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一缕纯阳气
“爹……娘!”
杜淳簸坐在地上。
漫天的火雨映衬血光,让这位公子哥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树林另外一侧,白袍李长寿已经不带犹豫地转身,与楚江王快步而行,准备离开阎惜岭。
“长寿,长寿!”
杜淳一路踉跄快跑,猛地拽住李长寿的衣袖,他颤声道:“长寿!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怎么回事啊?”
李长寿心底叹了口气,缓缓回头,已是面无表情。
杜淳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快垮掉了,哀求道:“长寿,你说过我爹娘不会有事的……你说过他们不会有事的……”
他虽是个纨绔,但也有在乎的人……杜淳很清楚自己从小到大,之所以能如此任性,便是因为有爹娘的庇护,而今日的这场“事变”,他本来无意将父母牵扯其中……
脑海中像是有一柄重锤砸了下来。
今夜阎惜岭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李长寿拂开衣袖,平静道:“杜公子,你好自为之吧。”
西境执法司的大司首杜威,素闻他境界极高,只差一步问鼎极限星君,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功败垂成。
他已没时间再耗着了。
李长寿瞥了一眼远方山岭,第三击砸剑,杜威肉身破碎,被剑气炸成一团血雨,他冷冷抛开杜淳,道:“楚江先生,我们走。”
地府第二殿瞥了一眼地上失魂落魄的公子哥,问道:“要不要带上他?”
李长寿摇了摇头。
“当务之急……是保护我回到红拂河。”
不知为何,李长寿心头涌上了一股不祥预兆。
楚江王点了点头,一只手按在他肩头,两人一步迈出,瞬间便“踏出”一里之外,将杜淳远远抛开。
杜淳不过是一介凡体,哪里能追得上李长寿,颠簸着双腿迈了几步,便虚弱地扶住一棵古木喘气,抬起头,发现自己连那位小阁老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爹娘死了……
自己被卖了。
杜淳的脸色变得一阵铁青,痛苦和愤怒在心头交织,他用力握紧双拳,狠狠擂了一下树桩,树桩纹丝未动,反倒是自己指节流血……直到此时他才痛恨自己,为什么当年不选择修行,若是自己有修为,又何至于此?!
“……李长寿!”
杜淳无能的低声嘶吼着,双目赤红。
悔恨,不甘,在心底迅速膨胀,酝酿成复仇的动力……让一个人成长的最好办法,就是在一夜之间狠狠地摧垮他。
而万般情绪交接之时——
一道破风声音凌厉的传来!
杜淳猛地回头看去,一道黑袍身影从远方山岭收剑,同样是一步迈出,瞬间便来到了自己的身旁。
宁奕一只手在面颊上抹过,催动符箓,将面容幻化成当初绿柳街的模样。
“宁奕……”
杜淳一阵失神,他喃喃道:“果然……是你。”
很可惜。
这道声音戛然而止。
宁奕并拢两根手指在杜淳脖前划过,他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跟这位杜公子说……以他的修为,本是不屑于杀
杜淳这种废物的,但当初放走公孙的教训,让宁奕养成了“宁错杀,毋放过”的杀人习惯。
今夜阎惜岭染血。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
何帷杜威身死道消,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也随他们一起去吧。
“安心上路,你爹娘在等你。”
宁奕凝视着杜淳,公子哥喉咙里喘着嗬嗬嗬的残音,双手捂住脖颈,那里一道断裂的长口,不断渗出鲜血。
宁奕抬起一只手,掌心按住他的额头,轻轻一推。
杜淳双手捂了个空,头颅和身体分离,咕噜噜在地上翻滚,死不瞑目。
……
……
长夜漫漫,铁律斗转。
二人来到一片旷野,星辉在脚底铺路,楚江王与火魔君这种人修行路数不同,他更擅长袭杀,而不是施展世间极速的赶路。
不过境界够高,速度也足够快。
李长寿神情阴沉,复盘着今夜的得失,算来算去,今夜只差一步就能成功,铁律为自己让步,沉渊被朱密拦住,杜威何帷倾力而为,再加上楚江王的那一剑刺杀……
就算今夜此局中的是曹燃,是叶红拂,是洛长生,他也有相信杀之!
那道巨大朱雀神形里的“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化散楚江王的“死寂”?
“你输得不冤。”
楚江王轻声道:“蜀山的赵蕤先生曾经留下一句谶言,手持‘细雪’者,天下大势为之所开。上一任细雪剑主徐藏,生死逆转,造化聚顶,这一任的宁奕比徐藏还要强。”
这位地府第二殿摇了摇头,道:“大隋天下,涅槃境下,能受我‘寂灭’而不死的人,不会超过五个。我虽未和徐藏交过手……但他肯定是其中之一。”
“宁奕身上的那股‘气’,到底是什么?”
李长寿皱眉冷冷问道:“他明明已经寂灭了……怎么还能复苏?”
楚江王摇了摇头,还未开口,一道风轻云淡的声音便在旷野之上炸起。
“想知道啊?我可以告诉你。”
李长寿心头如起炸雷一般。
一柄飞剑,高悬大月之下,铁律光芒仍然处在“收敛”之中,只不过此刻夜雾已破。
大月旷野,一人一剑。
阎惜岭的血腥味已经散尽。
一袭黑衣的宁奕,面容在月光映衬下稍显苍白,毕竟刚刚经历“纯阳气”的生死之劫,他的右手修出了一缕几乎不可觉察的“气”,但却经历了比死亡更加痛苦的折磨。
这一缕气……根本就不能算是纯阳气有成。
远远谈不上“不朽”。
但……至少是有那么一缕。
从零到一。
击杀何帷杜威,再杀杜淳,宁奕让李长寿先行了数里,然后再施展逍遥游,山字卷驾驭神性,甚至比楚江王的速度还要快。
先人一步,来到了这里。
空间封禁的大阵,就布置到这里。
李长寿再“走出”一段距离,就能触碰阵法,回到红拂河……届时皇权律法庇护,回归平南王府,即便是宁奕也拿他没有办法。
“宁奕……”
李长寿神情难看,心中虽涌起不祥,但也不畏惧。
他身边站着大隋三极限的楚江王,一对一厮杀,如今的宁奕不是楚江王的对手。
“地府二先生,我不想与你为难。”
宁奕踩在飞剑之上,缓缓降落,来到这片芦苇草地,月下草屑翻飞,他拔出细雪,轻声开口,“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刺我的那一剑,已经算过账了。现在要拦我,是新的一笔账。”
楚江王面无表情,缓缓站了出来,将李长寿拦在自己身后。
“你不能杀他。”
宁奕笑了。
“这是什么道理?”
他摇了摇头,讥讽问道:“他能杀我,我不能杀他,这就是皇权特许?”
楚江王只是沉默,而这样的沉默,就是默认。
“我向你保证,他回到红拂河后,不会再与你做对。”楚江王低垂眉眼,幽幽开口。
“你向我保证……是殿下向我保证吧?”
宁奕叹了口气,舒了个懒腰,笑道:“殿下还真是偏心啊,外姓人果然不受待见。”
虽是在笑,但细雪剑锋已经萦绕风雷,剑势鼓荡,四面八方,方圆十里,一圈一圈扩散神性涟漪。
楚江王双足踩定旷野草地,袖口滑落一柄短剑,低垂头颅,微微侧首,似乎在聆听万物之音,以便随时做出应对。
宁奕轻声道:“小阁老,我跟你说说我和公孙越之间的故事好了。”
李长寿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很久之前,我刚刚修行的时候,在西境缉杀马匪练剑。”
宁奕淡淡一笑,“我端掉了蜀山势力范围内一个极大的帮派,但一时心慈,漏掉了一个人……那人后来逃了出去,活了下来,不惜毁掉面容,毁掉一切,潜心埋伏,只为复仇,然后在莲花道场给了我致命的‘一刀’。”
李长寿瞳孔微微收缩,到这里,他已经明白了宁奕要说什么。
“从那以后……我便不再留手。”
宁奕的笑容逐渐收敛,变得冷漠,令人生畏。
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他便动了,整个人化为一道流光,脚底一团炸雷,旷野漫天霜草炸开。
侧首聆听的楚江王瞬间拔剑。
两缕剑光撞在一起,宁奕的身形柔和地像是一苇草叶,擦着楚江王的剑身掠过,电光火石之间,地府第二殿拔出了右边袖口的第二把剑,刺向宁奕的眉心。
龟纹龙藻白虹飞出,如三叉戟般汇聚交叠,撞在楚江王剑刃之上。
“珰”的一声!
楚江王双足不动,袖口滑出的两把飞剑,挡住细雪龟纹龙藻白虹,他抖肩卸力,抽出一只手,一根手指点向宁奕,带着浓郁的杀意,以及“寂灭之境”!
宁奕同样伸出一根手指。
那根蕴含了一缕纯阳气的手指。
“砰”的一声,针尖对麦芒——
旷野迸发出轰烈的撞击之音。
黑夜变白昼!
纯阳气突破了“寂灭道境”,宁奕也突破了楚江王的拦截,顷刻间,细雪斩画一道颀长圆弧——
空旷的草野,被剑气削开一个荒芜的半圆。
雪白的霜草在空中抛扬,沾染一蓬鲜血滚烫的金灿血液。
宁奕持剑落地。
小阁老的头颅在空中飞舞。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开杀戒
一颗头颅在月下飞舞。
剑气如梭,随宁奕收剑归鞘,万千回拢,尽入细雪鞘内。
他抬起左手,神性将满天皇血拍散,化为一蓬血雾,而山字卷则是将那枚头颅掠来,稳稳落入手中。
楚江王的寂灭意境,仍然笼罩着旷野。
这在诸多道境之中足以列入前五的“顶级道境”,压制住了方圆五里的所有生灵,霜草迅速枯萎,大地变得荒芜。
楚江王神情阴沉地转身,看着拎着小阁老头颅的黑袍男人:“宁奕……你可知,平南王一脉传承了多久?只有一位独子。”
宁奕手中的头颅还在滴血。
他轻声道:“多说无益。若要动手,现在便可以动手了。”
楚江王面无表情,点出一指。
寂灭道境,如海潮一般,向着宁奕奔涌而来,整片旷野犹如地颤,万千死气咆哮翻滚,如千军万马,亦如洪水猛兽。
宁奕只是伸出右手,指尖绽放一抹纯阳罡气,海潮过境,将他吞没,这一点纯阳气便演化无数大道,与“道胎长河”契合地融为一体,一朵又一朵莲花在宁奕周身绽放。
寂灭道境,能磨灭一切生机。
却磨不灭一缕纯阳气!
地府第二殿,眯起双眼,盯着黑夜之中的一缕光。
宁奕在绝境之中突破……便是因为这一缕“气”么?
楚江王没有再出剑,更没有倾力而为的进攻……正如他所说,今夜其实只有一剑,只有第一剑,是饱含杀意的一剑。
对于楚江王而言,杀一个人,远比救一个人要简单得多。
地府杀手若不为杀人而出剑,那么便离死不远了。
宁奕也觉察到了楚江王的“异常”,地府修士素来雷厉风行,杀人千里不留风声,极少会有正面对垒的情况……与自己所想的一样,李长寿死后,楚江王便再也没有跟自己打下去的意义。
“宁奕,你很不错。”
不断以寂灭道境打压的楚江王,始终无法看透这一点纯阳气,以他的境界,根本无法理解这种“不朽之气”。
他抬袖收了道境,“今夜之后,阎惜岭所发生的事情……我会一五一十地向殿下汇报,红拂河那位平南王的怒火,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宁奕拎着李长寿头颅,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阁下说笑了。”
他淡淡道:“不就是杀了一位王爷的独子?比他更杀不得的人……我也杀过。”
楚江王皱起眉头,有些不明白宁奕的意思。
比李长寿更杀不得的人,他也杀过?
宁奕只手拎着头颅,另外一只手轻轻叩指,一柄飞剑掠过旷野,悬停在他的面前,年轻男人轻轻踩踏飞剑,望向楚江王,轻柔道:“今夜的第二剑,宁某记下了。”
一柄飞剑穿过旷野。
楚江王面色阴沉,盯着宁奕远去的身影,听了这句话,根本不放在心上……但神池,却隐约有些不太舒服。
……
……
“杀!”
粗犷的怒吼声音,铁甲如潮水,围绕着阎
惜岭外沿,根据三清阁那位小阁老的列阵排布,开始只有五百余铁骑,后来数量不断增加,由数位十境高手率领,在山岭外组成阵法,与突围的几人爆发了一场战斗。
温韬境界最高,又精通阵法,铁骑拦不住他,很快便撕开一个口子……按照宁奕命字卷的推演,他突围之后,整座阎惜岭的布阵都被冲散。
“小雨!”
温胖子披头散发,他虽是命星,但却不擅厮杀,李长寿刻意为他准备了几座道宗内阁的禁忌困阵,如今突围,也是负伤极重,往年都是寻龙点穴,探墓踩陵,哪里会遇到这等场面?撕开阵列回头去看,发现谷小雨,玄镜,还有吴道子都被铁骑困在其中……原来李长寿布阵之时,根本就没想过要困杀他这么一位命星,十境之下的修士,全都要死在阎惜岭,至于逃出去的“幸存者”,等大局落定,再慢慢收拾便是。
一时之间,温韬又杀了回去。
他一巴掌将一骑黑甲拍得人仰马翻,以后背替谷小雨挡了一箭,背后的紫金道袍豁然开裂,露出一副金丝软甲,宝器光芒闪逝,那一箭炸裂开花,但即便如此,亦有劲气蕴藏其中,射得温韬喷出一口鲜血。
“有命星!”
温胖子心中咯噔一声,陡然瞪大双眼,他回头望去,山岭外沿是层层叠叠数之不清的铁甲,月光之中还藏着几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围杀阎惜岭的修行者还在增加,看不清有哪些势力。
蜀山这些年树敌不少,圣山的敌人,以有心算无心……今夜似乎也出席了“围杀”,之前自己突围,分明没有命星境的修士。
如今这一箭……若非自己有宝甲,恐怕已经遭劫!
小家伙浑身沐浴鲜血,背着玄珠夫人,单手持握断霜,神情平静到了极点,一片沉默,以掌背擦了擦面颊鲜血。
玄镜同样如此,少年少女将后背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对方。
“师叔,你不用再回来了,我能杀出阎惜岭。”
谷小雨轻声开口,语气坚定。
“你杀个屁!”温韬额头已经满是冷汗,小家伙还不清楚今夜的严重性……已经有命星境开始暗算他了,再拖下去,人只会越来越多。
吴道子那边同样凄惨,他不断抖出自己的宝器,不断防御,不断被铁甲和暗箭突破,此刻已是麻袍浸透鲜血。
他突围着冲了过来,四个修行者靠在一起。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选择跟宁奕一条贼船!”
吴道子骂骂咧咧,道:“这小子绝对卦算出错了,他娘的人越打越多,老子看见了当年的仇人,他们今夜都来算账了!”
温韬一怔。
他忽然明白那些放暗箭的人是怎么来的了。
吴道子的风声恐怕早就走漏了,被李长寿提前捕捉好,留在今夜通知诸家仇人,在阎惜岭添风加火。
“宁奕那一架打完了没?”吴道子盯着远方山岭,咬牙道:“再拖下去……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温韬意味深长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活命。”
吴道子一怔,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念头。
“喂喂喂—
—诸位道友,诸位英雄好汉!”
温韬震动星辉,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山岭,同时拽着谷小雨玄镜远离吴道子,“我们不认识这个和尚,你们有仇报仇,别算错账,祸及无辜啊。”
吴道子来不及骂人,嗖的一道冷箭,化为风雷,倏忽射出!
一枚龟甲破碎。
和尚极其狼狈地逃窜。
不过温韬也没幸灾乐祸多久,同样的一缕风雷,以迅猛之势,将他额头的紫金冠射得炸开。
黑暗之中,传来一道阴沉之音。
“蜀山修士和这个盗墓贼的命,今晚我全都要留下!”
那个命星境的大修行者,不知藏在何处,以星辉传音,再度开弓拉箭,蓄满力后,一抹浩荡风雷穿透虚空,直指温韬眉心。
下一刹那。
虚空破碎,一袭黑衫陡然出现,他拎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怀中伏着一只虚弱小雀儿,神形枯槁。
宁奕以两根手指捻住箭芒,瞬间便将这一缕风雷捏得粉碎。
“小……小师弟?!”
温韬那一刻的面容,说不清是惊喜还是错愕。
月下黑衣,宛若杀仙。
宁奕只手捏碎箭芒,冷冷望向一个方向。
“宁奕?!你还活着?!”
远方射出暗箭的那位大修行者,心头瞬间咯噔一声,犹如被一头上古凶兽盯中,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宁奕驭剑而行,山河破碎,真正化为一道风雷,一路上弹指击碎三四道迅猛箭矢,不过两个呼吸,便直接追上了这位大修行者。
“东境太游山的命星修士?”
宁奕冷笑一声,一只手按住此人肩头,五指发力,直接将肩头捏得爆碎开来,一蓬血雾之中,他幽幽道:“可认得此人头颅?”
太游山修士一怔,看到宁奕悬在自己面前的那颗骇人头颅,瞬间面色苍白。
“小……小阁老?!”
“你的命,我留下了。”宁奕催动神性,将这位太游山修士瞬间击得粉碎,整具命星身躯都被磅礴神性打成血雾,他面无表情,脚踩飞剑,迅速掠向下一处地点,原先的阴暗之处,在飞剑所至之时,彻底被神性点亮。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没有人反应过来。
一道愤怒的长吼在夜空中响起。
“李长寿误我!!”
轰的一声,血肉炸开。
宁奕直接打爆了第二位躲在暗处的命星大修行者。
这两位命星之死……实在太过震撼。
这一幕十多年前也出现过,当初在天都行事如此凶残如此肆无忌惮的,也是蜀山的某位小师叔。
周身缭绕星辉血雾的宁奕,脚底飞剑陡然拔高。
他高悬在大月之下,俯视所有人。
那些参与了围杀的修行者,甲士,铁骑,望向空中的黑袍剑修,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个男人,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冷血魔头!
宁奕拔出细雪,剑光在月下震颤如水。
他轻声道。
“今夜诸位之死,怪不得我,要怪,就怪李长寿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山不见我自来也
宫廷砖白如雪,红墙鲜艳,亭下月光高照,有人伏夜案批卷,神情专注。
海公公碎步而来。
“殿下。”
见庭院无人,海公公便直接说了。
“公孙在门外求见,已经候了一个多时辰了。”海公公谨慎提醒道,“第一份名单上的那些人,基本控制住了……第二份名单还在他的手上。”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专心批卷,“毕竟监察司大小的案卷都经由他手处置,完整的名单只有他有……他有什么要求?”
“他想见殿下一面,然后跟殿下详谈。”
“让他候着吧。”李白蛟神情如常,皱眉道:“情报司那些盯梢的持令使者还在?”
“云洵恐怕已经猜到了今夜天都会发生的事情……毕竟殿宴上的那些安排,逃不开情报司的眼目。”海公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缓缓道:“在确认最终指令发出之前,情报司的那些探子不会离开公孙越……所有知晓内幕的人,都会把目光放在这位‘监察司大司首’身上。殿下,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李白蛟笑了笑,他伸手指了指头顶,道:“比起天都城内……我更在乎城外的结果。”
海公公沉默了很久。
他轻声道:“那位小阁老,有一段时辰没有回复训令了。所有派出抵达阎惜岭的情报探子,全都失去了联络。换而言之……我们失去了对‘阎惜岭’情报的掌控。”
太子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他停下了批卷,若有所思,轻轻问道:“所有探子……都失去联络了?”
