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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二章 大胜

    “一切都结束了……”

    “你错了。”

    “你出现在甲子城的那一刻,一切,才刚刚开始。”

    韩约的话音,在宁奕神海之中落下。

    来不及更多思考——

    紧接着便是漫天爆炸狂潮砸来。

    一位星君之死,可以迸发出极其浩荡,近乎于生前数倍的破坏力,更何况于韩约的三具天门法身。

    若换了场地,即便是宁奕,也要避其锋芒,躲开这场爆炸余波,不与其硬撼。

    这是正确的做法,毕竟,谁会跟一个死人争锋?

    而此时此地,容不得宁奕逃离。

    他身下,是甲子城,还有甲子城的千万生灵。

    他若抽身。

    那场爆炸余波,便会瞬息间淹没整座城池!

    宁奕抬起双手,持握细雪,伞剑纤细的刃身之上,闪烁着炽目灼热的光华。

    剑念释放!

    小衍山界在空中扩展,剑之领域一瞬间铺满穹宇——

    “躲在我身后!”

    宁奕催动神性,低喝一声,背后浮现三颗巨大星辰,长河缭绕之中,似乎有一尊巍峨神灵,缓缓拔地站起,伴随其主人意念,摊开广阔双臂——

    “他”浮于宁奕背后,立在天地之间,看这动作,是要将这场爆炸,揽入自己怀中。

    离字卷切割虚空,隔绝爆炸余波。

    山字卷回拢杀力,将韩约三具法身的杀意兜入袖口。

    生字卷化为漫天青芒,加持宁奕。

    肉身与韩约至阴之力交锋的一刹,便感受到了刺骨的痛苦。

    姜大真人从穹宇掠下,他是第一个看明此间局势的大修行者,神念通过讯令玉牌传遍每一位圣山剑修的神海——

    撤退!

    撤退便好!

    这场甲子城之战,在韩约引爆分身的那一刻,便分出了胜负!

    果然——

    鬼修一方,已经做出了反应。

    这场战争的四位灾劫领袖,都通过琉璃盏修行,凝聚意念。

    韩约在引爆法身的前一刻,便下达了撤离的讯号!

    在这一刻,汹涌澎湃的雾潮陡然止住前推之势,原先嗜血厮杀的鬼修,不惜拼着断臂裂躯的伤势,也要抽离战场,一时之间,数千万道刀剑飞光向着雾潮掠去,正在交手的圣山剑修,刚刚收到大真人的神念传音,还来不及反应,目光便被穹顶炽烈的爆炸光芒掩盖——

    “轰”的一声。

    这道遥远仿若从天际捶落的震雷,实实在在,落在甲子城头。

    即便有宁奕阻抗,巨大的杀力仍然穿透了剑域,作用在这座古老巨城的大阵之上,一瞬之间,甲子城的守城阵被三尊法身自爆之力联合撼动。

    这座远古要塞城池,在战火之中,露出了自己的狰狞真容!

    数之不清的阵纹如鳞片一般密集浮现,使得甲子城比先前“膨胀”了整整一倍有余。

    铛铛铛铛——

    伴随着敲金碎铁的密集破碎之音,这座巍峨巨城的半面迎敌城头,倒映出一座方圆囊括数里的巨大半圆屏障,至阴-道火如孔雀开屏一般,盛放在阵纹鳞片表面,拔离出亿万簇花火。

    盛世烟花,亦是绽放,亦是凋零。

    那座被阵纹撑大的古城,阵

    纹迎接至阴火焰的那一刻便支离破碎。

    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抗。

    而磅礴火海即将降落在万千生灵头顶之时,忽然悬住。

    火海之中,隐约可见,有一道瘦削身影,双手持剑而立,背对众生。

    那道身影,抗住了最为集中而磅礴的杀意,寸步不让。

    在其背后,一尊大道长河中巍峨挺立的巨人神灵双手环抱穹宇,似乎是要将火海纳入怀中。

    “嗡”的一声。

    宁奕眉心的第四道光芒掠来。

    空之卷!

    虚空破碎,像是被人点破,一大块整齐的杀意火海,消失于须弥之中。

    紧接着,整片云上剑域,被空之卷分开。

    比起硬生生以肉身抵抗,消磨……还有一种更加逆天,更加不可思议的手段。

    将整片云上剑域战场,传送挪移离开甲子城头。

    空之卷光芒不断闪烁,宁奕闭上双眼,以神念观想,脑中浮现出鬼修雾影狂潮撤退的画面。

    远方战场。

    四位灾劫,率领上万鬼修,东行撤离甲子城战场。

    不知是谁先抬了头。

    一大团炽烈火海,竟然从天而降,毫无预兆,犹如陨石流星坠落,直接砸在雾影之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团韩约法身的自爆光火,砸得雾影狂潮四散崩裂,血雾破碎。

    接下来,宁奕不断消耗神池神性,拼命催动空之卷,将云上剑域切割送走,承接了第一发打击之后的甲子城,陷入风沙席卷的寂静之中,而韩约自爆的怒火,则被宁奕彻底转嫁而出——

    “天呐,这是什么?”

    有鬼修发出绝望的嚎叫。

    “这是山主的力量……为何会降落在我等头上?!”

    “不——啊!”

    鹤发童子身,罗汉身,玉女身,按照体内储存的愿力,至阴之力等力量来算,已不是一般星君可以媲美的圆满境界。

    这三尊法身,每一尊,都有着左右一场战争胜负的力量。

    如果不是宁奕今日赶到甲子城,想必凭借突袭,加上一尊“地狱道童子身”,韩约已经拿下了这座东境要塞。

    对他而言,宁奕不至,便没有变数可言。

    即便在与姜玉虚的对决战争之中陷入僵持,他也可以通过毫不留情地自爆,将大真人拖下深渊,连带着攻破甲子城。

    三尊法身齐爆。

    骤烈袭来的第一波狂潮,就攻破了甲子城大阵。

    即便是宁奕,此刻心中也颇有些余悸未定……他盯着远方被火海轰炸的雾影,不敢想象,如果这场爆炸完整地绽放而出,会是什么后果?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哪有这么轻松的好事?”

    宁奕低语一句。

    “嗖”的一声!

    他催动空之卷,整个人带着最后一片区域的三法身自爆之火,掠向雾影。

    鬼修撤退的狂潮之中,已是一片鬼哭狼嚎,哀声遍野。

    宁奕木然注视着身下那片至阴火海,他一根手指轻轻按住眉心。

    剑念释放游掠,如游鱼一般,悬挂方圆穹顶。

    一座山水泼墨世界,与三颗命星一同浮现。

    在这一刻——

    他不是那位“和善可亲”的蜀山小师叔,而是比东境五灾十劫,更像魔头的“宁大魔头”!

    “杀!”

    宁奕毫不留情,催动将军府的驭剑指杀法门。

    两座天下,万般术法,唯有此术,可以一人攻城,一人开山,杀千万人。

    裴旻大将军当初以“驭剑指杀”,打得妖族妖修肝胆俱丧!

    这门术法,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剑主消耗极大的神海念力,以一杀十,以一杀百……再到后面的以一杀万,需要的神念之力,呈几何倍数直线暴涨。

    而优势则是,一旦将“驭剑指杀”修至圆满,在战争之中,便是无敌的存在。

    清脆如针撞的声音,响彻在剑域中每一人的耳中。

    犹如雨滴坠落苍穹,或是有人轻轻以指尖叩击铁器。

    “咚——”

    宁奕十指握拳。

    小衍山界内,瞬间被剑意填满。

    他缓步而行,虚空之中剑域缭绕,每一缕念力都精准操纵着神性与飞剑,四卷天书融合之后,执剑者的神魂浑厚如大海一般。

    剑域直接扩张到了方圆五里。

    这片看似诗意盎然的山水泼墨世界,其实是令鬼修绝望的无间地狱!

    漫天飞剑掠杀,无情收割性命。

    宁奕在每一缕剑意之上,都附着了自己的神性,看起来整座泼墨世界,像是有人执掌针线穿梭编织,亿万缕光明炽芒悬挂。

    被这一线“光明”所穿透的鬼修生灵,将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复生机会。

    执剑者的剑意深入五脏六腑,顺延虚无焚灭一切。

    神性,直接将他们“净化”。

    宁奕缓步前行,在实力碾压的这片剑域之中,他便是至高无上的“王”,俯瞰一切阴祟鬼物。

    所有污浊,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十数息,方圆五里的剑域便被清空。

    宁奕继续前行,小衍山界,飞剑掠杀,不断屠戮着这片广阔雾影。

    眼下,正是大肆屠杀鬼修的好时机。

    但宁奕并没有这么做。

    他皱起眉头,反而放缓了屠杀速度,让每一缕分散的神念,都能够更精准的感知。

    身后响起震山如雷的呼喊声音——

    “杀!!!”

    远方战场,不知是谁先喝了第一句!

    喊杀之音,迅速连绵成潮。

    三位圣山山主,宋净莲,朱砂,以及诸多参战者,在规避掉韩约自爆的第一拨浪潮之后,亲眼目睹了这场战争的局势逆转。

    鬼修想要逃?

    哪有那么简单!

    三圣山主,诸位星君,一同逆击而上,来至宁奕身旁,与他共同杀敌,阻击鬼修撤退,尽可能多的,留下鬼修尸体。

    阵纹破碎的甲子城头,飞剑尽出。

    穹顶阴云被剑光打散。

    黑暗潮水被光明焚灭。

    三圣山终于等来自己的反攻,所有修士,在这一刻全部出巢反击。

    而另外一边,被迫撤退的雾影狂潮,极其狼狈的四位灾君,根本无力抵抗,只能在漫天至阴火海之中极其惨淡地逃离。

    这是一场大胜。

    ……

    ……

    (ps:12点左右还有一章。)

第四百五十三章 天道化身

    战场寂静之后。

    天光垂落,霜草摇曳。

    灿烂辉光笼罩之下,双手沾染鲜血,持握一长一短两把古刀的宋净莲,缓缓来到宁奕身旁,莲衣被三四层鲜血浸染,变得黑色夹杂猩红,白皙面庞也镀上一层薄薄的红光。

    看得出来,他已是相当疲惫。

    甲子城之战,虽是守御一方,但也耗尽精力。

    迎来胜利后,他终于可以长长吐出一口气。

    宋净莲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问了一个问题。

    “发现‘那东西’了么?”

    他是为数不多,看出宁奕最后-进场用意的明眼人。

    问话之间,宋净莲捻了捻刀,看似随意地用刀尖挑着地上灼烧的尸骸,同时皱着眉头。

    “没有……这里很干净。”

    宁奕与宋净莲并肩而立,他摇了摇头,远眺这片在火潮中燃烧的肮脏血海。

    这里死去的每一个灵魂,都十分肮脏。

    但比起自己要寻找的影子……这些灵魂,又过于干净。

    影子的污浊,来自于灵魂本源。

    执剑者绝不会找错的……在这里寻找了很久,宁奕没有发现影子存在的痕迹。

    一丝一毫也没有。

    “狙杀了一半的鬼修大军,这次,韩约元气大伤。东境大泽遣动至少三成的兵力用来攻打甲子城,结果被打成这副模样。”宋净莲将两把古刀收回鞘中,拍了拍宁奕肩头,挑眉道:“开心点,没找到影子……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宁奕望向净莲,欲言又止。

    云州案,清白城案,都与影子有关,而推动大隋黑幕的污浊存在,竟然与东境鬼修毫无联系?它们丝毫不关心这场战争?

    难道真如火灾所说的。

    韩约瞧不起影子,不屑于与黑暗存在勾结……若真如此,又怎会有于霈阳奉阴违堵死云州难民的惨案发生?

    “我觉得心中不安。”

    宁奕叹了口气,苦笑道:“如果能找到韩约跟影子勾结的证据,说不定心里还安定一些。”

    宋净莲拍了拍宁奕肩头。

    他能理解宁奕的想法。

    敌在暗处,一日不现身,便一日要提防。

    “这次你重创韩约的三尊法身……他未能攻下甲子城,东境战争从今日起,便会迎来逆转之局。”

    宋净莲咧嘴笑了笑,虽然声音疲倦,但听得出来,甚是开怀,“之前我们还担心,你回大隋之时,他六盏天门分身已经齐全。”

    等等——

    六盏天门。

    宋净莲的这句话,戳到了宁奕在火潮引燃前的记忆。

    韩约地狱身童子引燃至阴之力的画面,重现在脑海之中。

    “韩约在寻找‘天道宿主’!”

    宁奕面色陡变,望向净莲,将甲子城头所发生的对决复盘了一遍。

    “六盏天门分身,已出其五,只差最后一尊天道分身……”

    此言一出,宋净莲却是蹙起眉头,喃喃道:“而六盏天门之中,唯最后这盏天道最是难以修炼。大隋天下,能满足条件的宿主,寥寥无几。他说多谢了你,找到了宿主……难不成是?”

    话已至此,戛然而止。

    站在韩约角度考虑,关于那尊寻觅良久的“天道分身”……宁奕心中几乎是一瞬之间,便有了人选——

    徐清焰!

    纵观大隋,东境有机会得手,而且还配得上天道容器的,只有她!

    “我要离开一趟甲子城。”

    宁奕咬了咬牙,此刻已来不及处理战事后续了。

    他望向宋净莲,诚恳道:“收兵归城,先修阵纹。我去去就回。”

    天光摇曳。

    宋净莲擦了擦面颊血迹,摆了摆手,柔声道:“去吧。我们在这等你。”

    宁奕跃上飞剑,催动逍遥游剑术,向着北境大荒赶去。

    他取出一枚腰牌,以神念沟通传讯令。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知为何,韩约最后的那句话,始终在心头盘旋。

    宁奕有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一息,两息……传讯令没有回应。

    云霄狂风掠过鬓发,穹顶万里之上满是寂静。

    但宁奕思绪一片嘈杂……自己太愚钝了,应该在第一时间就猜到的。

    “喂喂喂——”

    懒散而清脆的女子声音,在传讯令神海之中响起。

    神海阵令接通的那一刻,宁奕松了口气,他连忙沉声问道:“张君令,你现在在哪?”

    “宁奕,何必如此焦急?”

    讯令那边,目盲女子语气从容不缓,道:“既然已经立下誓约,我自不会违背诺言。天都分别之后,我便向着北境大荒驭剑出发,一刻未停。”

    那日夜宴之后。

    徐清焰云游天下。

    宁奕赠太乙拔神经,留下半片骨笛,二人之间若即若离,没有留下任何传讯互通的手段,想要感应位置……便只能依靠执剑者天赋的感应。

    宁奕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他将自己神海内观想到的图卷,以及那半片骨笛叶子所在的位置,通过神海阵令,传递到张君令脑海之中。

    “速去这个地点,我随后就到。”宁奕语气焦灼,“张姑娘,还请千万重视,若没猜错,东境要对徐清焰下手了。”

    “哦?”

    张君令讶异一声。

    显然她也没有料到,东境行事竟如此雷厉风行。

    张君令神念严肃起来,感应神海,停顿片刻后,给了宁奕一个可以短暂释然的回应。

    “不必担心,我就在不远处。”

    嗡的一声。

    神海阵令连接挂断。

    ……

    ……

    北境大荒,一处洞天之前。

    山水瀑布悬挂天地间。

    一席水帘,遮掩天光,骏马栓于瀑布河畔,低头饮水。

    满车书卷,溢散墨香。

    一对女子主仆,二人坐于瀑布泉水之下,荫凉之处,摆棋弈子,棋子暗扣之音,与瀑布泉水铮鸣交相对应,颇有些金戈铁马,暗流汹涌的意味。

    这是一片空旷长野,除却幽泉挂瀑,陡峭山崖,两位女子对弈水帘之后,便是一马平川,旷野之上草长莺飞。

    云霄穹顶。

    张君令踩着飞剑,隐于云雾缥缈间,她感应着宁奕通过神海阵令传递而来的“地点”,低头望去,看到了一匹低头饮水的黑骏。

    眯起双眼,白布之下的“目光”,似乎洞穿那座陡峭山崖,潺潺湍流。

    张君令稍稍松了一口气。

    自己来得不迟。

    徐清焰主仆二人,还在瀑布水帘内棋秤对弈,此刻仍是平安无事。

    这一“望”之下,白衫女子的神情有了微妙变化。

    若没记错。

    前几次见面,这位徐姓女子,只是稍有些微薄修为,甚至连登堂入室都算不得,为何这短短时日不见……竟如此突飞猛进?

    水帘洞天内,一袭黑纱的帷帽女子,棋秤对弈之间,身上无形间流淌日月光华。

    寻常人修行,要从星辉汲取开始。

    那位珞珈山千年一觅的“半神”,则是从半身神性开始修炼,几乎耗尽了整座珞珈底蕴,才栽培出这么一位神性无敌的猛人。

    而徐清焰身上……更加恐怖。

    她一身都是神性。

    这也就导致了,她根本就无法修行,即便是扶摇那般循序渐进的星辉入道,都无法牵引。

    大隋生灵的修行路对她而言,太低劣了。

    她要做的,就是唤醒自己的神性,宛如婴儿挪动手指一般,当她真正认知清楚这具身躯,真正可以挪动身躯内的每一缕力量……她便完成了寻常人数百年都无法完成的漫长仙途。

    宁奕的剑骨医治,扶摇的耐心教导,太子无条件的资源供给。

    让本来无望修行的徐清焰,抓住了一缕微不可见的希望。

    而最后那本压在莲花阁内,几乎不会再出世的《太乙拔神经》,则是将她救出了苦海。

    这世上的天才,即便是扶摇,徐藏,周游,洛长生……踏上这条路,也有一到十境。

    而徐清焰没有。

    她的身体里,彻彻底底被神性填满。

    太乙拔神经教会她一点一点挪用身躯里的神性,用神性,在丹田内塑造一尊初生的“婴胚”。

    这不是凡俗走的路。

    这是神明走的路。

    张君令站在云霄穹顶,神情恍惚,脑海中支离破碎的遗失记忆,似乎觉醒了那么一点点。

    就在她恍惚之时——

    瀑布泉水啷当轰鸣。

    两根玉指捻子的帷帽女子,缓缓抬头,望向水帘方向,轻声开口。

    “来都来了,进来坐吧。”

    潺潺水流,被一股虚无之力,缓缓扒开,露出一线光明。

    那人并拢两根手指,自左而右斩切了一线,于是贯穿百尺的巨大瀑布,便就此断流——

    坐在徐清焰面前,背对来客方向的小昭,心头一紧。

    “小姐谁来了?”

