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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六十五章 铜镜

    金鹿王帐。

    从外面看,帐面倒映出的那对甜蜜璧人,已经熄了灯火,一片静谧。

    但阵纹之内,烛火摇曳,满室生光。

    卸下金甲的高大男人,双手抵住额头,久坐不语。

    到现在,还不愿说出真相么?

    宁奕沉默望向金鹿王,他没有开口去催,只是安静等着,肩头那只小狐狸可怜兮兮捧着黑镜,古镜内也是一片死寂……龙皇殿那边也在等待。

    不相信自己真的能追到安岚?

    一缕神念,在讯令之上响起。

    宁奕触碰令牌。

    叶红拂的神念之音,被他以术法放大,落在这寂静的帐室之内。

    “宁奕,人我已经接回来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并没有变。

    只不过金鹿王怔怔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宁奕。

    “跟我走一趟吧。”宁奕轻声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傅力神色苍白,他恍惚起身,下意识向外走去,推开帐帘的动作刚刚抬起,就被宁奕一只手按住肩头。

    金鹿王回过头,看到乌尔勒摇了摇头。

    “用阵纹传送走吧。”

    宁奕声音很轻的说道:“看得出来,外面那些人,很拥簇你……王妃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了。”

    傅力怔住了。

    历经青铜台,源煞两场灾变,草原母河的荒人,已经接受了乌尔勒的地位,但对于八大姓的草原王……尤其是他这位金鹿王,乌尔勒终究还是一位外人。

    一个从大隋北上,踏足草原不过数月的异乡人。

    凭什么能得到王旗的认可?

    凭什么能获得荒人的拥戴?

    至少,他不认可。

    金鹿王推开了宁奕的手掌,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他在推开营帐的前一刻,宁奕的声音再度响起。

    “如果你推开营帐,不管今夜发生什么奇迹,王妃都不可能留在草原了,哪怕……她是清白的。”

    傅力的背影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他动作幅度变得极其缓慢,定格一般,一点一点回头。

    “乌尔勒……你……说什么?”

    “安岚王妃,未必就是泄露巨像高台情报的那个叛徒。”宁奕平静道:“我回这里,是为了找出叛徒,也是为了查出真相……不错杀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如果你愿意配合我,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这句话说出,不仅仅金鹿王怔住,连宁奕肩头的狐狸也怔住了。

    白微望向年轻男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宁奕回到母河,不是为了大开杀戒,而是查出真相……不错杀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有时候,一个坚毅如铁的男人。

    会因为短短的一句话而崩溃。

    而击败一个战士的,未必就是刀剑。

    金鹿王掀开帐帘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如此颤抖的时候。

    “你……说的是真的么?”

    宁奕轻轻叹了口气。

    他将手掌搭在金鹿王的手臂之上,这一次,傅力没有抗拒。

    一缕又一缕的阵纹,在宁奕方圆三尺升腾,如倒流的烟雨,化为一片片的符箓,将二人包裹,消散不见。

    烛火缭绕如烟,熄灭于黑暗

    金鹿营帐,真正归于一片平寂。

    ……

    ……

    大月高悬,寅时深夜。

    世间万物,都沉浸在白夜梦乡之中。

    坐在母河北岸的小舂山顶,可以俯瞰天启之河的河底,那里倒映着一**月,仿佛连接着现实与梦境的两个世界。

    红衣女子,坐在小舂山的树梢头,身形飘如柳絮,一袭红衣在夜风中凛冽起舞。

    她目光深沉,盯着母河河底的那**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树下,则是被一缕剑气拴住的烈马。

    一身简单麻袍的金鹿王妃,神色枯白,清丽容颜中透露着憔悴,此刻摘下了笠帽搁置在胸前。

    “叶……叶先生……”

    安岚的声音听起来柔柔弱弱的,像是一只兔子。

    树梢头的女子淡淡嗯了一声。

    “何事?”叶红拂瞥了一眼王妃。

    金鹿王妃双手捏着笠帽边沿,神情忐忑,她很清楚……在鱼凫山遇到这位叶先生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再无出逃可能了。

    叶红拂的大名,她又怎可能没听过?

    能与芥子山白如来,灞都城姜麟媲美的天才。

    自己再修炼千年,也不是对手。

    “你直接杀了我就好……”安岚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才说出这么一句,“何必还要把我带回来?”

    叶红拂嗤笑一声,不作回应。

    安岚的眼中涌起一抹绝望,她很清楚,自己被带回母河意味着什么,出卖边陲情报在母河流域乃是滔天大罪,身为金鹿王妃的自己,一旦被扒出真实身份,那么整座金鹿王领,都会遭遇毁灭性的打击。

    而自己的夫君……那个立志要成为大可汗的男人,将会成为金鹿王帐的千古罪人。

    她望向头顶。

    红叶飘摇,一片死寂。

    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与狠厉,她陡然抬起袖袍,其中掠出一缕璀璨银光。

    一把短匕,狠狠刺向自己!

    坐在树梢头,望向河底赏月的红衣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只不过信手拈了一片红叶,微微弹指。

    “珰”的一道清脆声音——

    悠长绵延。

    那把短匕被震得抛飞,钉在地上,嗡嗡直颤。

    金鹿王妃怔怔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袖袍。

    正在这时,她的面前,山顶空地,有一大片阵纹缭绕,那个熟悉的男人在阵纹法印之中现身……

    “安岚!”

    阵纹之中,金鹿王看见了王妃以短匕自刺的画面,他连忙扑了过去,将女子拥入怀中。

    红叶纷纷落下。

    金鹿王检查着王妃的身体,然后轻轻松了一口气,乌尔勒没有骗自己……他真的没有伤害她。

    树梢的红衣女子,轻轻跃下,来到宁奕身旁。

    “多谢。”宁奕道了句谢。

    叶红拂罕见地笑了笑,“别忘了‘砸剑’。”

    按照她的性格,把人送到,便会离去。但这一次,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生出了留在这里,将这处好戏看完的念头。

    这对荒人草原王和妖族王妃,还真是伉俪情深,后者泄露了可能导致整座西方边陲都毁灭的战略情报……前者还愿意送她一程,助她重返妖族天下,为此不惜演戏,欺骗母河大可汗。

    若是放到大隋,这便是昏

    君,要被钉在耻辱柱上,辱骂百世千年。

    “二位不必担心,此事还无他人知晓。”

    宁奕轻轻叩指,以符箓将小舂山四方封锁起来。

    关于王妃一案的“真相”,他没有告知大可汗,也没有告知田谕……便是为了此时。

    从寻气术,以及案卷里所推出的真相,其实很简单。

    大抵就是出身妖族天下的金鹿王妃出卖边陲情报,隐瞒身份,阴谋败露之后北逃鱼凫山,企图逃出生天。

    但……宁奕的直觉告诉自己。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乌尔勒,你还想要知道什么?”金鹿王见到了王妃,他悬起的那颗心,不知为何已经放下了。

    不管接下来的结果如何。

    他要和她一起去面对。

    “我想要的很简单。”宁奕望向王妃,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接近他的目的。”

    金鹿王面色一滞。

    他望向怀中的女子,娇弱瘦幼的王妃,原本面色苍白,但与夫君对视之后,眼神缓缓变得三分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接近他,不是为了什么。”

    “没有目的?”

    宁奕笑道:“还是说,时间长了,连你自己都忘了,最初的目的。”

    安岚眼神惘然了一刹。

    她低下眼帘,低低笑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时间太久,很多事情,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睁开眼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傅力。”

    “是他救了我,带我到了这里,我又怎会害他呢?”

    王妃说到这里,娇嫩的容颜,变得痛苦起来。

    “都怪……这镜子。”

    美人神色痛苦,伸出一只手,抵住额头,蹙眉之间,怀中衣襟略微松开。

    啷当一声。

    一枚黑色的古镜,从她的怀中坠落。

    宁奕眼神一凝……

    那面古镜,金鹿王帐梳妆台上丢失的那枚镜子!

    果然是被王妃带走了。

    古镜镜面,此刻被黑白玄气缭绕,看起来分外妖异。

    而金鹿王妃那张雪白娇嫩的面颊之上,短短几个呼吸,便被两股气流缠绕,这妖异一幕,真正看起来,并不令人畏惧……反而令人惊叹。

    那张本就幼嫩的面孔,在两股玄气的“滋养”下,变得更加雪白,而且更加具有气质。

    金鹿王妃本人,单论五官,并不算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但其气质,却是极其出众,令人看一眼,便难以挪开目光……在这一点上,几乎能跟徐清焰媲美。

    没有神性,这是怎么做到的?

    现在就有了答案——靠这枚不知名的铜镜。

    这一幕,看得宁奕神情凝重。

    永葆青春,这是每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禁律,即便是修成涅槃,也只能保证一定时间的“驻颜”……而这枚铜镜,似乎就能帮你做到。

    怪不得金鹿王妃,如此年轻貌美,而且一整桌的化妆脂粉,几乎都没怎么动过。

    宁奕注意到叶红拂皱起眉头。

    “这枚镜子……有古怪。”

    叶红拂喃喃道:“宁奕,它与你的那枚镜子不一样。品秩要高得多。”

    便在这时,异变突起。

    白微掌心捧着的黑色小镜子,忽然震颤了一下!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天下门户

    叶红拂话音落地——

    “嗡”的一声。

    在白微掌心,那枚一直死寂,一直没有动静的铜镜,忽然化为一道流光,向着王妃所在之处掠过。

    宁奕伸手去抓。

    但那枚铜镜速度之快,匪夷所思,而且在这一刻消散实体,彻底化为一抹流光。

    下一瞬。

    铜镜撞入金鹿王妃的眉心。

    “岚儿!”

    金鹿王大惊失色。

    紧接着,一股汹涌气浪在小舂山山顶荡漾而出。

    轰的一声,气浪翻滚,将周围几颗古木都掀翻在地——

    宁奕皱起眉头,上前一步,拦在叶红拂身前,竖起两根手指,剑气撑开一片屏障,荡清八荒阴霾。

    只见原先的红木位置。

    月光变得猩红。

    王妃扑倒在地,之前的端庄典雅,此刻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音回荡。

    她匍匐在地,胸腹压得极低,十指陷入大地,姿态野蛮,犹如凶兽,对着镜子贪婪呼吸,似乎要将整座山顶的玄气都吸入腹中。

    那枚玄镜看似在滋养她,但吞吐之间,女子的额头却有青筋鼓荡,即便青丝落下,遮掩丑态,仍然能看出三分狰狞。

    镜与人,两相生。

    或许……这从来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金鹿王看见此幕,神色焦急,想要将王妃拥入怀中,但耳旁倏忽一道风声响起,一道巨大的风刃,擦着他面颊斩切而过——

    小半座山顶古木,都被这一击斩翻。

    ……

    ……

    一声提醒,在金鹿王耳旁响起。

    “小心……她已经不是安岚了。”

    宁奕神色阴沉,很不好看。

    自己还是大意了。

    明知龙皇殿的“布局人”,正通过白微监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还是中了圈套……那位妖修的手段太克制自己了,无论是能逃过命字卷气机勘探的铜镜,还是此刻占据王妃躯壳的术法。

    风气缭绕,层层叠叠。

    风暴中心的金鹿王妃身形,变得模糊。

    事已至此,宁奕的屏气手段,已经瞒不住小舂山的异样了,要不了多久,母河强者就会悉数赶到……甚至连天启之河河底的“元”,都会被惊动。

    这个龙皇殿妖修,疯了么?

    风暴中心,传来了轻柔细腻的女子声音。

    “宁奕。”

    这道声音,仍然是金鹿王妃的音色,但听起来,却多了几分旷古久远的寂寥。

    宁奕收了剑气,盯着风暴中缓缓悬起的那枚铜镜。

    王妃一只手握住铜镜,脚尖徐徐离地,悬在空中,背后似乎展开了一对巨大而又虚弥的羽翼。

    她轻轻笑道:“你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蠢货。如果抓住人,直截了当的杀了,哪里还会有这么多麻烦?”

    宁奕面无表情,道:“阁下就是龙皇殿的那位大人物,‘布棋人’了吧?”

    “布棋人,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听起来蛮有意思的。”

    “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人物,不过是替龙皇陛下行棋的小人物罢了……”王妃伸手摸了摸这张幼嫩面颊,拿铜镜端详着此时自己的容貌,笑道:“我更喜欢‘镜’这个尊号。”

    镜。

    宁奕眯起双眼。

    “你一直在查真相,真相有那么重要么?”镜妖君柔声笑道:“查出来,又如何?那人不过是一个贪恋美色的窝囊废,在草原称王封候,杀了便杀了……你想还他一个清白?”

    这句话,狠狠刺入金鹿王心中。

    “王妃没有说谎,她接

    近金鹿不是谋求利益。”宁奕看着镜妖君,淡然道:“既然你已经拿到了你想要的……不妨就给我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真相?”王妃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颇有些花枝招展,但在月下看起来又清纯无比,她摇了摇头,道:“好啊,告诉你也无妨。”

    这面古朴铜镜,剧烈震颤。

    左边,绽放出一缕又一缕的炽烈光明。

    右边,则是渗出深渊般漆黑的幽芒!

    “世间万物,皆有两面……光影,阴阳,因果,皆是如此。而妖族天下北荒的铸器大师,曾经铸造出一面包囊大千的宝器,可以兼吞阴阳,光影,世间万物。”

    “此物……名为咒言镜!”

    咒言镜……有些耳熟?

    宁奕注意到,自己身旁叶红拂神情变了。

    叶红拂苦苦思索的面色,在这一刻恍悟,她喃喃自语道:“咒言镜……竟然是咒言镜……”

    宁奕皱着眉头传音道:“咒言镜是什么来头?”

    叶红拂传音道:“这枚镜子当年名震两座天下,你竟然不知道?”

    “名震两座天下,有这么出名?”宁奕挑起眉头,弹了弹剑鞘,道:“比细雪还要出名?”

    “……”

    叶红拂相当嫌弃地瞥了宁奕一眼,解释道:“这是北荒鲲鹏大圣铸造而出的宝器,因为是人为打造,所以‘咒言镜’不是先天灵宝。据说,‘咒言镜’内藏着天大机缘。”

    能够并容阴阳,光影,世间万物的两面。

    这实在是极尽玄妙的宝镜。

    谁若能得到,仔细参悟,的确算得上天大机缘。

    “白微手上的是‘赝品’。”叶红拂沉声道:“金鹿王妃手上拿着的……才是正品。我们上当了,本以为龙皇殿是想要王妃回到妖域,镜妖君在乎的,应该只有这面镜子。”

    不错啊……都学会破案了。

    宁奕望向叶红拂,投去了赞扬的目光,但心中还有一句话没说。

    不过你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不是我们上当了……上当的,只有你一个人啊。

    演戏还是要演全,宁奕咳嗽一声,缓缓悬浮而起,与王妃悬在等高之处,问道:“她的身份,没有那么简单吧……如果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妖灵,你也不会暴露手段,夺去这具身子。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你要打通门户,送她离开草原了。”

    镜妖君微笑道:“你可知,‘咒言镜’在妖族天下,归谁保管?”

    归谁保管?好问题。

    宁奕道:“你既来了,自然便是你背后的那位大帝……北妖域龙皇。”

    镜妖君摇了摇头。

    宁奕挑起眉头,这头大妖,辛辛苦苦在边陲就开始演戏,难道不是为了替主子拿宝物?

    “龙皇大人,无法催动此物。”镜妖君笑了,“能够完美驾驭‘咒言镜’的,只有魇妖一族。”

    魇妖……极其稀少,甚至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一族。

    就如同饕餮!

    在见到黑槿之前,宁奕本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饕餮的。

    魇妖与饕餮有着很是相似的一点,它们的实体近似于无,有人说魇妖就是空无的一缕精神力量,随时可以消散在风中……而这样的一股魂魄,凭什么开启灵智?

    “千年沉睡,一朝苏醒。魇妖的一生,其实就像是一场梦。”镜妖君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有些缥缈,带着三分悲凉。

    “寻常妖灵只要苦修就能得到的启灵,对于魇妖一族就如梦幻一般,不可寻觅。这个过程,被称为‘梦启’。启灵失败……便会丢失所有的记忆,重新化为虚无般的存在。”

    意味深长望向宁奕,说出了他想要的真相。

    “这一任执掌‘咒言镜’的魇妖,在二十年前的‘梦启’中走丢。”

    宁奕眼神中绽放灵光。

    原来如此……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在这里全都解开了!

