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云州案
黄沙漫天,枯骨横野。
一位头戴破碎斗笠的粗壮汉子,身上布衫不断倾泻流淌出潺潺沙流,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黄沙泥地之中。
一匹枯瘦老马,被他牵着缰绳,步伐缓慢。
一位布衫女子,怀中搂着女童,蜷缩趴伏在马背之上,神情憔悴,满面枯槁。
“钟夫人,就快到了。前面便是云州城。”
郭大路声音沙哑。
三圣山在这场战争中倾尽全力,抵抗鬼修,然而五灾十劫一位位登场之后,三圣山的地界不断被琉璃山侵蚀。
这场东境战争,绵延千里,对苍生而言,可谓是一场浩大劫难。
从桃枝城一路向西,逃离战乱,郭大路所选择的路线,是一条极近的直线,可以直抵中州……但是唯一的困难,便是横跨这片大漠。
选择这条路线的,不止郭大路一人。
这路上翻飞的枯骨,开裂的断臂,都证明了他们的结局。
这是条“九死一生”的绝路。
好在,如今大漠已经快到头了。
钟夫人怀中的小荔枝,抿了抿干枯嘴唇,她神情眩晕,望向大漠远方……炎天大暑,地平线尽头似乎立着一座巍峨古城。
那儿,是云州城么?
“娘……”
小荔枝的声音微弱到了极点,带着哭腔。
“渴……”
没有回应。
钟夫人的头颅垂得极低,身子摇晃,但护臂姿态却是极其牢固,她紧紧匍匐着,将孩子钳控在怀中,后背罩住一切。
凡俗之人,哪里承受得住如此跋涉?
她望向郭大路,哑声道:“还有水吗?”
郭大路咬了咬牙,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囊,他拍了拍小家伙,小荔枝睡眼朦胧张开嘴巴,水囊倒悬,几滴水滴汇聚,落在干枯嘴唇上,瞬间融化。
小家伙舔了舔嘴唇,病态的面容并没有因此而好看三分。
郭大路重新将水囊收回腰间。
他本想说……再坚持一天。
可他意识到,这句话,这三天已经说过了无数次。
远方地平线的“云州”,已经在大漠风沙中出现了很多次,这是长夜里的一点余光,亦是支撑跋涉者走下去的最后信仰。
最后一天。
奇迹发生了……云州大漠的边缘下了一场骤雨,这场骤雨救了险些渴死的三人,续了一条性命,而走下去,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跋涉者。
周围出现了其他流民。
小家伙看到的“巨城”,不是海市蜃楼。
数万的逃难者,因为东境战争而流离失所,携家而逃,来至“云州”,然而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新生”。
云州这座巨城,死死关紧城门,拒绝接纳难民。
逃荒至此的黎民百姓,已经在城内啃食草根,刨掘泥尘……甚至,沙尘翻飞中,隐约可见粘粘血迹肉泥的新鲜骸骨。
一匹活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孩童……走出云州大漠的那一刻,便引起了诸多关注。
但她们的面前,横着一位身材魁梧的糙汉。
郭大路毕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看着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那些家伙眼中隐含凶芒,
身上散发的气息,像是饿了半个月的野狼。
一个枯瘦男人扑了上来,被郭大路手持朴刀当头斩开。
钝刀斩破颅骨,泼洒出的鲜血还是滚烫的……钟夫人捂住小荔枝的双眼,郭大路牵马而行,身后是如秃鹫如野狼瓜分尸骸的咀嚼声音。
这个男人,就这么一路,牵着老马,来到了云州城前。
这世上,没什么比逃出大漠,却抵达死城,更令人绝望的事情。
云州城门,万钧沉铁。
比鬼修的刀剑更令人寒心。
城门之上的弓弩手,拉弦满弓,沉默肃杀地将弩箭对准一行三人。
城门前的百丈空地,有一根钉射入地的箭镞,还有一具穿心而过,已经干腐的枯尸。
只要他们再前行一步。
那么……便会放箭。
郭大路面无表情凝望城头。
他缓缓扯开破烂布衫衣襟,露出了一块早已狰狞布满伤疤的血肉胸膛,他缓步前行,目光对视那拉弦满圆的弩手。
即将踏入那片“禁忌之圆”前,郭大路感觉自己衣角,被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一下,他回过头,看到了小荔枝那张苍白恐惧的面容。
小荔枝摇头,声音比哭还难听:“郭叔叔,不能去……”
郭大路拍了拍小家伙脑袋。
他没说什么,只是缓缓从袖袍里,取出了小荔枝父亲的一件遗物。
那是一块铁质令牌。
男人陡然暴喝一声——
“此乃桃枝城黜陟使钟洵之死令!”
这声音,如雷音般,掀动沙粒,振聋发聩。
“东境长线,抵死压敌,纵尸骨无存,城官亦要保护城内百姓!”
“尔等——”
男人怒喝之音,拉得极长。
这道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们毕生,从未听过如此厉喝,如当头棍棒,敲碎万里霾云。
“尔等卑官!为一己私欲,行苟且之事!”
“千里战线,火烧大泽……千万人奔赴境关,死而后已。尔等,居大漠关中,拥太平中州,竟拒黎民百姓于家园之外,造生灵涂炭于门户之前。”
城头,一位年轻驻官,皱着眉头,他俯瞰着城头底下,那位“袒胸”痛骂云州守官的斗笠糙汉。
驻官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立即有人将一柄重弩呈递而上。
他极其熟稔地将箭镞推入弩膛。
那道痛喝炸响在长空之中。
“于残战之中,出卖同胞,见死不救,此为不仁,不义!”
“于皇权眼下,欺蒙殿下,拒开城门,此为不忠,不信!”
“于——”
重弩的箭镞也在这一刻炸响。
……
……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小荔枝的面前,炸开了一朵狰狞的血花。
那道魁梧身影,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
蹬地向后退了一步。
钟荔怔怔看着那道如山一般的身影,转战百里,跋涉大漠,断水断粮,即便如此……未曾倒下。
她本以为郭叔叔是不会倒下的。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小家伙脑袋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一片
空白,她抬头望去,目光触及了城楼头瞄准自己的一道森寒箭镞弩光。
一个年轻的“熟悉的”身影,将重弩对准了自己,将第二根弩箭推上了弩膛。
她认识那个大哥哥所披的衣袍。
自己的父亲……也穿过这身衣服。
这是云州城的驻官。
父亲说过,驻官,是保护百姓的人……
意识已经来不及去想更多的画面了,在重弩寒光射出的这一刻,小荔枝的思绪凝固冻结。
她看到了第二抹飞溅而出的鲜血。
掠过长空的弩箭,被一只坚韧有力的手掌握住,那手掌攥握箭镞的力度极大,瞬间飞掠而出的重箭,在这枚手掌的掌心,旋出了一朵爆裂崩碎的血花——
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射出这只手掌主人的掌控。
一道飘摇青衫,肩罩漆黑莲衣,腰间悬挂左右两把古刀,一长一短,落在小荔枝面前。
古刀主人神情阴沉,仿佛凝冰一般。
他没有动用自身修为,而是以“凡夫俗子”的体魄,却承接这一箭……好让自己记住痛苦的滋味。
宋净莲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是斑驳破碎的血肉,被箭镞刮开的肌肤,其内躺着一枚被捏裂的淬铁箭镞。
黑色莲衣被风吹起。
宋净莲站在云州城前,轻声道:“太子说过,大隋境内,绝不可闭关拒民。”
那驻官皱起眉头,再推一枚弩箭入膛,同时沉喝一声。
弓弩手齐出,数百柄重弩搭上城台。
宋净莲面无表情,瞬间向前掠去。
巨城城下,狂风掠过,莲衣男人如一根苇叶,随风而起。
嗖嗖嗖的弩箭穿刺之音,如梨花暴雨,几乎刺穿耳膜。
然而漫天璀璨银光,却被一柄短刀出鞘光芒所盖压——
宋净莲轻轻压下那枚血迹斑斑的握箭之手,从腰间拔出古刀。
刀出!
狂风之中,千丝万缕银线被一刀斩断——
下一瞬。
凭空掠过百丈的男人,依旧没有动用自身修为,只是以精湛刀术,还有骇人体术,便跃上城头。
他轻轻落地,大拇指推动长刀归鞘。
“啪嗒”一声,年轻驻官的脖颈之间溢出一道细长血线,头颅兀自高高跳起,整个人扭曲倒地。
宋净莲面无表情开口,“奉中州皇令,肃清纲纪。拒受之城,驻官一律处死,云州城主何在?”
黑暗阴翳中,一个瘦弱红甲女子缓缓走出。
朱砂手中拽着一袭黑袍后衣领,神情冷漠,她一路提拎着云州城主走出府邸。
所谓的云州城主,年岁已大,逾近花甲,此刻大袍拖曳在地,一行鲜红斑驳血迹触目惊心,他已经无法走路,只能拖行,因为两条大腿被扎了三十二刀。
云州城主呼吸颤抖,神情惶恐至极。
任谁在酣睡之中被尖刃刺醒,然后被钳制到不能动弹,只能看着来者,不分青红皂白,处以三十二刀剐刑,都会是这副惊恐模样。
“我要你做两件事情。”
宋净莲蹲在云州城主面前,平静道:“一,开城。”
“二,交代清楚,天都城内,谁给你的胆子,敢拒受流民。”
第四百三十八章 污垢
城主府内,檀香袅袅。
静室风吹,帘席拂动。
“净莲大人,这位大侠伤势不深,倒是接连劳累,落下了病根。恐怕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了。”
医师坐于床榻之旁,把脉之后,神情如释重负,写下一连串药方,交于侍从。
“无碍便好。”
宋净莲听闻此言,稍稍松了口气。
他望向床榻上的郭大路,虽不知名讳,未曾谋面,但此人在云州城头的那一番发言……字字入耳如雷,句句坦荡赤忱。
这是一位侠义赤胆之辈。
值得尊敬。
红甲女子揉着小姑娘的脑袋,那张冰冷的面容上罕见露出了柔色。
朱砂蹲下身子,温声道:“小荔枝,你放心,他没事了。按医师抓的药方,调养一段时日,过些日子便会好转。”
小姑娘双眼哭得红肿,攥着破破烂烂的袖子,重重点头。
云州的拒受之难,因为宋净莲二人的到来得以解决——
云州城驻官被斩首,头颅高悬于城头示众,城主于霈则是被关押进入大牢,在被敕消城主特权之前,下令彻开城门,接纳流民,并且开仓发粮。
游荡在云州城方圆数十里的难民,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中州权贵极其抵触外境流民,这个现象已经存在良久,尤其是东境战争爆发之后……开仓放粮并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破了此例,便会源源不断有后续麻烦,如果让这些东境难民知道,云州城无条件救济穷苦百姓,那么辐射开来的饥民都会来此。
到时候,云州城还撑得住么?
行兵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子下令彻开城门,开仓送粮救济百姓,那么兵粮又该如何解决?
这一架打下去,耗下去,东境鬼修肆无忌惮,掠夺人肉为食,可中州大军,消耗的粮食可是天文数字……
这个问题,皇城内三司六部所有高层都在头疼。
而太子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无论如何,不可放置流民不顾。
……
……
郭大路被安置在了城主府。
钟洵黜陟使的事迹已经被天都上层知晓,小荔枝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驻官,陪着桃枝城的四万三千人一同葬在黄沙里,虽死犹生,正是这种抵死而战的精神,桃枝城硬生生抗住了东境的第一拨攻潮,可谓烈士之举。
接下来,会有专人来接这对母女,回到天都。
小荔枝,则是会被安排进入书院,作为英烈后嗣,接受最好的教育。
宋净莲和朱砂简单处理了一些琐事,便结伴离开城主府,二人马不停蹄向着执法司牢狱走去。
对他们而言。
云州案,只是一个开始。
太子开城救民的意志,竟然遭遇了“阻拦”……以云州驻官的爵位,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公然忤逆。
很显然,幕后主使也知道,云州闭城坚持不了多久。
宋净莲和朱砂作为“东境督战”,监察境关,会极快发现难民流荡,从而捉出“害虫”,而比起捉虫更重要的,则是揪出阴暗中的鬼祟者。
“大隋朝野之中,还藏着第二次烈潮未能清洗掉的‘东境残余’……”宋净莲快步前行,同时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云州城主于霈,很有可能就是受其指示,闭关锁境。”
“会是谁呢?”朱砂也赞同这个猜想。
“那个老家伙的牙齿被敲掉
了,还是不肯交代。”宋净莲皱起眉头,道:“三司六部,执掌权势的大人物,无非就那么几位,这个时候,谁还会站在东境这边?”
“于霈不是有毅力的坚韧之辈。”朱砂沉默了一小会,回想起初次见面的景象,自己第一刀刺穿老家伙大腿的时候,于霈大声嘶叫,神情惊恐,显然没有料想到,自己闭锁城门的最差结果。
与皇权作对,却没有思想准备么?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小喽啰,妄图以自身利益,挑衅大局?
不。
这个时候,不能心存侥幸。
越小的异样,越可能揪出大的问题。
“我们没时间浪费了。”宋净莲深吸一口气,道:“准备动用搜魂吧。无需考虑律法,他本就是将死之人,杀了他,正好替饿死在城外的百姓报仇。”
二人踏入地牢,气氛便凝固得吓人。
几位执法司的持令使者神情难看,迎了上来。
“发生何事?”
宋净莲心头咯噔一声,隐有不祥之感。
“净莲大人……”
一位使者忐忑不安,道:“按您吩咐,我们几人十二时辰轮番看守牢狱。这家伙的手脚都被钉住,嘴唇也被塞住,可是……”
宋净莲的脚步停在牢狱之外,他面无表情凝视着那具头颅垂落的“尸体”。
手脚被缚,嘴唇被堵。
仍然死了……
“果然不简单。”他解开枷锁,平静以两根手指,按向于霈额首,神海之中一片支离破碎。
有人在于霈神海中埋下了“尖刺”。
这是一枚棋子。
准确的说,是一枚弃子。
“幕后主使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会发生。”宋净莲低垂眼帘,轻声喃喃道:“即便一开始就动用搜魂,也不会有结果……”
在外人神念侵入的一瞬间,神海尖刺便会发动。
自己这一趟云州之行,注定找不到那家伙留下的痕迹。
“夫君。”朱砂沉着眉头,抱着双臂端详于霈尸体,拿捏不定道:“我觉得有些异样……此人的气息,像是在哪见过。很是熟悉。”
宋净莲笑眯眯回头问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朱砂捋了捋发丝,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我觉得有些异样……此人的气息,像是在哪见过。很是熟悉。”
宋净莲笑道:“上一句。”
红甲女子微微一怔,接着俏脸通红,呸了一句。
二人之间,婚约已定。
只是如今恰逢乱世,东境战争尚未决出胜负,不是举行婚宴的良辰吉日。
只等鬼修平定,天下太平。
自己便可……取朱砂丫头过门。
念及至此,宋净莲心中多出三分温暖。
他恢复正经,柔声笑道:“你说的‘异样’,我也感受到了,是东境的鬼修气息。”
朱砂瞳孔一缩。
净莲提醒了自己!
没错……于霈身上的鬼修之气,一开始还纤不可察,在他死后,开始变得浓郁起来,一缕一缕黑烟缭绕,从肌肤纹理之中渗透而出。
自己在小雷音寺见过。
等一等——
“这不是鬼修……”朱砂喃喃道:“是‘那个东西’。”
几位执法司持令使者神情惘然。
宋净莲则是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两根手指并拢,化为利剑,一缕剑气,轻轻在于
霈的额首之上划过,撕开一道血口。
漆黑如墨的鲜血从豁口之中流淌而出,覆了于霈满面。
邪异而诡秘的墨色气息,在地牢之中缭绕。
宋净莲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些眩晕。
不。
不会看错的。
这是……影子的气息。
二人对视一眼,心情沉重。
“韩约,为了赢下东境战争……竟然和那种东西为伍了么?”
……
……
东境战线,蔓延千里。
三圣山与琉璃山倾力而战,为守住战线以西的大小城池,三圣山的年轻修士倾巢而出,将阵法布满千里。
一时之间,鬼修无法攻城。
灵山的僧兵则是从东境长城境关腹背之处攻来,铁律特许,灵山西伐,由律子道宣亲掌领兵,五灾十劫,原本对抗三圣山正好势均力敌,灵山的加入,使得琉璃山战线收拢……一时之间,韩约的几具分身,也出现在大泽战场。
大隋天下所有星君尽皆畏惧的甘露先生,在大泽之上,一共出手三次,分别以三具不同法身亮相。
一具“玉女身”,惊才绝艳,一击打退龟趺山主李玉道。
一具“罗汉身”,金刚不坏,坐于大泽东方苦无山顶,与律子道宣对撼三天三夜,不逊色佛门伐折罗之体魄。
一具“鹤发童子身”,这具身躯,给了三圣山一个极其惨痛的教训。彼时三圣山在“少泽城”小胜,姜大真人出手,镇压五灾十劫之中的“桃花”,琉璃盏光火洞天破碎,一位鹤发童子持拂尘而来。
这具分身,乃是稚童身在北境大荒被诸位星君联手攻破之后,韩约重新寻找的“替代之物”,战力虽未抵达稚童那般夸张的境界。
但少泽城一战,桃花逃回琉璃山,即便姜玉虚出手,亦未占到上风。
这场东境战争,韩约始终控制着自己出面的“频率”,不到万不得已,关键时刻,几乎不会动用法身。
一来,是防止自己手段尽出,被人摸清。
二来……
有人猜测,琉璃山主韩约,已经抵达了突破涅槃的最后关头!