    她只感到一道巨大阴翳压来,下意识开口,话音落下,回头望去的那一刻,脖子被人轻轻一记手刀,软绵绵昏睡过去。

    来者,是一位身材纤细,曼妙修长的貌美女子,桃腮杏容,眼泛流波。

    桃花袅袅娜娜,来到棋盘对面。

    徐清焰摘下帷帽,不缓不慢,将发簪盘起,那张压过桃花美貌的面容,此刻随着发丝上束,除却天生妩媚之外,还多出七分英气。

    “不愧是大隋天下千年一觅的绝色美人啊。”

    桃花伸出一只手,看起来是想要触碰那羊脂肌肤。

    但伸至一半,似是意识到了不妥,又忽而缓缓收回。

    桃花单手撑着下巴,盯着徐清焰那张绝美容貌,痴痴傻笑一声。

    声如细雨,柔软无害。

    “奉我家先生之命,请徐姑娘回一趟东境。”

    “还请……不要抵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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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坚强又柔弱的神明少女

    “先生总说,这大隋天下,美人虽多,可能比得上徐姑娘容貌十分之一惊艳的,只有凤毛麟角。”

    桃花撑肘坐在徐清焰棋桌对面。

    她那双桃花眸中不乏惊艳,赞叹。

    “之前我本不信……”

    “可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徐清焰在此刻盘好了发簪。

    她瞥了眼昏睡过去的小昭,娥眉轻挑,细声问道:“甘露先生可曾说过,若我不愿随你去东境,会如何?”

    桃花含蓄一笑,“若不愿随奴家走一趟,便打断四肢,折了双腿。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先生可舍不得伤了这具身子,等带回琉璃山,先生自会替你重塑这具肉身。”

    徐清焰听这席话的时候,掌心轻轻摩挲着胸前。

    黑纱薄衫之下,雪白肌肤若隐若现,一根纤细红绳,悬挂半片骨笛叶子,被她隔着衣襟捏在掌心。

    桃花眯起双眼,感应到了一丝异样。

    这半片骨笛叶子……有些熟悉!

    上次见到,是在那个姓宁的家伙身上。

    “你……”

    桃花刚刚开口,整座瀑布洞天,狭窄山穴,东南西北,忽然迸发出一道低沉震颤之音。

    桃花骇然起身。

    徐清焰与她一同起身。

    汹涌澎湃的磅礴神性,从那半片骨笛叶子之中满溢而出,覆拥着女子飘掠黑纱,将整座瀑布洞天都囊括在内。

    “怎么可能?你竟有修为?”

    桃花神情剧变,在东境线报之中,徐清焰虽然久居天都,而且往返珞珈山拜师扶摇……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踏上修行之路才对。

    这不合理。

    上苍应当断绝了徐清焰的修行之路,她……是如何克服天堑,掌控神性的?!

    琉璃山情报,完全错了。

    ……

    ……

    云霄之上,白衫目盲女子,脚踩飞剑,衣衫飘飞。

    张君令在捕捉到一缕鬼修气息之后,便准备掠剑而下,可当她“看”到水帘洞天内发生的景象之后,下坠尺余的飞剑,重新悬停在穹顶。

    目盲女子,神情复杂。

    远方一道流光,划破天际,赶至张君令身旁。

    宁奕远远便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鬼修气息,多次与自己交手的桃花,赶到了北境大荒……自己猜的果然不错,韩约派兵攻打甲子城的同时,遣人截杀徐清焰。

    “你,为何还不出手?”

    人未至,声先到。

    张君令缓缓扭头,“还需要我出手么?”

    飞剑停下。

    宁奕一怔。

    “你……自己看吧。”张君令低声自嘲一笑,“这就是你口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徐姑娘么?”

    一柄飞剑,徐徐落在那残破的水帘洞天之外。

    漫天神性化为龙卷,几乎摧垮了整座洞穴内的一切事物,而炽目灼热的光明,凝为一只巨大手掌,将“桃花”死死攥拢在掌中。

    这场战斗,未开始,便已经结束。

    位列灾劫的桃花,面色涨红,神情痛苦,双手死死捂住自己脖颈,却无法挣扎脱逃,就像是一只干涸大泽里的枯鱼。

    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位超脱十境的大修行者。

    在铺天盖地,翻涌成海的“神性”之下,她就像是一个

    婴儿,毫无还手之力。

    绝对实力的压制下,所有的技巧,术法,都成为笑话。

    徐清焰根本就不需要从一到十境开始修行,她体内拥有着这世界上最庞大,最浑厚的神性。

    那是连太宗皇帝都觊觎的“不朽特质”!

    修行《太乙拔神经》后,她开始掌控,炼化神性,这份天赐的毒药,终于逐渐转为甘饴。

    水帘洞天内,牢牢掌控胜局的徐清焰,衣衫飞舞,神情决绝而冷漠,长发盘起,犹如一尊神灵。

    她执掌着神域内的一切存亡。

    而“掐死”桃花,也只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飞剑的破空声音,引起了徐清焰的注意,她蹙起眉头,向着洞外望去。

    “宁……奕?”

    徐清焰神色一变,她松开了手。

    桃花砰的一声,坠落在地,神性如海潮一般将她死死压制。

    宁奕神情复杂,注视着山洞内的景象,他在这一刻才明白张君令不出手的原因,以及最后那番话的意味……即便是赠予经文的他,也没有想到,徐姑娘掌控神性之后,竟然进境如此之快。

    在看到宁奕的那一刻,被神性光芒浸染的徐清焰,重新“跌落凡尘”,她不再是那个执掌万物生灭的神明。

    炽烈黑衫从漂浮状态中迅速落下,她有些惊慌,捂住胸口的骨笛叶子,磅礴神性如龙卷汲水一般倒悬回归。

    炽烈光明重新回拢。

    那压制万物的神域,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但是短短的片刻所制造的景象,历历在目……支离破碎的山洞,几乎快要崩塌的洞天,以及此刻奄奄一息的桃花。

    “宁……宁先生。你回来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这一幕——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想到,徐清焰会有执掌神性,抬手灭杀灾劫的威严之态。

    更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之后,她竟又会有如此柔弱,如此依赖一个人的状态。

    那个坚强又柔弱的神明少女,此刻望向宁奕,一时之间千言万语,都凝涩无言。

    她不愿自己刚刚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被宁先生看见。

    但偏偏天不遂愿……若知道宁奕会来,她宁愿不出手,任由桃花拿捏。

    洞天外,第二柄飞剑徐徐落下。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宁先生,先前可是担心地要死。”目盲女子环抱双臂,语气揶揄,淡淡道:“千里加急传令,要我从天都赶赴大荒,护你周全。谁人能想到,昔日笼中雀,早已不是任人拿捏的软角色了。”

    “这下,倒是白担心了。”说到这里,张君令啧啧感慨,“宁奕,你怎么不说话了?”

    张君令一番话,说得徐清焰一阵心颤。

    女子连忙摘起帷帽,覆在头顶,遮住发红面颊。

    洞穴之中,响起一道痛苦呻吟。

    桃花从奄奄一息中醒来,她眼前视线重叠,缓缓恢复清明,瞥见宁奕和张君令两道身影的那一刻,便面色陡变,当下一缕神念,准备引爆法身。

    宁奕抬袖便是一缕剑气射出。

    神海变异之后,他炼化了一缕至阴特质。

    这股至阴之力,附着在剑气之上,直接封住桃花四肢百骸的诸天穴位。

    女子神情苍白,额头渗出豆大汗珠。

    自爆,竟然失败了!

    她可是知道宁奕神通的,若是在此地被宁奕斩杀……就意味着,连先生都无法复活她了。

    “宁奕……”桃花咬牙道:“你尽管杀了我便是。”

    “放心。我现在不会杀你。”宁奕瞥了一眼桃花,面无表情开口。

    后者那张决绝赴死的面孔,露出一丝狐疑。

    “甘露攻打甲子城失败,截掠第六盏天门的天道分身也失败。我倒是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宁奕蹲在桃花面前,淡淡道:“听说你在琉璃盏内留了一缕魂魄,不知搜魂之术,能否窥见一缕天机?”

    “你!”

    桃花神情剧变,她猛地啐了一口,“宁奕,你不如直接杀了我,我绝不会出卖先生的。”

    “是生是死,已由不得你。”宁奕摇了摇头,他猛一摔袖,桃花重重飞起,撞在石壁之上,昏死过去。

    张君令挑起眉头,好奇问道:“搜魂之术,真能窥探到琉璃盏那边的天机?”

    “刚刚那番话……骗她罢了。”宁奕苦笑一声,“如果真能做到,我哪里还会耽误,直接搜魂便是。”

    这番手段。

    倒不是不可能。

    天地之间,皆有一缕因果串联。

    如果宁奕炼化了因果卷和命字卷,或许还真有可能做到……但眼下,搜刮桃花魂魄,几乎无法窥探到琉璃山的下一步天机。

    除非,甘露本就将计划告知于她。

    “不杀桃花,倒是真的,如今已没了杀她的必要。不如留她一命,当做质子。”宁奕轻声道:“或许韩约不在乎,但……我想试一试。”

    跟随甘露最久,最受甘露宠爱的,便是桃花。

    壁穴另外一边。

    徐清焰整理好衣衫,收拾好棋子,即便隔着帷帽,她也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宁奕。

    经历了太子夜宴的争执之后,她逃离天都,始终无法面对本心。

    这段时日的修行。

    徐清焰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她发现,自己错了。

    原本平静如海面的心境,一见到宁奕,便倏忽乱了。

    “宁先生,我听说你去北方妖族天下了。”

    心中一声长叹。

    咬了咬牙,徐清焰先开口,她逼迫自己抬起头,直视宁奕,“那封信……我收到了。”

    宁奕微微一怔。

    离开妖族天下之前,他提笔在将军府写了许多封书信。

    其中最简短的那一封,就是写给徐清焰的。

    宁奕与徐清焰对视一眼,立即移开目光。

    他没有直视那面皂纱,而是轻声道:“你平安就好。”

    徐清焰低眉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从妖族天下赶回大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见自己啊。

    她捂住骨笛叶子,觉得心中暖暖的。

    颇有些愚钝的张君令,直至此时,才察觉出二人之间氛围有些不同寻常的尴尬,似乎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神情微妙,环顾一圈,只见二人各怀心事地陷入沉默,于是重重咳嗽一声。

    “宁奕。”

    张君令皱起眉头,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既然韩约已经把手伸出东境了,那么所谓的第六盏天门身,你确定只有徐姑娘一人?”

第四百五十五章 黑暗中的冠冕

    东境琉璃山。

    华盖笼罩,霞光掠转。

    琉璃山名,听上去一片澄澈,但若是踏足其中,便会立即明白,琉璃二字欲掩弥彰,只是掩饰罢了。

    浓郁的血腥气息充斥其间,山上流淌赤红小溪,潺潺连绵,越是流淌越是粘稠,整座小山,破开琉璃霞光,看上去就像是一颗巨大头颅,天灵盖处鲜血流淌,蔓延至五官各处。

    那座像极了妖兽硕大头颅的琉璃山头,山顶宫殿两旁,飘摇大旗,旗杆是“山顶”土生土长立起来的两根弯曲犄角。

    天边四道流光,气势狼狈,转瞬掠来,落在山顶宫殿之前。

    甲子城大败。

    四位灾劫的神情颇为难看,但落在山头,却讶然发现,日日夜夜歌舞奏乐的殿内,竟是一片寂静。

    先生……不在琉璃山?

    大殿之中,静地落针可闻,倒是微风吹拂,露出阵阵帘纱之中的年轻身影。

    那道身影原本站在殿内,面对一面镶金石壁,欣赏着石壁上新摆放安置的画作。

    但四位灾劫降落的穹外声响,惊动了他。

    年轻男人转过身,缓步而行,一路穿过纱帘,白布,最终来到了殿外。

    “……二殿下?”

    浑身闪烁噼里啪啦雷光的“雷灾”,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在他印象中,二殿下素来不苟言笑,而此刻看起来心情并不糟糕。

    甲子城大败的消息,应当传到琉璃山了才是。

    四位战败灾劫,心头皆是有些惶恐,一时之间无人敢先开口。

    “抬头。”

    李白鲸笑着开口。

    琉璃山千万鬼修,以甘露俯首是瞻。

    而甘露……这位被大隋天下无数生灵唾弃谩骂之人,从北境斩龙后,被二殿下选中开始,所作所为,当真担得起东境的“先生”二字,驱狼吞虎,一路搏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四位灾劫抬起头来,所见巨大宫殿,漫天纱帘飞拂,似有神力作用,那垂坐宫殿尽头金壁的“画作”,原本被千层白纱遮掩视线,此刻白纱尽数飞起——

    那是一副巨大的棋局。

    黑白落子,因果成线,这副棋局,此刻密密麻麻填满棋子,已到了最后收官阶段,每一枚棋子,都有着愿力加持。

    若洛长生来到这里,动用因果道境,望向这副棋盘……所能看到的,绝不会是一场棋。

    这棋盘内,蕴含的乃是两座天下,分流大势。

    是死寂无声的金戈铁马。

    是涉及苍生的虚弥气运。

    长陵烈潮后,李白鲸失势朝野,困锁琉璃,他借着最后一块顽地,与天都兄长展开了最后的皇权之争。

    这座棋盘,其实从叶长风大驾光临琉璃山,打碎宫殿之后,便有了。

    李白鲸亲自修葺殿壁,亲手一刀一斧,在这里凿刻出十九道纵横棋盘,身为大隋天下未来的“皇权继承人”,若是只会借用外力,自身没有本事……哪有机会走到这一步?

    跪拜而下的这几位灾劫,根本看不懂二殿下的棋局。

    大隋天下,能看懂东境琉璃山这局棋盘的,凤毛麟角。

    谪仙,宁奕,太子,若是来到这里,便能看出——

    这其实是李白鲸从出生那一刻,就开始的争弈皇权之局!

    因果落子,拉扯极长。

    前期起势晚而有力,一度压制对手,只可惜中盘一个失误,便被对方连扳数城,甚至挑断棋筋……李白鲸在这局棋盘上,以因果命数推演的对手,从来就只有太子一人,曾经起势过一段时日的西境,从未被他放在眼里。

    现如今。

    已是“必死之局”。

    在大隋气运吞咽的狂潮之中,几乎已寻觅不到一线生机。

    李白鲸柔声道:“四位,可知世间何事最可悲?”

    四位灾劫,神情惘然,彼此对望。

    他们从二殿下语境之中,竟感到了一丝悲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落得……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不算可悲。”

    “此为,大义。”

    长久停顿。

    二皇子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四人,这四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若东境战败,先生战死,你们可愿与我一同赴死?”

    这个问题很重要。

    这个问题,会直接影响到他接下来要做的某个决定。

    然而答案已经出现了——

    四位灾劫低垂眉眼,俯下头颅。

    “殿下……”

    几人喉咙沙哑,酝酿长久,终是沉默。

    没有人给出答案,这便是答案。

    李白鲸笑了笑,“诸位,本殿能与中州打到现在,全靠你们……你们,没有心啊。”

    看似褒赞,实则一语双关。

    琉璃盏内牺身的鬼修,哪里还有什么“心”?

    一缕命魂留在盏内,便悍不畏死,与三圣山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他们唯一怕的,就是琉璃盏没了。

    这些无心之辈,与圣山剑修不一样的。

    成也鬼修,败也鬼修。

    若有朝一日,甘露倒下,这些鬼修……反来噬主,琉璃山无需再打,便自行瓦解。

    “殿下是觉得,东境已经败了?”

    雪灾声音沙哑,率先开口。

    甲子城之战,先生三具法身加持,又是夜行突袭,此乃气运之战,东境倾力而出,结果被打得崩溃瓦解……这一战,实实在在,伤到了元气。

    “东境……早就败了。”

    李白鲸笑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以一境之地,如何去与全天下为敌?但东境败了,不意味着,我就败了。”

    “我还是有机会的……”

    “我……还是有机会的。”

    话音缥缈的重复了两遍。

    他抬起头,望着琉璃山穹顶流淌如华彩的霞光,呢喃自语,道:“你说得没有错……有时候,要将棋局看得更大一些……”

    四位灾劫,神情震撼。

    他们在琉璃山看到了这辈子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大殿千层白纱飞拂。

    露出一片极其狭窄,逼仄的阴翳。

    那人早就站在了这里,不知站了多久,从李白鲸凝视棋局的那一刻,他就站在阴翳黑暗之中……而直到走出的那一刻,才被四位灾劫发现。

    殿柱垂落倾洒的一片影子,将他遮掩。

    他柔声细语,道:“二殿下,你和甘露,的确是不一样的人。”

    “是么……”

    “你我先前只是泛泛见过几面,所以你并不懂我。”

    李白鲸洒脱笑了笑,道:“我那位兄长太厉害,本以为胜局已定,没想到烈潮之后,我直接被拔了棋筋。这场博弈,斗至如今,已经太累了。”

    “我可以死,但不能输……甘露替我背负了那么多,这场博弈,就算是为他,也要赢下来。”

    “这一次,换我为他承担代价好了。”

    黑暗中的那人长叹一声,感慨道:“被甘露拒绝后,没有想到,能收服殿下您……有些话,必须要再说一遍,加入我们,可就无法再坐上光明皇帝的宝座了。或许你会被唾弃一万年。”

    “前提是大隋天下,还能存在一万年。”李白

    鲸面无表情,淡淡道:“不要再废话了,甘露回来,你就死定了。”

    那人笑了笑,从黑暗中走出,一只手掌,。

    “恭喜你,二殿下。”

    “你做了明智的选择……因为黑暗之中,同样有一座冠冕为你而留。”

    四位灾劫,神情猛变。

    整座琉璃山大殿,轰隆一声,似乎坍塌一般,陷入长夜之中——

    ……

    ……

    长夜之中没有火光。

    永堕黑暗,眼中不可再见光明。

    崩塌的金壁,璀璨的棋局,在漆潮的冲刷之下变得愈发古老,李白鲸缓缓回身,他缓步而行,肩头掠过的白纱,瞬间变为黑纱。

    那道黑影与他并肩而行。

    四位灾劫,被黑暗吞没,化为了与当初小雷音寺火灾一般的存在。

    那人笑着伸出一只手,点向大殿尽头,“看吧。棋局变大了。”

    二殿下站在自己雕刻的十九道棋盘之前。

    他的瞳孔,化为了纯粹的漆黑之色。

    那面棋盘,在眼中不断扩张,无数的信息,话语,声音,如涟漪般在脑海内波散,与棋盘一同扩大的,还有自己的神海。

    这是一种无比玄妙的感觉。

    他好像看到了世间万物。

    在黑暗中,得到了“永生”。

    “我们有千万双眼,注视着这片人间。”那人的声音很温柔,有着令人神魂安眠的效力,“这是神灵无偿的馈赠,是世间最大的宝藏。殿下,所有的牺牲,都在为最大的那盘棋布局,恭喜您……今日入局了。”

    他转头望着李白鲸。

    二皇子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漠,没有一丝一毫喜悦,波动。

    他蹙起眉头,意识到了这位皇子与其他“堕落者”的不同。

    “我的意识很清醒。”李白鲸轻声道:“不必给我灌输你的理念,我要做的,就是赢下我的这局棋。”

    他望向影子,“我已经没有了选择,你们也一样。”

    “甘露的第六盏天门还缺一道分身……我要你们为我带回一个人。”

    “你是说徐清焰?”影子蹙起眉头,干脆利落道:“执剑者在大荒,此事办不到。”