海公公点了点头。
“他们都死了。”
庭外,一道平静到有些麻木的声音突兀响起,即便是素来警觉的海公公也未曾感应到来者,陡然一诧。
宁奕推门而入。
他的黑袍还沾染着霜雪和猩红,踏入这座无垢的庭院,虽只说了一句话,却破坏了整座庭院的清净。
宁奕与这里的幽静典雅格格不入。
他刚刚杀完人,浑身缠绕血气,走了两步,白雪小径便被踩出猩红足印,腰间悬挂的油纸伞伞尖垂落及地,拖出一道颀长的红迹。
“宁奕?”
海公公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着眼前来人。
皇宫戒备森严,他是怎么无声无息进来的?
“殿下收敛铁律,可要小心不法之徒,天都上空的那只眼‘失明’了,总有人能混进一些不该进的地方……譬如说我。”
宁奕淡淡开口,同时将一枚头颅掷出。
那枚头颅高高抛起,重重落在太子的玉案之上,溅开一朵血花,纸卷被鲜血浸透,墨色开出鲜红的花儿。
“这是我给殿下的礼物。”
宁奕拔出细雪,插在庭院前,他止步于海公公面前,神情淡然,盘膝而坐,道:“李长寿身死道消,杜威何帷神形俱灭,阎惜岭千余甲骑尽数歼灭,诸圣山仇敌满遭横扫……对于今夜的结局,殿下还满意吗?”
太子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枚头颅,看着李长寿那张惨淡的,黯然的,失去光芒的双瞳,这只是一颗头颅……这只剩下了一颗头颅。
“阿寿。”
太子轻轻念了一声,他替那颗头颅的主人抚平了双眸。
李白蛟的神色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愤怒。
死的人,是他为数不多的玩伴,每一位大隋皇族真正感知到快乐的时刻并不多……他
望向李长寿之时,双眼里切切实实闪过了一些惋惜。
但是只有惋惜。
没有愤怒,更没有怨憎。
他再望向宁奕,眼中好像在说。
李长寿死了……那便死了吧。
“阎惜岭那些人是无辜的。”太子轻声道:“宁先生,何必要大开杀戒?”
宁奕笑了,指着玉案上的头颅,道:“大开杀戒的难道不是他吗?明知蚍蜉撼树,仍要执意而为……真正要这些人去赴死的,并非是我啊。”
这句话颇有些讥讽。
宁奕真正所指的,也不是玉案上的李长寿头颅。
而是那颗头颅背后的太子。
李白蛟有些悲哀地凝视着李长寿的头颅,感受到了皇血里翻涌的孤独,他轻轻说道:“宁先生杀心太重了。”
“李白蛟。”宁奕一只手按住细雪剑柄,淡淡道:“你我无需打机锋说禅语,今夜我拎头来见你,便是要把话说清楚。”
太子抬了抬手,示意海公公将头颅带下去。
海公公皱起眉头,望向极度危险的宁奕,不愿离开,但在太子的坚持之下……选择以星辉卷动玉案卷轴,将李长寿的头颅带出庭院,只留下一张雪白崭新如初的桌案。
庭院重新恢复了寂静。
刺骨寒风刮过,黑袍上的斑斑血迹,星星点点洒在雪地上。
宁奕拔出细雪,也站起身子。
太子仍然巍巍而坐,甚至面挂微笑,面对宁奕这样一个连杜威都能斩杀的存在,李白蛟只是笑着赞叹道:“宁奕,你比我想象中要强……连杜威都能杀了,你真是一个比徐藏还天才的杀胚。”
宁奕面无表情,道:“楚江王一剑,我受下了。渡苦海之情,一笔勾销。”
太子点头,笑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宁奕沉默片刻,道:“我非常不喜欢你……准确的说,非常厌恶你。”
太子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
凝固。
他轻声道:“宁奕,你觉得我不该试探你。你觉得今夜这一切,都是本殿投机取巧的手段。”
“难道不是么?”
宁奕面无表情地讥讽:“太子殿下,你自诩聪明绝顶,算无遗策,把天下苍生都当成棋子,自己当成棋手……今夜这局棋里,谁在你眼中是不能牺牲的?”
他登上庭院。
“锵”的一声。
细雪插入玉案之中,剑锋铮铮而鸣。
宁奕坐在太子对面,幽幽道:“我杀了李长寿,便是要告诉你……你没得选了。唯独剩我了。”
太子与宁奕对视。
他轻声问道:“宁奕,我很清楚你,你不愿意当一把剑,你要当握剑的人。”
宁奕没有回答。
心头忽然升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其实我从来没有动摇过。”太子轻声道:“更谈不上什么选择……”
宁奕心中那个古怪念头愈发的强烈。
“你说的很对……唯独剩你。”
“但也不对,因为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李白蛟轻声道:“我知道你今夜不会死。我知道你今夜不会善罢甘休……甚至知道,你会把阿寿杀死,带到这里。说到这里,你可能有些模糊,不知所意,但是在一切明晰之前,我想请你看一场好戏。”
太子轻轻叩击了一下桌案,道:“一场,谋划了三年的好戏。”
……
……
天都
城外,雾气摇曳。
搬山之后,荒芜大地悬浮碎石,一尊金色神灵伴随剑阵坐落在风暴中央。
沉渊君双手按住刀剑,神情有些苍白,小口小口喘气,感应着肩头腰腹不断迸裂的甲胄……自己的鲜血正在流逝,而对阵的那个敌手实在太过稳固,朱密施展法相,以及口中那位“大人”的秘术,只守不攻。
一旦自己展现颓势,那么今夜的对决就结束了。
无数次生死砥砺。
无数次燃尽所有。
沉渊君眉心的火焰,第一次有了“熄灭”的趋势,而很巧合的,在这个关头,穹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雾茫茫的山道之中,野火的金灿光芒被晕开,模糊,随时可能幻灭。
朱密轻声道:“堂堂将军府新主,不过如此。”
他驾驭那尊金色神灵,摆出招架姿态,却不动手,以他的计算……距离红拂河涅槃赶到的时辰,已经快了。
的确快了。
这场大雨下落的时刻,便有人到了。
沉渊君幽幽吐出一口气,皱起眉头,他伸出一只手,接着细密的雨丝,雨点溅开,在空中化为炙热滚烫的烟,然后晕开成为一团模糊的雾……很快这团雾便越翻涌越大。
以至于那尊巍峨金色神灵,以及地上相对渺小的那朵野火,都被雾气包裹。
朱密皱起眉头。
在他的视线当中,那些被自己搬空的山岭,荡开的空地……似乎在雾气之中,重新幻化,似乎有一座雄伟山岭平地而起,正如凡俗传闻所说的“海市蜃楼”,而在涅槃的感知之中。
这团大雾内所蕴含的不是虚妄。
而是真实。
真的有一座山来了。
人未动,而山自来也。
山雾弥漫,山雨淅沥,而一袭漂浮在空中的大袍,带着一张骷髅鬼面,缓缓游掠而出,从沉渊君的背后飘了出来。
执掌金色神灵的朱密,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盟友”。
他看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一时之间陷入了恍惚,而口中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开口。
那位披着破碎黑袍犹如孤魂野鬼的修士,一只手拎着夜灯,照破长雾,此刻伸出另外一只手,缓缓对准金色巍峨神灵的头颅。
隔着半里地。
“轰”的一声,山岭破碎,神通崩塌——
金色神灵的头颅瞬间被轰开!
一声惊恐长啸,朱密的气机被这一掌直接击垮,这位小无量山的老祖喷出一大口鲜血,连忙驭剑而行,瞬间逃窜。
而那个探出一掌的大袍人则是如石雕一般,没有追击,也没有反应。
他缓缓扭头,看着沉渊君,问道:“为什么惊讶?”
声音很细腻。
比溅在大氅上的雨花还要细腻。
雨雾之中,那朵灿烂的野火缓缓停下燃烧。
沉渊君看着雾气中的女子。
他轻声开口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看见一个本该死去的人还活着,都会很惊讶。”
骷髅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黯淡,似乎在思考。
“你是极少数。”
沉渊君笑了笑,道:“不错,我是极少数。看到你活着,我只是觉得很欣慰……理应如此。”
“但我实在想不到,永远只能停步在星君境的‘守山人’,竟然破例成为了涅槃。”沉渊君握着长刀,十分感叹:“是北境的情报太糟糕了,还是说……我如今看到的是天都一等一的机密?”
第二百九十章 监察司大司首
天都别院。
轻声长叹。
“宁奕,我从来就没想过第二个选择。”
李白蛟认真道:“你是唯一。从来都是。”
天都别院的风儿渐起,吹动太子和宁奕的长发,两个人隔着一张桌案对视,那柄插入玉案的长剑分割一条界限。
气氛凝固下来——
“你很强,本殿没有想到,你竟能从妖族天下活着回来……某种意义上,你比羌山的那位谪仙人还要强。”
太子笑了。
“在天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很庆幸,见到了你‘虚弱’的一面,也正是在那一刻开始,我决定给你‘渡苦海’。”
太子拿着一种柔和的语气,像是跟老友闲叙。
但宁奕的神情并没有缓和。
“你当初给我‘渡苦海’,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为了一个人情,或许是因为内心的触动,或许是我单纯的欣赏。”太子摇了摇头,“但真正的原因,是我希望你能变得更强一点,再强一点,强大到……足以去颠覆东境。”
“也就是所谓的‘太平之解’。”李白蛟笑道:“我与白鲸的一些家仇恩怨,不足为外人道也。击垮琉璃山的事情,阿寿接手不来,只有你可以。”
他顿了顿,道:
“当今天下,涅槃境下,没有人能杀死韩约。”
又道:
“但你是例外。”
没有回应。
宁奕拔出长剑,玉案应声而断,裂为两半。
“你给了我渡苦海,我救下了丫头……如你所见,我变得更强了。”他幽幽道:“而且,我最大的软肋也不存在了。今夜来到皇宫就是想告诉你,我不希望看到类似今夜阎惜岭这样试探的把戏了。”
太子微微一笑,道:“宁先生。你多虑了。”
宁奕皱起眉头。
“所有人都有软肋的,除了死人。”李白蛟拿着笃定的语气,轻轻笑道:“……你会在乎裴灵素,就会在乎将军府,你有很多在乎的人不是吗?明知阎惜岭是一场杀局,你仍然去了,那个姓谷的小家伙,你的师门兄弟……这些人都是你的软肋啊。”
“今夜我只是为了证实一个猜想。”
太子也缓缓起身。
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让他如此凝重地对待了。
太子轻柔道:“沉渊君与白帝一战之后,修为尽损。”
宁奕瞳孔猛地收缩,他的神情虽然没有变化,但这么一个细微的细节,便足以印证太子所说的话。
“南下北境,来天都赴宴。是唯一的‘解’。若是让天都知道北境将军修为折了,那么将军府也就折了。”
太子背负双手,轻描淡写,“这就是沉渊的想法……他想得没错,但是把本殿想得太肮脏,太龌龊。大隋已经经受不起天都血夜那样的波折,也没有办法再失去一个‘裴旻’了。”
宁奕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他难免有些恍惚地想到,在灵山谈判之时,太子展露出了驱虎吞狼的雄心壮志,收复隋内平定四境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要一拢天下,踏破凤鸣。
“今
夜……根本就不是试探,我早就做出了选择。大可放心,沉渊不会有事。”
太子淡淡道:“你与小无量山之间的矛盾,本殿看在眼里,今夜之后,朱密重伤,天都令下,四境孤立,小无量山,便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四境之内,总要有人替你磨剑。我替你选的这块石头,如何?”
宁奕神情僵硬,想起今夜某个人的死亡,道:“那……李长寿?”
李长寿的名字。
让太子沉默下来。
他自嘲地开口,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对,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在我眼中,所有人皆为棋子……为了达成最终的目的,每个人都能死,每个人皆可牺牲。”
说到后面,声音渐低,太子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隐没,变得麻木。
“只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并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棋手。这座天下缺一个持棋的人。”
“到了某个必要的时刻——”他幽幽望向宁奕,声音低沉而又有力,道:“你也一样,我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
宁奕一怔。
他体内的白骨平原轻轻跳动了一下。
直觉告诉他……太子是知道“执剑者”以及“影子”的存在的。
宁奕欲言又止,最终沉默。
太子走出长亭,庭院外的木门被风吹开,露出通往深宫的廊道,深夜的皇宫寂若深渊,这个年轻男人背负双手,向外走去,逆着大风。
寒风吹动大袍,吹拂面颊,刺骨冷意让李白蛟清醒了一下。
他很少会出现如今这样波澜起伏的情绪。
这座天下,已经没什么人值得他吐露心迹。
李白蛟回过头,忽然问道:“你知道今夜天都会发生什么吗?”
宁奕想了一小会,皱眉道:“东境叛党勾结朝政,隐匿罪迹,今夜将被拘入执法司大牢。”
“不……不是执法司大牢。”
太子笑着指出了宁奕的错误,道:“是‘监察司大牢’。”
宁奕怔住了。
这是太子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公开的承认监察司的存在。
“想必你也知道了吧,殿宴召开的时候,我已经动手了。”太子呵呵一笑,若有所指地望向宫墙之外,道:“云洵是你的人了?情报司那些探子盯得很好,公孙越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监视。”
宁奕眯起双眼,“关于东境叛党的名单,你拿到了?今夜决定动手?”
太子站在大风中。
“今夜我不会去其他地方,也不会下一条指令。我会陪你站在这座院落里,看着这一出好戏的上演。”
他转过身,看着宁奕,缓缓道:“从烈潮结束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很严肃,但也很好笑的问题。”
“我既没有三弟那愚蠢的勇气,也没有父皇那么强大的武力。如果不登上真龙皇座,我永远都无法驾驭群臣,如果不杀死东境叛党,我永远都无法抹平朝堂暗流。那么这个好笑的问题便出现了……如何在规矩之下,击溃规矩?”
“击溃旧规矩的,只有新规矩。”
“于是我开始建立‘第四司’,就有了你所看
到的如今的天都……以及今夜。”太子轻轻道:“我需要一个人,一个注定双手染满鲜血的人,替我完成这一切。”
他望着宁奕,眼中的意味不止如此。
“宁奕,你太不可控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人制约你。”
太子敞开心扉,说了这么一句话,说的时候他便笑了,在这一刻的宁奕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很可笑的话语。
“制约我……就凭公孙越?”
宁奕也笑了。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不对,腰间的情报司传讯令开始震颤,云洵密集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汹涌而来。
第一条讯息是——
“公孙越在宫外等候交接,第二份名单还在他的手中。戊字组确定,公孙越被迫切断了所有与外界的联系。”
很好。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太子今夜的“斩首行动”,如果有风吹草动,那么自己会第一时间知道。
第二条——
“但第四司的使者们似乎收到了命令,已经开始火速行动了。”
宁奕的笑容凝固。
根据现有情报,天都应该有两份名单,第一份名单是无关紧要的小鱼小虾,而第二份名单,才是真正重要的“叛党大鱼”,是今夜斩首真正要缉拿的要犯——这份名单一直在公孙越手上!
太子始终未与公孙见面,后者全程位于自己的监控之下,怎么可能会有行动?
是谁在指挥这场行动?
“第一份名单上的东境叛党已经在殿宴之后被逮捕归案,打入深狱。第二份名单很有可能已经泄露了,长宁街十三号府,京兆尹满门死绝,血流满阶,天水街三十七号院……”
云洵开始汇报第四司的战果。
这场突袭来得极其凶猛,而且手段凶残,第一份名单上的那些小鱼小虾尚且留得一条性命,而第二份名单上的“大人物”则是直接暴毙!
“再次确认,再次确认,公孙越没有参与行动,今夜监察司的斩首行动,另有其人指挥操纵。”
传讯令到这里短暂的停顿,接着便是一处又一处的死伤汇报。
宁奕指尖颤抖,望向太子。
李白蛟与他平稳地对视,两个人从相遇,到如今,没有离开过,更没有外人加入过对话。
太子没有时间发布训令。
这一夜还在流血,那个不断操纵夜行者,不断书写命令的“幕后人”,在长夜之中以笔代剑,传出一封又一封的杀谏。
“关于虚无缥缈的‘第四司’,似乎没有人怀疑过它存在的真实性。”
太子笑了笑,“因为大家见到了真正的鲜血,见到了让天都朝堂害怕的那个人,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于是‘第四司’也是真实存在的。公孙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也站在了众生面前……于是众生便理所应当的认为,他就是监察司的大司首了。”
“但其实,他不是。”
这句话,犹如一柄重锤,砸在宁奕心头。
他想到了一个很糟糕很糟糕的可能性……
李白蛟背负双手,轻声道:“宁奕,听说徐清焰每个月都会从东厢给你寄信,何不拆开来看一看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写给宁先生的信
“宁先生,这不是我第一次提笔给你写信。早先在小雨巷住下的时候,我就写过,可惜种种原因,颠沛流离,搬往东厢后,那些信笺都丢失了。烈潮结束后,我在天都城外等了很久,只想再见你一面。后来他们告诉我,长陵是虚无缥缈的神山,只有在特定的时期才会出现……所以,我们的下一次见面,是不是要隔很久了?”
“宁先生——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见到你了,甚是想念。我一个人偷偷跑出天都城,去长陵消失的地方,你猜我看见了什么?——那里只剩下一片空地,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啦。我还去了一趟蜀山,远远地看着你生活过的地方,蜀山真的很美,可惜没有见到裴姑娘,听说她已经平安,万幸如此。回到皇宫后,他们对我说长陵或许还会再开,但里面的人可能不会再出来了,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你未来的某一天会从其他的地方回来吗,那我又该去哪里等你呢?”
“五月十一,东厢,雨。”
“宁先生,清焰今天的心情很糟糕,真想见到你啊。”
“关于‘长陵’的事情,我好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外面都谣传你已经死了,他们试图让我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们不知道‘骨笛’的存在。当我思念你的时候,握住叶子,我能感受到一股温暖,那就是你还活着的证明,我不会告诉太子,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人在等着你?”
“六月初九,珞珈山道场,晴。”
“宁先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太子愿意给我‘自由’,我终于有机会选择我想要的生活了,我今天去了珞珈山的道场,跟随扶摇先生学习修行,她告诉我,我体内的‘病因’是一种叫做‘神性’的东西引起的,如果能够打破桎梏,那么我非但不会死,还可以活得很长久。嘿,真是不可思议呀,我试着背诵扶摇先生的经文,发现身体里的神性少了那么一点点。”
“七月二十,东厢,小雨。”
“宁先生,我最近开始思考一些以前没想到的问题。哥哥留下的竹简,记载了这十年来的真相……其实我不怨他,我知道他是为我好的。但如果能够重新选择一次,我宁愿当那个穿着破破烂烂衣衫的徐清焰,跟哥哥在大街小巷乞讨求生,也不想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好想念你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最近天都一直在下雨,不知道你过得还好吗,你哪儿是什么天气?”