百年造化,将成涅槃。
这份“涅槃”,他已等了太久太久,若无叶长风的稚子剑鞘,或许他早就功成,无需拖到今日。
六道轮回道境,至暗不朽特质,先天灵宝琉璃盏……这三道大造化加持,一旦破境,即便没有铁律限制,红拂河的涅槃,也极难限制这位鬼修共主。
攘外必先安内。
为了这场东境战争,太子在天都苦心经营了五年,可是这一切……远没有李白蛟想象的那么简单。
三日后,一封密令,呈递入都。
宋净莲秘查云州城城主于霈,发现于霈与“影子”有所关联,且族中亲信在天都执法司就任少司首一职。
东境反扑之火来势汹汹。
而执掌鬼修的韩约,在种种证据之下,几乎可以确信,与“影子”勾结。
宋伊人朱砂二人奉令而回,缉拿天都要犯,事关重大,权限倾开。
大隋皇权之下,不可容污纳垢。
此行……极秘。
除太子外,再无第四人知。
……
……
(关于东境战争篇,大概的纲差不多捋好了。草蛇灰线,大家先不用着急宁奕,这会是一个长局,大隋的许多“老朋友”都会亮相。)
第四百三十九章 缉凶
云州城城主于霈,领刑而死,这个消息对外封闭。
外人来看,只知道云州城开了门,却并不知道驻官和城主皆已身亡。
封锁消息的目的,就是避免打草惊蛇。
于霈虽死,但追查“云州案”的线索却并未断联。
这位于霈大人,能够在中州边缘当上一城之主,背景可不简单……他与天都城内一位三司权贵。乃是“叔侄关系”。
昆海楼提供的线报极是详细。
这二人已近十年未有联系,可正是因为这层血脉关系,于霈才得以“高就”。
于霈的那位“远方侄子”,不是别人,正是执法司少司首,于潜虎。
……
……
晴空万里无云。
茶楼顶层,大旗飘摇,逆风席卷,震出猎猎长音。
一位身材魁梧的黑甲壮汉,坐在黄花梨木桌前,此人身形宽阔如山,掌中捏着茶盏,正一人品茶。
天都城内,执法司中,一共便只有九位少司首,每一位,都能独当一面。
而九位少司首中,唯一坚持亲身例行巡街的,就只有他一位。
“于潜虎。”
随着这道轻声响起——
魁梧黑甲男人的面前,缓缓坐下一道清瘦身影。
宋净莲摘下斗笠,不缓不急,搁置在男人面前木桌之上,他孤身至此,提前打过招呼,清空了整座茶楼顶层。
此时此景,倒有些像是自己前不久来到天都,海公公来茶楼迎见。
隔间内外,俱是寂静。
于潜虎面无表情,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这个瘦削男人。
他的两根浓眉缓缓挑起。
天都城内,谁人不识宋净莲?
不……
大隋天下,谁人不识宋净莲?
“皇谕亲启,即刻生行……执法司少司首于潜虎,撤去官职,暂受调查。”
宋伊人端起茶盏,自斟自饮,单手举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
另一只手,则是按住一枚令牌,缓缓推至于潜虎面前。
宋净莲未曾收手,只是露出一副拱起的掌背,淡淡道:“你已经被撤职了,随我走一趟吧。”
魁梧男人挑起眉头,他缓缓开口,声如炸雷,“敢问小宋先生,卑职犯了何罪?”
宋净莲语调缓慢,字字清晰。
“十五年前,你入书院学习,有人资助你修行,推举你进入执法司就职。”
“十年前,你从书院离开,区区三个月,便跻身成为持令使者。”
“六年前,有‘贵人’再次推举,二十九岁,便成为执法司少司首。”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一刹,皮笑肉不笑道:“于潜虎大人,仕途亨通啊。”
于潜虎木然道:“小宋先生想说什么。”
“十年前你不过一位小小持令使者,于霈凭什么就任云州,论政绩论能力,他都不配。”宋伊人幽幽道:“这些年,背后那位贵人,没少帮你吧?”
于潜虎神情瞬间阴沉。
他猛然拔刀,腰间长刀迸发出一道震颤之音。
一道长虹刀光,斩向宋伊人按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掌。
一瞬
间,木桌崩塌,四分五裂。
只不过并非被于潜虎刀光斩塌,而是被宋伊人掌心发力,一巴掌按得崩塌!
一轻一重两道身影,在屏风内的咫尺距离内交锋,于潜虎拔刀快,收刀更快,那个肩头罩着黑色莲衣的瘦削男人,一瞬间贴近,以掌心按住他的拔刀之手,硬生生将出鞘刀光按了回去。
刀鞘迸发出一道不甘轰鸣。
于潜虎被一股沛然巨力,按在座椅之上,刀鞘脱手而飞,那道瘦削身影轻飘飘如一根苇草,夺鞘之后重新坐回原位。
两人之间,木桌崩塌,袅袅尘烟荡散。
宋净莲膝前横着于潜虎的佩刀,他没正形地翘起二郎腿,低垂眉眼,左手托茶船,右手压茶盖,缓缓吹气。
滴水不漏。
“不打自招。”他幽幽开口,“没猜错的话,太子寿宴那几日,正是由你负责镇守天都东门,才放了韩约和二皇子入城……于大人,有个道理,我想教教你。”
“既然当了东境走狗,何必留在天都,领太子俸禄?”
宋净莲淡淡问道:“你这是几姓家奴啊?”
“小宋先生……你与我,有区别么?”于潜虎笑了笑,“你为太子做事,我愿效忠甘露先生,你我之间,无非是立场不同。按你的说法,堂堂灵山客卿的儿子,如今当了太子鹰犬?”
宋净莲神色不变,摇头道:“看来这世上的大部分关系,你都理解不了……不过像你这般自甘堕落的家伙,也不配理解。”
说到这里,宋净莲神色微变。
于潜虎缓缓站起身子,森然重甲倒映寒光,而其眉心之上,则是徐徐燃烧一缕璀璨光火。
琉璃盏之火。
“果然是鬼修同党,蛇鼠一窝。”宋净莲冷笑一声,陡然甩腕,茶盏飞旋而出。
于潜虎面无表情,也无其他动作。
那盏飞掠茶瓷,在面前丈余之外猛地破碎,只不过茶水去势不减,化为漫天剑气,铛铛铛铛撞在黑甲之上。
每一滴茶水,便如一缕剑气。
瞬息之间,数百缕剑气泼洒而出,将于潜虎迎面罩住,壮汉双手抬起,格挡面颊,向着茶楼石壁之外撞去——
这一撞,石壁破碎。
红符街人流攒动,行人纷纷抬头,只见一道巨大黑甲身影,撞破楼壁,横飞而出,坚固石面此刻脆弱如木板——
“想逃?”
宋净莲面色毫无波澜,站在破碎茶楼的倒开之处,心中默数了三个数。
“三,二,一。”
默数声音在心中响起的那一刻,风雷呼啸,早在茶楼底层恭候多时的朱砂拔地而起,化为一道赤虹,旱地拔葱一般撞在于潜虎后背之上。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数。
数完之后,红甲朱砂拎着于潜虎重回茶楼顶层,这位意图逃窜的执法司少司首此刻昏迷不醒,口吐白沫,身上重甲裂开一道巨大蛛网。
宋净莲和朱砂二人对望,皆是蹙起眉头。
站在破碎了一个大窟窿的茶楼边缘,凛冽寒风吹过,两人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疑惑。
早已做好一场恶战准备的朱砂,先声开口,“他怎么……这么弱?”
被影子邪异之力浸染的
云州城主于霈,因为浸染时间过短,再加之被当做弃子放弃,所以战斗异常轻松。
可是这位执法司少司首,可是东境栽培了十数年的棋子啊。
他甚至逃过了第二次烈潮的清算……韩约赋予他“琉璃盏光火”不假,这的确让于潜虎战力拔高一个层次,可在宋净莲和朱砂面前,实在差得太远。
二人如今战力,已经无惧于五灾十劫,只是面对韩约分身需要退让三分……但如果对手是“影子”的话。
就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所以宋净莲和朱砂一路风尘仆仆,连太子都亲自下令,为二人封锁消息。
为的,便是要顺利缉拿“于潜虎”。
“不对……”
宋净莲仔细感应,片刻之后。
他皱着眉头开口:“于潜虎是韩约琉璃山下的‘教徒’不假,但在他身上,并没有感受到‘影子’的邪力。”
朱砂沉默了。
她喃喃道:“我们找错人了?”
“不……不可能。”宋净莲站起身,无奈道:“于潜虎自己都交代了,甚至最后想要逃出天都,至少寿宴上放韩约和二皇子入城的事情,是他做的。”
这就说明,他实实在在是东境的信徒了。
“这趟回都,主要还是为了证实东境和‘影子’的关系。”宋净莲想到了一个可能,缓缓道:“我们可能要推翻之前的猜测了。”
“你的意思是,韩约未必和影子联手。”朱砂挑眉,“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未必。”宋净莲苦笑一声,道:“我倒是希望韩约和影子联手,这样一举铲除,岂不美哉?小雷音寺的火灾,让佛门损失惨重……如果这些黑暗龌龊的东西,不是依附于琉璃山,我们又该向哪里去追查?”
“无论如何,先将他押入地牢。”朱砂踩在大汉脊背之上,将其五花大绑,最后拍了拍手,悠悠出了一口气,道:“执法司内不干净,移交给昆海楼好了。”
“嗯……”宋净莲点了点头,语气有些遗憾:“可惜了。太子本希望借于潜虎揪出‘影子’的秘密……看来我们这趟白跑了。”
朱砂眨了眨眼。
她咳嗽一声,道:“你过来。”
宋净莲微怔一刹,下意识靠近过来。
双脚踮起的朱砂姑娘,两只手掌按住男人肩头莲衣,香唇靠了过去。
宋净莲瞳孔微微收缩。
朱砂笑眯眯问道:“现在呢?白跑了吗?”
宋净莲反应了一下,不甘示弱,一巴掌拍在红甲女子翘臀之上,反客为主,搂住朱砂细腰。
破开一个大窟窿的茶楼顶层,风声呼啸。
一道冷不丁的咳嗽幽幽响起。
宋净莲见鬼一样瞪大双眼,看着那道如蝙蝠一般倒悬在茶楼顶层,发丝垂落,面覆白纱的纤瘦女子。
见鬼……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还好,是个盲人……看不见。
“目盲,心却不盲。”那女子似乎会读心术一般,在此刻开口了,她伸出手指,指了指于潜虎倒在地上的躯干,幽幽道:“所以……刚刚发生的一切,我都看见了。”
微微停顿。
“包括,那个。”
第四百四十章 西岭的回归者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君令。”
倒悬在茶楼上方檐角的女子,双臂环抱,不见如何动作,整个人轻盈荡起,隔空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平稳落在茶楼窟窿边缘。
宋净莲眯起双眼。
张君令……昆海楼楼主。
对于这位“大名远扬”的莲花阁闭门弟子,虽然素未谋面,可他却并不陌生。据说张君令在昆海洞天闭关多年,修为极高,出世之后,罕逢敌手。
出于修行境界砥砺刀法的角度考虑,宋净莲还蛮想和眼前女子过上几招。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宋公子。”
茶楼屏风外的空荡之处,传来一道温和儒雅的年轻声音。
顾谦翩翩而至。
此刻半登楼阁,只露上身,单手扶栏,单手搂扇,目光远眺。
刚刚的交手,虽然迅捷,但依旧引起了一部分天都围观群众的注意,如今茶楼之下,昆海楼使者已经凝结,遣散群众。
顾谦笑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还是先将这‘于潜虎’带走再说。”
……
……
檀香幽玄,暗室生光。
朱砂蹙起好看眉尖,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昆海楼地牢”这种阴暗之处。
于潜虎被押送入狱。
四人坐在长桌之前,幽室之中立有一炷古香,袅袅散开。
宋伊人的神色略微有些复杂。
他从云州传回天都的急令已经明说,少司首于潜虎可能涉及未知的“影子”,恳请太子殿下务必留意,缉凶不可惊动第三人。
可自己这趟出手,前脚擒下于潜虎,后脚便有昆海楼赶到现场。
这速度,未免太快了?
难不成殿下将此事告诉了顾谦?
似乎是看出了宋净莲面色上的困惑,顾谦率先开口。
“长话短说。”
他双手撑着下巴,认真凝视宋净莲,道:“昆海楼盯上‘于潜虎’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们没想到……二位竟会大驾光临,来到天都,只为了捉擒区区一位执法司少司首?”
张君令双手搂袖叠放丹田之上,神情木然,后背倾靠,白布遮盖眼帘,不言也不语,坐在暗室之中,气定神闲如坐忘仙人,倒是与顾谦此刻的凝重显得有些违和。
顾谦此言说完。
宋净莲和朱砂都松了口气。
只是一个巧合啊……看来应该是于潜虎先前镇守天都城门放行之事被昆海楼调查出来了。
“顾左使。”宋伊人笑着摇了摇头,“我若告诉你,只是碰巧遇见了这位少司首,闹了一些不愉快,所以打起来了……你信吗?”
顾谦回头,瞥了眼深牢,神情复杂。
碰巧遇见,闹了些不愉快,所以打起来了?
所以……于潜虎如今被打得,放到他妈面前都认不出来了?
“是云州案。”
后背靠在长椅上,宛若睡着的张君令,忽然开口。
她幽幽道:“云州拒受难民,城主驻官皆被处死,二位回天都是来查云州案主使的。”
宋净莲这才想起,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茶楼……自己和
朱砂的一番对话,恐怕都被她听了去。
那“影子”的存在?
出乎意料的。
张君令拍了拍顾谦肩头,道:“无论如何,于潜虎勾结东境,此罪已定,这二位帮昆海楼捉了人,也省得我动手,你就无需问那么多了。”
宋净莲和朱砂对望一眼,眼中都有一缕讶异。
张君令……竟然没有对顾谦提“影子”的存在。
而这番解释,在顾谦看来,也是合情合理。
昆海楼执掌四境情报,他自然知道云州拒受难民之案,已经触怒殿下,而云州城主和驻官,在这个节骨眼违令,显然是与东境勾结。
那么作为云州城主的血亲之一,于潜虎之案,在这里……也可以画上句号了。
只不过眼前二人,似乎还有什么没说。
顾谦皱了皱眉头,望向张君令……不,直觉告诉自己,不仅仅是宋净莲二人,就连张君令,也在对自己刻意隐瞒着什么。
在“云州案”的背后,似乎还有比真相更深的秘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拱手起身,望向面前二人,笑道:“既如此,顾谦谢过二位出手相助。”
……
……
“昆海楼明面上的楼主虽然是张君令,但她从不干预琐事,在天都皇城,以莲花弟子身份,当一位忘忧忘我的修道者。”
“昆海楼真正的主人,是顾谦。”
离开暗室,朱砂丫头神情纠结,抱着双臂,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帮我们?”
云州案,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一个简单的勾结东境之案。
但宋净莲和朱砂所追寻的“凶手”,是无处不在的影子。
很显然。
从张君令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便可以看出,她已经知道了“影子”的存在。
闭关昆海洞天之时,袁淳先生就将这世上最大的秘密告诉了这位闭门弟子?
“她是在保护顾谦。”
宋净莲一语道破天机。
他搂着朱砂,站在昆海楼前,黄昏日落,明月将启,垂暮之光迎面洒来。
不知不觉,又是一日过去。
云州案的线索,在于潜虎这里彻底中断。
“顾左使是我为数不多欣赏且敬佩的年轻人,极有能力,而且正直……天都需要他这样的脊柱。只不过追查‘影子’之事,顾谦帮不上忙,而且极容易将自己搭进去。”
这世上的任何秘密,都有其成为秘密的原因。
想要知道“影子”的存在,若非自身是执剑者,要么是身负远古传承,要么是修行境界抵达一定高度,获得了大修行者的认可……而这道门槛存在的意义,本质上是一种保护。
单论阳平洞天囚押关锁的“胤君”,在未被师父剑意感化处决之前,因为好奇心而一探究竟,最终死在其手里的修行者,就有近百之数。
即便有执法司敕令阻拦,仍然拦不住这些人去“送死”。
这世上最害人的,便是配不上实力的好奇心。
“珰”的一声。
宋净莲腰间一枚长令震颤,他以神念浸入感应之后,神情变得极其凝重,严肃。
“发生…
…何事?”朱砂抬起脸来,神情困惑。
“太子殿下传来的讯令。”
“殿下……要见我们?”
“不,不是召见。”宋净莲收起长令,他摇了摇头,“殿下只是特地传讯告诉我,今日天都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太子传来讯令,于潜虎被擒,昆海楼接手……这一切他已得知。
而云州案更深层次的消息,他也了然。
“殿下觉得遗憾,这次没有查出结果,他安慰我不要灰心,以后还有机会。”宋净莲苦笑一声,道:“云州案的线索彻底断了,但殿下的心情似乎并不差……他告诉我,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朱砂眨了眨眼。
“东境战争,或许要迎来转机了。”
宋净莲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宁奕,回来了。”
宁奕北上离开大隋之前,曾给诸位好友都赠信一封,而宋净莲自然也不例外,他曾一度担心这位好友这次北上的安危。
东境大泽的战争正是初起之势,焚火长燃,生灵涂炭。
三圣山,黎民百姓,四境生灵,都在等天都敕封的“大都督”回归,铁律之下,灵山律子道宣应付不了韩约,姜大真人也无可奈何……最后那抹希望,拖得越久,便越是令人期待。
“宁奕回来了?他如今在哪?”朱砂神情一凛。
虽然不知,宁奕有什么手段。
但这次回归大隋,竟没有惊动第二次灰界大战?
上次可是将军府数万铁骑,半座大隋倾巢而出,才将他从妖族接回。
宋净莲长叹一声,神情说不清楚是好笑还是无奈。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宁奕现在离东境大泽十万八千里。”
“他在……西岭。”
“殿下告诉我,宁奕回到大隋的那一刻,神海阵令自动给天都发了讯号……天都给了他的神海令牌回信,询问情况,可到如今,还没收到回复。”小宋公子遥望明月,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清,宁奕的这趟北上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
……
大雪飘摇,冰封万里。
西岭尽头,常年寒冻,天边黑云凝结,压城欲摧。
清白城一带,寺庙众多,据说是因为当年此地迸发战乱,杀孽过重,菩萨为镇杀业,修筑佛寺,只不过后来佛道二分,便极少再有僧人远行至此,祭拜佛祖……这些寺庙,也便慢慢荒废。
西岭禁忌之一,一人不进庙。
切不可留宿清白城菩萨庙。
可惜的是……荒岭之中,时有饥民,风雪大寒,哪里还管得了禁忌?