    “不是她。”李白鲸呵呵低笑,摇了摇头。

    他将手掌按在巨大棋盘之上,灼烧出滚烫的黑色烟雾,气运缠绕,因果连绵,这一招杀……落在了底角。

    “既然你们能在那里刺杀教宗,再去一次,应该也不会失败。”

    大殿之中,陷入死寂。

    影子长久沉默之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可以一试。”

    “静候佳音。”李白鲸懒得多说什么,直接拂袖。

    轰的一声。

    整座琉璃山黑暗支离破碎——

    一切如梦幻泡影,黑色纱帘瞬间化为白色,站在二皇子身侧的影子瞬间被虚无冲刷殆尽。

    李白鲸瞳孔内的漆黑缓缓消退。

    微微侧首。

    身后的四位灾劫,保持着先前一模一样的姿态,动也不动。

    “黑暗之中,留有我的冠冕……”

    他轻声笑了笑,坐在大殿尽头的铁王座上。

    霞光停留在王座之前。

    男人陷坐在黑暗中,背后是一副巨大的破碎棋盘,最新的落子之处,被按出了一个凹陷的黑色手印。

    ……

    ……

    (ps:1,这一章写了很久,信息大而隐,写完之后,甚是舒畅。诸位读者,若是在数十章,百章,或是完结后再回来看,应会发现许多“惊喜”。2,晚点还有一章。)

第四百五十六章 没有人知道它曾来过

    水流潺潺。

    天光明媚。

    从昏睡之中醒来的小昭,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车厢内,头脑一阵昏涨,根本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但是隔着车帘,听见了一阵嘈杂的交谈声音,其中还掺杂着小姐欢喜的声音,以及某个厌恶的熟悉声音。

    她心底一沉,偷偷掀开一角车帘。

    果然。

    小昭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那张面容。

    远方一颗槐树下,徐清焰席地而坐,双手捧着面颊,摆出一副安安静静聆听的姿态。

    宁奕就坐在她对面,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姐听得入了神,浑然忘我,时而严肃,时而掩唇巧笑,竟连帷帽也摘了下来,摆在身旁。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后,小昭面无表情,重新将帘子摆回原处,木然躺下,全当自己没有醒来过。

    ……

    ……

    “甲子城大胜……于是我便赶回了这里。”

    与徐姑娘相见,宁奕自然是欢喜的。

    他先是简单聊了几句,然后徐清焰问起了自己北上经历,宁奕以有惊无险四个字匆匆带过。

    宁奕很清楚,如今可不是叙旧的时候。

    自己的北上经历,在此刻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徐清焰明白,在这趟东境战争中,她对于天都己方的意义,以及对于东境韩约的意义。

    花费了一些时辰,将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

    宁奕道:“韩约六盏天门,只缺一尊天道化身,若让他寻觅到合适宿主。六道轮回,重塑气运,他踏入涅槃……定是大隋的一场浩劫。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阻拦他。”

    即便自己如今携带四卷天书,也不可让韩约成就圆满身躯……在甲子城那一战后,宁奕对韩约三尊法身有了一个大概的实力估测。

    如果想要杀入东境,自己最好要将不朽特质的力量融会贯通。

    而两座天下,能在这一点上帮到自己的,就只有后山的大圣了。

    大决战前。

    他准备去一趟后山,找猴子取经授道。

    听完宁奕所说的,徐清焰收敛笑意,严肃起来。

    她声音很轻,“你是说,韩约把我视为第六盏天门的‘宿主’。”

    “不错。”

    一道身影倒挂在树上,缓缓垂落下来。

    张君令悠悠开口,“甲子城这一战,东境如果败了,那么便是气运崩塌,朝不保夕。若找不到天道宿主,那么韩约再强,独自一人,也敌不过大势。所以,恐怕琉璃山的五灾十劫,现在都在忙着找那最后缺失的‘一’。”

    宁奕有些无奈。

    这位张大楼主,明明有好端端的草地可以坐,为何喜欢倒吊悬挂的姿态……

    “不过,你已不是之前的你了。”

    宁奕忽而一笑:“徐姑娘,即便今日我和张君令没有赶来……东境也奈何不了你。琉璃山万没有想到,你修行进境如此之快。”

    徐清焰苦笑一声,十指默默攥拢。

    是么?

    她下意识问了自己一句,然后发现,好像还真是这样……自己已不再是那只任人摆布,毫无还手之力的笼中雀了。

    “宁先生,还是要谢谢你……”她柔声道:“多

    谢你,记挂着我。”

    女子抬起一只手,摆出轻轻捂住胸口的姿态,其实是捂住那吊坠胸前的骨笛叶子。

    那半片叶子,出奇的温暖。

    今日相见。

    让她知道,宁奕上次离别前给自己的那句赠语,是真的。

    “光一直在。”

    宁奕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草屑。

    甲子城破,东境之战迎来逆转,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他瞥了眼车厢方位,收回目光,轻声笑道:“徐姑娘,就不叨扰了。我要回一趟蜀山。”

    这趟回大隋,宁奕始终弦线紧绷,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

    现在,终于有了。

    他还不知道……丫头怎么样了。

    徐清焰同样起身,本想开口挽留,尚未开口,被宁奕这句话噎住,只能敛容正色,顺阶而下,揖礼道:“替我向裴姑娘问一声好。”

    宁奕笑着点头。

    “东境战争结束之前,我都会护你周全。”

    树梢头上,目盲女子忽而恢复了正常坐姿,双腿腿弯发力,整个人由倒吊变为正坐。

    她幽幽“望”向徐清焰。

    本来只是出于跟宁奕“协议”的守信。

    而现在则不一样了。

    亲眼见到了这位神性少女出手压制桃花的场面,现在张君令心中对这位徐姑娘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即便没有宁奕,她也会留在这里“观察”。

    徐清焰无奈一笑,道:“那便……劳烦您了。”

    ……

    ……

    蜀山山门。

    这些年来,蜀山有的是冷清之时。

    最凄冷的,就是宁奕死在长陵之后的那段时日,山门荒草丛生,举宗上下一片寂静……而如今的冷清,则更多一种幽谧之意。

    大隋诸圣山,单论气运而言。

    蜀山已经实现了“逆转”,隐约有盖压天下之意,盛极一时的羌山珞珈,如今都比不过蜀山,前有宁奕挂名大都督国运加持征战东境鬼修,后有新一任星辰榜首远赴西岭问道修行,暗宗剑修更是在势潮之下,天才辈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都被外派而出,历练修行。

    于是山门,便安静许多。

    负责打扫山门雪阶的杂役弟子,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这些年蜀山进出往来的关系逐渐增加……但有些在小师叔起势之前,便有了联络。

    譬如眼前这位。

    “小公公,您又来送信了。”

    杂役望向那熟悉无比的车厢,在宁奕生死未卜,失去踪迹的那几年里,几乎是每一个月,蜀山都能见到这位小公公驱车的身影……天都皇宫的东厢,始终有一位姑娘记挂着宁师叔。

    一个月,一封信。

    漆黑马车上,小宦官双手合十,揖了一礼,对着山门杂役笑了笑。

    “有好些时日没来送信了,听说那位徐姑娘已经离开天都了……”杂役搂着扫帚,还了一礼,展眉笑道:“这次,是又给宁师叔写信了?”

    小宦官只是抿唇一笑。

    “只可惜,接信的那孩子去西岭咯,不然他准是第一个出来迎接的。”杂役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哀怨地自言自语道:“说起谷小雨这孩子,也不知道在西岭混得怎么样,这么久了也

    没写封信回来。宁先生好歹还往小山主那寄了封信,果然是人心如水,等闲易变,在外面翅膀硬了,就不想往家里飞了……”

    自顾自说了一大长串。

    “哎呀哎呀耽误您送信了……”杂役连忙开了阵纹,他挠着头,目送车厢远去,觉得今日的小公公异常古怪,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一个字都没对自己说。

    蜀山山门阵纹消融。

    车厢缓缓驶入蜀山,一路上风声缭绕,小宦官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弭,归于平静木然。

    他环顾四周,神情庄严而肃穆。

    小宦官的眼瞳之中,浮现一抹极致纯粹的漆黑,他不带感情地观察着车厢所行路线的环境,后背已经渗出了汗水。

    这趟看似太平无阻的“旅程”,其实背负着十分巨大的风险。

    稍有不慎,便会被察觉——

    因为整座蜀山,都在“千手”的感知之中!

    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蚊蝇落下,一片残羽飞起,都逃不过千手的感知……从前便是如此。

    千手成为涅槃之后,感知力只会更加敏锐。

    好在,一路无惊亦无险。

    小宦官来至小霜楼前,将一封信交于看守此山的弟子,然后原路不动的驱车离开。

    整个过程风平浪静。

    即便是感知掌控着整座蜀山的“千手”,也不能觉察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并非是她感知力不够强大。

    而是因为……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信件交付。

    已经有了数年的历史。

    这一次,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一样。

    那封书信被弟子一路呈递,放置在小霜楼的楼阁柜中。

    小宦官驱车离开,回到山门,再与杂役笑着打招呼,然后驱车远去……直至离开蜀山地界。

    所有一切,都很顺利。

    风依旧在吹,只不过小霜楼的门缝之中,随风溢出一缕黑暗,贴地而行,掠出刹那,便潜入地底,彻底掩去所有行踪。

    当年徐藏葬礼。

    影子就躲过了千手的感知。

    而如今……涅槃后的千手师姐,依旧未能捕捉到影子的潜息。

    没有爆发战斗。

    也没有触发阵纹。

    这一缕纤弱到几乎不可查觉的细影,就这么一路飘掠,穿林过石,最终来到了后山的符纸之前。

    它停顿一刹,带着灵智做出了选择——

    一缕细影,鱼跃而出。

    “咚”的一声。

    似乎是撞入了湖泊,大海之中。

    陆圣留下的符纸,溅荡出一圈微弱的涟漪。

    这一刻。

    是千手理论上最有可能感知到异样的一刻。

    可惜的是,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即便是涅槃境的大能,也有休息,放松,懈怠的时候。

    风雷山顶的石室中。

    千手正在闭关修行,吞吐呼吸,石室之内风雷浩荡,满室生光,噼里啪啦,甚是喧嚣。

    她依然能听见山门的风吹草动,依然能“看”见某座山头的走兽飞鸟。

    可是在这一刻,她没有看见,后山符纸溅起的涟漪徐徐荡尽。

    一切都归于寂静。

    没有人知道,它曾来过。

第四百五十七章 大圣出手

    微风轻拂,草屑翻飞。

    洞天内,静谧无声。

    盘膝靠坐石棺上的枯瘦身影,如石塑一般,千年百年不言不语,低垂头颅,双手搭在腹部丹田。

    遥远处传来山门奇点震颤的声音——

    接着便是轻快的脚步声,以及女子的笑声。

    “大圣。”

    “我来送酒啦。”

    闭目枯坐的身影,缓缓睁开双眼。

    猴子的面庞上,泛起一抹久违笑意。

    裴丫头抱着大大的酒坛,站在猴笼之外。

    看清之后,猴子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

    他拽了拽头皮枯黄毛发,明显看得出来有些失望,低声咕哝道:“今儿又只有一坛酒?”

    裴灵素笑眯眯将酒坛放下,“按您之前那种喝法,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师姐那些银子哪里够用?”

    猴子瞪眼,急了。

    “你你你……你们蜀山好歹也是一座圣山,连这点买酒钱也舍不得?”

    “师姐可不知道我这些酒是孝敬前辈的。”丫头耸了耸肩,道:“您呐,又要我帮忙保密,又要我从外面买酒。我又出不去后山,为了不引起怀疑,喏,只能委屈一下了。”

    猴子只能沉默,乖乖接过那一坛酒,极其珍惜地拔出酒塞,深深嗅了一口,面露陶醉之色。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搓了搓,比划一道细线,感慨唏嘘道:“每天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儿酒,我都不舍得喝了。”

    裴灵素额首浮现黑线。

    这么一大坛酒……你管它叫一点点儿?

    也是。

    按这位的喝法,来个千儿百坛的,只能算是开胃。

    真要让他喝个尽兴,恐怕得将酒液倒入剑湖宫的那片大湖里,一口气连绵喝完。

    “爱喝不喝,不喝拉倒。”

    裴灵素跟宁奕可不一样,叫声前辈算是尊敬,猴子想要“倚老卖老”,敲打暗示,那可没戏,眼看着一把手要将酒坛抢回来,猴子哈哈一笑,连忙抬掌,将酒坛牢牢吸附在掌心,整个人醉卧仰倒,举起酒坛,痛饮一大口。

    这么一口下去,大圣爷笑意盎然,抱着酒坛滴溜溜转了两圈,靠在了笼牢背后,狡猾笑道:“当然要喝!裴小丫头孝敬我的,怎能不喝?”

    裴灵素忍俊不禁笑了,双手环臂,倚靠在一面石壁上,就这么看着大圣爷“细酌慢饮”。

    “等宁奕那小子回来了……让他来买酒,他有钱。”

    大圣直接将大坛子对准嘴唇,咕哝咕哝,鲸吞牛饮,声音含糊不清。

    这哪里是在喝酒?

    暴殄天物。

    三两呼吸,一大坛酒,便少了一半。

    而剩下的那一半,则是被大圣止住鲸饮之势,好生收住,这一口酒只是杀馋,接下来可就真是细酌慢饮了。

    以往丫头来送酒。

    一送就是十几坛,时隔一周,半月。

    而无论送多少,猴子都是一饮而尽,于是裴灵素便发现了,对他而言……送一坛,和送一百坛,本质上都没什么区别。

    于是她便改了“送酒”的规则。

    若不闭关,便每日来送酒,而且只送一坛酒。

    这样,也能陪猴子闲聊消遣,打发时间,

    以免这位前辈太过无趣。

    事实上,在猴子困锁蜀山的漫长岁月里……这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时日,无论是陆圣还是宁奕小子,都远没有这位丫头讨人喜欢。

    又会送酒,说话又好听,而且“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个小丫头被后山外的天道气机锁定,“一时半会”无法离开后山,与自己一样,是个“囚徒”。

    当然了。

    这里的“一时半会”,是针对于他的时间。

    他的时间……是无限的。

    在漫长到一眼望不到起始,也望不到终点的无量岁月里,陪伴自己度过孤独面壁时光的裴丫头,也只不过是海潮里泛起的一朵浪花。

    终究会翻没下去。

    “就算宁奕给前辈你买了酒,我呀,也是每天只送一坛。”裴灵素挑了挑眉,一本正经道:“这天下的好酒虽然多,但若是按你那种喝法,很快就腻了,到时候可就没意思了!”

    猴子苦笑一声。

    宁奕那小子,可不敢忤逆自己的意思。

    这小丫头,倒还真有三分胆色,敢管着自己……只不过,这样也好。

    裴丫头说得对啊,若是宁奕回来了,每天给自己送来喝不完的美酒,这漫长岁月里的最后一点乐趣,很快也就消磨了。

    一个人所喜欢的,往往不是最好的。

    而他所未能拥有的。

    “小丫头,宁奕就快回来了。”猴子忽然一笑,声音沙哑道:“你猜猜他见到你醒了,会是什么反应?”

    裴灵素讶然一惊。

    她眨了眨眼,确认猴子没有欺骗自己,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已了解这位前辈的秉性,虽然有时候会开些玩笑。

    但涉及某些事情的时候……这位大圣爷,出奇的正经。

    比如,涉及宁奕。

    她是真好奇呀,猴子前辈明明被困在牢笼中,却好像对外界事情了如指掌……这就是传说中的执掌因果么?

    那么这座牢笼。

    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他之前给我写了一封信啦,说是要去妖族天下了,如今能平安回来便好。”裴灵素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牙齿,以及脸颊两旁的小梨涡,“我呢,反正也出不去,安安静静地在后山等他便是。他若回来,见到我醒了,定会非常欢喜。”

    猴子啧啧轻叹一声。

    “定会……非常……欢喜……”

    石猴的眼神中,诞生了千年未现的新鲜情绪。五百年前,他听陆圣说修行之道,说大隋图志,有过好奇,有过疑惑,千奇百怪,那是一种别样的体验,坐在牢笼中,看一段过客人生。

    五百年后。

    那个叫宁奕的小子推开山门后,他那颗本已枯死的石心中,多出了其他的情绪。

    陆圣给了他希望。

    宁奕则是给了他温暖。

    这个叫裴灵素的人间小姑娘,则是切切实实给他带来了欢乐,而目睹着这两个小家伙的相爱相守,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了一阵。

    羡慕。

    这种情绪,应该是叫羡慕吧?

    遥远到几乎模糊朦胧的记忆,即便是沉眠中都记不起的画面,在此刻竟然变得清晰起来。

    很多很多年前。

    自己未被困在这

    片牢笼中前……似乎也是拥有许多东西的。

    猴子陷入了恍惚之中。

    他看着笼牢外的裴灵素,丫头没有觉察出猴子的异常,靠在石壁一侧,扳着手指头轻声细语,一件一件,说着与宁奕之间的细微琐事。

    在说到宁奕的时候。

    女孩的眼中是有光的。

    微风吹动发丝,紫衫漂浮摇曳,似乎有冰冷的风雪掠过,这副画面贴着笼牢切割替代,一瞬间将猴子的视线替换。

    他……见到了不愿去见的故人。

    枯死的石心,狠狠一颤。

    大圣闭上双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忽然之间,他猛然睁眼,瞳孔之中闪过一丝冷漠。

    坐在牢笼中的猴子,冷哼一声,并无其他更大动作,只是双手握拳。

    十指攥拢的那一刻——

    “啪”的一声!

    一圈暴涨的金芒,便从这具枯瘦干瘪的身躯之中荡出,漫天沙尘被金光拍散,整座巨大牢笼,都被撑成原先的数倍大小。

    靠在石壁上的紫衫女子被吓了一跳,狂风铺面,将她掀倒。

    裴灵素跌坐在地,神情震惊,望向一瞬“失控”的大圣。

    一圈磅礴劲风,穿透石山,漫长甬道,即便有牢笼囚困,仍然无法阻挡这一缕气机荡散震出!

    这缕气机,瞬间荡出甬道,荡出后山。

    围绕着秘境石壁的猴子,上蹿下跳,感受到了一股沛然气机,被冲刷之时,抓耳挠腮,兴奋地直叫,未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而后山小溪对面。

    刚刚拼尽全力,撞入符箓另外一面后山世界的“影子”,还没落地,就被余波扫中。

    仅仅是一缕气机。

    便直接将这缕影子捏地粉身碎骨,彻底化为虚无!

