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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七章 云州案

    黄沙漫天,枯骨横野。

    一位头戴破碎斗笠的粗壮汉子,身上布衫不断倾泻流淌出潺潺沙流,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黄沙泥地之中。

    一匹枯瘦老马,被他牵着缰绳,步伐缓慢。

    一位布衫女子,怀中搂着女童,蜷缩趴伏在马背之上,神情憔悴,满面枯槁。

    “钟夫人,就快到了。前面便是云州城。”

    郭大路声音沙哑。

    三圣山在这场战争中倾尽全力,抵抗鬼修,然而五灾十劫一位位登场之后,三圣山的地界不断被琉璃山侵蚀。

    这场东境战争,绵延千里,对苍生而言,可谓是一场浩大劫难。

    从桃枝城一路向西,逃离战乱,郭大路所选择的路线,是一条极近的直线,可以直抵中州……但是唯一的困难,便是横跨这片大漠。

    选择这条路线的,不止郭大路一人。

    这路上翻飞的枯骨,开裂的断臂,都证明了他们的结局。

    这是条“九死一生”的绝路。

    好在,如今大漠已经快到头了。

    钟夫人怀中的小荔枝,抿了抿干枯嘴唇,她神情眩晕,望向大漠远方……炎天大暑,地平线尽头似乎立着一座巍峨古城。

    那儿,是云州城么?

    “娘……”

    小荔枝的声音微弱到了极点,带着哭腔。

    “渴……”

    没有回应。

    钟夫人的头颅垂得极低,身子摇晃,但护臂姿态却是极其牢固,她紧紧匍匐着,将孩子钳控在怀中,后背罩住一切。

    凡俗之人,哪里承受得住如此跋涉?

    她望向郭大路,哑声道:“还有水吗?”

    郭大路咬了咬牙,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囊,他拍了拍小家伙,小荔枝睡眼朦胧张开嘴巴,水囊倒悬,几滴水滴汇聚,落在干枯嘴唇上,瞬间融化。

    小家伙舔了舔嘴唇,病态的面容并没有因此而好看三分。

    郭大路重新将水囊收回腰间。

    他本想说……再坚持一天。

    可他意识到,这句话,这三天已经说过了无数次。

    远方地平线的“云州”,已经在大漠风沙中出现了很多次,这是长夜里的一点余光,亦是支撑跋涉者走下去的最后信仰。

    最后一天。

    奇迹发生了……云州大漠的边缘下了一场骤雨,这场骤雨救了险些渴死的三人,续了一条性命,而走下去,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跋涉者。

    周围出现了其他流民。

    小家伙看到的“巨城”,不是海市蜃楼。

    数万的逃难者,因为东境战争而流离失所,携家而逃,来至“云州”,然而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新生”。

    云州这座巨城,死死关紧城门,拒绝接纳难民。

    逃荒至此的黎民百姓,已经在城内啃食草根,刨掘泥尘……甚至,沙尘翻飞中,隐约可见粘粘血迹肉泥的新鲜骸骨。

    一匹活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孩童……走出云州大漠的那一刻,便引起了诸多关注。

    但她们的面前,横着一位身材魁梧的糙汉。

    郭大路毕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看着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那些家伙眼中隐含凶芒,

    身上散发的气息,像是饿了半个月的野狼。

    一个枯瘦男人扑了上来,被郭大路手持朴刀当头斩开。

    钝刀斩破颅骨,泼洒出的鲜血还是滚烫的……钟夫人捂住小荔枝的双眼,郭大路牵马而行,身后是如秃鹫如野狼瓜分尸骸的咀嚼声音。

    这个男人,就这么一路,牵着老马,来到了云州城前。

    这世上,没什么比逃出大漠,却抵达死城,更令人绝望的事情。

    云州城门,万钧沉铁。

    比鬼修的刀剑更令人寒心。

    城门之上的弓弩手,拉弦满弓,沉默肃杀地将弩箭对准一行三人。

    城门前的百丈空地,有一根钉射入地的箭镞,还有一具穿心而过,已经干腐的枯尸。

    只要他们再前行一步。

    那么……便会放箭。

    郭大路面无表情凝望城头。

    他缓缓扯开破烂布衫衣襟,露出了一块早已狰狞布满伤疤的血肉胸膛,他缓步前行,目光对视那拉弦满圆的弩手。

    即将踏入那片“禁忌之圆”前,郭大路感觉自己衣角,被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一下,他回过头,看到了小荔枝那张苍白恐惧的面容。

    小荔枝摇头,声音比哭还难听:“郭叔叔,不能去……”

    郭大路拍了拍小家伙脑袋。

    他没说什么,只是缓缓从袖袍里,取出了小荔枝父亲的一件遗物。

    那是一块铁质令牌。

    男人陡然暴喝一声——

    “此乃桃枝城黜陟使钟洵之死令!”

    这声音,如雷音般,掀动沙粒,振聋发聩。

    “东境长线,抵死压敌,纵尸骨无存,城官亦要保护城内百姓!”

    “尔等——”

    男人怒喝之音,拉得极长。

    这道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们毕生,从未听过如此厉喝,如当头棍棒,敲碎万里霾云。

    “尔等卑官!为一己私欲,行苟且之事!”

    “千里战线,火烧大泽……千万人奔赴境关,死而后已。尔等,居大漠关中,拥太平中州,竟拒黎民百姓于家园之外,造生灵涂炭于门户之前。”

    城头,一位年轻驻官,皱着眉头,他俯瞰着城头底下,那位“袒胸”痛骂云州守官的斗笠糙汉。

    驻官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立即有人将一柄重弩呈递而上。

    他极其熟稔地将箭镞推入弩膛。

    那道痛喝炸响在长空之中。

    “于残战之中,出卖同胞,见死不救,此为不仁,不义!”

    “于皇权眼下,欺蒙殿下,拒开城门,此为不忠,不信!”

    “于——”

    重弩的箭镞也在这一刻炸响。

    ……

    ……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小荔枝的面前,炸开了一朵狰狞的血花。

    那道魁梧身影,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

    蹬地向后退了一步。

    钟荔怔怔看着那道如山一般的身影,转战百里,跋涉大漠,断水断粮,即便如此……未曾倒下。

    她本以为郭叔叔是不会倒下的。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小家伙脑袋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一片

    空白,她抬头望去,目光触及了城楼头瞄准自己的一道森寒箭镞弩光。

    一个年轻的“熟悉的”身影,将重弩对准了自己,将第二根弩箭推上了弩膛。

    她认识那个大哥哥所披的衣袍。

    自己的父亲……也穿过这身衣服。

    这是云州城的驻官。

    父亲说过,驻官,是保护百姓的人……

    意识已经来不及去想更多的画面了,在重弩寒光射出的这一刻,小荔枝的思绪凝固冻结。

    她看到了第二抹飞溅而出的鲜血。

    掠过长空的弩箭,被一只坚韧有力的手掌握住,那手掌攥握箭镞的力度极大,瞬间飞掠而出的重箭,在这枚手掌的掌心,旋出了一朵爆裂崩碎的血花——

    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射出这只手掌主人的掌控。

    一道飘摇青衫,肩罩漆黑莲衣,腰间悬挂左右两把古刀,一长一短,落在小荔枝面前。

    古刀主人神情阴沉,仿佛凝冰一般。

    他没有动用自身修为,而是以“凡夫俗子”的体魄,却承接这一箭……好让自己记住痛苦的滋味。

    宋净莲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是斑驳破碎的血肉,被箭镞刮开的肌肤,其内躺着一枚被捏裂的淬铁箭镞。

    黑色莲衣被风吹起。

    宋净莲站在云州城前,轻声道:“太子说过,大隋境内,绝不可闭关拒民。”

    那驻官皱起眉头,再推一枚弩箭入膛,同时沉喝一声。

    弓弩手齐出,数百柄重弩搭上城台。

    宋净莲面无表情,瞬间向前掠去。

    巨城城下,狂风掠过,莲衣男人如一根苇叶,随风而起。

    嗖嗖嗖的弩箭穿刺之音,如梨花暴雨,几乎刺穿耳膜。

    然而漫天璀璨银光,却被一柄短刀出鞘光芒所盖压——

    宋净莲轻轻压下那枚血迹斑斑的握箭之手,从腰间拔出古刀。

    刀出!

    狂风之中,千丝万缕银线被一刀斩断——

    下一瞬。

    凭空掠过百丈的男人,依旧没有动用自身修为,只是以精湛刀术,还有骇人体术,便跃上城头。

    他轻轻落地,大拇指推动长刀归鞘。

    “啪嗒”一声,年轻驻官的脖颈之间溢出一道细长血线,头颅兀自高高跳起,整个人扭曲倒地。

    宋净莲面无表情开口,“奉中州皇令,肃清纲纪。拒受之城,驻官一律处死,云州城主何在?”

    黑暗阴翳中,一个瘦弱红甲女子缓缓走出。

    朱砂手中拽着一袭黑袍后衣领,神情冷漠,她一路提拎着云州城主走出府邸。

    所谓的云州城主,年岁已大,逾近花甲,此刻大袍拖曳在地,一行鲜红斑驳血迹触目惊心,他已经无法走路,只能拖行,因为两条大腿被扎了三十二刀。

    云州城主呼吸颤抖,神情惶恐至极。

    任谁在酣睡之中被尖刃刺醒,然后被钳制到不能动弹,只能看着来者,不分青红皂白,处以三十二刀剐刑,都会是这副惊恐模样。

    “我要你做两件事情。”

    宋净莲蹲在云州城主面前,平静道:“一,开城。”

    “二,交代清楚,天都城内,谁给你的胆子,敢拒受流民。”

第四百三十八章 污垢

    城主府内,檀香袅袅。

    静室风吹,帘席拂动。

    “净莲大人,这位大侠伤势不深,倒是接连劳累,落下了病根。恐怕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了。”

    医师坐于床榻之旁,把脉之后,神情如释重负,写下一连串药方,交于侍从。

    “无碍便好。”

    宋净莲听闻此言,稍稍松了口气。

    他望向床榻上的郭大路,虽不知名讳,未曾谋面,但此人在云州城头的那一番发言……字字入耳如雷,句句坦荡赤忱。

    这是一位侠义赤胆之辈。

    值得尊敬。

    红甲女子揉着小姑娘的脑袋,那张冰冷的面容上罕见露出了柔色。

    朱砂蹲下身子,温声道:“小荔枝,你放心,他没事了。按医师抓的药方,调养一段时日,过些日子便会好转。”

    小姑娘双眼哭得红肿,攥着破破烂烂的袖子,重重点头。

    云州的拒受之难,因为宋净莲二人的到来得以解决——

    云州城驻官被斩首,头颅高悬于城头示众,城主于霈则是被关押进入大牢,在被敕消城主特权之前,下令彻开城门,接纳流民,并且开仓发粮。

    游荡在云州城方圆数十里的难民,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中州权贵极其抵触外境流民,这个现象已经存在良久,尤其是东境战争爆发之后……开仓放粮并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破了此例,便会源源不断有后续麻烦,如果让这些东境难民知道,云州城无条件救济穷苦百姓,那么辐射开来的饥民都会来此。

    到时候,云州城还撑得住么?

    行兵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子下令彻开城门,开仓送粮救济百姓,那么兵粮又该如何解决?

    这一架打下去,耗下去,东境鬼修肆无忌惮,掠夺人肉为食,可中州大军,消耗的粮食可是天文数字……

    这个问题,皇城内三司六部所有高层都在头疼。

    而太子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无论如何,不可放置流民不顾。

    ……

    ……

    郭大路被安置在了城主府。

    钟洵黜陟使的事迹已经被天都上层知晓,小荔枝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驻官,陪着桃枝城的四万三千人一同葬在黄沙里,虽死犹生,正是这种抵死而战的精神,桃枝城硬生生抗住了东境的第一拨攻潮,可谓烈士之举。

    接下来,会有专人来接这对母女,回到天都。

    小荔枝,则是会被安排进入书院,作为英烈后嗣,接受最好的教育。

    宋净莲和朱砂简单处理了一些琐事,便结伴离开城主府,二人马不停蹄向着执法司牢狱走去。

    对他们而言。

    云州案,只是一个开始。

    太子开城救民的意志,竟然遭遇了“阻拦”……以云州驻官的爵位,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公然忤逆。

    很显然,幕后主使也知道,云州闭城坚持不了多久。

    宋净莲和朱砂作为“东境督战”,监察境关,会极快发现难民流荡,从而捉出“害虫”,而比起捉虫更重要的,则是揪出阴暗中的鬼祟者。

    “大隋朝野之中,还藏着第二次烈潮未能清洗掉的‘东境残余’……”宋净莲快步前行,同时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云州城主于霈,很有可能就是受其指示,闭关锁境。”

    “会是谁呢?”朱砂也赞同这个猜想。

    “那个老家伙的牙齿被敲掉

    了,还是不肯交代。”宋净莲皱起眉头,道:“三司六部,执掌权势的大人物,无非就那么几位,这个时候,谁还会站在东境这边?”

    “于霈不是有毅力的坚韧之辈。”朱砂沉默了一小会,回想起初次见面的景象,自己第一刀刺穿老家伙大腿的时候,于霈大声嘶叫,神情惊恐,显然没有料想到,自己闭锁城门的最差结果。

    与皇权作对,却没有思想准备么?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小喽啰,妄图以自身利益,挑衅大局?

    不。

    这个时候,不能心存侥幸。

    越小的异样,越可能揪出大的问题。

    “我们没时间浪费了。”宋净莲深吸一口气,道:“准备动用搜魂吧。无需考虑律法,他本就是将死之人,杀了他,正好替饿死在城外的百姓报仇。”

    二人踏入地牢,气氛便凝固得吓人。

    几位执法司的持令使者神情难看,迎了上来。

    “发生何事?”

    宋净莲心头咯噔一声,隐有不祥之感。

    “净莲大人……”

    一位使者忐忑不安,道:“按您吩咐,我们几人十二时辰轮番看守牢狱。这家伙的手脚都被钉住,嘴唇也被塞住,可是……”

    宋净莲的脚步停在牢狱之外,他面无表情凝视着那具头颅垂落的“尸体”。

    手脚被缚,嘴唇被堵。

    仍然死了……

    “果然不简单。”他解开枷锁,平静以两根手指,按向于霈额首,神海之中一片支离破碎。

    有人在于霈神海中埋下了“尖刺”。

    这是一枚棋子。

    准确的说,是一枚弃子。

    “幕后主使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会发生。”宋净莲低垂眼帘,轻声喃喃道:“即便一开始就动用搜魂,也不会有结果……”

    在外人神念侵入的一瞬间,神海尖刺便会发动。

    自己这一趟云州之行,注定找不到那家伙留下的痕迹。

    “夫君。”朱砂沉着眉头,抱着双臂端详于霈尸体,拿捏不定道:“我觉得有些异样……此人的气息,像是在哪见过。很是熟悉。”

    宋净莲笑眯眯回头问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朱砂捋了捋发丝,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我觉得有些异样……此人的气息,像是在哪见过。很是熟悉。”

    宋净莲笑道:“上一句。”

    红甲女子微微一怔,接着俏脸通红,呸了一句。

    二人之间,婚约已定。

    只是如今恰逢乱世,东境战争尚未决出胜负,不是举行婚宴的良辰吉日。

    只等鬼修平定,天下太平。

    自己便可……取朱砂丫头过门。

    念及至此,宋净莲心中多出三分温暖。

    他恢复正经,柔声笑道:“你说的‘异样’,我也感受到了,是东境的鬼修气息。”

    朱砂瞳孔一缩。

    净莲提醒了自己!

    没错……于霈身上的鬼修之气,一开始还纤不可察,在他死后,开始变得浓郁起来,一缕一缕黑烟缭绕,从肌肤纹理之中渗透而出。

    自己在小雷音寺见过。

    等一等——

    “这不是鬼修……”朱砂喃喃道:“是‘那个东西’。”

    几位执法司持令使者神情惘然。

    宋净莲则是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两根手指并拢,化为利剑,一缕剑气,轻轻在于

    霈的额首之上划过,撕开一道血口。

    漆黑如墨的鲜血从豁口之中流淌而出,覆了于霈满面。

    邪异而诡秘的墨色气息,在地牢之中缭绕。

    宋净莲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些眩晕。

    不。

    不会看错的。

    这是……影子的气息。

    二人对视一眼,心情沉重。

    “韩约,为了赢下东境战争……竟然和那种东西为伍了么?”

    ……

    ……

    东境战线,蔓延千里。

    三圣山与琉璃山倾力而战,为守住战线以西的大小城池,三圣山的年轻修士倾巢而出,将阵法布满千里。

    一时之间,鬼修无法攻城。

    灵山的僧兵则是从东境长城境关腹背之处攻来,铁律特许,灵山西伐,由律子道宣亲掌领兵,五灾十劫,原本对抗三圣山正好势均力敌,灵山的加入,使得琉璃山战线收拢……一时之间,韩约的几具分身,也出现在大泽战场。

    大隋天下所有星君尽皆畏惧的甘露先生,在大泽之上,一共出手三次,分别以三具不同法身亮相。

    一具“玉女身”,惊才绝艳,一击打退龟趺山主李玉道。

    一具“罗汉身”,金刚不坏,坐于大泽东方苦无山顶,与律子道宣对撼三天三夜,不逊色佛门伐折罗之体魄。

    一具“鹤发童子身”,这具身躯,给了三圣山一个极其惨痛的教训。彼时三圣山在“少泽城”小胜,姜大真人出手,镇压五灾十劫之中的“桃花”,琉璃盏光火洞天破碎,一位鹤发童子持拂尘而来。

    这具分身,乃是稚童身在北境大荒被诸位星君联手攻破之后,韩约重新寻找的“替代之物”,战力虽未抵达稚童那般夸张的境界。

    但少泽城一战,桃花逃回琉璃山,即便姜玉虚出手,亦未占到上风。

    这场东境战争,韩约始终控制着自己出面的“频率”,不到万不得已,关键时刻,几乎不会动用法身。

    一来,是防止自己手段尽出,被人摸清。

    二来……

    有人猜测,琉璃山主韩约,已经抵达了突破涅槃的最后关头!