有一个地方能休息,合眼,便已是天大幸事。
莫要说是一座实墙盖顶的破烂寺庙,就算是一座简陋摇晃的茅厕,也能凑合着睡。
风雪之中,一道枯瘦身影,缓缓向着寺庙走去。
这是一个年迈力衰的老乞丐,蒲衣铜钵,哆哆嗦嗦,扛着大雪,准备钻进庙宇,过上一夜。
来至古庙门前之时,陡然怔住。
一缕血光迸溅——
老乞丐手中的铜钵,哐当落地。
第四百四十一章 清白城案
“小谷先生,这是清白城一带近日发生的第七桩惨案。”
麻袍道者恭恭敬敬站在大榕树下,双手手掌拱抬卷轴,静待回音。
大榕树上覆了一层雪尘。
雪尘之中,隐约可见一道少年人形盘坐主干之上,四周隐有玄力流淌,风雪缭绕,聚而不散。
少年缓缓睁开双眼,稚气面容上浮现一抹凝重。
“啪”的一声。
谷小雨从榕树枝上落下,麻袍侍者对他深深揖礼,将卷轴递出,少年郎双手接过,同样是礼貌无比的还了一礼。
他翻开卷轴,仔细查看。
又是一桩惨案,清白城一带近来煞气凝现,总是出现“离奇尸体”,死者多半是夜宿荒庙的流浪者,头颅被割下,摆在庙前,尸体被带走,不知所踪……自玄镜回归太和宫,强力拢权,严查黑白,流寇匪乱已经平定,不该再有如此诡事才对。
收起卷轴。
“短短十日,七桩惨案。若非**,便是怪力乱神。”谷小雨低垂眉眼,脑海里闪过温韬师叔深更半夜说的那些鬼故事,少年生来金刚龙象之躯,纯阳罡气满溢而出,倒是没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困惑。
“这清白城……若没记错,是小师叔的故乡。”
“小谷先生,事发寺庙现场被保护起来了。”麻袍道者的声音打断了谷小雨的思绪,他神情担忧,满面愁容:“太和宫道者尝试以‘道铃’驱赶邪煞,以‘符箓’镇压诡异,但这几日还是避免不了。再继续下去,人心惶惶,恐怕要向其他道场求助了。”
天都夜宴之后,玄镜回到太和宫道场,完成父亲遗愿,虽有皇令加持,但仍有诸多阻力。
“切记,不可求助其他道场。”谷小雨神情严肃,道:“事发寺庙在哪,我来替玄镜查案。”
“这……”道者神情犹豫,“小谷先生,这实在不合规矩。”
谷小雨望向远方道场,摇了摇头,“玄镜诸事缠身,已无更多精力分神,我来道宗多日,本想助她一臂之力,结果这些日子什么也没做,只是静坐修行,哪好意思?不过驱邪压煞,交由我来负责便是。”
道者拼命摇头。
他心想,小谷先生在开什么玩笑?
自打来到道宗,这位小谷先生就没闲下来过,每日奔波,许多事情玄镜大人还不知道,便被小谷先生解决了……这几日好不容易才休息下来,结果就出了寺庙惨案,还不巧被他发现了,命令自己第一时间将案情卷轴呈递上来。
本来希望于太和宫道场修士能解决寺庙。
结果,事情果然越来越糟糕了。
谷小雨笑了笑,声音虽轻,但却坚定。
“带我去寺庙,这是命令。”
微微停顿。
谷小雨柔声道:“大可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你带我去寺庙,剩下的,我亲自与玄镜去说,她不会拦我的。”
……
……
马车停在压邪寺前,谷小雨下了车,负责隔离现场的麻袍道者俱是神情一滞,震惊愤怒望向马车方向。
车厢内,带着谷小雨来到现场的道者额头渗出汗水,不断低颂天尊名号。
犯罪了犯罪了。
又没拗过小谷先生。
谷小雨下了车,一路径直向着寺庙走去,几
位道者想要开口搭话,都被他凝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的动作拦住。
噤声。
白日,风雪已停。
炽光落下,雪堆两分,露出一条狭窄小径,直通寺门。
乍看之下雪屑灼目耀眼。
并没什么血腥气……但寺庙门前的景象,却与这副圣洁雪景,形成鲜明对比。
一颗被拔离出胸腔的头颅,平放在地面之上,正对寺庙门口。
死者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紧闭双唇,神情坚毅而痛苦,一双眼珠子被挖去,只剩下空洞漆黑的眼眶,鲜血倾淌如流水般覆盖面颊,如今已是干涸。
谷小雨沉默地凝视这副画面。
“昨夜子时左右死的。”一位道者悄悄上前,压低声音,“跟之前的案子一样,尸体不见了,只剩下一颗头颅……寻遍周围,怎么都找不到。”
“死者身份?”
“死者……没有身份。”
第七宗案件了,死者仍然没有身份……的确也是,在清白城被迫无奈借宿荒庙的,也就只有那些可怜无依的流浪者。
谷小雨轻轻攥拢拳头。
这位老人家,一大把年龄,本该颐享天年……
“知道了。你们后退。”
谷小雨吩咐了一句,他站在头颅之后,尝试以死者生前视角,凝视着这座名为“压邪寺”的古庙。
昨夜风雪大作。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像这般破烂残旧的寺庙,清白城野外还有上百座。
谁也不知道,下一桩惨案会在何处发生……缉凶一事更是毫无头绪,做出如此凶残行径的家伙没有留下丝毫线索。
亲自来到现场,谷小雨只是匆匆一瞥,便确定自己先前翻阅卷轴时候的直觉没有错误。
麻袍道者恐怕查不到“真相”了。
并非人为作祟。
而是有“诡怪之力”祸乱。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玄力,缠绕这座古庙,像是诅咒,又像是祈祷,这种虚无缥缈的力量,除却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其他人无法感知。
“我今日便要看看……”谷小雨皱起眉头,轻声道:“藏头匿尾的家伙,能逃过蜀山的寻气术么?”
在蜀山闭关修行的日子,温韬师叔遛着自己,坑蒙拐骗一样没少做。
但打归打骂归骂——
谷小雨知道,温韬也是真的掏心窝子对自己好,老龙山的诸多经文,禁忌之秘,不管听不听得懂,一股脑教了一遍。
奈何小家伙龙象之躯,只有体魄强悍,其他天赋稍逊一筹,尤其是阵纹符箓之道,这小脑袋瓜子跟裴丫头比起来相差甚远,颇有些当年宁奕的风范,学来学去,精通的就只有“寻气术”那么几招。
不过,面对如今情况,寻气术已经够用了。
谷小雨屏息而望。
整座寺庙,由静入动,庙宇根梁被目力拆除,根根倒飞而出,最终剖出异象——
一缕红芒,由寺庙殿顶掠出,汇向远方。
这缕红芒并非吉瑞之兆,相反,一眼望去便觉得心头堵塞,妖异非凡。
如这般的红芒,竟然不止一缕。
谷小雨沉声道:“把标注前几案寺庙位置的清白城地图图卷给我。”
图卷展开。
谷小雨心头一颤。
果然……红芒汇掠之处,都是寺庙案发之日,如果自己早几日来查看,或许就能避免后续惨案的发生。
一位道者小心翼翼问道。
“小谷先生,您看出什么了?”
谷小雨刚要开口。
一道沉稳而又有力的声音响起。
“清白城的拔颅案,与人无关,与妖有关。”
人群哗啦啦散开,为那节白木车厢内的教宗大人让出道路,一袭蓝色道袍的陈懿,神情凝重,他只是远远望了寺庙一眼,便得出了与谷小雨寻气术一样的正确结果。
与教宗从白木车厢上下来的,还有两位女子。
一位是太和宫现任宫主玄镜。
另外一位,则是陈懿重回西岭后,挑选的新任侍者。
教宗的近侍,选拔条件极其苛刻,能入选者,皆是道宗信仰的死士,甘为教宗赴汤蹈火,绝不会有二心。
这位近侍,看起来极其年轻,一袭青袍,眉眼清冷寡淡,扶着玄镜下了马车,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陈懿身旁。
“教宗大人,您竟然来了?”谷小雨怔了怔,望向紫衣小姑娘,讪讪笑道:“镜儿……你怎么也来了啊?”
玄镜双手叉腰,气得恨不得一只手敲打谷霜脑袋。
她瞪着谷霜,心想明明先前约法三章,这段时间静修就好,但一有案子,还是忍不住跑过来。
罢了,罢了。
一肚子怒火,酝酿到最后,反而变成了无奈。
玄镜哪里舍得真的对谷小雨发火?到头来,只是叹了口气。
“凑巧路过太和宫,觉察到近有异象,所以就来了。”陈懿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谷霜,听说你最近日子为道宗操劳,日夜辛苦,不如便歇息吧。此案交由‘清雀’来查。”
清泉,便是陈懿身旁笔直而立的青衣女子近侍。
“不用……”谷小雨笑着摇头,虽然敏锐觉察到了玄镜恶狠狠的目光,但他仍然一脸憨厚老实地开口,“我已查出血气汇聚之地,很快便可结案。”
“那好吧。”陈懿无奈笑道:“清雀,你随小谷先生走一趟,务必保护他安全……事必之后,来天都找我便是。”
“教宗大人,您要去天都?”谷小雨颇有些讶然。
“天都太清阁出了点事。”陈懿柔声道:“此行回天都,顺便见一见太子殿下。”
他来到谷小雨身旁,压低声音,告诉少年一个来自太子宫内,新鲜出炉的秘密。
“你小师叔回到大隋了。”
谷小雨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当真?”
“自然当真。”陈懿拍了拍少年肩头,温和笑道:“不过天都那边,神海阵尚未得到反馈,据我猜测,宁先生应当是被困在某座‘秘境洞天’里。”
小家伙这下可耐不住气了。
“想必以你师叔如今实力,大隋没什么秘境能困得住他吧?”陈懿神情凝重,喃喃道:“真想知道,他如今抵达了何等高度啊。”
韩约不惜牺牲稚童身,也要斩杀宁奕。
整座东境大泽都畏惧忌惮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那是!”
谷小雨听闻此言,咧嘴一笑,啪啪拍着胸膛:“我师叔这趟回来,可是要打垮琉璃山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舌切之雀
“但愿如此……”
“两境开战,连累生灵。即便道宗远在西岭,难以施援,也盼望战事能早日结束。”陈懿登上马车,对清雀嘱托道:“解决清白城的麻烦,就交给你了。”
言罢。
教宗登上马车,向着天都赶去。
谷小雨这才打量起名为“清雀”的近侍女子,铁律监查之下,历代教宗不许修行,所以出行之时,必携带境界高深实力强大的贴身死士。
这位名叫“清雀”的女子,修行境界的确不俗。
自己一眼看去,竟然看不出深浅。
看起来年纪轻轻的……难道已经是命星境强者了么?
不过命星境上容颜常驻,或许是一个三四十岁的老阿姨也说不准,谷小雨心底嘀咕了一句,玄镜的传音便在神海中响起。
“不要小瞧这位‘清雀姑娘’。”玄镜表面上面色含笑,看起来波澜不起,但背地里悄悄传音提醒,道:“这可是天都太清阁苏牧先生,亲自为教宗陛下甄选的强大死士。”
谷小雨神情一凛,望向青衫女子。
清雀对着他施了一礼,示意谷小雨带路。
寻气术已经寻到了血气汇聚之地,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清除污垢。
“清白城案,你小心点。”玄镜开口,替谷小雨理了理衣襟,柔声道:“早去早回,我在太和宫等你。”
……
……
风雪纷纷,木枝咔嚓。
两道疾影,掠过长林,踩踏树枝枝干,宛若两道飞掠而出的箭镞——
一路上,任凭谷小雨如何加速,清雀都紧紧跟在其后,保持三尺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谷小雨总觉得如芒在背……他笑着开口,试图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氛围。
“清雀姑娘刚来西岭?”
寂静。
小片刻,谷小雨又开口,“其实我也一样……”
仍然寂静。
清雀神情木然,如一枚石塑,缄口不言。
谷小雨哭笑不得,这位教宗死士,性格未免也太孤僻了些吧?难不成是个哑巴吗?
“到了。”
他跃下枝干,来到寻气术追捕到的最后地点。
一座破败古寺,院墙倾塌,半掩于风雪之中,红墙覆了一层白雪。
千年古寺,风雪初晴。
一副赏心悦目的好景色。
可惜的是,谷小雨并没有心情赏景。
他站在古寺门前的那一刻,便感到了一股磅礴妖力……清白城的前几桩惨案,果然是妖灵所为!
谷小雨记得宁小师叔曾经对自己说,他和裴姐姐当年之所以离开西岭,便是因为一头雪妖从清白城陵墓中出世所引起……西岭荒野明明距离北边那座妖族天下极远,但却偶有妖灵活动。
据平妖司的调查,这一带乃是久远之前的某位大人物陵墓,煞气浓郁,其内密布奇点,奇点一旦破碎,便会有妖灵意外跌破空间,来到西岭。
那头八境雪妖,便是如此来的。
“所以……要与大妖交手了啊。”
谷小雨活动筋骨,双手交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上下迸发出炒豆子一般的脆响。
他刚刚迈出一步,身旁便有一阵清风掠过。
一袭青衫,拎着腰间狭刀,直接闯入古寺之中。
清雀一如既往的面容冷漠,对她而言,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是需要理会的……离别时对太和宫宫主的礼节,赶路时谷小雨的搭讪,她都没有理会。
她是死士,她只在乎陈懿的命令。
陈懿告诉自己……解决清白城的麻烦。
“轰”的一声!
女子没有拔刀,而是连刀带鞘直接砸下,将古寺倾塌一般的城墙直接砸碎。
清雀行事极其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但凡拦在身前之物,通通以刀鞘砸开,内外两层院墙,在刀罡席卷之下支离破碎,炸开一道直抵古寺正殿的风雪泥泞小径。
这女人……也忒刚猛了。
还在做伸展运动的谷小雨目睹两座院墙被刀罡炸开,如此肆无忌惮,寺内妖灵必然察觉到来者不善,接下来恐怕是一场硬战了……无奈之下,只能跟上,而踏入古寺大殿的那一刻,谷小雨看到了平生以来最妖异最邪恶的画面。
七株如吊藤一般悬垂的尸体,被拔去头颅,凭空悬立于大殿宇顶,断颅之处生出千丝万缕的蛛网茧丝,将其尸体牢牢粘住,随风飘摇。
七具无头死尸的主干,都找到了。
大殿最中央,一具无名尸体,就在菩萨伸出的掌心之中摇曳,像是一盏被覆拢的灯火,被那尊生锈雕像保护起来。
这副画面,让谷小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件事情,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么,总觉得不对……妖灵就算启灵,也不过是简单的满足**,食人筋骨,何至于将这些尸体分离之后,如此摆放?
这是邪典祭祀?
有人在祭祀什么?
来不及思考,一轮巨大黑影,已从大殿的阴暗之处掠来。
谷小雨瞬间后掠。
整座殿宇,因为那轮巨大黑影的下坠,发出剧烈轰鸣,似乎有一张大网坍塌,拉扯四周的梁柱一同向内崩溃……避开那道黑影坠砸的少年,看清了“妖灵”的真面目,那是一头八足雪妖,密密麻麻的瞳孔在一瞬间睁开,尖锐的嘶吼声音穿金裂石。
它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谷小雨。
妖灵的天赋直觉极其敏感,它们会攻击对自己危险的对手……而处于那道黑影坠砸网最中央的,正是清雀。
青衫女子拖刀而行,始终冷静的面容,直到看到殿内惨象,才有一刹动容。
正是这一刹动容,让那头雪妖扑击而下!
妖灵会算计人心。
而在心计博弈之中……人往往是比妖站在更高一层的智者。
清雀面容瞬间恢复冷漠,女子几乎是与雪妖扑击同一时刻做出的反应,她错开脚步,俯身拔刀,一轮璀璨光芒照亮大殿,她怀中刀鞘内所藏的,乃是一把刀身偏平纤细的锋利古刃,拔刀之时,四面八方溅出一层音浪,如海潮呼啸般汹涌不可抵挡,又如长夜春雨般细腻无声。
数丈外的谷小雨甚至有一种错觉。
自己的听力被剥夺了。
这其实不是错觉,而是清雀佩刀“雪舌切”与修行道境交-合产生的效果。
那头巨大雪妖,重重撞在了清雀的刃斩之上,以青衫女子为中心,数千层蛛丝飞旋掠来,要将她包裹围成一个大茧,试图将其绞杀。
女子保持着切斩姿态,一斩到底,将漫天蛛丝斩碎,雪舌切归鞘的那一刻,她已经向前滑掠出十丈距离,抵达了那尊生锈菩萨雕像的座下。
清雀神情平静,眼神纯净,缓缓收刀。
在其身后,数千层蛛丝被斩断破碎,徐徐刀罡不仅斩切蛛丝联系,而且焚灭长线,将其震成虚无碎烬。
而那头坠落蛛妖,则是在一瞬之间被刀斩成数十块。
谷小雨在这一刻领悟到了玄镜口中“强大死士”的概念。
这位负责教宗的贴身近侍,的确……很强。
非常强。
那头蛛妖,自己也可以搞定,但恐怕无法做到像她这般信手拈来,斩尽妖邪之后,青衫不染丝毫尘埃。
“结束了。”
清雀悠悠吐出一口气。
来到菩萨座下的谷小雨听见了声音,满头黑线,扭头望向女子,什么嘛……原来会说话的,不是哑巴啊。
清雀似乎有读心术,冷声开口,“路上你太聒噪了。”
谷小雨耸了耸肩,“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陈懿先生的
死士。既然完成了任务,为什么还不离开?”
清雀站在菩萨像下,反问:“你为什么不离开?”
谷小雨伸出两根手指,指尖缭绕星辉,食指和拇指虚捏,便将雕像台座上的干涸鲜血摄起,他轻声道:“玄镜入住太和宫,清白城方开太平,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多混乱……像这几日的死案,放到从前,是不会有人管的吧?”
清雀蹙起眉头,心想这少年想说什么?
