。
他声音也变得飘忽。
“对……对不起。”
裴丫头在风雪原苦等了自己三年。
清焰又何尝不是?
天都的东厢,来往的书信,这些付出,这些痴心……他怎会看不见?
可是,又该如何回应?
他又能如何回应?
……
……
记忆变得模糊。
耳旁忽然传来了遥远的呼喝声。
“乌尔勒——”
小酒馆的嘈杂,被飞涌的草屑淹没,短短的恍惚之中,宁奕似乎被一道沉重而有力的雷霆砸中,回到了天神高原的篝火夜晚。
一张张交叠出现的面孔。
田谕用力地搂住自己的脖颈,大声地举起酒杯。
酒花在碰杯的那一刻溅出。
“乌尔勒!你在想着谁?”
这个问题曾经让自己在那一刻失神了。
流离在荒袤草原上,可能终生无法归乡的时候,自己在思念谁?
“乌尔勒——”
又是一道呼喊,只不过这道呼喊听起来带着悦耳如铃铛。
是田灵儿困惑的声音。
“乌尔勒有喜欢的人吗?”
自己当初给了回答。
“有啊。”
这个回答没有犹豫。
那么这个答案再深入一些——
“乌尔勒——”
“乌尔勒——”
一道道呼喊声音,在耳旁响起,似乎要钻到灵魂的最深处,得到这个答案。
“宁奕……”
“宁奕……你喜欢我吗?”
无数道丝线,似乎牵扯着冥冥之中的命运,随着一道又一道的声音,钻入宁奕的脑海。
宁奕像是看到了一个严密的齿轮,在自己心脏之处转
动。
这些丝线纠缠在一起——
撕拉一声!
一缕火苗,在心底生出。
紧接着便是无数野火燃起——
将记忆直接燃烧沸腾。
白骨平原的深处都传来了炽热的跳动。
宁奕好似回到了无数年前开启传承的画面,他脱离了虚无,抵达了更深层次的“光明”,“浩荡”,看到了无数游掠在天际上空的白色骨笛瓦片,也看到了一团又一团纯粹的光,执剑者的力量在穹顶遨游,如游鱼,如飞鸟。
而穹顶上空是一片浩荡的海洋。
为什么……会看到这个?
宁奕猛地惊醒。
四周是一片寂静。
酒馆的窗口,洒入斑驳的月光,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的徐清焰,面色潮红,衣衫不整,衣襟处还沾染了酒渍,地上的酒坛东倒西歪。
竟然喝了这么多酒?
过去多久了?
宁奕的神海深处一阵刺痛……
他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的眉心位置,赫然多出了一份古卷,命字卷已是不知不觉归位。
之前的“异样”,是因为古书回归的原因么。
“喝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完全记不得了。”
宁奕咬了咬牙,努力去回忆,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此刻甚至连站起身子都有些困难。
宁奕查看了一番自己体内的情况。
让他讶异的,不仅仅是命字卷的归位。
而是神池的满溢。
他这才明白了白骨平原被引动的真正原因……两个人喝酒的时候,因为两片骨笛叶子的感应,导致神性直接跨越着输入,徐清焰积攒了三年的神性积蓄,如瀑布一般倾泻,水势挪移,自己的神池被迫接受。
于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宁奕深吸一口气。
他艰难起身,脚步虚浮地来到徐清焰身边,替她把肩头滑落的罩衫拢起,徐姑娘喝得太多,烂醉如泥,呼呼地吐着香气,此刻睡相十分可爱,憨态可掬,一只手还捻着酒杯,口中还呢喃着不知所谓的言语。
“喂喂喂……我还能喝……你怎么就不行了?”
“陪……陪我再喝……”
“陪……裴姑娘……还好吗……”
宁奕轻轻扶起她,听到徐清焰口中的“裴姑娘”三字,身子忽然一怔。
他苦笑一声。
手指轻柔地搭在清焰肩头,隔着衣衫,注入一抹神性,探查着她体内的“情况”,神性之疾如今演变成了什么样子……
让宁奕无比惊讶的是。
当初几乎有凝若实质的神性水滴,此刻竟然重新化为雾状,如同呼吸一般,仿佛生出了灵智,而徐清焰狭窄的丹田神池,在这三年内被扩展了数百倍,于是容纳了不断衍生的神性。
既然没有抵达“泛滥成灾”的程度……为什么自己的白骨平原还会……
宁奕忽然怔住。
他皱起眉头,看着那半片呼啸着闪光的叶子,不断抽取着徐清焰的神性,没有停歇的意思。
白骨平原是执剑者的传承物。
这样的一件灵物,不分好坏,它只负责汲取一切能够汲取的神性。
当自己的修为越高,能力越强,骨笛叶子能汲取的神性就越多……这也是为什么自己早年面对徐清焰神性疾病无能为力的原因,只有初境的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将那些神性吸收干净。
而现在
不同。
自己的境界提升了太多。
原本的神池已经无法填满,而这世上获取神性的途径太少。
徐清焰是一个不断衍生神性的“神物”,这也是她被送往皇宫的原因,太宗需要她,如果自己想要成为不朽……
那么也需要她。
宁奕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神情复杂地凝视着酣睡的女孩。
当不朽对于自己,不再是一个遥远到根本无法仰望的存在,彼时的想法,似乎就发生了改变。
太宗皇帝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这个时代,是可以出现“不朽”的。
只要满足条件……自己也可以。
宁奕听到了白骨平原的呼喊,那股起源于本能的“汲取”,馈赠到八大卷之中的“山”之一字,滔滔不绝的神性仍然从徐清焰的体内被抽走,那些神性雾气不断稀释,甚至在两人间形成了缭绕的烟雾。
等等……
徐清焰体内的神性是雾气……是因为自己汲取的缘故?
“滋啦”一声!
宁奕对着自己舌尖狠狠咬下,来自天性之中对于神性的渴望,被他以极其强大的定力镇压下来,两片不断震颤的骨笛叶子,缓缓恢复平静,神性之间的运输也缓缓停歇。
他这才明白,自己“醉酒”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徐清焰体内的神性,在这三年恐怕积攒到了一个极其庞大的地步,而自己稍稍失控,白骨平原就开始发挥本能,汲取神性……自己后来查看的雾气,已经是被抽走大部分神性后的模样,若是自己再抽取下去。
神性枯萎。
这个女孩……也会枯萎吧?
宁奕指尖不断颤抖,他忽然意识到,执剑者的传承,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力量,三天书的归位,让他第一次失控。
这股力量虽然强大,但若是驾驭不住,迷失本心,第一个遭受伤害的,就是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如果自己有一天想要成为不朽,那么自己与太宗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徐清焰会成为自己不朽的祭品,化为枯萎的飞灰——
宁奕一阵失神,后背都被冷汗打湿。
耳旁忽然响起了一道娇柔声音。
“啊……”
徐清焰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迷离而又恍惚,身体似乎变得有些乏力,但积压已久的那部分沉郁也随之清空……
那些神性结晶,都不见了。
“宁奕。”
她伏起身子,用力支着脑袋,勉强笑道:“你替我治病了啊……”
视线仍然有些模糊。
徐清焰看不见此刻坐在椅子上的宁奕,面色苍白。
治病……
清焰至今还认为,执剑者的力量是在替她治病。
宁奕面色铁青地攥拢十指,他不敢去想象,若是在动用白骨平原力量的时候,他迷失的再久一点……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
便在此时。
“砰砰——”
酒馆私密包间的木门,被人轻轻的敲了两下。
屋外面,传来了一道熟悉而又焦急的声音。
“宁先生——”
“我想见见你。”
……
(抱歉让大家久等,一个是因为今天状态不太好,第二个是宁和徐之前的剧情太难写……两个人此后的命运也十分曲折,今天的更新时间其实有在公众号公布,大概在晚上8点,如果更新时间很奇怪,以后都会在公众号告诉大家~~)
第二百四十六章 纷争起
雪花落尽。
茶温复凉。
送走了公孙越,太子一个人站起身子,向着院墙外走去,大雪外恭立着的两个婢女,替他撑伞,三人越过漫长的廊道。
如今的皇宫甚是寂寥。
偌大的皇宫,曲曲折折,他挥手遣散了婢女。
一个人独自前行,不撑伞。
太子路过了自己时常会进去过夜的阁楼,那座阁楼里悬着红露的画像,也路过了东厢,如今的东厢空无一人,他一路向东走去。
父皇在位之时,宫内有四位说话的主。
三弟死在长陵,宫内的西边那位也随着吞药去了,皇权的斗争,当尘埃落定的时刻……会死很多人。
激烈的刀兵相向,烈潮燃烧。
而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往往是无声的。
命运弄人,自己的母后并没有等到“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久病难医,还未过上好日子。
如今的宫内,只剩下两位了。
素华娘娘素来安静,从不惹是生非,太子也不是弑杀之人,在完成了某桩交易之后,他给了素华宫清净和自由,那位娘娘并没有离开皇宫,回到南疆,仍然过着与之前二十年没有区别的日子。
如今太子要去的,不是别处。
是“东宫”。
有些讽刺的,此东宫,非彼东宫。
而是二弟的东宫。
……
……
三龙夺嫡,东西角力,太子作为天下人眼中的窝囊废,被两位弟弟轻视,宫中的母后自然也不会有丝毫话语权。
李白鲸一度权柄滔天,执两境牛耳,将三皇子压得苟延残喘。
而那个时候。
也正是“东宫娘娘”齐虞最强势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陛下废储,再立新君,已成板上钉钉之事实。
而烈潮之后。
一切都过去了……“东宫”成了最大的笑话。
但出人意料的,李白蛟并没有报复,他没有剪除东境任何一根庙堂上的党羽,也没有为难齐虞娘娘,相反,偶尔还会来到此地。
太子没有敲门,直接迈步进去。
幽阁深处。
屋门被反锁。
齐虞一个人将自己锁在深宫内,终日不出,每一次太子来“东宫”,都会吃闭门羹,这位娘娘强势了一辈子,直到如今还保持着倔强,之前她与太子见面,言语挑衅,只求激怒李白蛟。
但太子不愠不怒,甚至有些漠然,像是看着跳梁小丑一样看着齐虞。
三年之后。
春风阁开枝散叶,大隋重回正轨。
齐虞见识到了这位太子的“恐怖城府”,知道自己的儿子输得不冤,于是不再去玩那些不上台面的小手段,只不过也不再与太子见面。
“殿下,齐虞两日不曾进食了。”
侍奉在阁外的婢女,揖了一礼,却连“娘娘”二字都未曾称呼。
太子隔着木窗,面无表情眺望了内里一眼,又皱眉瞥了婢女一眼。
他缓步离开东宫,全程未发一言。
一道黑影从院墙那边跟了出来。
太子轻声吩咐道:“让你们的人给齐虞喂点东西,不能让她饿死。那个婢女是你找的?”
黑影撑起了伞。
他的面容颇有些俊俏,甚至跟李白蛟有三分相似,只不过身高更加挺拔,看起来毫无病胎。
年轻男人笑道:“听说齐虞在宫内横行霸道惯了,所以道观里找了个卑贱的小丫头治治她,没想到她受不得一点气,这就闭食了。”
太子停住脚步。
一些片段涌上脑海。
道观……刁难……宫内的新人……
太子面无表情道:“阿寿,既不是宫里的,便丢回去吧。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被太子喊“阿寿”的年轻男人神情有些难看,他低低喏了一声,“就这么放着齐虞?她曾经也为难过你。”
李白蛟意味深长看着为自己撑伞的年轻男人。
他轻声道:“有些账,可算可不算,就不用算了。阿寿,看得远一点。”
撑伞男人怔住了。
“要你办的事情妥了么。”太子开口,“公孙越留在宫里的那些‘影子’,一定要清除干净,这件事情只有你来做,我才放心。”
“妥了。”
阿寿轻声道:“我从西岭带了死士,你可以放心……什么时候动手?”
“先把名单弄到,不急着动他。”
太子轻轻摇头,“公孙越的手伸得太长了,你替我给个警告吧,别伤了他。”
阿寿沉默地看着太子远去。
“宁奕——”
他忽然报出了一个人名,快步跟上太子,烦躁地问道:“宁奕来天都了,你想怎么办?”
太子微微一顿,面无表情道:“此事就不必再问我了。你与他接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
……
“砰砰——”
“宁先生——我想见见你!”
屋门外的声音并不陌生。
相反,非常熟悉。
陈懿!
宁奕和徐清焰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来者的声音,只不过这话语之中还包含着焦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奕开了门,一个披着麻袍的年轻人,快步坐了下来,陈懿目光扫视一圈屋内,发现酒坛东倒西歪,两个人面色都有些绯红……他眼神讶异,但压下好奇,现在不是闲谈的时候。
陈懿望向宁奕,开门见山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太清阁,苏牧巡守,告诉我你已入天都,我才偷偷溜出来。”
宁奕给陈懿递了一杯水,示意他不用着急,慢慢喝。
他从未见过教宗如此着急的模样,看起来还带着三分狼狈。
“偷偷溜出来?”宁奕皱眉问道:“你是教宗,何必如此?”
三人坐在屋内。
陈懿一个人端着茶水,缓缓饮水,面色不好看,似乎在想,该怎么跟宁奕解释。
清焰跟宁奕坐在一边,她看了看旁者的侧脸,轻声叹了口气。
徐清焰解释道:“陈懿先生已经在天都被幽禁半年了。”
宁奕怔住。
“西岭教宗发生了新一轮的改革,教宗虽未废除,但三清阁内的阁老换了势力,太子扶持了一个叫‘李长寿’的年轻人上任。”徐清焰不缓不慢地说着,“是红拂河里某位王爷的后裔,身体里也流着皇血。”
“李长寿奉旨当任三清阁的小阁老,打压了旧党,收拢了道宗紫霄宫在内的几座山头,而事发之日,就是陈懿赴天都之日。”徐清焰美眸里神色复杂,道:“北境长城剧变,太子抽兵支援,西岭飞剑远去,李长寿领旨驾到紫霄宫,完成对三清阁的接手,从那天之后,陈懿就没有再回西岭了。”
宁奕皱起眉头。
这样的情报,很显然是蜀山无法接触到的……只有太子身边的近侍才能知晓,西岭的剧变竟然如此平静,在外界来看,连一个浪花都没有感受到。
师姐就住在西境,与西岭只隔着一座长城。
嗅觉敏锐的三二七号连风声都没有捕捉到。
坐在天都皇城的太子……真如一位智珠在握的棋手,在大隋天下落下一枚又一枚棋子,他麾下的“春风阁”仍无实形,不知一夜会涌出几多人物,又会被他掷向何处,经过北境会议,西境这一招卸子,直接架空了道宗旧党势力。
这是一位与太宗风格既然不同的执政者。
太子在天都“修生养息”三年,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内里权谋的惊涛骇浪已被平定数次,危澜起伏。
这次卸子之后——
陈懿自然哪里都去不得,只能留在天都,按照清算的严重程度,他也是旧党,若是回西岭,那便是任由李长寿鱼肉。
“我留在天都,是为了活命。”
双手紧握茶盏的陈懿,凝视着宁奕,道:“李长寿是一个喜好武力的极端好战者……太子之所以会动用他,是因为天都跟东境的局势愈加紧张,若是真产生了摩擦,不动用境内力量的解决办法,是最好的办法。”
宁奕沉吟,想起了太子的几次布局。
灵山。
道宗。
这两大宗,的确是打击东境的最好手段……其中要先割裂灵山跟琉璃山的关系,若不是自己和太子在东土的谈判,确认了佛门不会作为二皇子的后盾,那么想要发动战争,必须要道宗全力以赴。
这就是太子在半年前落子的原因——
“宁先生,如今我已失势。道宗不曾动我,只是因为还未找到合适的替代品罢了。”陈懿甩了甩头发,摘下麻袍的后帽,面色凝重道:“李长寿此人并非宽容大量之人,如今我失势了,很可能会牵扯到你。”
宁奕眯起双眼。
他是陈懿是极好的朋友。
在自己弱小之时,陈懿数次帮助过他。
小雨巷解围,是陈懿。
莲花道场求情,是陈懿。
天海楼战役,在立政殿上劝太子破壁垒的,也是陈懿。
这次失势,陈懿身边的许多人都会遭受牵连……
宁奕忽然明白了酒泉子在蜀山对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次要见太子,恐怕不容易。
而那个叫李长寿的新任权贵,是太子的棋子,也是太子要试一试自己够不够锋锐的一把刀。
如果不曾在灵山与自己谈了“太平之解”。
那么西岭道宗就是太子刺向东境的刀。
李长寿和自己,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棋子。
宁奕轻轻啜了口茶水,柔声道:“无事,你只需好好休养着。其他的事情,无需操心,我自会解决。”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宁奕的野望(上)
陈懿失势。
那么原本准备麻烦教宗安排府邸的事情,需要打消了。
宁奕沉吟片刻,在酒馆内取出一枚令牌,发出了一道神魂密令。
“谁呀?”