“八月十九,东厢,大雨。”
“这一个月我被关了禁闭,太子不准我出门,不准我离开东厢半步,我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模样的,只知道这场大雨似乎永无止境。直到今天,我看到了烈潮的案卷,也看到了哥哥真正的死因。原来在天都朝堂里的那些官员,有一半都是间接杀死我哥哥的凶手……可他们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太子告诉我,他们将得到最公平的惩处。太子还告诉我,如果我愿意改变,那么他可以给我一切我想要的——我现在只想要自由。”
“太子说,他可以给我真正的自由。”
“九月二十九,东厢,深夜难眠。”
“宁先生,我的心情很复
杂,你一定想象不到,这一个月,我经历了什么,我终于明白了天都皇城运转的组成,还有权力的真正含义……这座古都在皇权的统御下,精密的就像是一块钟表,环环相扣,永远不会出错。太子送了我很多的书,以往我跟随崤山居士修行,研习佛法,参悟世理,看到了世界光明的一面,这些书颠覆了我的认知。”
“这个世界有光就有暗,有人快乐的活着,就有人痛苦的死去。太子送来了天都三十年来的行刑记录,三司案卷,律法条例,太子给了我一个建议,关于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可以选择不听,不采纳,但若是因此而产生了思考,那么我要面对我自己的思考结果——那即是正确。我觉得他说得对,至于送来的这些书,我可以选择不看,但书上记载的内容却不会因此而改变。于是我选择了接受,我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不是用双眼,而是用心。”
“十月三十,东厢,小雨。”
“今天,我去了执法司的牢狱,看到了审讯罪人的画面……亲眼所见的场景比书里文字的描述要强烈一百倍。但……他们是有罪的,那伙被押入死牢的流寇烧了中州郊外的村庄,害死了三十二条无辜性命,太子告诉我,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看到他们的痛苦神情,我不愿意相信这是赎罪……但若赎罪不痛苦,又如何称得上赎罪?”
“我与太子做了一场交易,我会替他处理一部分的琐事,他会给我绝对的自由。我让太子替我寻找当初小雨巷的小昭,希望她还平安。”
……
……
“十一月三十——”
这是最后一封信。
落款的日期,已经是三年后。
三十余封信,宁奕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阅读,这里蕴藏着那个女孩真真切切的情绪,从惘然无知,到慢慢坚定。
徐清焰把她最痛苦最茫然的一段岁月,写成书信,在宁奕面前铺开,那个时候他在皇陵里沉睡,于是现在他只能当一个沉默的“看客”。
他只能看着,却无法干预到信中女孩的“改变”,因为一切……都已经完成了。
“今儿我回了东厢,找来了执法司的暗部卷宗。”
“明天应该会回到珞珈山,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努力修行。”
宁奕耳旁似乎响起了那个女孩的轻柔声音。
“扶摇先生对我说,神性有诸多妙用……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修行地厉害一些,或许我就可以到那个地方去找你了……”
在信里隔着三年的对望,到这里结束,告了一段落。
自己在皇陵里复苏。
徐清焰在风雪原尝试失败之后,仍然坚持给宁奕写信,只不过便没有再寄到蜀山,所以宁奕收到的信,一共就这么些了,天海楼战争结束之后,徐清焰便默默切断了和宁奕之间的联系,等着他来天都找自己。
这一等,便是如今。
这一等,便等到了今夜。
“宁奕,你知道如何毁掉一个人吗?”
太子用了毁这个字,他的神情并没有得意,反而有些悲哀,轻声道:“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只要给他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便
好了。人总有自己追逐的终点,如果有一天真的抵达了……那么非但不会快乐,反而会痛苦。”
“徐清焰就像是一张白纸……一张绝对干净的白纸,以前有人试着把这张白纸抹黑,添污,他们都失败了。”
“何必要那么麻烦?”
太子倚靠在门框一侧,轻轻道:“让一个简单的人变得复杂,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让她看清楚这个复杂的世界就好了——”
“你不必拿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这一切都是她做出的选择,我只不过给了她她想要的‘自由’,给了她成为一切的可能。”
太子笑了,“其实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第四司,烈潮之后不知多少人忙着祈愿国祚,春风茶舍倾巢而出弥补旧朝漏洞……我当时根本没有人手。但当徐清焰选择判死第一个罪徒之时,‘监察司’就成立了,这世上有太多律法不可处置的人,三司治不了他们,但皇权可以,我把这份权力交给了她,于是她开始衡量自己心中的那杆秤,并且有了自己的‘黑白’。”
“公孙越这些年搜刮着东境叛党的名单……这些人都是坚定对抗西境的反动派,换而言之,他们都是‘徐清客’之死的凶手。”
太子饶有兴趣望着宁奕,道:“你瞧呐,就算有人给笼中雀打开了牢门,她还是会跳出去,选择另外一扇更坚固的牢门,把自己关进去……今夜东境叛党的鲜血将淌满天都大街,而缔造这幕惨象的元凶,是看起来一只柔柔弱弱的金丝雀。”
“她就在你隔着两三座别院的距离,每一个字落下,都会带走一条性命,名单当然有误,她会误杀很多好人……但宁错杀,勿放过,这似乎与你的信条不谋而合。”
太子一口气说了很多,终于停了下来。
他直视着宁奕的双眼。
持剑大开杀戒,让阎惜岭流血漂橹的年轻男人,此刻捏着信纸的手指,竟然在微微颤抖。
很多事情,是他自己做,却不希望别人做的。
譬如杀人,杀很多的人,面无表情不带波动的杀人……
他希望谷小雨不要成为这样的人,希望玄镜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而他在这样的一份名单里,从来就没有加上徐清焰的名字。
潜意识里,他就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一张纯白的纸,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有可能的。
太子做到了……给她自由,绝对的自由。
冷风乍起,宁奕黑袍后背浸透一身冷汗,李白蛟的笑声带着嘲讽,还有感叹,在他耳旁响起,给他精神上的重重一击。
“宁奕,徐清焰已经成为了和你一样的人,和你一样的……魔头。”
……
……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这一章写了很久。评论区里有人说这是为了反转而反转……大可不必,如果看书细的朋友,可以翻第四卷的第二章,早在烈潮之时,就已经埋下了相关的伏笔。关于徐姑娘的每一次出场,包括“殿前欢”的章名,公孙事前的交谈,都昭示了这段剧情……另,周五会爆更,三更打底。)
第二百九十二章 决裂(三)
“柔儿,睡吧。”
葛清轻轻摘下乌纱帽,脱去官袍,将其整齐叠在床头,他的年纪很轻,官位是天都隶属平妖司的持令使者,事实上这个官职在天都等同虚无……平妖司的主要势力盘踞北境,在灰界战场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南下的中州东西,则是不被重视,平妖司其他属地官员的工作,大多是枯燥无味的。
以系魂铃寻找妖气,确保人类属地无妖,至于天都的平妖司……更不用说,在天海楼战争爆发后,大人物对于“妖物”的态度变得更加严肃,北境的许多散妖皆被斩杀,连逃窜都来不及,更不必说自找死路,来天都这种禁忌圣地。
天都平妖司,只是一个摆设……其存在的意义,无非就是告诉大家,三司还在,律法还在。
三司其实已经不在了。
葛清在心底轻轻对自己这么说。
他也去参加了今夜的殿宴,其实以他的地位,没资格去这等盛大场合,只不过这些年他颇有些机缘,遇到了一位愿意提携自己的老师,六部的一位老人,给自己抛了橄榄枝,等太子殿下寿辰之后便会请奏,让自己调离平妖司,到他门下做弟子。
“夫君……为何去了殿宴,心事重重?”
被唤做柔儿的女子,双手轻轻环住了葛清的腰身,她把头颅轻轻靠在男人后背,“是朝堂的事吗?”
“不……黄侍郎大人待我很好。”葛清苦笑一声,他的心境莫名的烦乱,望向不远处的摇篮,六个月的女儿尚在襁褓中酣睡,他的眼光变得柔和,声音里的苦涩也徐徐消散,“最多过上一个月,我就会被调离平妖司,去往侍郎大人门下……职位稍降,但官禄会涨,以后的前途也会顺坦很多。”
葛清的妻子应柔也不说话,一双如水的剪瞳安静凝视着丈夫,她静静听着。
这是好事。
男人把自己的忧绪,烦恼,缓缓倾吐出来。
“平妖司……不该这样的……”
“三司失势了……每个人都在逃……天都里人人自危……”
“大家都说,殿下设了‘监察司’,监视着天都庙堂里的所有官员,每一个叛党都逃不过去……总有一天会清算。”
葛清下意识攥了攥双拳,有些失神,喃喃道:“我……”
“砰”的一声!
大门被一脚狠狠踹开,一张金灿的符箓,照亮了灯熄之后的陋室,五人鱼贯而入,持刀佩剑,身形高大而又强壮,皆带斗笠,面垂黑纱,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像是江湖人,但袖口精雕细琢的火红云纹,以及鱼龙潜行的华美背饰,昭现着官家质地……这一身衣袍,葛清从未见过,庙堂里也从未出现过。
“平妖司持令使者……葛清。”
为首的斗笠男人,面无表情对照着手中的画像,确认了陋室主人的身份,他抬头瞥了一眼,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位落魄官员再合适不过,一张破烂的竹床,一案古旧发黄的木案,生锈的劣铁孤灯,唯一还算新的就是黄木编制的婴儿床。
因为自己的破门,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夜啼声惊动了假寐的黑鸦。
葛清面色苍白
,站起身子,张开双臂,站在了妻子身前。
“你们……是谁?”
“监察司特别行动组。”来者简短的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监察司三个字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葛清心头,男人一时之间失神恍惚,心想原来谣言里流传的一切都是真的……殿下准备颠覆三司。
今夜就是清算夜吗?
连自己也不能被放过……一个普通的平妖司持令使者,天都皇城内像他这样的使者还有上百人……
一声刀鞘铮鸣,打断了葛清的思绪。
为首的大汉瞥了一眼襁褓,陡然拔刀,在这一瞬,刀光照亮四方简陋墙壁,猛然将竹栏劈开,应柔看到刀光的那一刻,几乎昏了过去。
“飒”的一声——
并没有鲜血迸溅。
监察司小组的组长刀法极其高明,刀罡稳稳当当,将摇篮床震碎,却没有伤到婴儿,刀尖挑起襁褓,轻轻甩腕,将孩子掷了出去,落在应柔的面前。
母亲泪流满面,身躯颤抖,将孩子死死搂在怀中,蜷缩在墙角。
“葛清——”
组长声音冷漠,如炸雷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涉嫌与东境叛党黄执勾结,这些证据,你作何辩驳?”
一张张画卷被掷出,画师以极其精准的笔力,画出了他与侍郎大人见面的场面,别院私亭,茶舍隔间,端杯递盏,乃至殿宴上的谈笑……而且还附上了日期。
“东境叛党……黄执……”
葛清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无异于是晴天霹雳,对自己有大恩的侍郎大人,无论是品性还是道德,都是上上之选……只不过当年东西角力,迫于压力,选择了站队,如今被翻出旧账,打成了叛党。
“黄执已被满门抄斩,在他家中发现了为你请奏的帖文,要调遣你离开平妖司,入他门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表明,你是东境埋在天都的一枚棋子,交换三司的情报,勾搭叛党谋反。”男人语速很慢地说完这些话,像是宣判了葛清的死刑,他最后平静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摘了官帽,脱了官袍的男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仍然护在自己妻子的面前。
“很好。”
男人缓缓上前,从随行者身旁拔出了第二把刀。
檐角之上。
黑鸦飞舞。
……
……
“这是什么声音?”
公孙越一个人默默站在宫外,他抬起头,看着皎洁大月被一群黑鸦遮掩,天都的远方响起了嘈杂刺耳的声音……一闪即逝,听起来像是猫叫。
海公公陪他一同站着,不敢远离殿下,注意力一直放在宁奕所在的别院。
他瞥了眼公孙越,轻声道:“公孙大人,是猫睡不着的叫声,天都总这样。”
公孙越笑了笑,点头不语。
是猫叫的声音啊,天都总这样,海公公说的不错,以往自己打开暗门,进入监察司大牢的时候,隔着老远就会听到这样的声音,有人隔着很远发出刺骨钻心的
嚎叫,那声音就像是野猫被扒了皮……听起来痛苦又无力。
“殿下还要第二份名单吗?”
公孙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还是说,殿下要我在这里站到天亮,就可以回去了。”
海公公一怔。
公孙越比他想象中要聪明,而且聪明很多。
殿下的手里……早就有第二份名单了,此刻的监察司已经开始了全面运转,进行最终的清算,从那份名单列出的那一刻起,公孙越便已经没有了价值。
他望向公孙越的眼神变得有些悲哀,心想这一夜会死很多人,公孙越虽然不会死,但之后会比死更痛苦。
海公公的沉默,让公孙知道了答案。
他叹了口气,把手中那份名单轻轻对折,然后撕掉,这张价值千金的名单此刻已经沦为天都最廉价的垃圾,关于此刻天都上演的一切……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殿下也在监察着我?”公孙忽然想明白了一个点,他抬起头,望着皎洁大月,群鸦散尽之后仍然有一抹“污渍”,那张高悬在空中的符纸就像是点落在白纸上的一抹黑墨,白日黑夜都抹之不去。
他已经清空了身边所有可疑的人。
但太子还是得到了第二份名单……天都城向来没有秘密,哪怕没有情报司,也能做到“眼无全漏”,只要“铁律”还在。
那么太子便看得见这座城池里的每一处细节。
“是铁律啊……”他无力地笑了笑,神情变得很疲倦,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最终摇头讥讽笑道:“殿下真是一个无趣的人啊,既然要布局行棋,制定规矩,那么为何要拿出超脱‘规矩’的器物来破局呢?”
在揭破了一切之后,亭外便变得一片死寂。
海公公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公孙。
公孙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如流水一般。
“天都三年,许多人怕我,畏惧我,躲着我,背地里谩骂我。”
“他们说我是天都地下的阎罗王。”
“我接手了天都最大的秘密执法机构,参与了太多罪不可赦的密谋,我看到了天都太多的罪恶……与此同时,我也有一个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监察司的大司首不是我。”
公孙越微笑着望向海公公,道:“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大司首是谁,那个人……被殿下藏得很好。但是这次回都,我猜到了答案。”
海公公皱起眉头,
“你们今晚就可以杀我了,我知道殿下可以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天都城里。”
“但我也可以保证……监察司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罪恶,以及罪恶所指向的那个女子,一切的一切,都曝光在天都城明日的阳光下。”
海公公眯起双眼,寒声问道:“公孙大人,您在威胁殿下?”
“并非威胁,只是一笔……公平的交易罢了。”
公孙越轻笑一声。
红袍男人抖了抖衣袖,他对着海公公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然后大不敬的直呼名讳,语气冷漠的提出条件:
“我想见李白蛟一面。”
第二百九十三章 决裂(四)
“小姐,这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
东厢别院,烛火摇曳。
小昭神情柔和,替徐清焰收起案卷,今夜实在太忙了,从殿宴散会之后,第二份名单便被呈递到了徐清焰的桌案上……她虽是婢女,但跟随主人已久,关于太子的安排,心中也略知一二。
太子殿下等今日已经等了三年了。
三年的隐忍,三年的“包容”……才有了这份完整的名单,才有了今夜肃清异党的大行动。
当初得罪了三皇子,她被流放外地,艰难度日,直到太子从偏僻地将她救了过来……她才能够重新的活着。
对于小昭而言,小姐是给了她性命的人。
太子也是。
捧起案卷,小昭透过桌面梨花镜的反光,瞥见了小姐面容上的憔悴苍白,从那天离开天都,再到今晚殿宴结束,小姐都没和她再说一句话。
揉着眉心的徐清焰,显然有些疲倦,眉间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似乎有心事。
但如今……小昭不敢多问。
“小姐……您休息一会吧。”
她只能轻轻叹气,柔声安慰这么一句,接着搂抱一大份案卷,准备推开木门。
“吱呀”一声。
木门被人拉开了。
寒风倒灌,阴沉长夜,似乎有一道雷鸣响起,刹那映衬出来者的面容,万分疲乏的徐清焰,看到入门人的模样,惊地怔在原地,抱着书卷的小昭被吓了一跳,那人瞥了她一眼,给她侧身让了一条出门的道路……
这种无声的让路,其实也是一种无视。
小昭低着头搂着案卷,快步行走而出,神情变得愤怒而又扭曲。
她压低声音,如野兽嘶吼,在嗓里一字一句念道。
“宁——奕。”
……
……
“宁奕,你怎么来了?”
屋门重新关上,深夜的狂风,以及此刻沸乱的天都,所有的嘈杂,都被屏蔽在外天都的小院之外。
这里很安静。
烛火很柔和。
女子的目光也很柔和,像是一汪平静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而在如今宁奕的眼中来看……却失去了最开始的纯挚。
徐清焰注意到宁奕手中捏的死死的一沓子信纸。
她的神情先是一怔,然后陷入沉默,气氛在无声的纠缠中变得僵硬,很快她便想明白了此中的前因后果,于是有些失望地开口:“我……之前给你的信,你从未看过啊。”
宁奕在屋子内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捏着信,很想说些什么,来到东厢的路上,他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无数的想法,以及无数张口就能够说出的话。
可是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无言。
该愤怒吗?
自己凭什么“愤怒”……愤怒徐清焰杀了这么多的人?还是愤怒她成为了跟自己一样的人?
该失望吗?
自己有什么资格对清焰姑娘失望?
最后,宁奕的喉咙颤动,只是僵硬的挤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等待了很久的女孩听到了这艰涩的三个字。
对不起?
女孩笑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等宁奕开口,她便轻柔接了下话,“你觉得现在的我很丢人,对吗?”
宁奕怔住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徐清焰还是那个徐清焰,面对自己的时候,永远是柔柔弱弱的。
只不过在读完那些信后,宁奕便再也无法将眼前的女孩,与自己脑海中的徐姑娘联系在一起……
徐清焰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桌案上的玉盏,茶水凉了,但她浑不在意,轻轻抿了一口,面对宁奕,她总是觉得放不开,总是觉得小心翼翼以至于局促不安……明明把一切都写在了书信里,却始终忐忑于宁奕知晓真相后的态度。
她有些恍惚,深夜批改文卷的女孩从不修饰面容,穿着很随意,披着一件黑色纱裙,头发散乱披着,额前的碎发轻轻垂下,遮掩双眼。
眼前的时间变得模糊起来。
这个宁静的屋阁内,过往的一幕一幕倒映,只不过此刻颇有些讽刺。
宁先生原来没有看那些信啊……
她还以为,那一天宁奕说
要为她斩开雀笼,这就是知晓一切后的态度了。
原来现在才是啊。
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努力让声音变得稳定。
“宁奕。”
徐清焰笑着问:“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之前的那些话,你要收回吗?”
宁奕只是沉默。
如今的两个人,像是对换了灵魂。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该如何组织思绪,在太子揭露了血夜真凶之后,脑海便一片空白……但他选择了面对,来到东厢,来见徐清焰。
“监察司的大司首……”
宁奕的声音很沙哑。
“是我。”
徐清焰语气平静的承认了。
“这些年杀的人……”
“也是我。”
“今夜……”
“都是我。”徐清焰握着茶盏,站了起来,她不再是那个躲在黑暗中的瘦弱笼中雀,她的眼中有光,明亮而又坚定,盯着宁奕,声音不大,却迸发了小小身躯里的全部力量,“监察司每一份重大的案卷,最后签字确认的人都是我,这些年天都地下流淌的每一滴鲜血都与我有关……至于今夜的肃清,由我全权负责,那些害死我哥哥的东境叛党都将得到最公正的处罚。”
每说一句,宁奕的面色便苍白一分,他从未见过如此坚定,如此凶猛的徐清焰,黑纱裙女孩用力将茶盏攥在手中,像是一只抵角备战的羚羊。
徐清焰忽然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她看着宁奕的双眼,在里面看到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女孩很疲倦地问道:“你觉得愧疚?”