这次少年也宛若有了读心术一般,沉声开口,“菩萨台座前的血,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这里血煞气息极深,远非这七人血气可以制造。或许这次的惨案是‘雪妖’所制,但我认为事情真相并不简单。”
清雀面无表情凝视着谷小雨。
“这些尸体的姿态……像是祭品。”谷小雨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我有种预感,似乎有人在进行邪典祭祀。‘他们’是想召唤什么了不得的存在。”
在这一刻,谷小雨莫名想到了灵山的那场大火。
师叔对自己透露过一丁点“真相”……这世上存在着一种行迹诡怪的邪教徒,信奉着黑暗中存在长生的理念。
灵山既然是他们的目标,那么西岭……
“你的洞察力不错,不过……你没有看出来,这里的邪典祭祀,在我们来之前,已经完成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谷小雨的思绪。
清雀站在菩萨座像前,自始至终,她都将一只手搭在刀柄之上,随时准备拔刀。
一语点醒梦中人。
谷小雨瞳孔收缩,陡然抬头,七具尸体,由远及近,悬挂大殿,蛛网垂吊,摆成一座古怪“阵纹”,而垂拢在菩萨掌心的那具尸体,正是自己在“压邪寺”所见的年迈乞丐,衣衫破碎褴褛,完成了最后的“点睛之笔”。
“邪典祭祀……”
整座古寺,在这一刻,剧烈震颤起来,四面八方,地动天摇。
谷小雨望向那尊菩萨雕像,死物雕像唇角缓缓扬起,似乎在这场祭祀之后,被赋予生命一般,黑色的火焰在漆仁中燃烧。
两道身影站在倾塌殿中,四周是落石纷纷。
与菩萨对视,宛若站在无间地狱之中,承担业火焚烧。
这场邪典……召唤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似乎有什么要破开菩萨雕像的胸膛,钻出来了,谷小雨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砰的乱跳声音。
要来了。
出来了。
“砰——”
菩萨雕像破开,一道尖锐嘶吼的长啸响彻古寺,一缕漆黑影子拉得极长,如箭矢一般射出,而令谷小雨清雀都没有想到的是,这道长啸音中,竟然还有恐惧意味。
清雀瞬间拔出雪舌切。
而那道拉长的影子撞在雪舌切上,将势不可挡的青衫女子直接撞得倒飞而出,脊背接连砸塌三四座寺院危墙。
“这……”谷小雨有些发蒙,邪典祭祀召唤出的东西,似乎是在逃命?
整座菩萨雕像支离破碎,裸露出一个极其隐蔽的奇点,那里就是整座邪典祭祀的核心阵纹。
而奇点暴露的那一刻——
啪嗒一声。
有人一脚踏出,来到人间,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踩在这道狂乱逃窜的影子尽头,任凭另外一头拉得极长。
他轻声嘀咕了一句终于出来了啊。
然后举起自己手中的雪白纸伞。
一剑如棍棒般敲下。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寺庙之中,浓郁到化散不开的血污,黑暗,在这一剑下,瞬间消融!
光明大作——
谷小雨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一记轻描淡写的砸剑,直接灭杀邪典黑影的身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喃喃道。
“小师叔……”
第四百四十三章 求助讯令
菩萨雕像倾塌破碎,西岭境内的邪典祭祀,终于打破屏障……而奇点那一边所召唤出的“影子”,在出世的那一刻,就被打得支离破碎。
谷小雨怎么也想不到。
邪典祭祀召唤出来的……会是自己的小师叔。
脑海里闪过陈懿先生所说的那些话。
“天都神海阵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你师叔可能被困在某座秘境里了……”
太子的推测,一点也不错。
宁奕从云海催动“空之卷”离开之后,本该抵达大隋将军府,但由于第一次跨越如此距离,传送出现了偏差。
不仅来到了西岭。
而且还被困在了某座“秘境”之中。
菩萨庙内,风雪缭绕,虚空之力在雕像台座之上汇聚,隐约化开成为一座破损门户。
宁奕身后,还有一道红色倩影,缓缓踏出。
这是谷小雨始料未及的,他目瞪口呆看着那袭惊艳红衫,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宁师叔,这难道是……”
“没错。”宁奕按住小家伙脑袋,笑眯眯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珞珈山叶红拂,按辈分来说,你该喊一声叶师叔,不过你喊她一声疯师叔,她会更开心的。”
叶红拂幽幽道:“宁奕,你在妖族对我做的事情,我会原封不动转告给裴姑娘的。”
谷小雨如遭雷击。
什么……?!
师叔在妖族天下对叶红拂做了什么?
这叶疯子,还开不起玩笑了啊……宁奕满头黑线,“我说叶大兄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叶红拂冷哼一声,拂袖负手,离开门户,双足缓缓落在菩萨庙中。
倾塌的菩萨庙,被一股玄妙之力维持在将塌未塌的状态,某位有心人费尽心机设计的“邪典祭祀”,停滞在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要说失败了,也不是,毕竟真正召唤出了“邪灵”。
要说成功,那就更不是了。
影子脱胎出窍的那一刻,就被宁奕一剑打爆。
苦心设计,功亏一篑。
叶红拂眯起双眼,打量了一圈菩萨庙景象,看见了那七具无头尸体,皱起眉头,“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看到叶红拂,谷小雨就觉得一阵心悸。
这位珞珈山小山主,身上有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
他乖乖将清白城案的过程交代了一遍。
“邪典祭祀么……怪不得此地血腥气如此浓郁。”宁奕神情凝重起来。
事关影子,便绝无小事。
“听说在东土发生过类似的‘祭祀’。”叶红拂看似不经意地点了一句,“听说某人在小雷音寺大展神威啊。”
言外之意,是想问问自己,看出什么了没有。
毕竟执剑者的秘密,如今还不方便给谷小雨透露。
宁奕摇了摇头,道:“这些人藏得极深,想要挖出来恐怕要花费许多功夫。”
当初戒尘为了颠覆佛门香火,甘愿在灵山埋下长达十年之久的布局。
西岭的邪教徒,想必会更加谨慎……只是这次布局祭祀邪灵,正好被自己撞见,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不过……这到底是巧合呢,还是一个必然?
宁奕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一阵青芒在掌心如玉质般流淌汇聚,聚拢复散,明明是对准将军府开启的门户,执剑者之力却将自己传送到清白城。
“清白城。”他在心底轻念了这三字。
自己从小就被扔在这片地带长大。
空之卷又是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是想提示自己什么吗?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宁奕甩了甩头,他望向倾塌倒下的残壁,之前悍然挥刀的青衫女子,此刻捂着腹部,缓缓站起。
这青衫女子身上有一股出尘脱俗的“气”。
佛门修行者,无论到哪都不用自报家门,所谓虔诚教徒,必有愿力相助,放在东西两边都是如此……这女子只需要一眼看去,便能看出是一位道宗教徒。
还是个莽夫。
竟然敢向影子挥刀。
宁奕来到清雀面前,他瞥了眼完整如崭的细长平刀,能硬抗一下,刀身不瑕,“这把刀不错……我要见教宗,他现在在哪?”
当务之急,是确认大隋的情况。
自己走后,大隋发生了什么。
青衫女子以手背擦拭唇角血迹,对宁奕视若无睹,捡起长刀,手掌按住袖口,轻轻擦拭。
宁奕手指摩挲下巴,喃喃自语道:“你难道不认识我?”
清雀抬起头来,唇角拉扯。
她自然认识眼前这位男人,大隋天下还有谁不知道,眼前这位……是名声比叶红拂更加“响亮”的蜀山小师叔?
刚刚那大放光明的一剑,更是印证了宁奕身份。
果然与传闻一样,狂妄自大外加自恋,蜀山历代小师叔,好像都是这副德行。
清雀俯身捡起刀鞘,反复将刀刃归鞘,拔出,慢条斯理地重复几遍后,站起身子,直视宁奕……然后无视宁奕。
她那张麻木冷漠的俏脸上,便像是写了一句话,来回答宁奕的问题——
认识你,所以呢?
宁奕毫不动怒,反而一笑。
他感慨唏嘘道:“年纪轻轻的,可惜是个哑巴。教宗近侍,选人不淑啊。”
“你……”
清雀万年不变的淡定面容,罕见怒了,并非因前半句而怒。
宁奕的后半句,事涉道宗清誉,苏牧大人声名,对她而言不可不怒,不可不争……只可惜她常年寡言,如今想要开口争辩,却能停在你你你的阶段,其余更多的,一字也说不出来。
谷小雨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像清雀这样的小姑娘,就该由宁师叔这种“大恶人”好生打磨打磨。
咔嚓一声。
刀锋刮擦器鞘,瞬间一抹寒光掠出。
清雀拔出“雪舌切”,而这一次,并没有斩断声音,更没有斩断面前男人的脖子,一抹寒光只画出一个半圆弧,便被两根手指轻描淡写接住,在半空中发出吱呀吱呀的铮鸣。
宁奕笑意不减,看着青衫女子,称赞道:“刀法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这位教宗近侍,选得不错。
这青衫女子并不知道自己和陈懿苏牧的关系,因为自己一句调侃,就要拼命拔刀
……这简单到有些愚蠢,较真到近乎死板的性格,放在“教宗近侍”的位置上,却是无比适合的潜质。
这个位置,就需要这样“人狠话不多”的角色。
眼见清雀连刀都拔了,谷小雨连忙咳嗽两声,出来打圆场。
“师叔,你来晚一步,教宗大人刚刚离开西岭,动身前往天都。”
他想起教宗的话,眨眼道:“您看看,天都神海阵令,是不是传讯过来了?”
宁奕笑眯眯化指为掌,轻拍一下,雪舌切陡然急转,清雀失去控制……接着啪嗒一声,长刀老老实实归鞘。
清雀踉跄两步,面色含怒。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真憋屈啊!
宁奕取出神海阵传讯令,挑起眉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天都,宋净莲,教宗,姜大真人……
不止一条消息,陆陆续续传来。
自己离开妖族天下,来到大隋,就被神海阵捕捉到了气息,只不过那时自己和叶红拂被困在某座“奇点洞天”内,那是一座封禁神海之地。
神海阵令,无从回复。
看来自己回到大隋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就连谷小雨看到自己,都没有那么惊讶。
宁奕一一查看。
姜大真人:“小宁先生,东境战事吃紧,清虚山、落云山接连沦陷。五灾十劫倾力而攻,本道负伤未愈,已无力招架……若能收到训令,还望亲自赶赴三圣山一趟。”
这是关于东境战争的求助讯令。
持有神海阵的,无一不是大隋境内声名远扬的大人物,除了姜玉虚外,三位圣山山主都发来了求助训令……看来自己离开的这段时日,东境战事并不顺利。
琉璃山鬼修给予三圣山的压力,怎会如此之大?
宁奕觉得有些困惑,即便拥有五灾十劫,韩约麾下的纸面实力,也不该如此强横才是。
直到他读完宋净莲给自己的传讯。
所有困惑,才得以解答。
“宁兄,云州城闭门拒收难民,城主驻官均为东境叛党,未刑便亡……在其身上,我发现了‘不可灭杀’之物的痕迹。”
“我怀疑,东境琉璃山与影子有染,一路追查,来到天都……其间种种误判,多次断绝线索,终于找到了一缕蛛丝马迹。”
“下令拒守难民的城主于霈,曾为道宗信徒,多次参与西岭秘会,就在数月之前,还收到了一封来自天都的书信。”
说到这里,宋净莲以极其笃定的口吻下了判断——
“云州案的主谋,一定就藏在于霈曾参与的道宗密会之中。”
讯令最后,宋净莲诚恳道:“宁兄,收到讯令之后,还望你能来天都一趟。此案不破,东境边线战事即便占优,亦有背后内鬼捅刀,恐有变数。”
神海阵的讯令看完,东境三圣山,天都,将军府……但凡能发动神海阵讯令的,都给自己发了求助信息。
自己接下来,该去哪?
宁奕陷入了沉思之中。
“师……叔?”谷小雨小心翼翼开口,好奇问道:“讯令里都说了些什么呀?”
宁奕快速瞥了眼清雀,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一些问候罢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赶赴天都
清白城案,出现了“影子”,前不久的云州案,同样与“影子”有关。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
宁奕希望是自己的错觉……当初境界薄弱之时,除了阳平洞天和千佛塔那两次遭遇战,自己虽为执剑者,但却与影子交集不多。但随着自己境界修行水涨船高,在这座天下所看到的“污浊黑暗”,越来越多。
这世界,并不是光明的。
影子,似乎越来越活跃了。
谷小雨和清雀境界太低,远不够插手此案,对于“影子”的存在,或许心有所查,或许略有怀疑……但,现在还不是他们知道“真相”的时候。
“走,陪我去看看你的小媳妇。”宁奕笑着拍了拍小家伙肩头,关于神海阵令的讯息,他在刚刚考虑之后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离开西岭后去一趟天都。
比起东境战线,天都的局势或许没那么紧张。但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宁奕,如今天都才是更需要自己的地方。
但既然缘分让自己来了这里,怎能不关心一下小师侄?
叶红拂到了大隋,倒是只字不提分别之事,她一改往日风范,安安静静跟在宁奕身后,对她而言,西岭不是一个陌生地方。
但如今再看一遍,却又是一个陌生地方。
叶红拂的“前半程人生”,只与修行和斗剑有关,年轻一辈前三人的名号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而是真刀实剑打服四境少年郎打出来的。
离开云海之后,叶疯子身上似乎多了三分谪仙的超然之气。
修行,本就淡然。
与世不争,与自己争。
太和宫道场百废俱兴,李长寿败给宁奕之后,西岭再次迎来大洗牌,陈懿终于掌控实权,玄镜也有机会去完成父亲的遗愿……得知宁奕到来,玄镜特地命人摆下夜宴,只不过被宁奕婉拒。
他只是看望了一下小姑娘,还有太和道场。
东境打得水深火热,天都缉凶一锅乱麻,自己哪有心情安安静静坐在西岭吃宴?
更何况,太和宫也远没到“庆功”之时。
北方的那座妖族天下不太平,南方的大隋同样如是。
……
……
明月高悬,飞剑掠空。
叶红拂与宁奕齐肩并立,各自踩踏一柄玲珑飞剑,一左一右。
她忽然开口,“听说谷小雨是你最疼爱的晚辈,就这么见一面,连饭都不吃一口?”
“我就这么一位晚辈,不疼他疼谁。吃饭就算了,这趟落在西岭,纯属意外,这一面是缘分,叔侄俩不玩虚的,等哪天他和太和宫那位小宫主修成正果,拐回蜀山,再好好宰他一顿。”宁奕咧嘴笑了笑。
叶红拂嗤之以鼻。
“眼红了?”宁奕嘿嘿一笑,“这小家伙身子骨不错吧,横练龙象,这一届的星辰榜第一。这身体魄练出来,佛门的伐折罗都未必是他对手。你们珞珈山啊,这一代可比不过蜀山。”
叶疯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沉默。
的确。
蜀山自徐藏出世以后,气运大涨,接连出现徐藏,宁奕,谷霜三人,每一位都大放异彩,已然成了势不可挡的燎原趋势。
“对了。草原的那些话,我是认真的。”宁奕的笑声此刻听起来还是个玩笑,“洛长生还活着,你赢他之前,大客卿位置不能给你,要不考虑考虑吧?”
红衣女子怔住了。
她不敢置信地狐疑盯着宁奕……这家伙说要重立山门,难道不是一个玩笑的?
“你疯了?”叶红拂挑眉道:“太宗敕令,四境不准新立圣山。”
“啧……看来你认为我有当初代圣山山主的潜质啊?”宁奕仍然是那副不着调的笑容,嘻嘻答道:“的确有这么一条敕令,可是……太宗已经死了。”
说到“太宗已经死了”这六个字时,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
叶红拂神情一震。
她盯着宁奕,意识到他真的没有开玩笑。
重立山门,宁奕是认真的……这就是他北上先去草原的原因,他要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草原是根基,而大隋的山门,亦是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不过,为什么?
宁奕不是贪图权力之人,他的背后已经有了蜀山,而且全天下都知道,蜀山的那几位关系极深,情谊很重。
极其聪慧的红衣女子,不过一刹,便想到了答案。
背后的靠山,未必是靠山,正是因为情义深重,所以才要“重立山门”。
宁奕如今返回大隋,帮助太子铲除东境,这就意味着……踏上大隋土地的那一刻,与韩约的决战,便开始倒计时了。
这场对决的胜负成败,关系着大隋的命运,也关系着宁奕自身的命运……若是败了,身死道消,东境战争陷入漫长的拖沓期。
若是胜了。
宁奕便要考虑未来局势。
扳倒东境之后,太子握拢皇权之后……下一个对准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曾经的盟友,如今的拦路石。
因为“铁律”限制,逼迫着太子动用宁奕这把铡刀斩向韩约。
这场生灵涂炭的大战争,太需要一个人来收场了……如果宁奕以一己之力击败甘露,那么他所获得的声望,拥簇,将会是一股史无前例的巨大浪潮。
这股浪潮,会直接推动宁奕,坐在大隋天下百年来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
乱世之中,方出枭雄。
东境倒台,是太子愿意看到的,宁奕起势,则是其不愿看到的。
沉思之后,叶红拂斟酌答道:“若为自保,不争名利,我可以帮你。”
宁奕意味深长道:“以前误信了别人说你疯癫,后来才发现,你是最清醒的那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能帮宁某递出一剑,便感激不尽。”
“你我都是……亡命之徒。”叶红拂低垂眼帘,轻声道:“离开北海,只不过换了个地方罢了。”
宁奕笑了,“此言差矣,我回到大隋,仍然四面危墙。叶姑娘,你哪里还算是亡命之徒?”
“人固有一死,不得永生,便如蚍蜉。”叶红拂平静道:“朝生暮死,活满五百年,也不过沧海一粟。但凡踏上修道之途,人人便都是沙漏倒悬的亡命之徒。”
沙漏颠倒万次,亦有漏尽的那一刻。
“好理解。”
宁奕长叹一声,道:“不愧是修行‘生
死大道’的剑道奇才,不知叶客卿,可有兴趣来我蜀山开坛讲道?”
叶红拂冷笑一声。
“不白讲。”宁奕笑眯眯道:“叶大侠适逢芳龄,可有良配。宁某倒是认识一位……”
“滚蛋!”不知为何,叶红拂忽然勃然大怒,猛地摆袖,一踩飞剑,恶狠狠道:“本山主懒得搭理你,甘露一战,死了最好!”