    年少的金鹿王,在北方边陲捡回记忆丢失的魇妖,两人相识相恋,坠入爱河。

    因为魇妖血脉的特殊性……安岚在“梦启”中迷失,直至如今都没有回忆起自己的身份。

    那枚镜子,无声无息传递着两个世界的讯息,龙皇殿的镜妖君,就是通过这枚铜镜,掌控着母河内的情报。

    而安岚王妃……能够执掌“咒言镜”的魇妖,身份地位,恐怕极其金贵。

    这就是镜妖君要等自己与王妃碰面的原因了。

    他要带这头魇妖离开草原。

    怪不得自己的窥气手法,对其无效,本就是一缕虚无的精神,再怎么去窥测,也看不到实体。

    ……

    ……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月光弥漫在小舂山顶。

    安岚的身份,也被镜妖君和盘托出,而这样的真相,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

    一个沙哑到令人有些心碎的声音,颤抖响起。

    金鹿王傅力,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十岁,他盯着月下的妖影,“把本王的王妃……还回来。”

    “王妃?”镜妖君笑了。

    他轻声道:“安岚的确是王妃……但很可惜,不是你的王妃,她是龙皇大人的钦定之人,光复魇妖一族的天选者。就算留在这里,魇妖的记忆也总有一天会苏醒,她会想起来她是谁。”

    “可惜巨像高台的兽潮失败了啊。”

    镜妖君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然这里,应该已经变成一片焦土了吧……”

    他的目光投向小舂山远方,这里的异动已经惊扰了几位草原王,几位星君强者的气息在黑夜中犹如流星一般灼目,但即便是最强的大可汗……也不过是星君巅峰而已。

    “土鸡瓦狗,不堪一击。”镜妖君摇了摇头,道:“如果不是得了元的垂青,你们早就覆灭了。”

    他一只手按住咒言镜,镜面流淌出丝丝缕缕的水纹。

    一扇虚无之门,在其面前缓缓打开。

    宁奕目光凝重……这扇随意被打开的门,连接了草原和北妖域两道奇点。

    魇妖一族的天赋,的确了得。

    只要开门,就能离开这里,怪不得镜妖君如此肆无忌惮。

    ……

    ……

    长风浩荡。

    草屑翻飞。

    镜妖君目光闪逝,在山顶掠过,最终停在那个年轻黑袍剑修身上。

    他友好地点头示意,微笑道:“宁奕……你很有意思,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古门缓缓打开。

    奇点的空间传送之力,犹如鲸吞龙汲,将金鹿王妃的瘦削身形覆盖,淹没。

    无数光芒在小舂山顶迸发。

    狂风席卷之中,忽然有一枚稳定有力的手掌,按在门户之上,将那扇打开之后便不可逆的“古门”,重新逆着关了回来。

    漫天光芒,一点一点熄灭。

    黑夜重归黑夜。

    执剑者,一缕剑气,可开天下门户。

    亦可关闭天下门户。

    镜妖君目瞪口呆。

    “别啊,有句老话怎么说的。”宁奕笑着问道:“来都来了,不多待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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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死局

    母河长夜,一片黑寂。

    在小舂山的妖气爆发之后,一道长光冲霄而起,在黑夜之中极其明显。

    这道异象,自然惊动了母河的“大人物们”。

    白狼王帐。

    大可汗与田谕正在商议要事,那缕妖气泄露的第一时间,白狼王便猛地起身。

    乌尔勒说过,母河叛案已经破了。

    就在今夜,水落石出。

    而这妖气,是在母河北岸方向——

    这般妖气冲天,肆无忌惮是欺我草原无人?!

    “收拾东西,集结人马,共诛妖獠。”大可汗面色铁青,嘱咐了田谕一句,便急匆匆出营。

    掠出营帐,大可汗化为一道流光。

    而黑夜之中,这样暴燃的星火,还有好几道。

    母河王帐的所有草原王,都被惊动了!

    ……

    ……

    这些星辉汇聚的中心,便是小舂山。

    此刻小舂山顶,仍然一片死寂。

    两人,一门……狂嚣的风声渐渐熄灭。

    此刻的死寂,多了三分荒诞嘲讽的意味。

    在镜妖君的认知中,这世上有诸多不可逆之力,而空间之力,正是其中的一种。

    他打开了草原的门户,就不担心今夜无法离开。

    此刻发生的景象,完全颠覆了镜妖君修行至今的妖生认知。

    “这……怎么可能?”

    “金鹿王妃”怔怔看着那扇虚空门户,神情错愕到无以复加。

    宁奕仍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只不过五指按拢门户,下一刻,那被咒言镜引动的空间之力,便一丝一缕溢散,化为虚弥。

    在执剑者的意志之下,门……重新关上了!

    这个人族剑修,怎么做到的?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王妃焦急地再度召印虚空,却发现咒言镜开启奇点的力量,似乎被封锁了。

    宁奕双手环臂,看着镜妖君焦头烂额,尝试再度开门……然而在执剑者面前,若无允许,谁能通过奇点离开?

    天下门户,我若要开,绝不准闭,我若要关,绝不准开。

    山顶叶红拂,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宁奕的那桩大造化……似乎与“空间之力”有关,能够在星君境界无视倒悬海的封禁规则,打开传送古门,带着鹰团骑团来到草原,便是利用了这种力量。

    这造化,很恐怖。

    “是叶老先生传授他的秘法?”叶红拂隐约生出了这么一个猜测。

    在宁奕的诸多授业恩师当中,似乎只有叶长风老先生能接触这等大道规则,而叶老先生的剑法,也的确跟“世间极速”有关。

    门户被关,是完全超出镜妖君事先预估的变故。

    这意味着……他想要走,便只能北上遁逃。

    至少逃离宁奕,再尝试一次咒言镜沟通奇点。

    “……血遁!”

    占据金鹿王妃的这缕妖念,极其果断,她一拍胸膛,掌击之下,咳出一大口胸膛,血液溅在咒言镜镜面之上,迸发出耀眼红光。

    一瞬之间。

    那枚铜镜便将鲜血吸纳。

    金鹿王妃的身子,也瞬间化为一缕血光。

    镜妖君的妖念不敢松懈,精神紧绷。

    这具身子的原主安

    岚,虽未觉醒记忆,但毕竟身为魇妖,自己施展天赋秘术,极其顺手。

    在那几道草原王气息,降临小舂山形成合围之前,必须要赶紧逃离!

    他眼前一恍惚,一股强大气息,如山般降临,忽然之间横在他面前,速度竟然比自己借着咒言镜施展的遁法还要更快——

    是宁奕!

    镜妖君一瞬间瞥清宁奕脚底踩踏的那把雪白如纸伞的飞剑。

    他面色陡变,想要改变方向,却发现早有一道红衣身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想要原路返回,但山顶的那位金鹿王,彻底截死了自己的退路。

    布局太久,身在局中,反而糊涂。

    根本就不需要那几位草原王的夹击……

    如果不能触发奇点。

    宁奕和叶红拂,就足够截杀自己。

    “镜妖君,你已经败了。”

    宁奕看着面色不甘的金鹿王妃,道:“别挣扎了,交出咒言镜,自己把魂魄散了吧。”

    镜妖君攥了攥掌心,望向远方的几道流星。

    太可笑了。

    自己辛苦谋划的这场棋局,因为一个极小的环节功亏一篑……

    只差一点。

    只差这么一点点。

    咒言镜内的黑白玄气,汹涌澎湃,化为狂潮,准备进行最后的反扑。

    这些年,自己为了魇族复兴,尝试炼制“咒言镜”,已经付出了太多。

    在龙皇殿鼎力相助之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炼出媲美鲲鹏大圣的宝镜,但即便有龙皇指点……仍然不断失败。

    本来已经断绝了希望。

    但偏偏重新寻回了咒言镜的下落。

    这要他如何甘心?

    那面宝镜的气息变得狂烈起来,反而在短短的数息之后,又缓缓湮灭,宝镜重新变得空洞虚无。

    安岚的神情从愤怒,变得木然,他重新回归了龙皇殿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布局人”身份。

    即便此刻发动最后的殊死一击,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镜妖君松开咒言镜,任由铜镜向下坠地,化为一道弧光。

    王妃望向面前的男人,轻声开口。

    “宁奕……运气不错。这一次是你赢了。”

    大隋剑修宁奕,拥有开合门户奇点之造化伟力……镜妖君将这个重要情报深深记在脑海里。

    今夜的计划失败,全是因为这个变数。

    若非如此……他已脱身离开了。

    “运气?”宁奕不再是环抱双臂的姿态,而是缓缓垂拢两袖,语气淡然道:“再来一万次,结果也不会变。”

    镜妖君蹙起眉头。

    “在一开始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宁奕话只说了一半,刻意守住,道:“……算了,你不会懂的。”

    宁奕从来就不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对敌厮杀如此。

    布局博弈亦是如此。

    这一次,镜妖君让母河闷声吃了不小的亏,这一次自己斩一缕妖念,下一次还会有所交手……宁奕此言,便是要坏他道心,让他复盘之时,陷入不可解扣的死局。

    “是非功过,我心中自有定论。”镜妖君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道:“只不过这一次的局……还没有结束呢。”

    宁奕神情微变。

    笼罩在金鹿王妃身上的妖气,缓缓脱离

    ,化为虚弥,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

    镜妖君的身份,在小舂山顶回荡。

    “宁奕,你不是要查案么,现在你查出来了……”

    母河的情报,泄露出去的原因,并非是人。

    而是物。

    那枚铜镜!

    而此案原本的疑凶,那位金鹿王妃安岚,本身也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一切都与宁奕最初的推断相符。

    “不会错杀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是吧?”镜妖君的声音带着笑意,道:“安岚今夜的记忆,我会尽数帮她抹去,希望那些草原王,相信你的证词啊。”

    宁奕瞳孔收缩。

    金鹿王妃忽然抬手,一缕妖气拔地而起,掀动山顶的古木,轰隆隆射向南方。

    第一位赶到的草原王不是别人,正是大可汗白狼王。

    漫天古木,在安岚的驾驭之下,化为箭镞,疾射而去。

    白狼王长啸一声,吼声勾动大月。

    古木纷纷爆碎。

    大可汗看清了“妖物”的真面目,心头猛地一颤……竟然是金鹿王妃?

    真的与金鹿王帐有关!

    空中一道娇弱身影,向着地面坠落,离地的过程之中,镜妖君的妖念化为虚无,如梦幻一般消散。

    金鹿王妃坠落在地,被傅力接住。

    而空中陆陆续续看到的草原王,全都看清了小舂山顶的画面……这里显然经历了一场大战。

    先前的妖气,正是从“金鹿王妃”的身上散出。

    而乌尔勒和叶红拂,制服了她……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去说明这里发生了什么。

    宁奕和叶红拂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二人都沉默下来。

    这便是镜妖君留下来的最后一“局”么?

    人们往往会相信眼睛所看到的真相……金鹿王和王妃相拥在小舂山的夜风中,妖气点滴消弭。

    小舂山死寂肃杀,山下人声逐渐喧闹,不明所以的铁骑凝聚,母河南北的战士在长夜将明之时集结……妖气肆虐,冲霄而起,这般蔑视草原权威的行径,这千年来都是首遭。

    大可汗望向金鹿王,道:“你要护着她?”

    没有回应。

    金鹿王只是抬起一只手。

    金灿的星辉在山顶凝聚,那杆燃烧着星火的金鹿王旗,在虚空之中飞快拼凑,由大杆至旗面,如浸泡鲜血,又如沐浴战火。

    男人只手握住大旗。

    狠狠插入地面。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

    金鹿王搂着王妃,缓缓抬头,盯住大可汗,以及一众草原王。

    他不发一言,却胜过了世上千言万语。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是。

    我要护着她。

    王旗所立之处,乃是禁地。

    谁敢过来,我便杀谁。

    几位草原王形成了齐肩之势,大可汗沉默地望向山顶相拥的一男一女。

    他们的目光,停在金鹿王和王妃的身前。

    停在大旗前。

    停在……拦在两人之前的那个黑袍身影之前。

    宁奕抬起了双臂,横在大可汗与金鹿王之间。

    ……

    ……

    (今天状态不好,只有一章。)

第三百六十八章 神敕

    镜妖君给宁奕做出了一个“死局”。

    有些真相,眼见不一定为实。

    譬如此刻小舂山的冲天妖气。

    想要解释……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以眼下情况而论。

    想要遏制住事态进一步发展,阻止这几位草原王与金鹿王的冲突……安岚王妃的真实身份,势必会暴露。

    到时候,反而更加糟糕。

    谁会容忍一头随时可能觉醒记忆的魇妖,留在草原?

    镜妖君没有将金鹿王妃带走,也没有唤醒她的记忆,妖念破碎前的这最后一步行棋,反将了宁奕一军。

    这一将,将的便是宁奕无法控制住草原局面。

    ……

    ……

    “乌尔勒,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可汗没有行动,反而是黑狮王先开口了。

    他盯着那杆巨大的金鹿王旗,默默抬手,掌心一团漆黑星辉涌动,凝聚出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刀。

    边陲死了那么多人……皆因这次情报泄露!

    上一次的青铜台叛变,已经给草原带来太大的伤痛了。

    这一次……母河王帐内竟然还有人私通妖域。

    妖妃!当斩!

    今日他要出手,谁也拦不住!

    黑狮王握着长刀,沉声道:“乌尔勒……你别拦路。这是草原的事情,与你无关。”

    宁奕没有让。

    他仍然立在两拨人马之间。

    “草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宁奕望向黑狮王,轻声道:“还请诸位给我一个面子,今夜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大可汗开口了。

    “刚刚那缕妖气……我们都看到了。”

    他伸出一只手,按下黑狮王的刀锋,“乌尔勒,别的我不问。今日,我只问一个问题。”

    “金鹿王妃安岚,到底是荒人,还是妖族?”

    果然……

    该来的还是会来。

    金鹿王怀中的女子,悠悠醒来。

    宁奕意味深长望向王妃,他心底叹了口气,望向六位草原王,道:“金鹿王妃安岚,不是荒人,是魇妖。”

    一语惊四座。

    黑狮王眯起双眼,声音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未现端倪……原来是魇妖。”

    果然是妖妃!

    六位草原王的眼神,变得愈发漠然。

    草原排敌除异,对于“外物”的接纳程度极低,即便是宁奕,也是在诸多光环的加持下,才一点一点被母河荒人所接受……安岚王妃“魇妖”的身份暴露之后,绝不可能再被荒人所接受,即便是金鹿王领本土的子民,也不能饶恕。

    宁奕的话,给予最大冲击的,不是那六位草原王。

    而是安岚本人!

    王妃听着宁奕轻声而惋惜的“魇妖”二字,眼神一片惘然。

    乌尔勒说自己不是荒人……

    是魇妖……

    魇妖是什么?

    而当她望向那六位憎恶注视自己面容的草原王时……却好像什么都懂了。

    模糊的记忆,在此刻似乎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古老的河流。

    流淌的阴阳,光影,生死。

    安岚的思绪飘飞,像是升入了穹霄,又像是坠入了大湖,二十年前断续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被

    接了上来,只不过烙入脑海里的,就只是残缺的影子。

    如梦境一般。

    王妃神情恍惚,目光缓缓掠过山顶,最终停在不远处的荒芜草堆之中。

    那里有一枚精灿“光点”,闪烁生辉。

    是自己的铜镜。

    ……

    ……

    “霍乱草原,其罪当诛。”

    黑狮王在宁奕口中得到了安岚不是荒人的答复之后,便不再犹豫,一步上前,两根手指并拢,自黑色长刀刀背之上摩擦而过,锵然一道铮鸣。

    刀罡迸发,滚滚黑焰倾泻而出。

    “今日,我便斩了这妖妃!”

    一刀横跨虚空,斩破小舂山山顶寂静。

    这一刀,犹如漆黑雷霆,石破天惊,威势磅礴。

    金鹿王面无表情,毫无惧色,单手挥动那杆金色巨鹿王旗。

    “轰”的一声。

    大旗逆风招展,万千金灿霞光迸发!

    金灿王旗与黑狮王的刀罡对撞,针尖对麦芒,两股磅礴气劲席卷山顶,巨石横飞,泥尘滚滚,古木直接被震得倾塌。

    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打起来,方圆十里都能见闻。

    此刻在山底汇聚赶来的那些王帐精锐,都看见了小舂山的交手异象……

    一道道议论声在山底响起。

    “这动静……是妖祟与可汗打起来了!”

    “等一等,怎么看起来像是金鹿王旗,还有黑狮王的刀意?”

    田谕领着荒人精锐,在小舂山不远处皱起眉头,他的身旁是披着黑底白纹袍的云大司首。

    “宁奕传音,让我们不要出发。”云洵低头看了眼令牌,淡淡道:“山顶似乎有麻烦啊。”

    “妖物的气息,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了。”

    田谕皱着眉头,传令让八方人马不要轻举妄动,只要完成集结便可。

    他望向山顶,觉得刚刚自己感应没有出错。

    那交手异象……是金鹿王,和黑狮王!

    草原内部,打起来了!

    ……

    ……

    漆黑刀罡,势头凶猛,一刀犹如天上长河,直奔安岚王妃而去。

    这一刀之威,足以将一座小山头劈开!

    只不过手持大旗的金鹿王,在这一刻展露出极其惊人的战力,他手中的那杆王旗,忽而迸发出灼目炽烈的金色神光,招摇之间,将刀罡打得粉碎。

    黑狮王面色微微苍白,向后踉跄两步。

    “你……隐藏了实力?”

    三大姓的草原王,都是星君巅峰的大修行者,几次青铜台比武交手,都是点到为止,彼此心中都清楚,因为传承相差无几,血脉强度也没什么差异……所以真正动起手来,不过是五五之分。

    谁也赢不了谁。

    但今日黑狮王与金鹿王对撞,只不过一刹,便感受到了对方深厚的气血。

    藏拙!

    藏拙已久!

    端坐在断木之下的金甲男人,沉默不言,只是重新握拢大旗,护住怀中女人。

    他仍然是那副淡然从容的模样。

    一面王旗,圈住太平。

    谁敢来侵?