“愧疚……是有的。”
“你不需要愧疚。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与你无关。”
“你应该跳出这个笼子。”宁奕只觉得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很苍白,很无力,而且很荒唐,“……我希望你不要沾染这些鲜血,远离纷争,当一个干净的人。”
“……”
“清焰,那天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我和太子谈过了,我带你离开天都,不会有人知道监察司大司首的秘密——”宁奕咬了咬牙,道:“只要你答应我,不要参与到这些事件的后续,我帮你变成之前的那个‘徐清焰’。”
他凝视着女孩,向前退了一步,而徐清焰则是后退了一步。
两个人的距离就此僵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我拒绝。”
“我不要变成之前的那个‘徐清焰’。”
“宁奕,我对你是绝对坦诚的……我从未欺骗过你,隐瞒过你,怀疑过你。”徐清焰赤足踩着的那块木地板,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片,她悲哀至极的笑着问道:“可是为什么,连你也要我变成之前的那个‘徐清焰’?!我就应该按照你们所想的那样活着吗……这就是你所谓的给我‘自由’吗?李白麟要我活成那个模样,太宗皇帝也要我活成那个模样,如今连你也一样……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宁奕的大脑嗡嗡嗡作响。
他想起了太子所说的话……想要快速摧毁一个人,就给那个人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只有太子,真正的给了徐清焰自由。
绝对的自由。
没有限制的,肆意妄为的自由……于是只需要轻轻加上一个仇恨的推力,那个女孩便会向着黑暗的方向掠去——
自己如今所做的每一个让白纸重新变白的举措,都是无用功。
一如之前想要把白纸涂黑的人那般。
这张纸到底是什么颜色,从不取决于其他人,只取决于她自己。
“宁先生,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清焰低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重重跌回椅上,像是将自己的魂魄都跌了出来,“我也一样……我对你也很失望。”
女孩将手伸到自己的脖前。
她轻轻拽动那根红绳,将那半片骨笛叶子从自己的玉颈扯下,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举了起来。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的厉害,下了很大的决心。
“笛……笛子……还给你。”
徐清焰咬紧牙关。
骨笛被一只手接走了。
她没有抬头,所以也没有看见男人此刻的神情。
女孩蜷缩在椅子上的瘦弱身体,因为情绪
的剧烈起伏而不断颤抖,她死死控制着自己,把头颅埋在膝盖间。
屋阁内还是无声,在给出骨笛后,她不再开口,宁奕也不再开口。
没有叹息。
没有哭泣。
什么也没有,或许其中有过一千万次欲言又止——
但最终只剩下一片比死亡还要凝重的寂静。
然后是木门被拉动的声音。
宁奕离开了东厢。
女孩蜷缩的身体不断震颤,最终抑制不住的迸发出低沉的哭声,她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的撕心裂肺,视线模糊,万般的后悔催动她想要追逐,狼狈地跌下椅子之后,她就像是一条涸死的鱼,用力攥着五指,雪白手腕鼓起血线,最终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屋外长夜燃尽,黎明光芒升起,如一线潮水,透过竹窗映入地面,缓缓推进。
蜷缩的女孩躲在角落,光明淹没了屋室,却停滞在她的脚踝。
……
……
黎明残破,陋室寂静。
葛清怔怔看着悬在自己面前的长刀。
监察司的小组组长,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刀,他默念着腰间令牌的讯息,淡淡道:“葛清先生,您曾经在平妖司写过一篇《讨四境檄文》?”
葛清怔住了,不明所以,这篇檄文乃是他早年醉酒所做,一时之间意气风发,怒骂朝堂百官,幸好未曾面世,仅在少数几个挚友之间流传,即便是黄执侍郎也不曾知晓。
他听到《讨四境檄文》的时刻,第一反应是拒绝。
葛清果断摇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组长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道:“有位大人看过那篇《檄文》,‘他’夸你写的很好。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不会与叛党勾结,黄侍郎的事情,可能存在污点,是东境的栽赃……接下来你需要陪我们做一场调查。”
“调查?”
葛清有些失神。
“嗯。例行公事的一场调查。”这位小组组长淡淡道:“放心,那位大人既然发话了,你便不用担心了……”
“等一等。”葛清仍然是护住自己妻子的姿态,他声音沙哑道:“今夜……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那位小组组长皱起眉头,他本来想呵斥一句不该问的别问。
但训令里的最后一条消息,却让他在此刻保持了沉默。
组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今夜死了很多人,但是都是该死之人,走私,贩假银,运国库,罪名确凿,所以判死……那位大人不会冤枉好人,至少在我看来,他没有冤枉你。不必担心屈打成招,接下来你会被执法司按照程序带走。”
说完之后,他便缓缓收刀归鞘,带着小组转身离开。
组长最后停步,回过头,望向葛清,面无表情地提醒道:“关于‘监察司’的事情,希望你忘得干净一些,以免招惹麻烦。”
……
……
“二月十九。东厢。夜。”
“我终于,终于,终于见到了宁先生,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不过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之所以写下这一封信,是因为跟宁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太值得纪念啦,我们一起去吃了红符街的耙牛肉,糍粑,早茶铺子,去绿柳街吃了冰糖葫芦,捏了糖人……跟宁先生在一起,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很开心。”
“最开心的事情,是宁先生告诉我,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宁先生,其实你不知道呀,我不在乎这个世界。我只在乎你。”
“我会做一个光明的人,会努力的想前跑,其实不需要宁先生,我自己也可以挣脱这座牢笼的……如果那一天到了,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最高的雪山,去走最远的大漠,去很多很多没有去过的地方,就像是在天都的这几日,这样的日子,一想到就会开心的笑出声来。”
“这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想……”
一段很长的文字,写满了愿望。
譬如去海滩上捡海螺。
再譬如乘舟去西海的仙岛。
再譬如找一个院子躺在阳光下睡觉。
然而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被横线划去,被泪水打湿,风干,一团模糊。
最后只剩下。
“我想……”
“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光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决裂(终)
“殿下,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天都的这一夜很是漫长。
公孙越如愿以偿见到了太子,这一次太子为他沏上了热茶,凉亭内两个人相对而坐,罕见的君臣重逢,却没有丝毫的温暖。
今夜的“烈潮”再度燃起,东境的“叛党”将因为公孙手上两份名单的流出,而遭受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而这一夜肃杀行动中,无辜遭受牵连的人也绝不会是少数……长夜再漫长,也有黎明时。
天亮之后,监察司就会曝光在天都的光明下。
而迎接这个血腥机构的,势必是激烈的谩骂,唾弃,以及反击——
公孙面无表情瞥了一眼热茶,还有干净如昨的玉案,上一次与太子的会面就在,却像是过了很久,他轻轻端起茶盏小啜一口,“算来算去,终究还是你技高一筹。”
太子的面容没有喜悦,只是平静,深入骨髓的平静。
“但仔细想想,公孙也算是完成了诺言。”大红袍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沿着杯盏划了一圈,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音,“最后的脏活,我也做了,那位大司首的手段很干净,今夜的行动一定很成功吧。”
太子不置可否,轻声道:“该死的都会死。”
至于一部分不该死的……
若要安内,便只能如此——宁错杀,勿放过!
“好。那么便算是了却了你一桩心愿,这几年的功劳苦劳,过眼云烟,换来今日的一面,我只想问一句——”
公孙轻轻合上瓷盏盖。
“殿下前些日子对我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他望着太子,这个从未食言的男人,此刻没有与公孙对视。
李白蛟缓缓道:“我不杀你。”
公孙笑了,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来问这个的。”
“顾谦。我要问的是顾谦。”公孙越活了很久,他像是天都地下的影子,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活得很“局促”,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他永远有下一个要赶去的地点,永远有下一个要审问的人,永远有下一份调查的案卷,天都监察司这个巨大的地底机构,最核心的轮毂就是他,也只有他。
这三年来,公孙越如一只不知疲倦的鹰犬,在唾骂和黑暗中倔强活着,而此刻却长长吐出一口气,以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注视太子,喝了那盏热茶后,他的体态逐渐松弛,神态也变得柔和,在得知监察司开始清算之后,他心中紧悬的那一根弦终于断开了——
总归要来的。
公孙坐在黑夜中,像是获得了自由,笑着开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活不活无所谓,顾谦要活,而且要活得很好。”
短暂的沉默后。
李白蛟点头:“我答应你这个请求。”
“还有……”
“不要让他参与到任何监察司的后续任务当中。我要让他当一个清白之官,远离天都的纷争。天都还有很多青年才俊,昆海楼可以另请人接手。”公孙越面无表情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太子这一次摇了头。
“我无法答应你这个请求。成为什么样的人,是顾谦的选择。”
“这不是请求,是要求。”公孙越笑了,带着讥讽,一个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的人,当然也不会对皇权有所忌惮,他已经一无所有,“殿下,你总是标榜自己是一个‘宽仁’之人,你尊重每一个人的意愿,绝对的遵守诺言。在我看来,这实在太可笑了,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出发点都基于你自己,你是一个绝对自私,绝对冷漠的无情的人,与宽厚,仁慈……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这一连串的轻蔑之语,已是极大的不敬。
李白蛟的神情仍然平静。
他看着公孙越,像是看着一条野犬。
如他这般坐在皇座上的执权者,怎会与一条匍匐脚下的野犬计较?
但心中似乎升起了某种情绪,只是一缕火苗而已。
“我再重复一遍……这不是请求,是要求。”
“我要求监察司脱离与顾谦的所有关系,这场烈潮不能伤害到他一丝一毫。此后他也决不可参与到第四司的职务之中——”
残破的长夜下,红袍被风吹拂,如一团将熄的篝火。
“否则我会将你所有的秘密都告知天下。”
公孙越说出了自己想要说的那句话,也终于在那张 万年平静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丝波动。
“关于谪仙东皇决战宝珠山的黑幕。”
“关于大隋公主李白桃的失踪秘闻。”
“关于您……在春风茶舍第四块砖下埋藏的秘密,所有的大、不、逆。”
李白蛟那张冷漠的脸庞,终于涌现了愤怒,在宝珠山,李白桃,以及春风茶舍这几个关键词出现的那一刻,愤怒的火苗燎原地燃起,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胸中“蹭”的一声烧起熊熊大火。
他掌心的瓷盏“砰”的炸碎。
热烟滚滚,雾气袅袅,一颗颗水珠在空中翻滚。缭绕着华服太子,白雾化为一条细狭蛟龙……世人总有一种错觉,提到太子李白蛟,脑海中的形象,还是之前那个日夜留恋青楼画舫的瘦弱登徒子,但事实上他的修行天赋很高,是三位皇子之中遗传皇血最强大的那一个。
他捏碎茶盏,冷漠道:“公孙越,好好的活着,不好么?”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公孙越面带微笑,他四面八方的空间,都被强大的皇权压塌,翻滚的气浪,随时能够要了他的性命,而这正是他说出之前那些话的原因。
他希望李白蛟能够杀了他。
在这位太子的手下干了三年,公孙越一直想看看……太子盛怒之时到底是什么模样?比起被仇敌围攻,被监察司刑法加在自己身上,不如死得痛快,在临死之前还能看到李白蛟的失态……这真的很好。
“我死之后,将继续有‘眼睛’替我注视着殿下。若是顾谦出了事,或者殿下不答应我的要求,那么这一切的秘密都会被放出来,昭告天下。”
公孙越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仍然在笑。
感受着那股巨大的压力……原本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的红袍男人,此刻双手仍然搭在椅背上,只不过身子倾斜了一半,看起来有些滑稽。
皇权压塌了他的一根肋骨,再继续下去,他整个人的骨骼将会被巨大的压力挤压变形,缓缓磨成齑粉。
他会变成一个侏儒,变成一个矮人。
亦或者……变成一个五脏肺腑挤在一起的肉球。
公孙仍然在笑,但他的眼眶渗出鲜血,嘴唇,鼻孔,天灵,都因为这股强大的压迫而渗血,红袍第一次被自己的鲜血所沾染——
“令人作呕的东西。”
李白蛟冷冷的开口,道:“你还不值得本殿食言,本殿不会杀你,但定会让你承受这世上最大的折磨。”
他抬起一只手。
屋阁外,海公公缓步领命而来。
……
……
铁律符纸收敛的那一刻,天都城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收敛铁律,或许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想要重新释放铁律的力量,使其盈满整座天都,则是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背负双手的蝎子辫女童,与二皇子李白鲸,一左一右,就这么视若无人的走在天都大街上。
一道道夜行的影子,在屋脊上空掠过,他们都是监察司的精锐,是春风茶舍花费巨大代价所培养出的棋子,而距离如此之近,却未有丝毫察觉。
这个世界,不仅仅是“眼睛”能够看见。
天都皇城失去了铁律,就失去了光明,哪怕这么两个人如此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也没有人发现。
一层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女童和二殿下周围。
“死了。都死了。”
女童的目光透过一层层的木板,屋楼,直接望向更远的远方,除了第一间的大宅,此后所去往的每一座屋子,留下来的都只有尸体……这场清算活动已经开始,他们想要实行任何的营救都无意义,在天都城内触发战斗显然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李白鲸的眼神里有些惋惜。
他的本意是,在这个
没人能够想到他们会来的节骨眼上,以“琉璃盏”之力,能够带走一些余力,便是一些余力……但是那位兄长显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果断。
“我们赶过去,或许能救一些人。”女童说出“救”这个词的时候,蹙起眉头,明显觉得不习惯,于是更换了用词,道:“大概能带走三十个,挑选真正核心的心腹即可,有东门的‘于潜虎’内应,问题不大。”
“带不走了。”
李白鲸摇了摇头,“我的那位哥哥,比我想的要清楚。他是故意等到今天动手的。”
女童蹙起眉头。
“他知道的,一切都知道的。”
李白鲸笑了笑,神情变得坦然了许多,道:“毕竟三人中……唯一接触过铁律的,就只有他。我们对于‘铁律’所有的猜测,揣摩,怀疑,都建立在了错误的认知上……铁律比你想象的更强大。”
蝎子辫女童沉默了,她的确感觉到了一股被人直接注视到内脏的感觉,仿佛被光明直射,无所遁形,即便是律纸收敛……那股锐利感仍然不曾消灭。
“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
“先生。”李白鲸轻轻一只手搭在韩约肩头,道:“陪我走一走吧,我要去宫里一趟。”
女童吓了一跳,讶然看着二皇子。
这具躯壳内似乎藏着两个灵魂,时而天真,时而阴沉……有时候像是一个背负无数人命的大魔头,有时候又天真的像是一个幼稚的婴童,而此刻被李白鲸轻轻拍了一下,她便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两个人远离长街,来到宫殿,宫门为他们而开,长伺的侍者似乎看得见,又似乎看不见,只是遵守着太子提前布置好的安排,一左一右拎着长灯,裹挟着女童和二殿下的雾气就这么缓缓入了皇宫。
一切还是之前的模样。
没有什么改变。
李白鲸并没有闲逛,也没有去往太子所在的方向,他走向了“东宫”,走向了自己母亲齐虞所在的偏殿……这一路走得很顺,今夜宫内似乎没有什么侍卫,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他让路。
似乎根本没有小心翼翼的必要。
铁律早就看到了他。
而太子也早就做好了部署……宫里的其他位置或许藏着埋伏,但通往自己母亲的方位真的很是太平。
李白鲸来到了东宫,殿门虽开,但寝宫死寂,纱帘紧拂。
一根门锁在内被人锁住。
只不过女童两根手指划过,隔着一扇门,将门锁直接斩断,伴随着推门动作轻柔落地,被女童一只脚钩住,未发出丝毫声响。
李白鲸站在门外。
他将木门推开了一条细狭的缝,却没有入内。
他就这么安静站着,如一根木桩,伸出的那只手缓缓抽离,悬停在木门之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开了门。
短暂恢复了“懵懂”的女童,双手捧着生锈铁锁,惘然看着这一幕。
里面徐徐溢散出一股她天性喜欢的味道。
李白鲸望向她,柔声问道:“如果待会打起来,先生的神魂需要多久才能苏醒?”
女童眨了眨眼,抱着铁锁,缓缓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瞳的间距逐渐变大,眼神也变得涣散开来。
李白鲸没有得到回答。
他似乎在思考,在衡量……里面就是自己的母亲,这一趟来天都,一是想带回当年的旧部,二是想入宫带走自己的母亲,来之前他本以为,后者会更难一些。
但没有想到,入天都的计划被太子识破,今夜旧部尽遭血洗。
而入宫……却是无比轻松。
接下来带走齐虞,会遭遇到多少阻力?甘露先生修行遇到了一些问题,如今能够以一缕神魂附在女童身上,陪自己入天都,便已是殊为不易,若是在关键时刻不能显圣……麻烦就大了。
这些思量,在李白鲸脑海里纠缠。
二皇子做出了选择。
他收回那只手,快步踏入殿中,然后脚步顿住。
之前脑海里构思的计划在这里中止——
月光无法穿过竹窗黄纸,只能投出朦胧模糊的影子,一个悬在屋梁上的瘦削影子,摇摇晃晃,仅仅剩下脖颈与棉帛角力,已没了气息……太久未曾进食的原因,齐虞瘦的像是一根竹竿,披着宽大的宫袍,看起来像是一只自由的鸟雀——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还能把自己挣扎着吊上屋梁。
地上躺着一个被踢翻的木凳。
这一幕安静的画面,却如一枚炮弹。
重重击打在李白鲸的心脏部位。
早已见惯了生死的年轻男人,鼻尖酸涩,感受到了切骨的悲伤,他默默来到母亲身下,把凳子扶正,把那具尸身扶着搂下。
那个原本还惘然的女童,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李白鲸身旁。
韩约那一缕神魂幽幽开口,问道:“太子做的?”
李白鲸摇了摇头。
“不是他。”
母亲死前,还给自己精心画了妆容,嘴唇还含了胭脂,现场很干净,没有争斗的痕迹,屋外门锁都生锈了,这是母亲花了很大功夫给自己准备的死亡。
李白鲸看着那张煞白的没有血色的面孔,抚摸着泛着浅淡余温的面颊。
他来晚了一些。
“带她走么?”韩约不含感情地问,“远行至此,我神魂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如果太子发动武力……红拂河老家伙不出手,我们可以带一些人走。”
“不带了。”
李白鲸摇了摇头。
他放下了母亲的尸体,轻声道:“什么也不带了,这些都留在天都吧。”
“先生。天快亮了。”
他来到东宫殿外,看着这片本属于自己的皇宫,语气里带着一些轻松,最深层却藏着失去一切的悲伤。
李白鲸笑道:“我想起父皇曾经对我说的话。”
“什么话?”