说罢,竟然是直催剑光,掠向远方,向珞珈山方向去了。
“不辞而别,忒没礼貌……”宁奕挠了挠头,感慨唏嘘道:“十一啊十一,信你也收到了,可别怪老兄我不帮你,而是那位叶大胸弟老凶了,就算见了面,感觉你也驾驭不住啊。”
西境,剑湖宫。
闭关静修的柳某人,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奇怪……”柳十一揉了揉鼻子,百思不得其解,咕哝道:“总感觉最近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是不是有人惦记我了?”
……
……
飞剑缓缓落在天都城头,夜雾摇曳,金甲戟卫松开长戟。
宁奕背负双手,深深吐出口气。
夜雾中的天都,像是一头吞金巨兽,灯笼飘火,见惯了北方那座天下的粗狂野蛮,回到大隋,来到国都,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天都城的一砖一瓦,乃至于一根草屑缝隙,都是细腻有人味儿的。
即便夜深,依然有锣鼓器乐之音,弥漫溢出,院墙遮掩不住。
这座南方最富饶古老的都城,以每日都在上演的生灵之音,默默提醒宁奕——
“你回来了。”
肩罩莲衣的宋净莲,站在城头,笑意盎然。
他的身旁,红甲朱砂丫头笑眯眯搂着宋净莲一条臂膀,小鸟依人,二人站在空旷城楼头,周遭的禁卫被遣散。
这一幕让宁奕心头一暖。
他张开双臂,向着自己两位老友走去,认真地相拥。
“还特地在天都城头等我呢?”宁奕笑道:“就不怕我先去东境啊?”
“宁兄~~”宋净莲重重拍了拍宁奕肩头,另一只手抬起,五指与朱砂丫头紧紧相连,此刻的声音颇有些一波三折的妖娆:“你想多了,谁在等你啊?”
“只不过是夜晚无趣,正好走到这里罢了~~”
这声音,忒肉麻了。
宁奕听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向宋净莲竖起一根中指,外带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
朱砂丫头都受不了了,双手捂面,面红耳赤,暗地里给了宋净莲一肘子。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宋净莲收敛笑意,正经起来,轻声道:“我和朱砂的婚约定下来了。东境之战落幕后,便会完婚。”
宁奕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笑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恭喜恭喜。”
这可不容易啊,宋净莲与南疆公主李白桃……
这么说来,太子是让步了。
宁奕不动声色,在心底略微盘算了一下……这是件好事,说不定自己能让老洛与李白桃相见。
“言归正传。”
宁奕抬起头,沉声道:“关于云州案,我这趟来天都,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大都督办案
宁奕解释了自己没有立即回复神海阵令的原因。
打破妖族天下奇点之后,他被困在了西岭一座秘境之中。
“清白城出现了邪典祭祀的痕迹……我亲手杀死了那个不可杀之物。当初霍乱佛门的邪力,恐怕已经渗透进入大隋四境之中。”宁奕沉声道:“当初琉璃山火灾试图献祭小雷音寺香火,召唤阿依纳伐,如今……它们很可能打起了道宗的主意。”
“甚至,是整座大隋的主意。”
宋净莲从袖口取出了一封保存完好的信封,他神情凝重,道:“这是从云州城主府搜到的信封。有人在天都给于霈下达了闭门指令。”
宁奕有些讶异。
如果“影子”真建立了地下密会的组织,并且通过书信联系,那么怎么会留下完整的证据?
他拆开信封,两根手指轻轻扩开封口,神情变得沉郁三分。
信封里是一滩烧成灰烬的信纸,被收集得整整齐齐。
“信封并不难搜,就摆在中堂最显眼的桌面,但其内已经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和线索,只剩下被炉火烧成灰烬的信纸。指使玉佩的密会成员已经预料到了我们的介入,并且提前留下了这封信。”宋净莲冷笑一声,缓缓道:“这是战书,也是挑衅。”
“‘影子’的保密级别太高,但事情牵扯到‘道宗’,就变得复杂起来,我们俩想要查案……”朱砂无奈耸了耸肩,“但那些狂热的信教徒,严格把守太清阁门,禁止我和净莲入内。此事很难处理。”
宁奕缓缓将信封折叠。
以宋净莲和朱砂在佛门的身份,地位,其实此案本不该有什么阻力。
但偏偏,查案查到了西岭道宗头上!
原本佛门身份所带来的助力,反而成了阻力。
“所以你们找我来……”宁奕淡然笑道:“是希望我能叩开太清阁大门,对吧?”
“我们会是这样的人吗?”宋净莲笑眯眯道:“此言差矣。宁兄才智过人,胆识惊人,魄力异于常人……”
“我说,停停。”宁奕有些头疼,“你不会是想当甩手掌柜,直接把这案子甩给我吧?”
“那倒不至于。”宋净莲叹了口气,坦诚道:“我和朱砂身份特殊,在道宗头上查下去,难免会招惹是非,如果此案涉及其他宗门,自当接下,只是如今线索停在道宗……”
宁奕意味深长望向宋伊人。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小子终于变了啊……这在为灵山着想。
“此事……”宁奕拍了拍宋净莲肩头,沉声道:“就交给我吧!”
……
……
“昆海楼办案,太清阁敢挡?”
一位昆海楼官员,神情冷峻,半只脚悬在太清阁门槛之上。
两位麻袍道者,各自伸出一手,将其拦住。
四境之内,最难招惹的三拨存在,一是灵山苦修者,二是麻袍道者,三是皇权死士……天大地大,皇权最大,可即便是皇权行事,也要按自己定下的规矩来。
昆海楼的探子可是如今天都嗅觉最灵敏的恶犬,于霈与道宗密会的联系,自然瞒不过顾谦。
可惜的是,宋净莲办不了的案子。
昆海楼……同样也办不了。
麻袍道者根本就不吃昆海楼这一套:“抱歉,太清阁乃陛下钦定禁地,外人禁止入内。”
这位昆海楼官员搬出皇权,搬出律法,两位麻袍道者如石墩一般,眼
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动也不动。
直至一辆马车停下。
大名鼎鼎的昆海楼顾左使就坐在车上,他掀开车帘,面朝两位道者,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
“二位涉嫌云州案,疑似于霈同谋,如今被捕了。”
伴随顾谦抬手落定,哗啦一声,太清阁左右两边,大街小巷,涌出一群披刀佩剑的昆海楼使者,将太清阁门层层围住,不由分说,就要将两位道者带走——
顾谦面容儒雅,但眼中满蕴雷厉风行之意。
在天都。
昆海楼便是太子之手。
这偌大都城,千万宅邸,焉有不能伸探之理?
道宗的修道者也从太清阁内涌出,两拨人马吵闹拥挤,闹得不可开交——
正在此际。
一道如擂鼓般的低喝,在马车方向响起。
“谁敢拦路,通通拷走!”
刹那喧闹转为寂静。
顾谦下了马车,简单披了一件黑袍,神情阴沉,看起来心情阴郁至极。
如今顾谦身上,已不知不觉多了七分威压。
单单是一个眼神扫过,便让人不敢对视。
在这压倒性的气势之下,太清阁门前一片噤声……昆海楼使者自发为左使大人让出一条道路,汹涌澎湃的人潮中,肩罩黑袍的顾谦,缓步走到府邸之前。
他的面前,门户已开。
但门槛仍然不得越过……因为在顾谦面前,立着一座高山。
府邸檐角悬挂的两盏飘摇灯笼,火光四曳,映照出苏牧那张漠然面孔。
“太清阁主事人,也要阻拦本官办案?”顾谦淡淡道:“一并拷了吧。”
“顾大人,好大的官威。”
苏牧亘立在太清阁门前,轻飘飘道:“您把我送入地牢容易,送出地牢可就难了……道宗尊严,绝不接受任何侮辱,一旦您敢拷我,我便敢死在昆海楼地牢里。”
顾谦皱起眉头。
他知道,西岭的道士都是犟驴,尤其是“苏牧”这种狂热教徒,在道宗尊严和自身性命面前,真的会选择牺牲后者来保全前者。
自己查案归查案,若是清查太清阁,云州案继续一无所获,而且太清阁话事人还死在昆海楼牢狱之中……事后压力,极难承担。
“不过清查楼阁,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么?”顾谦拢了拢肩头衣袍,轻声道:“苏牧大人在怕什么?”
“道宗问心无愧,苏牧没什么好怕的。”苏牧淡然道:“不放你的人进,是因为他们太脏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放一场大火,像当年一样,焚烧太清阁,栽赃陷害?”
顾谦心头一颤。
公孙越死后,他的罪行被公布与众。
焚烧太清阁的那桩旧案,最终也被太子公布而出,情报司的沈灵和徐瑾恢复了名誉,成为了牺牲火潮中的英烈……而公孙越和其一手成立的监察司,则背负着骂名,被雕刻在史柱之上,最痛恨公孙越的人,其中就有道宗教徒。
那场大火,焚灭的不仅仅是两个斗争者的性命,还有西岭收录天都的数万卷藏书,这是一笔无法估值,无法再生的巨大财富。
顾谦去了天都英灵陵园。
他无声地祭奠两位故友,故事谱写到最后,那个无名少年的档案宗卷终究是被抹去了,他站在阳光下,却又像是幽灵一般的虚无。
曾经那个少年,跟徐瑾,沈灵一同消失在历史当中。
而这段历史,并不意味着结束。
而在一部分人眼中……昆海楼成为了站在光明下的监察司替代品,而顾谦,未来终将成为新的“阎王”。
昆海楼是太子用来制衡旧体制的产物,所以持令之处,虽有意志加持,却处处受阻,遭遇排挤。
这场太清阁前的冲突,顾谦并不意外。
他挥了挥手,准备将苏牧拷下,事后的责任,再行承担便是。
两位昆海楼虎卫上前。
苏牧望向人潮之外,忽然幽幽开口。
“你拷得了我,难道还拷得了教宗大人吗?”
顾谦蹙起眉头,悠扬的风铃在嘈杂街道响起,风尘与雪屑翻滚,阵纹在白木车厢上停止燃烧……这辆燃烧星辉,从西岭急速穿梭阵纹而来的马车,停在太清阁前。
而为数不多,能够在“权位”上压倒顾谦的人,出现在这不该出现之地。
群龙无首的麻袍道者,在这一刻双眼放光,仿若见到了神灵,全都谦卑低头行礼。
陈懿脸上带着疲倦之色,他快步来到太清阁门前,无声地望向顾谦,又无声地望向苏牧。
“教宗大人,您收到书信了。”苏牧恭恭敬敬开口。
陈懿没有搭理苏牧。
他对着顾谦行了一礼。
顾谦缓缓还了一礼,他低头到抬头,视线都没有改变过,始终盯着这位年轻教宗的双眼……他想从陈懿的眼中,看出这场争论的答案。
或者说,教宗对皇权的态度。
这一礼,是态度。
接下来的话,也是态度。
陈懿礼毕,一字一句,道:“太清阁乃道宗禁地,不可让‘外人’入内。”
先礼后兵。
苏牧一句话简单概括了教宗的来意——
“顾大人,你的资格……还不够。”
顾谦攥起十指,袖口震颤,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愤怒,他瞥了一眼苏牧,压低声音,阴沉道:“教宗大人,是想逼迫我请出太子殿下么?”
陈懿置若罔闻。
他缓缓转身,面朝太清阁府邸正对处,一个空无人烟的阴暗小巷。
教宗沉默凝视着那片黑暗,在昆海楼满盈的肃杀气中,一个黑袍布衫男人,风尘仆仆,单手搭在腰间雪白纸伞之上,大步流星地走出。
男人的神情出现了恰到好处的讶异,仿佛误闯了某座会场,但却没有丝毫惊慌,更没有转变方向退让之意……他始终在笑,一直没有停过。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宁奕笑着望向陈懿,道:“老朋友,许久未见,进去喝一杯?”
这是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话语。
陈懿为难道:“换个地方。”
宁奕哈哈笑道:“好啊,那等我办完案子,再喝一杯。”
这句话说完,宁奕瞬间收敛笑意。
三五步间,他已走到了苏牧面前。
一枚腰牌取出。
宁奕看着这位曾经交情匪浅的前辈,心情很是不好。
越是阻拦,越是说明云州案与太清阁有关。
事及“影子”,宁奕怎么能开心起来?灵山邵云大师在邪力之前,忍痛割爱,舍离性命,永除后患……已经有了太多的牺牲。
哪怕关系再好的前辈,也容不得宁奕一丝一毫的放水。
他将腰牌悬挂,立于众人之前,沉声道:“苏牧先生,大都督办案,资格够不够?”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三条路
大都督办案,资格够不够?
够。
太够了。
论实力,论辈分,论交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论,都没什么理由,可以阻拦宁奕踏入太清阁。
教宗长叹一声,为宁奕侧身让开一条小道。
麻袍道者围成的森然铁壁,则是仍然将昆海楼官员堵在墙外,不准顾谦及其部下入内。
“好,你们等着……”
顾谦盯着这些信徒,咬牙拂袖,转身登上马车离去,临行之前下了一条命令,昆海楼的大部队仍然留在这里,继续与道宗的麻袍道者硬磕。
这般冲突爆发之后。
无论云州案的结局如何,他都要和太清阁好好较量一番了。
……
……
“宁奕,好久不见。”
陈懿还真在太清阁内,挑选了一个雅亭,给宁奕指路让座。
宁奕入了太清阁,倒也不急着查案,而是如叙旧闲聊,陪教宗坐下,他端详着陈懿面庞……的确是许久未见。
夜宴离别,西岭局势重归太平,陈懿重新掌权。
当年小雨巷告别时候的清稚教宗,与“籍籍无名”的蜀山少年,完成了彼此的承诺。
两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站在大隋毫无争议的高处,再次相见。
只不过,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盟友。
宁奕和陈懿,也有一天,会站在“对立面”上。
“听说您从西岭千里迢迢赶来,总不会只是来天都喝喝茶?”宁奕笑着端起面前茶盏,柔声道:“云州案与道宗有联系,即便我不查,也有人会查……宋净莲之后还有顾谦,顾谦之后还有太子。整座天下,万双眼睛,盯着太清阁,这件事情的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你拦得住一时,拦得住一世吗?”
教宗安安静静听着,端起茶盏,小啜一口。
高大如山的苏牧,一直侧立陈懿身旁,巍峨不动,阴影静谧。
“自我年少之时,一路几多浴血。”陈懿轻轻道:“身前身后,其实早已堆满尸体。能摘下教宗冠冕,不知多少人为我而死,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前赴后继的牺牲,才有了今日西岭太平。”
不可否认。
陈懿是一位好的领袖。
在他的指引之下,西岭比起当年好了不知多少倍。
陈懿失势之时,李长寿执掌西岭大权,民生几度沸怨,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这些年来,在我失势无权,跌落谷底,自身难保之际……只有苏牧先生不离不弃。”陈懿抬起头来,他直视着宁奕双眼,语气诚恳,“凡救我性命者,懿必将铭记于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宁奕挑起眉尖,缓缓抬头,望向阴翳中那尊不动如山抵达身影。
苏牧一如既往地低头。
安静如雕塑。
“云州案,你不必再查了。”陈懿声音有些疲倦,他选择主动道破真相,“于霈的那封书信,的确是道宗在天都地下成立的密会所发出。”
教宗声音清澈,“太清阁在十年之前,便成立了‘雨露会’,广纳信徒。意在普渡苍生,济世救民,这个项目保密级别很高,不为外人所知也。”
宁奕两根手指捏动茶盏,轻声道。
“雨露会,是苏牧先生负责的?”
“是。”教宗无奈叹了口气。
宁奕望向黑暗中的布衣长影,苏牧低垂眼帘,看不清眼神中到底蕴含着什么……引发了民政巨大矛盾的云州案爆发之后,按照铁律严查,一旦牵扯出雨露会,那么首当其冲要接受处罚的,便是负责人苏牧。
人非圣贤,孰能无……侥幸之心?
而陈懿千里迢迢,来到天都,目的也很明显了。
他希望凭借自己强大的力量,压下这桩案件,来偿还苏牧对自己的恩情。
“雨露会,是我下令成立的。”
“所以……”陈懿顿了顿,平静道:“云州案查到最后,牵连出雨露会后,我也会曝光。”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他畏惧自己被拉下神坛。
但事实上。
他并不畏惧。
他只是在向宁奕阐述自己的选择,这件案子一旦将苏牧牵扯其中,他便会选择跳入坑内,替苏牧抗下“罪过”,哪怕这种选择,会让罪孽更大,更高。
宁奕的朋友很多,但也不多。
陈懿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曾想过,自己要不要将“执剑者”的秘密,告诉这位教宗……如果可以选择,他太希望陈懿成为自己未来的盟友了。
这是一个正直,可以依靠,而且值得信赖的人。
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则让宁奕的思想发生了改变。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宁奕轻轻重复着教宗刚刚的话。
陈懿神情有些复杂。
“在蜀山后山那次,我也救了你的命。”宁奕认真道:“如果你刚刚那句话,算是挟恩以求,那么我如今也挟恩相求一次,只此一次……陈懿,不要插手云州案。”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任人处在教宗位置,都会觉得痛苦,难为。
“雨露会,普渡众生,广济天下……”
“天大的笑话!”
“可知云州城外,数万苍生,饥荒而死?多少人因东境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人满怀希望逃至云州,被铁墙阻于篱下,被铁刃勒在线中?”
坐在长桌对面的黑袍男人,卸下大都督令牌。
“长战之中,雨露何在?于霈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八方雷动,要揪出幕后真凶,你竟然让我放过他?”
宁奕指着苏牧,凝视陈懿,“教宗,你可是天下人的教宗,可知雨露会这一次,害死了多少人?”
陈懿闭上双眼,神情挣扎。
他艰难道:“天下公道,总难保全。”
“再难保全,也该保全。”宁奕面无表情,“两条路,你来选,一,你我在此拖延,昆海楼领皇权谕令,破阁踏入太清。届时,正如你所言,道宗声誉将跌至谷底,刚刚有所起色的西岭,将回到十年之前。若让信徒知道,残害云州难民有道宗插手,他们会如何作想,又会如何看待你这位西岭领袖?”