重新戴上帷帽的徐清焰,看见了那枚令牌。
宁奕笑了笑,道:“托个朋友,给将军府的铁骑安排住处。”
清焰眨了眨眼,很聪明的没有开口,她如今在天都也是一等一的红人,想要安排住所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太子给沉渊御赐了住宅,将军府铁骑之所以不愿入住,便是因为“夜宴”未启,北境不想与天都有太多牵连。
这是一个敏感的关头。
自己如果开口,某种意义上,就是太子的恩泽。
三人出了酒馆。
一辆马车就停在夜色中,苏牧亲自驾车,候在门外。
“宁奕。”
披着麻袍的陈懿,站在十字路口,他停住脚步,从袖袍里取出了一份文卷,道:“一定要小心李长寿……此人不是易于之辈。”
宁奕眯起双眼,默不作声,收下了文卷,低头瞥了一眼。
是道宗的机密……那位横空出世的三清阁小阁老,身份,档案,都极其神秘,想必如今的陈懿弄到这份文卷,也不容易。
陈懿将文卷亲手交付到宁奕手上,拉上麻袍,回到马车上。
这副场景,在过往的五年里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陈懿从登位,到失势,一如既往的心态平和,至此也没有多言。
这次冒险出行,也是为了给宁奕一个提醒。
马车在风雪之中远去。
“太子还真是为我备了一场好宴席……”宁奕手中捏着文卷,他颇有些头痛,如果不是陈懿今夜来送这份文卷,他恐怕认为,此次入天都,就是简单的开诚布公,与太子商谈。
但现在来看。
似乎局势并不是这样。
李长寿这位小阁老的存在,就意味着太子不止一个解开“东境棋局”的办法。
自己这道最优的“太平之解”若是狮子大开口,那么太子还可以退一步,以道宗武力远征,强行镇压琉璃山。
“宁先生在担心什么?”
徐清焰轻轻打断了他,柔和笑道:“莫非是在担心太子?”
宁奕点了点头。
徐清焰帷帽下的皂纱随风拂动,看不清神情,但语气更加柔和地道:“太子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若是给出了承诺,便绝不会反悔,无论是谁,只要太子允诺了……便一定会给。”
宁奕皱起眉头,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徐清焰。
其实来到天都……他的心中有一些别扭。
这些年来,太子对东厢照拂有加……甚至到了有些不合理的地步,徐清焰是当初太宗的宠雀,虽未有丝毫名分,但出于道德,太子不应该离得太近。
念及至此。
宁奕又发现了自己之前想法中存在的问题。
太子根本就没有离徐清焰很近。
天都朝政极忙,情报司给自己传了一些线报,太子几乎不曾莅临东厢,只是谴人给徐清焰送去文卷,至于言谈交际,两人数月都难碰一面——
但偏偏就是这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关系!
他却给了徐清焰太多太多。
文卷,档案,资料,修行资源,以及“自由”。
唯独不曾向徐清焰收取。
一样也没有收取……这不符合太子的性格!
太子是绝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他执掌天都之后,不开杀戒,看似宽恕了前朝罪人,但所做的“施舍”,所行的开枝散叶,都只不过是“播种”,还未到收割的那一步。
而这样一种对徐清焰的“无端宠溺”,让宁奕心中生出了丝丝厌恶。
“怎么了?”心思极其敏感的徐清焰,觉察到了宁奕神色上的异常。
宁奕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没什么……刚刚想到了一些烦心事。”
两个人沉默地走在红符街街上,这一趟酒,喝了很久,却是没怎么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清焰小心翼翼,打开话匣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宫内的琐事。
宁奕与她保持着齐肩,并不亲昵,也不疏远,一边微笑附和的听着,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天都的局势。
其实在陈懿送来李长寿文卷之后,他心神便难以安定……在妖族天下,只需要持剑杀敌便可,拳头是最大的道理,但是在这天都,他生活了数年的老地方,大隋铁律在上,拳头大并不意味着就是胜者。
否则坐在最高处的也不会是太子了。
天都杀人的不是刀剑。
而是无形的律,法,理!
宁奕的情报网实在太差了,西岭小阁老李长寿这么重要的信息,竟然是由教宗亲自送来的……很难想象,太子究竟还埋了多少伏笔。
自己孤家寡人其实倒无所谓。
但是带着师兄,如今沉渊君修为尽损,万一中了暗策……
他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徐清焰察言观色,从陈懿出现,她心中就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此刻也不再开口,就这么安静地陪着宁奕。
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小半柱香,风雪落了满头。
夜深人静的小巷,街道。
宁奕的发丝本就染了一些霜白,此刻满头的银白,怀中令牌一颤,才让他恍惚回过神来,而那一边,徐清焰则是恰到好处地轻轻一跃,来到他的面前。
“宁先生,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宫里了。”
宁奕一怔,他苦笑一声,道:“对不起……我……”
清焰啊哈一笑,很是大度地拍了拍他肩头,替他把肩头的雪气掸掉,柔声道:“我能理解……任谁站在你的位置,都是这样,先把沉渊师兄安顿好,小心李长寿,我等你的好消息。”
宁奕怔怔看着帷帽女子。
皂纱随风转头。
徐清焰眯起双眼,不动声色望向远方屋檐雪色之中传来的连绵破风声音。
她轻声道:“下次换你请我喝酒。”
说完之后,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枚令牌,光华斗转,神性倒射,一缕火苗在风雪之中燃烧,很快勾勒出一扇星火门户,这是太子敕封的皇血古令,与当初李白麟在感业寺捏碎的玉佩质地无二,唯有这种材质,才能通过大隋铁律的压制,完成“传送”。
清焰摘下帷帽,抖了抖霜雪,露出那张绝美的面孔,面带笑意,很是俏皮地将帽子搁在胸口,弯腰做了个揖礼。
宁奕忍俊不禁的一笑。
徐清焰也噗嗤笑
了出来,挥了挥手,向后退了两步,退入火焰门户之中,消失不见。
火焰燃烧,化为虚弥。
余下的风雪仍在呼啸。
掠上屋檐头的某人,此刻顶着月光,看着火焰门户消失的最后一刻,已经脑补出了先前的画面。
接了密令,急匆匆出发赶到这儿的情报司大司首,一路没停,看到这一幕,顺势在屋顶坐了下来,双手按在屋脊瓦片上,晃荡着双腿,面色淡然,讥讽打趣道:“宁先生真是好福气啊,先有紫山裴灵素青梅竹马,后有东厢徐清焰投怀送抱。”
宁奕神情古怪,道:“云洵,你想多了。”
云洵伸出一根手指,捻了一片雪屑,啧啧道:“我或许会想多,但绝没有看多……”
说完,轻轻闻了闻雪花。
“真酸啊。”
云洵调侃了自己一句,撑肘从屋顶轻轻跃下,落地之后,他便重新严肃起来,此刻的云洵,周身罩在一身大袍之上,戴着一张幽鬼面具,面无表情,“如今天都,风声很紧,见面不易,跟我走。”
宁奕眯起双眼。
两个人隐匿气机,在天都的大街小巷之中穿行。
云洵快速道:“第四司有皇权特许,监察着天都的风吹草动,太子知晓一切……你既动了那枚密令,想必是有急事。”
宁奕皱眉道:“连星君境界,第四司都能监察?”
云洵伸手指了指头顶,道:“那张‘铁律’在,太子已经打破许多旧规,太宗在位之时,铁律符纸除非大变,否则不会动用……如今太子挪用了一成铁律之力,用来照清天都雾霾,负责掌控这铁律画面的,正是监察司。”
两个人在小巷之中前进。
“一成之力……照破天都雾霾?”宁奕压低声音,带着不可思议。
“其实还是有漏洞的。”云洵道:“情报司有一处秘密据点,可以不被监察,是漏洞之一。”
“我要带两个人。”宁奕忽然停住脚步。
……
……
半个时辰之后。
情报司的秘密据点。
这处据点已经在天都的地底,通过奇点,阵法,几次传送……据点不大,不过如今只有四人,倒是绰绰有余。
一座长桌。
宁奕,沉渊君,千觞君,云洵,四人摘下黑袍,坦诚相见。
“找一处府邸,倒是不难,此事就算摆脱情报司影子,也可以解决。”
云洵笑着取出一枚令牌,传了两道神魂密令出去,“天都城内大小生意,我也有些朋友,悄无声息地挪空几间客栈,给大将军做休息之处,不成问题。”
将军府此次出行,刻意低调入城。
夜宴之前,都不想闹出动静,沉渊君若是入住冠军侯府,那么名正言顺的,就为太子提供了“开宴”的机会。
至于花钱买一座客栈,这种行为也太过高调……如果云洵出面,便会方便很多,至少这是一种意志,而且不算是依靠太子的意志。
云洵是太子再次燃起烈潮之时,必将卸下的力量。
放下令牌。
将军府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
云洵眯起眼,笑着望向宁奕。
他轻轻问道:“宁先生,您连大将军都喊来了,这次会面,恐怕不是为了安排住处这么简单吧?”
第二百四十八章 宁奕的野望(下)
云洵一语中的。
沉渊君和千觞,坐在长桌一端,凝眉沉思。
三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投在了宁奕身上……他们其实都不太明白,宁奕今日组织这场会面,是为了什么。
宁奕笑了笑,把一份文卷从袖中取出,轻轻按在桌上,道:“诸位先把这份案卷看了。”
这是陈懿送来的那份文卷——在离开酒馆,与徐清焰说话之时,宁奕已经用神念扫了一遍。
云洵皱起眉头。
沉渊君和千觞先看,他最后一个再看。
前面二位看完之后,神情凝重,却不发表言论。
云洵翻开文卷,一边翻越,一边轻声道:“李长寿……三清阁小阁老。”
作为情报司的大司首,他肯定知道李长寿的存在,但这份文卷越看越让他心悸,自己执掌天都情报司,线人遍布大隋四境,但对于这位西岭小阁老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寥寥几句话概括的层面。
红拂河的皇族后裔……
太子落棋东境的“先锋”。
宁奕观察着云洵的神色变化,不出自己意料,这位情报司大司首的手中,也没有如此详尽的资料。
“太子在天都摆下寿宴,宴请圣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所为的,应当就是讨伐东境。”
宁奕斟酌着开口,道:“无论是与琉璃山的战争,还是与二皇子的最后夺位,其实都是收拢权力……这也是为何他会邀请沉渊师兄的原因。”
沉渊君皱起眉头。
太子这些年,信守与自己的承诺,不断向着北境长城,输送兵器,资源……甚至超过了当初的盟约。
太子把整座大隋,都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请自己来天都,必然也是为了收拢北境。
云洵看完了资料,神情阴晴不定,将文卷推给宁奕。
长桌那端的宁奕,接手文卷,轻轻以指尖抹过,一缕火苗窜出,将这份李长寿的档案燃成了灰烬齑粉,彻底化为虚无——
“这份资料……是教宗亲手交给我的。”
宁奕望向云洵,轻声道:“情报司内部拿不到吧。”
云洵锁着眉头,点了点头,“上次被杵官王追杀千里,我回到天都之后,情报司的力量被极大的削弱。”
他眯起双眼,看着宁奕。
在灵山见面之时,他受制于太子,被迫出行使团,那一次在九死一生之中,被迫与宁奕结盟。
宁奕完成了灵山那场不可思议的谈判,也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被杵官王在大漠追杀,云洵使尽浑身解数才逃回天都……他入宫面见太子,却发现自己的“出使”,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
太子根本就没有给自己下毒。
自己无论成或不成,都不过是棋盘上“无关紧要”的弃子,哪怕是遭遇伏杀,也不过是太子用来钓出东境棋子的一招计策而已……自己一位情报司大司首,若是死在杵官王手上,也算是为地府撇清了一位琉璃山暗子。
说白了。
太子没有跟自己清算,不是因为太子宽仁,而是因为自己不配。
离开皇宫,情报司的力量被层层打压。
可云洵毫无办法,大势之下只能低头。
他在苦思着“破局”的办法,思前想后,只要身在大隋天下,便不可能逃过太子掌心——他想到了宁奕手中的那张狮心王面具。
宁奕若是能将自己送往草原,那么他便可以免于一死!
只不过。
云洵不是一个头脑发热,就随便相信外人的傻瓜。
他虽在灵山跟宁奕结了盟,却并没有真心实意想要为宁奕卖命,只是履行承诺,完成了孤骊山的情报探
索……在这之后,情报司便很少与宁奕往来,譬如这次入天都,教宗第一时间送来小阁老的资料。
关于李长寿,云洵手中的情报虽少,但他根本就想到要告诉宁奕。
他至今还处在观望态度。
……
……
“今日我找诸位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宁奕笑了笑,也不曾点破云洵的小心思。
他很清楚,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他组织这次会面,便是为此而来。
“太子已经准备动刀了……攘外必先安内,打东境前,要清朝政,情报司的力量逐渐削弱,如今连李长寿档案都无法集全,便是最好的证明。太子如果要清算,旧时代的余孽一个都逃不过。”
云洵的面色很是难看。
宁奕说的话不好听,但确实是实话。
情报司力量越来越弱了——
他如今还可以依靠着自己在天都的几十年积累,找一个“天机隐蔽”之处,可若是燃起了第二次烈潮……天都真的还有自己容身之地么?
他忍不住再次回想起自己回宫求解药的画面。
太子连正眼也不曾看他,只是轻飘飘地告诉自己。
所谓的毒药,只不过是随口开的一个玩笑。
他彻底失去了与太子博弈的勇气。
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就算出使灵山,谈判表忠,把命豁出去,当皇族的一条狗,太子也不过当个笑话来看!
种种念头,在脑海之中盘桓。
宁奕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云洵,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云洵皱起眉头,不清楚宁奕在卖什么关子。
“嗯?”
“太子在天都新立的监察司,街坊百姓都说是捕风捉影的存在……但真相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宁奕捻起一盏茶,轻轻晃荡茶盏,茶水顺延杯壁打转,狭小的水汽卷起,他柔声道:“我想要一份尽可能完善的名单,关于情报司搜集的监察司档案。”
云洵怔了怔。
“监察司……是三司如今最大的敌人。”云洵眯起双眼,道:“太子全力扶持,他们的规模很大,而且又都是春风阁里静心培养的新人,我手中有一份名单,但是非常简陋。”
“非常简陋……”
宁奕轻轻叹了一声,忽然问道:“监察司大司首是公孙越?”
“根本没有证据,整个监察司的存在,至今都没有发现明确的线索,指向。”云洵摇了摇头,“太子之所以让这个机构只存在于街坊风声里,因为他们做的事情太脏太臭,一旦被人发现了明确的存在证据,太子反而会处于不利阶段。”
“但……”
他微微停顿,苦笑道:“公孙越明面上的身份是执法司少司首,可天都如今还有人气焰胜得过他?大司首路上碰面,也要低一头,滔天气焰,煊赫权柄,这位‘活阎王’若不是第四司的大司首,还能有谁?”
“就是找不到证据咯。”
宁奕神情阴沉,将茶盏放下,惋惜道:“想从第四司展露的端倪破绽反击太子,应该是没可能了,他的布局太缜密,找不出漏洞。”
“反击太子?”
云洵听了这句话,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请我师兄来天都,没安好心。”
宁奕皱眉,淡淡地道:“手里不握几张牌,没有跟他谈判的底气。”
云洵有些嘲讽地笑道:“宁先生,如果你想用情报司当一张牌,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长桌陷入了沉默。
“出使灵山,你应该也看到了宫里对你的态度,如果有一天太子要杀人,你一定是最先死的那一批。”
宁奕毫不留情地开口点破。
云洵神色僵硬。
“李长寿的事情,我不计较,盟约仍然存在……”宁奕看着云洵,轻轻道:“现在,我给你一个能够活下去的选择。”
云洵怔住了。
沉渊和千觞,在此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两个人的眼神都微微一亮。
“去年灵山,我和太子完成了一桩谈判。”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轻轻勾画,“我要了十万初境副甲胄,二十万座弩箭炮台,十万人份的星辉修行资源……这些军备,资源,按理来说,应当都被送往北境长城了。”
他望向沉渊。
千觞师兄眯起双眼,道:“上个月到了,数量清点过了……灵山的苦修者会取走一半。”
云洵抿起嘴唇,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当初他只是以为,宁奕谈下了这笔大买卖,一半送给灵山,当做“太平之解”的馈赠,另外一半,则是留给北境长城。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宁奕轻声开口,道:“这些庞大资源,一半给灵山,另外一半,不是留给将军府的。”
情报司大司首神情很是精彩。
“不留给将军府,那留给谁?”