    大可汗望向宁奕,道:“此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他瞬间动了。

    宁奕也瞬间动了。

    两人从数十丈开来的“对视”,变为数丈距

    离的“对峙”,宁奕将大可汗拦在了王旗之外的最后一步。

    他背后即是王旗。

    “宁先生。”大可汗的用词十分冷静,道:“我不希望因为此事,破坏草原和大隋的感情。”

    这一句宁先生。

    犹如一盆冷水,让宁奕瞬间清醒过来。

    对于如今草原而言,他既可以是“乌尔勒”,也可以是“宁先生”,这并非荒人忘恩负义,而是根性使然。

    宁奕在灵山谈判,向太子索要物资之时,其实已经想到了回归草原,将战备军资带给荒人的后续布措。

    但真正将这些资源授予荒人。

    宁奕其实还是有些担忧的。

    担忧的原因很简单。

    草原……太乱了。

    崇尚武力的八王旗,看似团结合心,但其实内部谁也不服谁,从八面王旗分出了“上三姓”便可看出……即便是执掌母河权力的草原王,也有着上和下的等级之分。

    所以雪鹫部才会与东妖域大鹏鸟勾结,寻求芥子山的帮助。

    草原内的压迫,是无处不在的……边陲被母河压迫,下等姓被上等姓压迫,荒人骨子里流淌着蛮荒妖血,亦未能从两千年前的乌尔勒那里学到大隋的“礼仪制度”。

    两千年前,乌尔勒赋予草原自由,却抱憾离去地太早,没有教会这里的荒人“平等”。

    理与法在这过度自由的两千年内野蛮生长。

    演化出了如今的制度。

    所以即便是自己以“乌尔勒”的身份回归,得到的尊重,也只是浮于表面的一声敬称。

    宁奕在这一刻真正的明白了。

    他想要获得荒人的“敬畏”,完成两千年前狮心王未能完成的继业。

    必须要重新制定“理”与“法”。

    念头落定。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是了。

    因为咒言镜引起的一系列争端,本不该如此复杂……按照田谕和自己的计划,此事根本不至于闹得这般沸沸扬扬。

    大可汗的贸然而动,导致了白日金鹿王帐的无谓纠纷。

    荒人骨子的桀骜从未变过。

    尤其是母河的权贵。

    而宁奕需要的,不是空泛的一声乌尔勒。

    是真真切切的尊重,而不是像青铜台,像源煞灾变那样……母河直至束手无策之后才给予的“权力”。

    那句宁先生落地之后,所有的思绪,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宁奕站在金鹿王身前,道:“我说过,我来此查案,不为大开杀戒……只为求出真相。不错杀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

    “巨像高台的情报泄露,与金鹿王妃安岚无关。”

    “所以。”他顿了顿,道:“……你们今日,不可杀她。”

    宁奕给出了自己的理。

    紧接着,他列出了草原的法。

    “两千年前,草原八部之所以能够成立在这天启之河,便是因为‘乌尔勒’统领王旗。”

    “乌尔勒之名,从来就不是我自封,而是天启之河神敕。”

    他一字一句,让六位草原王,以及身后的金鹿王,都能够听得清楚。

    那枚流淌愿力的紫匣,被宁奕取出,握在手上。

    他平静注视着大可汗的双眼,轻声道:“永远不要忘了……母河能有今天,靠的是谁。”

第三百六十九章 妖妃

    长夜无声,烈风凛冽。

    那条从小舂山顶俯瞰,盈满整座眼幕的天启之河,被野风割成数千块数万块镜子碎片。

    每一块镜子碎片,都倒映出一座完整的小舂山。

    山顶上,关于“金鹿王妃”的争执,已经陷入了最后的死寂。

    逐渐恢复理智的大可汗,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让步。

    宁奕的身后,一位搂抱长剑的红袍身影,徐徐从黑暗中走出。

    叶红拂面无表情,幽幽问道:“要动手么?”

    几位草原王如临大敌。

    而叶红拂的这句话……不是在问白狼王。

    而是在问宁奕。

    女子双手环臂,修长指尖轻轻敲打着剑柄流苏,目光投向宁奕。

    只要宁奕说出“打”这个字,她就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叶红拂不在乎什么草原势力,也不在乎荒人和大隋的关系,只在乎自己心意是否顺畅。

    宁奕带着鹰团回到母河的整件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如果草原人人称颂的“乌尔勒”连处理今夜这种事务的实权都没有……她不明白,宁奕送这些军备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今夜因为此事打起来了……那她就要好好教训一下,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叶红拂望向宁奕。

    后者思考片刻后,传音一句。

    “别急着出手,再等一等。”

    还等?

    叶红拂面色如常,心底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男人。

    结果宁奕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瞥了自己一眼,再度传音道。

    “你一定觉得我不够干脆,拖泥带水。这一架,现在还打不得。现在出手,打赢容易收场难……既然来到这里,鹰团骑团就一定要在母河扎根。”

    宁奕秘术聚音之后,身后有一道娇弱的声音,缓缓响起。

    “大可汗……”

    “乌尔勒……”

    “诸位……”

    金鹿王妃安岚,那个娇弱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她顶着猎猎狂风,身子如纸般薄弱,随时可能会风吹散……金鹿王连忙起身,将她护在怀中。

    安岚笑着拍了拍夫君胸膛,柔声说了几句私语。

    金鹿王神色微变,松开了她。

    她的目光略微扫转一圈,看见了那几位面露憎恶的草原王,以及山下星星点点的火光,荒人正在向着“小舂山”集结。

    这场风波,越演越烈,已经向着不可遏制的事态进行发展。

    怒斥声音,在山头响起。

    “妖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黑狮王握着长刀,神色铁青,满面阴沉。

    “边陲高台,险些告破……多少兄弟丧命疆域,多少尸骨埋入黄沙?”大可汗攥拢双拳,不去看安岚,反而望向金鹿王,字字诛心:“傅力,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金鹿王领的兄弟们,还不知道此事——”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剩下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傅力!

    如果他们知道金鹿王妃身为妖灵,那么你的金鹿王,就当不下去了!

    金甲男人,握着大旗,缓缓摇了摇头。

    他准备开口,却触及安岚回望的

    眼神,心头一窒。

    终究是沉默。

    “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么?”安岚柔柔笑了。

    她轻轻挣脱了金鹿王的怀抱,越过宁奕和叶红拂,来到那杆巨大的金鹿王旗之前,独自一人,面对暴怒的六位草原王。

    “谢谢你……乌尔勒。”安岚先是对宁奕揖了一礼。

    她笑得很真挚。

    “因为你,我才有独自面对这一切的机会。”

    安岚的面色愈发“苍白”了。

    但并不难看,这种白色,犹如月光一般,让此刻的王妃,生出一种看起来不太真实的凄美。

    像是只存在于梦境里的游魇。

    又或是,镜子倒映的圆月。

    之后便是王妃柔柔弱弱的声音,在山顶的大风中回荡。

    “是。我是魇妖……”

    千年梦启,方能生出灵智的魇妖。

    游荡人间,不知从何而生,不知向何而去。

    对魇妖而言,“记忆”是这世上最奢侈的东西,在化形之前,你只是一缕虚无的精神,或许活在真实世界里,或许就只活在某一个人的梦中……而如何证明自己存在过?

    可能就只有那微薄的,随时可能破碎的记忆了。

    或许能梦醒启灵。

    或许……就此沉沦不醒,灵智湮灭。

    王妃轻轻抬手,风声缭绕之中,一缕灵光掠入掌心。

    她轻轻摩挲铜镜,声音温暖,又有些苦涩。

    “这枚镜子,是魇妖一族的圣物‘咒言镜’。”

    正是这枚镜子,让龙皇殿能够感应到自己的存在。

    也正是这枚镜子……让布局人“镜妖君”掌控着母河的一举一动,对边陲情报了若指掌。

    这枚伴随她一起漂流到草原的镜子,不是凡物,她怎会不知?

    金鹿王……又怎会不知?

    “人与妖,不两立。千古厮杀,万年仇恨。”安岚指尖触摸着咒言镜,溅.asxs.点水纹,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从未隐瞒过我不是荒人的讯息……关于我的出身,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不是么?”

    这一句话,让六位草原王面色瞬间变了。

    安岚不再柔软,语气变得坚定,带着三分坦然的笑。

    早在她被傅力接回母河之时,就有无数非议,无数鄙夷,无数唾弃、谩骂、诽谤、侮辱……这里从未有人真正接纳过她。

    有人说她动了妖术,惑乱金鹿王帐。

    有人讥讽她不是完璧之身,是在北方边陲,被妖族凌辱后抛弃的贱货。

    谣言在草原四处传递。

    安岚那张不老的娇俏的容颜,便如一面清澈镜子……倒映出这座草原王帐人心所藏的嫉妒,卑鄙,丑陋。

    大婚之时,好几位草原王都直接出面反对。

    只不过那时候……大先知仍在。

    所有的诽谤声音,都因为大先知的态度而消失,那位登高望重的“草原圣贤”,亲自主张着操办了金鹿王和王妃的大婚。

    十年前。

    大可汗便找了大先知,询问圣贤,金鹿王帐准王妃安岚的身份。

    他问大先知,安岚是否为妖。

    大先知如实告之。

    之后……安岚不是荒人的讯息,在草原王的高层心中,就不再是秘密。

    因为大先知的

    亲和态度,几位草原王姑息容忍了这场不合规矩的婚礼,而金鹿王帐此后十分太平。

    王妃极其贤淑,知是非明事理,从不多言,更不干政。

    之后的十年。

    流言蜚语仍在,但王妃从不理会,更不动怒,于是这些谣言不攻自破,自生自灭,渐熄渐消。

    “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

    安岚捧着铜镜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指着胸口,道:“这二十年来,人心善恶,早已看清楚。我从前觉得,只要我做得够好,早晚会有一天,让你们接受……但今日才明白,我错了。”

    “偏见就是偏见,又怎会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挪动丝毫?”

    一语诛心。

    那几位草原王在此刻竟然都无言反驳。

    母河是草原最富饶,最繁华的地域……出生在这里的人,能够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资源。他们喝最好的美酒,骑最好的骏马,统御四方边陲,而这些从未跌下过王座的权贵,又怎会真正将边陲穷苦潦倒的贫贱荒人,与自己一视同仁?

    做不到的。

    而王帐内同样出身权贵的善妒女子,妒忌安岚容颜,妒忌边陲女子高攀金枝,又怎能接受这样一个血脉卑贱,来路不明的异乡人,当上王妃?

    这份因妒心生出的谣言,或许会因时间而沉寂,却绝不会因时间而消散……

    时间越长,声音越小。

    但……始终存在。

    ……

    ……

    小舂山的风声由小变大。

    安岚的耳旁,回荡起当年的谩骂,讥讽。

    她已慢慢想起来了……自己魇妖启灵之时,那些支离破碎的,如梦境中游荡的记忆。

    她不是荒人。

    她是一头大妖。

    那些骂她妖妃的谣言,不算是污蔑了……今夜之后,那些唾骂声音会再度喧嚣而起,而且会比以往更加热烈。

    金鹿王不顾七大王旗的共同反对,迎娶了一位妖妃。

    泄露情报。

    出卖同僚。

    私通妖域。

    这些唾骂声音,也会在母河流传开来……自己当年所遭遇的一切,会一样不落的,映现在夫君身上。

    自己男人,可是一方王旗之主,可是要成为下一任大可汗的雄主。

    安岚轻轻屏住呼吸,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事已至此……我不想辩解什么。”

    王妃并拢中指食指,指尖轻轻在咒言镜镜面上划过。

    “今夜,便让我给诸位一个交代。”

    嗤的一声。

    指尖燃烧幽幽血焰。

    安岚以指尖血液,刺落在自己眉心之处,雪白肌肤瞬间倒开,猩红血液落在地面,生出滚烫的雾烟。

    “这是我……启灵以来,所有记忆。”

    一滴眉心血,在咒言镜上化开。

    镜面荡漾出一层又一层涟漪。

    小舂山头,被这层血色雾气所笼罩,如镜花水月一般梦幻。

    那枚鲲鹏大圣炼制的宝镜,展开一副荡漾神魂的图卷——

    波光粼粼。

    潮汐起伏。

    安岚高高将咒言镜捧起。

    她朗声道:“今日,我将这颗心,拆开给你们看。”

第三百七十章 碎镜

    镜面荡出黑雾云气般的涟漪。

    小舂山的草木,鸟雀,花石……倒映在铜镜水纹之内。

    披着黑袍的镜妖君,站在大殿尽头,幽幽注视着古镜映现出的“魇境”。

    咒言镜在安岚身上复苏之后,魇妖一族的天赋秘术终于能够顺利施展,连通两座镜世界。

    此刻小舂山的一切,都被镜妖君看在眼里。

    “……愚蠢。”

    看到安岚决意奉献记忆,以证清白,镜妖君的怒火止不住翻涌。

    这一次布局失败,他被迫丢弃古镜内的一缕妖念。

    不然此刻,便是顺利带着安岚重返妖族,苏醒记忆,顺利完成启灵。

    那枚咒言镜,也已回归大殿。

    这个女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愚蠢……她既然明白,草原这群荒人对她怀揣敌意,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就算将心拆给他们看,又能改变什么?

    偏见如果能被轻易改变,就不叫偏见了。

    这些年,通过“咒言镜”,镜妖君也不止一次地试图唤醒安岚记忆,只不过她的梦境异常固执,始终不愿醒来……

    这是真的爱上了草原金鹿王,愿意为他抛弃自己“魇妖”的身份。

    这是魇妖一族的耻辱。

    “镜。”

    幽长阴冷的大殿,此刻来了第二个人。

    魇妖喜欢黑暗,生性孤僻,镜妖君被龙皇委以重任,看守大殿棋局,这座空旷大殿,四面八方倒悬着各异棋盘,数量浩瀚如海……北妖域的部署,妖族天下的长策,对抗大隋的战略,都在这些棋盘之中。

    这里是龙皇殿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能踏入此地的,都是深得龙皇信任之人。

    “埙妖君……你来做什么?”

    镜妖君皱起眉头,在龙皇殿诸妖君中,“埙”的背景最是神秘,性格也最散漫,一介散修,享受着大殿供奉待遇,却不参与龙皇殿的战略布局。

    这一次参与巨像高台的谋划,算是破例。

    “高台之局,已经结束……你的任务完成了。一切都存在‘龙骨棋盘’里。”

    镜妖君抬起手,掌心浮现一座黑白棋盘,那面棋盘内部萦绕着无数丝线,有“空间”与“时间”之力凝转,自成一座洞天。

    这是北妖域大帝用以制驭四境的独特手段,类似大隋皇族“通天珠”,记载完整的影像,但要多三分推演之力。

    每一枚“龙骨棋盘”,都极其珍贵。

    而镜妖君头顶的穹殿之处,则是被一面巨大无比的“龙骨棋盘”所笼罩,这一局棋盘之大之广……不知比巨像高台之局要庞大多少倍。

    落子如星辰,棋盘如星河。

    “来找你,不是任务的事。”埙妖君开口很直接,道:“你一缕妖念被宁奕斩了?”

    镜妖君面色一变,眼神变得阴沉起来。

    高台之局的收官惨败。

    便是拜宁奕所赐……自己即便最后使了小心思,也无法逆转败局。

    无论如何,魇族“咒言镜”是留在草原了,安岚也没有接回来,自己丢下的这两枚弃子……若是能够割裂草原,还算是扳回一城。

    埙妖君瞥了一眼镜妖君此刻正在看的铜镜,道:“我一具分身,也在西方边陲,被宁奕斩杀。”

    “我想知道……龙皇大人对于草原下一步的‘

    棋盘’安排。”埙妖君顿了顿,道:“准确的说……是关于宁奕的下一步棋盘安排,我要参与到棋局中。”

    “放着好好的散修不当?你要入局?”镜妖君眯起双眼。

    “斩我分身的人,最后都死了。”埙妖君平静道:“这个人族剑修也不例外……他必须死在我的手下。”

    草原一战,对自己道心有损。

    “此事并非我能做主,我会替你禀告陛下。”镜妖君点了点头,不带感情道:“就算你不提出这个要求……陛下多半也会点名让你收官。”

    “多谢。”

    埙妖君面色柔和三分,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不妨直言。”镜皱了皱眉,一眼看出了埙妖君还有心思。

    “古王爷寿辰将至……我想找你寻一门‘炼器术法’,名为‘大罗荒鼓’。”

    原来是此事……

    大罗荒鼓,需要以半人半妖之血为引,以荒人脊骨为器,进行炼制。但若是材料不够,亦可有其他方法可以替代之。

    埙妖君愿意参与高台赴战,甚至拉动两位妖圣弟子,想必就是为了炼制此物。

    不过高台一局失败。

    荒骨数量不够,古道寿辰快至,只能另寻他法。

    镜妖君沉思半晌,直接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简,道:“你欠我一个人情。”

    “好。”埙妖君拿了青简,也不矫情,离开之前微微揖礼,沉声道:“这个人情,我记住了。”

    ……

    ……

    埙妖君离开。

    龙骨大殿重归清净。

    镜妖君将目光挪回古镜,那片映射的“人生”……他早已看腻了,咒言镜恢复灵性之后,他便将安岚这二十年的时光回溯倒流看了一遍。

    怀揣咒言镜的安岚,启灵之时遇到乱流,醒来之时,便身在草原北方边陲。

    战乱之中,被荒人王爷救走,然后两人不出意外的,互相生出情愫。

    镜妖君第一次观看记忆之时,只觉得好笑。

    这一段启灵记忆,出乎意料的单纯。

    或者说……愚蠢。

    初次启灵的魇妖安岚,干净的就像是一张白纸,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傅力,于是她愚蠢地相信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愚蠢地尝试对抗这片草原的抹黑。

    这片记忆里的心酸,苦痛,在镜妖君看来,都是自寻苦果。不值得同情。

    咒言镜苏醒后,给了她接受“现实”的机会。

    但一次又一次,被安岚拒绝。

    第二遍看这段记忆。

    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巨像高台情报泄露,咒言镜将龙皇殿的“引召”意识传回,这一幕被回帐的金鹿王看到。

    两人爆发了争吵。

    第二日,坚持要留下来解释这一切的王妃,被金鹿王以“共同狩猎”的理由强行送走。

    被迫北逃。

    镜妖君木然凝视着波纹荡漾的镜面。

    “解释清楚了,但哪有如何呢?”