陈懿攥拢双拳,声音沙哑,“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很简单。。”
“把雨露会案卷取出,我一卷一卷查完,揪出书信主人,还天下清白太平,还云州饥民光明真相,若此案与苏牧先生无关,我
会竭力保全他。”宁奕瞥了一眼苏牧,淡淡道:“至于你,也不必担心道宗会如何受损……我会压下对道宗的负面影响。”
昆海楼办案,铁面无私。
尤其是刚刚破门之争,激怒顾谦之后,一旦走第一条路……太清阁势必会跌下神坛。
而宁奕所说的第二条路。
则是一种试探了。
他很清楚,教宗会风雨兼程赶往天都,必是收到了苏牧的书信……而他提出第二条路的那一刻,便在观察陈懿的神色。
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能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果然……教宗听完之后,陷入了长思。
许久之后。
陈懿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也给予了宁奕答案。
“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宁奕笑了。
不是开怀的笑,而是愤怒,鄙夷的笑。
云州案与苏牧有关,或许书信里他对陈懿隐瞒了什么……但教宗此刻的态度很明显了,他不希望宁奕查下去,因为一旦查下去。
苏牧一定会死。
长亭之中久立的那道影子,轻叹一声,在陈懿开口的那一刻,便抬起袖口,向着懵然无知的年轻教宗头顶笼去。
宁奕瞬间起身,单手按下,气劲掀翻整张桌子,犹如一叠海浪,一面石桌翻飞砸起,直接撞在苏牧下压手掌之上——
一圈涟漪荡漾开来。
苏牧闷哼一声,似乎是早有准备,在身份泄露的那一刻,便向着太清阁反方向掠去。
宁奕单手下压,重新坐在陈懿面前,他没有去看那道飞掠而去,此刻已在数十丈外的暗影,而是紧盯教宗双眼,“有第三条路。”
陈懿尚未从苏牧出手袭杀自己的震惊之中反应过来。
他眼中已有一抹白光,从细狭剑鞘中如大江大河般脱胎而出。
一道长虹,劈卦满目。
三道不朽特质,艰难拧合化为一缕,瞬间洞穿远方的苏牧影子。
宁奕平稳坐在陈懿对面。
一刹出鞘。
一刹归鞘。
一颗头颅已经跳脱而出,哐当落地。
这是宁奕第一次,向着当年故友拔剑……他的剑很快,很准,直接斩下了苏牧的头颅,而漫天爆碎的影子,燃烧纷飞的神性光屑,则照现了“苏牧”藏在阴暗中,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
宋净莲关于云州案的直觉是正确的。
云州城主于霈只是一枚棋子。
策划这场流乱的,是太清阁地底的雨露会。
而那位和善可亲的太清阁话事人,陪伴教宗多年不离不弃的忠徒,其实并不忠诚,他站在光明下,却是一抹浓郁到化散不开的……影子。
陈懿耳旁,响起风雷消弭的剑音。
他缓缓回头,看到那句尸首两分,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
“这便是我说的第三条路。”
神性辉光之下。
苏牧尸体的影子不断沸腾燃烧,却无法复生。
不可杀之物?
老子出剑杀的,便是不可杀之物……宁奕收鞘起身。
他拍了拍身上灰尘,轻声道:“无须昆海楼动手,也无须翻阅案卷。直接杀了那位真凶……还天下一份太平。”
第四百四十七章 铁律下的秘密
“宁兄。”
宋净莲与宁奕并肩站在天都城头。
日出东方,一线曙光。
微风轻拂,吹动二人衣袍。
“我没想到,你竟能如此果决。”
宋净莲这番话颇有些感慨意味,他以旁观者身份看完了全局,昆海楼顾谦前脚离开太清阁,还未请到皇权谕令,宁奕这边便已经破案——手段干净利落,一剑封喉。
“若不果决,便只会徒增痛苦。”
宁奕回想起自己递剑后的场景。
太清阁鲜血迸溅,一剑之后,云州案便再也没了回转的余地,直到昆海楼使者请到谕令,顾谦带人撞破阁门,教宗仍然怔怔坐在原座。
苏牧尸首分离。
云州案主谋被宁奕斩于剑下。
曙光之下,落叶纷纷。
二人站在城头,俯瞰望下,马蹄声零碎。
那辆象征着西岭光明的白木马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这般安静无声地离开天都,可以猜出,坐在车厢里的年轻教宗已经伤碎了心,一路浮沉,历尽苦难走来,这世上已没什么是陈懿所不能接受和承担的。
而这一次雨露会的丑闻,以及苏牧的死,对他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雨露会违背初衷的逆行倒施。
以及自己昔日朝夕相处,无比信任之人,利用自己的信任和怜悯,反过来倒将一杀。
本想跟陈懿再多说几句的宁奕,最终选择了沉默,目送这位故友离去。
白木马车西去,渐行渐远。
“不跟陈懿说几句?”城头上,宋净莲单手按着刀鞘,眯起眼问了一句。
“不说了,没什么可说的。”宁奕摇了摇头。
再怎么说,苏牧也是他杀的。
是非曲直,黑白清浊,又怎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还是让陈懿一人静静吧。
等到东境太平,那桩悬而未决的清白城案,以及邪典祭祀所牵扯出的道宗过往,宁奕必会以“执剑者”身份一一细查。
“好几夜没休息了,我和朱砂补个觉。”宋净莲打了个哈欠,他拍了拍宁奕肩头,回头望向城头阴翳某个方向,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回头东境见……就不在这打扰你了。”
接着伸懒腰的劲头,宋净莲嘿嘿一笑,一头栽倒,单掌轻轻一按城头黄砖,如鸟雀一般,坠入城外滚滚黄沙之中,不见踪影。
宁奕则是望向城头阴翳之中。
阴翳中徐徐走出一道修长身影,白衣女子目遮长布,腰佩长剑,缓步而行。
若有人以戒尺测量,便会发现,张君令每一步踏出,其距离都如敕令悬贴般精准,毫厘不差。
“张大楼主。”宁奕挑了挑眉,背靠城墙,调侃笑道:“你不会也是来‘问罪’的吧?”
“何罪之有。”张君令淡淡道:“太清阁苏牧,该杀。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
不过短短半年不见。
张君令的修行境界又有精进。
宁奕神情凝重,端详白衣目盲女子,这位昆海洞天横空出世的女人,不知来路,但修行天赋世所罕见。
整座天都城,铁律之下的最强几人,如今必有张君令一席之地。
坐镇东境战争的自己,炼化四卷天书之后,一骑绝尘,毫无疑问……单论杀力而言,拉开其他星君一个大层次。
能与自己处于一个层次中的,凤毛麟角。
看守莲花阁的曹燃,算是一个。
皇宫内,那位负责照顾太子的大宦官海公公,应该也算一个。
剩下的,应当就是眼前的张君令了。
“你也觉察到‘苏牧’的异常了?”宁奕
笑了笑,“你应该早点出手,这样我可以少些麻烦,昆海楼也能如愿以偿。”
张君令摇了摇头。
“关于邪祟之力,我不希望顾谦涉身其中。”目盲女子缓缓将“目光”对准宁奕,道:“我与先前二人不熟,有些事情不好言说。不过如今云州案已经移交到你手里,我便有一求。”
说到这里,张君令隐晦抬头,望向空中。
“这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啊。”宁奕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你希望我对顾谦隐瞒苏牧死亡的真相,避免他继续追查下去?”
张君令微微一怔,然后神色复杂地望向宁奕。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这东西的存在本就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知道,你那位如意郎君,权位虽然够了,但修行境界还差得远。”宁奕笑眯眯道:“对外结案之时,我会说苏牧是刺杀教宗的罪人,勾结东境的叛党,云州案的主谋。”
“那就好……”
张君令松了口气,接着猛然意识到什么,俏脸飞红,怒嗔:“姓宁的,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如意郎君?”
嗖的一声。
一缕青芒飞掠而来。
宁奕眼神讶异,微微侧首,这缕青灿剑芒直接将一块城墙砖瓦击碎,去势不减。
张君令一拍腰囊,借此势头,直接出招。
她跟曹燃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种人,袁淳收徒讲究心性,二人心中皆是坦荡空白,只有大道。
换而言之,这两位,都是不折不扣的“武痴”!
当年宁奕躲避天下耳目,偷偷东渡到灵山,张君令不远万里也要前来比剑……如今宁奕主动送上门来,赶赴天都,她又怎会错过?
两拨黑白棋篓,一拍之下,震出数百枚棋子。
空旷的天都城头,黑白玄气斗转,将方圆百尺之地困缚而住,凝为一座实域,曙光推行,长夜与黎明正是交替之时,黑白二色寓意光明与黑暗……一袭白衣,一袭黑袍,二人各自站在城头一方,正是这泼墨棋盘领域的阴阳鱼目之处。
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宁奕望向白衣飘飞,单手拔剑的张君令,神情有些动容。
纵观长陵石碑,自己大道长河所记载的剑意,竟然没有一缕,与此刻眼前女子剑意重叠。
也就是说,张君令此刻所展露的“剑意”,未出现在长陵碑石之上,历代先贤,竟然都无人与她剑意相合……她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宁奕沉声道:“老规矩,点到为止。”
二人若真是撒开手脚动手打架,倾力而为,打个酣畅淋漓,如果没有涅槃境出手阻拦,那么打到分出胜负,或许半座天都城都被拆了。
张君令面无表情,吐出一字,直接出剑。
这一字,声如震雷。
“崩!”
目盲女子掌中平平无奇的竹木剑,缭绕青芒,杀意凛然,伴随这一字的倾吐,直接震出一缕虚无剑意。
这一剑点出,遥隔数十丈落下!
宁奕肩头黑袍,直接炸开,肌肤之外浮现一抹金刚琉璃光华,但瞬间便被破去。
一缕鲜血,城头崩出。
目盲女子持剑如天外飞仙,纤细木剑大开大合,剑招丝毫不似女子,反而如一位青壮男人,单从意境来看,颇有些“砸剑”的蛮荒意味。
宁奕只守不攻。
细雪拔剑出鞘,瞬间在面前画出一座无垢壁垒,三尺之中,宁奕以大道长河演化长陵剑碑,一道又一道剑意流淌,如游鱼般。
两拨剑潮,对抵冲刷。
一对一,二对二,千百对千百——
宁奕三颗命星演化剑道,不仅在对抗张君令,也在揣
摩演化张君令的大道!!
相较于宁奕的“游刃有余”,张君令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竹木剑已经快得看不清剑影,就连破空声都连成一片,像是燎原的火潮,噼里啪啦作响,目盲女子神情认真而又凝重,但不知不觉,她的额头已经凝出一枚晶莹汗珠。
这场城头比剑,被黑白玄气笼罩,已经吸引了诸人关注。
三司六部,诸多圣山子弟,都远远悬在阵外观战……大都督宁奕,和昆海楼楼主,孰强孰弱,其实大家心中大多已有答案。
自天海楼回归之后,宁奕横推诸敌,未曾一败!
如今挂名“大都督”,便是连天都宫内的那位太子都认为,涅槃境下,除了那位琉璃山主,宁奕已没了对手。
城头之外,议论纷纷。
“张楼主所施玄法,剑道,闻所未闻,竟能与宁大都督斗个五五开,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惊叹。”
“目前尚是均势,但其实胜负已分,宁大都督不动如山,剑意愈发拔高,再过片刻,便由五五转为七三,再斗下去,便是九一,十零,张楼主必败无疑。”
“袁淳先生曾言,昆海洞天闭关弟子,一旦出世,便无敌手……”有人啧啧感叹:“可惜啊。遇上了宁大都督。”
“咦……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一位命星境大修行者观察力惊人,一语点破,“这二位,剑意互相堆叠,水涨船高,已形成了角力之战。”
一语惊人。
城头黑白玄域之内,笼罩数百枚黑白棋子,嗡嗡作响,处于即将失控的状态——
一叠剑意如潮水,本是瞬息掠至的杀意,只因二人互不相让,竭尽全力攻守堆叠,已经堆至千层,一旦谁败,这滚滚剑意,便会毫不留情地推出……
宁奕的大道长河,和张君令的青芒剑意,已经化为实质,成为数丈厚的剑意光潮。
“轰”的一声——
万众瞩目的战斗,在这一刻,分出胜负!
宁奕前踏一步,主动离开自己先前所划下的三尺之地,与此同时,极其霸气地转变了握剑姿态,一击蕴满神性的倒施砸剑,自下而上掀翻方圆数丈的城头土地。
这是打破平衡的一剑。
张君令不退反进,一袭白衫,撞入宁奕砸剑域中。
黑白玄气,相互撞击。
意识到不对劲的观战修士,在看到剑意荡漾的那一刻,便神色大变,离得近的,慌忙驭剑而逃——
这可是两位巅峰星君堆叠至顶的剑意!
若是被这一剑波及,即便只是余波,也极有可能被打成重伤!
一时之间,城头飞出数十道狼狈剑光,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堆叠已久的滚滚剑潮,并没有反噬到二人任何一人的身上……也没有误伤围观的修行者。
一线天光,被宁奕最后的倒砸掀翻。
直奔穹顶而去。
那里,有一张悬浮万万年的黄纸符箓,监察之下,天都黑夜白昼,永无秘密。
在张君令来至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宁奕便猜测到了“目盲女子”的真正目的,尤其是她抬头望天的那个动作,以及后续毫无来由的突兀拔剑——
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但忌惮铁律,也不想被太子所怀疑。
于是宁奕配合张君令,将这一出戏演完。
轰隆隆——
神性与剑意如一蓬炽烈烟火,在黑白交替的那一刻,绽放于天都城头,绚烂夺目。
这一刻,交肩而过的张君令,神情凝重,将公孙越临死前的那个秘密,说了出来。
“我的老师还活着。”
“他被太子囚禁于……这天都之中。”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三圣山,迎战!
“你想让我帮你?”
刹那之间,宁奕便读懂了张君令的想法。
袁淳先生还活着……涉及到那位国师大人的机密,必然被层层管控,严加看守。
想要与太子博弈,张君令自知凭借一己之力,无法胜出。
所以自公孙越临死那一日起,得知这个秘密之后,她便未对第二个人说过。
等的。
便是宁奕!
大隋天下,只能宁奕能帮到她。
“你害怕连累顾谦。”宁奕微微一笑,瞥了眼空中盛放绽开的剑气,“而且你等不及了……所以赶在今日来找我。”
他毫不拖沓,很是果断,“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张君令挑眉。
“我要你帮我照顾一个人。”宁奕认真道:“东境决战一触即发,韩约上次没能杀掉我,这一次,势必倾力而动,阴谋阳谋,底牌尽出。”
张君令明白了宁奕意思。
这是在担心,自己身旁人会遭遇不测。
她呵呵冷笑一声,报出一个人名。
虽是猜测,但语气笃定。
“徐清焰?”
宁奕倒不意外,缓缓点头,坦然道:“正是。”
徐姑娘北上游历,拒绝了天都的庇护,是一个极大的突破口。一旦琉璃山捕捉到徐清焰的具体方位……或许会有所行动。
“宁奕,我本以为你正人君子……”张君令神情略有讥讽,刻意在此停顿,跳过话题,淡淡道:“帮忙照顾徐清焰是吧?我答应你了,东境战争,替你保她太平!”
宁奕无动于衷,神情木然,“既然如此,交易便达成了。你需要我时,我自出现。”
砰的一声。
穹顶之上,黑白玄气与剑气一同炸开——
轰隆隆。
笼罩天都城头的巨大棋盘,被剑气撞开,千丝万缕的劲气荡漾,漫天飞沙走石之中,无数议论之音响起。
“宁奕和张君令,孰强孰弱?”
“分出胜负了么?宁大都督赢了么?”
“看不清啊……烟尘太大……什么都看不见……”
袅袅雾气,吹散摇曳。
一道黑袍身影,双手拢剑至胸前,缓缓鞠躬,声音不缓不疾,却是响彻整座天都上空。
“张姑娘,承让了!”
这道承让了,让天都观战的修行者陷入寂静,接着沸腾——
赢了!
果然还是宁奕赢了!宁奕更胜一筹!
黑袍年轻男人拍了拍衣袖,无视了场外的欢呼之声,径直向着天都城尽头方向走去,与先前宋净莲姿势几乎一模一样,单手轻轻一撑,便掠过城头,坠入沙尘之中——
宁奕消失不见。
城头徒留张君令。
白衣目盲女子,并没有因战败而心情不甘,或是被执念缠身,唇角那抹笑意始终悬挂,她站在烟尘缭绕中心,风沙席卷,白袖摇曳,一枚一枚棋子倒流回笼,腰间两囊变得鼓鼓囊囊。
她抬起头,眉尖挑起一抹惘然,“望”向那张飘摇符纸。
不知为何。
她虽行事有意避让“铁律”……但心底却从未像其他人那般,萌生出一丝一毫对那张符纸的尊敬。
在她“看”来,那就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符纸。
有什么可尊
敬的?
只要手够长,便可以将其摘下来。
张君令伸出自己的白皙手掌,修长五指隔空抓握,试图握住铁律……最终入手的,就只有阵散的尘沙。
……
……
东境,甲子城。
这是整座战争大泽长线,最重要的城池,没有之一,亦是三圣山山主常驻之地。开战以来,三座圣山最精锐的力量,都放在此城,拒守鬼修。
龟趺山,太游山,羌山,先前三座圣山相互鼎立,各自庇佑一方,散播香火,于是便拉扯出三条长线,而甲子城,则是处于三线汇交的中心,亦是东抗鬼修的重要军争要点。
开战以来。
甲子城已经爆发大大小小三十九战。
东境鬼修如野草般,斩不断,杀还乱,这三十九次攻城,时而春风吹雨,一闪即逝,时而重锤擂鼓,誓死方休,五灾十劫中的好几位,都在甲子城战争当中亮相,如此变换战法,死不罢休的冲击甲子,便是希望冲垮三圣山的联盟。
可惜的是,三圣山力量极其坚固,非鬼修之力轻松可以撼动。
此时此刻,三位圣山山主,与一众十境上的大修行者,正坐在甲子城城主府中,召开会议。
“少泽城,全由龟趺山驻守,希望两座圣山能速来援助……”
“上一批的隋阳珠……”
一条条提案,议论,在会议之中被通过。
三圣山山主几乎不发言,直至重要阶段,才会发表看法。
这场会议的提案几乎全部通过之后。
沉默了一整场的某位圣山山主,忽然开口了。
“发给宁奕的神海阵令,还没有得到回复么?”