    百年造化,将成涅槃。

    这份“涅槃”,他已等了太久太久,若无叶长风的稚子剑鞘,或许他早就功成,无需拖到今日。

    六道轮回道境,至暗不朽特质,先天灵宝琉璃盏……这三道大造化加持,一旦破境,即便没有铁律限制,红拂河的涅槃,也极难限制这位鬼修共主。

    攘外必先安内。

    为了这场东境战争,太子在天都苦心经营了五年,可是这一切……远没有李白蛟想象的那么简单。

    三日后,一封密令,呈递入都。

    宋净莲秘查云州城城主于霈,发现于霈与“影子”有所关联,且族中亲信在天都执法司就任少司首一职。

    东境反扑之火来势汹汹。

    而执掌鬼修的韩约,在种种证据之下,几乎可以确信,与“影子”勾结。

    宋伊人朱砂二人奉令而回,缉拿天都要犯,事关重大,权限倾开。

    大隋皇权之下,不可容污纳垢。

    此行……极秘。

    除太子外,再无第四人知。

    ……

    ……

    (关于东境战争篇,大概的纲差不多捋好了。草蛇灰线,大家先不用着急宁奕,这会是一个长局,大隋的许多“老朋友”都会亮相。)

第四百三十九章 缉凶

    云州城城主于霈,领刑而死,这个消息对外封闭。

    外人来看,只知道云州城开了门,却并不知道驻官和城主皆已身亡。

    封锁消息的目的,就是避免打草惊蛇。

    于霈虽死,但追查“云州案”的线索却并未断联。

    这位于霈大人,能够在中州边缘当上一城之主,背景可不简单……他与天都城内一位三司权贵。乃是“叔侄关系”。

    昆海楼提供的线报极是详细。

    这二人已近十年未有联系,可正是因为这层血脉关系,于霈才得以“高就”。

    于霈的那位“远方侄子”,不是别人,正是执法司少司首,于潜虎。

    ……

    ……

    晴空万里无云。

    茶楼顶层,大旗飘摇,逆风席卷,震出猎猎长音。

    一位身材魁梧的黑甲壮汉,坐在黄花梨木桌前,此人身形宽阔如山,掌中捏着茶盏,正一人品茶。

    天都城内,执法司中,一共便只有九位少司首,每一位,都能独当一面。

    而九位少司首中,唯一坚持亲身例行巡街的,就只有他一位。

    “于潜虎。”

    随着这道轻声响起——

    魁梧黑甲男人的面前,缓缓坐下一道清瘦身影。

    宋净莲摘下斗笠,不缓不急,搁置在男人面前木桌之上,他孤身至此,提前打过招呼,清空了整座茶楼顶层。

    此时此景,倒有些像是自己前不久来到天都,海公公来茶楼迎见。

    隔间内外,俱是寂静。

    于潜虎面无表情,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这个瘦削男人。

    他的两根浓眉缓缓挑起。

    天都城内,谁人不识宋净莲?

    不……

    大隋天下,谁人不识宋净莲?

    “皇谕亲启,即刻生行……执法司少司首于潜虎,撤去官职,暂受调查。”

    宋伊人端起茶盏,自斟自饮,单手举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

    另一只手,则是按住一枚令牌,缓缓推至于潜虎面前。

    宋净莲未曾收手,只是露出一副拱起的掌背,淡淡道:“你已经被撤职了,随我走一趟吧。”

    魁梧男人挑起眉头,他缓缓开口,声如炸雷,“敢问小宋先生,卑职犯了何罪?”

    宋净莲语调缓慢,字字清晰。

    “十五年前,你入书院学习,有人资助你修行,推举你进入执法司就职。”

    “十年前,你从书院离开,区区三个月,便跻身成为持令使者。”

    “六年前,有‘贵人’再次推举,二十九岁,便成为执法司少司首。”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一刹,皮笑肉不笑道:“于潜虎大人,仕途亨通啊。”

    于潜虎木然道:“小宋先生想说什么。”

    “十年前你不过一位小小持令使者,于霈凭什么就任云州,论政绩论能力,他都不配。”宋伊人幽幽道:“这些年,背后那位贵人,没少帮你吧?”

    于潜虎神情瞬间阴沉。

    他猛然拔刀,腰间长刀迸发出一道震颤之音。

    一道长虹刀光,斩向宋伊人按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掌。

    一瞬

    间,木桌崩塌,四分五裂。

    只不过并非被于潜虎刀光斩塌,而是被宋伊人掌心发力,一巴掌按得崩塌!

    一轻一重两道身影,在屏风内的咫尺距离内交锋,于潜虎拔刀快,收刀更快,那个肩头罩着黑色莲衣的瘦削男人,一瞬间贴近,以掌心按住他的拔刀之手,硬生生将出鞘刀光按了回去。

    刀鞘迸发出一道不甘轰鸣。

    于潜虎被一股沛然巨力,按在座椅之上,刀鞘脱手而飞,那道瘦削身影轻飘飘如一根苇草,夺鞘之后重新坐回原位。

    两人之间,木桌崩塌,袅袅尘烟荡散。

    宋净莲膝前横着于潜虎的佩刀,他没正形地翘起二郎腿,低垂眉眼,左手托茶船,右手压茶盖,缓缓吹气。

    滴水不漏。

    “不打自招。”他幽幽开口,“没猜错的话,太子寿宴那几日,正是由你负责镇守天都东门,才放了韩约和二皇子入城……于大人,有个道理,我想教教你。”

    “既然当了东境走狗,何必留在天都,领太子俸禄?”

    宋净莲淡淡问道:“你这是几姓家奴啊?”

    “小宋先生……你与我,有区别么?”于潜虎笑了笑,“你为太子做事,我愿效忠甘露先生,你我之间,无非是立场不同。按你的说法,堂堂灵山客卿的儿子,如今当了太子鹰犬?”

    宋净莲神色不变,摇头道:“看来这世上的大部分关系,你都理解不了……不过像你这般自甘堕落的家伙,也不配理解。”

    说到这里,宋净莲神色微变。

    于潜虎缓缓站起身子,森然重甲倒映寒光,而其眉心之上,则是徐徐燃烧一缕璀璨光火。

    琉璃盏之火。

    “果然是鬼修同党,蛇鼠一窝。”宋净莲冷笑一声,陡然甩腕,茶盏飞旋而出。

    于潜虎面无表情,也无其他动作。

    那盏飞掠茶瓷,在面前丈余之外猛地破碎,只不过茶水去势不减,化为漫天剑气,铛铛铛铛撞在黑甲之上。

    每一滴茶水,便如一缕剑气。

    瞬息之间,数百缕剑气泼洒而出,将于潜虎迎面罩住,壮汉双手抬起,格挡面颊,向着茶楼石壁之外撞去——

    这一撞,石壁破碎。

    红符街人流攒动,行人纷纷抬头,只见一道巨大黑甲身影,撞破楼壁,横飞而出,坚固石面此刻脆弱如木板——

    “想逃?”

    宋净莲面色毫无波澜,站在破碎茶楼的倒开之处,心中默数了三个数。

    “三,二,一。”

    默数声音在心中响起的那一刻,风雷呼啸,早在茶楼底层恭候多时的朱砂拔地而起,化为一道赤虹,旱地拔葱一般撞在于潜虎后背之上。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数。

    数完之后,红甲朱砂拎着于潜虎重回茶楼顶层,这位意图逃窜的执法司少司首此刻昏迷不醒,口吐白沫,身上重甲裂开一道巨大蛛网。

    宋净莲和朱砂二人对望,皆是蹙起眉头。

    站在破碎了一个大窟窿的茶楼边缘,凛冽寒风吹过,两人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疑惑。

    早已做好一场恶战准备的朱砂,先声开口,“他怎么……这么弱?”

    被影子邪异之力浸染的

    云州城主于霈,因为浸染时间过短,再加之被当做弃子放弃,所以战斗异常轻松。

    可是这位执法司少司首,可是东境栽培了十数年的棋子啊。

    他甚至逃过了第二次烈潮的清算……韩约赋予他“琉璃盏光火”不假,这的确让于潜虎战力拔高一个层次,可在宋净莲和朱砂面前,实在差得太远。

    二人如今战力,已经无惧于五灾十劫,只是面对韩约分身需要退让三分……但如果对手是“影子”的话。

    就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所以宋净莲和朱砂一路风尘仆仆,连太子都亲自下令,为二人封锁消息。

    为的,便是要顺利缉拿“于潜虎”。

    “不对……”

    宋净莲仔细感应,片刻之后。

    他皱着眉头开口:“于潜虎是韩约琉璃山下的‘教徒’不假,但在他身上,并没有感受到‘影子’的邪力。”

    朱砂沉默了。

    她喃喃道:“我们找错人了?”

    “不……不可能。”宋净莲站起身,无奈道:“于潜虎自己都交代了,甚至最后想要逃出天都,至少寿宴上放韩约和二皇子入城的事情,是他做的。”

    这就说明,他实实在在是东境的信徒了。

    “这趟回都,主要还是为了证实东境和‘影子’的关系。”宋净莲想到了一个可能,缓缓道:“我们可能要推翻之前的猜测了。”

    “你的意思是,韩约未必和影子联手。”朱砂挑眉,“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未必。”宋净莲苦笑一声,道:“我倒是希望韩约和影子联手,这样一举铲除,岂不美哉?小雷音寺的火灾,让佛门损失惨重……如果这些黑暗龌龊的东西,不是依附于琉璃山,我们又该向哪里去追查?”

    “无论如何,先将他押入地牢。”朱砂踩在大汉脊背之上,将其五花大绑,最后拍了拍手,悠悠出了一口气,道:“执法司内不干净,移交给昆海楼好了。”

    “嗯……”宋净莲点了点头,语气有些遗憾:“可惜了。太子本希望借于潜虎揪出‘影子’的秘密……看来我们这趟白跑了。”

    朱砂眨了眨眼。

    她咳嗽一声,道:“你过来。”

    宋净莲微怔一刹,下意识靠近过来。

    双脚踮起的朱砂姑娘,两只手掌按住男人肩头莲衣,香唇靠了过去。

    宋净莲瞳孔微微收缩。

    朱砂笑眯眯问道:“现在呢?白跑了吗?”

    宋净莲反应了一下,不甘示弱,一巴掌拍在红甲女子翘臀之上,反客为主,搂住朱砂细腰。

    破开一个大窟窿的茶楼顶层,风声呼啸。

    一道冷不丁的咳嗽幽幽响起。

    宋净莲见鬼一样瞪大双眼,看着那道如蝙蝠一般倒悬在茶楼顶层,发丝垂落,面覆白纱的纤瘦女子。

    见鬼……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还好,是个盲人……看不见。

    “目盲,心却不盲。”那女子似乎会读心术一般,在此刻开口了,她伸出手指,指了指于潜虎倒在地上的躯干,幽幽道:“所以……刚刚发生的一切,我都看见了。”

    微微停顿。

    “包括,那个。”

第四百四十章 西岭的回归者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君令。”

    倒悬在茶楼上方檐角的女子,双臂环抱,不见如何动作,整个人轻盈荡起,隔空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平稳落在茶楼窟窿边缘。

    宋净莲眯起双眼。

    张君令……昆海楼楼主。

    对于这位“大名远扬”的莲花阁闭门弟子,虽然素未谋面,可他却并不陌生。据说张君令在昆海洞天闭关多年,修为极高,出世之后,罕逢敌手。

    出于修行境界砥砺刀法的角度考虑,宋净莲还蛮想和眼前女子过上几招。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宋公子。”

    茶楼屏风外的空荡之处,传来一道温和儒雅的年轻声音。

    顾谦翩翩而至。

    此刻半登楼阁,只露上身,单手扶栏,单手搂扇,目光远眺。

    刚刚的交手,虽然迅捷,但依旧引起了一部分天都围观群众的注意,如今茶楼之下,昆海楼使者已经凝结,遣散群众。

    顾谦笑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还是先将这‘于潜虎’带走再说。”

    ……

    ……

    檀香幽玄,暗室生光。

    朱砂蹙起好看眉尖,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昆海楼地牢”这种阴暗之处。

    于潜虎被押送入狱。

    四人坐在长桌之前,幽室之中立有一炷古香,袅袅散开。

    宋伊人的神色略微有些复杂。

    他从云州传回天都的急令已经明说,少司首于潜虎可能涉及未知的“影子”,恳请太子殿下务必留意,缉凶不可惊动第三人。

    可自己这趟出手,前脚擒下于潜虎,后脚便有昆海楼赶到现场。

    这速度,未免太快了?

    难不成殿下将此事告诉了顾谦?

    似乎是看出了宋净莲面色上的困惑,顾谦率先开口。

    “长话短说。”

    他双手撑着下巴,认真凝视宋净莲,道:“昆海楼盯上‘于潜虎’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们没想到……二位竟会大驾光临,来到天都,只为了捉擒区区一位执法司少司首?”

    张君令双手搂袖叠放丹田之上,神情木然,后背倾靠,白布遮盖眼帘,不言也不语,坐在暗室之中,气定神闲如坐忘仙人,倒是与顾谦此刻的凝重显得有些违和。

    顾谦此言说完。

    宋净莲和朱砂都松了口气。

    只是一个巧合啊……看来应该是于潜虎先前镇守天都城门放行之事被昆海楼调查出来了。

    “顾左使。”宋伊人笑着摇了摇头,“我若告诉你,只是碰巧遇见了这位少司首,闹了一些不愉快,所以打起来了……你信吗?”

    顾谦回头,瞥了眼深牢,神情复杂。

    碰巧遇见,闹了些不愉快,所以打起来了?

    所以……于潜虎如今被打得,放到他妈面前都认不出来了?

    “是云州案。”

    后背靠在长椅上,宛若睡着的张君令,忽然开口。

    她幽幽道:“云州拒受难民,城主驻官皆被处死,二位回天都是来查云州案主使的。”

    宋净莲这才想起,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茶楼……自己和

    朱砂的一番对话,恐怕都被她听了去。

    那“影子”的存在?

    出乎意料的。

    张君令拍了拍顾谦肩头,道:“无论如何,于潜虎勾结东境,此罪已定,这二位帮昆海楼捉了人,也省得我动手,你就无需问那么多了。”

    宋净莲和朱砂对望一眼,眼中都有一缕讶异。

    张君令……竟然没有对顾谦提“影子”的存在。

    而这番解释,在顾谦看来,也是合情合理。

    昆海楼执掌四境情报,他自然知道云州拒受难民之案,已经触怒殿下,而云州城主和驻官,在这个节骨眼违令,显然是与东境勾结。

    那么作为云州城主的血亲之一,于潜虎之案,在这里……也可以画上句号了。

    只不过眼前二人,似乎还有什么没说。

    顾谦皱了皱眉头,望向张君令……不,直觉告诉自己,不仅仅是宋净莲二人,就连张君令,也在对自己刻意隐瞒着什么。

    在“云州案”的背后,似乎还有比真相更深的秘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拱手起身,望向面前二人,笑道:“既如此,顾谦谢过二位出手相助。”

    ……

    ……

    “昆海楼明面上的楼主虽然是张君令,但她从不干预琐事,在天都皇城,以莲花弟子身份,当一位忘忧忘我的修道者。”

    “昆海楼真正的主人,是顾谦。”

    离开暗室,朱砂丫头神情纠结,抱着双臂,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帮我们?”

    云州案,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一个简单的勾结东境之案。

    但宋净莲和朱砂所追寻的“凶手”,是无处不在的影子。

    很显然。

    从张君令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便可以看出,她已经知道了“影子”的存在。

    闭关昆海洞天之时,袁淳先生就将这世上最大的秘密告诉了这位闭门弟子?

    “她是在保护顾谦。”

    宋净莲一语道破天机。

    他搂着朱砂,站在昆海楼前,黄昏日落,明月将启,垂暮之光迎面洒来。

    不知不觉,又是一日过去。

    云州案的线索,在于潜虎这里彻底中断。

    “顾左使是我为数不多欣赏且敬佩的年轻人,极有能力,而且正直……天都需要他这样的脊柱。只不过追查‘影子’之事,顾谦帮不上忙,而且极容易将自己搭进去。”

    这世上的任何秘密,都有其成为秘密的原因。

    想要知道“影子”的存在,若非自身是执剑者,要么是身负远古传承,要么是修行境界抵达一定高度,获得了大修行者的认可……而这道门槛存在的意义,本质上是一种保护。

    单论阳平洞天囚押关锁的“胤君”,在未被师父剑意感化处决之前,因为好奇心而一探究竟,最终死在其手里的修行者,就有近百之数。

    即便有执法司敕令阻拦,仍然拦不住这些人去“送死”。

    这世上最害人的,便是配不上实力的好奇心。

    “珰”的一声。

    宋净莲腰间一枚长令震颤,他以神念浸入感应之后,神情变得极其凝重,严肃。

    “发生…

    …何事?”朱砂抬起脸来,神情困惑。

    “太子殿下传来的讯令。”

    “殿下……要见我们?”

    “不,不是召见。”宋净莲收起长令,他摇了摇头,“殿下只是特地传讯告诉我,今日天都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太子传来讯令,于潜虎被擒,昆海楼接手……这一切他已得知。

    而云州案更深层次的消息,他也了然。

    “殿下觉得遗憾,这次没有查出结果,他安慰我不要灰心,以后还有机会。”宋净莲苦笑一声,道:“云州案的线索彻底断了,但殿下的心情似乎并不差……他告诉我,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朱砂眨了眨眼。

    “东境战争,或许要迎来转机了。”

    宋净莲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宁奕,回来了。”

    宁奕北上离开大隋之前,曾给诸位好友都赠信一封,而宋净莲自然也不例外,他曾一度担心这位好友这次北上的安危。

    东境大泽的战争正是初起之势,焚火长燃,生灵涂炭。

    三圣山,黎民百姓,四境生灵,都在等天都敕封的“大都督”回归,铁律之下,灵山律子道宣应付不了韩约,姜大真人也无可奈何……最后那抹希望,拖得越久,便越是令人期待。

    “宁奕回来了?他如今在哪?”朱砂神情一凛。

    虽然不知,宁奕有什么手段。

    但这次回归大隋,竟没有惊动第二次灰界大战?

    上次可是将军府数万铁骑,半座大隋倾巢而出,才将他从妖族接回。

    宋净莲长叹一声,神情说不清楚是好笑还是无奈。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宁奕现在离东境大泽十万八千里。”

    “他在……西岭。”

    “殿下告诉我,宁奕回到大隋的那一刻,神海阵令自动给天都发了讯号……天都给了他的神海令牌回信,询问情况,可到如今,还没收到回复。”小宋公子遥望明月,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清,宁奕的这趟北上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

    ……

    大雪飘摇,冰封万里。

    西岭尽头,常年寒冻,天边黑云凝结,压城欲摧。

    清白城一带,寺庙众多,据说是因为当年此地迸发战乱,杀孽过重,菩萨为镇杀业,修筑佛寺,只不过后来佛道二分,便极少再有僧人远行至此,祭拜佛祖……这些寺庙,也便慢慢荒废。

    西岭禁忌之一,一人不进庙。

    切不可留宿清白城菩萨庙。

    可惜的是……荒岭之中,时有饥民,风雪大寒,哪里还管得了禁忌?