    在荒人心中,妖妃就是妖妃,不在于你做了什么。

    世人的黑白分为两套,眼中的黑白是一套,心中的黑白是另外一套。

    金鹿王妃魇妖身份暴露,王帐内部分裂崩溃,金鹿王与其他几位草原王决裂……此后衍生出的草原缝隙,便无法弥补。

    这一步棋

    ,他替陛下掌局落子。

    牺牲了魇妖一族的“未来”……也无妨。

    不可留余地。

    “结束了。”镜妖君摇了摇头,“改变不了的……”

    安岚的这段记忆,即便昭现给六位草原王,也不会改变什么,荒人不会原谅妖灵。

    这局棋……在向着自己的预示方向演化。

    他五指抬起,悬在镜面,准备收起这面铜镜。

    而下一刻,古镜却生出了轻轻的“咔嚓”一声。

    ……

    ……

    最后的月光,沉浸在天启之河的河底。

    小舂山的月光萦絮,犹如一条丝带,在河水内部流淌……如果说,那位鲲鹏大圣炼制的“咒言镜”,已是极其了不得的宝物,可以倒映世间万物的两面。

    那么这条母河,才是真正的“明镜”。

    整座草原,都在母河河水里沉睡。

    天启之河的镜面,倒映白昼与黑暗,出生与病死。

    光阴如箭,滚滚东流,逝者如斯。

    谁也想不到,而河水深处的岁月,已是千年凝滞如一日,在那个沉睡已久的男人身上彻底“停住”。

    元抬起头,缓缓睁开了眼。

    平静的天启之河,完整平晰的镜面,在这一刻,生出万千破碎粼光。

    呜咽风声,在咒言镜的演化之下汇聚。

    金鹿王妃将心拆开,让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段“纯洁无邪”的记忆,但一切正如镜妖君所说的那样。

    并不能改变什么。

    大可汗的神情仍然冷漠。

    其他几位草原王亦是如此,他们选择了缄默,审视……以及怀疑。

    心都拆开了。

    还是不信。

    又该如何让他们去相信呢?

    安岚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们相信。

    她拆开这枚心,只是想给自己看,看看她所坚信的东西,是否变了……

    咒言镜倒映的记忆,到了最后的末尾。

    她已有了答案。

    而接下来要做的,才是先前口中所说的交代。

    狂风之中,一缕寒光闪逝。

    比月光更寒冷。

    一缕血光,掠现于天地之间。

    女子割喉抹刀的姿态极其决绝,毫不犹豫,以至于留给这片天地的最后一幅画面……便是血光迸现。

    沉浸在这片梦境记忆中的金鹿王,噩梦般惊醒。

    巨大的金鹿王旗之下,狂风带上了悲鸣,高高掠上穹霄。

    安岚衣袍被吹得摇晃,瘦小身子却钉在地面之上,寸步不挪。

    她盯着白狼王,眼神里一片平静,像是冰冷的镜子,镜面不曾生出涟漪。

    有些解释,可以不发一言。

    可以安静无声。

    可以直击人心。

    ……

    ……

    整座小舂山世界,如镜面一般绷紧。

    迸溅而出的血液。

    飞拂的草叶。

    翻滚的石粒。

    全都悬在空中。

    每一张冷漠的,惊恐的,悲哀的面孔……都如油画一般凝固。

    时间在他们的身上停滞了,唯一没有不受影响的,只有一个人。

    宁奕。

    宁奕眯起双眼,若有所思,取出了那枚紫匣。

第三百七十一章 元的身份

    “我的铜镜,碎了?”

    龙骨大殿,镜妖君不敢置信,盯着自己的镜子。

    “发生了什么……”

    镜子那边是碎成万千片的虚无。

    所有的画面都终结了。

    镜妖君隐约能感受到,铜镜破碎的原因,是自己“窥伺”到了太过强大的存在,镜子那一端,有一股不可直视的伟力浮现。

    “……是天启之河的存在复苏了!”

    镜妖君陡然惊醒。

    他连忙召出高台之局的棋盘,喃喃道:“此事重大……要迅速汇报给陛……”

    声音戛然而止。

    埙妖君来时还一片完好的龙骨棋盘,此刻已经破碎,在因果层面被人拆解。

    镜妖君想起龙皇陛下给予自己的赠言叮嘱。

    涉及天启之河那位沉睡者的一切,都是禁忌……都是不可挖掘,不可感受,不可试探的。

    “直视他,便如直视陛下……”

    镜妖君失神站在铜镜之前,看着那张绽放蛛网的碎裂镜面,映衬出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铜镜破碎,棋盘拆解,这算是天启之河沉睡者,给龙皇殿的警告么?

    ……

    ……

    不可名状的“伟力”,降临在小舂山顶。

    这场戏剧化的冲突,以更加戏剧化的方式落下了终幕。

    只有持握紫匣的宁奕,不受这股伟力的影响……因为那股禁忌之力的主人想见的,就是他。

    最后的星河长夜,浩瀚的月光星辉,在山顶拧转,流淌。

    纹绣着青蓝游鱼的水袖,在山顶风暴中摇曳晕开。

    元降临的这一刻,整座天地似乎都反过来了。

    小舂山山顶,反而像是镜子里的一片世界。

    宁奕甚至听见,自己耳旁有水泡声音,他环顾四周,月夜云层有巨大的黑影掠过,那是一条长鲸,遮天蔽月,所到之处,吞吐穹宇。

    元先开口了。

    他的嘴唇不曾动弹,站于山顶,整个人身形,却宛若浸泡在水中摇曳的古老海草,即便是宁奕运转命字卷,亦看不清元的真实容貌,只能看见白如莲花的肌肤,以及颊面两抹圆形红点。

    那道声音,却十分清晰。

    “许久不见,乌尔勒……”

    “或者,喊你在大隋的名字,宁奕?”

    元模糊的神色上,似乎泛起了笑容。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他缓缓向着宁奕走来,步步生出涟漪,小舂山山顶的风和气都化为海底的噪沫,哗啦啦啦向着四面八方退散。

    仅仅两步,元就来到了宁奕身前。

    宁奕终于看清了水袖大袍年轻男人的面容,他眼中满是温和期待的笑意。

    期待“重逢”。

    “许久不见……”宁奕也笑了笑,在天清池后,他便一直渴望来到草原,来的路上,还在发憷如何唤醒天启之河的沉睡存在。

    终于相见了。

    “我该喊你‘元’,还是国师大人?”

    宁奕神情复杂,注视着眼前这位真正青春永葆的“禁忌存在”。

    天清池府邸图卷,他看到了大隋定海开国的震撼画面……在那一刻,宁奕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沉睡在母河河底的元,正是掀开倒悬海的那位初代国师。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元轻声道:“而代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身份

    。”

    宁奕怔了一怔。

    早在初次踏入草原,宁奕就听闻了母河河底禁忌存在的传闻。

    两千年前,执掌北境的狮心王踏足天神高原,化名乌尔勒,征服这片大地之时,身边“跟随着”一位传奇阵法师,那位阵法师单枪匹马,布置立下了边陲战线的坚固长阵。

    而狮心王陨落之后,那位阵法师也就消失了。

    小元山符圣告诉自己,王帐典籍里记载……那位阵法师,正是天启之河的沉睡者,乌尔勒归去之后,他庇护草原已有两千年。

    “元”的足迹,不止于狮心王,再往前推溯,如果宁奕掌握的信息足够,那么他会看到,这位孤独的阵法师,跋涉岁月,踏遍山河,出现在历史里诸多有名的“大事件”中。

    他或许是闯入红山留下画卷的探墓陵者。

    或许是跟随狮心王立下赫赫战功的不知名阵纹师。

    或许是与光明皇帝一起倒开天海的大隋初代国师。

    或许是创立莲花阁的传奇人物。

    但这些,都不重要……这些只是代号。

    宁奕在这一刻顿悟了,但又有些惘然。

    当一个人,在历史中不止以一个人的身份出现,那么这些“身份”都只能算是代号。

    最重要的,就是最开始的身份。

    在天启之河沉睡前,入红山前,征服草原前,开国立阁前……

    万年之前。

    元是谁?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宁奕的预感从不会有错。

    于是他急切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是谁?”

    短暂的寂静——

    元笑了笑,道。

    “我是谁?”

    语气里带着三分自嘲,七分怅然。

    这不是一句反问句,更像是一句陈述句……或者疑问句。

    元开口,望向宁奕的眼神十分真挚,这一幕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不像是宁奕在问他,而是他在问宁奕。

    宁奕有些懵了。

    他以眼神示意询问。

    这个问题……我应该知道吗?

    元看懂了,于是眼神变得更柔和了。

    “我谁也不是……如果你现在还无法给我‘答案’的话,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你所查到的那些身份。”

    元的声音很轻,但很有力。

    宁奕更加惘然了。

    元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站在小舂山顶,背负双手,一枚破碎的摇曳的光点向他“游”来。

    元伸出一只手。

    咒言镜温顺无比,落入掌心。

    “一件仿制不错的赝品。”元把玩了一下,给出了这么一个评价。

    仿制?

    赝品?

    宁奕神情古怪,眼皮挑了挑。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咒言镜,北荒鲲鹏大圣炼制的顶级宝器,可以照现世间万物的两面。

    “赝品?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宁奕连忙发问,态度放得很低。

    元捻了捻镜子,瞥了眼宁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在他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不知为何,妖域这些年,一直执着于试探我的生死。”元没有直接回答宁奕的问题,而是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在此刻降临,“北妖域的龙崽子长大了,他布了一盘棋,囊括四海,请我入瓮。”

    宁奕神情一滞。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宁奕还是花了两三个呼吸,才明白元所说的“龙崽子”,是北妖域的那位大帝。

    “您说的是……龙皇?”宁奕小心翼翼确认。

    “嗯。”元点了点头,没有避讳这段因果,“……那头龙崽年幼时,与我见过一面。我折了他一条腿。”

    宁奕:“……”

    “他没吃过亏,又很记仇。”元笑了笑,不是很在意,“所以如今羽翼丰满了,自然要来寻我。只不过这局棋下的太大,把你也算计在内了。所以……我给了你这枚紫匣。”

    宁奕神色一凛,手指摩挲紫匣。

    连“元”都说龙皇棋局太大……那么自己遭遇的区区边陲高台兽潮,只是其中的一小环?

    宁奕心中不免有些感动。

    是因为自己,所以元才出手的么?

    “紫匣里不仅内蕴愿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元卖了个关子,而且解释了这个关子,“你修行过天机推演,应当知道,卦算师即便窥见未来一角,也不可言。”

    “因果玄妙,不可言说。”宁奕点了点头。

    这他是懂的。

    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而且天机缠身,一旦泄密,不仅仅泄露天机者会遭受灾劫,因果原主也会饱受业力折磨。

    “山穷水尽,可开紫匣。”元柔声道:“我救你一命。”

    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宁奕已经感到了肩头一股无形业力降临。

    元已经泄露天机了!

    只不过因为他足够“强”,而小舂山山顶世界,也被元拉入了自己的领域……所以即便泄露到这种程度,也没有实质性的处罚降临。

    宁奕捧着紫匣,额头渗出汗水。

    这是昭示着,自己最近会有杀劫降世?

    命字卷卦算之下,自己竟然一点察觉也没有……

    龙皇殿的棋盘,应该已经将自己罩住了。

    手中拿着元的保命紫匣,宁奕非但不觉得轻松,反而觉得更加沉重,这份恰到时机的谶言机锋,固然道破天机,但只道了一半……以自己如今修为,元所说的山穷水尽,怎样才算是山穷水尽?

    是妖域大圣对自己出手?

    难不成还能是龙皇白帝亲自对自己出手?

    宁奕望向元,心境瞬间又清净下来。

    元的脸上,永远是那副温和而不在乎的笑容。

    “这枚赝品镜子的‘因果’,我已摘了。”元将咒言镜给了宁奕,“这头小魇妖怀揣宝镜来到草原,本就不是巧合……不过这枚棋子,我已拔了。今日这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宁奕眼神一亮。

    咒言镜里的记忆,是从安岚醒来开始的。

    这样一位怀揣宝物的魇妖,怎会无缘无故来到草原……说到底,这从来就是龙皇棋盘的一环。

    “我想留她一命。”宁奕思忖片刻,认真开口。

    元点了点头,道:“那么王帐或许会被割裂。”

    金鹿王妃不死,金鹿王势必和其他六位草原王决裂……本就不齐心的草原诸旗,直接分裂。

    “现在的草原不是我想要的。”宁奕沉默了一小会,“我想试一试,能不能让它变得更好一些。”

    元再一次提醒。

    “宁奕,你可要想清楚,人心中的偏见是无法被根除的。在这件事上,即便是我,也无法帮你什么。”

第三百七十二章 重生

    小舂山的镜面,荡出一道波纹。

    “嗡”的一声。

    宁奕和元的谈话结束了,时空似乎恢复了正常。

    山顶诸人,神色恍惚,环顾自身,只觉得似乎换了一个环境,又似乎什么都没换。

    山还是那座山。

    但……好像变了些什么。

    对他们而言,这一瞬什么都没有变……只不过山顶多了一道身影。

    水袖大袍,游鱼环绕。

    “元大人!”

    大可汗看见这一幕,神情陡变,态度瞬间无比恭敬。

    这些年。

    天启之河想要单方面得到“元”的消息,都无比困难。

    每一次元的授意,对草原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而乌尔勒一来这里……自己甚至亲眼见到了元。

    大可汗后背隐约渗出冷汗。

    元亲自降临,不会是因为今夜之事吧?

    那道模糊身影,轻轻瞥了他一眼,白狼王只觉得自己心底那些念头,都被一眼看穿识破。

    ……

    ……

    “宁奕。”

    叶红拂紧紧盯着那道神灵一般模糊虚幻的古老身影。

    她压低声音,拉了拉宁奕衣袖。

    叶红拂也不知道,山顶的时间被冻结过……宁奕和元已经有了一席对话。

    “这就是天启之河的沉睡者‘元’?”叶红拂神色紧绷,如临大敌,她在大隋天下也见过了不少涅槃,可没有一人能给她带来如此强大的压迫感……即便元挂着笑意,但仍然让人觉得不可松懈精神。

    宁奕拍了拍叶红拂肩头,“放心……算是我请他来的。”

    “你请得动他?”叶红拂满脸不信任,讥讽一句,“就算真请得动,会用在这件破事上?”

    宁奕笑意有些僵硬。

    这疯女人,倒也不傻。

    “元大人,您亲自莅临小舂山,是有什么指示么。”

    白狼王姿态放得极低,对着水袖年轻男人行了一大礼。

    元环视一圈,目光放在金鹿王妃身上……安岚脖颈处的血液,保持着泼洒而出的那一刻定格,凝固在山顶风隙之间。

    元轻轻挥了挥手。

    悬在山顶风中的一枚枚血珠,倒悬着回流,向着安岚脖颈处的缺口涌去。

    面色惊骇的安岚王妃,恢复行动自由,双手捂着脖颈,瘫坐在地,大口喘气,自己的伤势竟然在挥手投足间完全被治愈了。

    不……那不是治愈。

    更像是……时空回溯!

    “有人不希望你死。”

    元柔声笑了笑,目光投向一人。

    安岚顺着元的目光望去,宁奕对自己笑了笑。

    “当然……我也不希望你死。”

    在此刻的“小舂山顶”,元是规则缔造者,是“不朽的神灵”,而他说的每一句话,也近乎于神谕。

    “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

    元的话,不仅仅是说给安岚听,更是说给其他草原王。

    “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草原王旗之间产生裂隙,隔阂。”

    这句话,就颇有些警告意味了。

    宁奕接过元的话音,轻轻开口。

    “缔造如今局面的龙皇殿持棋者,想要看到的,就是草原从内部瓦解。”

    他望向大可汗,黑狮王,

    以及一派坚定的杀妖者。

    直至此刻,这些草原王仍然没有退步。

    黑狮王神情纠结,咬牙上前道:“元大人,这女子可是妖身啊……”

    元淡淡道。

    “若我能拔除安岚身上‘魇妖血脉’,再赋予她荒人血统,此事……又当如何?”

    几位草原王怔住了。

    拔除魇妖血脉?

    再赋予荒人血统?

    元所说的操作,这简直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神迹”……此事相当于给一人脱胎换骨,重塑肉身。

    执掌生灭!

    不仅仅是这几位草原王,连同安岚,宁奕,全都怔住了。

    宁奕神情古怪望向面带笑意的元。

    不是……大哥……

    这是不是太离谱了点?之前咱们说的可没有这些啊。

    “若能让安岚重塑肉身。我等……自然无话可说。”即便是态度最坚决的黑狮王,在此刻都无言,只能硬着头皮,道:“元大人,何至于此?”

    如此手段,即便是元,也要大动干戈吧?

    “这是乌尔勒的意思。”元替宁奕在人前又显了一次圣,认真道:“而乌尔勒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所以……付出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

    宁奕听着此言,暗自捏紧紫匣。

    这是元在替自己树立威望……之前自己与大可汗的“冲突”,他也看到了,自己在草原内部还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推力。

    没有比元这句话更有重量的“推动力”了。

    乌尔勒的意思,就是元的意思!