他正是龟趺山主李玉道,东境开战以来,身先士卒,几次浴血杀敌,身上的伤势便是最好的证明……若无法亲眼去看,人们恐怕很难相信,不动如山的龟趺山功法已经在与鬼修交战之时,被逼得后退,受伤数次!
李玉道道袍之下,肌肤藏着数百道血口,不断催动古老阵纹修补自身,才看不出端倪。
事实上,他一身筋骨,几乎都碎裂光了。
一旦松懈那口气。
那么……体魄可能会垮掉。
李玉道十分关注宁奕的消息——
在他提出此问之后,齐刷刷的目光跟随过来。
太游山山主也随着李玉道目光,望向首席位置。
真正坐镇甲子城的,自然是三圣山中星君境界杀力最高的姜大真人。
东境战争开战之后,老人的“精气神”便与先前截然不同,如果说之前还有三分仙风道骨,那么如今则是仙意荡然无存。
姜大真人满头枯白,面色盈亏,看起来甚是虚弱,即便眼神中的剑意依旧凝练霸道,但仍给人一种朽木老矣的垂暮之感。
先前在少泽城,他与韩约的“鹤发童子身”交手一场。
韩约如今展露人间三具分身,分别与李玉道,律子道宣,还有自己交手……他是唯一一个不落下风,未分胜负之人。
韩约那尊主修杀伐的“玉女身”,一拳就打得李玉道胸膛体魄破碎。
而主修守御的“罗汉身”,则是与道宣在苦无山顶对撼了三天三夜,将其压制。
最后一具主修剑道的“鹤发童子身”,则是将姜玉虚好不容易捉到的桃花劫走。
那场交手之
后。
姜玉虚大真人便肉眼可见的“虚弱”下来。
气血有盈亏。
拳脚怕少壮。
他……时限将至,气血无多,可谓是打一场,少一场。破境机缘固然能寻觅,但其实修到如今仍然没有领悟“涅槃之意”,再多几天,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姜大真人,恐怕此生,都与涅槃无望了。
“莫要着急。”大真人掌心握着令牌,他口中如此说着,心底却比任何人都要着急。
皇宫传来消息,宁奕已经回到大隋。
只是不知为何,尚未回复神海阵令,应当是落入某座奇点秘境了。
虽知道,大隋不会有什么秘境,能困住宁奕。
但姜玉虚心中还是忍不住祈祷。
快一点,再快一点。
所有人,都盼望着见到宁奕……原因十分简单,如今战事,太需要这位“大都督”回来主持大局了。
东境大泽三千里,十数座城池,数十万人口,都在水深火热之中。
宁奕临行前出发妖族,给三圣山下了一记预防针。
一定要拖到自己回来!
这场东境战争难打,就是在于那些鬼修几乎无限制的“愈合”。之所以有琉璃盏这完美无瑕的群攻加持灵宝,东境才敢打得如此凶悍,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不断冲击甲子城为首的一连串东境防线。
不杀韩约。
便无法突破琉璃盏。
中州调动的资源越来越多,行军粮草阵纹资源隋阳珠弓弩,这些本来东境极其富裕的资源,逐渐竭底,甚至已经开始从北境将军府征收拨调。
这场硬战,眼看这般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两位皇子角力,李白鲸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退拒死守,将东境大泽从福地变成一块死地,想要攘外安内的太子,便别无选择,只能咬牙硬啃,武力统一东境。
在这铁律规则之下,有希望破局的……就只有宁奕。
“嗡”的一声。
姜大真人掌中的神海阵令忽然震颤。
甲子城城主府,所有人目光都望向姜玉虚掌心的神海阵。
与此同时。
一道又一道的震颤之音,在长桌会议之上响起,一时之间,这些大修行者神情困惑,而且茫然。
“东北三十里,正阳镜照出鬼修气息。”
“东南二十五里,鬼修出没,数量约为……三千。”
“正东,十九里,斥候营已经全军覆没,大规模鬼修已经完成凝聚,预计会半时辰内向甲子城门发起猛烈冲击。”
一条又一条线报,在极短时间内接连震颤响起。
每一位大修行者,都在这巨大城池之中,扮演一枚“螺丝”,他们坚守着这座古城,对抗了三十九次的鬼修潮水,可从未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猛烈,而且迅疾。
没有任何前兆,不给丝毫机会,直接发动进攻。
这是韩约改变打法,想要尝试破釜沉舟了?
众人皆有所变色。
唯独坐在首座上的大真人,神情不变,缓缓闭目。
他掌心所握神海阵令,震颤之中,荡出一道令人心安的回音。
“我,回来了!”
下一刻。
姜大真人睁开熠熠双瞳,声如擂鼓。
“三圣山,迎战!”
第四百四十九章 韩约亲至
东境大泽,绵延千里战线。
一道道线报,在甲子城城主府内响起,三圣山组建的大阵,圣镜,勘探方圆百里,日夜长明,按理来说,鬼修一旦踏入勘察范围,便会暴露。
而像今日这般突兀猛烈的进攻,已然违背了常理。
甚至在讯令传递至府邸之时,鬼修凝结的战力,已经悄无声息地推进到甲子城阵前二十里。
从高空俯瞰,黎明与黑夜交织之际,漫天沙尘与雾影推进,宛若一场龙卷,即将迎面冲击,一举摧垮甲子城——
伴随着城主府长桌首席,姜玉虚的那声迎战!
整座甲子城,大阵轰然开启。
东境之战,已非世俗之战,修士一怒,飞剑杀人。
“轰”、“轰”、“轰”、“轰”!
接连四道轰鸣,从巨大甲子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正中央亮起,冲霄剑气,织成一片华盖铁幕,将泱泱大城,笼在其中。
万千飞剑,旋即掠出。
遮天蔽日,剑芒耀眼。
三圣山的年轻弟子,精锐战力,汇聚在甲子城,此刻倾巢而出。
姜玉虚登上城头,与几位圣山山主并肩。
“此番交战,恐怕大有变故。”李玉道神情阴沉,“之前甲子城三十九次战争,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被鬼修欺身而不自知。”
姜玉虚望向太游山主,“你怎么看?”
“琉璃山……有屏蔽天机的手段。”太游山主皱起眉头,喃喃道:“可是,既然早有手段,为何先前不施展,攻城三十九次,选在今日发难?”
“除非……”
“除非这门屏蔽天机之术,琉璃山近日方才获得。”姜玉虚亲自揭晓了答案,他双手按在城头,远眺雾影潮水,声音复杂道:“看来那位鬼修共主,境界又有精进。自北境大荒一战,诸位合力斩杀稚童身后,韩约境界不退反进,六盏天门,已开其五。六道轮回之术,只差一丝便可圆满。”
谁也不知,六道轮回之术,到底蕴含多少复杂道境。
韩约的琉璃盏内,包含众生,万人诵经,千盏道火,单单是三具分身,便可以各自独挡一面……很难想象,汇聚众长的本尊,该是何等造化?
如今的东境战争,对三圣山的大修行者,尤其是高层,乃是实打实的折磨。
双方试探实力,纸面力量轮番递出一遍。
姜大真人这边,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抛开五灾十劫,抛开鬼修怨念。
只论韩约一人。
莫要说铁律限制之下,皇权纷争,涅槃境不得插手,便是涅槃境真的出手了……又能如何?
他一人,便是千军万马。
他一人,便胜过千军万马!
“玉虚兄。”太游山山主深吸一口气,道:“你觉得今日,琉璃山的五灾十劫,会出动几位?”
姜大真人陷入沉默。
李玉道远眺战场。
三圣山的剑修出阵迎敌,在甲子城大阵笼罩之下,雾影狂潮一触即散,这场攻守战与之前三十九次一样,看起来似乎并无一样……如果略去这些鬼修诡异的欺进,那么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之点。
先前几次攻城,五灾十劫,最多也就是来了两位灾君。
“甲子城是大城。整座大泽战线的核塞要点。”李玉道略微思忖,认真道:“如今整座长线陷入鏖战,棋盘大小,处处盈亏都是必争之地。如果没有两位灾君坐镇,琉璃山根本不敢妄动甲子……所以这一战,至少会出动三位灾君,五位劫君。”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一个比较激进的
估计了。
太游山主苦笑一声。
如果真有三位灾君出面,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苦战了啊。
“少了。”姜玉虚轻声道:“我们聚在甲子开会,韩约不会不知道。他敢打,就说明……手里有牌。”
而且,还是必胜的牌!
果然。
姜大真人话音落下,雾潮之中,忽而风雪大作,一道惨白身影,披着大袍,自虚无之中缓缓凝聚身形。
五灾十劫,乃是琉璃山的“造化之位”,颇有些类似于地府十殿阎王,是鬼修梦寐以求的头衔,而一旦某位灾劫死去……它留下来的头衔并不会消散。
韩约琉璃盏内有太多的造化。
拔升境界,传授香火,硬生生造就出一位新的灾劫,也并非难事。
这就是鬼修这一修炼体系的逆天之处,与正常修行者不同,这根本就是一桩短期速成,不用考虑瓶颈,追求极端强大的修行法……唯一代价,就是不可窥见涅槃之火,修行到头,只见断崖,即便再是惊才绝艳,亦不可再进一步。
当年。
东境大泽,不老山下,琉璃山还只有“三灾四劫”。
那一任的雪灾,被周游斩于剑下,身死道消。
而如今,雪灾头衔已有新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琉璃山气运大振,这位新任雪灾的造化,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雪灾现身的那一刻,太游山主便从甲子城头掠出。
两道流光,悍然对撞。
同境对决,想要牵扯琉璃山的“五灾”,三圣山这边,麾下几位星君供奉都可以做到,但想要压制,或者取胜,则必须圣山山主出面。
第一位雪灾现身之后,雾潮燃起滔天火焰。
上任“火灾”死在小雷音寺后,琉璃山另行栽培,这位新任火灾,实力不如小雷音寺那位,但几次出手,圣山的星君供奉则是奈何不了他……滔天大火化为长蛇,几乎要将半座甲子城吞入腹中。
李玉道默念口诀,掐指而动,整个人瞬间消失在城头。
下一刹。
一尊巨大玄武法相,凭空出现在火焰长蛇面前,两尊法相碰撞,白袍李玉道取出一枚古朴龟甲,将漫天虚炎收拢,归于袖袍之中。
除却两位灾君,雾潮之中涌出大量的鬼修,以及好几位“命劫”。
若不是今日甲子城召开大会。
那么这场攻守战,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东境今日这场不讲道理的突袭,将会直接打穿甲子城的驻守势力!
届时,所有人别无选择,唯有龟缩,然后祈祷。祈祷其他城池支援赶来之前,大阵能够抵抗住鬼修雾潮的进攻。
甲子城破,便意味着,这场耗磨长久的攻防战,将转换攻势,鬼修彻底撕烂了东境边线的防御……三圣山失去最重要的战略要点后,只能撤退。
“今日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负。”
羌山山主,望向大客卿,他喃喃道:“姜先生,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姜玉虚拍了拍山主肩头。
论资历,论辈分,他都比山主要老,要大。
“山主……”姜玉虚捏着神海阵令,语气笃定笑道:“增援很快就来了,不会出现那种情况的,你相信我。”
羌山山主轻声喃喃道:“长生若在,该有多好?”
长生若还活着,不知今日,已走到哪一境界,应该能与一位灾君相抗衡了吧?
不。
灾君又算得了什么?
羌山山主忽然想到了那位如日中天的“宁大都督”,当年也不过是一介毛
头小子,长生若活着,必不会比宁奕要差。
“小洛若在,大概能直接打到琉璃山去吧。”姜玉虚淡淡一笑,道:“如果这世上有奇迹,那么只有他才能做到了。”
交谈之间。
远方雾潮,龙卷翻涌,混杂雷霆磅礴降落。
第三与第四位灾君,在此刻一同登场——
三灾四劫的时代之后,琉璃山新订头衔,增添了“雷灾”和“旱灾”两位鬼修大名。
“风灾雷灾,全都来了。这才开打多久,五灾已经出现四位了。”羌山山主神情凝重,道:“比李玉道那个乌鸦嘴说得还要严重啊……看来琉璃山是真的想要打下甲子城,这次动真格的了。”
“三位山主,各拦一灾。”他喃喃道:“我去对付风灾。那位雷灾,就交给您了。”
姜玉虚看着山主拔地而起,化为一道长虹。
甲子城的星君尽皆掠出,为各自山主助阵。
厮杀沸天,鲜血迸溅。
大真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前踏出一步,袖中拂尘悄无声息滑落一丈,一缕银线化为长光,围绕整座甲子城,画了一个半圆。
这道囊括甲子的半圆,是界限。
是底线。
再退一步,就是千万人家破人亡。
虚空之中,雷光磅礴,那位新晋雷灾,似乎端坐于九天之上,雷光凝聚的王座上,单手撑肘,俯瞰甲子城。
两道目光对撞。
姜玉虚准备出剑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了破风之音。
一道漆黑莲衣,在空中掠出,这是一道比闪电更快的黑色闪电,两把一长一短的古刀在空中出鞘,斩切雷霆,一瞬间便砍在那尊雷霆王座之上。
一位新晋星君,只出一刀,便将那位新晋雷劫,从天上压到地上!
而地上,尘土破开,一袭鲜艳红甲,如潜龙出世一般,毫无预兆钻出,同时一拳打出,直接打穿雷灾的后腰,打出一蓬连绵鲜血——
这两道配合天衣无缝的身影,出手快准狠,而且不贪胜,不急功,一击得手,立即远遁,下一刹便重新退回城头大阵之中。
二人来得悄无声息,即便是姜大真人亦没有察觉。
站在甲子城头猎猎风中的宋净莲收刀归鞘,拢了拢肩头莲衣,他神情玩味注视着那道咳血艰难站起的雷灾,果不其然,琉璃山五灾不可小觑……这等伤势,不过数息便恢复如初,只是气息稍有跌落。
要杀死一位灾劫,可不容易。
“大真人。雷灾就交给我们了。”朱砂抖了抖红甲鲜血,抖擞出一堆噼里啪啦作响的雷光,她声音沙哑,“天边的那东西……恐怕需要您来应付了。”
姜玉虚闻言抬头。
甲子城头,剑阵笼罩。
穹顶泣血,红光弥漫,云霄之上,有着比五灾更高一头的虚无缥缈存在,真如神祇一般,俯瞰甲子,俯瞰人间。
那儿缓缓落下一道鹤发童颜的道袍身影。
那人背负双手,气态老成,虽看起来如婴童,但遮掩面容,却给人一种尘朽老者的气概。
甲子城的这一战,韩约亲至。
云端落下的那具法身,正是前不久打得姜玉虚气血殆尽的鹤发童子身!
这道身形出现的那一刻,便犹如泰山崩塌,穹顶悬落。
甲子城的所有赴战修士,只觉得心里陡赠一层心理阴影,那尊高高在上的鹤发童子法身,无须一言一语,只是这么冷漠无情地俯瞰看着……便给人无尽的压力。
甲子城开战迎战,韩约直接以法身降临……这一次,姜大真人,能扛得住么?
第四百五十章 不欺弱小,礼让先贤
宋净莲站在城头。
他盯着那道站在雷光之中的灾劫身影,眉头紧皱。
众所周知,鬼修最是畏惧浩然雷法,低境界的,一旦触碰雷力,便会被直接炸得神魂破碎。即便是高境鬼修,能够抵御雷法的,也是凤毛麟角,能够做到毫不畏惧的,几乎就只有韩约一人。
“五位灾君,成为了可以继承的头衔……”朱砂轻声喃喃道:“这哪里是琉璃山的鬼修?根本就是韩约的造化傀儡,怪不得会有‘雷灾’这么不合常理的头衔出现。”
韩约无惧世上雷法,甚至要以肉身抗渡天劫,飞升涅槃。
这雷灾之位,就是韩约一手提拔捏造的造化之位。
忽然之间,宋净莲心中迸出一个念头。
“琉璃山五位灾君,难不成跟韩约本人的破境机缘有关?”
仔细一想,那位琉璃山主为破涅槃门槛,可谓煞费苦心,就连六道轮回都演化而出,吞吐东境生灵,为自己增添福荫点燃香火,这般格局,旷古罕见。
韩约已经不是一人在修行。
他是带着整座琉璃山的鬼修一同在修行。
举山逆命。
城头上空,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苍老声音。
“姜——玉——虚——”
风沙兜转,雾影磅礴。
悬浮在城头上空的鹤发童子,嘴唇嗡动,声音出口,整座甲子城都如擂鼓般陷入震颤轰鸣中,三圣山方的修士,每人只觉耳膜震颤,几乎要撕裂出血。
这等手段,哪里是一位星君可以施展?
大真人负手而立,站在城头之上,神情漠然。
这场东境战争打到现在,韩约拢共三次出手,据线报估计,玉女身罗汉身童子身,每一尊分身,都相当于是一尊“极限星君”。
鬼修之道修到最后,死路一条。
上苍在鬼修大道的路途尽头斩了一刀,断绝了他们成为涅槃的可能性,但却无法断绝韩约这样疯狂的人,继续追寻着希望。
恐怕没有人能想到,韩约能够另辟蹊径,以琉璃盏洞开天门,豢养分身,将其内每一具分身,都修行至大道允许的圆满巅峰。
即便身处敌营,姜玉虚也要承认,韩约是一个惊才绝艳的疯子。
“甘露!”
姜玉虚背负双手,前踏一步。
一柄飞剑嗖的擦着城头砖瓦,掠入足底。
大真人轻轻踩上飞剑,飞升而上,在万千注目之下,来到了与韩约平齐的高度,两人身前身后雷云翻滚,阴雨瓢泼,本该普照众生的大日光芒……则是被万钧黑云遮掩。
甲子城头,被至阴笼罩。
“你屠戮苍生,已犯下滔天大罪。”姜玉虚双手拢袖,面色森冷,“可知多少人,因你挑起的战争流离失所,痛失亲友?”