    有一个地方能休息,合眼,便已是天大幸事。

    莫要说是一座实墙盖顶的破烂寺庙,就算是一座简陋摇晃的茅厕,也能凑合着睡。

    风雪之中,一道枯瘦身影,缓缓向着寺庙走去。

    这是一个年迈力衰的老乞丐,蒲衣铜钵,哆哆嗦嗦,扛着大雪,准备钻进庙宇,过上一夜。

    来至古庙门前之时,陡然怔住。

    一缕血光迸溅——

    老乞丐手中的铜钵,哐当落地。

第四百四十一章 清白城案

    “小谷先生,这是清白城一带近日发生的第七桩惨案。”

    麻袍道者恭恭敬敬站在大榕树下,双手手掌拱抬卷轴,静待回音。

    大榕树上覆了一层雪尘。

    雪尘之中,隐约可见一道少年人形盘坐主干之上,四周隐有玄力流淌,风雪缭绕,聚而不散。

    少年缓缓睁开双眼,稚气面容上浮现一抹凝重。

    “啪”的一声。

    谷小雨从榕树枝上落下,麻袍侍者对他深深揖礼,将卷轴递出,少年郎双手接过,同样是礼貌无比的还了一礼。

    他翻开卷轴,仔细查看。

    又是一桩惨案,清白城一带近来煞气凝现,总是出现“离奇尸体”,死者多半是夜宿荒庙的流浪者,头颅被割下,摆在庙前,尸体被带走,不知所踪……自玄镜回归太和宫,强力拢权,严查黑白,流寇匪乱已经平定,不该再有如此诡事才对。

    收起卷轴。

    “短短十日,七桩惨案。若非**,便是怪力乱神。”谷小雨低垂眉眼,脑海里闪过温韬师叔深更半夜说的那些鬼故事,少年生来金刚龙象之躯,纯阳罡气满溢而出,倒是没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困惑。

    “这清白城……若没记错,是小师叔的故乡。”

    “小谷先生,事发寺庙现场被保护起来了。”麻袍道者的声音打断了谷小雨的思绪,他神情担忧,满面愁容:“太和宫道者尝试以‘道铃’驱赶邪煞,以‘符箓’镇压诡异,但这几日还是避免不了。再继续下去,人心惶惶,恐怕要向其他道场求助了。”

    天都夜宴之后,玄镜回到太和宫道场,完成父亲遗愿,虽有皇令加持,但仍有诸多阻力。

    “切记,不可求助其他道场。”谷小雨神情严肃,道:“事发寺庙在哪,我来替玄镜查案。”

    “这……”道者神情犹豫,“小谷先生,这实在不合规矩。”

    谷小雨望向远方道场,摇了摇头,“玄镜诸事缠身,已无更多精力分神,我来道宗多日,本想助她一臂之力,结果这些日子什么也没做,只是静坐修行,哪好意思?不过驱邪压煞,交由我来负责便是。”

    道者拼命摇头。

    他心想,小谷先生在开什么玩笑?

    自打来到道宗,这位小谷先生就没闲下来过,每日奔波,许多事情玄镜大人还不知道,便被小谷先生解决了……这几日好不容易才休息下来,结果就出了寺庙惨案,还不巧被他发现了,命令自己第一时间将案情卷轴呈递上来。

    本来希望于太和宫道场修士能解决寺庙。

    结果,事情果然越来越糟糕了。

    谷小雨笑了笑,声音虽轻,但却坚定。

    “带我去寺庙,这是命令。”

    微微停顿。

    谷小雨柔声道:“大可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你带我去寺庙,剩下的,我亲自与玄镜去说,她不会拦我的。”

    ……

    ……

    马车停在压邪寺前,谷小雨下了车,负责隔离现场的麻袍道者俱是神情一滞,震惊愤怒望向马车方向。

    车厢内,带着谷小雨来到现场的道者额头渗出汗水,不断低颂天尊名号。

    犯罪了犯罪了。

    又没拗过小谷先生。

    谷小雨下了车,一路径直向着寺庙走去,几

    位道者想要开口搭话,都被他凝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的动作拦住。

    噤声。

    白日,风雪已停。

    炽光落下,雪堆两分,露出一条狭窄小径,直通寺门。

    乍看之下雪屑灼目耀眼。

    并没什么血腥气……但寺庙门前的景象,却与这副圣洁雪景,形成鲜明对比。

    一颗被拔离出胸腔的头颅,平放在地面之上,正对寺庙门口。

    死者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紧闭双唇,神情坚毅而痛苦,一双眼珠子被挖去,只剩下空洞漆黑的眼眶,鲜血倾淌如流水般覆盖面颊,如今已是干涸。

    谷小雨沉默地凝视这副画面。

    “昨夜子时左右死的。”一位道者悄悄上前,压低声音,“跟之前的案子一样,尸体不见了,只剩下一颗头颅……寻遍周围,怎么都找不到。”

    “死者身份?”

    “死者……没有身份。”

    第七宗案件了,死者仍然没有身份……的确也是,在清白城被迫无奈借宿荒庙的,也就只有那些可怜无依的流浪者。

    谷小雨轻轻攥拢拳头。

    这位老人家,一大把年龄,本该颐享天年……

    “知道了。你们后退。”

    谷小雨吩咐了一句,他站在头颅之后,尝试以死者生前视角,凝视着这座名为“压邪寺”的古庙。

    昨夜风雪大作。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像这般破烂残旧的寺庙,清白城野外还有上百座。

    谁也不知道,下一桩惨案会在何处发生……缉凶一事更是毫无头绪,做出如此凶残行径的家伙没有留下丝毫线索。

    亲自来到现场,谷小雨只是匆匆一瞥,便确定自己先前翻阅卷轴时候的直觉没有错误。

    麻袍道者恐怕查不到“真相”了。

    并非人为作祟。

    而是有“诡怪之力”祸乱。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玄力,缠绕这座古庙,像是诅咒,又像是祈祷,这种虚无缥缈的力量,除却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其他人无法感知。

    “我今日便要看看……”谷小雨皱起眉头,轻声道:“藏头匿尾的家伙,能逃过蜀山的寻气术么?”

    在蜀山闭关修行的日子,温韬师叔遛着自己,坑蒙拐骗一样没少做。

    但打归打骂归骂——

    谷小雨知道,温韬也是真的掏心窝子对自己好,老龙山的诸多经文,禁忌之秘,不管听不听得懂,一股脑教了一遍。

    奈何小家伙龙象之躯,只有体魄强悍,其他天赋稍逊一筹,尤其是阵纹符箓之道,这小脑袋瓜子跟裴丫头比起来相差甚远,颇有些当年宁奕的风范,学来学去,精通的就只有“寻气术”那么几招。

    不过,面对如今情况,寻气术已经够用了。

    谷小雨屏息而望。

    整座寺庙,由静入动,庙宇根梁被目力拆除,根根倒飞而出,最终剖出异象——

    一缕红芒,由寺庙殿顶掠出,汇向远方。

    这缕红芒并非吉瑞之兆,相反,一眼望去便觉得心头堵塞,妖异非凡。

    如这般的红芒,竟然不止一缕。

    谷小雨沉声道:“把标注前几案寺庙位置的清白城地图图卷给我。”

    图卷展开。

    谷小雨心头一颤。

    果然……红芒汇掠之处,都是寺庙案发之日,如果自己早几日来查看,或许就能避免后续惨案的发生。

    一位道者小心翼翼问道。

    “小谷先生,您看出什么了?”

    谷小雨刚要开口。

    一道沉稳而又有力的声音响起。

    “清白城的拔颅案,与人无关,与妖有关。”

    人群哗啦啦散开,为那节白木车厢内的教宗大人让出道路,一袭蓝色道袍的陈懿,神情凝重,他只是远远望了寺庙一眼,便得出了与谷小雨寻气术一样的正确结果。

    与教宗从白木车厢上下来的,还有两位女子。

    一位是太和宫现任宫主玄镜。

    另外一位,则是陈懿重回西岭后,挑选的新任侍者。

    教宗的近侍,选拔条件极其苛刻,能入选者,皆是道宗信仰的死士,甘为教宗赴汤蹈火,绝不会有二心。

    这位近侍,看起来极其年轻,一袭青袍,眉眼清冷寡淡,扶着玄镜下了马车,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陈懿身旁。

    “教宗大人,您竟然来了?”谷小雨怔了怔,望向紫衣小姑娘,讪讪笑道:“镜儿……你怎么也来了啊?”

    玄镜双手叉腰,气得恨不得一只手敲打谷霜脑袋。

    她瞪着谷霜,心想明明先前约法三章,这段时间静修就好,但一有案子,还是忍不住跑过来。

    罢了,罢了。

    一肚子怒火,酝酿到最后,反而变成了无奈。

    玄镜哪里舍得真的对谷小雨发火?到头来,只是叹了口气。

    “凑巧路过太和宫,觉察到近有异象,所以就来了。”陈懿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谷霜,听说你最近日子为道宗操劳,日夜辛苦,不如便歇息吧。此案交由‘清雀’来查。”

    清泉,便是陈懿身旁笔直而立的青衣女子近侍。

    “不用……”谷小雨笑着摇头,虽然敏锐觉察到了玄镜恶狠狠的目光,但他仍然一脸憨厚老实地开口,“我已查出血气汇聚之地,很快便可结案。”

    “那好吧。”陈懿无奈笑道:“清雀,你随小谷先生走一趟,务必保护他安全……事必之后,来天都找我便是。”

    “教宗大人,您要去天都?”谷小雨颇有些讶然。

    “天都太清阁出了点事。”陈懿柔声道:“此行回天都,顺便见一见太子殿下。”

    他来到谷小雨身旁,压低声音,告诉少年一个来自太子宫内,新鲜出炉的秘密。

    “你小师叔回到大隋了。”

    谷小雨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当真?”

    “自然当真。”陈懿拍了拍少年肩头,温和笑道:“不过天都那边,神海阵尚未得到反馈,据我猜测,宁先生应当是被困在某座‘秘境洞天’里。”

    小家伙这下可耐不住气了。

    “想必以你师叔如今实力,大隋没什么秘境能困得住他吧?”陈懿神情凝重,喃喃道:“真想知道,他如今抵达了何等高度啊。”

    韩约不惜牺牲稚童身,也要斩杀宁奕。

    整座东境大泽都畏惧忌惮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那是!”

    谷小雨听闻此言,咧嘴一笑,啪啪拍着胸膛:“我师叔这趟回来,可是要打垮琉璃山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舌切之雀

    “但愿如此……”

    “两境开战,连累生灵。即便道宗远在西岭,难以施援,也盼望战事能早日结束。”陈懿登上马车,对清雀嘱托道:“解决清白城的麻烦,就交给你了。”

    言罢。

    教宗登上马车,向着天都赶去。

    谷小雨这才打量起名为“清雀”的近侍女子,铁律监查之下,历代教宗不许修行,所以出行之时,必携带境界高深实力强大的贴身死士。

    这位名叫“清雀”的女子,修行境界的确不俗。

    自己一眼看去,竟然看不出深浅。

    看起来年纪轻轻的……难道已经是命星境强者了么?

    不过命星境上容颜常驻,或许是一个三四十岁的老阿姨也说不准,谷小雨心底嘀咕了一句,玄镜的传音便在神海中响起。

    “不要小瞧这位‘清雀姑娘’。”玄镜表面上面色含笑,看起来波澜不起,但背地里悄悄传音提醒,道:“这可是天都太清阁苏牧先生,亲自为教宗陛下甄选的强大死士。”

    谷小雨神情一凛,望向青衫女子。

    清雀对着他施了一礼,示意谷小雨带路。

    寻气术已经寻到了血气汇聚之地,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清除污垢。

    “清白城案,你小心点。”玄镜开口,替谷小雨理了理衣襟,柔声道:“早去早回,我在太和宫等你。”

    ……

    ……

    风雪纷纷,木枝咔嚓。

    两道疾影,掠过长林,踩踏树枝枝干,宛若两道飞掠而出的箭镞——

    一路上,任凭谷小雨如何加速,清雀都紧紧跟在其后,保持三尺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谷小雨总觉得如芒在背……他笑着开口,试图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氛围。

    “清雀姑娘刚来西岭?”

    寂静。

    小片刻,谷小雨又开口,“其实我也一样……”

    仍然寂静。

    清雀神情木然,如一枚石塑,缄口不言。

    谷小雨哭笑不得,这位教宗死士,性格未免也太孤僻了些吧?难不成是个哑巴吗?

    “到了。”

    他跃下枝干,来到寻气术追捕到的最后地点。

    一座破败古寺,院墙倾塌,半掩于风雪之中,红墙覆了一层白雪。

    千年古寺,风雪初晴。

    一副赏心悦目的好景色。

    可惜的是,谷小雨并没有心情赏景。

    他站在古寺门前的那一刻,便感到了一股磅礴妖力……清白城的前几桩惨案,果然是妖灵所为!

    谷小雨记得宁小师叔曾经对自己说,他和裴姐姐当年之所以离开西岭,便是因为一头雪妖从清白城陵墓中出世所引起……西岭荒野明明距离北边那座妖族天下极远,但却偶有妖灵活动。

    据平妖司的调查,这一带乃是久远之前的某位大人物陵墓,煞气浓郁,其内密布奇点,奇点一旦破碎,便会有妖灵意外跌破空间,来到西岭。

    那头八境雪妖,便是如此来的。

    “所以……要与大妖交手了啊。”

    谷小雨活动筋骨,双手交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上下迸发出炒豆子一般的脆响。

    他刚刚迈出一步,身旁便有一阵清风掠过。

    一袭青衫,拎着腰间狭刀,直接闯入古寺之中。

    清雀一如既往的面容冷漠,对她而言,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是需要理会的……离别时对太和宫宫主的礼节,赶路时谷小雨的搭讪,她都没有理会。

    她是死士,她只在乎陈懿的命令。

    陈懿告诉自己……解决清白城的麻烦。

    “轰”的一声!

    女子没有拔刀,而是连刀带鞘直接砸下,将古寺倾塌一般的城墙直接砸碎。

    清雀行事极其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但凡拦在身前之物,通通以刀鞘砸开,内外两层院墙,在刀罡席卷之下支离破碎,炸开一道直抵古寺正殿的风雪泥泞小径。

    这女人……也忒刚猛了。

    还在做伸展运动的谷小雨目睹两座院墙被刀罡炸开,如此肆无忌惮,寺内妖灵必然察觉到来者不善,接下来恐怕是一场硬战了……无奈之下,只能跟上,而踏入古寺大殿的那一刻,谷小雨看到了平生以来最妖异最邪恶的画面。

    七株如吊藤一般悬垂的尸体,被拔去头颅,凭空悬立于大殿宇顶,断颅之处生出千丝万缕的蛛网茧丝,将其尸体牢牢粘住,随风飘摇。

    七具无头死尸的主干,都找到了。

    大殿最中央,一具无名尸体,就在菩萨伸出的掌心之中摇曳,像是一盏被覆拢的灯火,被那尊生锈雕像保护起来。

    这副画面,让谷小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件事情,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么,总觉得不对……妖灵就算启灵,也不过是简单的满足**,食人筋骨,何至于将这些尸体分离之后,如此摆放?

    这是邪典祭祀?

    有人在祭祀什么?

    来不及思考,一轮巨大黑影,已从大殿的阴暗之处掠来。

    谷小雨瞬间后掠。

    整座殿宇,因为那轮巨大黑影的下坠,发出剧烈轰鸣,似乎有一张大网坍塌,拉扯四周的梁柱一同向内崩溃……避开那道黑影坠砸的少年,看清了“妖灵”的真面目,那是一头八足雪妖,密密麻麻的瞳孔在一瞬间睁开,尖锐的嘶吼声音穿金裂石。

    它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谷小雨。

    妖灵的天赋直觉极其敏感,它们会攻击对自己危险的对手……而处于那道黑影坠砸网最中央的,正是清雀。

    青衫女子拖刀而行,始终冷静的面容,直到看到殿内惨象,才有一刹动容。

    正是这一刹动容,让那头雪妖扑击而下!

    妖灵会算计人心。

    而在心计博弈之中……人往往是比妖站在更高一层的智者。

    清雀面容瞬间恢复冷漠,女子几乎是与雪妖扑击同一时刻做出的反应,她错开脚步,俯身拔刀,一轮璀璨光芒照亮大殿,她怀中刀鞘内所藏的,乃是一把刀身偏平纤细的锋利古刃,拔刀之时,四面八方溅出一层音浪,如海潮呼啸般汹涌不可抵挡,又如长夜春雨般细腻无声。

    数丈外的谷小雨甚至有一种错觉。

    自己的听力被剥夺了。

    这其实不是错觉,而是清雀佩刀“雪舌切”与修行道境交-合产生的效果。

    那头巨大雪妖,重重撞在了清雀的刃斩之上,以青衫女子为中心,数千层蛛丝飞旋掠来,要将她包裹围成一个大茧,试图将其绞杀。

    女子保持着切斩姿态,一斩到底,将漫天蛛丝斩碎,雪舌切归鞘的那一刻,她已经向前滑掠出十丈距离,抵达了那尊生锈菩萨雕像的座下。

    清雀神情平静,眼神纯净,缓缓收刀。

    在其身后,数千层蛛丝被斩断破碎,徐徐刀罡不仅斩切蛛丝联系,而且焚灭长线,将其震成虚无碎烬。

    而那头坠落蛛妖,则是在一瞬之间被刀斩成数十块。

    谷小雨在这一刻领悟到了玄镜口中“强大死士”的概念。

    这位负责教宗的贴身近侍,的确……很强。

    非常强。

    那头蛛妖,自己也可以搞定,但恐怕无法做到像她这般信手拈来,斩尽妖邪之后,青衫不染丝毫尘埃。

    “结束了。”

    清雀悠悠吐出一口气。

    来到菩萨座下的谷小雨听见了声音,满头黑线,扭头望向女子,什么嘛……原来会说话的,不是哑巴啊。

    清雀似乎有读心术,冷声开口,“路上你太聒噪了。”

    谷小雨耸了耸肩,“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陈懿先生的

    死士。既然完成了任务,为什么还不离开?”

    清雀站在菩萨像下,反问:“你为什么不离开?”

    谷小雨伸出两根手指,指尖缭绕星辉,食指和拇指虚捏,便将雕像台座上的干涸鲜血摄起,他轻声道:“玄镜入住太和宫,清白城方开太平,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多混乱……像这几日的死案,放到从前,是不会有人管的吧?”

    清雀蹙起眉头,心想这少年想说什么?