这可是足以支撑一场大型战役的资源!
在北境长城,出发前就接到宁奕书信的千觞君,沉渊君,此刻眼神倒还算是平静,信中宁奕已经嘱托了两位师兄,不要着急将太子的资源分配出去,这些资源还有另外的“作用”——
云洵恍惚一刹,只听到“啪嗒”一声!
宁奕已取出了狮心王面具,将它按在长桌上,他站起身子,凝视云洵,声音变得威严而又凝重,眼中仿佛燃起了幽长的火光。
“我要将这些军备……送往天神高原。”
狮心王面具。
天神高原。
云洵神情变了,他原本以为,宁奕取出狮心王面具,是告诉自己,在烈潮之中,若是自己遇到了“焚身”危机,可以将他送去北境之外。
宁奕的双眼仿佛能洞察魂魄。
他凝视着对方,看穿了云洵的一切心思。
云洵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压迫。
“这就是我给你的机会……不用担心会被太子抛弃。在大隋天下之外,仍有自由之地,若有一日,烈潮燃起,我送你去草原。”
云洵的额首已经有冷汗渗出。
他声音沙哑道:“送我去草原……宁奕……你在那边是什么身份?”
情报司的秘密据点。
沉渊君和千觞,两个人看着气势陡然一变的小师弟,一个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则是低垂双眼,细长手指捋了捋鬓发。
捏着狮心王面具的年轻男人,身上的剑气全然收敛,像是一位主宰世界的君主,缓缓抬臂,将面具带上。
当面具边沿与面容轮廓扣合的那一瞬。
宁奕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狮心王在两千年前,不仅仅统一了天神高原,而且还成功回到天都,登基成为皇帝,他体内流淌着真龙皇座能够共鸣的皇血——云洵久伏皇座之下,在此刻竟感同身受地领会到了那股炽烈的震撼!
“砰”的一声——
像是有一柄重锤,砸在他的心湖之上。
“我的身份……”
“你可以喊我‘乌尔勒’。”
宁奕一字一句轻声道:“草原永恒的大君。”
……
……
(ps:6月16号有双倍月票活动,提前预热一下,到时候熊猫会有加更~兄弟们如果手里有多余的月票,可以留在双倍活动开始的时候再投~~)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大红袍
这场会议结束,已经是夜深。
云洵一个人沉默地坐在长桌席位上,独自陷入了深思。
宁奕,沉渊君,千觞,三个人行走在天都的雪夜之中,情报司已经把将军府来客的住处安排妥当。
风雪茫茫。
“小宁。”
沉渊君罕见地喊了宁奕这么一个“亲昵”的称呼,让宁奕有些发懵,怔怔看着师兄。
“你比我想象中要有魄力。”
沉渊君低沉开口,道:“乌尔勒高原……是在妖族天下的时候就布局落子的结果,你早就想好回来之后的部署了?”
宁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诚道:“这倒没有……草原上没想那么多,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很大运气的成分。”
他大概说了一下面具的由来,隐去了不能说的秘辛。
其实这场谈判的内容很简单。
在宁奕展露狮心王面具,以及草原大君的身份之后,云洵答应宁奕,会全力以赴,以大司首身份支持宁奕。
如果说,两个人在灵山的见面,只是初步熟悉,了解,建立信任。
那么这一次,则是真正建立了可靠的盟友关系。
云洵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宁奕也给了他退路,如果太子真正要与他清算,宁奕便会走将军府的渠道,送云洵离开大隋。
如果这场“烈潮”结束,云洵还愿意留在大隋,宁奕也尊重他的意愿……当然这种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大家都不是傻子,太子对于情报司的态度很明确,如今只剩下亮刀子这一步了。
就算不废情报司,也会进行大换血。
云洵真正有“实权”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宁奕,境外偷送军备,物资,以及打通送往草原的密道……这些行径,每一条都是违背铁律的大罪。”千觞君忽然压低声音,幽幽开口,“将军府如今与天都势同水火,你倒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替你做这些事情,师兄可是要背大锅的。”
宁奕沉默了片刻,轻轻问道:“裴旻先生驻守北境,这么些年,可曾触犯大隋律法?”
千觞君怔住了。
“皇权想杀一个人,不需要看他是否违了律法。”
“而现在,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宁奕平静看着将军府的二先生,道:“若有一天,能让沉渊师兄活下去,我想你恐怕连举北境王旗南下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那么如今这件事情……又有何不可?”
二先生先是一怔。
宁奕说的不错。
若是太子明令折杀大师兄,他还真的能做出率骑南下造反的大不逆。
千觞君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律法。
但此刻他忽然笑了,语气冷冽道:“你大可放心,之前答应你的事情,将军府自会做到。但要说清楚,做这些,只不过是因为我相信师兄的选择。”
他咬了咬牙,极其不甘,开口。
“家师驻守北境数十年,一生浩然,无惧强敌,从不曾做过这等媚外之事……若有一日,那些草原蛮子拿了军备不领情,我可饶不了你。”
宁奕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很能理解千觞君。
在大隋天下,几乎无人去过乌尔勒高原,更没有人了解那里……八大王旗的战斗力毋庸置疑,毕竟两座天下都在与草原谈判,试图获得一股中间势力的支持,大隋对外的态度很是坚决。
若是不能获得草原的支持,那么便连同妖族,将草原一同毁灭。
两座天下之间的偏见非常之深。
非我
族类其心必异——高原上的那些荒人,背负着妖族和人类各自一半的血统,无论是投靠南北哪座天下,都不会被真正的认可。
这就是千觞君会有如今态度的原因。
宁奕手握草原的庞大兵力,但缺乏先进的军备,资源,依靠着与灵山的谈判……吞下了太子的一部分物资。
“宁某可以自己人头做担保,哪怕没有这笔军备,若两座天下有一日开战,草原也永远会站在将军府这一边。”
宁奕站住脚步。
他再次重复,道:“不是大隋这边,而是将军府这边。”
大隋……意味着皇权。
而将军府,则不是。
千觞君眼神波动,最终无言,有些哀伤的轻轻道:“我相信师兄的选择。”
沉渊君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他在整场谈判之中,似乎都在思考,却又不曾发表过看法,言论,立场,要论身份,他才是整场会议最中心的人物。
他给了宁奕很大的尊重。
这些宁奕都看在眼里
到了分别的路口。
宁奕停住,看着沉渊君,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开口。
“师兄……谢了。”
沉渊君轻轻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带着师弟转身离开。
……
……
“师兄。”
分别之后,千觞君忍不住开口,道:“将军府这么选择,会不会太冒进了?”
大雪之中,沉渊君停住脚步,伸出一只手,轻轻抹了抹紫貂尾的雪屑。
他声音很轻的开口。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北境怎么办?”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但沉渊君甚至动用了神魂秘法。
千觞君的瞳孔收缩,思维一滞。
沉渊君深深望向自己的师弟。
两个人站在大雪之中,北风吹过,猎猎作响,但终归只是沉默。
“你看呐,师弟。”沉渊君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千觞的肩头,道:“我给了你机会,但你没有勇气说出你想说的话。”
千觞君的神情很是恍惚,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在刚刚凝滞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浮掠了无数个念头,如触电一般,狂舞着。
如果有一天师兄死了……怎么办?
他先是不相信沉渊会离开,就像是不相信师父会死……可是十年前已经上演过一桩惨案了,于是他开始逼迫自己面对。
将军府邸,北境长城,师门的遗志,几代人的野望。
他想开口说,他来承担这一切……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最终心中只剩下苦涩。
“总有人要试着去承担这些重量。”沉渊君轻声道:“我决定给宁奕一个机会,在将军府出动铁骑与妖族开战,决定接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配得上这个机会。”
千觞君喃喃道:“是……您说的没错……”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落下的雪化为热气,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看不清神情,咬牙道:“我明白了。”
“嗯……回去了。”
沉渊君打了个哈欠,负手孤自向着客栈走去。
千觞君仍然站在雪地里,他看着师兄远去的背影,没有跟上去……视线莫名的变得模糊,脑海中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黑夜。
天都血夜,师父死的那一夜。
天塌了。
那个时候的师兄,修为,境界,跟现在的自己差不多。
一个人抗下了所有——
觞君陷入内心的纠结,痛苦的反思之中。
他的掌心,雪屑燃烧,化为炽热的火苗,裴旻多年前教诲的话音在耳旁缭绕。
“北境延绵不绝的……不是将军府的飞剑,弓弩,铁骑。”
“而是如野火一般不灭不屈的意志。”
沉渊君曾告诉宁奕,他不会倒下。
他最后望向千觞的眼神,虽没有失望,但仍是有些许遗憾。
他不会倒下,因为尚未踏破凤鸣山。
他不能倒下,因为身后无人……能扛起将军府的大旗。
……
……
剑行侯府邸。
宁奕推开门。
月华如霜,夹杂风雪,将军府的铁骑曾在这里修整过半天,所以府邸门前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在天都烈潮之中,他和裴灵素都是违背律法的“罪人”,太宗皇帝给两人定了诸多罪名,顺带也剥离了剑行侯的爵位……于是这座府邸,便空置出来。
但毕竟是前任教宗的府邸,哪怕陈懿失势,世俗的追随者仍然众多,所以这里常年有麻袍道者清扫。
好在宁奕本来就没在府邸里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宁奕准备在这里随便过一夜。
但推开门。
宁奕的神情便陡然一变。
他眯起双眼,打量着庭院内坐着的那位大红袍男人,月光扭曲着照射在枯木树干之上,明明是一副静谧的画面,却莫名溢散出阴寒的煞气。
披着大红袍的男人看起来很干净。
但是也很脏。
他坐在院落的八仙石桌旁看书,后背靠在石壁上,脚边还放着一盆万年青,整个人的神态很是松弛。
他已经在府邸里坐了很久。
宁奕面无表情,凝视着这个红袍男人。
他永远也忘不掉,在莲花道场给自己狠狠一击,揭露裴丫头身世的那个“官员”。
徐藏给自己的第一个告诫。
杀人要杀干净。
而这也是自己到目前为止,得到的最大教训。
“公孙越?”他反手合上剑行侯府邸的门,神情平静至极,但内心已涌起了杀念……这位“监察司”的大司首,手中握着滔天权力,可要论修为,不过是一只蝼蚁。
他如今要捏死公孙越,实在太简单。
公孙放下书籍,他看着宁奕……类似的神情,他已在这几年见了太多。
两个人的相见,因为时隔太久太远。
所以生死之间的仇恨,似乎都没有那么浓郁。
公孙轻轻一笑,道:“宁先生当年差一点就杀了我,我也差一点就杀了宁先生……这笔账,按理来说,算是勾销了。”
宁奕面无表情,“你我之间的恩怨该如何清算,你说的不算。”
公孙笑了笑,浑不在意道:“我是迟早要死的人,宁先生今日不动手,明日我或许也就横死街头了。”
宁奕皱起眉头。
“宁先生刚刚从情报司密室中出来,想必是跟云洵谈过了。”公孙轻描淡写地开口,却是直接将情报司最大的秘密戳了出来,他看着宁奕蹙起的眉头,笑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太子。”
“你想说什么?”
宁奕紧盯着公孙的双眼。
公孙平静道:“我想跟你做一笔公平的交易。”
……
……
(ps:1,微信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更新了太子的推文~大家阔以去看一看~~2,明天双倍月票,开始加更!)
第二百五十章 小阁老(第一更)
“我要跟你做一笔公平的交易。”
月华拂动。
剑行侯府邸一片安宁。
公孙越合起手中书本,站起身,认真开口。
宁奕则是一笑,轻轻将细雪伞尖举起,指着公孙越问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做交易?”
剑尖未露锋芒。
但杀意已经凝若实质。
宁奕仅是释放出一缕剑气,便将整座庭院都填满,被强大剑意包裹着的公孙,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艰难笑着说道:“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我如今身份是太子殿前重臣,你此番来都,若是横惹事端,太子不会降罪于你,但却有了跟将军府清算的理由……”
宁奕皱起眉头。
“我早已是一个死人了。”公孙越紧紧盯着宁奕,讥笑道:“整座天都,三司六部,处处都有我的仇家……太子一松手,我就是一块烂肉,群狼环伺,秃鹫盘桓,都等着咬我一口,你以为我怕死么?”
宁奕冷冷道:“我只给你三句话。”
剑气荡开,天都府邸重新恢复了“平静”。
孤身来到府邸的公孙越,额首在强大的剑气压迫下渗出了冷汗,他盯着宁奕,眼中仍然有着仇恨的目光,语气也并没有变得柔和……
“我要你在天都护住顾谦的命。”
这是公孙越开口的第一句,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宁奕沉默听着,没有给出回应。
“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个很重要的情报,第四司……”
“砰”的一声!
剑行侯府邸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一列甲卫鱼贯而入,公孙越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这些甲卫来得极其蹊跷,气势汹汹,却是没有悬挂兵器,紧接着府邸门外传来震荡的车马声音……在天都寂静的深夜,竟然有一列车队,缓缓前进,最终停在了剑行侯府的门前。
这些甲卫的到来,打断了公孙要开口说的话。
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无关人等……
更是因为马车车帘掀开,走下了一位披着单薄道袍的年轻身影,那人面容枯瘦,颇有三分悲天悯人之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拢了拢衣袍,便踏步走了进来。
公孙越的眼神变得阴沉。
宁奕回过头,正好与走下马车的年轻男人对视。
那双眸子虽含着笑意,但更让宁奕觉得危险。
“公孙大人。”年轻男人笑着登门,揖了一礼,道:“真巧啊,你怎么在教宗府邸?”
“李长寿。”公孙越面无表情道:“真巧啊……我来这里等人。”
宁奕眯起双眼,打量着西岭的小阁老。
李长寿下了马车,便一直挂着笑脸,只不过目光从未偏移,自始至终都放在公孙越的身上,看也未看自己一眼……这些随行的甲士,从车上搬下一沓又一沓古书,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聋子,极其机械地忙碌,一时之间,府邸由寂静变得热闹,只不过气氛却更加僵硬。
“这位是宁先生吧?”李长寿走到宁奕面前,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他满脸堆笑地伸出一只手,满怀歉意道:“久仰久仰。”
奕笑了笑,面色自若与李长寿握手。
掌心接触的那一刻,一缕火热迸发而出,带着极其强烈的侵略意味,只不过被宁奕以神性轻轻化去。
“李兄好修为。”
宁奕淡淡笑道:“如此年纪,已破了十境,成就命星。”
李长寿收回手掌,结束了这次不大不小的试探。
“不愧是当朝年轻第一人。”李长寿哈哈一笑,道:“宁先生是何境界,我竟看不穿,太子殿下时常提起你,夸你剑气纵横,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谬赞了。”
宁奕抬头望了一眼穹顶,风雪夜色,即将颇晓。
他轻声道:“小阁老来得真早啊。”
“那可不是。”
李长寿注意到了宁奕的细微用词,装糊涂卖傻地糊弄了一下,旋即笑着拍了拍公孙肩头,道:“我替太子殿下送些古书,昆海楼那边放不下了,想到了这座闲置已久的府邸……没打扰你和宁先生夜聊吧?”
公孙越此刻的脸色已难看到了极点……
三更半夜。
差人送书。
自己送太子半封文卷,太子回赠自己一份礼物。
今夜李长寿大驾光临,让公孙越猛的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太子也留了后手,有一股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一直在监察着他,所谓的隐匿行动,一举一动,乃至一字一句,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
“我与宁先生已经聊完了。”
公孙越面无表情开口,然后便震了震衣袖,道:“在下有事先走了。”
李长寿面带微笑,目送这位“第四司大司首”离开剑行侯府,抬了抬手,那些搬着古书的甲士,顿时停止动作,迅速离开府邸,还替两人将府门关上。
宁奕看着这一幕。
自始至终,他都觉得有些滑稽。
天都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链环,情报司的云洵,第四司的公孙,象征着太子意志的李长寿……在这个巨大的利益场中,权力的每一环都是相扣的,似乎不需要动刀动剑,便可以置人于死地。
太子利用着自己的布局,打造了一个精妙无比的环。
哪怕是修行者,在境界足够打破桎梏前,都无法承担最高的皇权,所制造的律法,阶层。
再次回到天都……这里的规矩,比之前更多了。
“宁奕。”
场面上只剩下两个人。
李长寿也不想再套近乎,他索性开门见山道:“不管先前公孙说了什么,希望你都不要在意……因为他给不了你想要的。”
李长寿背负双手,在庭院里转了一圈,他目光环顾,脸上的笑意也缓缓消失。
“我是来替太子跟你谈的。”
听到这里,宁奕心底忍不住呵呵冷笑起来。
果然。
打从见面前,他就对李长寿没什么好感。
那份文卷上,详细介绍了此人的家室,李长寿是红拂河某位王爷的后嗣,从小在南疆历练,天赋异禀,但性格好战,而且表里不一……典型的“笑面虎”,带着皇城谕令奔赴西岭就位小阁老,还手握屠刀,杀了数百人,
清洗了一番道宗内阁,太子提起这枚棋子,实在是太合适对东境开战了。
难怪酒泉子在蜀山对自己说。
天都这一行,不容易。
太子之前在灵山说的好听,想与自己见一面。
但如今他来了。
太子没有丝毫主动要见的意思……而是把东境的一些麻烦摆了出来。
这是要看看自己的能耐?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李长寿苦口婆心的开口。
“这次寿辰的真正目的……其实你也明白。”
“太子殿下花费了三年时间,在天都重新立了一套规矩,境内风调雨顺,唯有一些小小的不如意……那就是东境。”
他在院子内走了一圈,来到了公孙之前所坐的位置,缓缓坐了下去,道:“四海之内,皆为臣子,你我都是太子选中的人。这就是今夜我来找你的原因。”
这些废话,宁奕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面带微笑,找了一个正对李长寿的位置,坐了下来。
“李兄。”
宁奕淡淡笑道:“可是希望我协助你,共商讨伐东境之事?”