    身为困锁笼牢内的“受刑者”,荡出这缕气机。

    是要受到惩罚的。

    后山禁地内。

    漫天金灿光芒,在竭力对抗着猴子的纯阳气,那几乎扭曲变形的笼牢,艰难压制着地面上的枯瘦身影。

    一缕金灿雷劫,同时从石山穹顶落下。

    轰隆一声。

    直接击落在大圣头顶。

    裴灵素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凶悍的雷劫,竟然连“不朽”的身躯,都无法安然承受,一缕枯瘦毫毛被劈得炸开,雷光填满了整片视野,猴子一声不吭,坐在磅礴雷光之中,这道金灿雷光气势如虹,如瀑布垂落,冲刷地面。

    石猴黑袍沐浴雷光,荡散开来,天灵盖颅顶位置,裂开了一道细狭的缝隙,他摆出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姿态,神情冷漠而又专注,裴灵素这才看出……原来大圣一身都是伤痕。

    即便身为不朽,不死不灭……也会受伤。

    “丫头。”

    大圣爷沙哑的声音,在雷光之中响起。

    他淡淡道:“不必担心……刚刚与你无关。”

    裴灵素怔了怔。

    “有只恶心蛆虫溜进来了。”

    抬头望着苍穹,猴子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石山光明笼牢的上方,轻声开口。

    “这只蛆虫,太弱小了……一根手指,就捏死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不能没有你

    风雷山头,石室静谧。

    盘坐石室之中的千手,神情安详,忽然挑起眉头。

    她轻轻咦了一声,睁开双眼,一步站起踏出,身形瞬间消失在石室之中。

    下一刹,千手便出现在一座小山之上。

    她微笑望着面前。

    微风荡漾,一片落叶飘过。

    平静如湖面的空间,忽然之间,荡开一缕波纹!

    紧接着,一扇门户洞彻而开——

    人未至,声先到。

    “师姐。”

    一袭黑袍,踏出门户,宁奕面带笑意,来到小山头,装模作样抬起双袖,叠掌揖了一礼。

    宁奕柔声道:“师弟想你了。”

    千手会心一笑,摇头骂道:“少来这套,矫情得很。”

    她望向宁奕。

    一袭黑袍,看似平平无奇,但其内隐藏气机却十分复杂。

    “你去了西岭,东境……还与鬼修交手了?”千手只是一瞥,就猜了个**不离十。

    宁奕苦笑一声,道:“果然还是瞒不过您,刚刚在甲子城,与韩约打了一架。”

    他简单将自己回到大隋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东境战争,蜀山作为西境圣山,并不参与介入此战,所以蜀山全宗闭关静修,但这并不意味着千手不关心这场战争。

    事实上,暗宗谍报的大部分力量都被派往了东境,一是因为西境太平,二就是因为千手挂念着此战走向……自己师弟是东境之战的挂牌大都督,未来要与韩约决一死战,若三圣山能再对弈之时便将鬼修扳倒,便是天大好事。

    “韩约很强,比当年长陵的守山人还强……”

    千手神情凝重,喃喃道:“若只是星君之境对捉厮杀,即便是我全盛时期,恐怕也无法做到以一己之力,在甲子城灭杀这三尊法身。”

    “宁奕,你现在……真的很强。”

    “师姐谬赞了。”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这算不得什么的。”

    千手眼神复杂,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下生出恍惚,这个少年啊,可是自己看着在蜀山长大的,从懵懂无知,到如今的独当一面。

    “我本来担心,东境之战,你和韩约的最后一战……”

    千手眼色变得柔和,道:“师姐心想,铁律皇权算个狗屁?若你跟他真有这么一战,我定要让韩约提前身死道消,琉璃山倾巢覆灭。”

    “师姐,你未免对我也太没有信心了吧?”宁奕哈哈一笑。

    他的心头忽然一暖,却又被这句话戳到了。

    酸酸的。

    宁奕看着千手那双含笑的双眼,知道师姐是认真的……师姐晋境涅槃,以她的性格,绝不会考虑铁律规则的限制。

    若自己陷入险境。

    她必定会出手。

    “现在不会了。”千手轻轻笑道:“我的小师弟天下无敌,何惧区区韩约?”

    宁奕意味深长笑道:“告诉师姐一个好消息,我在西岭见到了谷小雨。小家伙的修行速度很快,要不了多久就能晋入命星。再过不了多久,说不定太和宫会有请帖寄到蜀山。”

    师姐摇了摇头,笑骂道:“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要让太和宫寄请帖到蜀山,全天下人不就都知道,我蜀山的大弟子被道宗拐跑了?”

    宁奕哈哈一笑。

    “小师弟。师姐这边……也有一个好消息。”

    千手观察着宁奕神情,说了四

    个字:“丫头醒了。”

    宁奕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凝固,在这一刻,整个人似乎化为石雕。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奕傻傻看着师姐,喃喃道:“师姐……你……你说什么?”

    神海像是被石破天惊的一锤子砸中了。

    只不过……这一锤,一点也不疼,也不痛,只是让他整个人陷入了发懵的状态,脑海里嗡嗡嗡的。

    一片空白。

    “丫头,醒啦。”千手笑眯眯看着宁奕,一字一句,缓慢重复。

    “丫头……”

    “醒了……”

    如梦初醒的宁奕,终于明白了师姐的话语,仍然处于发懵的状态,但他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嗖的一声!

    宁奕脚尖点踏山顶,身形化为一道飓风,向着后山方向掠去——

    清扫台阶落叶的几位杂役,只看到一阵劲风席卷。

    “这是……宁小师叔?”

    杂役们对视一眼,神情恍惚,他们根本就没看清那道黑袍卷地而过的具体影像,只不过那位传奇小师叔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

    “是宁小师叔回来了?”

    “宁师叔回来了!!”

    一传十,十传百。

    整座蜀山山门都知道,宁师叔回来了!

    ……

    ……

    千手与宁奕二人,站在蜀山后山的陆圣符箓之前。

    宁奕此刻终于恢复了清醒。

    他停住了前掠之势,比起先前的激动,现在更多的是紧张。

    很难想象,这位刚刚出手在甲子城灭杀韩约三尊法身的“大都督”,竟会有如此紧绷的一面。

    宁奕站在符箓之前,久久没有伸手触碰。

    “师姐,丫头的伤好些了没?”

    “师姐……她醒来多久了?”

    “师姐……丫头能够下床,走路么?”

    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去问。

    因为丫头的“病”,实在是太熬人了。

    自己有着太热切太热切的希望,哪怕他之前只是渴望着丫头能睁开眼,与自己对视一眼。

    可当他真正得知,丫头醒来的时候,他在担心。

    丫头的神海会不会留有旧疾。

    丫头是否还记得自己。

    丫头……

    太多太多,关心则乱。

    千手只是安静陪在师弟身旁,安静等着师弟把所有问题都问完。

    她太能理解此刻宁奕的心绪了。

    这世上啊,没有一个人,比宁奕还要更在乎丫头了。

    所以,这些问题,所有的担心,焦虑……千手都没有回答,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她只是轻声安慰道:“出发吧,去到那座后山。所有的问题……你亲口去问她好了。”

    简简单单的伸手,触摸符箓。

    像是过了百年。

    耳旁风光变幻,长空凛冽。

    宁奕站在了小溪之中,他看着远方树林,白猴倒挂,叽叽喳喳,那是自己记忆中的景象,但不同的地方……则是它们看到自己的时候,反而沉默了。

    整座后山,一片寂静。

    小溪溪水里倒映着一轮酡红的落日。

    整条长溪,都被染得鲜红。

    宁奕敏锐觉察到了一缕阴暗污浊的气息……他的神情瞬间阴沉下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缕气息属于谁

    影子。

    影子来过了后山!

    “锵”一声。

    宁奕直接拔出细雪,并且灌注滚滚神性。

    剑气翻飞,脚底踩踏的溪水轰隆炸开,在空中溅荡翻滚的水滴,凝作冰珠,化为霜屑。

    他的神念瞬间铺满整座后山。

    满山猴林,一片噤声,感受到了那股极其庞大而且富有杀意的神念。

    宁奕皱着眉头,踏出溪水,一步步向着后山禁地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

    但神性流动翻滚地很快。

    思路运转地更快。

    丫头不在后山猴林里……影子也不在后山猴林里。

    远挂天边的一缕神念,让宁奕感知到了那座水帘洞天的景象,玉床空空荡荡,无人居住。

    云州案所牵连的影子……绝对跟东境有关。

    韩约寻找第六座天门化身,很有可能找到了裴灵素头上,很久之前,他就在罗刹城打过丫头主意……而北境大荒只是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赌手,落在蜀山后山。

    影子来到了后山。

    并且要对丫头图谋不轨。

    所有的思绪,在一瞬之间完成凝结。

    宁奕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凉。

    他根本无法接受影子玷污自己的丫头,一丝一毫……更无法接受自己所感应到的这缕未来气机。

    丫头很有可能是为了逃命,误入后山禁制了。

    他来到禁制之前,握紧细雪。

    接下来,便是破山而入……至于大圣爷的清净,他可顾不得了,如果那一缕影子被自己抓到,他便要让对方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当宁奕站在后山禁制的白线前时,滔天杀意,写满脸上。

    而下一刻。

    蜀山山门,发出了轰隆隆的低沉震颤声音。

    那扇尘封的古老山门,缓缓抬起,青色藤萝摇曳吹拂,石门自下而上的开合抬起,一袭紫衣出现在面前。

    当石门完全抬起。

    两人怔怔看着对方。

    在这一刻,宁奕怔住了,他的神念瞬间掠满石山。

    没有影子……

    却有一个背靠石壁,对自己竖起中指的枯槁猴子。

    直至此刻,宁奕才恍悟。

    有大圣的存在,哪里容得到影子撒野?

    自己在小溪那边感应到的一缕气机,便是影子残余的最后痕迹……踏入后山的影子本尊,早已经被碾压成虚无了。

    丫头平安无事。

    丫头……平安无事。

    宁奕嘴唇无声地默念着,上前一步。

    啷当一声。

    伞剑落在地上。

    夕阳余光下,两道身影,紧紧相拥。

    裴灵素怔怔感受着那份温暖,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感觉喉咙前所未有的沙哑,枯涩。

    说什么安安静静等他便好。

    真正见面之时,心是炽烈的,狂跳的,激动的,颤抖的。

    “丫头……”

    宁奕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在风中颤地厉害。

    宁奕用力抱紧怀中那个小小的人儿。

    “我不能没有你。”

    那个小小的人儿,眼角滚出两颗泪珠。

    她将头颅紧紧埋在宁奕怀中,用力很深很深地点头。

    然后声音很轻地开口回应。

    “我也是啊。”

第四百五十九章 比起想念来,千年何其长

    宁奕和丫头在后山久久相拥。

    这副画面,或许放在蜀山每一位修行者眼中,都是极美好的一幕。

    但若放在此刻山洞囚笼里某位喝酒的前辈眼中……这一幕,就没那么美好了。

    一道低沉的,烦躁的沉喝响起。

    宁奕这才意识到,山洞里还有一只出不来的猴子。

    他望向石洞深处。

    光笼里的猴子,一边喝酒,一边神情幽怨,咕哝道:“情情爱爱,腻腻歪歪……”

    收回自己对裴小丫头的赞扬。

    说一套,做一套。

    这小丫头见了宁奕,哪里还能像之前那么淡定?

    空气中的酸味……真是令人厌烦呐。

    似乎是听到了猴子的心声,或者是口中喃喃咕哝的声音,宁奕对山洞尽头的大圣报以一个略有歉意的笑容。

    他在心底默念。

    “抱歉了啊,前辈。宁某要不仁不义一次了。”

    他抱起丫头,站在山门外。

    神性催动石门,轰隆隆的尘土飞扬声音中,那扇刚刚开启的石门,缓缓降落,重新关上。

    宁奕在心中补充道:“前辈,虽然很想找你聊一下神海异变……但现在真的不方便。”

    希望大圣爷能听见吧?

    而石门那边,正在饮酒的猴子,此刻目瞪口呆,气得无话可说。

    混账小子!

    竟然敢关自己的门,禁自己的言?

    他气得起身,狠狠踢了一脚猴笼,漫天光屑纷飞,哐哐哐的声音在狭窄山壁内四处回荡。

    奈何他只能踢几脚笼子发泄。

    只不过是一个“囚徒”身份,最多也就是隔着山壁骂上几句,其他的……毫无办法。

    ……

    ……

    夕阳西下。

    余晖散漫。

    石门关闭之后,两个人长长相拥,谁也没有说话,感受着这份安静——

    终于等到了。

    我的丫头啊。

    宁奕紧紧搂着,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只是两人这副亲昵无间的姿态,引得许多猴子围观,这些猴子抓耳挠腮,眼神里满斥着好奇讶异的情绪……只是无人开口,并不热闹,反而是一片死寂般的静默。

    这样的静默,以及被猴子围观的感觉,让人十分不舒服。

    丫头觉察到了一丝尴尬,声音很轻,“哥……有东西看着呢。”

    宁奕这才恨恨抬头。

    他眼神幽怨瞪了一眼树梢头倒挂着的最近的那几只猴子,眼神中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

    赶快滚蛋!

    不然……有你们好看!

    可惜的是,平日里那几只胆小如鼠的猴子,此刻一改性格,只是抓了抓腮毛,浑然不理睬宁奕,仍然直勾勾盯着两人,尤其丫头。

    裴灵素的小脸蛋儿更红了。

    她的声音轻如蚊蝇,几乎哀求的轻声嘤咛:“哥……回我住处吧。”

    “哼,你们给我等着。”

    宁奕最后恨恨瞪了一眼猴子。

    在一道惊呼声中,他拦腰抱起丫头,两人化为一道流光,掠向远方山峰石洞的水帘洞天之中。

    一袭黑衫,撞破水帘。

    踏入洞天的那一刻,宁奕便怔住了。

    许久不见。

    这片水帘洞天,比起自己当初剑气开凿时候的简陋,如今已是另外一副模样。

    完全变了!

    丫头重新以阵纹拓改了洞府,改变了布局,这座洞府,不再清冷,而是完美复刻了小霜楼的布局……这里所摆放的木质家具,壁炉,书桌,几乎都与小霜楼一模一样。

    裴丫头,将这座水帘洞天,打造成了第二个“家”。

    看到这一幕,宁奕心头又是一酸。

    “丫头……你醒来,多久了?”

    裴灵素双手替宁奕擦了擦面颊,尤其是眼眶,她柔声笑道:“很久很久啦。你回蜀山,师姐没对你说吗?”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裴丫头看出来了。

    石门洞开的那一刻,见到自己的男人,似乎是在焦急寻找着什么,然后震惊于自己的出现。

    师姐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应该只是告诉他,自己醒了,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丫头双手抚摸着宁奕面颊,感应着那久违的温度。

    她看出了男人的几次欲言又止,以及语塞,温柔说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有好多问题想问,其实我也一样。”

    “这次见面,你不用担心我走了。”丫头抱住宁奕,两个人栽倒在榻上,她笑得很开心,拉长声音,“我们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时间~~”

    ……

    ……

    神海梦醒。

    生死归乡。

    当两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相逢的恋人,诉完衷肠,月已高悬山头。

    潺潺水帘,倒映洞府炉火,一片柔光,满室生辉。

    不知何时,两人已合被而眠,揉在一起。

    裴丫头呢喃着,缩在宁奕怀中,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额首顶着宁奕下巴,似乎是睡着了。

    她醒来的故事,并不长,也不复杂,每日里的闲杂啊,琐事啊,以及跟大圣相识相熟的过程,用了不到半时辰便说完了。

    接下来,便是她一件一件,听宁奕去说。

    太子请帖,天都夜宴,烈潮余烬……

    北境大荒,遭遇刺杀,神海异变……

    北上妖域,两境开战,夺卷而归……

    宁奕本想一笔带过,潦草略过,可是丫头实在是太聪明了。

    她细细的刨根问底,安安静静听着自己在后山时日里,宁奕所遭遇的事情。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剑行侯府的那样。

    无论宁奕每天在外面做了什么。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情,就是与丫头分享……在那个时候,珞珈山令牌与将军府遗孤身份都不能暴露,丫头只能待在府邸里,哪儿也去不了,即便是去集市街头买菜,也要小心翼翼。

    如今……其实也一样。

    只不过,换了地方。

    剑行侯府邸,变成了后山水帘洞天。

    但是这份习惯,依然存在。

    若我不能看见外面的世界,那便请你……来当我的眼。

    丫头听得时而笑出咯咯娇憨声,时而担忧焦虑。

    哪怕宁奕如今已经平安归来了,当她听到每一盘杀局,每一缕杀机之时,仍然会觉得担心,后怕。

    听到后面,她像是睡着了。

    丫头闭上了双眼,但是长长的眼睫毛,低垂眨动。

    宁奕看着裴灵素这副模样,一下子就想到了灵山治病之时的场面,那时候丫头神海受伤,精神不好,每日都要休息沉睡许久。

    他轻轻替丫头合拢了被子。

    就像是那时候所做的,一模一样。

    安安静

    静的,看她入睡。

    “哥……然后呢?”

    女孩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了,只不过轻的像是梦呓。

    宁奕拉扯被子的动作怔住了,他靠近女孩额首,看到丫头睫毛眨动,确认是累得快睡着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意识。

    他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光洁额头,然后分离。

    “然后……我就回来了。”

    丫头蹙起眉头,声音断断续续,游离飘忽,比之前更轻了。

    “甲子城赢了……天道分身没找到……韩约……会认输吗……”

    宁奕安安静静看着沉睡的丫头。

    比起想念来,千年何其长。

    比起相见来,千年何其短。

    他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其他的,就不要担心啦。”

    ……

    ……

    后山禁地,月黑风高。

    猴林之中一阵骚乱,几只猴子,被宁奕打得上蹿下跳,撒丫子狂奔,但怎么逃都逃不过宁奕的剑鞘,一时之间,整座猴林鸡犬不宁,满地猴毛。

    片刻后。

    猴林重新寂静了。

    傍晚造孽的那几只猴子,此刻缩在丛叶茂密.处遮掩身体,泪流满面,身上毛被拔了个秃光,只能搂着身子瑟瑟发抖。

    宁大恶人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离开猴林。

    不过才离开这几个月,就忘了谁拳头更硬了。

    自己不教育一下,那还了得…还有没有王法了?

    “轰隆隆——”

    石门开启。

    宁奕缓缓步入后山禁地,他站在那座牢笼之前,月光弥漫,摇曳散落,照在那袭枯瘦黑袍肩头。

    猴子背对宁奕,面对石壁。

    “前辈?”

    宁奕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

    猴子根本没有回头,骂了声奶奶个熊的,然后毫不留情地回了一句。

    “滚蛋!”

    这姓宁的小子不是人啊。

    关我石门,还打我徒子徒孙。

    自己不教育一下,那还了得……还有没有王法了?!

    宁奕嘿嘿一笑,翻手从袖袍洞天里取出一样物事。

    “砰”的一声。

    一尊古老泥坛,稳稳落地,这尊泥坛可与众不同,有三四层阵纹交融编织,一股粗狂的蛮荒意味,透露酒坛散发而出。

    背对宁奕的猴子,眉头挑起。

    “大圣爷,这可是我特地从妖族带回来,孝敬您的好东西。”宁奕刻意拔出酒塞,感慨唏嘘道:“此酒啊,名为‘虺骨酒’,酒香绵延,千年蛇骨酿造。两座天下罕见的旷世奇珍啊。其烈无比,一坛,抵得上以往你所喝的百坛。”

    这句话,倒是所言不假。

    这是虺蛇域特有的好酒,清鳞所赠的极品。

    妖族饮酒比大隋粗犷太多,酿酒工艺也十分不讲究,这一坛酒,由好几头虺蛇大妖的尾骨浸泡,精血蕴养而出。

    一坛酒力,不说能抵人族酿造的百坛,至少胜过十坛!