    这一句话,让所有草原王都陷入了深思……宁奕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他一只手抚着肩头白狐的毛发。

    可惜白微境界太低。

    而且元并没有给她见自己一面的机会。

    白狐双眼麻木,身上的时间显然处于凝固时间之中。

    “我这次来到草原,只有一个目的。”宁奕来到白狼王面前,道:“若未来必有一战,我希望草原不要成为两座天下间的炮灰。我希望天启之河的荒人能够站起来,当自己的主人。”

    这两句话,足够振聋发聩。

    宁奕继续道:“我来母河追查‘铜镜案’的最开始,心中与你们的想法一致。找到他,杀掉他。直到一个人问了我一个问题。”

    宁奕并没有先说出那个问题。

    他先望向安岚,道:“镜妖君通过‘咒言镜’,给你传递了不少物事吧……那枚铜镜跨越万里奇点,送你的胭脂,我还记得。”

    梳妆台,那唯一打开用了的胭脂。

    与白微的“脂粉盒”气味如出一辙。

    “这脂粉,是妖族扒了婴童人皮,抽取脊骨,打磨成粉,再以秘术酿造。”宁奕说出这道残忍工艺的时候,眼神稍有黯淡。

    他望向其他几位草原王,问道:“是不是觉得很残忍?”

    大可汗几人沉默了。

    安岚也沉默了。

    他们的眼神中有怜悯,却没有感同身受的悲伤。

    从他们的眼神中,宁奕得到了答案……荒人,人,妖,其实是三回事,没有人能切身体会到别人的痛苦。

    本该如此。

    “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无法决定身体里流淌的,是妖血,人血,还是荒血……”宁奕道:“生下来的那一刻,我们就被赋予了‘

    仇恨’,而那人问我,在大隋天下抽取妖骨,剥离妖皮的人,与炼化童骨的大妖,又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笑。

    “没有区别。”

    “有善人,有恶人。人分善恶,妖亦如此。”他一字一句道:“该憎恶的,是恶人,而不是人。”

    “青铜台,源煞灾变,我做这些事情,与我是人,是妖无关。”宁奕望向大可汗,道:“难道我是妖族,诸位就也要对我斩尽杀绝?”

    死寂。

    山顶陷入空前死寂。

    “我来母河只为追查真相,不为杀人……若安岚有罪,那么她的罪便是生为魇妖,当了龙皇殿棋子,被送到草原。”宁奕平静道:“这片草原不该如此去给人定罪……从前就不该如此。”

    宁奕的话说完了。

    叶红拂若有所思看着这个并不高大,也不凌厉的男人。

    他与徐藏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徐藏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到哪里都要见血。

    而宁奕……更像是藏在鞘中的钝剑,剑锋重且沉,尖锐又克制。

    他可以在小舂山借着元的大势,狠狠打压草原诸王帐,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不需要给出救下安岚的理由。

    但是他给了。

    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宁奕选择直面这座大山,然后以自己的道理为剑,狠狠斩过去。

    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但。

    俄顷。

    白狼王长叹一声,这位草原大可汗,今夜像是衰老了许多,他望着宁奕,喃喃道:“乌尔勒……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何你要我不要参与此事。”

    如果再来一次。

    他宁愿不知道这一切,也不需要做出今夜的抉择。

    “乌尔勒,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好,很对。但我仍然无法接受‘妖灵’在草原栖居。”大可汗深吸一口气,做出了艰难决定。

    “但……安岚若愿意重塑肉身,昔日往事,王帐可以既往不咎!”

    “附议。”

    “我也附议。”

    一道道赞同声,在小舂山山顶响起。

    这些年,草原内部很少会有如此齐致的投决……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安岚的身上,所有人都等待着她的决定。

    怀揣死意的王妃,捏着衣袖。

    她望向自己夫君。

    金鹿王眼神坚定,对她摇了摇头。

    眼中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你不用去听他们的……你只管做你自己,做自己不要后悔的选择。

    无论是荒人,是妖,都不重要。

    安岚看懂了傅力的眼神。

    她闭上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混乱思绪,在这一刻,出奇的平静。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还是不想改变啊。

    哪怕知道,会有无数的偏见落在自己身上。

    但她本就不是迎合他人喜欢而生的。

    只是,金鹿王帐里还有奉献生命的甲士,夫君身后还有那杆王旗,还有无数人要守护……自己又怎能在这件事上任性呢?

    “元大人。”

    安岚睁开双眼,她的声音在风中颤抖,带着恭敬,还有坚决。

    “请赐予我……重生。”

第三百七十三章 谎言

    “元大人。”

    “请赐予我……重生。”

    小舂山顶迸发出一道炽烈的圣光。

    方圆十里,都能看见这道照破黑夜的最后一抹华彩。

    远方八王旗凝结之处。

    一道道崇敬之音响起。

    “这气息……是元大人!”

    “元大人在小舂山顶显圣了……妖邪必诛。”

    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妖灵”,都不可能在元的意志下存活……青铜台东妖域入侵的那一夜,即便是芥子山大长老,那位金翅大鹏族的妖圣,也无法招架元的力量!

    元的意识在小舂山顶演化,无异于给所有人吃了一记定心药。

    不过也让他们惊讶。

    究竟是什么妖物,竟然能惊动元大人……

    ……

    ……

    山上的狂风淹没在圣光之中。

    这是宁奕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元施展神通。

    上一次元出手,击溃芥子山大长老白长灯,打碎一整片穹宇,据说其威能惊天动地……但宁奕彼时在天启之河河底沉睡,未能亲眼目睹。

    而这一次,他如愿看到了。

    宁奕一直好奇“元”的境界,他曾一度怀疑,数千年不曾衰老的元,是否也是“不朽”……后山大圣告诉自己,活得越久,劫力越浓。

    的确。

    猴子身上缠绕诸天万劫。

    那座笼牢也不断给他施劫。

    但这位水袖年轻国师身上,宁奕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劫力……仿佛这世间的规则与他无关,他也无须受其束缚,比起“不朽”,宁奕更愿意用别的词句去形容元的“长生不老”。

    时间岁月,在他身上凝固了。

    并非是能活到一千岁,一万岁,万万岁,不会腐朽。

    而是他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与外物无关,沧海枯竭,星辰衰老……他依然是这副容貌。

    元永远是二十岁的模样。

    元的圣光,将金鹿王妃安岚所包围。

    所有人都想看一看,元大人究竟是如何做到……抽取一只妖灵的妖血,将其替换为荒人血液,然后使她重获新生。

    只不过那圣光太强。

    但凡直视者,只能看见一片灼目光明,一片空白虚无。

    当圣光一点一点熄灭,王妃的身形重新浮现于众人面前,她的衣袍没有破碎,仍然是那副娇嫩稚弱的惹怜模样,雪白肌肤下的血管,隐约有金灿光芒流淌……一道清脆而又欢快的鹿鸣,在山顶风声中嘹亮响起。

    沐浴金光重生。

    王妃的背后有一道微弱的金鹿法相。

    “我赐予你‘金鹿王血’。”元轻声道:“在八王旗中,这意味着‘勇气’。”

    神迹演现,连同大可汗在内,几位草原王齐齐跪伏。

    他们见证了这道神迹,心中除了震撼,便再无其他……至于金鹿王妃的那些仇怨,在元现身出手的面前,不值一提。

    大可汗咬了咬牙,道:“元大人……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

    他距离涅槃,只差最后一步。

    今日亲自见了元,无论如何,这个问题也要问出来!

    只需要一个指点。

    “你的涅槃机缘,在乌尔勒身上。”元淡淡道:“外面还凝结着王旗队伍……

    离去之后,该如何做,你心中应该清楚了吧?”

    大可汗心中一凛,再也不敢多言,连忙带着几人退去,赶往山下遣散甲士。

    金鹿王搀着王妃,来到元的面前。

    “元大人……”他声音苦涩,终究还是揖了一礼,“谢谢您。”

    元很少正面接受别人的感谢。

    但这一次破例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安岚。好好活着。”

    王妃的神色一直惘然,即便此刻也不例外……在外人看来,即便是处于元圣光中心的她自己,也没有明白,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妖血是如何被抽取,自己又是如何被赋予金鹿王血的。

    但元说了她已是荒人。

    那么……她便是荒人。

    安岚失神片刻,与金鹿王一同行礼,低声道:“元大人,我会……好好活下去!”

    两人也离开山顶。

    山顶留下的,就只有宁奕和叶红拂。

    看见元的真身,即便是叶红拂这个素来不崇神灵,目无王法的疯子,此刻也收敛了许多。

    “元先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叶红拂抱着剑鞘,以大隋莲花阁儒士礼行了一礼。

    宁奕有些讶异,文静儒雅的叶红拂看起来与先前截然不同,那股嚣张跋扈的气焰敛了,还挺有女人味的。

    “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元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同样以大隋莲花阁的儒士礼还之。

    叶红拂眼神一亮。

    “你与宁奕一样……身负大气运,是这个时代的宠儿。”元欣慰望向叶红拂,道:“你们出生在了最好的时代,也生在了最坏的时代。”

    “最坏的时代?”叶红拂蹙起眉头,道:“先生这是何意?”

    元只轻声道了一句。

    “太平盛世,不会有你。”

    叶红拂在问出之后,当即意识到自己此言已经涉及天机……只不过元仍然给予了自己回答。

    其实她大概已经明悟此中含义。

    元的话,大概印证了如今大隋的局势。

    太子殿下与二皇子争位到了最后一步……东境和天都全面开战,这场战争恐怕会绵延许久,而皇权之下,大隋王朝最强大那股内力不得用于镇定内乱。

    红拂河不出。

    仅仅依靠东境三圣山,以及腹背灵山,想要压垮琉璃山,还是太难了。

    其他圣山,相距太远,调动太难。

    如果举国之力进行内战……不谈胜负,此番后果也是太子无法接受的,他站在天都最高位,所见的不仅仅只是东境一隅之地。

    还有整座北方天下。

    如今妖族天下逐渐走向鼎盛……天海楼战役的失利,并没有伤其筋骨。

    叶红拂心头一凛,元的那句话是昭示着,未来两座天下,即将爆发一场真正的战争么?就在自己的这个时代?

    她很清楚,自己自点燃星火,一路修行走来,虽困难重重,但披荆斩棘,直至星君,都不曾停滞。

    命星境界这道门槛稍有阻拦。

    而剩下的……就是涅槃了。

    她不可能涅槃失败!

    最多就是时间问题……而元以自己为谶言中心提点的这一句。

    是意味着,两座天下的战争,就在这

    五百年内要爆发?

    还是说……更近一些?

    叶红拂再度抬眼,望向水袖年轻男人,却看到了元柔和眼神里的一抹善意。

    “要克制。”元轻声道:“无论是做人,还是修行,追逐极限是好事……但恰到好处的停下来,才能真正追逐到想要的极致。”

    叶红拂神情恍惚,似懂非懂。

    她望向宁奕,后者面带微笑,挂了一副我听懂了的欠揍表情。

    “叶红拂,谢过先生点拨。”红衣女子沉声道谢,再一揖礼,然后狠狠瞪了宁奕一眼,抱着剑鞘离开小舂山。

    ……

    ……

    “元先生,你真的能将妖血抽取,换成荒血?”

    山顶只剩下宁奕和元。

    宁奕问出了这个问题,而水袖年轻男人意味深长答道:“当然……不能。”

    果然!

    宁奕就说……先前跟自己说好的计划里,可没有替安岚换血的这种操作。

    灵山那位堪破生死的虚云大师,也远远做不到这一步的!

    重新给一人捏造血液,再赋新生,宁奕无法想象……

    如果这世界真的有造物主,创世神。

    那么这件事,便只有创世神,才能完成了吧?

    “那金鹿王血,法相?”

    宁奕挑起眉头。

    “无法做到给人换血……骗几个人,还是很轻松的。”元笑道:“怎么,没想到我会玩这种小手段?”

    “是没想到。”宁奕也笑了,金鹿王血的异象,以及法相,倒不是什么难事。

    怪不得金鹿王妃神情怪异。

    因为身处圣光中心的她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对她说,活下去。”元轻声道:“她都懂的。”

    宁奕回想整件事,觉得莫名发笑。

    元骗了所有人。

    差一点……就骗过了自己。

    不得不说,这个小伎俩……会很管用。

    人们的偏见,鄙夷,本质上都来自于他们的“愚蠢”。

    从此之后,哪怕安岚仍是一只魇妖,但大可汗、黑狮王等人,却不会这么看待她了……处在偏见中心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讽刺,荒唐,可笑,真实。

    宁奕摇了摇头,收回这个念头,这件事情……其实本不该闹得如此轰轰烈烈,是自己处理失误了。

    “龙皇殿镜妖君盯上你了。你要小心。”元给了宁奕一个提醒,“如果想要补全剩余天书,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宁奕笑了,望着水袖男人,打趣问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读心术吗?可以教教我吗?”

    元笑着摇了摇头。

    “言归正传。”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宁奕握着紫匣,盯住元的双眼,“既然你给了我这枚紫匣,是不是意味着,我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会死。”

    元凝视着宁奕,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他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

    宁奕本以为,在这片“域”内……没有什么话,是元说不了的。

    最后,元只是笑了一笑。

    而这一笑,便是给宁奕的答案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终局

    “愿力的使用,你还需要多加练习。”

    “这是一道极大的助力,紫匣里的愿力,只是帮助你提前熟悉……妖域的那两位皇帝,你也看到了。”元轻声道:“包括大隋被你杀死的那位。真正统御一方天地的雄主,都会运用这股力量。”

    宁奕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对于白帝龙皇太宗这样的人物,不可能放任这些愿力白白流走。道宗灵山的香火地,都懂得收集信徒信仰,加持己身。

    元这番话,颇有一种“交托”意味。

    未来草原都是你的,这股愿力……可不要浪费了啊。

    宁奕忽然开口,问道:“草原的信徒,愿力虽然比不上大隋或妖域……但仍然不容小觑,这股力量,你为什么不用?”

    元摇了摇头,笑道:“我不需要。”

    “你看见我走出过天启之河么?”元望着穹顶,道:“愿力只有在对敌厮杀之时有用,利用众生信仰,为自己添一缕胜算。但……我又不与他们厮杀,只在这条长河内沉睡,愿力于我,又有何意义?”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道:“如果有一天,龙皇殿芥子山打进草原了呢?”

    话一开口,宁奕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幼稚”。

    以草原的防御实力,龙皇殿芥子山,早就可以打进来了。

    草原的荒人,顶端战力实在不堪一击,白狼王这样的星君,扔到妖域,会被几位妖圣吞得骨头也不剩下。

    而母河王帐这边资源丰盈,却从未看到有哪一位大可汗,能够突破星君境界,成为涅槃强者的。

    龙皇白帝一直没有动手……便是因为忌惮元的存在。

    “所以说,他们这些年一直在试探我的生死。”元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如果我死了,那么这片草原自然也就是他们的了。”

    “但现在……这个问题,便是你的问题了。”

    宁奕听到这个回答,神情难免一怔。

    在一开始。

    他心中的元,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母河沉睡者”,“草原守护神”……尤其是在天清池揭开壁画奥秘,得知元就是大隋开国国师的那一刻。

    震撼万分。

    水袖年轻男人在心中的形象更加一步的拔升了。

    而现在,这哪里像是一位近乎不朽的半神存在?

    元的真实形象,与其他同等境界的大人物相比,太不一样了。

    白帝,龙皇,神龙见首不见尾,泄露一缕天机,窥见一角计划,便能感受到沉重的诡秘阴云……而元不是这样的,真正与他交谈,便与一个没修为的凡人交谈一样。

    他身上的气息太平易近人了。

    有时候,还会耍一点“小聪明”。

    而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不需要让人觉得高深玄妙,更不需要故弄玄虚。

    “这枚咒言镜,你可以仔细琢磨。关于之前你问的那个问题……”元眯起双眼,笑道:“我觉得,还是等你自己想出答案,会比较有趣。”

    自己之前问元。

    元为什么能如此笃定咒言镜是赝品?

    以及……连咒言镜都是赝品,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正品”?

    宁奕接过咒言镜。

    接镜的那一刻,似乎有水花荡漾,他再抬起头,眼前的小舂山顶,游鱼与水泡都消失

    不见……那股精神紧绷犹如置身梦幻的感觉,徐徐消散。

    元已经不见了。

    刚刚小舂山,是被拉入元的领域了么?

    宁奕摩挲镜子,站在小舂山顶,长夜已尽,曙光将至,在山顶的位置上,恰好能够看到那面明澈如大镜的天启之河……世间万物似乎都倒映在内。

    等一等。

    世间万物……都倒映在天启之河内?

    灵光乍现!

    宁奕在此刻解开了谜题。

    为什么元如此笃定咒言镜是赝品……因为真正的“正品”就在元自己的手上。

    能够映现世间万物,阴阳两面的“灵宝”,连鲲鹏大圣都只是对照炼制模仿的正品……正是天启之河!

    一整条天启之河,就是一座先天灵宝。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但,宁奕想到元意味深长的笑容,知道这个猜想,恐怕距离真相很近很近。

    “宁奕……”

    一道弱弱的呼叫声音,打断了宁奕的思绪。

    白微蹲在宁奕肩头,今夜她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而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一个恍惚。

    黑夜变白天了?