韩约蹙起眉头,来到他身旁,一只手扶住额头,神情变得模糊而又凌厉,似乎在两种极端的状态下切转,时而恍惚,时而清醒……随着自己修行境界的拔高,琉璃盏内能够符合条件的身躯越来越少,有些直接在烈日之下灼烧炸裂,有些则是被两股截然相反的气流压为齑粉,这具“稚童”是比“书生”更加精粹的容器,只不过美中不足,是精神力的转移还有缺陷,不能在琉璃山外时时刻刻保持清醒。
二皇子看着远远天边,逐渐上升的一缕光芒,劲风伴随着曙光吹拂而过。
韩约皱起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眉心,稚童的眉心燃起一股虚无火焰,犹如青灯古盏,稳定的洞破空间——
两人的四方,燃起一扇星火门户。
“若一无所有,又何惧一死?”
二殿下感受着天都穿街而来的狂风,一道又一道的黑衣,长袍,弩箭,在宫殿屋檐上空升起,长夜的尽头,这些箭镞对准了他。
而宫内极高的那一处古塔,一个腰挎油纸伞的黑袍男人,单手扶着宫殿钟塔塔尖,站在光明与大日之下,黑衫沐浴黎光,面无表情与一男一女对视。
“我已是一无所有之人了。”
李白鲸望着远方钟塔上站立的宁奕,轻声道:“回去之后,就开战吧。”
……
……
葛清被执法司的持令使者带走。
屋阁外的长街迎来光明,葛清从未觉得有哪一夜,比今夜还要漫长难熬,也从未觉得有那一日,比今日的黎明还要灿烂。
日出的朝阳,蒸发了昨夜雨水,肃杀了旧冬的严寒,直至坐上马车,葛清才有一种幻觉……天都似乎变好了。
这种好,很难用言语去形容。
如果准确来说,应该是变温暖了?
寒冬与长夜一样难熬,但总归会过去……算一算日子,的确到了春至之时,街头的冰渣化了,叽叽喳喳的雀鸣响起来了,这一切都让人恍惚。
例行公事的完成了执法司的对答,对方询问了自己和黄执交往的具体事宜,然后释放了他……一份红字证明交到了葛清的手上,他被证明是无罪的。同时还有一份关于“黄侍郎”的案卷也被交到了他的手上。
礼部侍郎黄执,勾结叛党,意图谋
反,私贩官盐,耕牛,私自与东境琉璃山联络,并且谋划了天都郊外鬼修谋逆杀人的几桩大案……证据确凿,而且逻辑严密,至此葛清不得不相信,自己所谓的“恩师”真的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监察司当场歼灭黄执也是依照律法行事,毫无过错可言——他们在黄执的屋宅中发现了好几具抽干人血的尸体,这位侍郎投靠东境之后默默修行鬼道功法,为了拔高境界,与鬼修勾结,从荒域运来了几个花季少女,来满足自己的私欲,黄执还有人妻之喜……屋宅里发现了几位面目不明的尸体,男人已被风化,女人亦是被邪法吸干,案卷的最后标注,天都城内部分官员被调遣离职,离奇失踪,便证明与黄执有关,这位礼部侍郎利用职权,专挑颇有姿色的女人下手,而这些女人则是被证实是那些小官的妻子。
具体手段……已经不用再说。
葛清浑身生寒,只觉得脑海里被一道霹雳劈过,这一切让他觉得恐惧。
“葛大人?”路上的一位同袍,同样是人微言轻的小官,看见葛清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搭话,“您这是怎么了?”
葛清打了个哆嗦,苦笑道:“没什么,一夜失眠……”
“您知道吗,天都变天了!”
那个同袍拉着葛清,欣喜道:“还记得之前大家传得沸沸扬扬的‘监察司’吗?”
葛清神情如遭雷击,想起那位组长临行前的交代,警惕道:“监察司……怎么了?”
“监察司是真的!”那位同袍,与自己一样穷酸的书生,神情激昂,“这帮烂人弄得天都鸡犬不宁,四处捕风捉影,害得朝堂一片死寂……”
葛清听着觉得一阵害怕……为什么这个家伙敢如此议论监察司……他望着来来往往的街人,自己从执法司出来,发现大街小巷都贴了公告,许多人都在围观,这样的言论似乎并不会招惹祸端,为什么?
“殿下查出了这个肮脏的机构,以及背后的主使者。”
“监察司大司首公孙越,已经被逮捕归案,那个恶心至极的家伙……可曾想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会被曝光出来?怪不得心虚不敢参加殿宴……”穷书生压低声音,讥讽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告诉你,殿下很久之前就在严查了,昨夜终于出手……还记得新成立的昆海楼吗?殿下狠狠摧垮了监察司,据说昨夜的天都死了很多人呢。”
说到后面,书生有些戚戚然,他昨夜睡得甘甜,可惜没能上街,目睹这一幕壮观景象,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时刻中来。
葛清失魂落魄,来到了那巨大的公文前。
公文上列了许多监察司重罪之人的名字。
自己的“恩师”黄执,赫然在其中之列……而最上方,则是那个猩红的,曾经让天都所有官员都为之厌恶而且畏惧的名字。
公孙越。
这份名单里的人,有些已经死了,有些生不如死。
葛清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响起。
这些东境叛党,当了替死鬼,推动了殿下的一步大棋。
天都众生得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解释,太子从未想过要建立“监察司”这么一个肮脏罪恶的存在,这一切都是那个叫“公孙越”的男人的错……于是那个男人得到了最痛苦的惩罚,监察司也被连根拔起。
但事实上……监察司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
那些曾经涌动在天都夜潮下的精锐使者们,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天都的民众再也没有看见他们……但庙堂上的每一个人,却依然能够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街道挤满了人,葛清像是一只蚂蚁,被人挤来挤去。
他有一种错觉,觉得众生皆是愚蠢的蝼蚁,自己也不例外。
在天都的欢呼声中,太子成功建立了一个超脱三司制度之上的秘密机构,没有引起反噬……因为一切的异党都被铲除了。
太阳升起来了。
葛清一开始觉得很温暖,现在觉得很燥热,他想要走,却不知道走到哪里能够避开那一**日……走着走着,脑海里迸出了一个问题。
天都真的变好了吗?
远方再度响起了轰鸣,街道上挤满了人,将长宁街围绕的水泄不通。
三司的官员齐聚,却阻拦不了民众的潮水,那里有一辆破烂的笼车,一个衣衫褴褛,破烂如乞丐的男人,戴着手铐脚镣,被困在笼车上,不断有人向着笼车投掷污浊。
“看见了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孙越!”一个孩童兴奋地向他介绍,然后用力将一筐臭鸡蛋砸了出去,笼车内的那人不躲也不闪,事实上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双眼被剜空,只剩下两个空洞,耳朵一片血污,此刻充斥脑海的应该只有嗡嗡嗡的巨钟鼓荡声音。
公孙越的双手被吊在笼车最上方,脚镣沉重,笼车设计得比他略高一些,以至于他无法平稳站着,只能吊在车上,那身红色官袍早已被扒了下来,浑身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刀口,割地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他的口中似乎含着什么……是一对肉球,笼车颠簸,公孙越不曾咬牙,也不曾呼喊,他含着那对“肉球”十分轻柔。
那是他的眼珠子。
仅仅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恶心欲呕。
“这是他研发出的酷刑,现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一个中年男人在葛清耳旁开口,厌恶地掷出一块石头,正好砸入笼车,砸在公孙越的肋骨上,那个男人的腰身缩了一缩,表情痛苦地收缩了一刹。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再度掷出一块石头,只不过这一次砸中笼车,没有伤到公孙。
围观的民众因为“公孙越”的游行而兴奋。
这些年公孙越作的恶太多,太多,以至于当他被“处刑”时,万人空巷来观赏这一刻。
“这个家伙干的坏事太多了,殿下盛怒,要狠狠处罚他。”
“已经有文官出了谏书,记载了公孙越的十宗罪,如此多的大罪,律法都不知该如何处理……”
葛清随着那辆笼车走了一小截,无论他走到哪,都有人热情地向他介绍。
“你知道吗,我们都错怪顾谦大人了。顾谦大人是清白廉明的好官,与公孙越从不合污,这一次公孙落马,据说就是与顾谦大人有关,殿下重赏了昆海楼。”
说到某个敏感的名字,听力模糊的公孙,裹满鲜血的面颊似乎都凝固了一刹。
而这一幕,被葛清捕捉到了。
那辆笼车越来越远,但并非是行往刑场,而是通向大牢。
“殿下说,要让他在天都游行三日。以泄民愤。”
“此人罪该万死啊!”
“殿下已是宽仁大量。”
大日之下,笼车一路驶过,洒了遍地鲜血,斑驳刺目。
那个家伙……真的有这么多血吗?
还能流三天吗?
葛清恍惚地站在街尾,人潮缓缓散尽。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他真的只是天都城内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在巨大的舆论潮水下,他已经相信那张公文上所写的一切,已经相信街道每个人对自己说的一切。
可是潜意识里,仍然有声音在告诉他。
——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葛清耳旁响起。
有位披着黑色莲衣的年轻男人,神情疲倦,不知何时,与葛清站在了一起。
“昨夜那些人私闯民宅的事情,对不住了。”莲衣男人沉默一小会,道:“葛清,你也知道……监察司不存在了。他们换了个称呼。”
葛清恍惚地看着年轻男人,失神之下,竟然只是觉得眼熟,与自己在殿宴远远看到的某个身影有相似。
“您……您是?”他喃喃问道。
“宫里有人给我递了你的文章,讨四境檄文写的不错。你不该在平妖司埋没才能,来昆海楼吧。”那个男人轻声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谦。”
“顾谦……”
是了。那个在殿宴上无比耀眼的年轻大人。
葛清苦笑一声,道:“您是那位阎王的判官?”
沉默了一小会。
顾谦点了点头。
他轻声道:“我和他已经决裂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旧愿
“铛”的一声。
钟声响起,大旗飘荡在天都上方,逆着光芒浮展。
劲风吹拂,鸟雀四散,昆海楼的楼顶,一位青衣女子倚栏而立,手中捧着一卷古书,双目却是被一巾白帛蒙住,她若有所思地停下翻卷动作,回头望向楼外。
“吱——”
雀鸣。
女子目光随着雀形拂动而缓缓挪移,青布虽然蒙目,却不能阻拦她视物。
“楼主大人。”
昆海楼的一位专员缓缓登阶,小心翼翼来到顶层,他轻声道:“这是昆海楼扩建的文书,您需要签一个字。”
专员的神情有些紧张,不知为何,那袭青衣总给人很大的压力。
这份文书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太子口谕,圣上意志,文书里的内容很简单……昆海楼即日扩建,鲸吞海饮汲取人才,允许三司六部引荐或者自荐,如今递到张君令面前,也只是走一个流程罢了。
文书签了,昆海楼便会成为殿下意志的第二个载体,监察司的一个新壳子。
公孙越已经被狠狠的打倒了。
谁也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但日出之后,无数公告贴满天都大街小巷,将这位“监察司大司首”的累累罪行尽数揭露,太子殿下之盛怒,前所未有,在寿辰之前,有人猜测殿下会有“大动作”,许多人预测是针对北境的“斩首行动”,但今夜天明,将军府的铁骑安然无事,有人看见沉渊君昨夜出城,今日平安无事的回归……反倒是之前气势汹汹的小无量山,集体消失了,一夜之间,像是融化的冬雪,从天都皇城内“蒸发”了。
“宫中扩建昆海楼的文书……”
张君令一只手捋了捋发丝,以她的才智,一瞬便明白了太子借着“昆海洞天”巧立新目的手段,只不过又想到昨夜天都的血腥,今朝游行的笼车,还有前不久下大雪时,她陪顾谦在城头看到的画面。
“我只是名义上的昆海楼主罢了。”青衣女子继续翻书,只不过轻声吩咐道:“把这份文书,交给顾谦吧。”
……
……
幽暗的光火。
沙哑的嘶喊。
血与火交织,汗水和骨肉融合,只不过这些画面,公孙越都看不到,他口中仍然轻轻含着自己的眼珠子……这个面目丑陋狰狞的男人,此刻的神情不像是死寂,更像是安宁。
他的眼珠子被挖出来了,看不见那一张张愤怒的面孔。
被拎到天都钟塔底下,罩在清晨黄钟钟罩里,那隔着数十里地听起来悠扬清远的钟声,在放大阵法下直接击穿了耳膜。
全世界都很嘈杂。
但公孙越的世界很安静。
那张安宁的,虚弱的,苟延残喘的面容,忽然颤了一颤,面色变得紧张起来。
他闻到了一缕熟悉的气味。
地牢内的脚步声音很轻,轻到正常人都听不见,顾谦一个人来到了这里,监察司的所有酷刑都轮番在公孙越的身上施展了一遍……被捆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实在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更像是一捆即将散架的稻草,枷锁一断,整个人摔在地上就会摔成一蓬飞灰,也正是因为太子要游行三日的诏谕,那些酷刑没有再对他第二遍施展。
他还要屈辱地活上二十四个时辰。
得到了太子的允许。
才能死去。
公孙越的喉咙挣扎着嗡动,他含着眼珠子,面部肌肉极高频率地震颤,想要吞下自己的眼球入腹,但是做不到……一枚枚铁针在牙床内顶立,插满了缝隙,而以那些秘密要威胁太子的代价,则是被拔去舌根。
他的口中,除了自己的眼珠,再无其他之物。
有眼无珠。
祸从口出。
皇权自上而下的漠视,以及嘲讽,在这个男人凄惨的面相上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公孙越感觉到身子一轻,似乎被人放了下来,能够平躺在地面上,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但恍惚之间变得更暗了。
顾谦的身旁两位死士,抬着一口棺木来到这里,从里面取出一具与公孙越同样破烂不堪的“尸体”,捆缚在十字铁架上,那人同样被剜去了双眼,施加了一遍刑法,此刻完美取代了公孙越的位置。
谁会认得没有人形的人?
顾谦看着棺木合上,躺在木棺上的男人,流出两行血泪。
他轻声吩咐了一句。
“把他带走。”
两位死士喏了一声,轻柔抬着棺木离开,地牢只剩下顾谦,承受了一番酷刑的替罪羊,半口气吊着,将死未死,一开始还有他的喘气声音……后面便渐渐无了。
顾谦背负双手,神情复杂。
昨夜之后,一纸公文,他站在了天都庙堂上最高的臣子位置,一时之间,风头之盛,比之三司大司首犹要过之,无数“幸存者”来到昆海楼登门拜访,想要与这位新晋的顾大人好生攀谈,却都扑了一个空。
谁能想到,站在天都最高处的顾谦,在最该风光无限的时刻,偏偏一个人来到了天都最阴暗的地牢。
在过往的三年里,烈潮余孽的案卷始终是大隋最高的机密。
负责纠察这份案卷的“监察司”藏在地底的最深处,顾谦跟随公孙越,他一直想要谋求进入“第四司”的机会,但始终未能遂愿,公孙越早就为今日的身败名裂做好了打算……直至如今他才明白,当初旧楼一别,竟是真的永别。
公孙越在三年前就做好了“割裂”的打算。
监察司是一团肮脏到不能再肮脏的污水,在剿灭东境之后,黎明初生的天都便不再需要“监察司”了,活在长夜阴影里的那些执行者会被殿下转移到地上。
而公孙越只有死路一条。
“不让我接触监察司……是为了保全我么?”
顾谦伸出一只手,轻轻触摸着铁栅栏上的血迹,他的面色稍显苍白,干涸的血液有些粘手,他用力按住铁笼柱子,神情变得很是难看。
为了调查沈灵,徐瑾的死。
他拼了命寻找太清阁大火的真相……而保管着一切案卷的监察司,却始终将他拒于门外。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顾左使”。
楼主是虚名,左使是实职,张君令性格闲散悠静,所有的事务都移交到自己手上,换而言之,太子巧立昆海楼后,顾谦便是当今权倾朝野的第一能臣!
再加上他无比清白的档案,温和待人的品性,天都所有官员都前来交好——
而这条路,是公孙越为他铺的。
“砰”的一声。
重重一拳,砸在地牢的栏杆上,铁笼栏杆微微弯曲了一个弧度。
顾谦的指节渗出鲜血。
……
……
重新回到地面上,顾谦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运送棺木的那两人是无比忠心的死士,安排的是一条秘道,明日的笼车游行已经有了替代的人选……真正的公孙已经被安排送往昆海楼的地下密室。
此事,是他瞒着太子殿下所做,即便被发现也无妨。
毕竟……他与公孙已经“决裂”了,作为新任的昆海楼左使,亲自提审公孙越,也不违法理。
顾谦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昆海楼
挤了一堆人,三司六部,各个王府,都遣人来结交这位左使大人,之前昆海楼初立,来的人远远不比今日。
顾谦下了马车,面带微笑应对这些必备的寒暄,身旁的使者将请辞一一收下,他下意识拢起了受伤的右手,拳头缩在袖子里。
这一幕被高坐楼顶翻书阅卷的张君令收入“眼”中,青衣女子挑了挑眉,倚靠在栏杆上的动作幅度更大了一些,看起来随时可能掉下去。
顾谦被人群围堵,颇有些左右难为,在昆海楼前寸步难进。
“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声音响起。
顾谦头顶有一本不厚不薄的古卷落下,他抬起头,敏锐捕捉到了楼上那人扬手的动作,同时伸出右手,稳稳将古卷接住。
“顾左使——”
张君令掩面打了个哈欠,颇有些睡意,对着楼下人群淡淡开口,“本楼主正睡着呢,书掉了,顾左使啊,麻烦你帮我捡上来。”
一句话逐客。
虽然生硬,但是好使。
顾谦面色不动,内心有些想笑,看着那些官员又敬又畏的让开道……殿宴之后,莲花阁的两位高徒,曹燃,张君令,已经成为三司六部各位“大人物”避而远之的角色。太子极念人情,对莲花阁的传人极好,这两人,一位是莲花阁的名义阁主,执管天都数万卷藏书,一位则是昆海楼的楼主,看起来与顾左使的关系有些好的过分……懂的都懂,这些老狐狸送礼的时候往往都送两份,而且送的极其考究,据说还有送夫妻床笫之物的,只不过被淹没在了茫茫礼海之中。
顾谦拎着古卷,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楼顶。
张君令笑眯眯望着他,伸出一只手。
“人接回来了。”顾谦擦了把汗,把古卷交到青衣女子手上,郑重道:“接下来需要麻烦你,治一下他的伤势。”
“师兄要杀他,不……全世界都要杀他,唯独你要救他?”张君令笑了,对于此事的严重性倒是浑不在意,好奇问道:“这就是你口中的‘决裂’?”