    酒塞子一拔,一股凛冽如刀的酒香徐徐飘出。

    猴子鼻子嗡动一二,神情明显变了。

    他艰难转身,满脸不耐烦地盯着宁奕,又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酒坛,许久之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来。

    “有屁快放。”

    ……

    ……

    (明日东境战争大**启程,熊猫开始加更,特此立下flag,请诸位读者大大监督~)

第三百六十章 碎在甲子

    石山之内,酒香四溢。
    宁奕所言倒是一点不假,这“虺骨酒”是一等一的好酒,师父东岩子的游记里提到过,此酒乃是由虺蛇大妖的蛇骨泡制,酿造工艺简单粗糙,但年份越长,酒性越烈,单论烈性,远胜大隋这边能找到的烈酒。
    他这趟北上去妖域,可是实实在在留了心思,给大圣寻觅好酒。
    只不过……这好酒,可不是白准备的。
    宁奕这显然是有备而来——
    果然。
    听到“有屁快放”这四个字时,宁奕就知道,猴子动摇了……他嘿嘿一笑,顺着猴子给的台阶老老实实应承下来,也不卖关子,恭恭敬敬将那坛虺骨酒递给大圣,然后席地而坐。
    他将自己北境大荒遭遇刺杀的事情说了一遍。
    宁奕知道猴子没太多耐心,所以没有提刺杀自己的人是谁,只是说对方具备了一种与神性截然相反的“至阴”特质,如深渊一般内敛。
    如今大隋天下,东境与中州,打得如火如荼。
    可猴子哪会在乎这等事?
    对它而言。
    漫长岁月里,外面那座天下,不知破碎重组多少次。
    所有人,都只不过是滚滚海潮中一朵不起眼的浪花。
    宁奕认认真真说着。
    另外一边,猴子细细把玩着酒坛,眼中只有那坛刚刚入手的妖族老酒。
    这“虺骨酒”入手极沉,酒坛与大隋规格相差不大,但质量却远沉于后者。
    揭开酒坛,果然是凛冽入骨的刺鼻酒香!
    这“酒香”,寻常人闻上一口,怕是要被刺激地反胃半天。
    但猴子深深闻嗅了一口,满脸陶醉。
    这宁小子回来的,可真是时候啊……天天被丫头管着,每天就只能喝一坛酒,偶尔破戒都没戏。
    半柱香后。
    “前辈……我说完了。”
    宁奕有些无奈,看着那位独自一人,玩得不亦乐乎的大圣爷。
    甲子城一战,自己打碎韩约三尊法身,接下来,理应便是琉璃山的最终决战了。
    这趟回蜀山,也是寄希望于猴子能给自己“指点”!
    自己的神海内,因为执剑者传承,早早就萌生出了“神性”。
    而第二股不朽特质,则是来自于大圣的馈赠。
    纯阳气。
    由于北境大荒,韩约稚童身的出手……导致了第三股不朽特质的注入,以及神海如今产生的异变。
    可以说,两座天下。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神海异变当中活下来,宁奕是唯一的例外。
    他史无前例的,拥有着三股变异的不朽特质。
    这个消息如果放出去,势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而眼下,听着宁奕说完的猴子,仍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在他眼中,天大地大,眼前的美酒最大。
    虽然在玩。
    但宁奕的话,他也听了。
    “三股不朽特质,聚集于一片神海……”
    “听起来颇有意思,连本大圣都未曾听闻。”
    猴子玩弄着酒坛,面带讥讽地笑了笑,望向宁奕,道:“小子,你不会觉得自己,是遇到一场天大的造化了吧?”
    宁奕一怔。
    这……
    听大圣的意思,难道这还不是好事?
    猴子面色淡然,吩咐道:“把那股力量,引召出来。”
    宁奕连忙打坐,闭上双眼。
    这三股力量,交融之后,便坠入神海的最深处。
    漫天星辰,凝成长河,这股玄而又玄的不朽之力……则是万千星光之中隐约汇聚的一条纽带。
    实战之中,他从未动用过这股力量。
    不是不愿。
    而是不能。
    他根本就无法挪动……即便是观想,也需要消耗极大的心力,引召出一丝,便需要竭尽全力。
    这也是宁奕来后山寻找猴子的原因。
    如果这是属于自己的力量,那么……该如何动用?
    只见坐在笼牢前的黑衫男人,浑身气血如龙蛇般狂舞,整个人气势不断攀升,他早已抵达了星君境界的圆满,巅峰,上苍垂落的加持拉满之后,境界被压制在涅槃之下。
    但由于提前领悟了“不朽特质”。
    他的身上,逐渐浮现出“超凡”的异象。
    三颗巨大命星,缓缓浮现。
    大道长河,缠绕星辰。
    小衍山界如一副泼墨山水画,在宁奕身旁展开画卷,一柄柄飞剑,如鸟雀一般围绕旋转,发出叽叽喳喳的剑鸣。
    这些异象,宁奕统统不知,他沉浸在引召神海最终处那股玄妙力量的内心博弈之中,浑然忘我。
    所以……他也不知道。
    当三颗巨大命星浮现的那一刻,猴子脸上讥讽的笑容消失了一些。
    大道长河出现之时,猴子微微眯起了双眼。
    小衍山界,诸多异象,加持于一人身上,这座天地间的牢笼,竟然发出了一道轻微的震颤之音。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
    最终,紧紧闭眼,盘膝而坐的黑袍年轻男人,额头渗出汗水,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一缕极其细微的“光”,在指尖艰难凝聚——
    哪怕是天地间一掠而逝的闪霆,或者是干燥时节衣袍擦出的静电,都没有此刻宁奕指尖凝聚的“弧光”更加微小。
    那是真正的,近乎于“虚无”的一缕弧光。
    是近乎于不存在的“零”的物质。
    而且……是三种物质完全交融,合为一体的特质。
    在这一刻,猴子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笑意,他神情凝重地盯着那缕弧光,双眼瞳孔燃起赤海,缭绕成一片金灿赤红如火炼的颜色。
    在弧光闪逝仅存的一刹,他看清了弧光内的构造。
    神性,至阴,纯阳气。
    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的方式,达成了“平衡”,而且完成了融合。
    “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
    这世上的衍数,唯独三的意义最特殊。
    三,意味着无穷无尽,无限可能。
    这道弧光,是一个全新的特质。
    更准确的说,这不是一个全新的特质,而是一千个,一万个,无数个……这意味着,宁奕的神海,将不再拘泥于“一”。
    他拥有了无限的可能。
    竭尽全力,只是引召出一缕“特质”的宁奕,蹙起
    眉头。
    那缕弧光,如狂风之中的烛火,一燃即熄。
    他有些无力地睁开双眼,看着自己指尖被灼烧焦黑的肌肤……仅仅是引召出一瞬间,便对主人体魄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自己如今,还远远驾驭不了它。
    “是我的掌控力太弱了……”
    宁奕苦笑着抬头。
    猴子瞬间从凝重恢复成淡然。
    “前辈?您刚刚看见了么?”宁奕挠了挠头,问道:“还需要我再来一次么?”
    大圣摆了摆手,极其淡定道:“不必了。我都看清了。”
    宁奕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
    不愧是大圣啊,那么微弱的力量,隔着牢笼都能感应到,刚刚那缕弧光出现的时间太短,就连身为掌控者的自己,都怀疑是否引召出了那缕不朽特质。
    “星君境界,寻常途径,我已没有更多的提升了。”宁奕认真望向猴子,道:“眼下决战在际,我想尽可能提高自己的实力……所以特地来问一下前辈您,这三股特质,当前境界,我可以动用么?”
    若是可以动用。
    这便是自己最大的底牌!
    比起四卷执剑者天书,这三特质合一的力量,更加恐怖。
    恢复淡定的猴子,双手按着膝盖,悄无声息地在古旧衣袍上擦掉刚刚渗出的一些汗液。
    他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宁奕。
    宁奕不明所以,又挠了挠头,“前辈?”
    “你想在星君境界,动用刚刚那股特质力量?”猴子像是听到了一个愚蠢的笑话,他讥讽道:“无须我多说,作为掌控者,你应该也清楚……单单是神性这单一的不朽特质,能够运用自如,便能造成何等级别的破坏。”
    更何况,这三合一的,极其三股特质特性的力量!
    宁奕听不懂猴子意思,长叹一声,“恕晚辈愚钝,前辈有话直说便是。”
    短暂的沉默。
    “你这小子,踩了天大狗屎运。有执剑者给你送‘神性’,有我给你送‘纯阳气’。”猴子不再客气,真真正正讥讽道:“若没有我和执剑者传承,你这个境界,从哪来的‘不朽特质’?这根本就不是你本该动用的力量。”
    “换句话说,你是天下间少有的‘大造化者’。所有越境而战的天才都是这样,提前动用了下个境界的力量,并且能够承担其越境的负荷。”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猴子的神情复杂起来。
    他的语气没那么刺人了,淡淡道:“不是说你天赋不好,而是‘大造化者’时常会养成一种理所应当的拔升心态,将透支当做习惯。”
    “这世上,既然有境界之分,那么必定是有道理的。提前借用下个境界的力量,那么晋升便会变得困难,理所应当的,破境之后,便会成为更强大的存在。”
    猴子说到这里。
    宁奕忽然想到了千手,沉渊君。
    以及一路上走来,所遇到的许多天才,还有自己。
    沉渊君星君境界便可一刀斩破莲花阁阵法,按大圣意思,便是提前挪了下个境界的“力”,所以他破境之后,自然而然在涅槃楼层站得更高……因为他在星君之境,便窥到了涅槃的某一层楼。
    徐藏的跌境而修,便是这个道理,跌境是他窥探“生死”的手段,境界在跌,杀力在涨,于是“向死而生”之后,直接成为大成涅槃!
    这世上的天才,殊归通途,都是这样。
    包括扶摇,包括洛长生,包括……自己。
    之前被困在命星境,便是自己提前透支拔升了太多星君境的力量。
    这世上三千大道,诸多道路,本没有什么境界之分,但登楼窥层,彼此环顾,的的确确存在高下之别。
    于是,万千修行者修行大道,有了万千修行法。
    所求的,不过是登高,望远。
    明明目光高抵七八层楼,偏偏降低身段,身在五层六层,这也是一种手段,但……长而久之,未必是件好事。
    “宁奕,有句话,我本不想说的。”
    猴子沉默了一小会,轻声道:“你跟陆圣一样,是有机会窥见大道终点的人。要看清自己的本心啊。”
    宁奕也沉默了。
    沉默的这片刻时辰,他想了许多事情。
    许久之后,宁奕露齿一笑,“前辈,您是在教我修行。可是……我要做的事情,是赢敌。”
    赢下与韩约的对决!
    “您刚刚的话语意思,我明白了。若有一日晋升涅槃,这股特质力量,便是我登顶不朽的机遇。”宁奕咧嘴笑得很开心,“也就是说……即便是涅槃境,这股力量对我而言,都是一种透支。更何况是当前之境了。”
    猴子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
    这小子,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得多。
    “在我看来,修行到大道终点,果然很好。但如果身边无人,独守大道,也太孤独了。”宁奕笑了笑,真诚道:“比起成为不朽,我更愿意陪着我爱的人一起,走向世界终点,当一朵浮沉浪花。”
    这句话,在哪听过?
    猴子有些恍惚。
    是了。裴丫头对自己说过。
    “说这些话,您恐怕很难理解吧?”宁奕苦笑一声,道:“但其实有时候,凡人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想成为神灵,我就只想在地上安安静静当一个凡人,真的挺好。”
    猴子听了这些话,忽然觉得“虺骨酒”也不香了,一切都索然无味,他脊背向后靠去,靠了个寂寞,屁股缓缓向挪着,整个人靠在石壁上,心底才稍微踏实了一些。
    猴子按着酒坛,盯着宁奕看了许久,忽然笑骂道:“姓宁的臭小子,刚刚那些话,听起来好像是一副不怕死的模样。但如果真不怕死,何必跑过来找我?”
    “是啊,我怕死……而且怕得要死。”宁奕耸了耸肩,一副脸皮厚到极致的无赖模样,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前辈您说得一点也不错,如果不是担心与韩约决战打输,又怎么会过来找您呢?”
    看到宁奕这个反应。
    猴子脸上的笑意缓缓僵住了。
    “丫头已经醒了,我已经不怕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但人总是贪心的。”宁奕自嘲笑道,“多活一会儿,总是好的。我情愿自然老死,岁月流尽,毕竟我还年轻,那是太遥远的事情……等到大限真正要来,可能我就反悔了。前辈,您认识我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猴子沉默良久,这次是真正的沉默
    。
    他轻声感慨道,“宁奕啊,你和陆圣真的不一样……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这样的人,能成为执剑者。”
    要背负天下苍生性命的人,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并不高尚,也不光明。
    宁奕哈哈一笑,他听出了猴子的意思,并不恼火,反而一本正经贴近笼牢,认真问道:“前辈,要不我把执剑者天书给您,您老砸了笼牢,替我去拯救世界吧?”
    “滚蛋。”
    猴子翻了个白眼,接着低声自语,咕哝了几句宁奕没听清也没听懂的话。
    他哐哐哐弹了两下笼牢,光屑四溅,雷音震得宁奕耳膜鼓荡。
    “记住了,你欠我的诺言,还没兑现呢。”大圣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正色道:“宁奕,在找到我的兵器之前,你不能死。”
    “前辈,我也不想啊——”
    宁奕扼腕叹息,满面愁容,连连摇头,道:“只可惜,韩约修行六道轮回,开了五盏天门,只差一盏,便可圆满。按前辈你刚刚的点拨,这是透支了大成涅槃的力量,再加上先天灵宝琉璃盏加持。”
    “这一战,我很慌啊……”
    这一番话说出来,宁奕就差把“乞讨”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说完之后,宁奕便眼巴巴看着猴子,满脸可怜。
    猴子默默攥拢双拳,气得牙痒痒。
    要不是这笼子隔着,他真想把这欠揍小子打一顿。
    忒没出息了。
    大战当前,来后山送酒,原来是想从自己这儿套取造化?
    “死了便死了吧。”大圣吨吨吨喝着酒,没好气道:“老子兵器不要了,你丫的活该被人打死。”
    宁奕嘿嘿一笑,能伸能缩,道:“前辈,能多借点纯阳气么?”
    猴子瞥了宁奕一眼,默默转过身子,背对宁奕,眼不见心不烦。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道:“要不您再随便教我两招防身,不用太强,跟砸剑差不多就行,或者窥探窥探天机,随意提点一句?”
    宁奕知道,自己师傅赵蕤,占卜之术独步天下,就是得了后山的造化。
    眼前就坐着这么一位活生生的不朽。
    既然来了,还送了酒,不带走点什么,那自己还是宁奕么?
    笼牢的另外一边。
    不出宁奕所料,任凭自己施展三寸不烂之舌,猴子丝毫不为所动,一口一口喝着虺骨酒,置若罔闻。
    其实关于跟韩约的这一战,宁奕的信心还是有的。
    就如他在云海上跟叶红拂所说的。
    这一战,他必胜!
    这是一种信念,更是坚毅如磐石的道心。
    这一连串的“漫天要价”,“讨价还价”,其实都是他的小心思。
    果不其然,喜欢清静的猴子,被宁奕吵得不耐烦了,恶狠狠回头,瞪了宁奕一眼,后者立马噤声,伸出一根手指。
    “前辈,好歹晚辈来送了一趟酒,您既然不愿帮我这一战,那么不如答应晚辈一个小小,小小的请求。”
    又玩什么花招?
    猴子皱眉,这次只说了一个字。
    “放。”
    宁奕脸上的笑意缓缓消散。
    他的脸上写满认真:“前辈帮忙捏杀影子的事情,晚辈看出来了。”
    那条后溪,残留着虚无的影子气息,其实十分微弱。
    但宁奕是执剑者。
    倒是也巧,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能感知到了。
    猴子眯起双眼,不言不语,等着宁奕后文。
    宁奕声音沙哑,缓缓伏在地上叩首,道:“晚辈……在此谢过前辈出手之恩。”
    “晚辈只要活着一日,答应前辈的,便绝不会忘。”
    取兵器。
    送好酒。
    其实……宁奕一直都在寻找陆圣的下落,也从未忘了自己的诺言。
    这一拜。
    猴子坦然受之。
    他冷哼一声,心想这小子倒还算是有点良心。
    宁奕柔声笑道:“裴丫头对我说了,前辈愿意点拨修行,这是天大福分。”
    “那是……自然。”猴子还是那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只不过语气已经有些棉和了,他淡淡道:“裴丫头我瞧着欢喜,教便教了,你无须替她谢什么。”
    “那是我未来妻子。”
    宁奕摇了摇头,笑道:“所以今日特地想与前辈求下一愿。”
    “前辈,若宁某未来可助您脱困,可否替丫头解开劫力。”宁奕深吸一口气,道:“她是紫山风雪原的传人。”
    将军府世代缠绕诅咒……
    自己修行至此,已经看出那份诅咒的不同寻常,极有可能,是与影子有关。
    这一愿,替丫头而求!
    宁奕深深望向猴子,眼中充满希望,他期盼着得到一个回答。
    笼牢里的枯瘦身影只是摆了摆手,道:“宁奕,你……想得太多了。”
    猴子并没有给宁奕一个正面回答。
    他幽幽道:“裴丫头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还是多担心一下……接下来的决战吧。”
    大圣爷仍然是背对宁奕的姿态。
    他缓缓抬起手指,指尖落在石壁之上,天光垂落,那截干枯而有力的手指,戳.入壁面,抖落一层簌簌灰尘……
    他似乎是在写字。
    坐在笼牢外的宁奕,身躯猛然一震。
    猴子在石壁上,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写了四个叠在一起的字。
    第一个字,是“碎”。
    第二个字,叠在“碎”字之上……
    前后四字,写完之后,那一片方寸石壁,支离破碎,似乎被一股虚无缥缈的因果之力充填。
    宁奕看懂了猴子写的那四个字。
    “碎……在……甲……子……”
    到此戛然而止。
    神海之中,忽然掠出了一连串的画面。
    甲子城,遭遇毫无预兆的突袭。
    三圣山大胜。
    鬼修败退。
    自己倒掠北境大荒。
    再回蜀山。
    这短短十数个时辰的记忆,在一瞬之间,如走马观花一般闪逝而过,宁奕的脊背绽了一个冷颤,裴丫头在水帘洞天的话语此刻响起。
    “甲子城赢了……天道分身没找到……韩约……会认输吗……”
    ……
    ……
    (PS:12月11日会大爆发,所以今天只有这些。诸位莫怪,等11日看个痛快。)