    是有人用神通让她失去了意识。

    “镜妖君那枚镜子碎了。”宁奕把白微拎下来,放在地上,道:“不必再担心有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龙皇殿的布局已经破灭了。”

    白微毛骨悚然。

    她幻化人形,一只手撑坐在地,另外一只手抵额,努力回想着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惊恐道:“宁奕,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宁奕淡然道:“别担心,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总而言之,你以后妖域是回不去了。”

    这场布局对决的最后,宁奕给镜妖君留了一个道心魔种。

    “再来一万次,结果也不会变。”

    “……在一开始,你就已经输了。”

    他将白微灵智封锁之时发生的事情,选择性的泄露了一部分,听完之后,簸坐在地的雪袍女子神情苍白。

    镜妖君回去之后,若是复盘……便会发现,能解释宁奕这句话的原因,只有一个——

    她出卖了龙皇殿,在这次行动之中当了叛棋。

    镜妖君必定震怒。

    而以龙皇殿的力量,自己再回妖域,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我和埙妖君对决之时,传音的,不止我一个人吧?”宁奕笑眯眯蹲在白微面前,他打量着这张算是绝色的面容,掌心风雷呼啸声音,已经压过了山顶狂风。

    看到白微面色变了。

    宁奕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头小狐狸,当时之所以选择“悬崖勒马”,留在草原边沿,没有逃跑。

    不是因为自己传了那道音。

    还有第二道传音……那道铜镜内的声音。

    “论神念感召之术,我还没输过。”宁奕语气风轻云淡,“之所以猜到铜镜主人不是埙妖君,便是因为传音之时……我听到了第二道传音。”

    白微神情震撼,旋即恍然。

    原来如此……镜妖君的传音,被宁奕听见了!

    在那时候,宁奕就猜到了龙皇殿在布一盘大局,

    巨像高台只是其中一环,即便是埋在母河的奸细也只是计划内的另外一环……真正的大环,应当是奔着元去的。

    龙皇殿要试探元的生死。

    这些,全都是辅佐手段。

    若元还活着,那么便利用种种手段,来瓦解草原。

    宁奕一言之后,白微态度立马变了。

    “宁先生!”小狐狸看着那噼里啪啦作响的掌心雷霆,怕得要死,低声求饶。

    “我招,我全都招……这一切,是镜妖君的谋划。是他逼迫我留下来,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到您身边,他想与您过一过招。”

    白微面颊上两行清泪流淌,苦涩道:“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宁先生,求求您绕我一命。铜镜一案,白微自问清白,未曾作孽,也不曾在母河害人。”

    “宁先生……奴家愿意做牛做马,只要您留我一命,奴家做什么都可以。”

    白微双手向前,想要抱住宁奕。

    宁奕默默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白微扑了一个空,重重跌倒,双手撑在泥泞中,眉目间一片凄苦,咬着嘴唇,却不再言语。

    “你这条命,我留不下。”宁奕的语气很决绝,道:“要怪,就怪镜妖君布局太浅,害你一条性命白白搭在这里。”

    说完,指尖荡出一缕剑气。

    嗤的一声。

    狐狸的惨叫声音在小舂山刚刚响起,便被风声卷过,湮灭。

    白微被打得神形俱灭。

    宁奕并没有急着下山,他站在山头,端详了片刻咒言镜,不明白这枚镜子如何启用……或许正如镜妖君所说,这枚古镜,只有魇妖才能发挥最大作用吧?

    宁奕以十指神性为囚牢,将咒言镜内部的所有妖念气息都好好清洗了一番,然后才放入自己剑气洞天之中。

    做完这些,他才下山。

    ……

    ……

    龙骨大殿。

    镜妖君神情阴沉,盯着那破碎镜面。

    因果被切断了……自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棋局推演中,本该出现安岚引颈自戮,之后草原分离决裂的画面。

    因为镜碎,变成“未知”。

    而当他千辛万苦再一次引动咒言镜后,所看到的,便是宁奕灭杀白微的景象。

    以及宁奕的最后一番解释。

    他本以为,那个人族剑修想给自己道心留下裂痕!

    但不曾,宁奕说的都是真的——

    自己一开始以魇妖天赋进行的铜镜传音,竟然被听到了?

    在一开始,这场棋局就已经输了么?

    镜妖君一拳捶在大殿殿柱之上,殿柱轰隆隆绽放裂纹,但殿宇上空罗盘流转,碎裂的大石重新堆砌,一切回归平寂。

    镜妖君以为自己在暗。

    但宁奕却对他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先前复盘之时,镜妖君甚至怀疑白微背叛了自己,使用铜镜无法察觉的手段,与宁奕私通消息。

    此刻咒言镜“无意间”映现的画面,无异于给这位“布局人”道心狠狠一击。

    白微死后,那个人族剑修摸索了咒言镜一二,并无收获,便以神性清洗一番,将其深深封印起来。

    龙骨大殿的碎裂镜面,此后便是一片黑暗。

    镜妖君,彻底失去了与“咒言镜”的联系。

第三百七十五章 赌约

    收了咒言镜。

    宁奕不再停留,孤自一人,向着小舂山山下走去。

    山道林荫,郁郁葱葱。

    宁奕忽然开口。

    “白微,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四下无人,像是自言自语。

    但此言一出——

    宁奕眉心,剑气洞天轻轻震颤。

    一只本该“神形俱灭”的小狐狸,就躲在剑气洞天内,此刻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的怀中抱着一枚古镜,就是那枚被神性彻底清洗过的咒言镜。

    一狐妖,一铜镜。

    “宁先生,我背叛了龙皇殿……”小狐狸泫然欲泣,道:“妖族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处,求求你大发善心,不要将我送回去。”

    “放心。你帮我在镜妖君道心种下魔障,我自然不会送你回妖域。”宁奕平静道:“只不过,草原边陲兽潮,荒人颠沛流离,这些祸乱皆是因你而起,我要你将功补过。”

    白微神情惘然。

    “今后,你便跟在云洵身后,助他历练鹰团,王帐诸部。”

    宁奕很清楚,这头千年境大妖,对自己而言,既没什么助力,也提供不了帮助……但对草原而言,却极其重要。

    白微乃是西妖域棋盘边界处,呼风唤雨的几头千年境大妖之一。

    不然,龙皇殿布局,埙妖君这等大人物,也不会找她来帮忙。

    多次兽潮,都是由她驾驭,谋划!

    没有人比她对西妖域兽潮更加熟悉。

    想要练兵,想要对抗常驻西方边陲虎视眈眈的妖族,就需要白微这么一个角色在内阵辅佐。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

    “我说过,我会给你一桩大造化。”

    宁奕伸手一抓,白微的一缕妖念便这么被抓了出来,在空中飘摇如柳絮一般,缓缓凝结成一只稚嫩白狐。

    白狐诚惶诚恐,在空中学人作揖。

    “你们妖族也有不少大妖,跟随人类,证道修行。”宁奕轻声道:“比如红山九灵元圣,佛门金翅大鹏。”

    这句话,说得小狐狸心潮澎湃。

    她压下心头复杂情绪。

    宁奕说的这些,乃是后来成就妖圣果位的通天人物,她哪里敢想?

    白微颤声道:“奴家没有别的,唯有一点自知之明。妖族天赋本就平庸,更何况,奴家九尾只生其一……如今能得宁先生收留,已是极大的幸运。”

    “随我修行,妖君之位指日可待。”

    宁奕平静道:“将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好,再将身上那股艳俗媚气敛了。我许你一诺,等鹰团回大隋,我便送你一同回去。中州玉门大漠下,埋着你九尾狐族一位七千年妖君的尸骨。那,便是我送你的大造化。”

    七千年妖君?

    白微瞳孔收缩,压抑不住的惊骇。

    这……对自己而言,的确是一桩大造化!

    若是能观摩先贤尸骨,自己的修行之路,将会顺畅许多。

    宁奕所说的七千年妖狐,正是玉门大漠下的伽罗妖君。

    已生出七条妖尾的大妖。

    “我不逼你,如何抉择,你自己定夺。”

    宁奕平静注视着妖念,道:“若你不愿跟随我,也不勉强。将功赎罪之后,我会出手送你离开,此后你我恩怨两清,再无因果。”

    宁奕并非善心泛滥之辈。

    但他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对于“白微”……他本来没动恻隐之心,对宁奕而言,这样的小妖并不值得多看一眼。

    打杀了,也就打杀了。

    只不过……车厢里白微的那几句话,打动了他。

    能破开草原王帐的乱局,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白微功劳。

    更何况,她还助自己演了一场戏。

    龙皇殿那边布局人,怀疑白微叛逃的念头应该被彻底打消了……镜妖君一辈子都找不到这场棋局输给自己的原因。

    有一点,小狐狸说的不错。

    宁奕愿意收白微,是白微的福泽,气运。

    十息之后。

    虚空中作揖的小狐狸,深深一拜,道:“宁先生,白微愿随你修行。”

    ……

    ……

    长夜颇晓。

    黎明初起。

    随火光一同破散消弭的,还有昨夜喧嚣的纷吵声。

    大可汗下山之后,第一时间遣散了集结抵达小舂山附近的王旗甲士。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昨夜的“妖乱”,只是黑夜里昙花一现的“火光”,连元大人都出面了,那只妖怎么可能还能活下来?

    而对于知晓秘密的极少数人而言……

    昨夜是特殊的一夜。

    元的出面,其实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连元都出面了,那只妖到底是什么身份?”

    在今夜震乱之时,负责凝结兵马的田谕,来到大可汗面前。

    他直截了当开口提问,道:“为何我没看到乌尔勒?”

    昨夜发生的事情,很不简单!

    之前山顶上的那两缕精光,别人或许没看出来。

    可瞒不过他田谕。

    那是黑狮王和金鹿王的星辉碰撞——唯一的解释,就是两位草原王在山顶打起来了。

    而妖气爆发,草原王化为流星逐向小舂山时,田谕第一时间进行了清数……六道强大气息,其中唯独没有金鹿王帐草原王的存在。

    傅力早就在山顶了。

    昨夜的骚乱爆发之时,金鹿王就在小舂山顶现场。

    比所有草原王都要早。

    “不要继续往下猜了。对你没好处。”

    大可汗眺望远方,神色看起来有些疲倦,摆了摆手,拒绝回答田谕的问题,道:“昨夜我们和乌尔勒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冲突……只不过这些事情,都结束了。”

    田谕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他虽然有探知欲,但也清楚……哪些事情自己该知道,哪些事情自己不该知道。

    谨言慎行。

    不外如是。

    也正因如此,他在回母河路上就做出了决定,追查妖族内奸的案子全权交给宁奕处理……自己一行人不做插手。

    “妖族内奸被处死了么?”

    田谕也不多问,只是问了这么一个结果。

    大可汗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算是?”

    即便是心如明镜的田谕,也有些不明所以了。

    两人沉默之时。

    一道淡定中还带着三分慵懒的声音响起。

    “龙皇殿镜妖君,利用妖术窃取母河讯息。”

    一位黑衫年轻男人,从人群之中走来,潮水退散,他的肩头停着一只毛发雪白灿烂如琉璃的小狐狸,昂首挺胸,如狮虎般环视四顾。

    狐假虎威。

    所到之处,荒人尽皆恭敬揖礼。

    “因为此事,昨夜金鹿王帐和黑狮王帐发生了冲突……只不过所有误会,都已经解开了。”

    “引发一切的罪魁祸首……那枚镜子,也已经被封禁了。”

    前行路上,短短三句话。

    宁奕把大可汗不愿意说的“真相”说了出来。

    当然,他没有告诉田谕,金鹿王妃身为魇妖的事情……

    关于昨夜山顶爆发的异象,宁奕用“误会”二字解释。

    有些事没有必要隐瞒田谕。

    没有则必须隐瞒。

    看到金鹿王和黑狮王交手的人不止一个……越是隐瞒,越是让人觉得其中有鬼。

    而王妃魇妖的身份一旦公布。

    昨晚元所做的一切就泡汤了。

    “原来如此。”

    田谕点了点头,此事在他心中画上了句号,或许还有隐情,但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田谕望向宁奕

    肩头的那只白狐,道:“乌尔勒,这只狐妖……”

    “西方边陲屡次经历兽潮,王帐若想应对接下来西妖域的变动……必须要组建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

    宁奕说到这,田谕就已经明白了。

    乌尔勒留了这狐妖一命。

    而且看他的意思,之后还要重用。

    是为了草原着想……但如此行事,不符合草原的规矩。

    田谕直截了当摇头,道:“恐怕战士们,很难信任这只狐妖。”

    白微喵呜叫了一声,眼神阴郁,此刻真如一只暴躁小猫,蹲在宁奕肩头,龇牙咧嘴,恨不得冲向田谕,把这个可恶男人挠一顿。

    “她不会与荒人有所接触,而是会跟在云洵身后,传授经验,也由骑团先进行‘试毒’和‘学习’。”

    “之后……”宁奕道:“我的鹰团骑团,也会加入边陲攻防战。”

    “什么?”

    大可汗皱起眉头,道:“大隋也想参与草原的战事?”

    “两座天下的战争,会在这一代爆发。”宁奕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反应,神色平静道:“如果不想草原成为炮灰,就放弃固执的门户之见,让麾下的战士,接受更先进的训练。”

    大可汗沉默片刻,盯着宁奕,道:“大隋骑兵,一定比王帐甲士要强?”

    在小舂山上,他和宁奕之间因为“王妃”之事,已经出现了裂痕。

    裂痕的本质。

    是宁奕带回的鹰团骑团,挑战了他作为草原大可汗的“权力”。

    大可汗曾经说过,草原欢迎乌尔勒,也愿意成为乌尔勒的后盾。

    但……当乌尔勒真的要握住这份属于自己的权力。

    情况又不一样了。

    “不是大隋想参与草原战事,而是我想参与。”宁奕淡淡道:“无论是阵纹,战备,还是对敌技巧,大隋都比草原要领先……而且强大!”

    “北境长城刚刚取得天海楼战役的胜利,而第八骑团是将军府最精锐的铁骑。”宁奕淡淡道:“如果不相信的话,拉出来打一架好了。”

    下山路上。

    他在思考……如何彻底收服草原人心与军心。

    固执顽守的荒人,拒绝与外界沟通,闭关锁国,这样的政策,怎么可能取得“进步”?

    这些人信奉力量,却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去获得力量,至今还拥抱着不值一提的骄傲……落后着,挨打着。

    而宁奕的方法很简单。

    既然你们信奉力量……那么我就在你最骄傲的地方,击垮你。

    “时间定在十天后。”宁奕道:“地点就在青铜台,篝火盛宴,母河狂欢。届时,第八骑团最优秀的修行者,会对抗草原最强大的年轻战士。”

    说这句话的时候,宁奕像是一个赌徒。

    一个手里握着必胜筹码的赌徒。

    “我赢了,就让第八骑团上一次战场。”宁奕微笑道:“另外,母河军队的修行法,由我来制定。”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大可汗的双眼。

    宁奕来到这里,就是奔着这场“赌约”来的。

    他盯着大可汗,眼神平静又似乎带着戏谑,让人捉摸不透……像是在对方眼中寻找怯弱,退缩,恐惧。

    但大可汗的眼中并没有畏惧。

    草原从不避战。

    “乌尔勒,若你输了呢?”白狼王同样盯着宁奕,眼神里一片高亢战意。

    “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宁奕笑了。

    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宁奕眼中的笑意,更像是讥讽,挑衅。

    大可汗声音浑厚道。

    “好,赌了。”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宁奕一刻也没有多留。

    年轻黑衫身影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人潮之中,只传来一句轻若坠絮的笑声。

    却掷地有力。

    “我……从不会输。”

第三百七十六章 异乡,故乡

    大日初生。

    一缕曙光照破黑暗,潮水般在草原上层层推进。

    雪鹫领,鹰团骑团在此驻扎。

    这其实是他们来到天启之河的第一天。

    因为小舂山之变,鹰团和骑团的年轻人一宿未眠,对他们而言,来到草原是“使命”而不是“度假”……即便经历了西方边陲大胜,每个人的精神仍然紧绷。

    这是一场前途未卜的生死任务。

    没有人心中是真正轻松的。

    北上离乡,来到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追随的东西。

    或是信奉的信仰。

    而怀揣信仰持握利器,离开北境……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大隋之外,皆是战场!

    鹰团也好,第八骑团也罢,都是大隋真正精锐,一个隶属于天都情报司,一个隶属于北境将军府……平日里规矩森严,卯时过半,便已经开始集结演武。

    骑团修行马术,冲阵,刀法,剑术。

    鹰团相对“自由”一些,云洵所带的这只队伍更看重侦查实力,有着独特的修行法门,与战场上冲锋陷阵的铁骑性质不同,每日大多是集结之后整合卷宗,分析案卷,分配任务……每个人的星辉修行境界都相当不俗。

    当然。

    要论对捉厮杀,鹰团拉出来与骑团单挑,肯定是比不过的。

    雪隼整好衣袍,从营帐内出来,便听到了几道窃窃私语声。

    “大司首昨晚未归,据说是去了小舂山?”

    “昨夜小舂山有妖气倾泻,宁奕大人,还有草原几位可汗都在现场……母河这边一度凝结战力,据说要攻打小舂山。”

    “此事这么严重?大司首为何不让鹰团……”

    雪隼蹙起眉头,来到几位鹰团同袍身旁,道:“在说什么呢?”

    几位鹰团使者神情恭敬,纷纷转身揖礼。

    “我都听见了。”

    “你们几人是闲的无事可做?安排的卷宗处理完了么?”雪隼神色阴沉,道:“还不快去!”