    这次少年也宛若有了读心术一般,沉声开口,“菩萨台座前的血,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这里血煞气息极深,远非这七人血气可以制造。或许这次的惨案是‘雪妖’所制,但我认为事情真相并不简单。”

    清雀面无表情凝视着谷小雨。

    “这些尸体的姿态……像是祭品。”谷小雨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我有种预感,似乎有人在进行邪典祭祀。‘他们’是想召唤什么了不得的存在。”

    在这一刻,谷小雨莫名想到了灵山的那场大火。

    师叔对自己透露过一丁点“真相”……这世上存在着一种行迹诡怪的邪教徒,信奉着黑暗中存在长生的理念。

    灵山既然是他们的目标,那么西岭……

    “你的洞察力不错,不过……你没有看出来,这里的邪典祭祀,在我们来之前,已经完成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谷小雨的思绪。

    清雀站在菩萨座像前,自始至终,她都将一只手搭在刀柄之上,随时准备拔刀。

    一语点醒梦中人。

    谷小雨瞳孔收缩,陡然抬头,七具尸体,由远及近,悬挂大殿,蛛网垂吊,摆成一座古怪“阵纹”,而垂拢在菩萨掌心的那具尸体,正是自己在“压邪寺”所见的年迈乞丐,衣衫破碎褴褛,完成了最后的“点睛之笔”。

    “邪典祭祀……”

    整座古寺,在这一刻,剧烈震颤起来,四面八方,地动天摇。

    谷小雨望向那尊菩萨雕像,死物雕像唇角缓缓扬起,似乎在这场祭祀之后,被赋予生命一般,黑色的火焰在漆仁中燃烧。

    两道身影站在倾塌殿中,四周是落石纷纷。

    与菩萨对视,宛若站在无间地狱之中,承担业火焚烧。

    这场邪典……召唤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似乎有什么要破开菩萨雕像的胸膛,钻出来了,谷小雨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砰的乱跳声音。

    要来了。

    出来了。

    “砰——”

    菩萨雕像破开,一道尖锐嘶吼的长啸响彻古寺,一缕漆黑影子拉得极长,如箭矢一般射出,而令谷小雨清雀都没有想到的是,这道长啸音中,竟然还有恐惧意味。

    清雀瞬间拔出雪舌切。

    而那道拉长的影子撞在雪舌切上,将势不可挡的青衫女子直接撞得倒飞而出,脊背接连砸塌三四座寺院危墙。

    “这……”谷小雨有些发蒙,邪典祭祀召唤出的东西,似乎是在逃命?

    整座菩萨雕像支离破碎,裸露出一个极其隐蔽的奇点,那里就是整座邪典祭祀的核心阵纹。

    而奇点暴露的那一刻——

    啪嗒一声。

    有人一脚踏出,来到人间,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踩在这道狂乱逃窜的影子尽头,任凭另外一头拉得极长。

    他轻声嘀咕了一句终于出来了啊。

    然后举起自己手中的雪白纸伞。

    一剑如棍棒般敲下。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寺庙之中,浓郁到化散不开的血污,黑暗,在这一剑下,瞬间消融!

    光明大作——

    谷小雨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一记轻描淡写的砸剑,直接灭杀邪典黑影的身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喃喃道。

    “小师叔……”

第四百四十三章 求助讯令

    菩萨雕像倾塌破碎,西岭境内的邪典祭祀,终于打破屏障……而奇点那一边所召唤出的“影子”,在出世的那一刻,就被打得支离破碎。

    谷小雨怎么也想不到。

    邪典祭祀召唤出来的……会是自己的小师叔。

    脑海里闪过陈懿先生所说的那些话。

    “天都神海阵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你师叔可能被困在某座秘境里了……”

    太子的推测,一点也不错。

    宁奕从云海催动“空之卷”离开之后,本该抵达大隋将军府,但由于第一次跨越如此距离,传送出现了偏差。

    不仅来到了西岭。

    而且还被困在了某座“秘境”之中。

    菩萨庙内,风雪缭绕,虚空之力在雕像台座之上汇聚,隐约化开成为一座破损门户。

    宁奕身后,还有一道红色倩影,缓缓踏出。

    这是谷小雨始料未及的,他目瞪口呆看着那袭惊艳红衫,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宁师叔,这难道是……”

    “没错。”宁奕按住小家伙脑袋,笑眯眯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珞珈山叶红拂,按辈分来说,你该喊一声叶师叔,不过你喊她一声疯师叔,她会更开心的。”

    叶红拂幽幽道:“宁奕,你在妖族对我做的事情,我会原封不动转告给裴姑娘的。”

    谷小雨如遭雷击。

    什么……?!

    师叔在妖族天下对叶红拂做了什么?

    这叶疯子,还开不起玩笑了啊……宁奕满头黑线,“我说叶大兄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叶红拂冷哼一声,拂袖负手,离开门户,双足缓缓落在菩萨庙中。

    倾塌的菩萨庙,被一股玄妙之力维持在将塌未塌的状态,某位有心人费尽心机设计的“邪典祭祀”,停滞在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要说失败了,也不是,毕竟真正召唤出了“邪灵”。

    要说成功,那就更不是了。

    影子脱胎出窍的那一刻,就被宁奕一剑打爆。

    苦心设计,功亏一篑。

    叶红拂眯起双眼,打量了一圈菩萨庙景象,看见了那七具无头尸体,皱起眉头,“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看到叶红拂,谷小雨就觉得一阵心悸。

    这位珞珈山小山主,身上有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

    他乖乖将清白城案的过程交代了一遍。

    “邪典祭祀么……怪不得此地血腥气如此浓郁。”宁奕神情凝重起来。

    事关影子,便绝无小事。

    “听说在东土发生过类似的‘祭祀’。”叶红拂看似不经意地点了一句,“听说某人在小雷音寺大展神威啊。”

    言外之意,是想问问自己,看出什么了没有。

    毕竟执剑者的秘密,如今还不方便给谷小雨透露。

    宁奕摇了摇头,道:“这些人藏得极深,想要挖出来恐怕要花费许多功夫。”

    当初戒尘为了颠覆佛门香火,甘愿在灵山埋下长达十年之久的布局。

    西岭的邪教徒,想必会更加谨慎……只是这次布局祭祀邪灵,正好被自己撞见,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不过……这到底是巧合呢,还是一个必然?

    宁奕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一阵青芒在掌心如玉质般流淌汇聚,聚拢复散,明明是对准将军府开启的门户,执剑者之力却将自己传送到清白城。

    “清白城。”他在心底轻念了这三字。

    自己从小就被扔在这片地带长大。

    空之卷又是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是想提示自己什么吗?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宁奕甩了甩头,他望向倾塌倒下的残壁,之前悍然挥刀的青衫女子,此刻捂着腹部,缓缓站起。

    这青衫女子身上有一股出尘脱俗的“气”。

    佛门修行者,无论到哪都不用自报家门,所谓虔诚教徒,必有愿力相助,放在东西两边都是如此……这女子只需要一眼看去,便能看出是一位道宗教徒。

    还是个莽夫。

    竟然敢向影子挥刀。

    宁奕来到清雀面前,他瞥了眼完整如崭的细长平刀,能硬抗一下,刀身不瑕,“这把刀不错……我要见教宗,他现在在哪?”

    当务之急,是确认大隋的情况。

    自己走后,大隋发生了什么。

    青衫女子以手背擦拭唇角血迹,对宁奕视若无睹,捡起长刀,手掌按住袖口,轻轻擦拭。

    宁奕手指摩挲下巴,喃喃自语道:“你难道不认识我?”

    清雀抬起头来,唇角拉扯。

    她自然认识眼前这位男人,大隋天下还有谁不知道,眼前这位……是名声比叶红拂更加“响亮”的蜀山小师叔?

    刚刚那大放光明的一剑,更是印证了宁奕身份。

    果然与传闻一样,狂妄自大外加自恋,蜀山历代小师叔,好像都是这副德行。

    清雀俯身捡起刀鞘,反复将刀刃归鞘,拔出,慢条斯理地重复几遍后,站起身子,直视宁奕……然后无视宁奕。

    她那张麻木冷漠的俏脸上,便像是写了一句话,来回答宁奕的问题——

    认识你,所以呢?

    宁奕毫不动怒,反而一笑。

    他感慨唏嘘道:“年纪轻轻的,可惜是个哑巴。教宗近侍,选人不淑啊。”

    “你……”

    清雀万年不变的淡定面容,罕见怒了,并非因前半句而怒。

    宁奕的后半句,事涉道宗清誉,苏牧大人声名,对她而言不可不怒,不可不争……只可惜她常年寡言,如今想要开口争辩,却能停在你你你的阶段,其余更多的,一字也说不出来。

    谷小雨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像清雀这样的小姑娘,就该由宁师叔这种“大恶人”好生打磨打磨。

    咔嚓一声。

    刀锋刮擦器鞘,瞬间一抹寒光掠出。

    清雀拔出“雪舌切”,而这一次,并没有斩断声音,更没有斩断面前男人的脖子,一抹寒光只画出一个半圆弧,便被两根手指轻描淡写接住,在半空中发出吱呀吱呀的铮鸣。

    宁奕笑意不减,看着青衫女子,称赞道:“刀法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这位教宗近侍,选得不错。

    这青衫女子并不知道自己和陈懿苏牧的关系,因为自己一句调侃,就要拼命拔刀

    ……这简单到有些愚蠢,较真到近乎死板的性格,放在“教宗近侍”的位置上,却是无比适合的潜质。

    这个位置,就需要这样“人狠话不多”的角色。

    眼见清雀连刀都拔了,谷小雨连忙咳嗽两声,出来打圆场。

    “师叔,你来晚一步,教宗大人刚刚离开西岭,动身前往天都。”

    他想起教宗的话,眨眼道:“您看看,天都神海阵令,是不是传讯过来了?”

    宁奕笑眯眯化指为掌,轻拍一下,雪舌切陡然急转,清雀失去控制……接着啪嗒一声,长刀老老实实归鞘。

    清雀踉跄两步,面色含怒。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真憋屈啊!

    宁奕取出神海阵传讯令,挑起眉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天都,宋净莲,教宗,姜大真人……

    不止一条消息,陆陆续续传来。

    自己离开妖族天下,来到大隋,就被神海阵捕捉到了气息,只不过那时自己和叶红拂被困在某座“奇点洞天”内,那是一座封禁神海之地。

    神海阵令,无从回复。

    看来自己回到大隋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就连谷小雨看到自己,都没有那么惊讶。

    宁奕一一查看。

    姜大真人:“小宁先生,东境战事吃紧,清虚山、落云山接连沦陷。五灾十劫倾力而攻,本道负伤未愈,已无力招架……若能收到训令,还望亲自赶赴三圣山一趟。”

    这是关于东境战争的求助讯令。

    持有神海阵的,无一不是大隋境内声名远扬的大人物,除了姜玉虚外,三位圣山山主都发来了求助训令……看来自己离开的这段时日,东境战事并不顺利。

    琉璃山鬼修给予三圣山的压力,怎会如此之大?

    宁奕觉得有些困惑,即便拥有五灾十劫,韩约麾下的纸面实力,也不该如此强横才是。

    直到他读完宋净莲给自己的传讯。

    所有困惑,才得以解答。

    “宁兄,云州城闭门拒收难民,城主驻官均为东境叛党,未刑便亡……在其身上,我发现了‘不可灭杀’之物的痕迹。”

    “我怀疑,东境琉璃山与影子有染,一路追查,来到天都……其间种种误判,多次断绝线索,终于找到了一缕蛛丝马迹。”

    “下令拒守难民的城主于霈,曾为道宗信徒,多次参与西岭秘会,就在数月之前,还收到了一封来自天都的书信。”

    说到这里,宋净莲以极其笃定的口吻下了判断——

    “云州案的主谋,一定就藏在于霈曾参与的道宗密会之中。”

    讯令最后,宋净莲诚恳道:“宁兄,收到讯令之后,还望你能来天都一趟。此案不破,东境边线战事即便占优,亦有背后内鬼捅刀,恐有变数。”

    神海阵的讯令看完,东境三圣山,天都,将军府……但凡能发动神海阵讯令的,都给自己发了求助信息。

    自己接下来,该去哪?

    宁奕陷入了沉思之中。

    “师……叔?”谷小雨小心翼翼开口,好奇问道:“讯令里都说了些什么呀?”

    宁奕快速瞥了眼清雀,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一些问候罢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赶赴天都

    清白城案,出现了“影子”,前不久的云州案,同样与“影子”有关。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

    宁奕希望是自己的错觉……当初境界薄弱之时,除了阳平洞天和千佛塔那两次遭遇战,自己虽为执剑者,但却与影子交集不多。但随着自己境界修行水涨船高,在这座天下所看到的“污浊黑暗”,越来越多。

    这世界,并不是光明的。

    影子,似乎越来越活跃了。

    谷小雨和清雀境界太低,远不够插手此案,对于“影子”的存在,或许心有所查,或许略有怀疑……但,现在还不是他们知道“真相”的时候。

    “走,陪我去看看你的小媳妇。”宁奕笑着拍了拍小家伙肩头,关于神海阵令的讯息,他在刚刚考虑之后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离开西岭后去一趟天都。

    比起东境战线,天都的局势或许没那么紧张。但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宁奕,如今天都才是更需要自己的地方。

    但既然缘分让自己来了这里,怎能不关心一下小师侄?

    叶红拂到了大隋,倒是只字不提分别之事,她一改往日风范,安安静静跟在宁奕身后,对她而言,西岭不是一个陌生地方。

    但如今再看一遍,却又是一个陌生地方。

    叶红拂的“前半程人生”,只与修行和斗剑有关,年轻一辈前三人的名号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而是真刀实剑打服四境少年郎打出来的。

    离开云海之后,叶疯子身上似乎多了三分谪仙的超然之气。

    修行,本就淡然。

    与世不争,与自己争。

    太和宫道场百废俱兴,李长寿败给宁奕之后,西岭再次迎来大洗牌,陈懿终于掌控实权,玄镜也有机会去完成父亲的遗愿……得知宁奕到来,玄镜特地命人摆下夜宴,只不过被宁奕婉拒。

    他只是看望了一下小姑娘,还有太和道场。

    东境打得水深火热,天都缉凶一锅乱麻,自己哪有心情安安静静坐在西岭吃宴?

    更何况,太和宫也远没到“庆功”之时。

    北方的那座妖族天下不太平,南方的大隋同样如是。

    ……

    ……

    明月高悬,飞剑掠空。

    叶红拂与宁奕齐肩并立,各自踩踏一柄玲珑飞剑,一左一右。

    她忽然开口,“听说谷小雨是你最疼爱的晚辈,就这么见一面,连饭都不吃一口?”

    “我就这么一位晚辈,不疼他疼谁。吃饭就算了,这趟落在西岭,纯属意外,这一面是缘分,叔侄俩不玩虚的,等哪天他和太和宫那位小宫主修成正果,拐回蜀山,再好好宰他一顿。”宁奕咧嘴笑了笑。

    叶红拂嗤之以鼻。

    “眼红了?”宁奕嘿嘿一笑,“这小家伙身子骨不错吧,横练龙象,这一届的星辰榜第一。这身体魄练出来,佛门的伐折罗都未必是他对手。你们珞珈山啊,这一代可比不过蜀山。”

    叶疯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沉默。

    的确。

    蜀山自徐藏出世以后,气运大涨,接连出现徐藏,宁奕,谷霜三人,每一位都大放异彩,已然成了势不可挡的燎原趋势。

    “对了。草原的那些话,我是认真的。”宁奕的笑声此刻听起来还是个玩笑,“洛长生还活着,你赢他之前,大客卿位置不能给你,要不考虑考虑吧?”

    红衣女子怔住了。

    她不敢置信地狐疑盯着宁奕……这家伙说要重立山门,难道不是一个玩笑的?

    “你疯了?”叶红拂挑眉道:“太宗敕令,四境不准新立圣山。”

    “啧……看来你认为我有当初代圣山山主的潜质啊?”宁奕仍然是那副不着调的笑容,嘻嘻答道:“的确有这么一条敕令,可是……太宗已经死了。”

    说到“太宗已经死了”这六个字时,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

    叶红拂神情一震。

    她盯着宁奕,意识到他真的没有开玩笑。

    重立山门,宁奕是认真的……这就是他北上先去草原的原因,他要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草原是根基,而大隋的山门,亦是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不过,为什么?

    宁奕不是贪图权力之人,他的背后已经有了蜀山,而且全天下都知道,蜀山的那几位关系极深,情谊很重。

    极其聪慧的红衣女子,不过一刹,便想到了答案。

    背后的靠山,未必是靠山,正是因为情义深重,所以才要“重立山门”。

    宁奕如今返回大隋,帮助太子铲除东境,这就意味着……踏上大隋土地的那一刻,与韩约的决战,便开始倒计时了。

    这场对决的胜负成败,关系着大隋的命运,也关系着宁奕自身的命运……若是败了,身死道消,东境战争陷入漫长的拖沓期。

    若是胜了。

    宁奕便要考虑未来局势。

    扳倒东境之后,太子握拢皇权之后……下一个对准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曾经的盟友,如今的拦路石。

    因为“铁律”限制,逼迫着太子动用宁奕这把铡刀斩向韩约。

    这场生灵涂炭的大战争,太需要一个人来收场了……如果宁奕以一己之力击败甘露,那么他所获得的声望,拥簇,将会是一股史无前例的巨大浪潮。

    这股浪潮,会直接推动宁奕,坐在大隋天下百年来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

    乱世之中,方出枭雄。

    东境倒台,是太子愿意看到的,宁奕起势,则是其不愿看到的。

    沉思之后,叶红拂斟酌答道:“若为自保,不争名利,我可以帮你。”

    宁奕意味深长道:“以前误信了别人说你疯癫,后来才发现,你是最清醒的那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能帮宁某递出一剑,便感激不尽。”

    “你我都是……亡命之徒。”叶红拂低垂眼帘,轻声道:“离开北海,只不过换了个地方罢了。”

    宁奕笑了,“此言差矣,我回到大隋,仍然四面危墙。叶姑娘,你哪里还算是亡命之徒?”

    “人固有一死,不得永生,便如蚍蜉。”叶红拂平静道:“朝生暮死,活满五百年,也不过沧海一粟。但凡踏上修道之途,人人便都是沙漏倒悬的亡命之徒。”

    沙漏颠倒万次,亦有漏尽的那一刻。

    “好理解。”

    宁奕长叹一声,道:“不愧是修行‘生

    死大道’的剑道奇才,不知叶客卿,可有兴趣来我蜀山开坛讲道?”

    叶红拂冷笑一声。

    “不白讲。”宁奕笑眯眯道:“叶大侠适逢芳龄,可有良配。宁某倒是认识一位……”

    “滚蛋!”不知为何,叶红拂忽然勃然大怒,猛地摆袖,一踩飞剑,恶狠狠道:“本山主懒得搭理你,甘露一战,死了最好!”