第三百六十一章 再临

    甲子城头。
    这座三圣山齐力铸造的古城,乃是整座东境防线的核心要塞。
    大战落幕,穹宇阴云散开,血腥与铁锈味漂浮在甲子城方圆十里范围之内。
    那座巍峨高耸的城门,仍然被一圈银白鳞片包裹,这是古城最坚固的防守阵纹,几乎可以抵御住涅槃境下的所有攻击。
    即便是极限星君,想要攻破甲子城阵纹,也要大费周折。
    所以……最后韩约三尊法身一同爆炸,也只是炸碎了守城阵纹的最外层。
    当然。
    如果没有宁奕的空之卷挪移爆炸余波,这座甲子城的城头,很有可能已经被那场爆炸摧垮。
    三圣山的年轻剑修,在退散的雾潮战场,收集战利品。
    刚刚那场大胜,斩杀了诸多鬼修,琉璃山地界的那些鬼修,各个都身怀宝物,这些刀剑法器,即便融了重新炼化,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还有些实力强悍的鬼修,在先前东境战争中,掠杀了三圣山阵营的同袍,并且将他们法器据为己有……一时之间,漫天剑光,四散飞掠。
    三圣山阵营对于战利品收割分配的管理制度倒是严格,分为数十只小队,按照区域搜刮,统一上交,再由圣山高层统一分配下去……想要打赢这场“漫长战争”,物资损耗必不可少,这种方法,可以最大程度的提升圣山战力,以及战时效率。
    三圣山命星境以上的大修行者,有资格坐上战争指挥层席位的英杰,都是参与过灰界战斗,将军府出征的人物。
    修行是修行。
    战争是战争。
    修行者实力强大,所以他们的战争,秩序要求,比凡人更加严格。
    “这里,有一处阵纹破碎。”
    一袭莲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宋净莲悬浮于空中,瞳孔变为一片青灿之色,他面对整座甲子城悬空而立,将古城的御守阵纹纳入眼底。
    空中,三十六柄飞剑,化为一道道流光,围绕着古城旋转。
    这三十六柄飞剑上所站立的,乃是三圣山阵营中相当稀缺的人才……兵修当道,炼体者横行,这个时代修行阵纹的人越来越少,但大型战事之中,阵纹师却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真正的大阵,往往都不是一人能够布置完成。
    这座甲子城阵纹破损,修葺弥补,可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千万不要小看了大型城池的御守阵纹。
    如果不是韩约亲临,并且引爆法身……那么甲子城单单凭借守城大阵,便可与四位灾劫迂回涡旋,进可攻,退可守。
    “还有这里……地乙六号,你来修补这处缺漏。”
    宋净莲纵观甲子城阵纹全局,并且指挥着三十六位阵纹师,修补漏洞。
    朱砂丫头忙完了自己手头的一部分战场收割任务,踩着一片刀罡掠上高空,与宋净莲并肩而立。
    她来得悄无声息,未发一言,安安静静站在宋净莲身子侧后方。
    修补阵纹,是个技术活儿。
    宋净莲一时之间,所有心力全都聚焦在阵纹漏洞之上,忽略了身后的细微动静……韩约的这场法身爆炸,看似突兀偶然。
    但他观察甲子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场爆炸所造成的伤害并不失序,反而极其密切,完全撕碎了甲子城最坚固的阵纹核心,核心破碎之后,所有的阵纹都失去了“筋”。
    就像是一张支离破碎的蛛网。
    这种观感,给宋净莲的感觉,就像是……在看一个人留下的书法作品,一笔点墨落
    下,紧接着便是一大片文章。
    只是甲子城大胜之后,韩约的首墨倒是点出了,后续的文章,杳无音讯。
    “这是蓄意的。”
    朱砂悬在夫君身旁,她也看出了阵纹破碎的“规律迹象”,忽然开口。
    宋净莲这才意识到,朱砂不知何时,竟已来到自己身旁了。
    他连忙卸下肩头莲衣,给红甲姑娘披上,柔声开口,“这里冷……别冻着。”
    朱砂笑着摇了摇头,但没有拒绝夫君为自己披上莲衣的动作,她继续凝视着甲子城的破碎阵纹,喃喃道:“韩约法身的那场爆炸,直接摧毁了这些鳞片阵纹的彼此联系,想要修补这座古城阵纹,便要将断裂的筋络重新连接起来……这是一个耗时耗力的苦活儿,哪怕我们有三十六位阵纹师,想修补脉络,也需要接近一周的时间。”
    “能够一击摧毁城头阵纹……说明他早就摸清楚甲子城大阵的缺点。”朱砂蹙起眉头,声音微微变得尖细,讶异,“等一等……之前爆发的三十九场战斗,鬼修从未像今日这般,毫无预兆,直接在甲子城二十里范围内发动猛攻?”
    宋净莲神情一滞。
    是的。
    因为这场大胜,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鬼修的异常。
    这场攻守战的爆发,实在太过突兀,仿佛是一夜之间三圣山感知鬼修的法器都失了灵……东境大军压境踏入二十里范围,才被捕捉感应到气息。
    在这一刻,宋净莲忽然意识到了这场战争背后的重要讯息——
    在过往时间里,所爆发的大大小小,三十九场甲子城攻守战。
    坐镇琉璃山头的那位主人,始终未曾出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在乎。
    相反。
    韩约始终凝视着这座巨大要塞……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在四位灾劫出面,韩约法身降临的那一刻,包括宋净莲在内的所有圣山大修行者,都以为甲子城破,便在今日。
    可是宁奕出现了,扭转了局势。
    三尊法身破碎,数万大军溃败,整条东境战线连绵千里,三圣山阵营选择将核心高层战力放在甲子城的同时,还在这条战线上的其他城池,部署了其他几位强大星君。
    此战未破甲子城……东境已是气运凋零之局。
    这意味着,今夜之后,甲子城外,其他战线,将全部占优。
    但如果。
    仅仅是一个如果而已……
    如果,韩约选择孤注一掷呢?
    如果这个疯子,早就决定放弃其他的战线,集结力量,在败退之后,第二次重返甲子城。
    这意味着,琉璃山对于整条东境战线的掌控,将全面失守。
    但韩约可以获得甲子城的“大胜”。
    宋净莲和朱砂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心中所想。
    也正是在这一刻,远方天际,如擂鼓一般,响起了骤烈的轰鸣,一道雷光荡漾开来,是一位圣山剑修引召雷霆的动静。
    这道雷霆,瞬间便被摧枯拉朽地狂风卷去——
    那位驭剑而行的圣山剑修,也同样在这一瞬间,被狂风卷入。
    天地变色。
    飓风从地平线那端席卷而来,如天塌,如海啸,淹没吞噬一切,重归清明的苍穹,几乎呈现崩塌之势,截截倾倒。
    那些收割战场的三圣山剑修小队,此刻一位位抬起头来,神情惘然。
    负责监察甲子城的情报,极其密集地响起。
    与先
    前忽然迎战的景象,无比相似。
    “东北二十里,正阳镜照出鬼修气息。”
    “东南十五里,鬼修出没,数量约为八千。”
    “正东十里,大量不明阴煞之气来袭,请所有剑修迅速撤离战场,请所有剑修迅速撤离战场!”
    甲子城遇敌的这一幕,重演了。
    只不过不一样的,是之前拒守城池的剑修,因为大胜缘故,全都暴露在城池阵纹之外。
    而且……甲子城的阵纹,已经被攻破了。
    滚滚阴云。
    席卷天地。
    甲子城前,几道长虹拔地而起,姜玉虚,三圣山山主,掠至空中,逆着狂风,望向远方。
    多如蝗虫牛毛一般的鬼修,比先前的那股烈潮更加疯狂,那场席地盘卷掠来的飓风,其内隐约掺杂着老人的悲号,婴童的泣鸣,无数生灵的惨叫。
    来得太突然了。
    毫无预兆。
    那些来不及撤离的,被卷入飓风之中的年轻剑修,瞬间便呜呼毙命。
    磅礴风云,悬在甲子城前五里左右距离,缓缓停住,扩散开来。
    列阵。
    布兵。
    推行。
    令人窒息的阴云之中,一副巨大面孔若隐若现。
    这种压迫感……已经远远不是星君境所能带来的了。
    “这是……韩约的哪具法身?”
    龟趺山主李玉道,死死盯着远方,声音沙哑。
    姜玉虚面色苍白。
    大真人目力最好,望穿了人间炼狱的罪孽云层,他看到了一个气度极其除尘的书生,坐在摇曳的云雾深处,面容悬挂一缕云气,缥缈之间,看不清楚真容,只见其人坐落云端,超凡入圣。
    这位书生举手投足之间,已无半点阴祟污秽之气。
    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哪里是低贱鬼修?
    分明是超世神仙。
    他坐在云雾之上,俯瞰人间,犹如神灵,背后六盏光火,化为灯芯,摇曳闪烁,犹如佛陀光屏,映照地衣衫通透,一片圣洁。
    “锵”的一声。
    有人默默拔出了腰侧长刀。
    宋净莲盯着远方云端的书生,沉声道:“姜真人,您修行最高,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有人可以在星君境杀涅槃吗?”
    姜玉虚很是果断地摇头。
    即便是当年的长陵守山人,也只能做到在星君境界,与涅槃抗衡。
    真正要打,还是会落入下风。
    更旷论杀涅槃。
    宋净莲额头渗出冷汗,他感应到了云层之上,那俯瞰人间的目光,似乎锁定了自己和朱砂。
    韩约的琉璃盏,还缺第六道天门未开……
    强者之间,有些念头,无需开口,便可以互相知晓。
    他攥拢双刀,掌心渗出一片汗水。
    宋净莲盯着云上书生,声音沙哑,逼问道:“你敢打这个主意,就不怕我爹娘出手,直接灭了东境琉璃山?”
    云上的书生微微一笑。
    六道轮回之术,只缺其一,便可圆满。
    大道若成,放眼两座天下,他有何可惧?
    书生开口,朗朗雷音,响彻城头。
    “甲子城碎,本座……自会在琉璃山静等宋雀夫妇!”
    ……
    ……
    (正在熬夜改稿,答应大家的加更不会食言。所以今晚还有一章,只不过会稍微晚些,等不及的兄弟们可以先睡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无声的凋零

    灵山。
    佛龛檀香,钟声回荡。
    清晨的曙光推入寺堂,山寺顶上花瓣纷飞,落在跪坐蒲团上的青衫男人肩头,衣衫,四处都是。
    宋雀席坐于大雄宝殿,邵云大师闭关的静席之内,布帘摇曳,四面八方,一片光明。
    他的蒲团之前,地上摆放着一笼竹简,诸多卦象不一的竹简散落在竹筒外,地面上,杂乱而密麻。
    宋雀不仅是灵山客卿,负责主持佛门内外诸多事务。
    他还是一位父亲。
    布帘被人轻轻掀起。
    能够踏入大雄宝殿的,灵山拢共就只有那么几位。
    云雀双手合十,来到宋雀身旁,他跪在另外一座蒲团之上,替大客卿收拾竹简,满地的破碎的卦签,象术模糊,寓意不明……小和尚的手指在捡拾到其中一枚竹简之时,忍不住颤动一下。
    单单触摸,便能觉察到命相凶险。
    大客卿占卜卦算之人,对应其身上,即将发生的,乃是大凶之兆。
    不用说。
    他也知道是谁。
    “宋雀先生,辜夫人来了,她在殿前等您。”
    云雀轻叹一声,认真道:“灵山无惧皇权,您若当真纠结,出手便是。余下的因果,业力,灾劫,我替灵山抗下。”
    面颊消瘦的青衫男人,声音很轻地开口。
    “与皇权无关……也与因果无关……”
    他两鬓发丝,一夜白了许多,神态也憔悴许多。
    “若是害怕净莲遭遇不测……我又怎会任其游历天神高原,年幼之时,便放纵出境。”大客卿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笑声,听起来有些萧瑟,“他可是我宋雀的儿子,这些年,虽将他视为心中珍宝,却从未捧着含着,怕其跌落,怕其受伤。”
    云雀听了此言。
    心头一颤。
    的确……宋净莲身上,多得是密密麻麻的伤疤,数不清受了几次致命伤,过了几趟鬼门关。
    这是宋雀的教育。
    沐浴鲜血而拔刀,是一个男人成长的必经之路,要想站起来,沐浴的就不仅仅是敌人的鲜血。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云雀默默攥拢双拳,“净莲师叔,真的可能会死在东境战争中。”
    “是啊……”
    大客卿轻轻应了一句。
    他比谁都清楚,东境战争意味着什么。
    个人修为境界,在这场战争之中,微不足道,即便是姜玉虚这样的极限星君,都可能死在鬼修的袭杀布局之中。
    “呼呼呼——”
    风声吹过,布帘摇曳。
    宋雀缓缓扶着膝盖站起身子,他站在光明殿的四方浩瀚之下,脑海里回荡着的是自己与儿子在天都一别时的谈话。
    “你明知道,我在北境平妖司当的是持令使者,不是宗主。练的是刀法,不是屠龙术——”
    “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位置给我?我背后是数十万条人命!”
    良久沉默后。
    是自己的回答。
    “正因为是数十万条人命,所以才要给你。”
    他早就没什么可教他的了。
    他唯独可以教给自己儿子的道理……就是学会尊重自己的选择。
    很多年前,宋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自由之人,可是当他在浮屠古窟觉醒神海的那一刻,他踏上了一条与自己原先希望截然不同的道路……于是在捻火之后,那漫长悠久的岁月里,他时常回首,时常感慨。
    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尊重了自己的选择?
    成为灵山大客卿,守御一方苍生,护卫一方赤土。
    万人之上,备受敬仰。
    这固然很好。
    可这不是一开始他想要的。
    青衫男人缓缓扭头,面朝佛子,声音沙哑。
    “你听说过这句话么?人总是在容易的,和正确的事情当中做选择……”
    “这是我对净莲说的最后的道理。”
    云雀神情复杂地与大客卿对视。
    鬓发斑白的男人,笑道:“我给了净莲一枚玉令,告诉他,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就捏碎玉令。”
    “我在这光明殿内坐了一夜,不是为了占卜,而是为了等待。但凡那枚玉令有一丝一毫的震颤迹象,我都会破开虚空,就算是红拂河里的那些老家伙全都跳出来,也绝不可能拦得住我。”
    咔嚓一声。
    青衫男人默默攥拢双拳,骨骼噼啪作响。
    他再度望向云雀,轻轻笑道:“他长大了,我尊重他的选择,也信任他的选择。”
    云雀的眼眶有些泛红。
    佛子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直到大客卿回身准备掀帘。
    云雀终于下定决心,从衣襟内取出一枚传讯令,声音颤抖地递了出去。
    “宋雀先生,这是……甲子城的战报。”
    ……
    ……
    “撕拉”一声。
    战报文书被撕得粉碎。
    再撕。
    十片,百片,这封文书不知被撕了多少次,最终被太子捏在掌心,重重一掌拍下,整座玉案轰然倒塌,如此仍不解气,太子站起身子,狠狠拂袖,将身旁的玉瓷,酒盏,全都扫在地上。
    屏风破碎,书画坠落。
    殿外诸人,单单看见窗纸倒映的模糊影像,便是一阵心惊胆战。
    多少年了?
    太子何时有过今日这般失态模样?
    昆海楼两份战报文书,在一天之内相继送达。
    第一封,是甲子城大胜之喜报,彼时战报传来之际,天都城内一片喜庆,庙堂得知韩约三尊法身被灭,连同数万鬼修遭遇重创,几乎要提前摆下庆功宴席。
    这是何等概念?
    按照第一封战报文书的情报来看,东境之战,甲子大胜,等同于是天都方提前拿下胜利。
    可还没等太子高兴,第二封战报文书便送抵天都。
    此时此刻,顾谦跪伏屋内,他根本不看正眼去看殿下,只敢用抬起一缕余光。
    破碎的屏风,倒映着一个跌坐长椅的年轻身影,太子颓然沙哑的声音,在阁内缓缓响起。
    “羌山,龟趺山,太游山,三位圣山山主全部战死……”
    “姜玉虚战死……”
    “宋净莲,朱砂战死……”
    “甲子城伤亡三万六千人,要塞沦陷,城池破碎……”
    李白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要让他如何相信!
    半日之前还是大胜的甲子城,竟然转瞬沦陷,三圣山阵营的高端战力,几乎全军覆没,而且斥候营无人生存,这便意味着,根本无人知晓,甲子城头爆发的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参与那一战的修士。
    全都死去。
    命牌破碎,生机全无,即便是卦算师,也占卜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
    等到三圣山的星君发觉不对之时,赶到甲子城……这里已经是一座死城了,坚固不可摧毁的城墙,被打得支离破碎。
    阵纹湮灭,遍地尸骸。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简直如梦一般。
    对于太子而言,这就是一场噩梦。
    “后面那一战,宁奕呢……”太子颤声开口。
    先前甲子大胜,宁奕战胜韩约法身。
    他为何离开甲子?
    顾谦咬了咬牙,道:“韩约还差一尊法身,便得六道轮回之圆满……宁奕,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太子痛苦地闭上双眼。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精密,太紧凑。
    第一场的甲子大胜,压根就不是意外,这是一个精心蓄谋,策划良久的长局。
    通过大大小小的三十九战,琉璃山看穿了甲子城的布防,巡守,以及阵纹弱点。
    第一场鬼修突袭,即便没有宁奕出场,大概率也会败退,并且借此引出圣山剑修出击。
    第二场重杀,便紧随其后。
    如今来看,这其实并不算是一个多么高明的布局。
    一旦被三圣山提前觉察到意图,很有可能以放弃甲子城为代价,换取其他长线的进攻……凝结了大量兵力的琉璃山,一旦扑空,便会失去抗争多时的战线领地。
    但这绝对是一个疯狂的,不计代价的策杀。
    韩约引爆了自己的法身,点燃了甲子城追击的胜心。
    然后召集了琉璃山的全部力量,将这座要塞的生灵之火……直接掐灭。
    甲子城如此惨败的代价,是太子根本无法承受的。
    三圣山山主全部阵亡。
    姜大真人也阵亡。
    最重要的是……那位大客卿的独子,死在了战场上。为了拉拢灵山,作为打压东境的筹码,太子付出了巨大的心血,而宋雀来到天都与自己谈判的那一夜,他答应撤销婚约的条件,便是让宋净莲担任东境“督战”的职位。
    这是唯一能使灵山僧兵,律子道宣,全力参战的动力。
    本意是推动战争进程,尽快拿下负隅顽抗的琉璃山……但未曾想,会有今日。
    宋净莲,死在了甲子城。
    自己即便拿下琉璃山,也无颜再见瑶池圣主,佛门客卿……对于意在掌控整座天下,对抗妖族皇帝的太子而言,宋净莲这一死,几乎是断绝了皇权与东土这些年交好的情谊。
    “扶我起来。”
    跌坐在长椅上的太子,闭上双眼,罕见地露出了虚弱一面,天都方作为战事的后援,他需要处理太多决策,已经连续多日没有休息。
    此刻太子剧烈咳嗽着,盯住顾谦,喉咙里泛着血腥味。
    他沙哑道:“即刻启程东境……本殿要亲征琉璃山。”