李长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早就听闻了宁奕的事迹,在东境都被称为宁大魔头的剑修,脾气应该极差才是,如今竟如此有自知之明?
“不错。”
李长寿悠悠道:“我手握道宗,你协调灵山,你我各自坐镇东西,讨伐琉璃山,应是必胜之局。”
宁奕笑了,道:“李兄身在道宗,跋涉过境,恐怕殊为不易吧?”
“无妨。”李长寿微笑道:“灵山先打头阵,以佛门底蕴,千年积蓄,无需道宗太多兵力,镇压东境叛乱,亦不成问题。”
“说得有理。”
宁奕仍然笑着问道:“既然灵山一宗便足够了,那么还要道宗做什么?”
李长寿感到了针刺一般的压力,坐在对桌的年轻剑修,似乎轻轻按到了那把油纸伞上,整座府邸便迸发出轰的一声。
窗阁倒飞,书籍狂舞。
宁奕面容上的笑意已尽是收拢。
“你来替太子跟我谈?你算什么东西?”
宁奕冷冷开口。
那些甲卫搬到剑行侯府内的古书,被磅礴的剑气轰了出来,院落里的书籍纸页跟大雪一起翻飞,哗啦啦的剑气流淌声音,伴随着山字卷的卷动,形成一股涡旋。
三天书归位之后,宁奕的身上多了一股近乎神威般的压制。
纸页大雪潮狂舞。
宁奕坐在石凳上,幽幽问道:“平南王爷的儿子?以为坐在道宗小阁老的位置上,就能高人一等?”
李长寿闷哼一声,似乎有一股极其强大的意志力,冲击在了他的身上。
三清阁的小阁老,盯着宁奕,声音沙哑道:“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宁奕轻轻弹指,震去剑鞘上的积雪,道:“我只希望你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既然选择当太子的狗,就要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东境的事,区区一位小阁老,能替道宗做主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是来提亲的(第二更)
等候在剑行侯府邸门外的那些甲卫,神情惘然。
地面震颤,纸页抛飞。
门开——
李长寿愤怒地推开府门,一路风驰电掣,回到马车上。
漫天的书卷,被宁奕以山字卷凝着,重重砸回那些甲卫的马车上。
“启程!”
两人之间的谈话,不欢而散。
片刻后。
马车载着李长寿回宫觐见太子。
太子殿下一夜未眠。
如今正是天都忙碌之时,他已不停歇的见了好几拨人……圣山来客,诸多贵宾,常年不曾见面,正好趁着此番寿辰,好好一叙。
李长寿神情阴沉,一路向着宫内走去,婢女侍应纷纷低头揖礼,让开道路,这位小阁老带着满腹怨气,但逐渐临近,神情却是愈发平静,隔着数十丈,听到碰杯声音,他停住脚步,站在玉屏外望去。
太子正与人饮酒小酌,已是聊了一会。
对座坐着一位黑袍白眉老者。
“朱密先生,多事之秋,操持圣山不易,我敬你一杯。”
“殿下操劳,我就不说其他的客套话了。”朱密举杯,柔声道:“实不相瞒,我来天都,其实有一事……”
“稍等——”
太子哈哈一笑,抬手打断了朱密的话语。
他向着不远处打招呼,“阿寿,回来了啊,这位是小无量山的朱密先生。”
朱密抿着酒水回过头。
此刻走出屏风的李长寿,已恢复了之前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不出丝毫怒意,更没有半点阴沉。
“西岭的新任小阁老?”朱密神态温和,此刻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他仔细端详了这位天都新贵一番,笑着称赞道:“不愧是殿下看中的人,如此年轻,便已破十境,堪称万里挑一。”
一通乱夸,李长寿忍俊不禁,面上笑意更甚。
太子只是淡淡一笑。
“朱密先生,若是有什么烦心事,需要红拂河帮忙,可与阿寿商议。”
他语调缓慢,意味深长点了一句,却是没有要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反而带着歉意道:“我还要去见一见其他圣山的客人。”
朱密眼神微妙,连忙还了一礼,哈哈笑道:“殿下辛苦。”
太子就此离开。
而此地……则是留下了李长寿和朱密。
……
……
宁奕来到天都已有两日。
此时距离太子寿辰,尚有一周。
大隋四境,所有圣山,全都来齐,街道上人流攒动,灯笼飘摇,鞭炮锣鼓震天齐鸣,一片沸腾。
皇城上一次这般热闹……是在五年之前,太宗皇帝的六百岁寿辰。
按照律法规定,大隋天下如今还没有主人,继承大隋皇族血统的那两位皇子,如今还没有一位真正坐在真龙皇座之上,获得统御四方的光明血脉认可。
但这场争斗,似乎已经有了没有悬念的结局。
太子继位,成为下一任皇帝,似乎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未来——
“咕。”
“咕。”
“咕。”
冬鸟飞过屋檐,惊起一滩乱雪,旭日阳光落在书院的某座小院府邸,一条太师椅缓缓摇曳,窝在椅子上的青袍男人,双手垂落在扶手上,面上覆着一本古书,似乎在打盹,但又在喃喃
自语。
“我本以为,天都会因为这些圣山的到来,变得不一样。”
“……现在看来,还是一样。”
这三年来,天都太平。
很太平。
书院合流之后,应天府,白鹿洞,岳麓,嵩阳,四座书院合一,占据了一块极大的地盘,四座书院的山门合在一起,坐拥天都优渥的资源……单论培育出的英杰,天才,即便是如今所谓的第一圣山珞珈山,也很难胜过书院。
而这也是圣山没有来访的原因。
之前四座书院分开,各自起势,白鹿洞和应天府之间常有摩擦,而各自结交的圣山也有所不同……太宗一纸敕令之后,书院合流的趋势变得十分复杂,也没有所谓的话事人,苏幕遮破境涅槃,白鹿洞大权在握,四座书院女子当家,其他圣山上门切磋的弟子,不知怎的,一下子减少了许多。
倒是上门提亲的,越来越多。
烈潮之后,莲青为了寻求破境机遇,几次走出书院,游历大隋,等四境踏遍,重回家门,正巧赶上了这番寿辰……只可惜书院门内一片清净,那些圣山客人只拜访天都皇宫,几乎无人特意来书院走访。
这次寿辰,还是有些“敏感”的。
一直想找个对手切磋的莲青,已在院门内闭关了好几天。
青君缓缓抬起一只手,极其懒怠地挪开覆在自己面前的古卷,门外传来了轻敲声音。
岳麓书院的钟离,回想起自己听到的一些消息,神情莫名地带着笑意,在门外开口。
“莲青,书院来客人了。”
青君懒得起身。
“宁奕……是宁奕。”钟离说这个名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
……
莺莺燕燕。
叽叽喳喳。
宁奕的神情颇有些古怪。
他走在书院的石子路上,身边是一群年轻貌美的书院女弟子,将他团团围住。
时隔三年,再回到天都……他是真没有想到,如今的书院竟然合一了,白鹿洞的旧址扩张了数倍有余,原本很短的一截路,竟然走了快半柱香,而且完全看不到尽头。
他来到书院,自报家门,说想见琴君一面。
结果蜀山小师叔来访的消息便迅速传播开来——
于是……就引来了如此情况。
“宁先生宁先生,我师妹可喜欢你了,可以在剑鞘上留一缕剑气刻名吗?”
宁奕忍不住笑了。
一把剑鞘——
准确的说,一把跟细雪外貌上没什么差别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宁先生,你可以在书院开坛讲道三天吗,我们都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辜负小院长的?”
宁奕:“???”
那女弟子口中的小院长,就是他此行要找的琴君声声慢……宁奕满头黑线,心想自己离开的这三年,大隋天下到底传了自己什么消息?
“不信谣不造谣……”宁奕在油纸伞上刻了字,认真道:“我跟江姑娘是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
“那么你这次来书院是做什么的?”那个女弟子立即追问。
“我来看看老朋友,顺便替我的一位师侄提亲。”宁奕下意识开口。
“明白了……”女弟子沉吟片刻,认真道:“你来看小院长,顺便来提亲。”
宁奕:
“???”
片刻后,白鹿洞书院的水月师叔到了,才算把他解救下来。
人群散开。
水月带着宁奕,走了一条无人的幽径。
“水月先生,你们书院太危险了……”宁奕浑身冷汗,回想起刚刚的画面,心有余悸道:“刚刚那个小姑娘再问下去,我都快和太子生孩子了。”
水月披着一身湛蓝色道袍,头发扎了一个圆形发髻,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笑吟吟地问道:“生了的话,孩子姓什么?”
宁奕苦笑道:“可别为难我了,您怎么也来呀?”
“刚刚那个刁难你的丫头,是府主新收的弟子,也是声声慢的师妹。”水月忍俊不禁,道:“平日里,书院就拿她没办法,古灵精怪的,鬼点子多……听说你来了,她非要先去会会你,拖了我半晌。”
宁奕错愕,回想起那个女弟子的模样,的确与其他弟子的穿着不同,淡蓝色道袍,头发束成圆髻,面容带着三分灵气,眼里满是狡黠。
“不过……你可不能怪她。”
水月轻声道:“你出事的那三年,书院也出了不少力,在大隋四处找你的下落……合流之后,其他三家可没那么好心。你要知道,背后是有人在出力的。”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宁奕。
宁奕神情变了变,沉声道:“谢谢前辈提醒……”
“我家那位姑娘不善言辞,不过你也不用多想,也无需为难。”水月想了想,还是道:“无论如何,白鹿洞都会去帮一帮蜀山。”
宁奕当初来白鹿洞。
水月渡劫。
他亲眼看到了水月先生的最后一劫……心中所念之人,最终无缘无分,只能是一场镜花水月。
白鹿洞书院与蜀山之间的关系,也因为徐藏和水月的过往,变得很是微妙。
幽径到头,水流潺潺的声音响起。
宁奕看着远方瀑布,水雾朦胧,一位女子披着轻纱,戴着斗笠,坐在瀑布之前抚琴,背对自己。
琴音伴着瀑布,一弦一柱,击破水流,层层叠叠,戛然而止。
江眠枫缓缓转头,隔着面纱,望向宁奕。
声音却是未变,仍然轻灵。
“宁先生。”
“——好一个宁先生。”
声声慢的话音刚刚落下,幽径树林外,另外一边,便闪出了一道身影,之前那位披着蓝色道袍的女弟子,走了捷径,手中捏着野果,晃荡双腿,落了下来,笑眯眯道:“可还记得我?”
宁奕神情古怪。
“师妹……不许胡闹,宁先生是书院的贵客。”声声慢蹙起眉头,轻轻呵斥了一声。
女子浑不在乎,挑眉道:“贵客?师姐,你以为这位宁先生是来找你叙旧的?他可是来上门提亲的嘞。”
声声慢的动作忽然僵住。
宁奕连忙道:“我来书院……替我的师侄提亲。”
琴君抬起落在鬓角处的玉指,听到提亲之后一滞,听到师侄之后恢复如常,她声音略微疑惑的问道:“宁先生的师侄?”
宁奕点了点头,笑道:“冒昧打扰……书院内,哪位姑娘道号‘玄镜’?”
话音落地。
一片死寂。
女子口中啃了一半的野果咕咚落地。
第二百五十二章 菩萨蛮
“玄镜师妹……”声声慢意味深长道:“师父跟你说的‘因果’,现在你信了吗?”
女子神情尴尬而又错愕,看了眼宁奕,指了指自己,再度确认道:“你……你找我?”
宁奕忍不住笑了。
他幽幽道:“我那位好师侄可对我说,那位玄镜姑娘好的不得了,今日倒是让我颇有改观。”
“师侄……”
道袍女子极其聪明,一瞬就明白了宁奕口中的师侄是谁。
“谷霜?”
她讶然看着宁奕。
“风雷山,谷小雨。”宁奕直接点破,笑道:“他对你可是心心念念,这趟来天都前,小家伙特地对我说了你们游历大隋的事情。”
玄镜的面色有些恍然,接着浮现三分羞赧,她想到自己先前对这位宁先生的“报复行为”,此刻面颊生烫。
“谷霜……没来?”
玄镜忽然没了之前的机灵劲儿,一下子变得腼腆起来,两根手指绕着鬓尖打转,眼里带着三分期盼。
宁奕笑了笑,看出了玄镜心中的忐忑,之前的玩笑就此不提,大大方方放了这小姑娘一马。
“蜀山跟小无量山闹了些矛盾,朱密入城之前,他不方便过来。”
这道袍小丫头,倒是与谷小雨描述得差不多,古灵精怪的,只不过心地倒是不坏,原先宁奕还有些担心……万一只是个外门小弟子,自己来找人,会不会惊动了对方。
嚯。
如今倒好,这玄镜,竟然还是苏幕遮亲自收下的弟子。
某种意义来看,还真与自己小师侄“门当户对”。
“提亲二字……有些早了。”
一旁的声声慢,看出了自己师妹与谷小雨之间,应该确是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只不过她温婉一笑,折中道:“两个后辈的事情,不如就交给他们自己吧。”
宁奕哈哈一笑,道:“还是江姑娘看得通透,这是他们俩的事儿,咱也插不上手,我这趟来书院,其实就是为了来看看,这儿到底有没有小雨要找的那位玄镜姑娘。”
“如假包换。”
玄镜挺了挺小胸膛,昂首道:“你让谷小雨亲自来找我。”
她撇了撇嘴,道:“他竟敢骗我,用了假名,哼……要是见了面,这笔账可要好好算一算。”
宁奕噗嗤一笑。
他看着这位道号玄镜的小丫头片子,莫名其妙地觉得亲近。
“这枚镯子,是小雨给你准备的礼物。”宁奕从剑气洞天内取出了那枚玉镯,道:“我本想让他亲手交给你,但他可等不及了。”
这枚玉镯取出,让声声慢和水月的目光都为之一凝。
这是千手突破涅槃之后,动用道火炼制的一件宝器,玉镯晶莹剔透,但隐约缭绕着风雷异象,甚至还有道火内蕴,内里焰火流淌如星河!
“好宝贝。”玄镜眼神一沉,大大咧咧截了下来,也不拒绝,直接戴在了自己手上,眉开眼笑道:“等他来见我,我也还一件礼物。”
试了试手镯。
玄镜与之前的态度完全不同了,她眼睛笑得像是月牙儿,深深揖了一礼,甜甜道:“谢谢宁师叔,谷霜的礼物,我很喜欢。”
宁奕在心底感慨,这小丫头片子,还挺懂礼貌的。
“不必多礼……”
“宁师叔,您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呀?”玄镜一下子变成了人畜无害的模样,满怀期待地望着宁奕。
这一套。
宁奕太熟悉了。
这不是五年前自己用的那一套吗?
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被喊师叔了?
宁奕看着这个“可爱无害”的道袍小姑娘,一时之间有些无语,果然自己还是着了玄镜的道。
水月和声声慢都憋着笑,看着宁奕。
很显然……玄镜进入师门,也不是一日两日,两位长辈都很清楚她的性格,估计也想看看,宁奕这块滚刀肉该怎么应对这个腹黑小丫头。
宁奕笑眯眯道:“玄镜小丫头,你练剑不?”