    说罢,竟然是直催剑光,掠向远方,向珞珈山方向去了。

    “不辞而别,忒没礼貌……”宁奕挠了挠头,感慨唏嘘道:“十一啊十一,信你也收到了,可别怪老兄我不帮你,而是那位叶大胸弟老凶了,就算见了面,感觉你也驾驭不住啊。”

    西境,剑湖宫。

    闭关静修的柳某人,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奇怪……”柳十一揉了揉鼻子,百思不得其解,咕哝道:“总感觉最近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是不是有人惦记我了?”

    ……

    ……

    飞剑缓缓落在天都城头,夜雾摇曳,金甲戟卫松开长戟。

    宁奕背负双手,深深吐出口气。

    夜雾中的天都,像是一头吞金巨兽,灯笼飘火,见惯了北方那座天下的粗狂野蛮,回到大隋,来到国都,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天都城的一砖一瓦,乃至于一根草屑缝隙,都是细腻有人味儿的。

    即便夜深,依然有锣鼓器乐之音,弥漫溢出,院墙遮掩不住。

    这座南方最富饶古老的都城,以每日都在上演的生灵之音,默默提醒宁奕——

    “你回来了。”

    肩罩莲衣的宋净莲,站在城头,笑意盎然。

    他的身旁,红甲朱砂丫头笑眯眯搂着宋净莲一条臂膀,小鸟依人,二人站在空旷城楼头,周遭的禁卫被遣散。

    这一幕让宁奕心头一暖。

    他张开双臂,向着自己两位老友走去,认真地相拥。

    “还特地在天都城头等我呢?”宁奕笑道:“就不怕我先去东境啊?”

    “宁兄~~”宋净莲重重拍了拍宁奕肩头,另一只手抬起,五指与朱砂丫头紧紧相连,此刻的声音颇有些一波三折的妖娆:“你想多了,谁在等你啊?”

    “只不过是夜晚无趣,正好走到这里罢了~~”

    这声音,忒肉麻了。

    宁奕听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向宋净莲竖起一根中指,外带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

    朱砂丫头都受不了了,双手捂面,面红耳赤,暗地里给了宋净莲一肘子。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宋净莲收敛笑意,正经起来,轻声道:“我和朱砂的婚约定下来了。东境之战落幕后,便会完婚。”

    宁奕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笑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恭喜恭喜。”

    这可不容易啊,宋净莲与南疆公主李白桃……

    这么说来,太子是让步了。

    宁奕不动声色,在心底略微盘算了一下……这是件好事,说不定自己能让老洛与李白桃相见。

    “言归正传。”

    宁奕抬起头,沉声道:“关于云州案,我这趟来天都,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大都督办案

    宁奕解释了自己没有立即回复神海阵令的原因。

    打破妖族天下奇点之后,他被困在了西岭一座秘境之中。

    “清白城出现了邪典祭祀的痕迹……我亲手杀死了那个不可杀之物。当初霍乱佛门的邪力,恐怕已经渗透进入大隋四境之中。”宁奕沉声道:“当初琉璃山火灾试图献祭小雷音寺香火,召唤阿依纳伐,如今……它们很可能打起了道宗的主意。”

    “甚至,是整座大隋的主意。”

    宋净莲从袖口取出了一封保存完好的信封,他神情凝重,道:“这是从云州城主府搜到的信封。有人在天都给于霈下达了闭门指令。”

    宁奕有些讶异。

    如果“影子”真建立了地下密会的组织,并且通过书信联系,那么怎么会留下完整的证据?

    他拆开信封,两根手指轻轻扩开封口,神情变得沉郁三分。

    信封里是一滩烧成灰烬的信纸,被收集得整整齐齐。

    “信封并不难搜,就摆在中堂最显眼的桌面,但其内已经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和线索,只剩下被炉火烧成灰烬的信纸。指使玉佩的密会成员已经预料到了我们的介入,并且提前留下了这封信。”宋净莲冷笑一声,缓缓道:“这是战书,也是挑衅。”

    “‘影子’的保密级别太高,但事情牵扯到‘道宗’,就变得复杂起来,我们俩想要查案……”朱砂无奈耸了耸肩,“但那些狂热的信教徒,严格把守太清阁门,禁止我和净莲入内。此事很难处理。”

    宁奕缓缓将信封折叠。

    以宋净莲和朱砂在佛门的身份,地位,其实此案本不该有什么阻力。

    但偏偏,查案查到了西岭道宗头上!

    原本佛门身份所带来的助力,反而成了阻力。

    “所以你们找我来……”宁奕淡然笑道:“是希望我能叩开太清阁大门,对吧?”

    “我们会是这样的人吗?”宋净莲笑眯眯道:“此言差矣。宁兄才智过人,胆识惊人,魄力异于常人……”

    “我说,停停。”宁奕有些头疼,“你不会是想当甩手掌柜,直接把这案子甩给我吧?”

    “那倒不至于。”宋净莲叹了口气,坦诚道:“我和朱砂身份特殊,在道宗头上查下去,难免会招惹是非,如果此案涉及其他宗门,自当接下,只是如今线索停在道宗……”

    宁奕意味深长望向宋伊人。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小子终于变了啊……这在为灵山着想。

    “此事……”宁奕拍了拍宋净莲肩头,沉声道:“就交给我吧!”

    ……

    ……

    “昆海楼办案,太清阁敢挡?”

    一位昆海楼官员,神情冷峻,半只脚悬在太清阁门槛之上。

    两位麻袍道者,各自伸出一手,将其拦住。

    四境之内,最难招惹的三拨存在,一是灵山苦修者,二是麻袍道者,三是皇权死士……天大地大,皇权最大,可即便是皇权行事,也要按自己定下的规矩来。

    昆海楼的探子可是如今天都嗅觉最灵敏的恶犬,于霈与道宗密会的联系,自然瞒不过顾谦。

    可惜的是,宋净莲办不了的案子。

    昆海楼……同样也办不了。

    麻袍道者根本就不吃昆海楼这一套:“抱歉,太清阁乃陛下钦定禁地,外人禁止入内。”

    这位昆海楼官员搬出皇权,搬出律法,两位麻袍道者如石墩一般,眼

    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动也不动。

    直至一辆马车停下。

    大名鼎鼎的昆海楼顾左使就坐在车上,他掀开车帘,面朝两位道者,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

    “二位涉嫌云州案,疑似于霈同谋,如今被捕了。”

    伴随顾谦抬手落定,哗啦一声,太清阁左右两边,大街小巷,涌出一群披刀佩剑的昆海楼使者,将太清阁门层层围住,不由分说,就要将两位道者带走——

    顾谦面容儒雅,但眼中满蕴雷厉风行之意。

    在天都。

    昆海楼便是太子之手。

    这偌大都城,千万宅邸,焉有不能伸探之理?

    道宗的修道者也从太清阁内涌出,两拨人马吵闹拥挤,闹得不可开交——

    正在此际。

    一道如擂鼓般的低喝,在马车方向响起。

    “谁敢拦路,通通拷走!”

    刹那喧闹转为寂静。

    顾谦下了马车,简单披了一件黑袍,神情阴沉,看起来心情阴郁至极。

    如今顾谦身上,已不知不觉多了七分威压。

    单单是一个眼神扫过,便让人不敢对视。

    在这压倒性的气势之下,太清阁门前一片噤声……昆海楼使者自发为左使大人让出一条道路,汹涌澎湃的人潮中,肩罩黑袍的顾谦,缓步走到府邸之前。

    他的面前,门户已开。

    但门槛仍然不得越过……因为在顾谦面前,立着一座高山。

    府邸檐角悬挂的两盏飘摇灯笼,火光四曳,映照出苏牧那张漠然面孔。

    “太清阁主事人,也要阻拦本官办案?”顾谦淡淡道:“一并拷了吧。”

    “顾大人,好大的官威。”

    苏牧亘立在太清阁门前,轻飘飘道:“您把我送入地牢容易,送出地牢可就难了……道宗尊严,绝不接受任何侮辱,一旦您敢拷我,我便敢死在昆海楼地牢里。”

    顾谦皱起眉头。

    他知道,西岭的道士都是犟驴,尤其是“苏牧”这种狂热教徒,在道宗尊严和自身性命面前,真的会选择牺牲后者来保全前者。

    自己查案归查案,若是清查太清阁,云州案继续一无所获,而且太清阁话事人还死在昆海楼牢狱之中……事后压力,极难承担。

    “不过清查楼阁,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么?”顾谦拢了拢肩头衣袍,轻声道:“苏牧大人在怕什么?”

    “道宗问心无愧,苏牧没什么好怕的。”苏牧淡然道:“不放你的人进,是因为他们太脏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放一场大火,像当年一样,焚烧太清阁,栽赃陷害?”

    顾谦心头一颤。

    公孙越死后,他的罪行被公布与众。

    焚烧太清阁的那桩旧案,最终也被太子公布而出,情报司的沈灵和徐瑾恢复了名誉,成为了牺牲火潮中的英烈……而公孙越和其一手成立的监察司,则背负着骂名,被雕刻在史柱之上,最痛恨公孙越的人,其中就有道宗教徒。

    那场大火,焚灭的不仅仅是两个斗争者的性命,还有西岭收录天都的数万卷藏书,这是一笔无法估值,无法再生的巨大财富。

    顾谦去了天都英灵陵园。

    他无声地祭奠两位故友,故事谱写到最后,那个无名少年的档案宗卷终究是被抹去了,他站在阳光下,却又像是幽灵一般的虚无。

    曾经那个少年,跟徐瑾,沈灵一同消失在历史当中。

    而这段历史,并不意味着结束。

    而在一部分人眼中……昆海楼成为了站在光明下的监察司替代品,而顾谦,未来终将成为新的“阎王”。

    昆海楼是太子用来制衡旧体制的产物,所以持令之处,虽有意志加持,却处处受阻,遭遇排挤。

    这场太清阁前的冲突,顾谦并不意外。

    他挥了挥手,准备将苏牧拷下,事后的责任,再行承担便是。

    两位昆海楼虎卫上前。

    苏牧望向人潮之外,忽然幽幽开口。

    “你拷得了我,难道还拷得了教宗大人吗?”

    顾谦蹙起眉头,悠扬的风铃在嘈杂街道响起,风尘与雪屑翻滚,阵纹在白木车厢上停止燃烧……这辆燃烧星辉,从西岭急速穿梭阵纹而来的马车,停在太清阁前。

    而为数不多,能够在“权位”上压倒顾谦的人,出现在这不该出现之地。

    群龙无首的麻袍道者,在这一刻双眼放光,仿若见到了神灵,全都谦卑低头行礼。

    陈懿脸上带着疲倦之色,他快步来到太清阁门前,无声地望向顾谦,又无声地望向苏牧。

    “教宗大人,您收到书信了。”苏牧恭恭敬敬开口。

    陈懿没有搭理苏牧。

    他对着顾谦行了一礼。

    顾谦缓缓还了一礼,他低头到抬头,视线都没有改变过,始终盯着这位年轻教宗的双眼……他想从陈懿的眼中,看出这场争论的答案。

    或者说,教宗对皇权的态度。

    这一礼,是态度。

    接下来的话,也是态度。

    陈懿礼毕,一字一句,道:“太清阁乃道宗禁地,不可让‘外人’入内。”

    先礼后兵。

    苏牧一句话简单概括了教宗的来意——

    “顾大人,你的资格……还不够。”

    顾谦攥起十指,袖口震颤,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愤怒,他瞥了一眼苏牧,压低声音,阴沉道:“教宗大人,是想逼迫我请出太子殿下么?”

    陈懿置若罔闻。

    他缓缓转身,面朝太清阁府邸正对处,一个空无人烟的阴暗小巷。

    教宗沉默凝视着那片黑暗,在昆海楼满盈的肃杀气中,一个黑袍布衫男人,风尘仆仆,单手搭在腰间雪白纸伞之上,大步流星地走出。

    男人的神情出现了恰到好处的讶异,仿佛误闯了某座会场,但却没有丝毫惊慌,更没有转变方向退让之意……他始终在笑,一直没有停过。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宁奕笑着望向陈懿,道:“老朋友,许久未见,进去喝一杯?”

    这是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话语。

    陈懿为难道:“换个地方。”

    宁奕哈哈笑道:“好啊,那等我办完案子,再喝一杯。”

    这句话说完,宁奕瞬间收敛笑意。

    三五步间,他已走到了苏牧面前。

    一枚腰牌取出。

    宁奕看着这位曾经交情匪浅的前辈,心情很是不好。

    越是阻拦,越是说明云州案与太清阁有关。

    事及“影子”,宁奕怎么能开心起来?灵山邵云大师在邪力之前,忍痛割爱,舍离性命,永除后患……已经有了太多的牺牲。

    哪怕关系再好的前辈,也容不得宁奕一丝一毫的放水。

    他将腰牌悬挂,立于众人之前,沉声道:“苏牧先生,大都督办案,资格够不够?”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三条路

    大都督办案,资格够不够?

    够。

    太够了。

    论实力,论辈分,论交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论,都没什么理由,可以阻拦宁奕踏入太清阁。

    教宗长叹一声,为宁奕侧身让开一条小道。

    麻袍道者围成的森然铁壁,则是仍然将昆海楼官员堵在墙外,不准顾谦及其部下入内。

    “好,你们等着……”

    顾谦盯着这些信徒,咬牙拂袖,转身登上马车离去,临行之前下了一条命令,昆海楼的大部队仍然留在这里,继续与道宗的麻袍道者硬磕。

    这般冲突爆发之后。

    无论云州案的结局如何,他都要和太清阁好好较量一番了。

    ……

    ……

    “宁奕,好久不见。”

    陈懿还真在太清阁内,挑选了一个雅亭,给宁奕指路让座。

    宁奕入了太清阁,倒也不急着查案,而是如叙旧闲聊,陪教宗坐下,他端详着陈懿面庞……的确是许久未见。

    夜宴离别,西岭局势重归太平,陈懿重新掌权。

    当年小雨巷告别时候的清稚教宗,与“籍籍无名”的蜀山少年,完成了彼此的承诺。

    两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站在大隋毫无争议的高处,再次相见。

    只不过,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盟友。

    宁奕和陈懿,也有一天,会站在“对立面”上。

    “听说您从西岭千里迢迢赶来,总不会只是来天都喝喝茶?”宁奕笑着端起面前茶盏,柔声道:“云州案与道宗有联系,即便我不查,也有人会查……宋净莲之后还有顾谦,顾谦之后还有太子。整座天下,万双眼睛,盯着太清阁,这件事情的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你拦得住一时,拦得住一世吗?”

    教宗安安静静听着,端起茶盏,小啜一口。

    高大如山的苏牧,一直侧立陈懿身旁,巍峨不动,阴影静谧。

    “自我年少之时,一路几多浴血。”陈懿轻轻道:“身前身后,其实早已堆满尸体。能摘下教宗冠冕,不知多少人为我而死,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前赴后继的牺牲,才有了今日西岭太平。”

    不可否认。

    陈懿是一位好的领袖。

    在他的指引之下,西岭比起当年好了不知多少倍。

    陈懿失势之时,李长寿执掌西岭大权,民生几度沸怨,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这些年来,在我失势无权,跌落谷底,自身难保之际……只有苏牧先生不离不弃。”陈懿抬起头来,他直视着宁奕双眼,语气诚恳,“凡救我性命者,懿必将铭记于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宁奕挑起眉尖,缓缓抬头,望向阴翳中那尊不动如山抵达身影。

    苏牧一如既往地低头。

    安静如雕塑。

    “云州案,你不必再查了。”陈懿声音有些疲倦,他选择主动道破真相,“于霈的那封书信,的确是道宗在天都地下成立的密会所发出。”

    教宗声音清澈,“太清阁在十年之前,便成立了‘雨露会’,广纳信徒。意在普渡苍生,济世救民,这个项目保密级别很高,不为外人所知也。”

    宁奕两根手指捏动茶盏,轻声道。

    “雨露会,是苏牧先生负责的?”

    “是。”教宗无奈叹了口气。

    宁奕望向黑暗中的布衣长影,苏牧低垂眼帘,看不清眼神中到底蕴含着什么……引发了民政巨大矛盾的云州案爆发之后,按照铁律严查,一旦牵扯出雨露会,那么首当其冲要接受处罚的,便是负责人苏牧。

    人非圣贤,孰能无……侥幸之心?

    而陈懿千里迢迢,来到天都,目的也很明显了。

    他希望凭借自己强大的力量,压下这桩案件,来偿还苏牧对自己的恩情。

    “雨露会,是我下令成立的。”

    “所以……”陈懿顿了顿,平静道:“云州案查到最后,牵连出雨露会后,我也会曝光。”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他畏惧自己被拉下神坛。

    但事实上。

    他并不畏惧。

    他只是在向宁奕阐述自己的选择,这件案子一旦将苏牧牵扯其中,他便会选择跳入坑内,替苏牧抗下“罪过”,哪怕这种选择,会让罪孽更大,更高。

    宁奕的朋友很多,但也不多。

    陈懿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曾想过,自己要不要将“执剑者”的秘密,告诉这位教宗……如果可以选择,他太希望陈懿成为自己未来的盟友了。

    这是一个正直,可以依靠,而且值得信赖的人。

    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则让宁奕的思想发生了改变。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宁奕轻轻重复着教宗刚刚的话。

    陈懿神情有些复杂。

    “在蜀山后山那次,我也救了你的命。”宁奕认真道:“如果你刚刚那句话,算是挟恩以求,那么我如今也挟恩相求一次,只此一次……陈懿,不要插手云州案。”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任人处在教宗位置,都会觉得痛苦,难为。

    “雨露会,普渡众生,广济天下……”

    “天大的笑话!”

    “可知云州城外,数万苍生,饥荒而死?多少人因东境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人满怀希望逃至云州,被铁墙阻于篱下,被铁刃勒在线中?”

    坐在长桌对面的黑袍男人,卸下大都督令牌。

    “长战之中,雨露何在?于霈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八方雷动,要揪出幕后真凶,你竟然让我放过他?”

    宁奕指着苏牧,凝视陈懿,“教宗,你可是天下人的教宗,可知雨露会这一次,害死了多少人?”

    陈懿闭上双眼,神情挣扎。

    他艰难道:“天下公道,总难保全。”

    “再难保全,也该保全。”宁奕面无表情,“两条路,你来选,一,你我在此拖延,昆海楼领皇权谕令,破阁踏入太清。届时,正如你所言,道宗声誉将跌至谷底,刚刚有所起色的西岭,将回到十年之前。若让信徒知道,残害云州难民有道宗插手,他们会如何作想,又会如何看待你这位西岭领袖?”