第四百六十三章 清陵雨纷纷

    空中飘着小雨。
    天是阴沉的。
    油纸伞下,一朵颤抖的小白花,花瓣在风中飘摇,花茎被一只稚嫩小手紧紧握在掌心。
    小女孩的另外一只手,被一位母亲握住。
    一大一小,站在墓碑前。
    还有一道高大身影,半跪在碑前,以袖子擦拭简陋碑面的灰尘。
    郭大路淋着雨,肩背朝天,像是扛起了整座雨幕。
    他一只手极其用力,极其认真地擦拭碑石,另外一只手按压斗笠,使得蓑条低垂下来,雨丝顺延成线,滴滴答答落下。
    外人看不清这位汉子此刻的灰白面色。
    这里是清陵,距离甲子城不远,就位于整座东境战争长线的核心要塞背面,地处郊外,一直以来,这里都是英士葬丧的墓陵。
    与中州天都的“长陵”一样,东境官员以能葬入清陵为荣耀。
    于是东境战争爆发以来,这里便负责承载容纳,每一位牺牲烈士的墓碑。
    风儿吹来,吹动小女孩的额发。
    “娘。爹爹在下面会觉得冷吗?”
    钟荔捏着白花,怔怔出神,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碑石灰尘被郭叔叔擦拭干净,露出了凹陷雕凿的碑铭。
    “桃枝城黜陟使,钟洵。”
    有那么一瞬间,钟荔觉得自己回到了一年前,父亲和娘带着自己祭拜清陵的祖上,父亲告诉自己,钟家自祖荫之上,便忠君尽义。
    满门英烈。
    父亲还说,这里的风是热的,泥土也是热的,英杰死去后的鲜血,会在地底滚烫流淌,滋养大地。
    但是她现在觉得好冷啊,风吹过来,凉飕飕的。
    最先清理墓碑的郭大路,没说什么,擦完石碑后,只是默默替自己的至交好友摆了几壶生前舍不得喝的好酒,便选择悄然离开。
    离开前,他神情复杂看了一眼这对母女。
    小姑娘按照母亲教导的那样,叩拜墓碑,她安安静静的,像是一个瓷娃娃。
    女孩并没有哭,叩拜之后,她用力揉了揉自己脸蛋,深深吸了吸鼻子,然后将自己从云州城摘下来的小白花放在墓前。
    钟夫人跪坐在碑前,身子半倚着,像是倚靠在男人肩头,手掌抚摸冰冷石碑,像是抚摸爱人脸庞,女人细碎说着家长里短的琐事,说着说着,泪流满面,与雨水混杂在一起。
    最后便是哽咽凝噎,起伏无声。
    生死离别,对人来说,实在太过沉重。
    有些伤痛,时间会抹去。
    有些,则不会。
    对一个孩子而言,她可能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但她已经尝到了永别。
    长大其实就是一夜之间。
    不是在哭的最伤心的那一天,而是在最伤心却没有哭的那一天。
    对于钟夫人……钟洵的离开,就像是剥夺了她人生一半的意义。
    此时此刻,像她们这样,在清陵祭祀亡故至亲的,还有许多许多。
    这场东境战争,打碎了无数美好圆满的美梦。
    郭大路默默向着清陵墓陵最新规划的园地走去,甲子城战报已经传遍大隋……中州遭遇了极其惨痛的伤亡,数万的牺牲者,尸骨无存,清陵留下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却没有留下遗体。
    “站住。”
    一位黑甲禁卫拦住了郭大路:“请展示官
    职令牌,此地乃是清陵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戴着斗笠的男人站住脚步,他摘下斗笠,置于胸前,接着双手抱拳,深深行礼,抬头之时,露出一对清澈干净的双眼。
    郭大路真挚开口道:“草民郭大路,并无官职加身,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我想进陵祭拜甲子城牺牲的‘宋净莲’先生。”
    云州城下。
    多亏净莲先生出手,救下自己一命。
    否则自己,钟夫人,小荔枝,都要死在云州城头……不仅如此,城外还有数万难民。
    净莲先生是自己的大恩人,是东境战争的大英雄。单单是云州案一案,便拯救了数万流离落难的百姓性命。
    “不好意思,我们不通私情,只按规矩办事。”那名黑甲禁卫,心底叹息一声,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口,拒绝了眼前男人的请求。
    他其实看到了郭大路眼中的诚恳。
    这样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他知道这条汉子没有欺骗自己,是真正想要祭拜净莲先生。
    但……清陵有清陵的规矩。
    “抱歉……打扰了。”
    郭大路有些失望,没有强求。
    他转身离开前,抿起干枯嘴唇,最后投去一个遥遥望向清陵深处的目光,露出了自嘲失落的笑容。
    净莲先生。
    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您会死在甲子城……如今,竟连祭拜的机会也没有。
    可惜了自己准备的好酒。
    那名禁卫说得也对,清陵禁区若不加阻拦,祭祀净莲先生的可不止自己一位……到时候扰了人家清净。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将酒壶重新按回腰侧。
    “让他进去吧。”
    一道很轻,但是很有力的声音,在黑甲禁卫耳中响起。
    郭大路一阵失神,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身旁是何时多出了一位黑袍年轻男人的。
    黑甲禁卫显然也吓了一跳。
    清陵的山道很长,而且很是空旷,细密的雨丝漂浮在空中,而那个黑袍男人突兀出现……却没有给人违和感。
    好像是,他本该出现在这里。
    或者是,他早就来到了这里,比所有人都要早。
    他不是过客,其他人才是。
    黑甲禁卫一时恍惚,接着他反应过来,此人很有可能是擅闯清陵之逆徒。还没来得及拔刀,便看到了一张身份令牌悬出,他压下心头狂震,双手持刀举过头顶,无比恭敬低身行礼,同时沉声高喝道:“卑职参见大都督!”
    “不必多礼。”
    宁奕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望向郭大路。
    这个曾经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桃枝城淳朴汉子,的确与自己是有缘分的。
    他一眼就看出了郭大路身上还携带着当年自己化名宁臣书生所赠的符箓,炼化命字卷后,对于虚无命数,宁奕始终保持着尊重的态度。
    这是一个好人。
    而且是一个命数很硬的人。
    “大……大都督?”
    郭大路整个人滞在原地,像是被雷霆砸中一般,他怔怔看着宁奕,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年轻男人,自己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仔细回忆,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过了一刹。
    他才反应过来,这位黑甲禁卫口中的大都督,是东境之战大都督宁奕?!
    宁奕
    竟然会认识自己?
    只见那黑袍年轻男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胸口位置,道:“那张符纸,还算好用吧?”
    郭大路呆若木鸡,他摸向自己的符纸,望向宁奕,又望向黑甲禁卫。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此时此刻,禁卫是真的不敢说话了。
    这糙汉子看着像是老实人,干的可不是老实事啊。
    能认识大都督的,哪里会是一介草民?
    “放行吧。”宁奕声音很轻,道:“我与他同行。”
    “是……大都督。”黑甲禁卫哪里还敢再拦,只不过他面上始终留有难色,虽然侧身放开山禁,仍然涩声道:“大都督,卑职接到通知,说是今日清陵甲子城园不可留有闲人。太子殿下会于申时入陵。”
    说话之间,禁卫望向郭大路。
    宁奕听到太子二字,眼神略微恍惚。
    宋净莲战死甲子城,是一个天都无法承受的苦果。
    太子已经坐不住了。
    眼下东境战争没了更多涡旋拉锯的回转余地,太子必须集结所有力量,摧枯拉朽打倒琉璃山……哪怕这会消耗大隋天下更多的生力。
    而且,他必须亲征东境。
    这是对宋雀夫妇的交代。
    当初在蜀山后山禁地,看到猴子天机提醒,意识到卦象意义的宁奕,赶出山门,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神海阵令与天都同步传递着讯息,一连串噩耗传来。
    比起自己,韩约更是一个疯子。
    他完全不考虑杀死宋净莲的后果了……瑶池和灵山都会发狂,更不用说天都以及……自己。
    熟悉宁奕的人都知道。
    他越愤怒,面上越平静。
    宁奕向前走了一小步,回头望向怔立在原地的糙汉子。
    郭大路并没有前进的意思。
    他仍然是那副淳朴笑容,只不过此刻手中捏着酒壶,有些犹豫。
    “不用担心谕令的事,你随我一同入陵便是。”宁奕笑了笑,轻声宽慰。
    “大都督,还是不了吧。”汉子故作扭扭捏捏,重重拿草鞋鞋底刮了刮路边,笑道:“草鞋破,脏。进去不好。”
    “能看到您,老郭已经很知足了。”他露出了一个干净笑容:“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个书生就是您。在桃枝城,这符纸救了我一命,哪里还敢麻烦更多?净莲先生和您都是大善人,都是救人性命的活菩萨……”
    说着说着,汉子声音颤抖起来,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哀求道:“宁都督啊,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把这壶酒带给净莲先生?当初他救我一命,走得太急,没来得及送出去嘞。”
    他递出了一壶酒。
    这壶酒,他花了二两银子。
    老郭知道,这酒算不得多贵。但二两银子,已经是自己身上所有的盘缠了,给钟洵买的酒,才花了三十文。
    递酒的手,颤颤巍巍。
    接酒的手,无比稳定。
    “这是好酒,净莲会喜欢的。”
    宁奕接酒的那一刻,以一缕神念,给那张破损符纸,重新注入生机,将执剑者剑念送入符纸之中。
    接下来的话,让郭大路身子一震。
    宁奕望向草鞋汉子,轻声承诺道:“回去之后,好好休息。”
    “天亮后,等琉璃山战败的消息。”

第四百六十四章 转机

    山道冷冷清清。
    小雨飘泼。
    宁奕没有撑伞,他缓缓行走,申时未至,陵区一片寂静。负责巡守的禁卫看到宁奕,纷纷行礼,避让。
    东境战时,太子之下,大都督权力最大。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宁奕与宋净莲乃是至交好友,甲子城罹难,他理所应当前来清陵……只不过这些禁卫并不知道,宁奕来清陵,并没有与太子打招呼。
    他是一个人来的。
    天都给自己发了许多神海讯令。
    他一条也没有看,自然一条也没有回复。
    不必去看,也知道太子那边的消息是什么……李白蛟要“御驾亲征”,自己这位大都督自然要冲阵拼杀。
    不多时,宁奕来到了清陵禁区的山顶。
    他看着厚实的石碑,宋净莲与朱砂二人的墓碑就立在这里。
    三圣山山主,姜大真人,并排而列。
    肃杀之雨,寂静无声。
    “听说甲子城内,生灵涂炭,无人留有完整骸骨……”宁奕蹲下身子,将那壶善心酒放在净莲碑前,他闭上双眼,轻声道:“这场灾祸,全都怨我。”
    若不是自己大意……
    若不是自己放松警惕……
    若自己死守在甲子城……
    可是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宁奕缓缓睁开双眼,他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顺贴在面颊两侧,神性也好,生机也罢,全都收敛,此时此刻,蹲在一列石碑前的黑袍男人,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他声音沙哑,气息虚弱,“宋净莲,我记得你答应过我,要来参加我和丫头的婚宴的。”
    “我记得你说过,要在东境战争之后,与朱砂完婚的。”
    宁奕望向姜玉虚的墓碑,喉咙哽咽,“大真人,你徒弟没有死,他在云海等着你呢……”
    “这要我……如何去面对老洛?”
    此刻的清陵山顶,一片死寂。
    安安静静,山下的巡守侍卫,抬头望去,只看见那个黑袍男人簸坐山上的萧瑟背影,却无人听得到,这位大都督独面石碑的痛苦低语。
    小雨飘洒,隐约有变大趋势。
    宁奕在清陵山顶,坐了半个时辰。
    “这趟来……其实不只是为了看看你们。我有话想对你们说。”宁奕轻吸一口气,笑道:“就如外面的所有人一样,我也不愿意相信,你们战死在甲子城了。”
    “只要还有一缕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接下来,我会尝试去追寻最后一线希望……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会动身,出发琉璃山。”
    在那场甲子城大胜后。
    东境鬼修之大势,已经跌落谷底。
    接下来……便由我,来将他们击垮。
    这就是宁奕对郭大路所说的那句承诺——天亮之后,等着琉璃山战败的消息!
    “算算时辰,应该快到了。”
    宁奕站起身子,他抬头望向苍穹,漫天细密雨丝落下,此时已快到申时……太子快要入清陵了。
    宁奕取出神海阵令,无数消息跃动。
    他站在山顶,平静望向清陵入口方向。
    车马游行,昆海楼,执法司侧立两旁,太子殿下坐于众人围簇之下,入陵园后下车步行,并不持伞,淋雨而行。
    太子抬起头,望向清陵山顶,宁奕方向。
    宁奕以一道神念,回复神海阵令,然后没有犹豫,也没有停留。
    他转身抬起手指,轻轻在指尖勾勒一扇门户,星火缭绕,燃烧于清陵山顶空间。
    太子皱起眉头,他的腰间令牌,传来“咚”的一声颤响。
    山顶那人已经转身踏入门户。
    离开清陵。
    ……
    ……
    空之卷的力量,完全炼化之后,根据实力境界以及神性储备,可以进行不同距离的传送。
    清陵距离甲子城不远。
    宁奕直接选择动用空之卷之力,将自己送出清陵,来到甲子城。
    他站在这片寂灭城池的城头,阵纹被击打地支离破碎,呜咽的萧瑟寒风席卷天地之间,鬼修既然打赢了甲子城之战,为何不占城池?反而是积蓄力量,选择后撤,以至于这里空荡死寂,看到一个人影。
    在宁奕看来,这一战有太多的疑点。
    甲子城惨败,无一人幸存。
    韩约再强,鬼修再狠,也不至于在如此短暂时间内,完成这般干脆利落的屠城……甲子城可与桃枝城规模不同。
    “甲子城……完全空了。”
    宁奕悬浮于城头,俯瞰望去,腥风席卷,地面上翻滚着未曾掩埋的头骨,断肢,乍一眼望去,的确是极其震撼人心的炼狱场景。
    但这些死尸,与甲子城的原住民数量无法对应。
    少的那些人,去哪了?
    另外,宁奕很清楚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完全拼命,会造成何等后果。
    韩约在星君境再强,终究不是涅槃,即便能轻易灭杀同境界的对手,也无法掌控战斗余波……三圣山山主这种级别的人物,再加上姜大真人这位极限星君,宋净莲朱砂两位合击之术的一流天才,真正打起来,整座甲子城都会被毁掉。
    如今甲子城还剩一半。
    这一半,就是一切不合理的开头。
    宁奕静静注视着身下的死城,遥远到北荒云海之外的命字卷,似乎是觉察到了主人的意念,遥隔两座天下极端,送来了一缕命运之力。
    这一次,宁奕动用“命字卷”,效果非凡。
    因为冥冥之中,似乎还多了一股助力。
    四朵摇曳的执剑者花火,虚无缥缈间,多出了第五朵花瓣。
    宁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这么一个想法——
    “这一战发生的很快,很突兀,所有人都被庞大的‘域’囊括了。所以只摧毁了半座城池……”
    这个想法出现之后,甲子城第一次遭遇突袭的讯息便重新浮现。
    鬼修无声无息接近了巨城,直至二十里距离才被发现……
    无声无息的抵达,与无声无息的离开,其实是一个道理。
    “东境琉璃山……拥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搬运术。”
    命字卷给出了一个看似缥缈,但其实极其真实的占卜。
    “甲子城,一部分遭到了屠戮。而另外一部分,则是……搬运。”
    在命字卷的指引之下,宁奕成为了站在长河至高处的“智者”。
    他从未有过如此新奇而又超然的体验。
    眼中的景象缓缓发生了变化,整座破碎的古城如风云席卷一般开始撤回拼装,所有的一切回归到了灾难发生的初始点。
    宁奕好像看到了甲子城发生的一切。
    修补阵纹的阵法师。
    整理战场的圣山剑修。
    摧垮天幕的飓风。
    这不是时光回溯……而是某两卷合璧之后的天书,所传递而来的力量。
    执掌因果命运,原
    来便是这般“全知全能”的视角啊。
    宁奕有些恍惚,陡然明白了云海留下天书的意义——
    洛长生在云海执掌因果命运,当初要让自己留下“命字卷”,拆分出那一卷后……自己的占卜能力非但没有削弱,而且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自己看不见的,洛长生能够看见。
    于是,他便能让自己也看见。
    压城风云,凝滞之中,宁奕看清了那一战的每一位生灵,每一张面孔,以及每一个疑点。
    冥冥之中,死城残留的因果,在此刻倒放而出。
    宁奕听清楚了宋净莲询问姜玉虚的那个问题。
    问的是有人可以在星君境杀涅槃么?
    宁奕也看清了宋净莲放在腰间的那只手,他的腰侧悬挂着一枚传讯令牌,雕刻着青色鸟雀。
    “宋净莲身上有着宋雀留下来的传讯令……他为什么不用?”
    几乎是在这个问题浮现于脑海之时,宁奕便得到了答案。
    “当事人不希望讯令主人前来救援。”
    悬浮在甲子城头,俯瞰万物的宁奕,在这里遇到了瓶颈。
    他看到了宋净莲望向韩约的眼神。
    他知道宋净莲一定看到了什么……才做出了这个选择,可是即便是命运占卜,也无法解答自己的困惑。
    到底是看到了什么,能让宋净莲放弃涅槃救援?
    命运占卜的画面,最后以韩约的声音结束。
    “甲子城碎,本座……自会在琉璃山静等宋雀夫妇。”
    遥远的云海,那缕虚无缥缈的因果就此断去。
    洛长生的助力,也就此消弭。
    宁奕用力地回想占卜的每个画面,每个细节。
    这一次,无需命运占卜,也无需他人帮助,他明白了一切。
    宁奕取出传讯令,给太子发了第二条消息。
    然后他取出了灵山的令牌。
    宁奕极其凝重地将自己神念传递出去。
    “宋雀先生,辜圣主……请不要前往琉璃山。”
    ……
    ……
    大光明殿前,瑶池圣主坐于涅槃辇车之上。
    宋雀走出光明布帘,他看到了自己妻子。
    辇车之后,悬浮一座剑器屏风,三十六柄剑器剑柄对准倒悬,杀意凝而不发。
    辜伊人闭目养神,之前所受伤势尚未痊愈,但精气神已经攀至最高。
    这漫长生涯中,两位夫妇即便是与妖族天下的巅峰大妖对决,也没有像如今这般满怀杀念。
    接下来。
    他们将违抗光明皇帝立下的铁律,参与到两位皇子的夺权之争中。
    这将意味着……红拂河底的老怪物,会因为二人的僭越而复苏。
    不管二皇子究竟做了什么,他终究是二皇子。按照千万年来的规矩,在真龙皇座的权位者决出之前,任何涅槃外力,不准参与到夺位争斗中。
    只可惜,夫妇二人等不及了。
    “出发吧。”
    辜圣主睁开双眼,望向自己夫君,“你来负责阻拦铁律。我要将东境琉璃山方圆百里,化为虚无。”
    宋雀神情麻木,点了点头。
    咚的一声。
    他腰间令牌亮起。
    大客卿接受到了来自宁奕的神念,他只是木然看了一眼,便重新将令牌放下。
    “出发吧。”宋雀整理衣衫,坐上剑器辇车,平静道:“东境琉璃山……直接碾过去就好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谢幕表演(第一更)