顾谦轻轻叹了口气。
“喏……这是昆海楼的圣谕文书。”
张君令把那份文书推了过来。
顾谦怔住了。
“签了它,监察司的人手,精锐,以及天都最高规格的密卷,都将调往昆海楼。”张君令淡淡挑眉,道:“你之前说要为谁报仇来着?沈什么,徐什么……五年的旧愿,可以实现了。”
青衣女子笑着望向天都一等一的大红人。
顾谦看着那份文书,神情变得很是复杂,这五年来他过得颠沛流离,曲折坎坷,脑海中总是会梦到那一夜太清阁的大火,无数被烧毁的案卷——
还有沈司首,徐王八蛋。
“是啊……五年的旧愿啊。”
顾谦长长吐出一口气,接过文书,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远方有浑厚的钟声响起。
不知为何,顾谦心中并没有轻松的感觉,他望向远天,春雀兜转,在天都的穹顶下俯低身子,逐渐隐没,天幕阴沉。
长夜破晓,冬尽春来。
春来之前,风雨先来。
……
……
(今天更完,觉得好看的正面书评都收到了~表示很开心~书评区里有理有据的批评也都收到了,虽然看到的时候心里很倔的怼两句,但其实你们说的也很好,我会牢记在心,慢慢改之……唯独,那个骂我扑街的喷子,真是有点忍不了了,不止一次恶心我了。所以决定加更反击,请大家多来纵横捧场。今晚还有一更,更新时间暂定在12点。)
第二百九十六章 破雾
一场连绵的春雨。
雨水之中。
宁奕和曹燃对立而站,莲花阁阁楼前撑立起一片磅礴的雨幕,无数雨水被虚无的火焰燃烧,戴着红色斗笠的男人环抱双臂,饶有兴趣看着宁奕。
嘀嗒嘀嗒的雨水,顺延伞尖,汇聚到地面,在地上拧转成一片雨幕,水蛇翻滚,剑气流淌,宁奕没有动用星辉神性来格挡雨水,也没有曹燃这样的“烛龙”天赋,雨水将他衣衫打湿,发丝也粘附。
当了莲花阁新阁主的小烛龙,笑着开口,道:“顾谦小子很上道,昆海楼的谍报都给了我一份。天都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知道,唯独不知道昨晚东厢发生了什么。宁奕啊宁奕,你竟然主动跑过来找我打架,实在太让我开心了。”
“不过,就为了拿一些古籍?”说着说着,曹燃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感叹道:“这里不仅有袁淳先生的心血,还有元的禁典,没有皇权特许,给你你也拿不走啊。”
宁奕袖口滑出一枚令牌。
雨水在那条狰狞蛟龙的额首上打转,雷光闪逝,映衬出这枚令牌的全貌。
曹燃哦豁了一声,心想原来如此,老子不拦一拦,宁奕还真能把“元”的古籍都带走。
于是他当仁不让的站在阁楼门口,心安理得地垂落双拳,笑道:“啧啧啧,白龙令都拿到手了,你果然跟太子达成了奇奇怪怪的交易。多嘴问一句,这趟入莲花阁,跟徐清焰有关?”
没有回应。
雷霆滂沱,宁奕收起令牌,旋出细雪剑骨。
曹燃撇了撇嘴,“八卦一下,那么凶干嘛……”
向来笑面迎人的宁奕,此刻面无表情,在雷霆第三次垂落之时,举起细雪,踏步前冲,莲花阁的阵法陡然升起,包裹住楼阁和内里古书,为宁奕和曹燃撑开一片决战的道场。
小烛龙一只手按在斗笠之上,身子倾斜,不进反退,陡然将斗笠掷出,那枚斗笠化为一片圆锯,瞬间被火焰包裹,幻化出一条数十丈粗细的赤色苍龙,法相森严,在雨幕之中张开血盆巨口,向着宁奕吞噬而去——
一缕剑光如若开天,将火红赤龙直接开膛剖腹地切斩开来!
两道年轻身影,“砰”的一声,撞在雨幕之中。
……
……
低沉的雷声在穹顶回荡。
一行人在书院门口汇聚,声声慢的神情带着愧疚,撑着油纸伞,轻声问道:“师妹决定要走了?”
已经卸下书院学生服的玄镜,坐在温暖干燥的马车车厢内,她望向师姐,眼中里的意味有些复杂……阎惜岭的事变,固然她只是一枚棋子,但书院毕竟做出了让她失望的选择,因为李长寿之死,导致道宗第二次发生了突变,自己的母亲在救治下缓缓醒来,西岭的教宗陈懿也重新恢复了自由和权力。
“太和宫需要我。”玄镜低着头思考了一会,望向师姐,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师姐不必自责。”
琴君伞下的身形稍稍僵硬。
院长苏幕遮没有出席今日的送别,来到此地的多是白鹿洞弟子,那些女弟子望向玄镜,眼中大多有羞愧,惭愧之色。但他们都是无奈之人,在大势
之下,书院必须要向皇权低头。
道宗的车队停在书院门口,远方天蓝色的马车缓缓而来,在麻袍道者的群簇之下显得异常瞩目,陈懿亲自下了马车,来到了玄镜的车厢处,看着这位未来的太和宫宫主,并没有因为其年龄而如何不满,相反,报以一个温和的笑容。
“托教宗大人的福,母亲已经好了,只不过神魂疲惫,如今在单独的车厢内休息。”玄镜柔和开口。
“无恙便好。”陈懿点了点头,轻轻道:“替我向玄珠夫人问好……太和宫的事情,我回到教宗之后会第一个解决。你其实可以多留在天都一会儿。”
阎惜岭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书院被强制滞留,此事怪不得声声慢,只能说大势压人……但身为教宗,陈懿须从大势考虑,他还是希望能和书院的关系好一些。
“不了……”玄镜摇了摇头,面色苍白,道:“我并非是因为怨念而远离书院,而是想要回去看看父亲的尸骨。那里毕竟是我的故乡。”
“明白了。”教宗听了这句话,心里一软,也不勉强,“随我启程吧。我们一起回西岭。”
马车即将远行。
三匹铁骑由远及近地奔行而至,在远方撕裂雨幕,犹如一幅泼墨画卷——
“玄镜姑娘!”
远远的便有声音呼喊。
车内女孩心中一惊,她连忙掀起布帘,探出半颗脑袋。
谷小雨,温韬,吴道子,纵马而来,前面的小家伙春风满面,后面的两位长辈神情有些无奈。
谷小雨“吁”的一声勒马而停,少年兜转着缰绳,骑着与瘦弱身形不符的大马原地转了一圈,沐浴细雨,笑道:“我与你一起去西岭吧。”
玄镜怔住了。
“谷霜……你……”
少女错愕之后,脸上浮现了久违的笑容,她欣慰的摇了摇头,道:“你那位小师叔还在天都呢,此去西岭不会太平。”
“正是因为不太平,所以我才要跟着去呀。”
“至于宁师叔,我跟他打过招呼了。”谷小雨露出那副标志性的傻笑,憨憨说出了宁奕教他的那句话。
“这次我随你去西岭,下次你随我去蜀山吧。”
仅仅一句话。
少女满面绯红。
……
……
“铁律失控,二殿下趁机逃离了天都。”
“齐虞娘娘被发现自缢于宫中……”海公公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道:“殿下,东境要开战了。”
马车行得很慢,非常慢,太子坐在车厢内,一路观赏着山道景色,如今走的这条路颇有意思,正是通往阎惜岭的小路。
海公公碎步走在车厢旁边,看着殿下那副淡定自若的模样,心想殿下还真是好气魄,在宫内埋伏了如此多的重兵,早就预料到了二皇子会来,如今被挣逃了,竟然面色毫无波澜。
两旁山石破碎,显然经历过一场大战,只不过这场大战留下来的痕迹异常惨烈,两座山岭都破碎了,皇族的阵法开道,才能让辇车通过……这已经不是命星境界大修行者能够制造出的破坏力了。
沉渊君和朱密,便是在此地打了一架。
“让三圣山拉开防线,按照灵山条例,他们攻我们守。他们不攻,我们就这么耗着。”太子轻声道:“这一战迟早要来……不过如今,我也准备好了。”
行至此处,雾气摇曳。
竟然平白无故的,出现了山雾,驾车的红拂河使者觉得有些不妙,但太子轻描淡写地开口,道:“继续前进。”
于是马车继续前进,而前方竟然缓缓浮现了一座巨大山体。
不仅仅是红拂河使者,连海公公的神情都发生了变化……这里本来应该是空的才对!
等等。
还有一种可能。
“停下吧。”李白蛟拍了拍椅背,起身下了马车,他背负双手,站在那座笼罩在雾气中的古山山脚,此刻的能见度已经低到伸出一只手,目力无法看清五指。
“你们在此地候着我。”
海公公欲言又止,他有些担忧地看着雾气中的长陵,最终提醒道:“殿下,守山人已经不在了。”
守山人死在了烈潮中。
太子站在山脚下,他未有丝毫动作,面前便徐徐浮现一座星火门户。
这一幕让海公公和红拂河使者震惊地无以复加。
“长陵的东西都在……”
太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哀,但又带着解脱的自由,“但我的父皇,真的不在了。”
海公公和红拂河使者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太子的背影,皇权的血缘之力在山脚下散发荡开,压制了整片空间。
这里有大隋历代无数天才所留下的意境石碑。
有数之不清的惊艳术法。
无数条山道,交错纵横,却只有意志力无比强大的妖孽,以及纯血皇族能够登顶……因为山顶之上立着一件与“铁律”不相上下的宝器。
真龙皇座。
如果说,铁律是天都的日月,不分昼夜地庇佑着大隋的国度,是这世上最厚重坚固的盾。
那么真龙皇座便是这世上最锋利的矛,执掌真龙皇座的皇族,将在天都之内真正的“无敌”,再也不会有任何敌手。
这三年来,太子始终不能确定自己父皇的生死。
于是真龙皇座便与长陵一同消匿在雾气之中。
但如今……他选择破雾,登山。
石阶九千九百九十九,皇族登阶如登山,一条漫长藏匿在雾气中的山道在太子面前展露开来,三年前,他便是在此地,一箭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如今再登山阶,似乎还能闻到三皇子的血味。
太子的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在登山的过程中,空间不断压缩,阻力逐渐增大,但他的步伐却始终稳定……这三年的殚精竭虑,布局落子,压榨了他的每一丝精力,即便如此,他仍然坚持着修行。
没有人知道他的修为,也没有人在乎他的修为,因为他的父亲在武力方面太过伟大,于是导致了所有人的低估。
登完一整条长陵山道,他只是面色稍白了一些,神色看起来明显振奋了许多,披着大袍的守山人,拎着一盏明灯。
灯火照破四面八方的雾气。
也映照出那尊纯白的,至高无上的皇座。
第二百九十七章 新潮
长陵雾气在山顶被明灯照散。
没有人想到,在“烈潮”中被太宗拍得灰飞烟灭的守山人,竟然还活着……而且修为还更进了一步。
“沉渊君的确修为尽散。”
守山人拎着长灯,悬浮来到太子面前,道:“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不过生死之间有大机缘,将军府的那些妖孽历代气运加身,他恐怕也不会轻易死掉。至少以我来看……仅仅凭借白帝的那一架,还不够。”
李白蛟看着守山人,道:“朱密还活着?”
“有些人活着,会比死掉更痛苦,朱密就是这种人。”守山人骷髅面具下泛起一丝笑意,道:“幸亏我来得及时……如果我来得晚一点,应该就要替朱密收尸了。”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加上圣坟里的圣君造化,朱密仍然不是修为尽失的沉渊君对手?”
守山人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必然不是……而且,还差得远。”
她幽幽道:“涅槃境内也有三六九等,朱密是最次的那一等,加上圣君造化也不过如此。在两座天下,除了‘点化生死’的那种禁忌存在,已经无人能够与沉渊君搏命了。朱密不行,我也不行。”
“可是他快要死了。”太子皱起眉头。
“正是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不行。”守山人轻声道:“沉渊君跟裴旻一样,骨子里是个疯子。试问……谁跟死人搏命能够搏赢?”
太子陷入了沉默。
守山人拎着长灯,轻声提醒道:
“殿下。这已经是你第十次来到皇座前了。你仍然不准备坐下去么?”
“你让我免于一死,持旧主之令镇守长陵。但皇座无主,这么拖下去,长陵受到的‘桎梏’也会越来越大。”守山人不得不催促:“光明皇帝在开辟大隋疆域之时,设下真龙皇座的初衷是为了庇护皇城,若天都无主,那么整座长陵便会慢慢消失,直至下一个有缘人出现……所以,你要抓紧时间。”
李白蛟看着那尊皇座,神情复杂,额首罕见的渗出汗珠。
时间已经不多了么。
“还剩多少时间?”他声音沙哑的发问。
同时心中祈祷。
希望还能支撑到东境战争的结束。
“三年……五年?”守山人笼统的报出了一个时间,然后自嘲的笑道:“我失去了很多权限,如今只是一个‘持灯者’,只能掌控长陵的雾气开合,所以具体的时间,我也不知道。”
太子闭上双眼。
三年?五年?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个时间很充裕……应该够了。
……
……
“三年?五年?要去这么久啊?”
温韬听到了太和宫一位道者的话,震惊开口,望向玄镜,道:“小丫头,你这是要把我小师侄直接拐到道宗当上门女婿啊?下次回蜀山的时候,孩子是不是都会打酱油了?”
玄镜被这句话噎得无语,只能愤怒地与温韬对视。
温韬嘿嘿一笑,就喜欢看到这种气愤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谷小雨已经上了马车,坐在玄镜对面,少女取出一条毛巾,替谷霜擦拭面颊,同时以星辉蒸发后者体表的湿气,一时之间,热腾腾的雾气和冰冷的雨气交织,道宗的马车也不着急,安静停在大雨中。
陈懿的性格十分沉稳,并不催促玄镜动身。
“太和宫的琐事太多,而且会很忙……”玄镜叹了口气,言语隐晦地解释,小阁老李长寿的身死,以及何帷杜威陨落,会掀动道宗一系列的政变风暴,这一次她带着亡父的宫主佩令回到西岭,势必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她无法保证,多久能够结束。
三年或许已经是一个很短的期限了。
“知道了知道了。”温韬叹了口气,望着车厢内的小师侄,恋恋不舍道:“小雨啊,我们要分别了,师叔舍不得你。你现在还小,银子都给师叔保管吧?”
谷小雨傻呵呵地笑着,挠头回应:“师叔,我想起来了,你还欠我二两银子呢,要不你先把银子还了吧?”
温韬已经一骑绝尘而去。
剩下吴道子,错愕看着御马如飞剑的温胖子,短短数个眨眼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此情此景,打心
底佩服这胖子的拔腿无情。
这跑路跑得也太快了。
他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接着从怀中取出了红雀,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谷小雨和玄镜一怔。
吴道子掌心的红雀,已经瘦得不成模样,皮毛破碎,斑斑血迹,不过此刻已经结痂,一道道青灿阵纹烙刻在红雀的骨骼之中,不断迸发出轻微的破风声音,一缕又一缕的生机阵纹运转,升起。
若不是这些生机,这已经是一具死物。
“红雀在阎惜岭拼命护住了宁奕,它如今神形凋零,灵智下跌,需要回到道宗紫霄宫的‘赤练炉’内休养。”吴道子看着红雀的伤势,有些心疼,轻声吩咐道:“谷小雨,你随玄镜回西岭,切记要照顾好它。”
谷小雨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红雀捧回。
吴道子又取出一枚挂坠,秘密交给小家伙,传音道:“这挂坠是一座秘密洞天,我和红雀这几年踏寻的风水龙穴,圣山墓陵,搜刮了许多圣物。它应得的这一份,都在这座秘密洞天内。”
谷小雨接过挂坠。
他有些难过地心想,红雀前辈贪财又好色,如果能看到这枚挂坠,听到吴道子的话,恐怕会开心的上天吧?只不过……此刻躺在他掌心的瘦削鸟雀,翎羽残破,像是一团风絮,一吹就散了,神魂几乎都被打散了。
“走了啊。”
吴道子轻声开口,转身拽动缰绳。
玄镜忽然开口道:“前辈,不如跟我一起去西岭吧?”
吴道子的身形明显僵了一下。
“西岭里有长生术,三清阁内还有生死**,我回去之后身为太和宫主,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玄镜的语气十分诚恳,盗火者的名号其实在圣山之间传得纷纷扬扬,所有人对于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盗墓贼都十分怨憎,这么多年,盗火者到底在追寻着什么……也一直是个谜。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吴道子追寻着超脱生死的禁术,并且试图在圣山墓陵下得到答案。
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
但和尚的身躯只是一颤,他笑着摇头,道:“我去过很多次西岭了,那里的长生术没有用……至于三清阁,我比你还熟。”
“小丫头,谢谢了。”吴道子回头笑了,道:“我还是孤身一人比较好。”
摆了摆手,驾马而去。
潇洒肆意,逆雨而行。
玄镜看着吴道子远去的背影,莫名的觉得有些怅然。
谷小雨搂着红雀,不知为何,语气很笃定的开口,“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的声音很轻,又重复了一遍。
“会再见的。”
……
……
连绵春雨的尽头。
穹顶阴云连成线,黑云压城城欲摧。
万里皆暗,唯独莲花阁一缕光明,久亮不熄,一尊拔地而起的星辰巨人,手中捻着一条粗壮烛龙的脖颈,两尊法相缠斗在一起,四面八方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三司六部,以及诸多圣山留在天都的子弟,都来观望这一场对决。
方圆一里地,被莲花阁阵法隔绝开来,但并不妨碍这些观战者的热情,数百枚通天珠悬浮在雷雨之中,从无数个角度观察着这场起于无声,后来逐渐轰动的对决……两人已经打了接近一个时辰。
在命星境界之上的战斗,很少能够持续如此之久,一般来说,高手过招,招招致命,星君之间分高下,也往往是一瞬之事。
“曹燃先生的烛龙法相……好强。这等法相威力,真的是星君境界能施展出来的吗?”
“宁剑仙的剑太快了,听说西境执法司大司首杜威,被他斩于剑下。可是为何我只看到了一颗命星?”
“诸位,总觉得有些古怪。曹燃被洛长生压制,洛长生败给东皇,东皇败给宁剑仙,为何今日这一架,打起来颇有种‘势均力敌’的感觉?”
屋檐上立着一柄又一柄的飞剑。
不仅仅是圣山子弟,就连一些大人物都惊动了。
“羌山神仙居的大客卿!姜玉虚先生!”
一位白袍老者踩着飞剑而来,仙风道骨,只不过身上隐约透露着一股死气,无数剑修对着老者恭敬揖礼。
千手星君破境之后。
姜玉虚便是大隋明
面上仅存的极限星君了,大限将至,他正在不断尝试破关……但情况并不乐观。
老者的身上明显缠绕着衰败之气,只不过眉目依然凌厉,他来到莲花阁上空,端详着宁奕和曹燃的对决。
在大限将至之前,羌祖以命术替他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姜玉虚今日在天都皇城会有一场造化,此场造化与涅槃破境有关。
于是他提前便驭剑而来。
“宁奕啊宁奕……”
老者的神情有些感慨,曹燃是一个体魄散修,功法和招式,对于自己并无裨益,而宁奕则不同。
今日的这一架,宁奕并没有催动神性,仅仅以星辉对敌,更没有施展执剑者的三卷天书,他收敛一切,单纯与曹燃以剑术对撞体术,体内的连绵劲气始终不绝,一战便是一个时辰!
姜玉虚看着莲花阁眼花缭乱的光火,法相争斗,忽然生出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他也曾出生在一个大世,也曾是大世之中的佼佼者,成就极限星君境界的修行者,哪一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莲花阁对攻的年轻人,似乎就是自己的当年。
意气风发,眼神坚定,剑气嶙峋。
恍恍惚惚,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浪潮更迭,旧人老去,新的浪潮已经浮现——
太快了啊。
在羌山内,其实有一份极其详尽的资料情报,把宁奕的所有手段都记录在内……因为备战东皇之事乃是大事,洛长生败北之后,大隋士气跌落极点,那个时候传来了宁奕的胜报。
也正是那个时候,姜玉虚遣动神仙居,仔仔细细调查了这个年轻小师叔,发现后者的身上不仅仅是剑术,还有数不清的邪门歪术,正道奇法……宁奕一个人的身上,似乎出现了早年神道剑三人的重影。
而今日,宁奕只动了剑术。
姜玉虚有种错觉,宁奕今日的出剑,难道是专为自己而出的么?