    陈懿攥拢双拳,声音沙哑,“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很简单。。”

    “把雨露会案卷取出,我一卷一卷查完,揪出书信主人,还天下清白太平,还云州饥民光明真相,若此案与苏牧先生无关,我

    会竭力保全他。”宁奕瞥了一眼苏牧,淡淡道:“至于你,也不必担心道宗会如何受损……我会压下对道宗的负面影响。”

    昆海楼办案,铁面无私。

    尤其是刚刚破门之争,激怒顾谦之后,一旦走第一条路……太清阁势必会跌下神坛。

    而宁奕所说的第二条路。

    则是一种试探了。

    他很清楚,教宗会风雨兼程赶往天都,必是收到了苏牧的书信……而他提出第二条路的那一刻,便在观察陈懿的神色。

    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能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果然……教宗听完之后,陷入了长思。

    许久之后。

    陈懿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也给予了宁奕答案。

    “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宁奕笑了。

    不是开怀的笑,而是愤怒,鄙夷的笑。

    云州案与苏牧有关,或许书信里他对陈懿隐瞒了什么……但教宗此刻的态度很明显了,他不希望宁奕查下去,因为一旦查下去。

    苏牧一定会死。

    长亭之中久立的那道影子,轻叹一声,在陈懿开口的那一刻,便抬起袖口,向着懵然无知的年轻教宗头顶笼去。

    宁奕瞬间起身,单手按下,气劲掀翻整张桌子,犹如一叠海浪,一面石桌翻飞砸起,直接撞在苏牧下压手掌之上——

    一圈涟漪荡漾开来。

    苏牧闷哼一声,似乎是早有准备,在身份泄露的那一刻,便向着太清阁反方向掠去。

    宁奕单手下压,重新坐在陈懿面前,他没有去看那道飞掠而去,此刻已在数十丈外的暗影,而是紧盯教宗双眼,“有第三条路。”

    陈懿尚未从苏牧出手袭杀自己的震惊之中反应过来。

    他眼中已有一抹白光,从细狭剑鞘中如大江大河般脱胎而出。

    一道长虹,劈卦满目。

    三道不朽特质,艰难拧合化为一缕,瞬间洞穿远方的苏牧影子。

    宁奕平稳坐在陈懿对面。

    一刹出鞘。

    一刹归鞘。

    一颗头颅已经跳脱而出,哐当落地。

    这是宁奕第一次,向着当年故友拔剑……他的剑很快,很准,直接斩下了苏牧的头颅,而漫天爆碎的影子,燃烧纷飞的神性光屑,则照现了“苏牧”藏在阴暗中,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

    宋净莲关于云州案的直觉是正确的。

    云州城主于霈只是一枚棋子。

    策划这场流乱的,是太清阁地底的雨露会。

    而那位和善可亲的太清阁话事人,陪伴教宗多年不离不弃的忠徒,其实并不忠诚,他站在光明下,却是一抹浓郁到化散不开的……影子。

    陈懿耳旁,响起风雷消弭的剑音。

    他缓缓回头,看到那句尸首两分,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

    “这便是我说的第三条路。”

    神性辉光之下。

    苏牧尸体的影子不断沸腾燃烧,却无法复生。

    不可杀之物?

    老子出剑杀的,便是不可杀之物……宁奕收鞘起身。

    他拍了拍身上灰尘,轻声道:“无须昆海楼动手,也无须翻阅案卷。直接杀了那位真凶……还天下一份太平。”

第四百四十七章 铁律下的秘密

    “宁兄。”

    宋净莲与宁奕并肩站在天都城头。

    日出东方,一线曙光。

    微风轻拂,吹动二人衣袍。

    “我没想到,你竟能如此果决。”

    宋净莲这番话颇有些感慨意味,他以旁观者身份看完了全局,昆海楼顾谦前脚离开太清阁,还未请到皇权谕令,宁奕这边便已经破案——手段干净利落,一剑封喉。

    “若不果决,便只会徒增痛苦。”

    宁奕回想起自己递剑后的场景。

    太清阁鲜血迸溅,一剑之后,云州案便再也没了回转的余地,直到昆海楼使者请到谕令,顾谦带人撞破阁门,教宗仍然怔怔坐在原座。

    苏牧尸首分离。

    云州案主谋被宁奕斩于剑下。

    曙光之下,落叶纷纷。

    二人站在城头,俯瞰望下,马蹄声零碎。

    那辆象征着西岭光明的白木马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这般安静无声地离开天都,可以猜出,坐在车厢里的年轻教宗已经伤碎了心,一路浮沉,历尽苦难走来,这世上已没什么是陈懿所不能接受和承担的。

    而这一次雨露会的丑闻,以及苏牧的死,对他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雨露会违背初衷的逆行倒施。

    以及自己昔日朝夕相处,无比信任之人,利用自己的信任和怜悯,反过来倒将一杀。

    本想跟陈懿再多说几句的宁奕,最终选择了沉默,目送这位故友离去。

    白木马车西去,渐行渐远。

    “不跟陈懿说几句?”城头上,宋净莲单手按着刀鞘,眯起眼问了一句。

    “不说了,没什么可说的。”宁奕摇了摇头。

    再怎么说,苏牧也是他杀的。

    是非曲直,黑白清浊,又怎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还是让陈懿一人静静吧。

    等到东境太平,那桩悬而未决的清白城案,以及邪典祭祀所牵扯出的道宗过往,宁奕必会以“执剑者”身份一一细查。

    “好几夜没休息了,我和朱砂补个觉。”宋净莲打了个哈欠,他拍了拍宁奕肩头,回头望向城头阴翳某个方向,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回头东境见……就不在这打扰你了。”

    接着伸懒腰的劲头,宋净莲嘿嘿一笑,一头栽倒,单掌轻轻一按城头黄砖,如鸟雀一般,坠入城外滚滚黄沙之中,不见踪影。

    宁奕则是望向城头阴翳之中。

    阴翳中徐徐走出一道修长身影,白衣女子目遮长布,腰佩长剑,缓步而行。

    若有人以戒尺测量,便会发现,张君令每一步踏出,其距离都如敕令悬贴般精准,毫厘不差。

    “张大楼主。”宁奕挑了挑眉,背靠城墙,调侃笑道:“你不会也是来‘问罪’的吧?”

    “何罪之有。”张君令淡淡道:“太清阁苏牧,该杀。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

    不过短短半年不见。

    张君令的修行境界又有精进。

    宁奕神情凝重,端详白衣目盲女子,这位昆海洞天横空出世的女人,不知来路,但修行天赋世所罕见。

    整座天都城,铁律之下的最强几人,如今必有张君令一席之地。

    坐镇东境战争的自己,炼化四卷天书之后,一骑绝尘,毫无疑问……单论杀力而言,拉开其他星君一个大层次。

    能与自己处于一个层次中的,凤毛麟角。

    看守莲花阁的曹燃,算是一个。

    皇宫内,那位负责照顾太子的大宦官海公公,应该也算一个。

    剩下的,应当就是眼前的张君令了。

    “你也觉察到‘苏牧’的异常了?”宁奕

    笑了笑,“你应该早点出手,这样我可以少些麻烦,昆海楼也能如愿以偿。”

    张君令摇了摇头。

    “关于邪祟之力,我不希望顾谦涉身其中。”目盲女子缓缓将“目光”对准宁奕,道:“我与先前二人不熟,有些事情不好言说。不过如今云州案已经移交到你手里,我便有一求。”

    说到这里,张君令隐晦抬头,望向空中。

    “这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啊。”宁奕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你希望我对顾谦隐瞒苏牧死亡的真相,避免他继续追查下去?”

    张君令微微一怔,然后神色复杂地望向宁奕。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这东西的存在本就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知道,你那位如意郎君,权位虽然够了,但修行境界还差得远。”宁奕笑眯眯道:“对外结案之时,我会说苏牧是刺杀教宗的罪人,勾结东境的叛党,云州案的主谋。”

    “那就好……”

    张君令松了口气,接着猛然意识到什么,俏脸飞红,怒嗔:“姓宁的,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如意郎君?”

    嗖的一声。

    一缕青芒飞掠而来。

    宁奕眼神讶异,微微侧首,这缕青灿剑芒直接将一块城墙砖瓦击碎,去势不减。

    张君令一拍腰囊,借此势头,直接出招。

    她跟曹燃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种人,袁淳收徒讲究心性,二人心中皆是坦荡空白,只有大道。

    换而言之,这两位,都是不折不扣的“武痴”!

    当年宁奕躲避天下耳目,偷偷东渡到灵山,张君令不远万里也要前来比剑……如今宁奕主动送上门来,赶赴天都,她又怎会错过?

    两拨黑白棋篓,一拍之下,震出数百枚棋子。

    空旷的天都城头,黑白玄气斗转,将方圆百尺之地困缚而住,凝为一座实域,曙光推行,长夜与黎明正是交替之时,黑白二色寓意光明与黑暗……一袭白衣,一袭黑袍,二人各自站在城头一方,正是这泼墨棋盘领域的阴阳鱼目之处。

    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宁奕望向白衣飘飞,单手拔剑的张君令,神情有些动容。

    纵观长陵石碑,自己大道长河所记载的剑意,竟然没有一缕,与此刻眼前女子剑意重叠。

    也就是说,张君令此刻所展露的“剑意”,未出现在长陵碑石之上,历代先贤,竟然都无人与她剑意相合……她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宁奕沉声道:“老规矩,点到为止。”

    二人若真是撒开手脚动手打架,倾力而为,打个酣畅淋漓,如果没有涅槃境出手阻拦,那么打到分出胜负,或许半座天都城都被拆了。

    张君令面无表情,吐出一字,直接出剑。

    这一字,声如震雷。

    “崩!”

    目盲女子掌中平平无奇的竹木剑,缭绕青芒,杀意凛然,伴随这一字的倾吐,直接震出一缕虚无剑意。

    这一剑点出,遥隔数十丈落下!

    宁奕肩头黑袍,直接炸开,肌肤之外浮现一抹金刚琉璃光华,但瞬间便被破去。

    一缕鲜血,城头崩出。

    目盲女子持剑如天外飞仙,纤细木剑大开大合,剑招丝毫不似女子,反而如一位青壮男人,单从意境来看,颇有些“砸剑”的蛮荒意味。

    宁奕只守不攻。

    细雪拔剑出鞘,瞬间在面前画出一座无垢壁垒,三尺之中,宁奕以大道长河演化长陵剑碑,一道又一道剑意流淌,如游鱼般。

    两拨剑潮,对抵冲刷。

    一对一,二对二,千百对千百——

    宁奕三颗命星演化剑道,不仅在对抗张君令,也在揣

    摩演化张君令的大道!!

    相较于宁奕的“游刃有余”,张君令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竹木剑已经快得看不清剑影,就连破空声都连成一片,像是燎原的火潮,噼里啪啦作响,目盲女子神情认真而又凝重,但不知不觉,她的额头已经凝出一枚晶莹汗珠。

    这场城头比剑,被黑白玄气笼罩,已经吸引了诸人关注。

    三司六部,诸多圣山子弟,都远远悬在阵外观战……大都督宁奕,和昆海楼楼主,孰强孰弱,其实大家心中大多已有答案。

    自天海楼回归之后,宁奕横推诸敌,未曾一败!

    如今挂名“大都督”,便是连天都宫内的那位太子都认为,涅槃境下,除了那位琉璃山主,宁奕已没了对手。

    城头之外,议论纷纷。

    “张楼主所施玄法,剑道,闻所未闻,竟能与宁大都督斗个五五开,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惊叹。”

    “目前尚是均势,但其实胜负已分,宁大都督不动如山,剑意愈发拔高,再过片刻,便由五五转为七三,再斗下去,便是九一,十零,张楼主必败无疑。”

    “袁淳先生曾言,昆海洞天闭关弟子,一旦出世,便无敌手……”有人啧啧感叹:“可惜啊。遇上了宁大都督。”

    “咦……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一位命星境大修行者观察力惊人,一语点破,“这二位,剑意互相堆叠,水涨船高,已形成了角力之战。”

    一语惊人。

    城头黑白玄域之内,笼罩数百枚黑白棋子,嗡嗡作响,处于即将失控的状态——

    一叠剑意如潮水,本是瞬息掠至的杀意,只因二人互不相让,竭尽全力攻守堆叠,已经堆至千层,一旦谁败,这滚滚剑意,便会毫不留情地推出……

    宁奕的大道长河,和张君令的青芒剑意,已经化为实质,成为数丈厚的剑意光潮。

    “轰”的一声——

    万众瞩目的战斗,在这一刻,分出胜负!

    宁奕前踏一步,主动离开自己先前所划下的三尺之地,与此同时,极其霸气地转变了握剑姿态,一击蕴满神性的倒施砸剑,自下而上掀翻方圆数丈的城头土地。

    这是打破平衡的一剑。

    张君令不退反进,一袭白衫,撞入宁奕砸剑域中。

    黑白玄气,相互撞击。

    意识到不对劲的观战修士,在看到剑意荡漾的那一刻,便神色大变,离得近的,慌忙驭剑而逃——

    这可是两位巅峰星君堆叠至顶的剑意!

    若是被这一剑波及,即便只是余波,也极有可能被打成重伤!

    一时之间,城头飞出数十道狼狈剑光,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堆叠已久的滚滚剑潮,并没有反噬到二人任何一人的身上……也没有误伤围观的修行者。

    一线天光,被宁奕最后的倒砸掀翻。

    直奔穹顶而去。

    那里,有一张悬浮万万年的黄纸符箓,监察之下,天都黑夜白昼,永无秘密。

    在张君令来至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宁奕便猜测到了“目盲女子”的真正目的,尤其是她抬头望天的那个动作,以及后续毫无来由的突兀拔剑——

    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但忌惮铁律,也不想被太子所怀疑。

    于是宁奕配合张君令,将这一出戏演完。

    轰隆隆——

    神性与剑意如一蓬炽烈烟火,在黑白交替的那一刻,绽放于天都城头,绚烂夺目。

    这一刻,交肩而过的张君令,神情凝重,将公孙越临死前的那个秘密,说了出来。

    “我的老师还活着。”

    “他被太子囚禁于……这天都之中。”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三圣山,迎战!

    “你想让我帮你?”

    刹那之间,宁奕便读懂了张君令的想法。

    袁淳先生还活着……涉及到那位国师大人的机密,必然被层层管控,严加看守。

    想要与太子博弈,张君令自知凭借一己之力,无法胜出。

    所以自公孙越临死那一日起,得知这个秘密之后,她便未对第二个人说过。

    等的。

    便是宁奕!

    大隋天下,只能宁奕能帮到她。

    “你害怕连累顾谦。”宁奕微微一笑,瞥了眼空中盛放绽开的剑气,“而且你等不及了……所以赶在今日来找我。”

    他毫不拖沓,很是果断,“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张君令挑眉。

    “我要你帮我照顾一个人。”宁奕认真道:“东境决战一触即发,韩约上次没能杀掉我,这一次,势必倾力而动,阴谋阳谋,底牌尽出。”

    张君令明白了宁奕意思。

    这是在担心,自己身旁人会遭遇不测。

    她呵呵冷笑一声,报出一个人名。

    虽是猜测,但语气笃定。

    “徐清焰?”

    宁奕倒不意外,缓缓点头,坦然道:“正是。”

    徐姑娘北上游历,拒绝了天都的庇护,是一个极大的突破口。一旦琉璃山捕捉到徐清焰的具体方位……或许会有所行动。

    “宁奕,我本以为你正人君子……”张君令神情略有讥讽,刻意在此停顿,跳过话题,淡淡道:“帮忙照顾徐清焰是吧?我答应你了,东境战争,替你保她太平!”

    宁奕无动于衷,神情木然,“既然如此,交易便达成了。你需要我时,我自出现。”

    砰的一声。

    穹顶之上,黑白玄气与剑气一同炸开——

    轰隆隆。

    笼罩天都城头的巨大棋盘,被剑气撞开,千丝万缕的劲气荡漾,漫天飞沙走石之中,无数议论之音响起。

    “宁奕和张君令,孰强孰弱?”

    “分出胜负了么?宁大都督赢了么?”

    “看不清啊……烟尘太大……什么都看不见……”

    袅袅雾气,吹散摇曳。

    一道黑袍身影,双手拢剑至胸前,缓缓鞠躬,声音不缓不疾,却是响彻整座天都上空。

    “张姑娘,承让了!”

    这道承让了,让天都观战的修行者陷入寂静,接着沸腾——

    赢了!

    果然还是宁奕赢了!宁奕更胜一筹!

    黑袍年轻男人拍了拍衣袖,无视了场外的欢呼之声,径直向着天都城尽头方向走去,与先前宋净莲姿势几乎一模一样,单手轻轻一撑,便掠过城头,坠入沙尘之中——

    宁奕消失不见。

    城头徒留张君令。

    白衣目盲女子,并没有因战败而心情不甘,或是被执念缠身,唇角那抹笑意始终悬挂,她站在烟尘缭绕中心,风沙席卷,白袖摇曳,一枚一枚棋子倒流回笼,腰间两囊变得鼓鼓囊囊。

    她抬起头,眉尖挑起一抹惘然,“望”向那张飘摇符纸。

    不知为何。

    她虽行事有意避让“铁律”……但心底却从未像其他人那般,萌生出一丝一毫对那张符纸的尊敬。

    在她“看”来,那就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符纸。

    有什么可尊

    敬的?

    只要手够长,便可以将其摘下来。

    张君令伸出自己的白皙手掌,修长五指隔空抓握,试图握住铁律……最终入手的,就只有阵散的尘沙。

    ……

    ……

    东境,甲子城。

    这是整座战争大泽长线,最重要的城池,没有之一,亦是三圣山山主常驻之地。开战以来,三座圣山最精锐的力量,都放在此城,拒守鬼修。

    龟趺山,太游山,羌山,先前三座圣山相互鼎立,各自庇佑一方,散播香火,于是便拉扯出三条长线,而甲子城,则是处于三线汇交的中心,亦是东抗鬼修的重要军争要点。

    开战以来。

    甲子城已经爆发大大小小三十九战。

    东境鬼修如野草般,斩不断,杀还乱,这三十九次攻城,时而春风吹雨,一闪即逝,时而重锤擂鼓,誓死方休,五灾十劫中的好几位,都在甲子城战争当中亮相,如此变换战法,死不罢休的冲击甲子,便是希望冲垮三圣山的联盟。

    可惜的是,三圣山力量极其坚固,非鬼修之力轻松可以撼动。

    此时此刻,三位圣山山主,与一众十境上的大修行者,正坐在甲子城城主府中,召开会议。

    “少泽城,全由龟趺山驻守,希望两座圣山能速来援助……”

    “上一批的隋阳珠……”

    一条条提案,议论,在会议之中被通过。

    三圣山山主几乎不发言,直至重要阶段,才会发表看法。

    这场会议的提案几乎全部通过之后。

    沉默了一整场的某位圣山山主,忽然开口了。

    “发给宁奕的神海阵令,还没有得到回复么?”