    琉璃山,红霞流淌,薄暮似血。
    大殿铁王座上,端坐着一个瘦削身影。
    “回来了啊。”
    李白鲸的背后是那副巨大如山河的棋盘,他平视着前方,纱帘摇曳,霞光流淌,层层白纱漂浮。
    五灾十劫,除却“桃花”未归。
    其余的,尽数在琉璃山大殿两侧跪伏。
    一共十四人,分成两列,每列七人。
    大殿寂静,一袭瘦削白衫,缓步而行,他的背后闪烁着六盏通透灯火,如孔雀开屏,六盏灯火坐落六个方位,勾画成一个虚无的六边形阵纹。
    “恭迎先生!”
    “恭迎先生!”
    随着白衫前行,一道道尊敬的低喝声音在大殿响起,回荡。
    韩约的左手,托着一盏晶莹剔透的灯盏,六瓣璀璨花朵,对应背后六抹光焰盛放,寂静殿内,有颂唱之音悠然回响,便是从这“琉璃盏”中传来。
    三千众生,为他一人加持愿力。
    谁也想不到,坐拥无数分身的甘露先生,真正的本尊,竟然是这般斯文柔弱的模样,宽大白衫随风猎猎作响,这副身子骨看起来弱极了,仿佛风大一些,便会吹跑。
    怪不得当初那具“书生”,是他最为钟爱的肉身。
    本尊在棺内躲避天日,那具书生,便是最像他本尊的肉身了。
    只可惜。
    被叶长风一剑毁去。
    韩约赤足踩在大殿红毯之上,他神情看不出丝毫波澜,从十四位灾劫身旁走过,来到了铁王座前。
    他站在铁王座的台阶前,仰视着二殿下。
    韩约轻声道:“桃花没有回来。”
    这意味着,北境大荒的截杀失败了。
    二皇子点了点头,他的语气有些遗憾,道:“先生,天道化身的契合人选……恐怕还需要再找一找。”
    蜀山那边的计划……也失败了。
    韩约轻声道:“殿下不必再费心去找了,我已经找到了。接下来,便是冲击涅槃瓶颈的时刻。”
    李白鲸眼神一亮,相当讶异地哦了一声,仔细想来,却也合理,甘露先生本尊离开大殿,是叶长风出手后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本尊离开琉璃山。
    必有大事发生。
    “我去了一趟甲子城。”
    韩约笑着抬起手,掌心琉璃盏内,映射出一方模糊画面。
    整座大殿,十四位灾劫,都看到了琉璃盏此刻投射在大殿上方的景象。
    一片无垢世界。
    占据了整整一片花瓣,这座无垢世界内,只有上下无尽如洪流般的混沌,一具又一具的“活人身躯”在洪流之中滚动,人人尽皆闭目。
    有人已经埋葬在了混沌之中。
    有人则是挣扎求存,还露出半张面孔。
    这是一幅众生炼狱之景,只不过混沌世界中,并没有太多的痛苦,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沉眠,在这之中,不乏有灾劫熟悉的面孔。
    东境三圣山的山主们。
    距离涅槃只差一线之隔的极限星君姜大真人。
    宋雀的独子。
    大殿恭侍的灾劫们,皆是眼露惊叹,神色震撼,这趟甲子城的回袭,韩约竟是严守心思,没有告诉任何
    一人……在鬼修败退后撤之时,孤身一人,组织大军,便这么重新杀过去了!
    就连李白鲸,都面露感叹。
    “这实在……太让人惊喜,而且意外了。”
    二殿下饱含赞誉地笑道:“先生,您可真是一个不讲规矩的疯子啊。”
    韩约轻叹一声。
    “说到这里……”
    “殿下您才是那个不讲规矩的疯子啊。”
    唰的一声。
    大殿千层雪白纱帘,瞬间被鲜血浸染,溅出一蓬连贯而又凌厉的血红之色,十四颗灾劫头颅,在这一刹毫无预兆地被切斩开来——
    书生韩约本尊神情漠然,仰望着铁王座上的二皇子,他的背后,十四颗头颅滚落在大殿之上,骨碌碌画出一幅狰狞而又血腥的图画……紧接着,那十四具无头身躯,断颈之处,血管如海藻般缠绕,一团浓郁的墨色喷薄而出,崭新头颅就这般重新生长出来。
    他们是不死的。
    而这股不死力量,则是在韩约出手之前,就被拔除出琉璃盏。
    换而言之。
    在踏入大殿之前,韩约便亲手驱逐了十四位灾劫留存琉璃盏的魂魄,但他们……仍然成为了“不死者”。
    因为,他们成为了永堕黑暗的影子。
    “我无法相信,像殿下您这样志在登上皇帝宝座的人,会选择堕入黑暗。”
    书生的声音,带着一些悲哀。
    “我无法……接受。”
    又是唰的一声。
    重新生长而出的十四颗头颅,再一次被无形之力切斩开来。
    十四位灾劫,在第一次头颅落地之时,便感受到了恐慌,他们挣扎着想要逃离,但一股稳定而又强大的“势”将十四人牢牢按在地上。
    这是四位星君,十位顶级命星,一共十四位大修行者,在韩约的身下,匍匐如野犬,惨嚎如畜生。
    他们的头颅不断被切斩,鲜血喷薄了一次又一次,轻薄的雪白纱帘被染了数十遍后,变得漆黑粘稠,狂风吹过,沉重如铁毡,纹丝不动,笔直垂落。
    “被看出来了啊……”
    坐在黑暗王座上的年轻皇子,声音很轻地感慨着,他伸出手掌,轻轻转动,骨骼发出清脆的迸响。
    李白鲸自嘲道:“我知道先生一定能看出来,但不知道会如此之快……您说得没错,我做了一个不可回头的选择。但我,并不后悔。”
    李白鲸开口之后,便有些恍惚。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先生的脸上,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你和他们不一样。”
    大殿上的屠杀仍在继续,虐杀这十四位灾劫,并没有耗费韩约太多的心力,他一边与铁王座的年轻人对话,一边反复斩首……当一个人活得永生之后,未必是一件好事。
    至少落在韩约手上,不死者只会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
    如果有选择的话。
    这十四位灾劫,全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立即死去……头颅被斩掉数十次,接下来还有数百次,上千次,鲜血都快流干,黑暗中的阴祟抽取着他们的生机,而韩约此刻对他们所做的,就是让他们饱尝透支的痛苦。
    “无论如何,我没有失去理智。先生,我很清楚,我要做什么。”李白
    鲸默默攥拳,咬牙道:“东境已经到了最后的危局,我别无选择。”
    韩约轻声道:“与它们接触,没有好下场的。”
    说到这里,书生抬起头,看着那副巨大棋盘,感应到了一缕阴暗气息,以及李白鲸落在蜀山后山的那一手布局。
    “北境斩龙之后,我辅佐于你,不求闻达于诸侯。”书生眼神柔和起来,“只是想为你我正名,这座天下很大,容得下一切可能……凡俗之身,可以逆天而修,皇权厮杀,可以后发制人。”
    “你我师徒多年,我从未授你鬼修阴祟之术,那是没有天赋,不被上苍认可的弃徒才会修炼的东西……我一直相信你可以坐上真龙皇座。”
    漫长的停顿。
    “就像相信我可以站在光明下一样。”
    这句话,一箭穿心。
    坐在铁王座上的李白鲸,恍若隔世,灵魂似乎都被震出。
    他看着那位文弱书生。
    韩约直至此刻,脸上还挂着笑容。
    东境甘露,举世皆敌,唯独对自己这位唯一的弟子,会露出这么温柔的一面。
    大殿上的屠戮,到这一刻,停止了。
    十四位灾劫,痛苦地捂住脖颈之处,他们再一次长出崭新的头颅,在被甘露先生反复“屠杀”数百次后,没有一人敢逃跑,即便是那四位灾君,此刻都蜷缩如虾米,躲在阴暗之中,瑟瑟发抖。
    “我无法容忍与那种龌龊东西同流合污。”韩约轻声叹息,一只手托着琉璃盏,另外一只手缓缓抬起,五指之间,似乎流淌着漆黑的火焰。
    与影子的“黑”,不一样。
    这是一股纯洁的,或者说……干净的黑。
    并不肮脏,也没有令人恶心作呕的气息。
    这就像是“神性”的对立面。
    李白鲸瞳孔收缩,坐在铁王座上的身躯刚刚想要站起,立即感受到了那股庞大的洪流杀意。
    铺天盖地的杀念,席卷了大殿。
    这一次,十四位灾劫,不再是被斩落头颅那么简单,他们的全部身躯,都被这股磅礴洪流卷中,直接轰杀成为虚无,湮灭在潮水之中。
    “不朽特质……”
    影子是不灭的。
    但这世上……没有永恒不灭的生灵。即便是修行到不朽境的神灵,也无法避免陨落的下场。
    光明皇帝曾经杀死过不朽。
    这便意味着,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死去”。
    天地寂静。
    大殿陷入长夜。
    二皇子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盏灯火。
    韩约缓缓登上铁王座台阶。
    他不再仰视李白鲸,而是来到了李白鲸的身前,跌坐在王座中的年轻人无力站起,只能抬头仰望自己的老师。
    捧着灯火的甘露先生,轻声道:“若我今日杀了你,那么这数十年的付出,便全都没了意义。”
    他望向李白鲸的眼中,已经没了最初的温柔。
    “罢了……”
    捧灯的甘露,缓缓站在铁王座一旁。
    他缓缓举起琉璃盏。
    温暖光火,将两人笼罩在内。
    “殿下……”
    “在这最后时刻,请你看东境战争的谢幕表演吧。”

第四百六十六章 阳谋(第二更)

    大殿之中,琉璃盏光芒缓缓散发。
    韩约一只手轻轻搭在李白鲸肩头。
    这对师徒,君臣,挚友,站在无边黑暗之中,看着一片光明,在琉璃盏火光之中缓缓酝荡开来——
    “这是……?”
    二皇子眼神闪过一抹讶异。
    他的视野,开始延伸,仿佛有了千百双瞳孔,同时替他看着这座东境疆域,无边旷野。
    风吹草动,雀鸣鹤唳,万物生灵,尽在盏中。
    “中州的军队开始进攻了。”
    韩约悠悠道:“不出三个时辰,他们就会打入东境边陲长线。甲子城如此惨状……太子势必会走出天都,不仅如此,他还会动用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准备一举踏平琉璃山。”
    琉璃山大殿深处的铁王座,似乎变幻了场景。
    一时之间,柔风掠过。
    二人似乎置身于荒野之间,面前就是大隋中州无边无际的铁骑大军。
    在琉璃盏的“神通”笼罩下。
    二皇子看清了此刻游掠在东境边野的一柄柄飞剑,也看到了许多“熟悉”面孔。
    剑湖宫,白衣剑痴,柳十一。
    珞珈山,扶摇叶红拂师徒。
    灵山律宗,律子道宣。
    就连道宗,也越过西境长城,远赴大泽,参与这场战争……年轻的太和宫主玄镜,以及其他几位老宫主,再加上蜀山的金刚胚子,最新一任星辰榜榜首谷小雨。
    “李白蛟发动了所有的力量。”
    韩约面无表情,轻轻道:“甲子城死去的那些人,是这些人的朋友,长辈,亲故。我杀了他们,这些人便想要杀了我。”
    李白鲸回想起来,琉璃盏混沌世界中漂浮着的那半座甲子城。
    那一张张面孔。
    宋净莲,朱砂,三圣山山主,姜玉虚……
    这些人死了的话,后果非常严重。
    “如今琉璃山,真真正正,是天下之敌了。”
    然后韩约轻声笑了起来,“但是我不在乎。”
    扶着铁王座的书生柔声道:“他们尽管攻过来,大泽之外,不会有任何一位鬼修出现,反击……直到攻入大泽,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阻拦。”
    “你把兵力收回大泽了?”李白鲸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先生,他很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刻,得知韩约做出的抉择后,几乎要从铁王座上站起来。
    这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中州联合其他境关,实力本就远胜琉璃山……东境被太子挖走三圣山后,留给自己的只有半片疆域,一片大泽,能将战争维持至今,依靠得便是拉锯战的打法,利用琉璃盏特性,不断在小规模战役中以伤换伤以死换死。
    “中州大军……鬼修拦不住的。数量,实力,战意,相差都太悬殊了。”
    韩约淡淡瞥了一眼二殿下,道:“这是最终一战,再浪费琉璃盏的光火,去复苏那些无用之人……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
    李白鲸面色苍白。
    他到了此刻,才意识到,过往的年月里,自己远远低估了自己老师的“疯狂程度”。
    在甲子城杀死三圣山山主,姜玉虚,宋净莲。
    然后再将中州大军放入大泽。
    他怎么也想不到,韩约要如何,才能逆转战局。
    “等等……事已至此,铁律已经没有用了。”二皇子神海一震。
    他又意识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皇权铁律对于涅槃有一定程度的约束,但如果一位涅槃铁了心的要破戒,律法能做到的,也只有在事后给予重惩。
    这次甲子城死去的人……身份很特殊。
    “不出所料的话,宋雀夫妇正在路上,也许已经碰上了前来阻拦的红拂河老妖怪。”韩约仍然是那副浑不在意的笑容,“但我猜……红拂河拦不住他们的。这二人,会比中州大军到的更快一些?”
    李白鲸只是呆滞看着自己的老师。
    他听到了凝滞的泥土翻滚声音,神念感应到了琉璃盏的火光,颂唱的生灵,以及盘踞在这座大泽上空的霞光,在此刻,昔日看起来不过寻常的物事,点点滴滴汇聚拧合,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当二皇子看到穹顶霞光中,那隐于天幕之上的六扇天门之时,他忽然意识到了,韩约将中州大军,以及涅槃境大能,都引入大泽的底气来自于何……
    鬼修之身的甘露先生,是真的要打开六道轮回之门。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六道轮回,乃是天地开辟的混乱法则,万物生灵皆起始于此,终结于此,这是一个完整的轮转——
    而东境大泽。
    就是一个符合“六道轮回”的完美轮转结界。
    甘露先生,是想要重塑天道!
    既然上苍不赞同我这座鬼修之躯,我便打破天道,重新再立一份规则。
    既然光明容不下我,我便重新创造光明。
    想要重塑天道,演化轮回,单单是这些年琉璃盏内收集的“生气”,肯定不够。
    这最终一战。
    就是请君入瓮。
    来的人越多越好,越强越好。
    这些人……都将化为六道轮回,天道重塑的助力。
    在想通这一点后。
    李白鲸陡然从旷野,从高山,从大泽中回归,他不再是神游万物的状态,猛然坐回铁王座,身上已经被冷汗打湿。
    面前是空旷长暗的大殿,层层浸血的重帘。
    韩约扶着王座,柔声道:“殿下一如既往的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是啊。
    李白鲸看出来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韩约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甲子城。
    为什么韩约可以如此肆无忌惮,收缩力量,放纵进攻。
    因为他要的……就是如今“举世皆敌”的局面。
    杀我者,我反杀之。
    这是一个坦坦荡荡的阳谋。
    李白鲸想通一切之后,只觉得身心俱疲,他在背后那座棋盘上布局多年,也从未像今日这么疲倦……脑海里空空的,似乎被榨干了所有思绪。
    铁王座前,倒映着无数影像,画面。
    他麻木地看着,麻木地想着,这就是先生所说的最终表演么?
    这么多年,布局画线,原来自己的“谋略”,根本不值一提。
    忽然,一缕火光,在大殿影像之上凭空燃起。
    侧立于王座一侧的韩约蹙起眉头,他抬起手掌
    ,掌心涌出一片阴暗神海,将那片琉璃盏分散的愿力收回……破碎的影像之中,残存闪烁着一袭黑袍剑修驭剑而行的画面。
    负责监察整座琉璃山势力范围的“琉璃盏愿力”,悄无声息,游荡在虚无之中,按理来说,不应该被任何人发现才是。
    可万事总有例外。
    那袭踩踏飞剑,孤身而行的黑袍剑修,向着愿力藏身方向,投去了冷漠无情的一瞥。
    紧接着,他对准愿力方向,轻轻攥拢五指。
    一只手掌,捏掌成拳。
    “啪嗒”一声!
    那缕愿力,直接从虚无中被剑修揪出来,凭空捏碎。
    看到这一幕,韩约的面色徐徐铁青起来。
    “宁奕……”
    他轻轻念着这个年轻男人的名字。
    北境大荒的截杀,派遣桃花,并不是轻敌,韩约也有失算的时候……由于天都隐藏宁奕北去妖族的消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宁奕还活着。
    派遣桃花,只是单纯地认为,以徐清焰的实力,桃花轻轻松松便可以将其带回。
    若能将这位神性女子炼化,那么自己将彻底大成!
    现如今,天道化身还空缺无人……自己想要破境,六盏天门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宿主,最重要的天道,恐怕要以数量来填补缺漏了。
    韩约眯起双眼,低头望向自己掌心,那浮沉滚动的“无垢世界”。
    那里存储着半座甲子城的生灵。
    将数万人活生生炼化,取长补短,总能炼制出一具心满意足的容器。
    实在不行,还有宋净莲这么一个备选,两位捻火者联姻诞下的子嗣,即便不及那个神性少女,天赋资质也绝对足够!
    “可惜了,第二次去甲子城的时候,你不在。”韩约对着虚空,轻轻笑道:“不然拿你当天道化身,比宋净莲要合适。”
    愿力捕捉的画面,不断破碎。
    连绵成线的布局,因为那个男人踏入东境战线而发生改变。
    李白鲸怔怔看着眼前发生的景象。
    这又是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场面……琉璃山漆黑大殿中,一片又一片的光火倾塌,被人遥隔千里点碎。
    连韩约都皱起眉头,神情逐渐凝重。
    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拦对手,只能看着自己的视野被那个不讲规矩的剑修顺路一连串拔起……而让他惊叹的是,此刻宁奕的速度,实在有些快得惊人了。
    韩约二皇子的面前,一片又一片琉璃盏火光影像倒射而来,到了最后,几乎是漫天光雨落下,琉璃盏布置的数千枚愿力泥瓦,几乎被拆解地干干净净……宁奕此刻的速度,比当年同境叶长风的逍遥游还要快!
    俄顷。
    “砰”的一声。
    琉璃山宫殿上空,传来一道轰击之音。
    砖瓦破碎,天光倾洒。
    这束天光,不大不小,一个碗口,扩散开来的边缘尽头,正好照在韩约身上,铁王座上坐立的二殿下,仍然笼在黑暗之中。
    大殿的血红帘布,在这一瞬间,被剑气撕裂。
    烟尘四溅中,那个一路拔拽出万千愿力光火的年轻剑修,缓缓站起身子,他拍了拍手掌,将缠绕自身的琉璃盏愿力全都震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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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0822/ 第一时间欣赏剑骨最新章节! 作者:会摔跤的熊猫所写的《剑骨》为转载作品,剑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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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