“不练剑,我随师父练刀的。”玄镜摇了摇头,一本正经。
“很好。”宁奕认真点了点头,“我有一件宝贝,特别适合你,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了。”
玄镜瞪大双眼。
紧接着……宁奕从剑气洞天里取出了一把生锈的古剑,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玄镜的肩头,和颜悦色道:“这把飞剑,是当年将军府的珍藏古剑,星君宝器,等你到星君境界就能用啦。”
“飞剑???”
玄镜愕然看着宁奕。
“飞剑很容易学的,让小雨教教你,两天就能学会了。”宁奕看着小丫头,眼里带着戏谑,道:“拿好啊,别说没给你宝贝,这可金贵着呢,千万别弄丢了,不然我可得捶你。”
知道你练刀就放心了。
白鹿洞书院,除了剑气近一辈,压根就没什么人练剑。
玄镜被迫无奈拿了这把飞剑,她神情一变,这飞剑入手一坠,的确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剑气”,但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
她一个刀修,这把飞剑对她实属鸡肋,拿了也是白拿,等于是白白承了宁奕一个人情。
她恶狠狠瞪了宁奕一眼。
宁奕耸了耸肩。
这场大魔头和小魔头之间的对决,终究是宁奕靠着丰富经验取胜。
“宁兄,我替师妹谢谢你了。”
声声慢拍了拍玄镜的肩头,示意她见好就收。
琴君柔声道:“如今书院改变甚大,不如我带着你,去看一看书院的近况。”
宁奕正色,“如此甚好,正有此意。”
两人离开瀑布泉水之处,宁奕忍不住回头,看到玄镜对自己做了一个鬼脸。
他忍俊不禁,也回了一个鬼脸。
幽径。
宁奕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道:“那个小家伙,是道胎吗?”
声声慢一怔。
她望向宁奕,惊讶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宁奕叹了口气,眼神复杂的摇了摇头。
还真被自己猜对了啊。
先天道胎,一般来说,一个大世也未必会出现一位的逆天体质,机缘巧合之下,宁奕已经见到了三位。
周游。
神秀。
以及转世之后的“周惊蛰”。
玄镜乃是“第四位”,她的身上,与前面三人一样,有一种让人亲和的气质,这股气质,先前未曾经历天都烈潮的陈懿,也是具备的。
这就是道胎的特征之一。
因为天生与大道契合,所以无论什么人与道胎接触,都很难心生厌恶,道宗的周游先生是如此,佛门的禅子神秀,亦是如此。
宁奕笑道:“早些时候,听谷小雨说到‘玄镜’,就觉得有些奇怪。小家伙虽然人傻,不懂事,但还不至于提起一个女孩,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我留
了个心眼,想到了这种可能。”
谷小雨是先天金刚体魄。
这种体质,有一种极其契合的道侣,就是所谓的“道胎”,两人若能双修,便如阴阳鱼,交融之后,得见圆满。
是一桩大造化。
声声慢看着宁奕,眼中既有惊叹,也有佩服,“所以宁先生在入书院的时候,就留意到玄镜了?”
“那倒没有。”宁奕道:“一开始没想那么多,也就是刚刚才想起来,所以多问一嘴……玄镜的身份,书院准备对外保密?”
“不错。”
琴君点了点头,“还请宁先生也保密。”
“保密……”宁奕狡黠笑了笑,拉长语调,道:“保密那是自然的,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两个人走出了幽径,来到了一面湖泊之前,这里已是书院的腹地,素日里能进入此地的,都是内门弟子,如今大寒之日,四下无人,湖面结了冰,还缭绕着雪雾,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人。
“什么问题?”
“玄镜不是先天道胎,她是后天道胎。”宁奕背负双手,看着雾气,似乎在发呆,但却语气果断地点破了这个小秘密,他转头看着声声慢,疑惑问道:“这难道是你们培养出来的吗?”
一片死寂。
琴君沉默了很久,道:“宁先生也是后天道胎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能被涅槃看中的人,又怎会平庸。”
宁奕哑然失笑。
“是我唐突了……我只是想确认,她是否跟道宗有关系。”宁奕轻轻道:“毕竟天都的局势,你也知道,如果谷小雨跟玄镜走得很近,那么就意味着蜀山跟书院走得很近。”
冰湖之上,雾气摇曳。
“是。”
声声慢破天荒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没有隐瞒宁奕,“玄镜是太和宫未来的宫主,玄镜是她在道宗的道号……如今三清阁局势动荡,这一切的因果,也不必我多说了吧?”
得到了答案,宁奕反而沉默了。
“谢谢了。”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或许我不该多问的。”
“不过她现在是书院的人,是我的师妹,这一点不会变。”声声慢望向宁奕,目光坚定,“道宗之争,就算烧起滔天大火,只要她回到书院,就不会收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顿了顿,道:“宁先生,如果不想招惹麻烦的话,就不要让蜀山牵扯进来了……书院自会处理好这件事。”
宁奕只是一笑。
他轻轻问道。
“那个小丫头……道宗道号‘玄镜’,书院词牌名是什么?”
琴君一怔,看着宁奕,皱眉道:“师尊赐名,菩萨蛮。”
“菩萨蛮……好名字。”
宁奕低垂眉眼,没来由想到了灵山山脚地下,真武大帝庙内的那对兄妹。
一幕幕画面掠过。
他又蹙起眉头,想起昨夜府邸里与三清阁小阁老对峙的画面。
宁奕忽然笑了。
“道宗的事,我还是要管一管的。明儿我就让谷小雨过来一趟……两个人若是看上眼了,书院的盟友,就加上蜀山一个吧。”
(汗……这一章昨晚写好了,但是后台出了点问题。才想起来上传,大家久等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冰湖之战
冰湖雾气,袅袅升起。
宁奕与声声慢多年未见,两人闲谈一些琐事,从当年的书院,一直谈到了烈潮之后的变化。
“书院合流,当年的四位大君子,如今都成了一方准府主。”江眠枫柔声道:“钟离顾沧,各自接手岳麓书院,嵩阳书院。而青君则不一样,朱候去了红拂河当使者,应天府书院无人,未来注定要莲青来接大旗。”
四座书院,原本是白鹿洞书院最为弱势。
应天府最强。
经历了青山府邸事变,圣乐王和朝天子都败在剑器近的手上,应天府被一纸敕令削弱,四座书院,隐隐以白鹿洞为首。
“这些年,书院的明争暗斗少了许多。”声声慢背负双手,语调平和,“莲青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他接手应天府之后,找我仔细聊了聊……然后便出门游历去了。”
“出门游历?”
宁奕却是没想到,莲青会做出如此选择……一般人接手书院,手中的权力翻了数倍,总是会免不了“陷足”其中。
“他把应天府的权,都放给了我,一走就是三年,基本不怎么回来,前些日子刚刚安定下来。”江眠枫也是一笑,道:“莲青不仅有大智慧,也有大洒脱,有他带头,书院的合流才能如此顺利。”
“原来如此……”宁奕恍然地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何仅仅三年,书院就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变化!
“幸好沧君和离君,没有像莲青一样一走了之……不然这三年,我可忙不过来。”江眠枫调侃道:“合流琐事太多,如果你也在大隋,麻烦事或许会少一点。”
“那可不一定。”
宁奕哈哈笑道:“若是我在大隋,说不定书院合流的麻烦会更多。”
琴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悠悠道:“你虽有诸多仇家,但同样有好几座圣山对你盛赞有加,若是蜀山愿与书院结盟……那么剑湖宫,羌山,紫山,这三座圣山,也都会加入结盟。”
声声慢微微偏转美眸,望向宁奕,后者的脸上噙着浅淡笑意。
宁奕是一个评价两极化的人。
与当年的徐藏一样。
恨者,恨之入骨。
但与朋友之间的交情,却是无比的牢固。
与蜀山结盟,是一件大好事,千手破境涅槃,蜀山有了极大战力的增幅,如今已是天下圣山之中极强盛的那一座……再加上一个前途无限光明的宁奕。
带来的收益十分可观。
大隋境内,就有三座圣山,与宁奕交情匪浅,柳十一未来是剑湖宫的主人,羌山的那位老祖宗已经明里暗里为宁奕出了好几次手,表明了善意,境外的两大宗,与宁奕的关系都尚可。
之前的紫霄宫宫主周游自然不必多说。
前不久宁奕东行一趟,灵山的一些情报,也传到了琴君的耳中……她虽不知宁奕已是灵山的俗世客卿,还拿了大雄宝殿的镇殿之物“光明鉴”,但却知晓,宁奕与那位仙二代宋伊人的关系莫逆。
这些助力……已经足够让书院忽略阻力。
“江姑娘,我有一件事,就不瞒你了。”
宁奕眺望江面,轻声道:“我与太子的关系,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好。”
声声慢一怔。
“不过……也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坏。”
宁奕笑道:“要等寿辰之后,才有结果……如果我没猜错,玄镜来到书院,多半是因为那位小阁老李长寿,对吧?”
“嗯……”
沉吟片刻,琴君声音沙哑道:“道宗政变早就开始了,李长寿空降三清阁前,便开始布局,杀了许多政敌……太和宫和紫霄宫都换了新主人,玄镜的父母与院长早年乃是好友,事变之时,只来得及将她送出道宗。”
宁奕轻轻道:“不必多说了。”
他心中叹了口气,转头看到江姑娘有些微红的眼眶,又想起了玄镜小丫头那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模样,心底不免有些黯然……
原来这小妮子,与谷小雨一样,是个身世凄惨之人。
李长寿么……
“寿辰之前,有场殿宴。”声声慢缓缓道:“李长寿指名道姓,要让书院带着玄镜参加,恐怕就是要清算旧账。”
“太和宫不是已换了主人?”宁奕皱眉道:“李长寿连个孩子都不肯放过?”
声声慢只是沉默。
“殿宴之上,无需畏惧。”宁奕平静道:“带着玄镜去吧,圣山齐至,李长寿不敢玩什么花样,殿前把话说清楚了,太子把事揭了,这事也就过去了。怕就怕,他背后玩些小手段,阴谋诡计,斩也斩不断。”
声声慢摇了摇头,笑道:“区区李长寿,道宗虽大,但隔着十万八千里,书院还不至于怕他。”
宁奕欣赏地看了一眼琴君。
时隔三年,琴君身上多了一种极其罕见的魄力,就算是其他圣山的圣子,也不曾看见……可能与师尊有关。
毕竟白鹿洞书院的院长苏幕遮,乃是星君境界就敢在青山府邸举刀与朝天子硬撼的角色。
“啊哈,真巧啊……二位这是在谈情说爱呢?”
一道带着笑意的调侃,湖畔的霜草被拨开,顾沧眼里带着盈盈笑意,很巧不巧地撞破了这一幕。
江眠枫的俏脸飞上一抹红晕,嗔怒道:“顾沧,你在胡说什么?”
一声咳嗽。
钟离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平日里脚踩飞剑的两位大君子,与琴君关系极好,为了开这么一个玩笑,先前都是脚步极轻的前行,生怕惊扰了湖畔沉立的二位。
钟离拍了拍顾沧肩头,一本正经道:“这不是想找小院长聊一聊,找到飞琴瀑布那,小玄镜说你可忙着跟某位先生‘谈情说爱’……再说院子里都传开了,蜀山来提亲了。”
宁奕也不恼怒,呵呵笑道:“确实是来提亲的,过两天请大家来参加玄镜和我小师侄的婚礼。”
顾沧和钟离面面相觑。
两人的背后,一个披着青袍,手中还捏着书卷的年轻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莲青。
多年未见。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身上的气质焕然一新,原先的书卷气荡然无存,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三年的游历,让青君发生了蜕变,此刻的他,身
上带着凛冽的掩盖不住的剑气。
四座书院的大君子中,本来就以他为首。
当年的青君,盛气凌人,带着傲气,如今那股令人不适的自负都消失了,身上的气质变得沉淀,但却更加锋锐。
宁奕笑道:“莲青,好久不见。”
青君盯着宁奕,眼睛都挪不开了,他的面颊上长了淡淡的胡茬,这几日来不及刮,显得有些沧桑。
“宁奕……”他笑了笑,道:“我去过北境,可惜没见到你。”
那次天海楼之战,他也参加了。
这是莲青心中的遗憾,这三年来虽说游历,但时不时也会回府,那次前往天海楼,他本以为能再见宁奕一面……但结果却是有些可惜。
这些年,星辰榜一直高挂着宁奕的名字。
事实上,已经该换一拨新的浪潮了,只是莲花阁一直无人,星辰榜便一直未曾更替……当年青君败在宁奕的手上,游走三年,败敌无数,心中的遗憾却一直没有填补。
“宁奕,听说你击败了东皇。”
莲青走出霜草丛,来到了冰湖旁,他的眼神无比认真,同时身上也升腾出阵阵剑气,道:“这些年……我一直想与你再交一次手。”
宁奕无奈叹气,道:“你还是老样子啊……一如既往的好战。”
莲青盯着宁奕,他发现对方身上的气息,如深渊一般不可探测,但怎么去看,都只有一颗“命星”。
不……不可能。
如果只有一颗命星,当年就不可能击败东皇。
“有意思。”青君忽然笑了,他毫无预兆地前踏一步,手中的书卷瞬间散开,化为无数流光,一旁的声声慢瞳孔收缩,下意识想要阻拦,却被宁奕一只手轻轻拦住。
宁奕与莲青一同踏出一步,两人相距本就极近,一步之后,几乎是贴靠在一起,莲青低身沉肩,一击肩撞……这位书院圣子竟然以肉搏之战展开了帷幕,而让宁奕惊讶地是,这一击肩撞的力度极沉!
“砰”的一声。
宁奕倒飞而出,只不过并不狼狈,双脚离地,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远方的冰湖之上,水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落脚之后,闷响声中,冰层的最底部绽开了一张霜花蛛网。
“好体魄。”宁奕笑着拍了拍手,望向远方的青君。
湖畔之旁,气质有些颓废的莲青,此刻换了一副模样,数百页青书化为炽烈光芒,围绕着他,孔雀开屏般哗啦作响,他已不是当年身形单薄的剑修,此刻看上去,佛光加持,竟然有三分菩萨宝相之意。
“去东土走了一趟。”
莲青淡淡笑了笑,衣袖翻飞,三颗命星凝聚,他竖起一枚手掌,柔声道:“切磋一场,点到为止。”
宁奕做了个跟莲青一模一样的动作,他的背后,无数神性狂舞,竟凝聚出了一尊一模一样的菩萨法相。
莲青神情一怔。
宁奕笑着揖礼,道:“那就,得罪了。”
……
……
(今天状态实在不佳,不一定还有更新……我会努力写到12点,如果没有更新,大家就别等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圣天书
冰湖雾气磅礴。
两尊菩萨法相坐落而起——
两人遥遥一揖。
青君三年游历,在东土佛域,修成一门佛门功法,修为大涨,如今已是命星三重天的境界。
这等境界,在当年那一辈的修行者中,已是凤毛麟角。
钟离,顾沧,如今只不过是命星一重天,距离二重天的瓶颈,还有一截距离。
而声声慢,也不过是二重天的修为……书院的四位君子之中,以如今青君的修为最高,实力最强!
书院修士,擅驭飞剑,近身厮杀反而不精。
而莲青如今则将自己的短板,完美补上。
其实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当年宁奕在他面颊上狠狠打的那一拳,让莲青认清了自己的弊端……
声声慢评价地非常准确,莲青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修行者,他不仅仅能够接受失败,而且还能从中总结,反思,汲取,提升自己。
他修行多年,一直在期待着与宁奕的一战!
今日,等到了!
……
……
“轰”的一声。
莲青前踏一步,脚底冻土炸开,这位青袍书生,一抖袖袍,浑身气劲炸开,漫天青光便如孔雀翎羽一般疾射而去。
书院的驭剑法门,也被青君完美地融合。
他手中的那卷青书,并非凡物,而是一件在书院之中也算鼎鼎有名的宝器,乃是圣乐王所留,名为“圣天书”!
天书炸开,化为万千剑气,射向宁奕,在半空掠过数百道流光,冰湖冰面寸寸碎裂,宁奕双手结印,不退反进,同样的前踏一步,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莲青的身上……手上的动作,抬臂的幅度,以至于掐诀的细节,都与莲青一般无二!
声声慢瞳孔收缩。
这样的姿势,她在小师妹身上见过。
玄镜是太和宫付出极大代价培养而出的道胎,悟性极高,一般师尊教导刀法,她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学会,而做出的动作,虽意境不足,但却无比标准,幅度和时机都完美无缺。
她曾经私下问过玄镜。
小师妹指了指自己脑袋,说神海里有一个叫做“大道长河”的东西……
江眠枫神情极其复杂地凝视着此刻与青君一同结印的宁奕。
太和宫能培养出玄镜。
那是被逼到了绝境。
宁奕……若是自己没有记错,他刚刚入天都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等资质,背后更没有道宗这样的庞然大物扶持。
这是凭借大毅力,硬生生悟出的“后天道胎”?