    他正是龟趺山主李玉道,东境开战以来,身先士卒,几次浴血杀敌,身上的伤势便是最好的证明……若无法亲眼去看,人们恐怕很难相信,不动如山的龟趺山功法已经在与鬼修交战之时,被逼得后退,受伤数次!

    李玉道道袍之下,肌肤藏着数百道血口,不断催动古老阵纹修补自身,才看不出端倪。

    事实上,他一身筋骨,几乎都碎裂光了。

    一旦松懈那口气。

    那么……体魄可能会垮掉。

    李玉道十分关注宁奕的消息——

    在他提出此问之后,齐刷刷的目光跟随过来。

    太游山山主也随着李玉道目光,望向首席位置。

    真正坐镇甲子城的,自然是三圣山中星君境界杀力最高的姜大真人。

    东境战争开战之后,老人的“精气神”便与先前截然不同,如果说之前还有三分仙风道骨,那么如今则是仙意荡然无存。

    姜大真人满头枯白,面色盈亏,看起来甚是虚弱,即便眼神中的剑意依旧凝练霸道,但仍给人一种朽木老矣的垂暮之感。

    先前在少泽城,他与韩约的“鹤发童子身”交手一场。

    韩约如今展露人间三具分身,分别与李玉道,律子道宣,还有自己交手……他是唯一一个不落下风,未分胜负之人。

    韩约那尊主修杀伐的“玉女身”,一拳就打得李玉道胸膛体魄破碎。

    而主修守御的“罗汉身”,则是与道宣在苦无山顶对撼了三天三夜,将其压制。

    最后一具主修剑道的“鹤发童子身”,则是将姜玉虚好不容易捉到的桃花劫走。

    那场交手之

    后。

    姜玉虚大真人便肉眼可见的“虚弱”下来。

    气血有盈亏。

    拳脚怕少壮。

    他……时限将至,气血无多,可谓是打一场,少一场。破境机缘固然能寻觅,但其实修到如今仍然没有领悟“涅槃之意”,再多几天,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姜大真人,恐怕此生,都与涅槃无望了。

    “莫要着急。”大真人掌心握着令牌,他口中如此说着,心底却比任何人都要着急。

    皇宫传来消息,宁奕已经回到大隋。

    只是不知为何,尚未回复神海阵令,应当是落入某座奇点秘境了。

    虽知道,大隋不会有什么秘境,能困住宁奕。

    但姜玉虚心中还是忍不住祈祷。

    快一点,再快一点。

    所有人,都盼望着见到宁奕……原因十分简单,如今战事,太需要这位“大都督”回来主持大局了。

    东境大泽三千里,十数座城池,数十万人口,都在水深火热之中。

    宁奕临行前出发妖族,给三圣山下了一记预防针。

    一定要拖到自己回来!

    这场东境战争难打,就是在于那些鬼修几乎无限制的“愈合”。之所以有琉璃盏这完美无瑕的群攻加持灵宝,东境才敢打得如此凶悍,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不断冲击甲子城为首的一连串东境防线。

    不杀韩约。

    便无法突破琉璃盏。

    中州调动的资源越来越多,行军粮草阵纹资源隋阳珠弓弩,这些本来东境极其富裕的资源,逐渐竭底,甚至已经开始从北境将军府征收拨调。

    这场硬战,眼看这般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两位皇子角力,李白鲸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退拒死守,将东境大泽从福地变成一块死地,想要攘外安内的太子,便别无选择,只能咬牙硬啃,武力统一东境。

    在这铁律规则之下,有希望破局的……就只有宁奕。

    “嗡”的一声。

    姜大真人掌中的神海阵令忽然震颤。

    甲子城城主府,所有人目光都望向姜玉虚掌心的神海阵。

    与此同时。

    一道又一道的震颤之音,在长桌会议之上响起,一时之间,这些大修行者神情困惑,而且茫然。

    “东北三十里,正阳镜照出鬼修气息。”

    “东南二十五里,鬼修出没,数量约为……三千。”

    “正东,十九里,斥候营已经全军覆没,大规模鬼修已经完成凝聚,预计会半时辰内向甲子城门发起猛烈冲击。”

    一条又一条线报,在极短时间内接连震颤响起。

    每一位大修行者,都在这巨大城池之中,扮演一枚“螺丝”,他们坚守着这座古城,对抗了三十九次的鬼修潮水,可从未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猛烈,而且迅疾。

    没有任何前兆,不给丝毫机会,直接发动进攻。

    这是韩约改变打法,想要尝试破釜沉舟了?

    众人皆有所变色。

    唯独坐在首座上的大真人,神情不变,缓缓闭目。

    他掌心所握神海阵令,震颤之中,荡出一道令人心安的回音。

    “我,回来了!”

    下一刻。

    姜大真人睁开熠熠双瞳,声如擂鼓。

    “三圣山,迎战!”

第四百四十九章 韩约亲至

    东境大泽,绵延千里战线。

    一道道线报,在甲子城城主府内响起,三圣山组建的大阵,圣镜,勘探方圆百里,日夜长明,按理来说,鬼修一旦踏入勘察范围,便会暴露。

    而像今日这般突兀猛烈的进攻,已然违背了常理。

    甚至在讯令传递至府邸之时,鬼修凝结的战力,已经悄无声息地推进到甲子城阵前二十里。

    从高空俯瞰,黎明与黑夜交织之际,漫天沙尘与雾影推进,宛若一场龙卷,即将迎面冲击,一举摧垮甲子城——

    伴随着城主府长桌首席,姜玉虚的那声迎战!

    整座甲子城,大阵轰然开启。

    东境之战,已非世俗之战,修士一怒,飞剑杀人。

    “轰”、“轰”、“轰”、“轰”!

    接连四道轰鸣,从巨大甲子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正中央亮起,冲霄剑气,织成一片华盖铁幕,将泱泱大城,笼在其中。

    万千飞剑,旋即掠出。

    遮天蔽日,剑芒耀眼。

    三圣山的年轻弟子,精锐战力,汇聚在甲子城,此刻倾巢而出。

    姜玉虚登上城头,与几位圣山山主并肩。

    “此番交战,恐怕大有变故。”李玉道神情阴沉,“之前甲子城三十九次战争,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被鬼修欺身而不自知。”

    姜玉虚望向太游山主,“你怎么看?”

    “琉璃山……有屏蔽天机的手段。”太游山主皱起眉头,喃喃道:“可是,既然早有手段,为何先前不施展,攻城三十九次,选在今日发难?”

    “除非……”

    “除非这门屏蔽天机之术,琉璃山近日方才获得。”姜玉虚亲自揭晓了答案,他双手按在城头,远眺雾影潮水,声音复杂道:“看来那位鬼修共主,境界又有精进。自北境大荒一战,诸位合力斩杀稚童身后,韩约境界不退反进,六盏天门,已开其五。六道轮回之术,只差一丝便可圆满。”

    谁也不知,六道轮回之术,到底蕴含多少复杂道境。

    韩约的琉璃盏内,包含众生,万人诵经,千盏道火,单单是三具分身,便可以各自独挡一面……很难想象,汇聚众长的本尊,该是何等造化?

    如今的东境战争,对三圣山的大修行者,尤其是高层,乃是实打实的折磨。

    双方试探实力,纸面力量轮番递出一遍。

    姜大真人这边,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抛开五灾十劫,抛开鬼修怨念。

    只论韩约一人。

    莫要说铁律限制之下,皇权纷争,涅槃境不得插手,便是涅槃境真的出手了……又能如何?

    他一人,便是千军万马。

    他一人,便胜过千军万马!

    “玉虚兄。”太游山山主深吸一口气,道:“你觉得今日,琉璃山的五灾十劫,会出动几位?”

    姜大真人陷入沉默。

    李玉道远眺战场。

    三圣山的剑修出阵迎敌,在甲子城大阵笼罩之下,雾影狂潮一触即散,这场攻守战与之前三十九次一样,看起来似乎并无一样……如果略去这些鬼修诡异的欺进,那么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之点。

    先前几次攻城,五灾十劫,最多也就是来了两位灾君。

    “甲子城是大城。整座大泽战线的核塞要点。”李玉道略微思忖,认真道:“如今整座长线陷入鏖战,棋盘大小,处处盈亏都是必争之地。如果没有两位灾君坐镇,琉璃山根本不敢妄动甲子……所以这一战,至少会出动三位灾君,五位劫君。”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一个比较激进的

    估计了。

    太游山主苦笑一声。

    如果真有三位灾君出面,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苦战了啊。

    “少了。”姜玉虚轻声道:“我们聚在甲子开会,韩约不会不知道。他敢打,就说明……手里有牌。”

    而且,还是必胜的牌!

    果然。

    姜大真人话音落下,雾潮之中,忽而风雪大作,一道惨白身影,披着大袍,自虚无之中缓缓凝聚身形。

    五灾十劫,乃是琉璃山的“造化之位”,颇有些类似于地府十殿阎王,是鬼修梦寐以求的头衔,而一旦某位灾劫死去……它留下来的头衔并不会消散。

    韩约琉璃盏内有太多的造化。

    拔升境界,传授香火,硬生生造就出一位新的灾劫,也并非难事。

    这就是鬼修这一修炼体系的逆天之处,与正常修行者不同,这根本就是一桩短期速成,不用考虑瓶颈,追求极端强大的修行法……唯一代价,就是不可窥见涅槃之火,修行到头,只见断崖,即便再是惊才绝艳,亦不可再进一步。

    当年。

    东境大泽,不老山下,琉璃山还只有“三灾四劫”。

    那一任的雪灾,被周游斩于剑下,身死道消。

    而如今,雪灾头衔已有新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琉璃山气运大振,这位新任雪灾的造化,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雪灾现身的那一刻,太游山主便从甲子城头掠出。

    两道流光,悍然对撞。

    同境对决,想要牵扯琉璃山的“五灾”,三圣山这边,麾下几位星君供奉都可以做到,但想要压制,或者取胜,则必须圣山山主出面。

    第一位雪灾现身之后,雾潮燃起滔天火焰。

    上任“火灾”死在小雷音寺后,琉璃山另行栽培,这位新任火灾,实力不如小雷音寺那位,但几次出手,圣山的星君供奉则是奈何不了他……滔天大火化为长蛇,几乎要将半座甲子城吞入腹中。

    李玉道默念口诀,掐指而动,整个人瞬间消失在城头。

    下一刹。

    一尊巨大玄武法相,凭空出现在火焰长蛇面前,两尊法相碰撞,白袍李玉道取出一枚古朴龟甲,将漫天虚炎收拢,归于袖袍之中。

    除却两位灾君,雾潮之中涌出大量的鬼修,以及好几位“命劫”。

    若不是今日甲子城召开大会。

    那么这场攻守战,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东境今日这场不讲道理的突袭,将会直接打穿甲子城的驻守势力!

    届时,所有人别无选择,唯有龟缩,然后祈祷。祈祷其他城池支援赶来之前,大阵能够抵抗住鬼修雾潮的进攻。

    甲子城破,便意味着,这场耗磨长久的攻防战,将转换攻势,鬼修彻底撕烂了东境边线的防御……三圣山失去最重要的战略要点后,只能撤退。

    “今日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负。”

    羌山山主,望向大客卿,他喃喃道:“姜先生,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姜玉虚拍了拍山主肩头。

    论资历,论辈分,他都比山主要老,要大。

    “山主……”姜玉虚捏着神海阵令,语气笃定笑道:“增援很快就来了,不会出现那种情况的,你相信我。”

    羌山山主轻声喃喃道:“长生若在,该有多好?”

    长生若还活着,不知今日,已走到哪一境界,应该能与一位灾君相抗衡了吧?

    不。

    灾君又算得了什么?

    羌山山主忽然想到了那位如日中天的“宁大都督”,当年也不过是一介毛

    头小子,长生若活着,必不会比宁奕要差。

    “小洛若在,大概能直接打到琉璃山去吧。”姜玉虚淡淡一笑,道:“如果这世上有奇迹,那么只有他才能做到了。”

    交谈之间。

    远方雾潮,龙卷翻涌,混杂雷霆磅礴降落。

    第三与第四位灾君,在此刻一同登场——

    三灾四劫的时代之后,琉璃山新订头衔,增添了“雷灾”和“旱灾”两位鬼修大名。

    “风灾雷灾,全都来了。这才开打多久,五灾已经出现四位了。”羌山山主神情凝重,道:“比李玉道那个乌鸦嘴说得还要严重啊……看来琉璃山是真的想要打下甲子城,这次动真格的了。”

    “三位山主,各拦一灾。”他喃喃道:“我去对付风灾。那位雷灾,就交给您了。”

    姜玉虚看着山主拔地而起,化为一道长虹。

    甲子城的星君尽皆掠出,为各自山主助阵。

    厮杀沸天,鲜血迸溅。

    大真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前踏出一步,袖中拂尘悄无声息滑落一丈,一缕银线化为长光,围绕整座甲子城,画了一个半圆。

    这道囊括甲子的半圆,是界限。

    是底线。

    再退一步,就是千万人家破人亡。

    虚空之中,雷光磅礴,那位新晋雷灾,似乎端坐于九天之上,雷光凝聚的王座上,单手撑肘,俯瞰甲子城。

    两道目光对撞。

    姜玉虚准备出剑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了破风之音。

    一道漆黑莲衣,在空中掠出,这是一道比闪电更快的黑色闪电,两把一长一短的古刀在空中出鞘,斩切雷霆,一瞬间便砍在那尊雷霆王座之上。

    一位新晋星君,只出一刀,便将那位新晋雷劫,从天上压到地上!

    而地上,尘土破开,一袭鲜艳红甲,如潜龙出世一般,毫无预兆钻出,同时一拳打出,直接打穿雷灾的后腰,打出一蓬连绵鲜血——

    这两道配合天衣无缝的身影,出手快准狠,而且不贪胜,不急功,一击得手,立即远遁,下一刹便重新退回城头大阵之中。

    二人来得悄无声息,即便是姜大真人亦没有察觉。

    站在甲子城头猎猎风中的宋净莲收刀归鞘,拢了拢肩头莲衣,他神情玩味注视着那道咳血艰难站起的雷灾,果不其然,琉璃山五灾不可小觑……这等伤势,不过数息便恢复如初,只是气息稍有跌落。

    要杀死一位灾劫,可不容易。

    “大真人。雷灾就交给我们了。”朱砂抖了抖红甲鲜血,抖擞出一堆噼里啪啦作响的雷光,她声音沙哑,“天边的那东西……恐怕需要您来应付了。”

    姜玉虚闻言抬头。

    甲子城头,剑阵笼罩。

    穹顶泣血,红光弥漫,云霄之上,有着比五灾更高一头的虚无缥缈存在,真如神祇一般,俯瞰甲子,俯瞰人间。

    那儿缓缓落下一道鹤发童颜的道袍身影。

    那人背负双手,气态老成,虽看起来如婴童,但遮掩面容,却给人一种尘朽老者的气概。

    甲子城的这一战,韩约亲至。

    云端落下的那具法身,正是前不久打得姜玉虚气血殆尽的鹤发童子身!

    这道身形出现的那一刻,便犹如泰山崩塌,穹顶悬落。

    甲子城的所有赴战修士,只觉得心里陡赠一层心理阴影,那尊高高在上的鹤发童子法身,无须一言一语,只是这么冷漠无情地俯瞰看着……便给人无尽的压力。

    甲子城开战迎战,韩约直接以法身降临……这一次,姜大真人,能扛得住么?

第四百五十章 不欺弱小,礼让先贤

    宋净莲站在城头。

    他盯着那道站在雷光之中的灾劫身影,眉头紧皱。

    众所周知,鬼修最是畏惧浩然雷法,低境界的,一旦触碰雷力,便会被直接炸得神魂破碎。即便是高境鬼修,能够抵御雷法的,也是凤毛麟角,能够做到毫不畏惧的,几乎就只有韩约一人。

    “五位灾君,成为了可以继承的头衔……”朱砂轻声喃喃道:“这哪里是琉璃山的鬼修?根本就是韩约的造化傀儡,怪不得会有‘雷灾’这么不合常理的头衔出现。”

    韩约无惧世上雷法,甚至要以肉身抗渡天劫,飞升涅槃。

    这雷灾之位,就是韩约一手提拔捏造的造化之位。

    忽然之间,宋净莲心中迸出一个念头。

    “琉璃山五位灾君,难不成跟韩约本人的破境机缘有关?”

    仔细一想,那位琉璃山主为破涅槃门槛,可谓煞费苦心,就连六道轮回都演化而出,吞吐东境生灵,为自己增添福荫点燃香火,这般格局,旷古罕见。

    韩约已经不是一人在修行。

    他是带着整座琉璃山的鬼修一同在修行。

    举山逆命。

    城头上空,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苍老声音。

    “姜——玉——虚——”

    风沙兜转,雾影磅礴。

    悬浮在城头上空的鹤发童子,嘴唇嗡动,声音出口,整座甲子城都如擂鼓般陷入震颤轰鸣中,三圣山方的修士,每人只觉耳膜震颤,几乎要撕裂出血。

    这等手段,哪里是一位星君可以施展?

    大真人负手而立,站在城头之上,神情漠然。

    这场东境战争打到现在,韩约拢共三次出手,据线报估计,玉女身罗汉身童子身,每一尊分身,都相当于是一尊“极限星君”。

    鬼修之道修到最后,死路一条。

    上苍在鬼修大道的路途尽头斩了一刀,断绝了他们成为涅槃的可能性,但却无法断绝韩约这样疯狂的人,继续追寻着希望。

    恐怕没有人能想到,韩约能够另辟蹊径,以琉璃盏洞开天门,豢养分身,将其内每一具分身,都修行至大道允许的圆满巅峰。

    即便身处敌营,姜玉虚也要承认,韩约是一个惊才绝艳的疯子。

    “甘露!”

    姜玉虚背负双手,前踏一步。

    一柄飞剑嗖的擦着城头砖瓦,掠入足底。

    大真人轻轻踩上飞剑,飞升而上,在万千注目之下,来到了与韩约平齐的高度,两人身前身后雷云翻滚,阴雨瓢泼,本该普照众生的大日光芒……则是被万钧黑云遮掩。

    甲子城头,被至阴笼罩。

    “你屠戮苍生,已犯下滔天大罪。”姜玉虚双手拢袖,面色森冷,“可知多少人,因你挑起的战争流离失所,痛失亲友?”