剑剑勾动自己的瓶颈,在剑术之上,这个年轻人比自己天赋更高,更加精简……困在某个古怪节点的剑道境界,竟然因为今日的观战而松动起来。
姜玉虚神情恍然。
似乎是有所感应。
雨幕中的黑袍年轻人,面无表情,隐晦抬头望了一眼。
命字卷中有一个沉浮的“光点”,象征着前缘和后果,这个光点愈发浅淡,命运长河之中的因果若隐若现……最终结成了一枚完整的果实。
当年,姜玉虚指点宁奕。
“当十境无敌的洛长生,不如当登顶涅槃的叶剑仙。”
如今,宁奕在莲花阁对决曹燃,只动用剑术,偿还当年指点之恩。
他收势而立,双手握剑,扎开双足。
星辰巨人徐徐消散于风中,所有的一切都收敛归虚——
远方的红袍曹燃同样如此,烛龙法相随雨熄灭,抬起一枚手掌,立于胸前,神情不悲不喜。
宁奕毫无花哨地抬臂出剑,如盲人侧目,这一剑切开莲花阁大地,未曾动用神性,却引动了穹顶雷霆。
“轰隆”一声!
炸雷声响,曹燃稳稳出掌,他的背后便是师尊留下来的莲花阁阁楼。
这一掌递出,两拨剑气气浪被打得翻飞,莲花阁巍峨不动,两旁的两座古楼轰然坍塌,阵法崩溃,陆地起伏,唯独曹燃背后,以及掌心抬开的一道圆锥范围被庇护平安,其他地域地面凸起,巨岩横飞,山崩地裂。
曹燃满足的笑了笑。
他缓缓收掌,宁奕也缓缓收剑。
两人站在翻天覆地的陆面,选择点到为止,过了很久,莲花阁方圆一里的剑气才徐徐消弭。
这里已经沦为一片废墟。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闻起来犹如烈酒,入腹便火烧似的。
曹燃出掌的那只手收回袖中,整条手臂不受控制的轻微颤动,鲜血顺延指缝流下……这正是血腥味的来源。
“打得痛快。真是痛快。”
这位新任莲花阁主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甩了甩衣袖,甩出一连串血珠,浑不在意,脸上写满了快意。
曹燃心满意足盯着宁奕,忽然笑了。
他一拍胸脯,大大咧咧道。
“就算没那块白龙令,今儿阁内古籍,你也随便挑!”
第二百九十八章 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书院门口,烟雨迷蒙。
一朵朵油纸伞,在雨潮中溅起浪花,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神情泫然,沉默相送。道宗的车队缓缓离去,在雨幕中颇有些萧瑟意味,西岭内乱已久,李长寿身死道消之后,今日的回岭,正是太子殿下给道宗“拨乱反正”的机会。
太和宫主之女玄镜,带着宫主谕令回岭,终于能够查清当年父亲之死,平复仇怨,而在天都幽禁三年的陈懿,也终于能够回到三清阁大展身手,迎接他们的是西岭阁内的顽固党。
这一次,天都将不再对西岭插手,保持绝对的旁观态度。
“书院这次的‘旁观’,很不理智。”
远远的屋脊上,苏幕遮撑着纸伞,不知眺望了多久,她的身旁坐着那个蓑衣老者,酒泉子一只手肘斜靠在飞檐砖瓦,撑着面颊,半醉半醒,并不动用星辉,任凭雨丝在蓑衣上乱跳。
他另外一只手拎着酒壶,轻轻晃荡。
“阎惜岭这一夜,殿下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对吧?”苏幕遮冷冷开口,“如今看来,宁奕赢了,皆大欢喜,西境以李长寿为首的势力迅速被铲除,沉渊君也平安领了‘冠军侯’官职,带着天都的祝福准备启程返回北境。但若是宁奕输了,结局会截然相反。”
酒泉子轻轻道:“殿下是个很难琢磨清楚的人,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在想什么。”
“李白蛟在继承储君位置之前,在红拂河内修行了一段岁月,出了红拂河,回到天都城,夜夜笙歌纸迷金醉……但在红拂河的时候,并非如此吧?”苏幕遮眯起凤眸,凝视着书院的这位老前辈,“太子的授业恩师是袁淳先生,而教他修行武道的则是你。袁淳死后,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了解李白蛟的人了。”
酒泉子听到了袁淳的名字,神情一滞,老者喝了口酒,轻声道:“殿下有超世之才,但陛下太强大了……五百年的功绩太甚,除非殿下能踏破凤鸣,否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太宗陛下的阴影之中。”
苏幕遮闻言沉默。
太宗皇帝是大隋无数年来,论及功绩可排三甲的帝皇,妖族天下前所未有的鼎盛,出现了白帝龙皇这样级别的皇者,而且一出就是两位……比起两千年前的东皇,这两位妖圣更加凶狠和富有侵略性,而陛下和裴旻联手组建的北境壁垒,则是硬生生拦住了妖族最鼎盛的攻势。
有这样的一位父皇,是一生的骄傲,也是一生的痛苦。
“殿下是很自负的人,我曾教他书院的摘星术,他第一日便要手握灿星,最终不顾鲜血淋漓,爆发皇血,也要将炽烈的星辉攥入掌中。他便是这样的人,若是想要夺得什么,即便会饱受痛苦折磨,也会坚定的出手。”酒泉子回头望向苏幕遮,道:“殿下如今所做的一切,包括踏平东境……都是为了最终的目标而前进。”
“覆灭另外一座天下。”
这句话在轻飘飘的雨丝之中犹如惊雷。
苏幕遮低垂双眼,道:“殿下的修为远不及太宗。”
酒泉子只是一笑,摇了摇头,道:“你是想说,历代大隋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殿下怎么可能做到?”
女子院长没有开口,等同于默认。
“我也觉得,但……万一呢?”老前辈又喝了一口酒,笑道:“沉渊君不是踏破了凤鸣山吗?宁奕不是斩杀了东皇吗?覆灭一座天下,靠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大势’!”
“大势……”
苏幕遮安静咀嚼着这句话。
“有时候,大势需要书院做出让步,大势需要天都做出妥
协……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酒泉子喝了很多酒,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佯装喝醉了,道:“宁奕若是死在了阎惜岭,一切当然会不同,李长寿得势,西岭风起,东境一样会被讨伐,但此后的岁月里……大隋或许会抱成一块铁板,但绝不会有机会向着妖族开战了,沉渊君会死,将军府会衰,与今夜因果相连的,都会在一夜之间凋亡。”
苏幕遮有些迷惑,道:“所以书院才要出手。”
“所以书院才不要出手。”
老前辈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缓缓摇了摇,沉声道:“连李长寿的杀局都能杀死的家伙,又如何寄希望于他来覆灭妖族天下?”
苏幕遮神情震惊。
不是覆灭东境……而是覆灭妖族天下?
“殿下的年龄很小。但格局……真的很大。”
酒泉子笑了,有些欣慰,更多的是感慨,“踏平东境,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你问宁奕的死活重要不重要?当然重要,但若他连阎惜岭的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便不重要了。”
苏幕遮忽然觉得一张巨大的帷幕在面前拉开了。
她一开始并不认为,太子殿下能够在东西角力下获胜,是因为实力……烈潮的取胜,更多的原因是运气,造化。
但后来她发现,太子从一开始的目标就很明确,数十年不曾离开天都,这需要何等的定力,何等的坚韧,何等的智慧?
她自认为自己站在天都高处,看到了太子的真实面容,但一张张揭开,却全部都是面具。
直至此时,连这位涅槃心中都生出了一个疑惑。
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回过神,压低声音问道:“若宁奕死了,太子殿下又该如何?”
“无子可用,还能如何?”酒泉子笑了笑,道:“历代皇帝哪一位不是雄心壮志,想要覆灭妖族,可那个符合条件的人不出现……除了初代光明皇帝和陛下,谁又能以自身武力打破两座天下的壁垒?殿下当然做不到,但他看到了‘大势’,击溃妖族这件事情,这一代中有人能够做到。”
“沉渊君……宁奕……”苏幕遮下意识念出了这两个名字。
“或许还有别人,某个你忽略了的人。”酒泉子狡黠地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同时伸了个懒腰,打哈欠道:“我回去了,酒喝多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胡话,记住……你今天什么也没有听见。”
苏幕遮抖擞精神,连忙为老前辈撑伞。
“不必了,一把老骨头,哪天刮大风就散架了,还躲什么雨。”酒泉子自嘲笑了笑,抬头道:“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
马蹄踏破水洼,溅出一团破碎的剪影,十余匹快马在山道之间奔掠,向着远离天都的方向疾行。
黑袍边角烫着云纹,在阴沉的天幕下几乎融入了风雨之中。
这一列马车车队,既没有带车厢,也没有背包裹,个个身上卸掉包袱,他们从天都离开,什么也没有带走。
而如果不会出意外,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将远离天都,远离中州……远离大隋天下。
“大司首,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开口的女子名为雪隼,是云洵出生入死的心腹,跟随大司首出使灵山,回来的路上,由于东境琉璃山鬼修的追杀,这只精锐车队死伤惨重,而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或许还会回来。”
云洵的面容在雨丝下显得柔和,他的语气很轻,道:
“天都容不下我们了,殿下有了昆海楼……也不再需要情报司了。”
天都的血潮之后,东境叛党被尽数歼灭,情报司的探子完全捕捉错了方向……下令的根本不是公孙越。
换而言之,自己的所有意图,都被太子捕捉的清清楚楚。
就连公孙越……都只不过是一颗蒙昧人心的棋子,他根本就不是监察司大司首,而真正的那位,云洵不是傻子,他也猜到了。
他现在的念头只有一个,趁着太子还没动手,赶紧离开天都,去往北境长城,让宁奕和将军府兑现诺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里还有一批军火资源,他将带着那些货物去往北境之外的天神高原。
“雪隼,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你的‘故乡’了。真正的故乡。”云洵想到了关于那片草原的一些传闻,笑着开口道:“或许对你来说,离开天都的决策并不算差。”
雪隼噗嗤一声笑了,她以前很少看到云洵大人笑的模样,大司首总是冷冰冰的,但这些日子似乎变了……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去了灵山之后变的。
大司首是接触到了什么人吗?
这个念头浮现的那一刻,雪隼心中便迸出了一个名字。
“吁”的一声!
云洵陡然勒马,一整列密集冲锋的车队,在狭窄山道上紧急地停住前冲势头,在数十丈外,雨幕之中,站着一位垂拢长袖的红袍使者。
“红拂河使者?”雪隼娇颜大变,立即摆出战斗姿态,弩箭从袖袍内划出,架起十字,对准雨幕中的那个瘦削男人。
风雨吹动那位使者的红袍。
云洵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雪隼,也示意身后的同袍不要乱动。
他的心忽然下坠,盯着那道鲜红身影,轻声问候道:“朱候大人。”
前应天府府主,星君中绝对的强者,入了红拂河后更加深不可测。
此刻只是沉默站立,拦在山道之中。
“你们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慢,我等了好久。”
朱候叹了口气,神情麻木的像是一个死人。
他看着云洵,看到后者那副阴沉的表情,皱眉道:“殿下要我在此地等你。”
云洵一只手已经搭在腰间剑鞘上。
连逃离天都……也被算到了么?
“殿下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顺便再带两句话。”
朱候轻飘飘地前行,双脚软绵绵的不着力,更像是贴地悬浮,背后有推力,他来到十丈左右,掷出一枚红盒子。
云洵接住,出于谨慎,并没有打开盒子。
“殿下说,君臣一场,好聚好散。此去路长,还请替他保管好那些物资,与草原的人结一个善缘。”朱候看到了云洵果然谨慎小心,于是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云洵先生……殿下还说,不必把他想得那么坏,不妨打开盒子看一看。”
云洵紧锁眉头,缓缓将盒子打开。
“珰”的一声,很轻,很悦耳,风雷缭绕,云雾扑面。
盒子里是一枚紫莲花古币。
是老师留下来的物事,可以占卜吉凶,卦算福祸。
一阵恍然,云洵罕见的失了神,他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谨慎,所有的提防,在此刻就像是落在了棉花上的全力一拳。
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山雨滂沱。
雷霆闪过。
云洵再度回过神来,发现眼前已是一片空荡,朱候已然不知所踪。
第二百九十九章 烛龙
“莲花阁内,包罗万千。历代的大隋国师,都会任位莲花阁主,把他们的智慧留在这座阁楼里。”
“当然,我是例外,我就是个看的小厮,莲花阁阁主的名头是虚职。”
干燥的阁楼内,曹燃不知从哪摘了一张斗笠,重新戴回自己头上,在宁奕身旁找了张小板凳,翘着二郎腿靠着书架,一点也不端庄严肃,神秘兮兮的坏笑道:“替徐姑娘找功法的话,在左边第三排书架,第五层有关于‘神性’的记载文献。”
宁奕瞥了曹燃一眼,后者报以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那张脸上写着“不用问我怎么知道的”。
宁奕并没有急着翻阅,而是围绕着这座久仰大名却从未踏足的楼阁转了一圈,这是每一位天都的少年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圣地,历代的大儒,学士,国师,棋手,大隋天下饱含智慧的“那一批人”,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心血,这座呈现一个巨大的环形,数之不清的古籍在这里勾成了一个完美衔接的“圆”,先人圣贤在这里布置了牢不可破的阵法,的穹顶并不封顶,上面篆刻了一座袁淳先生亲手刻画的阵法,白日里光芒垂落,整座藏的环面犹如被大日瀑布冲刷,熠熠生辉。
而今日下雨,这座阵法便将细密雨丝格挡开来,从下往上俯视,便犹如观摩瀑布垂落,犹如溪底的石子,清澈可见苍穹。
“三司密卷,西海谍报,南疆蛊斗……”宁奕手指划过右方的一侧书架,有幸进入莲花阁,实在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
在蜀山求学的那一年,他听闻了莲花阁的藏卷丰富,海纳百川,但很可惜入了天都,始终与袁淳先生缘悭一面,于是也无缘踏入此地。
今日终于了却了这个心愿。
宁奕转了一圈,望向曹燃,道:“能不能商量一个事?”
曹燃笑眯眯地啃着梨子,大大咧咧,声音模糊道:“但说无妨。”
“你把复刻的古卷给我一份。”
曹燃的笑意僵硬了。
宁奕的神情也有些尴尬,咳嗽道:“绝不外传。我替你保管一份,万一你那份丢了呢?”
“你当我白痴吗?”曹燃气笑了,道:“宁奕啊宁奕,你还真是白嫖啊,我要待在莲花阁辛辛苦苦复刻卷宗,这活儿得好些年才能完成。你今儿拿几卷古卷走就罢了。”
小烛龙伸出手,点了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问道:“这,这,这,这……这么多书卷,你还想全都要?”
宁奕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有大道长河,过目不忘,若是能在这里待上半年,或许也能在脑海里拓印一份,只不过如今没这个条件,时间不允许。
“我要取几本书走。”
宁奕摇了摇头,也不再提拓印的事情,来到了曹燃所说的位置,他凝目一看,关于“神性”的文献极少,一共也就十来本古卷,他以神魂快速翻阅,同时配合大道长河推演。
命字卷的占卜导向,告诉自己……那样东西就在莲花阁内。
宁奕悬浮在一侧,背后长发飞舞,大道长河展化法
相的一幕,被曹燃看在眼里,这位小烛龙眯起双眼,心情变得凝重起来。
这道手段……倒是没在刚刚打斗中展露出来。
几年不见,那个剑行侯府稚嫩的少年,如今已是深不可测。
“找到了!《太乙拔神经》!”
宁奕在某卷古书的某一段落,找到了这篇经文,他惊讶于古经的名字……难道这部经文与道宗传闻中的“太乙救苦天尊”有关?
很可惜,这是很多年前的某位天都大儒所留,在古卷之中,描述了那位大儒与救苦天尊的见面,以及交流,那位女子天尊性格极善,留下了一段残缺的口诀,被大儒细心记录下来,收入卷中。
“此经文,可静心定神,以抑制‘神化’,对抗返祖。”
经文的最后一句,留下了那位大儒的叮嘱。
抑制神化,对抗返祖?
宁奕一直以来,没机会接触天都真正禁忌的密卷,但脑海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些秘辛……直觉告诉自己,这所谓的‘神化’,似乎与执剑者有关。
大道长河,演化《太乙拔神经》!
直接模拟出一个盘膝端坐的女子,双手垂落丹田,腹中悬挂无数危险的神性水滴,随时可能炸裂,正常的神性修行,可以让水滴以“缓慢”速度消融,但会愈发吃力,最终消灭速度赶不上衍生速度。
而运转天尊经文,水滴凝结,化为一枚又一枚的结晶,最终凝固成为一个拳头大小的块状物……看起来像是一个有着胎息的婴儿。
在古老的道宗密文中,这被称为“元婴”,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凝结元婴之人,修行速度一日千里,远非常人能够媲美,而那位女子天尊便是这种惊艳天才,显然这部残缺经文,便是教导人如何凝结元婴的。
“有些意思——”
宁奕顺着思路继续推演下去,只不过他将女子形体换成了男子,按照残经运转,一开始一切如常,但到了结婴的过程,那枚晶块剧烈震颤,最终将整具人身炸得粉碎——
“竟然碎了?男性不能修行‘元婴’?”宁奕震惊了,接着又陷入思考,“不对……出了一些问题,把‘神性’换成‘星辉’试试。”
这一次他运转经文,男性成功凝聚出了星辉般的结晶,只不过根本不是一个婴儿,就是一团絮状物,更不用说有灵智,距离元婴这种产物差得太远……换而言之,星辉这样的力量,比起神性还是太脆弱。
宁奕试图以“纯阳气”凝聚,结果大道长河根本无法模拟这副画面,以意念推演出两缕纯阳气,那刚猛至极的气劲,便直接将男子身体炸开。
道胎推演,极耗神魂。
宁奕面色苍白,推演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这部经文果然只能以女子身修行,才有机会凝结元婴……至于后续,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元婴既成,那么便修成人形,再出圣灵,一步一步推演,这是一部上限极高的经文,以宁奕如今的境界,根本看不到“神性”之路的尽头。
“那位天尊,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他的心中也浮现了一个疑惑。
太乙救苦天尊,
创造出如此惊艳经文的绝世天才,也不过活了八百年……从零修出元婴的这一步至少是完整的,这位天尊真的只活了八百年吗?
缓缓平复。
曹燃百无聊赖,坐在腰鼓墩子上打瞌睡,宁奕那厮实在无趣,坐下来便开始推演经文,浑然忘我,他也不好打扰,于是先是小鸡啄米,很快便是小桥流水。
曹燃忽然抬头,眼神模糊变得清楚,擦了擦斗笠面纱下的口水。
“帮我拓印一下这份古卷。”
宁奕推演的结果很满意。
“《太乙拔神经》,啧啧……果然是替那位徐姑娘找的经文。”曹燃扫了一眼,两根手指轻轻抹过书页,另外一侧的空白古卷便浮现经文,他先前只是匆匆一瞥,随着拓印进度,越看越震惊,道:“这是好东西啊,有点意思,我回头练练。”
宁奕坐在曹燃对面,笑眯眯道:“这部经文可不是那么好练的。想要练成,可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曹燃一脸错愕惘然,“什么意思?”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宁奕言简意赅,说完,他做了两根手指咔嚓剪下的动作。
曹燃下意识哆嗦了身子,忙不迭把拓印的古卷丢到宁奕手上,面色古怪道:“见鬼见鬼,你不会是想自己练吧?”