太匪夷所思了。
声声慢不知道,宁奕的背后有周游相助,点破了道胎中最重要的一环……可即便如此,成就后天道胎,仍然是极其逆天的一个奇迹,宁奕在妖族天下经历了数不清的生死劫杀,才与小白帝交手时破境。
大造化与大机缘,总是伴随着生死之间的大危机。
“你有天书,我也有。”
宁奕轻笑一声,落指成阵,神海之中的大道长河,极其快速地拆解着青君的法印,其实他并没有逆天到“同步结印”的程度,这只不过是一个噱头,炫技的手段
……他以道术长河看破了莲青的道果,于是借用着自己的道果,重新复制了一份“外在”相似的法相。
山字卷拢和着四面八方的剑气,化为一道道流光,与青君的“圣天书”撞在一起。
整座冰湖,地动天摇,结了极厚的冰面,瞬间就被击沉,一道道水柱冲天而起,湖畔观战的琴君,钟离,顾沧,三人面色皆是一变,向着远方倒退,直至退出五十丈外,才能看清雾气之中的交战轮廓。
宁奕和青君已是匿在雾气之中。
两尊法相贴身肉搏。
只听得砰砰砰的撞击声音,冰湖不断有雾气炸开,一黑一青两道长袍化为流星,拳脚相争,速度快得肉眼难以看清。
宁奕和莲青,在真正对上之后,极其有默契地放弃了以星辉神性灌注的争斗,如果真的动真格打起来,恐怕整座书院都经不起折腾,至少这方圆十里,会被两人拆得一片荒芜。
湖畔观战的琴君也松了口气,捏在手中的符箓,原本亮起的光芒,旋即黯淡下去,如果这两人打得上头……后面该怎么圆场,可是一个麻烦事。
放弃了星辉神性,两人便真正以拳脚的造诣争夺高低,比起多年重逢的“交战”,更像是某种心得武学之上的印证。
莲青的身子虽然瘦削,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极其饱满,他历练大漠之后,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宁奕,我在东土大漠,遇到了一个武僧,跟他打了一场。”
莲青一击鹰爪,狠狠向着宁奕面颊抓去,被两根手指挡住,同时伸出一只手,按下宁奕的膝撞,两个人陷入劲气之争当中。
“在他身上,我学会了一式杀法。”
这位书院大君子,话音变得极冷,道:“不知你能否敢接?”
宁奕笑着应道:“有何不敢?”
下一刹那,局势陡变!
青君身上的骨骼陡然松散,长袍发出“啪嗒”的震响,震出一层冰屑,瞬间从僵持之中跳脱出去,气势变得极其凌厉,起身便是一击压掌,宛若天神下凡。
宁奕的神情一直轻松。
但看到这里,眼神却是一凝……这一式,似乎有些熟悉。
莲青的这一掌,宛若佛陀降世,却是杀意荡开,似乎要以杀伐之道镇压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大势已至。
宁奕抬起一掌。
“轰”的一声,两掌对在一起,宁奕脚底冰块炸开,一层湖水荡漾,他的双脚踩掀下去,溅出一连串的冰冷水珠,鞋底却是滴水不沾,仍然干燥,一层无形气浪围绕,以宁奕为圆心,冰湖下压,挪出了一个半圆。
“好气势。”
宁奕笑着称赞一句,松开背负在后的那只手,但仍然是只守不攻,青君面无表情,再是一掌,这一掌基于先前威势,已是截然不同,先前两人平等而视,如今宁奕已“矮了一头”,他的背后,那尊法相怒目圆瞪,尽绽光芒,圣天书亦是回拢,化为丝丝缕缕的衣袖,如同一件熠熠生辉的僧袍,覆在莲青身上,这一刻青君气焰陡涨,如圣僧一般!
第二掌。
冰湖方寸半里,尽是炸裂。
宁奕以山字卷随意凝聚的法相,直接破碎,
化为一圈虚无,荡散开来。
天地之间,只剩下莲青和那尊庞大的怒目菩萨。
青袍飘摇。
原先只高宁奕半个头,此刻高了一整个头,高高在上的莲青,瞳孔都化为圣天书的金灿之色,掌心血液汇聚,倒转凝出一个“卍”字佛印。
这是青君第三次压掌。
法相几乎快要凝聚,形成一尊真实降世的菩萨,冰雾被掌印气浪荡开,就连站在远方芦苇霜草丛中的沧离二人,都能清晰无比地看到此刻的景象。
“青君……好强。”
声声慢心中一惊。
三年游历,成就三颗命星……她本以为,莲青只是刚刚突破,但不曾想竟有如此修为,命星境界,书院之内恐怕已无人是他对手。
以大毅力,修行金刚之体魄。
书院这么百年来,只有莲青做到了。
而让她更加惊讶的,是宁奕已接了三掌,神情看起来仍然轻松,看起来局势不顺,陷入湖中……但一滴水也不曾沾到他的衣袍。
天地之间,一片颤音。
莲青的这门“杀法”,每一掌都如叠浪,一掌更比一掌强,接下第一掌,便很难躲过第二掌……十掌尽数打完,那么便是命星三重天巅峰的修行者,恐怕也要重伤!
这是阳谋。
而宁奕就这么硬接下了。
时隔多年,莲青也知道,当年初入天都皇城的宁奕,在红符街与自己对上之时,并非是后境修士……当年的宁奕利用自己的自负,赢下了赌约。
而如今重逢,他也小小的利用了一下宁奕的自负。
这其实是青君的“狡猾”地方,他并非是不懂变通之人,既然要与宁奕一战,那么不仅要打得光明磊落,也要打赢!
第四掌第五掌,每一掌都将冰湖掀翻一次,漫天翻滚的水珠,冰屑,前一拨来不及炸开,后一拨便已经追上——
一直打到第九掌!
莲青神色阴晴不定,盯着那个始终只比自己矮一头的黑袍男人,神色已是凝重,但却始终没有再“下坠”丝毫,袖袍也没有沾水。
如果说,自己的压掌一击一击如叠浪。
那么宁奕便如同深渊,不可见底,给自己一种感觉……无论自己下一掌力度有多大,对方都能接住!
第十掌——
青君怒喝一声,额头青筋鼓起,身上覆盖的圣天书汹涌燃烧,似乎要将整片冰湖都一掌击碎。
宁奕眼神凝实,他抬起右手,运转纯阳气功法,凝聚生字卷的气机,与青君的第十掌狠狠对在一起!
“轰”的一声——
天地崩塌。
一股极其精纯的力量,横扫了冰湖。
冰尘四溅。
青君的身子被巨大的力量打中,神色陡变,抛飞而出,那尊巨大的菩萨法相被打得支离破碎,圣天书也炸裂开来。
他重重跌入水中。
另外一边。
宁奕看着自己的掌心,神情复杂,有些不敢置信。
他拿着仅仅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
“纯阳气……未曾修成,便如此霸道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 厚颜无耻之人
“莲青!”
钟离焦急的点地掠出,冰湖一阵哗啦作响,那袭跌入湖中的青衫,不需外人搀扶,便自行站了起来。
莲青的模样有些狼狈,衣袍浸湿,还粘着冰渣,他轰出第十掌的左手掌心,已经一片焦黑。
青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这位应天府书院的大君子,盯着自己掌心的痕迹看了许久,他的眼神极为认真,并没有挫败,相反仍有凛凛战意。
“这一招,名为什么?”
青君望向宁奕。
宁奕收回神性,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摇头笑道:“这一招没名字……”
想了想,宁奕还是撒了个慌。
“蜀山的不传之秘。”宁奕咳嗽一声,道:“总而言之,输在这一掌下,输得不冤。”
“输得不冤……”
莲青喃喃自语,他脑海中回想着対掌那一刹的场景,宁奕那一掌下,漫天骤烈的暴雪直接将涌来自己吞没,就连原本固若金汤的神海都受到了冲击。
在恍惚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日月星辰,都在围绕着一人旋转……那是一尊桀骜不驯的“神灵”!
蜀山的不传之秘么?
还是说,超越涅槃的秘术?
莲青一阵失神。
自己的确输得不冤,这一掌的意境,功力,都比自己的章法要高深太多。
苦笑一声。
莲青拍了拍自己肩头的冰渣,甩了甩头,甩掉一脑袋的冰渣碎片,星辉运转,一股热烟升腾,湿透的青衫重新干燥如初。
宁奕来到了青君的身旁。
他轻轻开口,说了三个字。
莲青怔住了。
“伐折罗。”
宁奕眼里带着笑意,道:“你在东土大漠遇到的那个武僧,就是‘伐折罗’,你跟他打了一架?”
青君神情古怪道:“你认识他?”
莲青回想着大漠交手的画面,他闷闷道:“那个家伙很强,打了好几场,没分出胜负,最后我和他言和了,交换了一些修行心得……我也修出了佛门的金刚体魄。”
“那个家伙啊……的确很强。”宁奕认真点了点头,道:“他是律宗的律子,佛号道宣,未来会是灵山的律宗大宗主。”
青君神色恍然。
怪不得。
他在东土大漠遇到的那个武僧,沉默寡言,几乎不曾说话,两个人遇在一起,就莫名其妙开打,那家伙极其好战,而且极其能战,这也是不打不相识……打完之后,莲青问他的姓名,他也不曾开口回答,只是告诉青君,他乃是这东土大漠上的“伐折罗”。
道宣与莲青一样,某种意义上,两人虽出身不同,但都是跋涉的苦行者。
律子在败给神秀之后,便孤自一人,行走大漠,以“伐折罗”的佛宗神灵之名惩恶扬善。
这两人之间竟然还认识……
宁奕忍不住笑了。
“其实律宗的佛印里,有一个小的瑕疵。”他展开大道长河,在灵山修行的时候,宁奕住在天清池主的府邸之中,除了壁画之外,还有诸多灵山的典籍可以观看,关于禅律两宗的一些修行,还有远古的功法,他了解颇深。
道宣是实战派,而且有着“天赋传承”——
某种意义上,律子所得到的“功法”,乃是佛门传承直接延续的精神产物,基本不会出现意境上的偏颇,他所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在战斗之中得到经验。
而青君这种在大隋境内土生土长的剑修,想要修行体魄,融入另外一门修行法,难免要走弯路。
宁奕弹指之间,冰雾扩散,凝成一副人体脉络画卷。
他轻轻点了几个穴位,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三处的运行周天改动一下。”
莲青皱起眉头,眼神闪烁,试着运转了一下。
他面色讶然地望着宁奕。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宁奕浑不在意的笑道:“回头我让人送几本书卷到你府上,灵山修行法,分为禅律两宗,彼此有所交融,效果会更好。”
顾沧和钟离面面相觑。
须知,哪怕在书院之内,互相交流高阶功法,都是触碰条例的……至于真正核心的修行法,外人根本无法触及。
其实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在大隋境内的根深蒂固,才有了周游在珞珈山的传道。
年轻的紫霄宫主很清楚,这种状况永远也不会有所改变……一旦这世上出现了一位“道胎”,那么这位道胎几乎不会有悬念,在成长起来之后,直接横扫所有圣山的圣子!
这些传统的,古老的修行法,既有优点,也有弊端。
想要成为真正顶级的修行者,必须要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超脱原先的功法,来开辟自己的道!
莲青眼神凝重,他并没有接受宁奕的好意,而是沉声问道:“宁奕……我与你并非好友,你为何要帮我?”
应天府先前,处处与宁奕为难。
甚至还在青山府邸撕破脸面,而且因为宁奕的缘故,府主朱候被打入红拂河,整座书院一蹶不振……这已经不是非好友的关系了。
这其实是“仇家”。
只不过莲青并非是一个小人,应天府书院也不像是小无量山那般睚眦必报,盯着蜀山不断报复……这些年应天府书院陷入了沉寂,却也是在慢慢发力,对蜀山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宁奕没有回应,也陷入了沉默。
“若是你想要我承你的情,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莲青眯起双眼,道:“我曾经败在你的手上,不管如何……我会赢回来。这份功法的弊端,我自己会慢慢寻找,要不了多久,就可完善。”
宁奕洒脱一笑,道:“莲兄,倒也不必多想。其实圣山秘术,无需那么严防死守,只需要稍有交流,大家都会有所裨益。”
“想必你去东土走一趟,也不是为了自己吧?佛门的体魄修行法,还是要传给书院里的弟子。”宁奕淡淡望向莲青,他轻柔道:“这份修行法便当做礼物,送给书院好了……不过不是送给应天府的,而是送给四座书院的。”
这下,轮到钟离,顾沧惊讶了。
书院的最弱势,就是体魄。
一直以来,书院的剑修法门,都极其高阶,而且相当霸道,如果要修行体魄,也需要一份强大的炼体之法。
在曹毗的那个年代,剑器近的那个年代,还真有那么几份淬炼体魄的修行法,但是历史演变的缘故,最终都遗失了……连着好几代,书院
也没有出现体魄方面的天才大修行者,于是功法没落。
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莲青远去大漠,自身开辟肉身修行法,其实是一个大毅力的行为,但是这门修行法自己修行尚可,想要达到“普世”的阶段,还需要诸多打磨。
某种意义上。
苏幕遮收玄镜而弟子,其实有着“振兴书院”的念头,一旦菩萨蛮这位道胎弟子成长起来,那么困扰书院的最大问题,体魄方面的修行法弱项,也能理所应当的解决。
“宁兄,当真如此大气?”顾沧笑着开口,打趣道:“虽说我书院在北境长城打架的时候出了力,但送修行法的事……我怎么不太信呢?”
“莲青是大毅力之人,我是相信这门修行法要不了多久就能完善……”
钟离拍了拍青君肩头,柔声道:“宁兄手上若是有完整的法门,我们当然愿意拿,毕竟相互对照,彼此印证,也是一桩美事。但……宁兄,不妨把话说清楚,毕竟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钟离和顾沧都是聪明人。
他们的修行境界虽然不如青君,但在天都久居,人情世故懂的极多,既没有拂了莲青颜面,也顺势把话题继续下去。
莲青有了台阶下,此刻只是沉默,等着宁奕的回应。
宁奕笑了笑,目光投向了声声慢。
另外三人的目光也都顺着投向了声声慢。
江眠枫有些错愕,她的面颊上飞了一抹红晕,所幸被面纱掩住,看不出究竟,只听得断续的嗔怒声音。
“你们几个……看我做什么?”
顾沧钟离神情微妙,心想送功法的事情,不会是江宁两人之前就谈好的吧。
白鹿洞这些年与蜀山交好……所以宁奕直接送了一门修行法?
宁奕笑道:“我家的小师侄,是个先天金刚,估摸着要被白鹿洞书院的小道胎拐跑了,估计要不了多久,你们书院就会有淬炼体魄的修行法了,不如我今儿先送了,大家冰释前嫌,宁某便以这部修行法,来弥补前些年我对书院做的‘破坏’。”
这话,说得太坦荡了。
我宁某,做得就是锦上添花……关键是,书院还确实需要。
这话说的书院几位大君子都沉默了。
宁奕笑眯眯道:“考虑考虑?不要就算了,你们等莲青自己完善,还是小道胎参悟?”
“如果要算旧账,也可以,你们仨一起来吧,替书院长辈跟我打一架,愿打服输,或者赌些宝器也行,莲兄的小本本似乎挺不错的,要不再打一场?”
利诱,威逼。
无耻,卑鄙。
三位大君子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了这几个字。
“要了!凭什么不要,你欠我的!”莲青第一个开口,狠狠盯着宁奕,道:“明儿就送到我府上!”
“好嘞。”宁奕立马笑道:“莲兄好气魄,能进能退。”
“彼此彼此。”莲青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宁兄,你可真是……厚颜无耻。”
宁奕如沐春风,很是受用。
“谬赞,谬赞。”
这话儿当年听过啊,徐藏最喜欢的赞赏之词。
厚颜无耻。
宁奕发自肺腑地觉得,嗯……他也很喜欢!