童子无动于衷,只是哑然笑了笑。
穹顶上的口诛笔伐,对他而言,只是一场笑话。
“你身为邪祟,霍乱天下,蛊惑人心,破灭朝政,罪当万死。”
“东境大泽,数十万饥民逃窜流亡,无家可归,埋骨荒野。”
“这场战争——”
姜玉虚的话语,被韩约打断。
童子笑眯眯问道:“说到那些饥民,姜大真人啊,我怎么听说,是云州城闭塞城门,硬生生将他们饿死的?”
“您老……何必站在道德高点,谴责我的所作所为?”
韩约负手而立,笑容讥讽:“大泽以西就是人命,以东就不是了?齐虞娘娘缢死宫内,一场夜宴暗屠皇城,你们背后那位太子,手中沾染的鲜血,难道就干净些么?”
“关于这场战争,你我都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战者。”
童子双手垂落,袖口有风雷呼啸凝聚
,仿佛诸天雷霆,都以他为中心旋转缭绕。
“在我看来,天都不仁不义,理应被东境讨伐。太子无才无德,不配执掌皇权。若你真怜惜天下苍生,怜惜到恨不得以己渡人,牺牲小我,不如便死在甲子城,放开城门,让我杀入天都,斩下李白蛟头颅……如此,天下便可太平了。”
一席话出。
穹顶寂静。
姜玉虚久久沉默之后,沙哑开口:“你说的不错,胜者为王。”
韩约点了点头,抬手做了个请的姿态,淡然道:“如此甚好。请吧。”
一缕精粹雪白剑意,从姜玉虚袖袍四面八方溢散而出,剑意散开,化为滚滚风云,将四面八方都裹挟起来,凝成一片实质性的大域。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姜玉虚花费了比韩约更多的“气”,避免甲子城无辜生灵遭受苦难。
这片雪白剑域成型之后,成为整片战场最为灼目之地,正在鏖战的三位圣山山主,以及诸多年轻剑修,都抬起头来,望向穹顶两人的对决。
韩约微笑道:“大真人无须如此,本座希望与你‘公平对决’,你大可撤开剑域,本座可以保证,今日你我一战,不会伤及他人。若你大彻大悟,现在打开甲子城门,我甚至可以不杀一兵一卒。”
那片雪白剑域,仍然将两人笼罩其中。
姜玉虚面无表情,左手持握拂尘,右手拔出佩剑,“生死之战,何须多言?”
阴云翻滚,姜玉虚抬起拂尘,一鞭砸落,诸天雷霆震颤齐鸣。
这鬼修触之则死的神雷,被大真人呼喊而来,砸在韩约身上,鹤发童子竟然不躲不闪,背负双手,硬生生以肩头抗下一击雷霆。
浩荡雷力,一鞭砸下,将童子肩头衣衫砸得支离破碎,化为火光四溅。
韩约淡然道:“本座生平不欺弱小,礼让先贤,今日一战,我让你三招,这是第一招。”
没有人比韩约更清楚此刻姜玉虚的身体状况……大真人虽是极限星君,但因为大限将至,气血衰败,东境战争爆发之前,老人全力突破涅槃,可惜机缘不过,如今实力远不如巅峰之期。
加之少泽城一战,姜玉虚被韩约打得气血亏空,此刻带伤上阵。
让三招。
看似礼让先贤,实则杀人诛心。
这一战,不是韩约和姜玉虚的单人对决,而是甲子城两拨大军的对撼,士气尤为重要。
若韩约不躲不闪,接下大真人三招毫发无伤,那么甲子城士气……毫无疑问,将会跌至谷底!
这一战可以输,但若是士气被韩约打垮,那么拉锯至此的东境战争,便彻底崩盘。
盯着那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琉璃山山主,姜大真人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对方是打定主意,准备硬接自己三招,从气势上压塌甲子城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无人看见,老人袖袍内的肌肤,游掠青蛇,鼓荡之间,血气复苏。
羌山有一门秘法,可以引动血液。
几乎每座圣山,都有类似的“回光返照”之术,他可以回到自己的全盛巅峰,但作为代价……要付出的,便是不可逆转的生机。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而言,若动用此术。
这一战,便是人生的最终一战了。
老人抬头望天。
宁奕回来了,东境三圣山的苦战总算是有意义的……自己这把老骨头,似乎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唯一还心存期盼的,就是与长生徒儿再见一面。
涅槃无望,机缘远去。
此生,无憾。
既如此,便燃尽最后的那一缕生机好了。
漫天大雨之中,老人缓缓握拢自己剑器,平举胸前,准备勾
动秘术,他的眉心皱纹已经燃烧起青灿而又威严的火光。
下一刻。
韩约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地面上的四位灾君,皱起眉头,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但凡琉璃盏留栖魂魄的鬼修生灵,都抬起头,在他们印象之中,琉璃山与中州开战之后,山主从未露出过如此凝重而且严肃的神情。
李玉道,太游山主,羌山山主,宋净莲,朱砂,甲子城的守城弩士,驾驭飞剑与鬼修厮杀的圣山剑修……也抬起头来。
甲子城内方向,磅礴阴云之中,有一缕暴燃剑气,速度突破音障。
这像是一道光。
这就是一道光。
四卷天书古卷,化为四道色彩稍有差距的火焰花瓣,围绕在那道剑气流星四周,一袭黑衫被映衬地雪白生辉,长虹过境,直接将至阴-道境笼罩的甲子城头点燃。
“长夜”之中,撑开一片白昼。
姜玉虚神情一怔。
那道流光以一种极其恐怖的速度,掠至自己雪白剑域之中,然后手指轻轻一捻,令他不敢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自己的本命剑域,竟然为那人直接开了一道门户。
一瞬之间,那人便来至自己身旁,与自己齐肩而立,同时按下一只手掌。
自己眉心那股即将点燃的岁末道火,被压制下来。
一道令人心安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响起。
“我来了。”
这道声音,并没有动用什么法门加持,但却偏偏震颤在每个人的心中。
这像是某道信念。
直接在心湖之中荡漾开来。
于是甲子城的每位驻守者,都抬起头,望向穹顶的那束光。
光明徐徐散开。
宁奕的黑衫衣角,还挂着天都的霜屑,细雪的剑鞘生出冰渣,咔嚓作响,噼里啪啦掉落。
他对大真人笑了笑,解释道:“神海阵令的消息速度有点慢,从天都赶过来,花了点时间。”
大真人只能沉默望着宁奕,神海阵令发出,甲子城开战,彼时宁奕刚从天都出发,这才多久,竟然已经赶到了,这是何等恐怖的速度?
宁小子这趟北上妖域,境界又有拔升。
连他也不禁期待,宁奕究竟强悍到了何种地步……在涅槃境下超脱星君的逆命者,能否与韩约一战?
宁奕轻轻向前走出一步。
姜玉虚的雪白剑域,无声无息地崩溃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四道飞掠散开的纤细火光,四卷天书,聆主人之令,化为四道坚实壁垒,在穹顶镇守,抬起一整片穹顶。
这片大域,比大真人的剑域要广阔浑厚数十倍,在四卷天书的庇护之力下,整座甲子城都被稳稳包裹。
宁奕望向鹤发童子,后者神情紧绷,密布寒冰。
他淡淡笑道:“怎么,没想到我还活着?”
北境大荒一杀之后,宁奕销声匿迹。
“怪不得,本座一直心神不宁。”韩约自嘲笑道:“今日倒是水落石出,还有一只蝼蚁未能踩死。”
宁奕一笑置之。
他凝视着韩约,缓缓握住细雪,握了亿万次的剑柄,被捏得咔嚓作响。
没人能够理解宁奕此刻的心情。
他期待与韩约生死一战,已经很久很久了。
远赴妖域,不惜亡命,为的,就是东境琉璃山的一战!
浑身骨骼,发出细密的震颤声音,黑衫年轻男人调整好身体状态,绵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沙哑开口。
“宁某生平,不欺弱小……韩约,今日对决,我让你三招,如何?”
……
……
(ps:1,12点左右还有一章,2,月初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一章 等你来拿稚子剑鞘
甲子城之战,不是一人两人的武力之战。
而是数万人的士气之战,鬼修突袭东境核心堡垒,若韩约击垮姜玉虚,那么接下来的进攻便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反过来亦是如此。
宁奕提出要让韩约三招,便是反客为主,要将韩约对大真人的“士气打压”,反过来进行。
此举固有风险,但韩约敢不敢应招,便是另一回事了。
“宁奕。你我都是星君境。”鹤发童子果然没有急着先应,而是提了诛心一问:“星君再强,也有极限。你敢让我三招,就不怕被打得神魂俱灭,永世不可超生?”
宁奕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招了招,“来试试?”
韩约闭上双眼,似是沉思。
三息之后,童子忽然睁眼,声如震雷。
“这一次,你可不会像大荒那般好运了!本座会直接杀了你!”
轰隆一声!
整片穹顶阴域,翻覆震荡,鹤发童子一步踏出,倏忽出现在宁奕面前,单手抓握而下,这一掌,似是要将宁奕天灵盖直接拍碎!
宁奕竟真不躲不闪,他面无表情望向稚童。
六道轮回,六盏天门,已开五盏,只剩“天道”最后一扇门户未开。
韩约的道境与六道轮回相生相依,完美契合,所以每一尊豢养的分身,都有其独特的道境之力,这尊童子身上满蕴阴冷之力。
即便只有一丝命之力,也足够看穿童子真身所对应的门户了。
地狱道。
宁奕眉心,一缕光明猛烈绽放。
地狱道童子,冷哼一声,手掌裹挟至阴雾气,硬生生抓取而下,逆着神性探下五指,在距离三尺之处艰难停下。
“嗤嗤——”
宁奕面前,炽烈雾气升腾。
这是宁奕第一次在星君同境,遇到硬撼神性的强敌。
韩约与自己一样,未入涅槃,便修出了不朽特质。
至阴之力,与神性截然相反,如冰如火,两者相遇,誓死不休……咔嚓咔嚓,顷刻之间,那尊童子掌心便覆一层雪白坚冰,而宁奕眉心,也结出惨白霜花。
两人交手的那一刹,姜大真人,忽然觉得通体生寒,神海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他瞳孔收缩,刚刚挪首,小心二字尚未出口。
宁奕身旁右侧,一缕金光毫无预兆地撞碎虚空,这一撞,整座云顶黑域都撞出一个巨大窟窿。
姜玉虚一眼便认出,这是在大泽与佛门律子平分伯仲的“罗汉身”。
他横移一步,抬起拂尘,准备替宁奕拦下这尊罗汉法身。
神海震起滔天巨浪。
一道愤怒纤细的女子之音,在姜大真人颅内响起。
“姜玉虚,这是本座与宁奕之间的战斗,滚开!”
宁奕右侧,一袭白衫与罗汉遥相对应,撞破虚空,左右而来。
玉女身一道神海震喝,震得毫无防备的姜玉虚,喷出一大口鲜血,神色瞬间苍白。
漫天拂尘,被罗汉金光一撞而散。
宁奕瞥了一眼左右夹击的两尊韩约法身,神色淡定,神念一动,远方镇守天际的一缕金光掠至姜大真人身旁,化为一缕柔风,将姜玉虚托住。
生字卷为姜真人送去滚滚气机。
宁奕以神海传音,道:“真人,交给宁某便是。”
他以额首接下“地狱道童子”一掌。
抬起左右手。
左手山右手离,逆转阴阳,两卷合璧天书之力,接下“人道玉女”,“修罗道罗汉”,一时之间,宁奕被三股玄
沛之力打中。
宁奕面容迅速覆盖一层青霜,漆黑眉尖化为雪白,看起来极其渗人,左右双袖炸开层层气浪,三股大道道境,冲刷筋骨,正如韩约所说的,星君再强,也只不过是星君。
他一盏天门,便养出一位圆满星君。
三盏天门,宁奕一人之力,如何与三人厮斗?
鹤发童子,白衫玉女,金身罗汉,在抵入宁奕道境之中的那一刻,神情逐渐变得凝固僵硬……宁奕抵住三人攻势,不仅寸步未退,而且身上气机,竟然没有丝毫消磨抵损。
宁奕此刻,就像是一个完美无垢的圆!
山字卷与离字卷,象征着世间聚散合拢之力……单独分开,只是基础的汇聚,割裂,而一旦合拢,这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玄力,便会让持有者,拥有一座无惧世上一切群攻的领域。
八卷天书,对应领域内的两卷,一旦合璧……将会迸发出数倍于先前的巨大威力,而且还会产生不可思议之功效!
当时在灞都云域,宁奕便是凭借山与离,抗住阳三和阴四的合击之术,而且反过来,重伤两位大妖!
如今离字卷彻底炼化,圆融如意,山离合璧,更加得心应手。
震雷滚滚。
面覆青霜,身披雪尘的黑衫年轻人,声音低沉沙哑,念了两个字。
“三招。”
三尊法身,一人一招。
他让了三招。
如今,三招已过,便是他出手之际!
宁奕抬起一脚,猛地踩下,轰隆一声,漫天流云,似乎被一尊巨大神灵踩中,震出数十丈高的云浪。
远镇穹顶的四卷天书,其中两卷,迸发炽烈光芒。
“山!离!”
韩约三尊法身,不敢置信地盯住眼前黑衫年轻人,在他四肢百骸深处,竟然产生一股巨大吸力,将三法身,牢牢吸附在体表。
山离合璧之后,聚散之力,如臂驱使。
借取,挪用,打出!
玉女身的“人道玄音”,最克体魄强悍之辈,所以当初登场,便以一道雷音,震退击伤龟趺山主李玉道。
同样的,金身罗汉的修罗之躯,与佛门律子平起平坐,若是给白衫玉女来上一拳,便足以打得其体魄崩塌。
这两人在宁奕一左一右,直接被山离逆转。
修罗道罗汉,噗地喷出一口鲜血,神海如同被千针万扎一般,面如金纸,饶是他体魄再是强悍,也扛不住雷音一炸。
而那位白衫玉女则是更惨,一介女流之辈,弱不禁风,被世上最为刚猛的拳法打中,白衫遮掩的小腹位置,忽而炸开一蓬血雾,罗汉巨力传递蔓延,玉女身上数十道窍穴,同一时刻崩开血口。
两人一左一右,满携杀势而来。
来得快,去得更快,抛飞如断线风筝!
宁奕出手速度奇快无比,他震开左右玉女罗汉之手,双手瞬间抬起,直接按住地狱道童子双肩,拉近两人距离。
“砰”的一声!
体魄硬撼!
两人头颅对撞头颅,一蓬炽热鲜血,迸溅而出。
神性与至阴互相灼烧,这股深入骨髓,几乎抵达神海根部的痛苦,竟无法使宁奕面色变化一丝一毫。
他紧紧盯住韩约面容。
地狱道童子,满面鲜血,神情痛苦。
在刚刚短暂的交手之中,宁奕似乎发现了韩约修行的一个秘密。
他琉璃盏中豢养众生,天门之内凝聚分身,但玉女和罗汉,似乎在主体意识之外,还有着自己独特的意识。
在交手之前,宁奕也曾想过。
自己的“山离之术”,是否能对韩约有所作用。
毕竟与阳三阴四不同,韩约的分身,是实打实的属于一人……山离之术,再如何强势,也无法催动一人左手打右手。
但刚刚,奏效了!
玉女的雷音,震荡在罗汉神海。
罗汉的拳劲,捶入玉女肉身。
这也就意味着……韩约对于自己分身的掌控虽然强悍,但没有完全炼化到合一的境界。他动用整座东境之力,为自己寻觅合适的良身,归根结底,不是自己肉身,再是如何以愿力倾注,终究难以真正圆满。
沙哑声音,在阴云上空响起。
“宁奕……你是个疯子。”
这句话,宁奕已经听了无数遍。
但唯独从韩约口中说出,竟同样带着欣赏和癫狂。
满面鲜血的童子,同样盯着宁奕,他饱受痛苦和折磨,却绽放出欢愉的笑容,与宁奕对视的目光,似乎是找到了同类。
“当初在天都客栈……即便违抗铁律,也该取你一滴剑道精血的。”韩约笑地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声音含笑,却是字字挤出牙缝,恨不得将宁奕生吃了一半:“若是当初炼了你,天道早就有了人选,哪还会有……”
说到这里,便是恨意滔天通顶,一字也吐不出来。
哪还会有后面……那么多的折磨?
叶长风将自己镇压在琉璃山底。
打碎自己最钟爱的书生身。
接着便是不见天日的黑暗,憋屈,漫长到无望终点的等待,痛苦。
东境失势。
自己失去稚童身。
自己的每一缕机缘丧失,都与宁奕有关,自己当初只以为宁奕是一枚小棋子,可没有想到……一转眼,宁奕便成了坐在棋盘对面要屠自己大龙的棋手。
“一切都结束了。”
宁奕同样满面鲜血。
他漠然直视着韩约,道:“你不会再有涅槃机会了。”
“今日,先灭你三尊法身。”
话音落,剑气起。
浩荡剑意,从细雪鞘中满溢而出,整座云上剑域沸腾起来。
宁奕一根手指按在眉心之上。
大道长河。
狮心结晶。
四卷天书。
小衍山界。
所有的手段,在此刻不遗余力,倾力施展,一时之间,数千万缕剑芒填满整片苍穹,玉女身衣衫破碎,罗汉血迹斑斑,而那尊被宁奕以空之卷禁锢在虚无之中的鹤发童子,则是唇角含笑,直视着黑衫年轻人。
“一切都结束了……”
“你错了。”
韩约凝视着宁奕,轻声笑道:“你出现在甲子城的那一刻,一切,才刚刚开始。”
宁奕能够灭杀不可杀之物。
这个情报,琉璃山已经知道了……之前那些死在宁奕手上的灾劫,即便是琉璃盏内留有魂魄,也不能复生,魂魄会随着宿主一同死去。
所以,在韩约话音开口的那一刻——
“轰隆”两道剧烈爆炸之音响起!
玉女身,罗汉身,在剑意灭杀之前,直接引爆了两具身躯,巨大而绵密的爆炸,直接在甲子城头掀起!
滚滚波潮,将宁奕吞没。
灰烬与剑意之中,满面鲜血的童子,点燃了自己身躯里残存的至阴之力。
他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宁奕,多谢你,我找到了最契合天道的人选……我在琉璃山,等你来拿稚子剑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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