    童子无动于衷,只是哑然笑了笑。

    穹顶上的口诛笔伐,对他而言,只是一场笑话。

    “你身为邪祟,霍乱天下,蛊惑人心,破灭朝政,罪当万死。”

    “东境大泽,数十万饥民逃窜流亡,无家可归,埋骨荒野。”

    “这场战争——”

    姜玉虚的话语,被韩约打断。

    童子笑眯眯问道:“说到那些饥民,姜大真人啊,我怎么听说,是云州城闭塞城门,硬生生将他们饿死的?”

    “您老……何必站在道德高点,谴责我的所作所为?”

    韩约负手而立,笑容讥讽:“大泽以西就是人命,以东就不是了?齐虞娘娘缢死宫内,一场夜宴暗屠皇城,你们背后那位太子,手中沾染的鲜血,难道就干净些么?”

    “关于这场战争,你我都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战者。”

    童子双手垂落,袖口有风雷呼啸凝聚

    ,仿佛诸天雷霆,都以他为中心旋转缭绕。

    “在我看来,天都不仁不义,理应被东境讨伐。太子无才无德,不配执掌皇权。若你真怜惜天下苍生,怜惜到恨不得以己渡人,牺牲小我,不如便死在甲子城,放开城门,让我杀入天都,斩下李白蛟头颅……如此,天下便可太平了。”

    一席话出。

    穹顶寂静。

    姜玉虚久久沉默之后,沙哑开口:“你说的不错,胜者为王。”

    韩约点了点头,抬手做了个请的姿态,淡然道:“如此甚好。请吧。”

    一缕精粹雪白剑意,从姜玉虚袖袍四面八方溢散而出,剑意散开,化为滚滚风云,将四面八方都裹挟起来,凝成一片实质性的大域。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姜玉虚花费了比韩约更多的“气”,避免甲子城无辜生灵遭受苦难。

    这片雪白剑域成型之后,成为整片战场最为灼目之地,正在鏖战的三位圣山山主,以及诸多年轻剑修,都抬起头来,望向穹顶两人的对决。

    韩约微笑道:“大真人无须如此,本座希望与你‘公平对决’,你大可撤开剑域,本座可以保证,今日你我一战,不会伤及他人。若你大彻大悟,现在打开甲子城门,我甚至可以不杀一兵一卒。”

    那片雪白剑域,仍然将两人笼罩其中。

    姜玉虚面无表情,左手持握拂尘,右手拔出佩剑,“生死之战,何须多言?”

    阴云翻滚,姜玉虚抬起拂尘,一鞭砸落,诸天雷霆震颤齐鸣。

    这鬼修触之则死的神雷,被大真人呼喊而来,砸在韩约身上,鹤发童子竟然不躲不闪,背负双手,硬生生以肩头抗下一击雷霆。

    浩荡雷力,一鞭砸下,将童子肩头衣衫砸得支离破碎,化为火光四溅。

    韩约淡然道:“本座生平不欺弱小,礼让先贤,今日一战,我让你三招,这是第一招。”

    没有人比韩约更清楚此刻姜玉虚的身体状况……大真人虽是极限星君,但因为大限将至,气血衰败,东境战争爆发之前,老人全力突破涅槃,可惜机缘不过,如今实力远不如巅峰之期。

    加之少泽城一战,姜玉虚被韩约打得气血亏空,此刻带伤上阵。

    让三招。

    看似礼让先贤,实则杀人诛心。

    这一战,不是韩约和姜玉虚的单人对决,而是甲子城两拨大军的对撼,士气尤为重要。

    若韩约不躲不闪,接下大真人三招毫发无伤,那么甲子城士气……毫无疑问,将会跌至谷底!

    这一战可以输,但若是士气被韩约打垮,那么拉锯至此的东境战争,便彻底崩盘。

    盯着那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琉璃山山主,姜大真人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对方是打定主意,准备硬接自己三招,从气势上压塌甲子城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无人看见,老人袖袍内的肌肤,游掠青蛇,鼓荡之间,血气复苏。

    羌山有一门秘法,可以引动血液。

    几乎每座圣山,都有类似的“回光返照”之术,他可以回到自己的全盛巅峰,但作为代价……要付出的,便是不可逆转的生机。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而言,若动用此术。

    这一战,便是人生的最终一战了。

    老人抬头望天。

    宁奕回来了,东境三圣山的苦战总算是有意义的……自己这把老骨头,似乎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唯一还心存期盼的,就是与长生徒儿再见一面。

    涅槃无望,机缘远去。

    此生,无憾。

    既如此,便燃尽最后的那一缕生机好了。

    漫天大雨之中,老人缓缓握拢自己剑器,平举胸前,准备勾

    动秘术,他的眉心皱纹已经燃烧起青灿而又威严的火光。

    下一刻。

    韩约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地面上的四位灾君,皱起眉头,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但凡琉璃盏留栖魂魄的鬼修生灵,都抬起头,在他们印象之中,琉璃山与中州开战之后,山主从未露出过如此凝重而且严肃的神情。

    李玉道,太游山主,羌山山主,宋净莲,朱砂,甲子城的守城弩士,驾驭飞剑与鬼修厮杀的圣山剑修……也抬起头来。

    甲子城内方向,磅礴阴云之中,有一缕暴燃剑气,速度突破音障。

    这像是一道光。

    这就是一道光。

    四卷天书古卷,化为四道色彩稍有差距的火焰花瓣,围绕在那道剑气流星四周,一袭黑衫被映衬地雪白生辉,长虹过境,直接将至阴-道境笼罩的甲子城头点燃。

    “长夜”之中,撑开一片白昼。

    姜玉虚神情一怔。

    那道流光以一种极其恐怖的速度,掠至自己雪白剑域之中,然后手指轻轻一捻,令他不敢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自己的本命剑域,竟然为那人直接开了一道门户。

    一瞬之间,那人便来至自己身旁,与自己齐肩而立,同时按下一只手掌。

    自己眉心那股即将点燃的岁末道火,被压制下来。

    一道令人心安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响起。

    “我来了。”

    这道声音,并没有动用什么法门加持,但却偏偏震颤在每个人的心中。

    这像是某道信念。

    直接在心湖之中荡漾开来。

    于是甲子城的每位驻守者,都抬起头,望向穹顶的那束光。

    光明徐徐散开。

    宁奕的黑衫衣角,还挂着天都的霜屑,细雪的剑鞘生出冰渣,咔嚓作响,噼里啪啦掉落。

    他对大真人笑了笑,解释道:“神海阵令的消息速度有点慢,从天都赶过来,花了点时间。”

    大真人只能沉默望着宁奕,神海阵令发出,甲子城开战,彼时宁奕刚从天都出发,这才多久,竟然已经赶到了,这是何等恐怖的速度?

    宁小子这趟北上妖域,境界又有拔升。

    连他也不禁期待,宁奕究竟强悍到了何种地步……在涅槃境下超脱星君的逆命者,能否与韩约一战?

    宁奕轻轻向前走出一步。

    姜玉虚的雪白剑域,无声无息地崩溃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四道飞掠散开的纤细火光,四卷天书,聆主人之令,化为四道坚实壁垒,在穹顶镇守,抬起一整片穹顶。

    这片大域,比大真人的剑域要广阔浑厚数十倍,在四卷天书的庇护之力下,整座甲子城都被稳稳包裹。

    宁奕望向鹤发童子,后者神情紧绷,密布寒冰。

    他淡淡笑道:“怎么,没想到我还活着?”

    北境大荒一杀之后,宁奕销声匿迹。

    “怪不得,本座一直心神不宁。”韩约自嘲笑道:“今日倒是水落石出,还有一只蝼蚁未能踩死。”

    宁奕一笑置之。

    他凝视着韩约,缓缓握住细雪,握了亿万次的剑柄,被捏得咔嚓作响。

    没人能够理解宁奕此刻的心情。

    他期待与韩约生死一战,已经很久很久了。

    远赴妖域,不惜亡命,为的,就是东境琉璃山的一战!

    浑身骨骼,发出细密的震颤声音,黑衫年轻男人调整好身体状态,绵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沙哑开口。

    “宁某生平,不欺弱小……韩约,今日对决,我让你三招,如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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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一章 等你来拿稚子剑鞘

    甲子城之战,不是一人两人的武力之战。

    而是数万人的士气之战,鬼修突袭东境核心堡垒,若韩约击垮姜玉虚,那么接下来的进攻便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反过来亦是如此。

    宁奕提出要让韩约三招,便是反客为主,要将韩约对大真人的“士气打压”,反过来进行。

    此举固有风险,但韩约敢不敢应招,便是另一回事了。

    “宁奕。你我都是星君境。”鹤发童子果然没有急着先应,而是提了诛心一问:“星君再强,也有极限。你敢让我三招,就不怕被打得神魂俱灭,永世不可超生?”

    宁奕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招了招,“来试试?”

    韩约闭上双眼,似是沉思。

    三息之后,童子忽然睁眼,声如震雷。

    “这一次,你可不会像大荒那般好运了!本座会直接杀了你!”

    轰隆一声!

    整片穹顶阴域,翻覆震荡,鹤发童子一步踏出,倏忽出现在宁奕面前,单手抓握而下,这一掌,似是要将宁奕天灵盖直接拍碎!

    宁奕竟真不躲不闪,他面无表情望向稚童。

    六道轮回,六盏天门,已开五盏,只剩“天道”最后一扇门户未开。

    韩约的道境与六道轮回相生相依,完美契合,所以每一尊豢养的分身,都有其独特的道境之力,这尊童子身上满蕴阴冷之力。

    即便只有一丝命之力,也足够看穿童子真身所对应的门户了。

    地狱道。

    宁奕眉心,一缕光明猛烈绽放。

    地狱道童子,冷哼一声,手掌裹挟至阴雾气,硬生生抓取而下,逆着神性探下五指,在距离三尺之处艰难停下。

    “嗤嗤——”

    宁奕面前,炽烈雾气升腾。

    这是宁奕第一次在星君同境,遇到硬撼神性的强敌。

    韩约与自己一样,未入涅槃,便修出了不朽特质。

    至阴之力,与神性截然相反,如冰如火,两者相遇,誓死不休……咔嚓咔嚓,顷刻之间,那尊童子掌心便覆一层雪白坚冰,而宁奕眉心,也结出惨白霜花。

    两人交手的那一刹,姜大真人,忽然觉得通体生寒,神海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他瞳孔收缩,刚刚挪首,小心二字尚未出口。

    宁奕身旁右侧,一缕金光毫无预兆地撞碎虚空,这一撞,整座云顶黑域都撞出一个巨大窟窿。

    姜玉虚一眼便认出,这是在大泽与佛门律子平分伯仲的“罗汉身”。

    他横移一步,抬起拂尘,准备替宁奕拦下这尊罗汉法身。

    神海震起滔天巨浪。

    一道愤怒纤细的女子之音,在姜大真人颅内响起。

    “姜玉虚,这是本座与宁奕之间的战斗,滚开!”

    宁奕右侧,一袭白衫与罗汉遥相对应,撞破虚空,左右而来。

    玉女身一道神海震喝,震得毫无防备的姜玉虚,喷出一大口鲜血,神色瞬间苍白。

    漫天拂尘,被罗汉金光一撞而散。

    宁奕瞥了一眼左右夹击的两尊韩约法身,神色淡定,神念一动,远方镇守天际的一缕金光掠至姜大真人身旁,化为一缕柔风,将姜玉虚托住。

    生字卷为姜真人送去滚滚气机。

    宁奕以神海传音,道:“真人,交给宁某便是。”

    他以额首接下“地狱道童子”一掌。

    抬起左右手。

    左手山右手离,逆转阴阳,两卷合璧天书之力,接下“人道玉女”,“修罗道罗汉”,一时之间,宁奕被三股玄

    沛之力打中。

    宁奕面容迅速覆盖一层青霜,漆黑眉尖化为雪白,看起来极其渗人,左右双袖炸开层层气浪,三股大道道境,冲刷筋骨,正如韩约所说的,星君再强,也只不过是星君。

    他一盏天门,便养出一位圆满星君。

    三盏天门,宁奕一人之力,如何与三人厮斗?

    鹤发童子,白衫玉女,金身罗汉,在抵入宁奕道境之中的那一刻,神情逐渐变得凝固僵硬……宁奕抵住三人攻势,不仅寸步未退,而且身上气机,竟然没有丝毫消磨抵损。

    宁奕此刻,就像是一个完美无垢的圆!

    山字卷与离字卷,象征着世间聚散合拢之力……单独分开,只是基础的汇聚,割裂,而一旦合拢,这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玄力,便会让持有者,拥有一座无惧世上一切群攻的领域。

    八卷天书,对应领域内的两卷,一旦合璧……将会迸发出数倍于先前的巨大威力,而且还会产生不可思议之功效!

    当时在灞都云域,宁奕便是凭借山与离,抗住阳三和阴四的合击之术,而且反过来,重伤两位大妖!

    如今离字卷彻底炼化,圆融如意,山离合璧,更加得心应手。

    震雷滚滚。

    面覆青霜,身披雪尘的黑衫年轻人,声音低沉沙哑,念了两个字。

    “三招。”

    三尊法身,一人一招。

    他让了三招。

    如今,三招已过,便是他出手之际!

    宁奕抬起一脚,猛地踩下,轰隆一声,漫天流云,似乎被一尊巨大神灵踩中,震出数十丈高的云浪。

    远镇穹顶的四卷天书,其中两卷,迸发炽烈光芒。

    “山!离!”

    韩约三尊法身,不敢置信地盯住眼前黑衫年轻人,在他四肢百骸深处,竟然产生一股巨大吸力,将三法身,牢牢吸附在体表。

    山离合璧之后,聚散之力,如臂驱使。

    借取,挪用,打出!

    玉女身的“人道玄音”,最克体魄强悍之辈,所以当初登场,便以一道雷音,震退击伤龟趺山主李玉道。

    同样的,金身罗汉的修罗之躯,与佛门律子平起平坐,若是给白衫玉女来上一拳,便足以打得其体魄崩塌。

    这两人在宁奕一左一右,直接被山离逆转。

    修罗道罗汉,噗地喷出一口鲜血,神海如同被千针万扎一般,面如金纸,饶是他体魄再是强悍,也扛不住雷音一炸。

    而那位白衫玉女则是更惨,一介女流之辈,弱不禁风,被世上最为刚猛的拳法打中,白衫遮掩的小腹位置,忽而炸开一蓬血雾,罗汉巨力传递蔓延,玉女身上数十道窍穴,同一时刻崩开血口。

    两人一左一右,满携杀势而来。

    来得快,去得更快,抛飞如断线风筝!

    宁奕出手速度奇快无比,他震开左右玉女罗汉之手,双手瞬间抬起,直接按住地狱道童子双肩,拉近两人距离。

    “砰”的一声!

    体魄硬撼!

    两人头颅对撞头颅,一蓬炽热鲜血,迸溅而出。

    神性与至阴互相灼烧,这股深入骨髓,几乎抵达神海根部的痛苦,竟无法使宁奕面色变化一丝一毫。

    他紧紧盯住韩约面容。

    地狱道童子,满面鲜血,神情痛苦。

    在刚刚短暂的交手之中,宁奕似乎发现了韩约修行的一个秘密。

    他琉璃盏中豢养众生,天门之内凝聚分身,但玉女和罗汉,似乎在主体意识之外,还有着自己独特的意识。

    在交手之前,宁奕也曾想过。

    自己的“山离之术”,是否能对韩约有所作用。

    毕竟与阳三阴四不同,韩约的分身,是实打实的属于一人……山离之术,再如何强势,也无法催动一人左手打右手。

    但刚刚,奏效了!

    玉女的雷音,震荡在罗汉神海。

    罗汉的拳劲,捶入玉女肉身。

    这也就意味着……韩约对于自己分身的掌控虽然强悍,但没有完全炼化到合一的境界。他动用整座东境之力,为自己寻觅合适的良身,归根结底,不是自己肉身,再是如何以愿力倾注,终究难以真正圆满。

    沙哑声音,在阴云上空响起。

    “宁奕……你是个疯子。”

    这句话,宁奕已经听了无数遍。

    但唯独从韩约口中说出,竟同样带着欣赏和癫狂。

    满面鲜血的童子,同样盯着宁奕,他饱受痛苦和折磨,却绽放出欢愉的笑容,与宁奕对视的目光,似乎是找到了同类。

    “当初在天都客栈……即便违抗铁律,也该取你一滴剑道精血的。”韩约笑地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声音含笑,却是字字挤出牙缝,恨不得将宁奕生吃了一半:“若是当初炼了你,天道早就有了人选,哪还会有……”

    说到这里,便是恨意滔天通顶,一字也吐不出来。

    哪还会有后面……那么多的折磨?

    叶长风将自己镇压在琉璃山底。

    打碎自己最钟爱的书生身。

    接着便是不见天日的黑暗,憋屈,漫长到无望终点的等待,痛苦。

    东境失势。

    自己失去稚童身。

    自己的每一缕机缘丧失,都与宁奕有关,自己当初只以为宁奕是一枚小棋子,可没有想到……一转眼,宁奕便成了坐在棋盘对面要屠自己大龙的棋手。

    “一切都结束了。”

    宁奕同样满面鲜血。

    他漠然直视着韩约,道:“你不会再有涅槃机会了。”

    “今日,先灭你三尊法身。”

    话音落,剑气起。

    浩荡剑意,从细雪鞘中满溢而出,整座云上剑域沸腾起来。

    宁奕一根手指按在眉心之上。

    大道长河。

    狮心结晶。

    四卷天书。

    小衍山界。

    所有的手段,在此刻不遗余力,倾力施展,一时之间,数千万缕剑芒填满整片苍穹,玉女身衣衫破碎,罗汉血迹斑斑,而那尊被宁奕以空之卷禁锢在虚无之中的鹤发童子,则是唇角含笑,直视着黑衫年轻人。

    “一切都结束了……”

    “你错了。”

    韩约凝视着宁奕,轻声笑道:“你出现在甲子城的那一刻,一切,才刚刚开始。”

    宁奕能够灭杀不可杀之物。

    这个情报,琉璃山已经知道了……之前那些死在宁奕手上的灾劫,即便是琉璃盏内留有魂魄,也不能复生,魂魄会随着宿主一同死去。

    所以,在韩约话音开口的那一刻——

    “轰隆”两道剧烈爆炸之音响起!

    玉女身,罗汉身,在剑意灭杀之前,直接引爆了两具身躯,巨大而绵密的爆炸,直接在甲子城头掀起!

    滚滚波潮,将宁奕吞没。

    灰烬与剑意之中,满面鲜血的童子,点燃了自己身躯里残存的至阴之力。

    他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宁奕,多谢你,我找到了最契合天道的人选……我在琉璃山,等你来拿稚子剑鞘。”

    ……

    ……

    (ps:再次求月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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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0822/ 第一时间欣赏剑骨最新章节! 作者:会摔跤的熊猫所写的《剑骨》为转载作品,剑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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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