第二百五十六章 殿前欢(一)
“宁先生,谢谢了。”
冰湖一战,惊起了不小的波澜,虽然有三位大君子掠阵,也引发了外界的围观,声声慢没有对外宣布宁奕和青君交手的消息,她吩咐了几位书院弟子,封锁了冰湖。
两个人在书院如画的泼墨山水间行走。
虽是寒冬,小山冻雪,腊梅点缀,这番景象却是很美。
“谢什么?我倒是要谢谢你。”宁奕轻声道:“此番若不是你替我搭线,我和应天府之间的矛盾……恐怕……”
“你我之间,无需多言。”
江眠枫挥了挥手,打断宁奕,从谈吐风格来看,她越来越像她的师尊。
声声慢虽不修刀,但性格却跟刀修一样直来直去,绝不拖泥带水。
她毫不掩盖的赞赏道:“宁奕,我欣赏你的魄力。我认为你是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而书院也需要你这样的盟友。”
宁奕点了点头,道:“矫情的话,我就不说了。蜀山此后便和书院同进退,等小雨来了,你我再商议道宗之变。”
此行的目的达成了。
宁奕此次来天都,捋清局势之后,决定替蜀山招揽盟友……在面对太子之前,他必须要拉拢一条属于自己的战线。
一条与蜀山,将军府拢和在一起的战线!
云洵已经加入了。
而琴君与云洵这种把命卖给自己的亡命徒不一样。
书院也和即将破败的情报司不一样。
书院是天子脚下的书院,既有规矩限制,也有皇权照拂,如果说面对云洵,宁奕采取的是最坏的预算,谋划的是天都燃起第二次烈潮的打算,那么面对声声慢……宁奕则是为“美好”的未来布局。
书院与红拂河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而合流之后的这等助力,已经胜过了境内任何一座单独拎出来的圣山。
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
江眠枫送宁奕离开书院。
临行之时,天都又下了一场大雪。
“孤家寡人,也不用送。”宁奕摆了摆手,道:“出了院门,我便自己回去了。”
声声慢只是一笑,“若有机会,我带着玄镜去蜀山拜访。”
“小雨过些日子便到
了……太子殿宴,便能再见。”
宁奕应了一声。
两人刚出院门,就看到雪地中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华盖上落了一层雪,符纸飘摇,隐约可见车厢侧面雕琢的金灿莲花,这是宫里的马车……而且停在书院门口已经有一段时候了。
只不过这个孤零零的架势来看,显然不是太子。
宁奕心思通透,一下就猜到了马车里的那位是谁。
他微微欠身揖了一礼,轻笑道:“江姑娘,那我就先走了。”
“好。”
声声慢也很聪明,只是一瞥,目光便似乎看穿了车厢的人儿,打趣道:“宁先生,谁说你是孤家寡人的?”
宁奕前行的脚步微微一僵。
……
……
“上门提亲的宁师叔,您可算是回来啦?”
风雪呼啸,穿帘打盖。
马车的车帘被吹得飘起又落下,趴在车窗的帷帽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吹着热气,像是吹着额前碎发,帷帽皂纱,以及马车布帘,毫不在意片片雪花落入厢内,落在肩头,落在帷帽外的发丝之上。
看到宁奕走近了。
徐清焰乐了。
她笑眯眯扔出一枚果子,道:“喏,特地给你准备的冻梨,可好吃了……尝尝?”
宁奕双手接过果子,冻梨是天都这几年才兴起的食物,其实以往他在西岭就吃过了,西岭那鬼地方天地大寒,风雪骤烈,菩萨庙地下面埋几颗梨子,挖出来就是冻梨了。
冻梨以往在天都是贱卖都卖不出去的食物,只不过这几年却变得异常火热,据说是徐清焰一次离开东厢,坐在酒楼上啃冻梨,被一位画师看见了,当街临摹下来,这幅画一下子传遍天都大街小巷。
据说是天下第一绝色的东厢徐姑娘,第一次有流传而出的画像,太子破天荒没有限制画像的传播,于是这副画像上女子的美色也切切实实传到了每个天都居民的眼中,而对应的,冻梨也好卖了,大家都爱上了这个“食物”。
时不时有年轻姑娘坐在酒楼上,推开木窗就着晚风,模仿徐清焰啃梨……只不过这些姑娘的姿色却是“各有千秋”了……
咯嘣一口,很脆
,很甜。
“好吃。”
宁奕一边啃着梨,一边咕哝道,“不是,我去书院提亲的消息怎么就传开了?这也忒快了吧……”
徐清焰哼了一声,故作神秘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背负在后的双手,悄咪咪给马车车夫打了个手势。
车夫立即会意,调转车头,向着一个无人的方向离开。
偌大雪地,就只剩下两个人。
“我不光知道,你去书院提亲了,我还知道……你是给你的小师侄提亲的。”徐清焰先是压低声音,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她摆了摆手,很有义气地道:“放心,消息没传遍天都,我已经帮你压下去啦。”
宁奕忽然想起了三二七号以前撰写的关于太子的桃色谍报,面色古怪问道:“这些歪门邪道的八卦消息,太子也交给你处理?”
“什么叫歪门邪道的消息!”
徐清焰没好气哼了一声,帷帽下掩盖不住的骄傲。
“你可不要以为,天都三年,我什么也没做……信里都说了,我现在也算是天都响当当的人物了!”
宁奕啃着梨,被呛了一口。
徐清焰的那些信……他到现在还没拆开,自然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怎么了?”
徐清焰眨了眨眼。
“噎着了……噎着了。”宁奕只能撒一个蹩脚的谎,好在徐清焰并没有生疑,他连忙岔开话题道:“你特地在书院等我,不会就是为了给我塞个冻梨吧?”
徐清焰一下子怔住了,两个人在雪地里行路的速度变得很慢,她似乎在犹豫,在纠结,然后停下脚步,认真看着宁奕。
“是……也不是。”
沉默。
漫长的沉默。
“不……当然不是。”
徐清焰抬起头,认真问道:“宁奕,到如今,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
……
(特别对不起等待到现在的读者,公众号说了8-10点两更。但是卡文太严重了,写的实在不满意,删删改改。我今晚会熬夜,把答应的章节补齐,不熬夜的朋友就不要等了。这一章的字数有点少,就是为了说这么一个消息。再次抱歉!)
第二百五十七章 殿前欢(二)
这世界上,有些问题,不需要开口,已经有答案。
这世界上,也有些问题,如果不开口,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大雪从穹顶飘落。
落在两个年轻男女的肩头。
两个人从书院门口离开,走到了自在湖旁,湖面结冰,红亭覆雪,长久的沉默并不是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至少徐清焰是有很多话想说的。
之前跳下马车的故作欢脱,在宁奕抛出关于冻梨的那个问题之后,被击得粉碎,一同被击碎的……还有她掩盖很久的理智。
“宁奕,到如今,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在问出那句话后,徐清焰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倍,风声隐约淹没,她没有等来回应。
无数话语在胸膛里酝酿着。
她想要开口,却发现始终缺乏一点勇气。
差一点点。
始终差一点点。
于是就只能这么沉默,一直这么沉默——
宁奕沉默的原因,也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他要说的每一句话,都被理智打回了肚子里。
徐清焰问他。
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从推开感业寺门的相遇,到天都重逢,红山,皇宫,茶舍,道场,烈潮……每一段记忆在此刻似乎都活了过来,冲击着宁奕的脑海。
他有些恍惚地想。
原来不知从何开始,自己已和徐姑娘的命运牢牢地栓系在了一起。
浮沉,起落。
生离,死别。
是因为“骨笛叶子”的原因吗?
如果说。
宁奕是普度天下的执剑者,那么徐清焰就是照亮他一个人的“光”。
在很久之前,宁奕认为徐清焰是病人,自己是医师,前者离不开后者。
后来宁奕才发现,他也无法离开徐清焰……正因为这种无法割舍的羁绊,才有了那半片骨笛叶子,跨越一整座天下,送往皇陵的光明和希望。
他在很久之前觉得,他跟徐清焰是两个世界的人。
皇权在上。
他在下。
他还没有能力斩断规矩,破开枷锁,踢碎笼牢,而那个时候,徐清焰也只是一只被太宗皇帝篆养在掌心的笼中雀,两个人的命运线刚刚开始纠缠,年少无知的少年还不知道喜欢为何物,还不能为喜欢承担责任……所以那个时候的宁奕,心中只有一把剑。
在那个时候,他心中想着复仇,以及变强,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至于“守护”这个词的含义。
是在烈潮燃起的那一刻,才被宁奕所明白的。
只有真正的“失去”,才能让一个人懂得珍惜。
短短数息。
无数个念头,在宁奕脑海之中生出,又被磨灭。
他无法面对徐清焰。
也无法面对自己道心最脆弱的地方。
红亭大雪纷飞。
徐清焰的那句话,在宁奕脑海之中翻来覆去了无数遍。
最终得到了答案。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
也几乎是同一时刻,徐清焰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颤抖地开口道:“宁奕,我喜欢你。”
死寂。
死寂中。
宁奕轻轻地开口,问道:“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再度死寂。
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
……
飞雪拂过红亭
屋檐,带出一连串的雪屑,连点成线,犹如雪白珠帘,簌簌而下,四下无人。
徐清焰缓缓摘下了帷帽。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神情看起来颇为憔悴,双眼则是带着红意,似乎在来之前便哭过,一个人表面看上去有多坚强,背地里无人知晓的那一面就有多脆弱……对于始终缺了一点勇气的清焰而言,在宁奕面前说出这一句话,已经快要用尽此身的力气。
“宁奕。”
她开口之后,声音便不受控制,虽然颤抖,但字字清晰,“我是一个天性懦弱的人,在遇到你之前,我只能躲在黑暗里,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外面世界的光明……”
“当一个人看不到光,那么她一定会怀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光。”
女孩的声音带着心酸,她忽然笑了。
“如果这辈子遇不到你,我恐怕就认了,入宫,献礼,成为太宗的玩物……对我而言,活着的意义,并不大。”
红亭的地面,干燥的铺上了一层霜。
有一滴温热的眼泪落下。
啪嗒一声。
似乎也滴在了宁奕的心湖上。
没有人能容忍这个女孩掉眼泪。
这一滴泪,让宁奕的心都快碎了……他从未见过徐清焰如此坚强又如此脆弱的一面。
徐清焰哭的很难看,声音却一直在笑。
“但是……我很开心。”
“我遇到了你,不是吗?你推开了感业寺的门,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是有光的。”
“这个世界……是有光的……”
徐清焰的眼眶已经模糊了,她甚至看不清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宁奕,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那一袭黑袍都晕开成了泡影,红亭里的景象似乎都柔化成了光,柔化成了感业寺初遇时候的场景。
溺水的人,在决定放弃生命的那一刻,遇到了一只有力的臂弯。
她曾无数次想过放弃。
感业寺,天都别院,红山……
而宁奕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将她捞起,然后告诉她。
“徐清焰,你要为自己好好活着!”
女孩大声地重复着宁奕告诉她的那句话,她狠狠地以手背擦拭了一把眼眶,“我开始念书,开始修行,开始把每一天的时间都榨干……可是我发现我无论做什么,我都是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
“宁先生……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卑微,带着悲凉。
“我永远也逃不出去,只要我还在这个笼牢里,我再喜欢你,也不会有结果。”
帷帽落在地上,被风吹起,失魂落魄地飘向远方,落在湖面的一层脆冰上,很快消融,被冰水吞没。
这阵微风,伴随着孤零零的话语。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我能选择我的命运吗……”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这副皮囊……”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出生……”
“如果可以选择……”
“我还是会喜欢你。”
微风陡然变大。
掠过红亭的大风,吹乱少女的黑袍,还有蓬松的长发。
她用力地质问道:“可是我喜欢你,有错吗?”
宁奕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这之前,从来也没有站在这个角度思考过……如今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如刀子一般,深深戳在宁奕的心里。
一个被黑暗吞没的小女孩。
用力地去握住自己生命中的光。
努力的活下去。
她有错吗?
徐清焰悲哀的笑道:“后来太
宗死了,天都开始捏造我和太子之间子虚乌有的谣言……原来世人不在乎真相,只在乎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我永远也无法左右别人对我的偏见。多么可悲的命运,我本以为我挣脱了这个牢笼,却发现我永远也挣脱不了。我本以为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光,却发现这个世界没什么光。”
恍恍惚惚。
声音逐渐低沉。
“宁先生,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女孩把自己心中积压的无数的话,一股脑都抛了出来,最后只剩下幽幽的自语。
徐清焰麻木地抬起头,看着模糊的人影,道:“我好像只剩下你了……”
“如果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义无反顾的付出……”
“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我想,这就是喜欢吧。”
说完。
徐清焰只觉得一阵疲倦。
巨大的疲倦。
刚刚的那些话,将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意念,全都抽干。
她几乎脱力,只能扶着红亭的石柱,缓缓摸索,坐在石椅上,失去重心地倚靠下去,紧闭双眼,白皙的肌肤甚至渗出了汗,打湿了黑袍。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睁开眼,眼前的画面也缓缓重叠,恢复清明。
只见宁奕缓缓来到她面前,微微下蹲,伸出一只手。
青光弥漫。
生字卷呼啸着撑开风雪。
红亭不再寒冷。
“宁奕……我……”
徐清焰声音艰涩,一只手扶住额头,只觉得头晕目眩,她下意识想要道歉,但声音却被阻止。
“你没有错。”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旁坚定的响起。
“错的是这个世界。”
那个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斩钉截铁,锋锐地像是一把剑。
徐清焰惘然地抬起头。
黑暗的晕眩里,再度浮现了一抹光,那个熟悉的面孔倒映在瞳孔深处,与年少相遇之时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的光。
宁奕轻轻扶住她的肩头,声音很低,很稳:“徐清焰,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让徐清焰的眼神更加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都明白你对我的心意,但原谅我,一直无法给你答复。”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因为这份答复所对应的责任,实在是太沉重了。”
“那时候,我没法做任何一个人世界里的光,我连让自己活下去,都不一定能做到。”
背负着执剑者重担的少年,被告知要做全天下的光明,可他连自己活下来都难。
天下很大。
一个人很小。
他哪端都做不到。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不一样了?”女孩陷入恍惚。
宁奕点头道:“直到今天,我才有资格,去做那一束光。”
他看着徐清焰,说出了那句久困心间的话,也斩开了自己道心一直无法面对的枷锁。
“如果喜欢就是义无反顾的付出,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喜欢。”
“现在轮到我来帮你了。”宁奕轻轻道:“我帮你把笼牢打开,我帮你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光。”
“义无反顾。”
……
……
(ps:1 这一章真实的写了我接近五个小时,泪奔,但是效果很满意,求一下月票。2 天都篇正式剧情要开幕了,殿前欢这章节名其实颇有些意思,我还蛮想靠刀片致富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殿前欢(三)
曙光破晓。
雀鸣初起。
“小姐,昨夜回来得那么晚,今儿起得这么早?”
东厢院内,小昭有些纳闷,推开屋门,就看见自家小姐坐在梳妆桌前,罕见地描眉化妆。
徐清焰本就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绝色,无需化妆,即便是素颜朝天,也足以艳惊天下,而这过往的几年,从未见有哪一天,小姐像今日这般,如此有兴致的梳理妆容。
清焰的唇间含了一片胭脂。
她轻声问道:“小昭……这片胭脂是不是厚了点?颜色会不会俗了些?”
小昭放下托盘,有些惘然,走到了梳妆台前,看了一眼镜子。
她的心猛地一颤。
小昭很确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小姐更适合这套妆容。
她轻轻伸出手,替小姐捋着发丝,努力让声音平静道:“不会,小姐很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清焰很开心的笑了。
小昭的心绪很乱。
她忽然联想到了这几天小姐的反常,一下子就清楚了原因……
小昭试探着问道:“小姐,不多睡会吗?”
“不了,待会要出门。”徐清焰柔声道:“昨晚回得晚,忘了跟你说,不用给我备早饭,这一份且留着吧。我去外面吃。”
“外面的哪有宫里的好……”小昭有些委屈地开口。
“总要换换口味。”徐清焰隐晦地转移话题,道:“太子殿前的那些琐事,这几日就移交给他人处理吧,我这几天想要休息一下。”
“啊……”
小昭惘然,许久才反应过来。
这本来是一件令人值得高兴的事情。
小昭跟着小姐三年多,一直盼着小姐能给她自己一个休息,放空的“假期”。
但此刻听到这个消息。
她竟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小昭再次轻轻问道:“是和宁奕一起吗?”
徐清焰怔住了。
她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容,点头道:“是和宁先生一起,去天都逛一逛,顺便见一些朋友。”
小昭眼神黯淡下去,有些落寞。
这样啊。
原来小姐也是会很开心的。
深吸一口气——
小昭努力挤出笑容,佯装欢快道:“好啊好啊……小姐,那我今晚等你回来,我给你准备你最爱吃的菜。”
徐清焰已经站起身,戴上帷帽,语调轻快,“不用,我可能会出趟远门,你今晚不用等我,明天也不用。”
小昭有些焦急道:“那你要小心……”
“知道啦知道啦——”
拉长的声音。
吱呀。
“砰”的一声。
东厢院门已关。
幽冷别院,瑟瑟大雪。
小昭推门而出,她面容上的笑容逐渐敛去,看不出悲伤,更没有喜悦,一个人依靠在廊道石柱上,看着空荡荡的院门,缓缓坐下。
……
……
宁奕蹲在皇宫宫外的院墙上,抱着剑鞘,看着某位欢脱如傻狍子的姑娘小跑着离开皇宫。
他轻轻跳下院墙。
“你咋还浓妆艳抹了?”宁奕掀开徐清焰的帷帽面纱,哭笑不得,道:“不就带你吃个早餐?你这像是去砸花魁场子的。”
“啊……”
徐清焰憨憨
地挠了挠头,抿着嘴唇,努力想要把胭脂舔掉,“我……没在外面吃过。”
她当然知道宁奕只是带自己吃个早饭。
但这可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宁奕有完整,而又独立的时间独处!