    “是。”

    “是。”

    鹰团内的气氛其实非常融洽……执掌天都高权的云大司首看似冷峻,但其实对下属颇为关心,在灵山大漠南下的那一次“逃亡”中便可以看出,面对地府杵官王,他选择独自一人对抗,遣散部下。

    愿意离开大隋,背井离乡,来到这里。

    大部分都是因为云洵独特的个人魅力,在时代浪潮下,有些人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云洵在烈潮中背叛了莲花阁,这样的背叛在未来史书上或许是一种耻辱。

    但是在那一年的大势下,他的背叛保全了自己。

    也保全了鹰团的下属们。

    整个鹰团,最维护云洵的,不是别人,正是生有荒人血统的女孩雪隼。

    雪隼是一个很有灵性的女子,她与鹰团里的大部分人不同……贫苦穷困,加入情报司,被云洵赏识,在她的人生中,云洵是唯一的那束光。

    云洵看着这个女孩一点一点长大。

    这个女孩也看着云洵,一步步成长。

    鹰团能有今天。

    雪隼功不可没。

    在天都庙堂斗争最激烈的那几年,云洵成立鹰团,一路腥风血雨杀上高位,而一个人成功耀

    眼的背后,往往有一群不那么耀眼的人。

    有人主外就有人主内,事无巨细,需分人为。

    云洵站在台前。

    鹰团隐于幕后。

    这位本可大放异彩的女子副官心甘情愿当了这位大司首背后的捧灯人,照亮这一路荣耀和光明。

    当云洵成为情报司大司首之后……鹰团稳定下来,而众人茶余饭后也开始好奇。

    云大司首和雪隼副官,到底是什么关系?

    两人性格如火如冰,却意外默契,又格外信任。

    每次云大司首遇到非议,一定是雪隼第一个出面,压下外界传至鹰团内部的舆论。

    遣散了鹰团下属,雪隼一个人坐在树下,怔怔出神。

    不远处,就是骑团操练的场地,二百余人持钢刀站桩劈砍,训练刀术。

    呵哈的斥声整齐如雷。

    但雪隼神情却愈发恍惚。

    思绪飘飞。

    来到这里,就像是一场梦。

    自幼年起,因为荒血,她遭受了太多的流言蜚语,鄙视蔑视……哪怕依靠自己的奋斗,努力,在天都取得了一隅安身之地,却从未有过“家”的感觉。

    天都城内,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与她流淌的血液都是不同的。

    荒人的家,在天启高原。

    可当如今,她真正回到这里,年幼时梦寐以求的“故乡”……她却发现,与自己想象中并不一样。

    他们肌肤下流淌着与自己同样的血,但眼底深处蕴含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雪隼在天都城高楼喝茶,阅卷,在大隋四境风土人情之下成长,耳濡目染,当她与血脉相通的荒人见面之时,彼此能感受到“血”的存在。

    却无法获得更多的语言。

    这里的荒人……与自己也不是同类。

    或许我们都可以呼唤长风,沟通鹰隼,掌控风雪。

    但我们却有不一样的理念,不一样的文化。

    比起大隋。

    这里更是一片异乡。

    “在想什么?”

    一道醇和声音响起。

    雪隼陡然惊醒,看着那道光明下长立的云纹黑袍身影,树叶簌簌摇晃,荡漾出风铃颤音,如沧海一般绵延。

    云洵单手拎着一只狐狸后颈,坐在雪隼身旁,道:“刚刚跟宁奕处理了一些琐事……十天之后,骑团要和草原王帐的高手在青铜台过招。”

    雪隼瞬间进入状态,腰背挺直,凝声道:“宁奕跟大可汗定下了赌约?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放轻松。”云洵声音很是柔和,笑道:“不过就是场比武罢了。那些事情我都已经处理好了。”

    “此事事关重大……骑团比武,涉及大隋的颜面……”

    说到这里,雪隼的声音缓缓停住。

    她明明是荒人,却下意识把自己划入了大隋的那一片。

    云洵眼底含笑,平静注视着自己副官怔住的模样。

    “好了。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云洵放下狐狸,轻轻叩指,给了小狐狸脑门一下,示意她不要在这里逗留。

    谢谢您嘞……白微一刻钟也不想多待,这两人之间散发的某种气息令她觉得头晕目眩,无法接受,当下化为一道流光,一溜烟窜了

    出去。

    “你在想,这里与大隋,到底哪个才是你的故乡。”

    云洵一针见血地戳穿了雪隼的心思。

    女子副官只能苦笑。

    这么多年……总是这样,自己无论想什么,都会被云洵看穿,哪怕一点点小心思,都瞒不过他的明目。

    “如果你在担心未来的立场选择……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用担心。草原和大隋不会成为敌人。”云洵笑着抬首,下颌昂了昂,示意雪隼往外面那个方向去看。

    雪隼顺着方向看去。

    第八骑团演武的方向,阳光猛烈,那里有一袭黑袍,立于众人面前,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红拂就站在宁奕身旁。

    这两人,虽然年轻,但远远看去,身上气势沉稳地如山一般。

    “很久没见您这么信任一个人了。”雪隼轻声笑了笑,道:“您觉得宁奕能够收服草原,令八王旗归心?”

    “嗯。”云洵点了点头,道:“他有这种能力,也有这种天赋。”

    “但这不重要……”大司首笑着望向雪隼,道:“我们不必谈他,我们来谈谈你的问题。”

    “我……我的问题?”

    一时之间。

    雪隼的心弦似乎乱了。

    她捏紧衣袖,看着云洵。

    “我并不擅长安慰人。”

    话虽如此,但云大司首此刻的声音很有力量,让雪隼的心莫名静了下来。

    “我也不擅长说大道理。”

    云洵道:“当初在莲花阁修行时候,袁淳先生说我有看破一切的天赋,也有解决问题的实力……却缺乏了一股令人信服的魄力。”

    雪隼目光变得惘然。

    “换而言之,师尊意思其实很简单。”大司首淡淡道:“我不是一个可以值得信赖的人。”

    事后很多年,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竟是如此……

    如此一针见血。

    当他背叛莲花阁之后,袁淳先生的教诲一句一句浮现心头,宛若万钧之重,而里面有一句话支撑着他走下去。

    一直到如今。

    “世人应有犯错的权力,世人应有救赎的机会。”云洵微笑道:“我很确信,袁淳先生当年的话,是说给许多年后犯下大错的我听的。”

    “云……云司首。”雪隼欲言又止,摇头道:“大势面前,您别无选择。至少您的选择保全了鹰团,救下了我们。”

    “是。”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风铃摇曳成沧海的叶声。

    斑驳投在云洵面颊上的光芒。

    让这一刻的时间变得缓慢。

    “因为自私,求存,贪生等诸多原因,我犯了错,也走在赎罪的路上。但……我从未因为我的决定后悔过。”云洵凝视着副官,道:“我留下了鹰团,保全了我的心血,对我而言,我很清楚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雪隼怔住了。

    “这个问题,或许能够解答你的问题。”

    “异乡与故乡的区别,不是身处何地,而是身边何人。”

    “世上本无思念,只因生了离别。”

    “世上本无故乡,只因生了他乡。”

    “若无离别,”云洵认真道:“天下无处不故乡。”

第三百七十七章 砸剑的秘密

    “呵!”

    “哈!”

    雪鹫领演武场,二百余人,顶着大日,正在习练刀法。

    第八骑团的战士,年龄都不大,个个脱去上衣,扎在腰上,裸露出一身精实肌肉,他们在将军府便是如此训练。

    将军府在北境选拔青年壮士,挑选的都是好苗子。

    因为将军府沉渊君之名,慕名远道而来的四境英杰,亦是不少。

    能入北境长城征兵门槛,进入骑团的,已是“人中龙凤”,能被大先生亲自操练的,更是不俗。

    沉渊君藏锋数十年,一直以刀法示人。

    他传授给骑团的也是刀法。

    宁奕和叶红拂,看完了骑团全程的刀法操练。

    “师兄传授下来的刀法很凝练,很实用,是杀人技。”宁奕道:“不管境界如何,都能修行。”

    沉渊君麾下铁骑,能够赢下天海楼之战,可见其强悍之处。

    这门刀法,传至军中,乃是所向披靡的杀人法。

    一位涅槃凝聚心血总结的刀纲,即便是宁奕也无法挑出毛病……但问题就在这里。

    沉渊君面对的,是整座北境长城,以百人千人为基础单位的庞大军团。

    这一门杀人法,想要普及,必须要门槛够低。

    想要因材施教,就是痴人说梦了。

    沉渊君没有这个心力,也无法做出一套比这刀法更完美的修行法了。

    “刀法不错。”叶红拂言简意赅道:“还可以更直接,更简单。”

    这就是宁奕找叶红拂来的原因。

    要论杀人,大隋天下不会有多少人比叶红拂更清楚此中门道。

    她无法编写出一门系统基础的杀人法。

    但是眼下针对骑团的修行……她却是最好的老师。

    “你想让我来教他们?”叶红拂皱眉,察觉到了宁奕的意图。

    “是。”宁奕笑了笑,直接坦白,“我希望他们能更上一层楼。”

    “……我做不到。”

    叶红拂也很直接。

    她说的是做不到,而不是不愿做。

    叶红拂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她答应过宁奕,在草原的这段时间,有需要她出手帮忙的地方,都会出手,不会含糊。

    “我的杀人法,都是一剑一剑积攒出来的。其实在‘杀人’这件事上,最好的进步方式就是让他们亲自去体验生死。”叶红拂望向宁奕,又望向这二百余人的练刀骑团,摇头道:“而且……你这骑团人太多了,一个两个,还能单独传授厮杀经验。”

    “你说的这些,我和云洵已经考虑过了。”宁奕笑道:“十天之后,我的人要和荒人打一场,这一战必须赢。”

    他这一次来到草原,需要得到荒人足够的尊重。

    乌尔勒,不只是一个名号。

    更是地位的象征。

    “关于青铜台一战的对阵,我心中已经有了两个人选。”宁奕望向叶红拂,道:“我希望你能帮我教导其中一个。”

    “你答应我的‘砸剑’还没兑现承诺呢。”叶红拂淡淡道:“帮你教导一人,仅此十天的话,不是问题,只是此事做完,我有什么报酬?”

    她只对砸剑有兴趣。

    “你跟我来。”宁奕唤出

    飞剑。

    两人踩着飞剑,离开雪鹫领,来到母河域外一座偏僻孤山。

    这座荒山三四十丈,规模并不算小了。

    四下无人,一片孤寂。

    大日照拂,黑岩生辉。

    “答应你的‘砸剑’,自然不会忘。”

    山底之下,宁奕收起飞剑。

    选择在这里落脚……是因为此地足够偏僻。

    在神魂变异之后,他还没有经历真正意义上的战斗。

    因此,上一次施展“砸剑”,还是在对抗韩约之后。

    自从三股不朽特质凝合,宁奕便预感到,自己的一些法门或许会因此生出变化,譬如说“砸剑”。

    砸剑之道并未改变。

    但因为自己神海力量的改变……砸剑或许会迸发出不一样的力量。

    特地选在这里,宁奕也想看一看,自己全力施展砸剑,会是怎样的一副场面。

    “我之前说过,‘砸剑’没办法传授,这不是剑招,更像是一缕剑意,或者说,一缕精神。”

    宁奕一只手按住细雪剑柄,同时扭头望向叶红拂。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砸剑’……徐藏教我砸剑之时,只是让我看好,记住,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记住剑的轨迹,就能学会。”

    他摇了摇头,笑道:“后来我错了。”

    叶红拂蹙起眉头,“那接下来,我要记住什么?”

    “势。”

    宁奕握住细雪剑柄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所有的笑意瞬间收敛,整个人变得肃穆而又庄严,像是一头威武狮子,又像是端坐皇座上俯瞰世间的皇帝。

    睥睨之气,满溢而出。

    锵然一声。

    细雪出鞘。

    一道银白月光瞬间从荒山山头之前砸出。

    拔剑的那一刻,宁奕又如同樵夫,砍柴人,手中所握的不是长剑,而是一枚重斧。

    他将这一剑狠狠砸下!

    在叶红拂眼中,这两股前后截然相反的“势”,是极其矛盾的……皇帝拔剑,又怎会向上去斩?

    宁奕拔剑前的势是向下的,而拔剑之后的“砸”,看似剑招向下,但整个人的气势却在拔高。

    在这一刻,她又好像悟到了什么。

    一个坐在人间至高处的皇帝,气势已至顶了。

    不可能再往上拔升了。

    这一剑的势,越是砸落,越是高涨!

    “轰隆”一声巨响,看得叶红拂眼皮微挑,这一座黑岩荒山,在银白剑气砸击之下,瞬间破碎。

    这不是剑气锋锐无比的切斩!

    这是极其暴戾,极其蛮狠的打砸!

    一座高山,须臾平地。

    宁奕收鞘而立,两人身旁雷声轰鸣,飞沙走石,高山被剑气从山顶砸地粉碎,一道裂纹轰隆炸开,豆大如阁的飞石,如尘雨一般坠落,方圆百丈,四面八方尽是凹坑……

    宁奕出剑那一刻,也在感受着自己心境。

    北境大荒一战之后,伤势痊愈。

    在生字卷的豢养下,自己的身体恢复地极好,与埙妖君一战,便算是印证。

    自己猜想的果然不错。

    这一剑出鞘,全力而为,神海里果然有所牵动……那三

    股凝合后的特殊力量,似乎有一股宣泄而出的冲动,只不过被宁奕抑制下来。

    自己练习数十万次,上百万次的砸剑,已经融入血液里,成为了一种肌肉记忆,而神性星辉伴随砸剑一同宣泄的对敌手段,也早已成为习惯。

    这一次,崭新的不朽特质,取代了神海里的“神性”。

    “如果动用这股力量,我的砸剑会比先前更强,但也会更不稳定。”联想到北境大荒那朵神性纯阳气凝聚的莲花,宁奕隐约有种不祥预感,“我似乎更接近‘砸剑’的真相了……这门‘剑术’没有那么简单。”

    徐藏当年打杀小无量山的剑招,如今在宁奕手上,已经完全“变”了。

    这仍是同一种剑术。

    这早已不是同一种剑术。

    剑未变,势未变,但用剑之人变了,蕴藏其中的“意境”便变了。

    徐藏梦见神灵砸坠武器,因而悟出砸剑。

    而宁奕在后山得见猴子之时,便隐约猜到了徐藏梦见的“神灵”,大概便是大圣,而大圣所持的“武器”,也不是剑。

    与徐藏想的完全不一样……砸剑持砸的,从来就不是剑。

    如果全力施展,携带如此浓郁戾气的招式,对自身亦会造成巨大伤害。

    以猴子的霸道神躯,自然不会在意。

    可宁奕如今却是留了心眼,谨慎砸剑,不敢乱用。

    他将细雪重新安抚归静,将心绪总结捋清,这才侧首,笑着问道:“如何?”

    身旁红衣女子,一直无言,蹙着眉头,似乎沉浸在思考之中。

    宁奕开口,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一剑,叶红拂没有感受到“星辉”。

    也没有感受到其他的力量。

    “单纯的‘势’……还能如此运用么?”

    叶红拂喃喃自语,忽然笑道:“徐藏真是一个天才。”

    “……”宁奕颇有些无奈。

    大哥啊大哥,你就这么崇拜徐藏吗?

    不过。

    在“砸剑”法门的领悟上,徐藏的确是不世之材。梦境中猴子施展的根本不是剑术,却被年少徐藏悟出了其中精髓。

    这霸道法门,越是琢磨,越是琢磨不透。

    看似简单。

    却深藏大道。

    一中有万物,万物又归于一。

    “谢谢你,宁奕。”叶红拂轻轻握了握剑柄,道:“你说得对……这门剑术无法传授,只能感受。关于刚刚那一剑,我记下了,已足够了。”

    “我能感受到徐藏的‘桀骜’。”叶红拂低眉笑了笑,道:“创造这门剑术的时候,他一定是想打破什么吧?”

    “可是……”叶红拂顿了顿,带着困惑问道:“他想打破什么呢?”

    在某个瞬间,其实宁奕很想对叶红拂说……创造这门剑术的前辈,不是徐藏。

    但宁奕忽然怔住了。

    叶红拂说的没错。

    徐藏能够领悟砸剑,因为他与猴子一样,骨子里有一股野火般的不屈与桀骜。

    自己……其实也是一样。

    徐藏和自己,都想要打破条条框框的规则束缚。

    而大圣,此身已是不朽。

    大圣想要打破的又是什么?