宁奕哭笑不得。
他接过古卷,说了一句谢了,却没有急着动身离开莲花阁。
宁奕凝视着曹燃的火红斗笠,道:“斗笠是为了隐匿本源气机?”
曹燃怔了一怔,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当初拒绝袁淳先生,是不想让他为难吧。”宁奕想起剑行侯府巷口,自己和丫头坐在屋檐上的那一夜,他柔声道:“你不是传承烛龙血脉的人族天才,你就是化形的上古烛龙大妖。人妖不两立。”
曹燃淡淡道:“生在大隋,长在大隋,而且我对妖族天下没有兴趣,如果今天打架,我肯定会帮这边。”
“你误会了,我不是想说这个。”宁奕笑道:“我从妖族天下走了一遭,两座天下的关系剑拔弩张,但其实我对妖族……并没有那么多的仇恨。所以大可放心,这个秘密我会替你保守的。”
曹燃浑然不在意,哈哈笑道:“揭穿也无所谓的,大隋天下如今打得过我的人不多了,也就是拳头大了,才敢回到莲花阁。”
“我就是觉得有些惋惜。”
宁奕也笑了,认真道:“你应该看出来了吧?之前那一架,我还有其他的手段没有施展。”
曹燃咕哝道:“譬如古怪的推演术?我在洛长生身上看到过类似的术法。”
“还有很多。”宁奕神情凝重起来,将拔神经古卷收了起来,道:“我知道你也一样,上古烛龙的本命妖身一旦施展,甚至能够摧毁没有阵法保护的天都皇城……等你拓完古卷,离开莲花阁,我们再好好打一架吧。”
曹燃认真盯着宁奕,看了很久。
小烛龙咧嘴笑了,道:“好!”
第三百章 牺牲与隐忍
关于曹燃的这个秘密。
其实在第一次与小烛龙交手之时,宁奕就觉察到了,那一夜曹燃当着大隋天下,拒绝了袁淳先生的收徒。
宁奕和丫头都看出来了……曹燃并非是盛传的那样,一个意外获得烛龙传承的人族天才。
他就是一头烛龙!
如果不是生在大隋天下,那么就会被灞都城的老人带走,收为灞都城弟子!
万幸,大隋天下有曹燃容身之处,万幸,大隋天下有仁心宽厚的紫莲花先生。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紫莲花凋落之后,曹燃便回到了天都,替师父照看莲花阁万卷藏书……同时也将莲花阁的传承延续下去。
宁奕取了《太乙拔神经》的拓本,离开了莲花阁。
之外,仍然停着许多围观修士。
一把飞剑徐徐落下。
姜玉虚大真人搂着拂尘,在这里等候多时,那些围观之人未曾散去,便是想看看“热闹”,据说当年羌山与蜀山,一度闹得不愉快,那位大真人还登门拜访,替自己的徒弟找公道。
不过那些围观之人,都失望了。
当年的那些误会,早就解开了,这些年蜀山虽然和羌山联系不密切,但其实已无仇怨。
“宁奕,这是如今神仙居的小观主。”
大真人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一个女子,一个少年郎。
左边的女子,长发如瀑被一根纤细红绳束缚,面容飒爽,肤白貌美,身形窈窕,原来那张青雉面孔变了个“模样”,宁奕险些没认出来。
“小剑仙,王异?”
当初在长陵与自己斗剑的少年郎,模样俊俏如女子,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儿,当初她初次展露剑道天赋,便惊艳了天都所有人,与七境无敌柳十一相提并论,若不是神仙居的大师兄声名太盛……她便是羌山的门面了。
“宁兄。”
王异先前在殿宴之上也露了面,她极少以女装示人,如今便是一次破例,束发束腰,仍然是一身雪白道袍,身姿显得挺拔,比起多年前的“小不点”模样,如今显然女大十八变,变得俊俏许多。
“这是在蜀山与谷小雨打过一架的‘顾咎’。”
大真人神情凝重,又引出身旁的那位少年郎,宁奕有印象,当初铁剑山拔剑,姜玉虚登门拜访,带了一位傲气极盛的紫袍公子哥。
而那位公子哥的背景是……平南侯府!
这几年风霜过去,那位傲气极盛的小家伙此刻锋芒收敛,毕恭毕敬,揖了一礼,道:“见过宁先生。”
宁奕温和的笑了笑。
“正是你想的那个平南侯府。”
姜玉虚轻声道:“只不过这个小家伙姓‘顾’,所以与李氏没有关系……小家伙的命比较坎坷,跟太和宫的玄镜丫头有些相似。你也知道,红拂河并非一片太平。”
宁奕心思轻轻一转,便想明白了其中事理。
“大真人放心,李长寿之死引发的后续,我不会牵扯到羌山上。”他轻声开口,笑道:“这个小家伙天赋不错,有机会去道宗,跟小雨再打一架。”
顾咎乖巧
点头,道:“早有此意。”
姜玉虚拍了拍顾咎脑袋,得到了这个答复,便心满意足,顾咎的天赋相当不凡,这次莲花阁再开星辰榜,应该能入前三甲,羌山近几年气运雄壮,人才辈出……只可惜有一个巨大的遗憾,始终意难平。
姜真人轻轻给了个示意的眼神,王异便领着顾咎离开。
他和宁奕两人驭剑,离开莲花阁,围观的那些人见状有些失望,还以为还有一场架能看,没想到两人竟然和和气气的驭剑离开了。
……
……
雨丝顺延飞剑,擦出银亮的柔光。
“姜大真人,可是想问‘洛长生’之事?”
宁奕踩在飞剑上,与姜玉虚同行数里,离开天都之后,才轻轻开口。
大真人眯起双眼,回头望了一眼那张沐浴春雨的铁律符箓,即便离开天都,他也不敢乱言,又行了数里,两人落在一座无名山头,这位大真人才敢开口,谨慎问道:“小宁,我知你在昨夜与太子有过一番密谈……我想问一问,我徒儿的一些事情。”
姜玉虚的声音带着颤抖。
他来莲花阁,一是为了自己修行破境,寻求造化,以及灵光一现的机缘。
二是为了引出自己门下的两位弟子,续一续蜀山羌山的善缘。
三,便是为了洛长生而来。
可以看出来,大真人的神情有些紧张,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是极限星君,平生几乎没有遗憾,也没有在乎的事情了……唯独提到谪仙,他的语气都变了。
“宝珠山的那一战,很不简单。我反复看了通天珠的影像,长生他不该输给东皇。”姜玉虚咬牙,“这些年,我不断推演,不断占卜,却总是看不穿此事因果……宁奕,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大真人,我和太子聊了很多。”
宁奕做法也很干脆。
他抬起手,袖袍里掠出数十丈符箓,尽数以神性催动,将整座山头包裹得严严实实,此地又远离天都,这番手段,确保无人能够窃 听。
在昨夜,他离开东厢之后,又与太子面谈了一番。
“您的那个想法,我曾经也有过。”宁奕低声道:“太子以皇血向我起誓……他没有强迫洛长生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他自嘲地笑了笑。
宝珠山谪仙战死,天都借机问罪,接手将军府。
这一幕任谁来看,都是阴谋,都是诡计……但太子以皇血起誓,并且太平,那一幕发生之时实在惊讶到了宁奕。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不能言谈的秘密。
但事实上……太子很坦诚。
“李白蛟拒绝告诉我一切的细节。”宁奕叹了口气,道:“若是您想要去天都找太子讨个公道,还是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为妙。毕竟接下来,就是三圣山对抗东境鬼修的战争了。”
姜玉虚的神情有些落寞。
他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长生他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宁奕摇了摇头,道:“太子没有告诉我,我的手段也‘推演’不出来。”
以命字卷推演“洛长生”
,只能看见一团迷雾,这是少见的不可被推演之人,或许是因为谪仙修行“因果”的原因,而两座天下,同等境界之中,不可被推演的,就只剩下黑槿了。
那个妖族天下的执剑者。
荒山之上,一片死寂。
大真人沉默了片刻,他的眼里燃起了一团炽烈的光芒,缓缓抬头,盯住宁奕,如一头狮子。
“天都有人说,你已成为太子的‘棋子’。”
宁奕直视那双璀璨眼瞳,无动于衷,只是摇头笑了笑,反问道:“您觉得呢?”
“阎惜岭的杀局是太子安排的,天都昨晚的血夜另有隐情,也与你有关……宁奕,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你不再是之前那个剑气淳朴的少年郎了。”姜玉虚眼中的炽烈光芒缓缓消散,这是一门极高阶的精神法,但他没有从宁奕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端倪。
他仿佛看到了一片大海,深不可测。
宁奕神魂之浑厚,道心之稳固,世所罕见。
若是洛长生仍安在……如今是宁奕的对手吗?
姜玉虚抖擞精神,拍了拍宁奕肩头,道:“小宁,我相信你,东境再见。”
他努力让自己走得潇洒一些,但看起来仍然有些颓态。
太子向着各大圣山发了公文,盛赞了宁奕,并且推举他为东境揭幕战争的“大都督”,天都终于不再与琉璃山和平共处……所有的圣山都很清楚,接下来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那份公文则无异于将宁奕推到了一个风口浪尖。
很多人讥讽他,这位举世无双的蜀山小师叔不过是爱慕虚名之辈,当初徐藏带剑奔赴天都,对抗皇权,而他则匍匐在皇权下求名谋利。
太多的负面声音随之而来。
“大都督”这个名号,听起来颇有些讽刺。
宁奕对此没有解释,更没有反驳。
这些人不知道,在昨夜,宁奕到底与太子谈了什么——
只知道一夜之间,便出现了太多的转变,西岭内阁的顽固势力被彻底清除,监察司从世间抹名,监察司大司首公孙越被重罚,沉渊君携将军府铁骑平安归乡,这一系列的事件看起来与宁奕并没有直接联系……但这些都是两个人意志共同的推进。
这就是宁奕和太子第二次谈判的结果。
而宁奕做出的最重要的交换,比起这些摆在台面上的,轰轰烈烈的事件,反而显得平静,像是一枚掷入深海的石子,甚至没有掀起太多波澜。
……
……
这场大雨持续了很久。
雨后的东厢,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小昭的心情很好,她隐约知道了前夜发生的事情,哼着小曲儿,在院落里一件一件挂着衣服,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开门之后,一位年轻的宦官弓腰递出文书。
小昭怔住了。
“殿下圣谕,徐姑娘可自由出入宫内宫外,不必像以往那样处理卷宗,不必再向金甲汇报行程,不必夜归,也不必留宿天都。”
那位小宦官柔声笑着道:“恭喜徐姑娘啊,如今真正是自由身了。”
第三百零一章 光一直在
徐清焰望着桌面的文卷,一阵失神。
窗帘被拉下,外界的阳光与这座屋子完全隔离,她一个人坐在幽暗中,没有点灯,这一日很安静。
她完成了复仇……把那些直接的,间接的害死哥哥的人,送入了地牢,送下了地狱。
那份文卷里,太子写了一行字。
“恭喜你,追寻到了内心的声音,现在你自由了。”
女孩一个人安静地面对着黑暗,也面对着自己的内心,她看到了一座套着一座,数之不清的笼牢,在很久之前,她以为感业寺是自己的囚笼,后来以为小雨巷院子是那座囚笼,再后来是东厢,是皇宫,是天都……最后是整座大隋天下。
现在她想明白了。
真正的笼牢根本就不是实质性的城墙,不是困住人的宫殿,也不是生了锈的笼锁,而是每个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执念。
画地成牢,那笼牢不在别处,就在心里。
她曾经期盼着黑夜破散,那个人撑伞而来,像初见一般,推开自己的笼牢,带给自己无限的光明——
只要她有这个想法。
她永远都是笼中雀。
她会被困在自己的笼子中,谁打开那扇门,谁就造出了一座更大的笼牢。
而今日,按照她的“本心”,完成一切之后,心中竟然没有欣喜,也没有欢快,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还有茫然。
桌上的这份文卷,不需要她签字,不需要她点头,在承龙殿发出的那一刻便生效了,她知道自己出入四境不会再有人阻拦,知道自己可以去往这世上任何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自由了。
可是要去哪儿?
她能够去哪儿?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东厢的日子,习惯了每日奔波在珞珈山,天都,两点一线的生活,习惯了早早起床,熬夜写信,习惯了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习惯了当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哪怕已经竭力做出了对抗。
捏着信纸,站在自己的门前,徐清焰久久没有推开阁门,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失落从何而来……
当你自由了。
你却无从分享。
她脑海里所有的预想,所有的美好画面,都不是一个人的构图,此刻应该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分享这一切。
恍惚听到了一道杂音。
像是风的声音,也像是有人轻轻敲门。
“吱呀——”
徐清焰怔住了。
她看着竹门被打开,光芒从缝隙中溢出,温暖的日辉映衬出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清焰。”
那个人开口了。
“有些话,我想了很久,我必须要对你说。”
……
……
并没有这一幕。
没有推开门的少年郎。
没有站在光明中的执剑者。
什么都没有。
东厢院子内孤零零的,就连小昭也不在,只有她一个人,一阵劲风替她吹开了屋门,屋外被阳光洒满,甚至有些刺眼。
徐清焰站在屋檐下,光明与荫凉的一线分隔处,伸出一只手,感受着久违的温暖。
她就这样一个人站了很久。
“小姐——”
小昭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满满当当
的文献,大风吹过,晾衣的纤绳和衣袍随风飘扬,还有满屋子的碎纸屑。
太子谕令文书被撕得粉碎,片片如雪,与这份文书一同被撕去的,还有桌案上熬了无数个夜写出来的卷宗,文案。
徐清焰安安静静地站在阳光下,撕着那些见不得的白纸,让天都地底的罪恶曝光在烈日之下,大风翻滚,纸屑飞舞如雪潮,女子站在纸片旋转的风卷中,披着一件单薄的吊带黑衫,肌肤比白雪更白。
徐清焰瞥了一眼小昭,“都扔了吧。”
小昭怔住了。
“我们要不要去更远的地方走一走?”
这里她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小昭呆呆地站在原地,巨大的欣喜涌上心头,以至于她还来不及反应,那些被搂在自己怀中的书籍文献,被风吹掉了一张,她下意识要捡,但立马意识到……这些都没有用了。
小姐撕掉了东厢里堆叠的案卷,走出了那间阴暗逼仄的屋子,独自一个人来到了光明下。
这是对的。
早该如此的……
小昭重重嗯了一声,眼眶有些莹润,为了避免失态,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情绪,笑道:“我去给您备马,您有没有想好去哪里……您从没好好在天都城看过呢,红符街,绿柳街,那儿有好多好吃的……”
“不必了。”
徐清焰摇了摇头,道:“我去过了。”
小昭一滞,又听到徐清焰道:“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想去珞珈山……扶摇先生不在的话,就去北边看一看,那里有很多山,好像还有海。”
“北边?北境?”
小昭笑道:“那边的确很好,有山有海,洞天福地。”
说完她便行动起来,小昭的动作很麻利,整理了衣物,不过小半炷香,便备好了马车。
徐清焰站在东厢门口,看着自己生活了三年的旧院,一时之间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要离开了啊。
……
……
宁奕一个人站在东厢院门门口。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飞絮般的纸屑,如白鸽般起舞,那些沉重的文卷从未如此轻盈,黑暗的案宗沐浴着光明支离破碎——
院子里空空如也。
“徐厢主已经走了。”一位小宦官踏着细步,来到宁奕身旁,他打量着这位宁大人的神色,发现后者的眼中似乎有些怅然。
小宦官注意到,宁奕背负在后的手中,捏着一卷经文。
他连忙提醒道:“刚刚走的。先生从北门追过去,应该赶得上。”
刚刚走的?
宁奕神色一动,他不动声色地推门而入,来到这座厢园,山字卷凝聚着漫天的纸屑,将它们拼凑复原。
心中有一个念头在摇摆。
追?还是不追?
他在院子里踱步,然后推开了徐清焰的屋门,光芒倾落在这间小小的起居室内,桌案比任何时刻都要干净整洁,宁奕神色微动,轻轻拽了拽上锁的小抽屉,骨笛的力量轻轻流淌,青铜锁芯咔哒一声旋开,抽屉内躺着徐清焰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信里的内容。
写写删删。
信纸浮肿,被泪水打湿,然后晕开。
最后只剩下一句令人心痛的话。
“我想……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光了。”
读完这封信后,宁奕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话来。
他回想着那一夜自己站在东厢里的死寂,女孩始终没有抬头看过自己一眼,两个人沉默的对峙,沉默的分别,千言万语都消磨在无声中。
宁奕将那封信重新锁回抽屉里。
他离开东厢,掠上天都城的古楼屋脊,大旗飘扬,黑袍年轻人脚踩飞剑,一剑远游,最终登上皇城的北门城头。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扶住城墙,远远望去——
远方的山道崎岖而又波折,古木茂密,阳光窸窣,一辆马车颠簸着远离天都。
……
……
“小姐,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小姐,这里有新鲜烘焙的鲜花饼。”
“小姐……”
小昭发现,小姐的心情并不好,这一路上总是沉默,几乎没什么笑容,偶尔掀起车帘望向城外景色,露出的神情大多也是恍惚。
小姐不开心。
以往小昭都会怪到那个姓宁的家伙身上,怪宁奕伤害了小姐,可是这一次,小姐看清楚了一切。
她们就要离天都远远的,离宁奕远远的……为何小姐还是不开心?
小昭想不到答案。
车厢顶蓬,传来了轻轻的一道“砰”的声音。
有人一只手掌按住车厢,借力坐在了骏马背部,接手了这辆由神性催动的马车。
徐清焰恍惚的神情陡然怔住,微风吹动车帘,露出此刻跨坐在马背上的黑袍身影,那人轻声道:“跑得那么快,是想躲着谁吗?”
徐清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用力攥住膝前的黑裙,不知该怎么回答。
而这一刻,小昭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喏。给你的。”
年轻“马夫”忽然抬手向后一抛,花了很大代价的《太乙拔神经》被他故作不在乎的掷出,却小心翼翼嘱咐道:“不要撕了。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份流出了。”
徐清焰手忙脚乱地接过经文,又听到极轻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已经说错了话,再说下去,言多必失。”
“天都所有的承诺,全都算数,一直算数,永远算数。”宁奕沉声道:“至于后来我想说的话,全都写在了信里。”
徐清焰翻动书页,发现经文里掺杂着一张信纸,她用力合上书页,赌气的说道:“我不看。”
“那就等气消了再看。”
宁奕笑了笑,拍了拍马背,柔声道:“我走了啊,你多保重。祝你旅途愉快。”
徐清焰怔了一刹,开口的挽留也慢了一刹,黑袍年轻人的背影便微微倾斜,像是坠落马背的包袱,但跌下马背的一瞬便化为疾光向着反方向掠走,安静如一颗流星。
安静的来,安静的走。
只留下一本古经拓印,一张崭新信纸。
徐清焰咬了咬牙,翻开《太乙拔神经》。
经文的中间,夹着半片纤细的骨笛叶子当做书签,随风拂动,溢散出丝丝缕缕的温暖光芒。
她的心底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女孩拆开那封信纸,里面只有一行字。
很简单。
“光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