太子的那些破事儿,都推得干干净净。
她有好几天的时间,全都挪了出来。
宁奕审视了徐清焰一番,仔细看了看,心想就算不化妆,徐姑娘也确实美得有些过分了,就这么带去早餐铺子,肯定不合适……
“这是敛气符。”
他取出一枚符箓,笑道:“可以让你不那么好看,摘下帷帽,也能大大方方走在街上,当然也不会让你变成丑八怪,某种意义上……它跟东境鬼修的魅惑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是背其道而行之。”
东境鬼修合欢宗,修行便是为了蛊惑人心。
可惜那些合欢宗的女子,即便修得功力再精深,也抵不过徐清焰天生下来的“媚骨”……而这张敛气符,则是可以让清焰不那么具有魅惑力。
符箓触发。
那张美得动人心魄的面容,五官似乎没有变化,只不过眉眼之间的精气神,还有诸多细节都在符箓的作用下发生了“改动”。
这些改动并不大。
但九成的“气”都被收敛了。
清焰眨了眨眼,道:“我可以摘下帷帽了?”
宁奕端详着清焰,他发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就算动用了“敛气符”,徐清焰还是太过于好看,放在人群之中仍然是一位令人挪不开眼的大美人。
宁奕有些无奈,自己也捏了一张敛气符。
宁奕的面容本来还算俊秀,英气,但催动敛气符后,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皇宫。
徐清焰像是一只跳脱的兔子,一蹦一跳,拽着宁奕的衣袖往前走,哪怕是最亲近的小昭,也绝没有看过她这一面。
她早就来到了天都。
可却不曾领略过天都的繁华,市井的热闹。
在清冷的宫内一待就是五年。
……
……
天都的积雪落在街道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大清早便被人踏结实,然后拿铲子铲掉。
早餐铺子里人头攒动,热气腾腾。
太子寿辰,天都大宴,中州诸多城池的江湖客,修行者,都来到天都。
客栈早已经爆满。
而红符街临近的几条老街,清早也都是客满为患。
天都的早餐,食宿环境相当“简陋”,甚至只需要推着一辆四轮车,摆上几张四方桌子,几根长条板凳,就能支棱起一个像模像样的早餐铺子。
天都老百姓,讲究的就是这么一个“能唠嗑”的市井气。
上至朝政军事,下至妖族绯闻,三教九流,奇门八卦……天都的大街小巷是各类不靠谱谣言的发源地,而没什么规矩限制,蹲在地上就能饱餐一顿的早餐铺子,正是老百姓每日快乐的精神源泉。
“你听说没啊?最近天都可热闹了——”
宁奕刚刚拉着徐清焰坐下来,就听到旁边一位大叔嘴里含着叉烧,喝着小米粥,咕哝道:“蜀山的那位小师叔啊,去书院提亲啦!”
宁奕满头黑线。
“提亲?真的假的?”啃着流沙包的大婶讶然问道:“那个小宁先生,
不是和咱们天都的徐姑娘……”
徐清焰拎着裙子准备坐下的姿态微微一怔。
两个人神情古怪,大叔和大婶已经开始了八卦,顺带一圈人坐在铺子旁边。
“证据确凿,我家小侄女就在书院念书呢,当时亲耳听到的。”
“小宁先生提亲,给谁提啊?”
“嗨,不是他自己。”故意卖弄一个玄虚的大叔呵呵一笑,道:“好像是给蜀山的那个谁……”
众人洗耳恭听。
“那个谁……”大叔挠了挠头,发现自己有些忘了,道:“小宁先生关系比较好的谁来着?”
“柳十一?”
“对对对……柳十一。”大叔一拍脑门,傻笑道:“好像也不是柳十一,但那位剑湖宫少宫主也单着呢,小宁先生去书院帮他讲讲亲,也不是啥坏事。”
徐清焰噗嗤笑了出来。
原来三人成虎是这么来的啊。
她贼眉鼠眼,凑近了低声问道:“柳十一还单着呢?”
宁奕啪地轻轻拍了少女脑瓜一下,“咋那么八卦……”
“咳咳。”
宁奕同样贼眉鼠眼地环顾一圈,小声道:“我怀疑他是不是喜欢我。”
徐清焰努力憋笑。
“没吃过早茶吧?”宁奕把木质菜单翻了一遍,笑道:“我兜里银子可多了,请你吃顿好的……”
他合上菜单,开始熟练的报菜名。
“老板,来一份虾饺,一份蟹籽烧麦,一份豉汁蒸凤爪,一份金钱肚,两份碗仔翅,两份糯米鸡,一份鲮鱼球……”
片刻后。
徐清焰瞪大眼睛,看着满桌子盛宴。
旁边的那几位大叔大婶神情古怪看着这一桌,两个小年轻竟然点这么大一桌……不过看这衣着,帷帽女孩不像是差钱的样子。
至于这位平平无奇的黑衣男子,看起来就有点“寒酸”了。
徐清焰眨了眨眼,道:“我开动了!”
她摘下帷帽的那一刻。
原本有些喧闹的小铺子,忽然安静下来,大叔大婶,大爷大妈,还有几个同样吃着早茶的年轻小伙子,都怔怔看着那个黑袍女孩。
敛气符之后,徐清焰还是很美。
哪怕吃相有些“狼狈”,仍然很美。
之前对宁奕有偏见的大婶,现在改变了看法,她们看着这个长得有些磕碜的小伙子,心想这年轻人一定很有钱吧。
宁奕确实很有钱。
他结账的时候,甩出了一锭金子。
这顿早茶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或许是因为“敛气符”的原因,徐清焰放开了心中的某个规矩,她不再是那个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宫内礼仪的“笼中雀”,不再是那个盏茶要抿十三口,轻啜再饮的“淑女”。
她吃得很开心,吃得很忘我。
以至于这条街上许多人,都在凝视着她,而她浑然不知。
“真是个憨憨……”
宁奕取了一张斗笠,替她戴上,不影响吃饭,轻轻压低,他看着徐清焰认真吃早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清焰听到了笑声,惘然抬起头,与宁奕对视,灿烂一笑。
天都的晨光落在大街小巷。
落在女孩的斗笠,肩头,还有飞拂的秀发上。
徐清焰啃着凤爪,心想。
原来快乐,真的是很简单的事情。
第二百五十九章 殿前欢(四)
这几年的雪线似乎有些南移。
原先中州的冬天并不会如此寒冷,至于天都皇城,或许是因为那张铁律符纸的原因,所有人都认为这里会十分“温暖”。
光明皇帝的符纸庇护着天都,却没有遮掩风雪。
天都的每一年,都很冷。
比中州临近的其他城池,都要冷。
两骑黑马,从雪雾之中驰骋而来,临近天都皇城东边的高大城门,速度便逐渐放缓,显露出坐在马背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模糊身影。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两人都戴着斗笠,黑色面纱垂落,随风狂猎,看不清确切的面容。
年轻男子翻身下马,取出一枚令牌,以示身份。
门卫端详着令牌,再打量两个人的容貌。
男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莲衣随风雪轻震,身上隐约流转着星辉,看样子是个修行者。
而他的同伴则是颇为古怪,一个趴在马背上如米粒般大小的女童,也戴着大大的斗笠,将全部面容都掩住,这个年龄应该在私塾念书吧?
“你们是天都籍的?”
门卫皱着眉问道。
男人笑道:“土生土长的天都人,前些年在外地打拼,今年回来看看。”
门卫刚刚准备放行,抬手动作做出来,城门头便传来一道凌厉的破风声音——
呼啸一声。
坠下一道身影。
年轻男人皱起眉头,牵着受惊的黑马,后退两步。
那道坠在地上的身影,单手按在地上,按出一张蛛网,缓缓起身,浑身重甲噼里啪啦作响,整个人魁梧如小山,但神情微醺,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看样子饮了不少酒。
他摇摇晃晃来到门卫身边,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与重甲男人比起来,本来还算高大的门卫,此刻就像是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鸡。
门卫神情有些畏惧,极其恭敬道:“少司首大人。”
少司首脚步微晃,一把夺过那枚令牌,两根手指拎着悬在面前,对着令牌打了个酒嗝,一阵金铁晃荡的声音。
“天都籍的……”
令牌在一阵酒风之后,沾满口水,晃荡两下,湿漉漉一片覆了冰霜,确认令牌是真的之后,高大身形的少司首,俯瞰着黑袍斗笠男人。
“干嘛神神秘秘,不敢见人?”他的语气很不客气,道:“本座乃执法司少司首于潜虎,命尔等摘下面纱……”
“于大人。”
男人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语,道:“原来是执法司镇守东门,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于潜虎皱起眉头,听着声音,有些耳熟。
“你……你是?”他一只手攥着酒壶,一只手揉了揉面颊,惘然问道:“你认识我?”
“在书院见过几面。”年轻男人的声音有些感慨唏嘘,只手摩挲着下巴,怀旧道:“那时候你人微言轻,官职不过是小小一位持令使者。”
于潜虎的神情更加惘然。
那个趴在黑马马背上的幼小女童,像是在看地上的蚂蚁,凑近了面颊,斗笠面纱摇晃,她单手撑着下巴,另外一只手玩弄着蝎尾辫,单看神态动作,完全没有半点小女孩的童稚模样,老气横秋地像是个大人。
女童凝视着于潜虎,好笑的讥讽道:“你看呐,我就说人心易变,天性善忘……你对他的好,他早就抛在脑后啦。”
潜虎猛地一怔。
他只觉得四面八方,空气如泥沼一般,星辉汹涌澎湃,顺着一阵大风,刮入东门的城门,轰隆隆的大风席卷之中,拦在东门城门路口的狂风骤雪倒灌而来,十几甲东倒西歪。
而风雪之中,他与黑袍斗笠男人面对面而立。
男人轻轻摘下了自己的面纱。
于潜虎瞳孔陡然收缩。
男人展颜一笑,柔声问道:“相聚是缘,我给你选择的机会……留在天都,还是……”
话音被拳风打断。
那个披着巨大甲胄的男人,忽然跃起,如一尊陨石般落下,一拳对准摘下斗笠的年轻男人打下!
劲风呼啸——
猛虎咆哮!!!
一切戛然而止在年轻男人眼神变得阴冷的那一刻。
趴在马背上的女童,漫不经心玩着发丝,然而却在杀机暴露的那一刻,很是凑巧的弹出一根手指。
一缕蝎尾辫发丝倏忽弹出,比这大隋任何一座弓弩台的箭矢都要快上十倍,百倍,瞬间便如一道黑色闪电,撞入巨大甲胄的铠甲之中,数十根骨骼碎裂的声音一起炸响,与风雪一同响起奇妙的共鸣,听起来并不痛苦。
只不过于潜虎的瞳孔瞬间便被打得涣散。
高高跃起之后,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咚的一声。
高大男人的口鼻之中不断渗出鲜血,一股外力逼迫着他抬头,颤抖着仰望过去。
李白鲸俯视着他,平静的继续被打断的话语。
“留在天都,还是随我回去?”
于潜虎眼中的色彩愈发黯淡,他浑身骨骼不断迸发出炒豆子般的脆响,但既没有开口,也没有点头。
李白鲸忍不住笑了。
倒是一身倔骨头。
小女孩翻身下马,淡淡道:“大小是一位执法司少司首,勉强能用,此时杀了,也不妥当。”
风雪之中,李白鲸点了点头。
小女孩走上前,轻轻一巴掌拍在这位执法司少司首的额头脑门之上,拍出一朵漆黑的莲花烙印,甲胄荡漾出一缕金铁震纹,于潜虎向后跌去,在后背即将跌入雪地的那一刻停住,似乎有无形的丝线将他拽住。
“起来。”
稚嫩而又威严的声音。
高大的男人,缓缓起身,一身甲胄碰撞,在风雪之中发出刺耳的摩擦。
“于潜虎,本座给你一条新的生命。”小女孩背负双手,面无表情道:“好好活着……守着这座东城城门,我不开口,不准你死。”
高大男人的目光先是黯淡,再是亮澈。
风雪呼啸着散去——
那些东倒西歪的门卫,连忙持着刀兵利器,来到少司首大人所在之地,只不过原先的那一大一小两个怪人,已经不见踪影。
于潜虎孤零零站在雪地中,他缓缓回头,看着自己的部下,冷冷道:“刚刚是书院的大人物莅临……今日之事,我来向上面汇报,你们散了吧。”
……
……
“这位姑娘,怎么长得如此眼熟?”
啃着流沙包的徐清焰,胳膊肘被一位大婶轻轻碰了碰,那位大婶示好地把自己的核桃包夹了一个,塞到清焰碗里,笑眯眯道:“真美啊,快能与那副画里的冻梨姑娘相比了,小姑娘有婚约了没,我家小儿子可是书院的俊彦,要不哪天约出来一起吃个饭?”
徐清
焰怔怔看着这位大婶。
“冻梨姑娘?”宁奕想到了徐清焰在天都出名的那个故事。
在茶楼窗口吃冻梨,被画师画了下来,于是一下子传遍天都南北,画像也被不断拓印,因为长得太美,以至于家家户户都收了一份。
东厢的徐清焰,就这么有了一个亲民的外号。
冻梨姑娘。
宁奕搬着小板凳挪了位子,伸手把核桃包抓起来,自己吃了,嘴里咕哝道:“婶啊,咱俩唠唠呗,你那小儿子多大啦?”
大婶:“???”
她再度打量了宁奕两眼,端着讪笑道:“小伙子看不出来啊,真人不露相,打扰了,打扰了。”
徐清焰闷头吃着早茶。
宁奕乐呵呵看着大爷大妈,一个唠三个,后面人越来越多,还真有要跟宁奕唠嗑唠嗑自己儿子古怪癖好的猛人……见状不对,徐清焰连忙戴上斗笠,拽着宁奕一路小跑。
小巷子里。
徐清焰喘着粗气,手里捏着那张符箓,“你不是说敛气符有用吗?怎么都是来给我说亲的?”
宁奕哭笑不得,看着徐清焰,无话可说。
他总不能说,都怪你太美。
想了片刻,宁奕一本正经道:“都怪他们想得太美。”
徐清焰盯着宁奕看了半天,道:“还真有替儿子招亲的找上你……宁奕,你不会真喜欢男人吧?”
宁奕:“???”
徐清焰噗嗤一笑,按了按自己帷帽,道:“开玩笑啦,走吧,这次我把帽子带好,带我去吃点别的。”
宁奕神情古怪道:“你还没吃饱?”
徐清焰幽幽回过头,给了宁奕一个死亡眼神。
“饿得好。”宁奕极其趋炎附势的变了一副模样,道:“走,我带你去隔壁街,那里有家糖葫芦特别好吃。”
两个人穿过大街小巷,在红符街,绿柳街,好几条街巷里穿行,糖葫芦,冰棍儿,小糖人,传承了千年的小吃,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徐清焰明明已经吃得很饱了,却还在努力地尝着味道,像是生怕自己明天就吃不到了一样。
这座古城,是徐清焰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但她从未有一天像今天这样,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空气的温度,清楚地听见路人的对话,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存在。
如果时间能够凝固。
那么她希望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天。
日落黄昏。
两个人蹲在街头。
宁奕看着徐姑娘,后者捂着小肚子,恼怒道:“虽然有神性帮助消化……但还是吃得太撑了。”
修行者既可以辟谷。
也可以快速消食。
境界只要抵达中境,基本就可以控制身体形态,一般修行女子的身材都极好,更不用说生来具有神性的徐清焰了。
宁奕叼着草屑,双手枕在脑后,打趣道:“干嘛吃得那么急,天都的美食,吃上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今天吃完,不还有明天吗?”
徐清焰咕哝道:“可我还想吃……宁奕,我有点渴了。”
“行。你等着。我给你买水去。”宁奕忍不住笑了。
徐清焰傻笑着注视宁奕拐弯,到街边一条小巷子处给自己买水,她轻轻揉着肚子,耳旁却响起了一道阴柔的声音。
“打扰一下——”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