第三百七十八章 授术

    “世事难顺遂,规矩之外,往往还有规矩。”

    宁奕道:“砸剑的势就是打破一切。”

    他不知道大圣想要用“砸剑”砸碎什么。

    但他知道,修行长路没有尽头,即便如大圣这般登顶长生,万劫不朽……

    也有能困住猴子的笼牢。

    “叶红拂,传授杀人术之事……没有报酬。”宁奕望向红衣女子,笑道:“我已经拿不出什么能让你动心的报酬了。只不过,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为我亲自会教授另外一人剑术。”

    红衣女子眯起双眼。

    她和宁奕没有直接交过手。

    叶红拂跟曹燃一样好战,但她心思比曹燃要纤细许多,宁奕身上都是大造化大机缘,对她而言,若不是生死之战,则对自身修行境界提升不大。

    而多年相识的原因,又导致她和宁奕无法“生死一战”。

    但如果在十日之后的青铜台,自己传授剑术的“弟子”跟宁奕教导的“弟子”站在一起……那么孰强孰弱,孰高孰低,自然也分出了胜负。

    “有意思……”叶红拂低声笑了笑,道:“我答应你。”

    ……

    ……

    夏祁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命运最重要的转折,会在今日发生。

    宁叶二人驭剑离开不过半时辰。

    日常刀术训练刚刚过半。

    两道剑光重新从天边掠来,稳稳落下,黑袍宁奕和红袍叶红拂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宁奕微笑着来到骑团演武的最前方,道:“十天之后,骑团参加青铜台的竞武,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刀法演练被打断。

    一百一十二道锋厉目光投向宁奕。

    不错……有杀气。

    宁奕道:“青铜台,会有两个人出战。能够出战的……自然是骑团最强大的两人。我和叶红拂,会亲自教导他们剑术刀法。”

    此言一出,第八骑团仍然寂静,无一人闲言议论,但捏在手中的钢刀,却迸发出阵阵裂空之音。

    “很抱歉……没有时间进行比武选拔了。”宁奕伸出手指,轻轻点向人群,道:“你,还有你。”

    双手持刀而立的夏祁,沉默地注视着那根点向自己的手指,然后在宁奕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另外一人的名字。

    “夏祁。”

    “黄舒。”

    宁奕道:“我选了两个人,我认为他们是这骑团里单挑最强的……如果你们不认同,那么就酉时落日之前击败他们,证明给我看。名额只有两个,谁赢了,谁就获得授术的机会。”

    来到北境长城将军府的每一个修行者。

    心中都紧紧怀揣着变强的渴望……但凡经历了一次战争,经历了一次生死离别,就会意识到个人力量的渺小,也会意识到拥有力量的重要。

    无法拜入圣山进行修行。

    唯一拥有的资源,就是沉渊君撰写流传在整座北境的刀法纲要。

    唯一能够做的,让自己变强的办法,就是日复一日的练刀。

    当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没有人会不心动。

    宁奕意味深长望向自己点指的那

    两人,这是云洵调查第八骑团后整理卷宗的结果……云大司首看人很准,特地指出了两位“可塑之才”,夏祁与黄舒,这两人一位剑术快准狠,不过散修出身,没有经历过正统的剑术教导,另外一位则是战术狡猾,攻守自如,每逢对决必有急智的那种类型。

    “还有三个时辰。”

    “你们可以开始挑战了……”宁奕望向第八骑团,道:“日落之后,胜的两人来我营帐。”

    阵列有序的第八骑团,在这一刻出现了明显的“阵营划分”。

    两个年轻人的身旁,同袍缓缓挪步退开。

    这两人,成为了“孤狼”。

    而接下来的三个时辰……他们要面对的,就是骑团所有高手的挑战。

    ……

    ……

    “大可汗,你答应了青铜台比武?”

    白狼王领,草原王重新召开了一次会议。

    这一次,金鹿王也在席,只不过他的气息与其他几人格格不入,坐在长桌次位,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

    “乌尔勒的提议,我认为有必要考虑。”青蟒王沉声道:“落后就要挨打,不足就要承认,如果能接纳大隋先进的训练法,对我们而言并非坏事。”

    “乌尔勒是异乡人。”黑狮王皱着眉头道:“母河地大物博,富饶繁华,有何必要向大隋低头,谄媚献好?这门训练法不要也罢……这些年草原独抗妖族,如今边陲战线不还是守得好好的?”

    这一次王旗会议,雪鹫王旗并没有缺席……因为乌尔勒将权力赠予了田谕,于是便由他代替雪鹫领出席。

    黑狮王声音落地之后,王帐内沉寂了一刹那。

    一个年轻声音响起。

    “我反对。”

    黑狮王皱起眉头,盯着声音来源——

    田谕站起身子,道:“两千年前,在乌尔勒带领战胜东皇妖军的草原,或许有睥睨天下的资格……但如今,我们什么也不是。”

    “你在说什么?!”

    黑狮王双手撑案,猛地站起身,高大身形巍峨入山,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千言万语……唯独这句话说不得。

    但偏偏田谕说了。

    他平静注视着“愤怒”的黑狮王,道:“边陲能守住,与黑狮领没有丝毫关系。”

    “与我雪鹫领……也没有关系。”

    “与在场的每一位,母河的每一位,都没有关系。”

    田谕环视一圈,道:“龙皇殿也好,芥子山也好,随便出动一位妖圣,就足以击垮整片草原……大家应该心知肚明才对,草原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元’大人,而边陲战线能守住是因为疆域的兄弟卖命。荒骨如山,在域外早已埋成一座新的长城,每一天都有人在丧命……母河远在千里之外,所以就看不到这些牺牲么?与大隋和妖域比起来,我们只不过是弹丸之地,又有什么资格可骄傲?”

    直击心灵的斥言。

    田谕紧盯着黑狮王,道:“让你离开草原,独自一人去大隋,或者妖域,你敢么?”

    黑狮王哑口无言。

    “我们走不出去,是因为走出去……会死。”

    “外面群狼环伺,不走出去……永远不知道,我们差得

    有多远。”田谕一字一句道:“乌尔勒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就是‘异乡人’,我们需要一个‘异乡人’来打醒自己。草原真的很落后。”

    说完这些,田谕才缓缓坐下。

    营帐之中,一片死寂。

    这一番话如冷水一般浇灌而下。

    但死寂之中,却有一个人鼓起了掌——

    “啪。”

    “啪。”

    “啪。”

    冷冰冰的掌声听起来像是嘲讽,更像是打在草原王脸上的巴掌。

    是金鹿王在鼓掌。

    他无视了黑狮王因为愤怒涨红的面色,也无视了整片王帐里的所有人,眼中唯有那个冒大不韪的田谕。

    这一番话,可以让他确信,田谕与自己是同一种人。

    至少……在过往的三十年里,他从未沉浸在“母河”的光环中。

    “我赞同田谕的观点,也赞同乌尔勒的提议。”金鹿王傅力简单表明了观点,“青铜台比武,我希望母河赢下大隋铁骑……但无论胜负,我们都需要与乌尔勒重新谈一谈。”

    他站起身,淡然道:“诸位,认清自己的渺小吧,没什么丢人的。仔细想想乌尔勒的话,如果两座天下之间开战了,而元不再庇佑草原……那我们,又算是什么?”

    傅力离开王帐。

    每一个人都神情沉重。

    金鹿王说的最后一句话太清醒,也太真实了。

    荒人总是自诩为草原的主人……事实上在这数万年沧海桑田的浩瀚历史,荒人走过的岁月只不过是短短一页而已。

    光阴长河之下,万物生灵渺小。

    两座天下如果开战……草原只不过是一个牺牲品。

    届时……母河的富饶,八王旗的骄傲,都将被碾压成烬。

    ……

    ……

    日落。

    宁奕坐在营帐内仔细翻阅鹰团呈递的资料。

    酉时已过,有人掀动了营帐。

    宁奕没有抬头。

    两个疲倦到极点的年轻男人便在营帐内安静站着,经历了三个时辰的对决……他们的精气神已经紧绷到极致,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支撑站立。

    两道身影站得笔直。

    连呼吸声音都压得极低。

    营帐内只有缓慢的翻卷声音可以听闻。

    鹰团给宁奕提供了母河雪鹫领详细的卷宗记载,这二十年来西方边陲和北方边陲大大小小的战役,一共一百三十二场。

    宁奕开口之时,仍然没有抬头,只是两根手指轻轻从枯灯灯芯上抹过,一缕火光便照亮了帐营。

    也照亮了不远处那两人带着血污的面颊。

    “换套衣服,好好洗漱。半个时辰后来这里集合。”

    终于听到指示的两人,神情一凛,连忙挺起胸膛……他们仍是清晨出练时候的模样,**上身,只不过扎在腰间的衣袍已经在下午对决中被罡气剐蹭地稀烂,只剩下破烂布条缠绕。

    “还有……”

    两个准备出营的年轻人,在掀帘离开的时候动作一怔。

    “夏祁,黄舒,打得不错。”

    宁奕抬起头,对自己挑选出的两人露出了欣慰笑容。

第三百七十九章 写给我的丫头(上)

    月夜。

    白微跃上枝头。

    宁奕要她常年保持妖身,不得以人形示人,一方面是要她从头修行,另一方面是要她敛去媚气。

    白微如今也算是了解宁奕了,自己跟随的这位主人,是真的剑心坚毅,眼中全无美色二字。

    宁奕不需要炉鼎,也不喜欢双修。

    每每想到这里,白微心头总觉得有些可惜……毕竟自己将肉身神魂都风险给了宁奕,他若是愿意采撷一二,神血交融,自己说不定还能捞到一点好处。

    听说宁奕成婚了。

    做不了正室,妾室也是可以的。

    再不济,她不要名分,只馋身子……那部萦绕生机的造化古卷,能汲一丝半毫,便妖生无憾了。

    小狐狸静卧枝头,吃吃笑着,慵懒趴在婆娑叶影中,看着营帐外练剑的身影。

    黑袍男人教黄舒刀法。

    红衣女子教夏祁剑术。

    灯火摇曳,刀剑交错。

    小狐狸打了个哈欠,觉得好生无趣……本以为大名鼎鼎的叶红拂,也是宁奕的“姘头”,这几日观察下来,没想到两人之间关系单纯如水,真是掷一枚石子都激荡不起浪花。

    自己这位主人的道侣,到底是什么人啊?

    自己是头狐妖,出身不正,血脉驳杂,也就算了……但大隋天下,还有几人,能比叶红拂更好看?

    有机会回到大隋天下,一定要好好见识见识。

    ……

    ……

    “丫头,再陪我喝一杯。”

    语气听起来像是强硬的要求,但细细品味,内里有一丝丝恳求的意味。

    “不行。”

    态度坚决的拒绝。以及……严厉的警告。

    “前辈,您今天的酒已经喝完了。”

    短暂的沉默后。

    那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讨好,开口的黑袍人摩挲手掌,坐立不安,舔着干枯嘴唇,“就一杯……最后一杯。”

    他如愿以偿得到了最后一“杯”酒。

    一杯,抵得上中州酒馆的一大坛。

    砰的一声,酒坛破碎——

    潺潺水流,倒卷如瀑。

    琼浆玉液,飞旋似潮。

    披着破烂黑袍的黄毛猴子,裹着皮裘,醉卧棺木,长长打了个酒嗝,满面迷离,忽而撑肘鲤鱼打挺,又忽而直挺挺倒下,懒驴打滚,一副撒泼模样,踢蹬双腿,“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还要酒!”

    “丫头,酒来!”

    光明垂落的岩壁,无垠光芒如潮水荡漾,围成一座笼牢。

    坐在笼前的紫衣女子,面色无奈,她身旁密密麻麻堆满酒坛,一坛又一坛,放到二师兄山头,都够齐锈喝一个月的量了……放到后山,入了猴子口中,便没了影儿。

    换来的,就是一个长长的,酣畅淋漓的酒嗝。

    裴灵素毫不怀疑,把酒坛另一端连上倒悬海,猴子来一口龙汲水,能将一整片海域喝干……她有时候认真在想,这位前辈的肚子,是无底洞吗?

    还是连着另外一座洞天?

    这么多酒下肚,猴子的形体仍然枯瘦,那副破烂皮裘下的猴躯,看起来像是干瘪的草叶,摇摇晃晃,弱不禁风,带着一股生硬涩厉的倔强桀骜,只要站直了,就很碍眼。

    像是杵在天地间的一根棍子,要将穹宇都戳破,击碎。

    任凭猴子撒着酒疯,凭着酒

    劲打滚,恳求,裴灵素都不为所动。

    她安安静静听着猴子胡闹,独自一人俯身,将地上碎裂的瓷片一片一片捡起来,这座光明笼牢狼藉了五百年……但她来之后,这里变得很干净。

    喧嚣依旧。

    一静一动。

    很难想象,这位关在笼牢里历尽不知多少岁月劫难的前辈,会有如此孩童稚气的一面……而这一面,裴灵素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

    裴灵素收拾完酒坛碎片,坐在笼牢前,望向还在打滚的猴子,道:“还有半炷香,我就要离开这里。下一次见面就是一周后了。”

    “前辈,如果你不想跟我聊些什么的话,我就在这儿陪着你,看着你。”

    笼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醉醺醺的枯瘦身影,忽而如雷击一般。

    “每周两个时辰……这么快就要结束了?”猴子吊皱着眉头,沉声喝问。

    裴灵素叹息着点了点头,看着大圣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心底很清楚,他并非是喝醉了。

    世上已无美酒能让他醉。

    但从来醉人的,就不是酒。

    猴子咕哝了一声扯淡。

    百年千年,沧海桑田,对他而言都只是弹指一瞬。

    而如今时间似乎变慢了……等待这个小丫头来后山带酒的每个时辰,都变得很是漫长。

    “再多陪我一会,我教你修行……你上次修到哪了?”

    猴子沉着脸,坐在裴灵素对面,摇头晃脑,伸出一根手指,道:“记不清了……不重要。修行而已……三千条大道,你随意挑选,我帮你打穿它们!”

    见裴灵素没有反应。

    “不感兴趣?”猴子咕哝道:“那我教你紫山超脱生死的大涅槃术!”

    仍是没有反应。

    “你……丫头……你想学什么?”

    猴子没有让自己“醒来”。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裴灵素来到后山,猴子一定要喝很多很多的酒,然后烂醉如泥,说着一堆胡话……

    丫头看着这张恍惚而又迷离的脸庞,一时之间不知是叹惋还是唏嘘,她已经可以肯定,蜀山后山修为通天的这位猴子前辈,与紫山有着极深的联系。

    裴灵素身为楚绡钦定的下一任紫山山主……这座世人避讳莫深的圣山,已经对她敞开了所有的秘密。

    风雪原外,圣山诸峰,皆被生死大道规则所封锁。

    这就是紫山不收徒的原因。

    这座圣山的九成区域是“死”的,即便是师尊大人,也不敢冒昧入内,大道规则将整座山域锁住了……无人能够深入,亦无人知晓当年紫山发生了什么,埋藏着什么。

    所以。

    紫山的每一代传世弟子只有一人,每一代山主甄选徒弟都务必极其用心……若不是修行生死禁术,紫山的传承早已断绝。

    紫山里到底有什么?

    这是大隋皇权都避讳的东西。

    令猴子“自甘堕落”,令一位不朽自锁笼牢……

    裴灵素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有些事情,猴子不愿意说,神仙也无从得知。

    “前辈。修行之事,还算顺利。”她轻声道:“今天只是来看看您。我再留下一些酒,这几日我有事,就不来了。”

    头颅垂落的猴子,双手按在膝盖上,像是一尊石雕,睡着了,轻轻颔首,蜻蜓点水。

    嗯的一声,如滴水一般荡漾。

    裴灵素起身,从剑藏洞天内又取出了十坛酒。

    不多不少。

    不够猴子挥霍着喝,但比起五百年无酒的日子,肯定要好过太多。

    “我会努力修行……争取早日打破大道规则。”裴灵素揖了一礼,道:“等我出去,我给您买更多的酒。”

    她看到,那个孤独如石雕的猴影,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打破大道规则……”

    猴子鼻息里传出酣睡绵延之音,半醉半醒,笑着问道:“留在这里,不好么?岁月永驻,长生不老。”

    裴灵素微微一怔。

    她笑道:“我宁愿当个凡人,生,老,病,死。”

    那尊低垂头颅的石雕,低沉嘲讽的哈了一声,喃喃道:“这样啊……”

    一阵叹惋的自语。

    “……可是你们都走了,就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猴子的声音有些尖细。

    但听起来已经没了醉意,只剩下孤独和寂寥。

    他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意兴阑珊。

    “没事儿……我一个人静一静。”

    裴灵素走到石壁的时候,听到了猴子张口的哎的一声,她回过头,看到了光明下抬起的那张毛茸茸面颊。

    猴子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带着灿烂笑意。

    “丫头,这次酒不错,下次多带点。”

    ……

    ……

    千手坐在水帘洞内,她打量着裴灵素。

    “花了好些银子买酒……那些酒都去哪了?”师姐困惑不解,她仔细闻了闻,丫头身上的确是有酒味,只不过她可太清楚裴灵素了。

    裴灵素可没有一个人嗜酒的习惯。

    “哎呀师姐,你就别问那么多啦。”丫头应对这件事情也是得心应手,她笑眯眯坐在师姐身旁,道:“我这儿呢还有银子……下周你过来的时候,再帮我多带一些酒。”

    “还要???”千手美眸瞪大,道:“难道后山禁地里养着一个酒桶吗?”

    她也不是傻子。

    丫头渡劫,宁奕去后山禁地一进一出,便抗下了逆命天劫。

    陆圣前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轻易踏入后山。

    徐藏在后山悟到了砸剑。

    叶长风老前辈在后山找到了“不朽机缘”。

    这几条线索连在一起,很容易便得出一个猜想,禁地内应是有一位真正的高人坐镇,庇护蜀山,只不过想见其一面,极其困难。

    自己没这个机缘,不重要。

    宁奕和丫头能见到就好。

    千手收下银票,无奈道:“以那位前辈的境界,不应该贪恋人间俗物才对……怪不得当年陆圣山主,也喜欢往后山带酒。”

    这些日子,她看着丫头气息一点一点好转,由衷感谢后山的那位“神秘人”,心中自然不会有推阻抗拒,只不过人心中难免会有好奇。

    若有机会,她也想见那位前辈一面。

    无关机缘,无关造化,无关自身的未来前景。

    只是想当面道一句谢。

    那位前辈,成就了五百年前的陆圣,成就了五百年后的徐藏,也成就了如今的宁奕。

    “对了,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千手忽然抬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信封,举至面前,笑眯眯道:“你猜猜,这是谁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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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