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二章 行刑
“请开山道……” “我来送我弟弟,上长陵山顶。” 残破的灯火,缓缓上移,照亮了一张苍白的面孔。 守山人骷髅面具下的双眼,凝视着李白鲸的双眼,在良久的对望之后,面具下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殿下,污秽之物,怎可登长陵山巅?” 污秽之物…… 二皇子本来已经死去的那颗心,忽而刺痛一般,又跳动了一下。 他低低笑了笑,发丝披散,被风吹乱,苍白的面色中溢散出一股病态的红润,此刻逆着风,抬起头,沙哑道:“再如何,我也是这大隋的皇子。” 漂浮在空中,提拎古灯的宽大黑袍下,只是传来了一句没有感情的木然回应。 “吾侍奉皇道,眼中只有戒律。” “从堕落的那一刻起,你便不再受皇权庇护。” 太子抬手,打断了守山人的话语。 “争论……就到此为止吧。” 李白蛟平静道:“你只需要打开长陵门户,我会在山顶亲自为他行刑。” 守山人沉默了一小会。 她似乎是在衡量太子此刻话语的重量……两境之战落下帷幕,如今太子已是大隋当之无愧的“王”。 在经历一番思量之后,守山人做出了自己的决定,那袭大袍缓缓折身,行了一礼,伴随着揖礼的动作,那盏飘忽不定的残灯,终于缓缓落下,柔和的光芒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 “敬遵王命。” 长陵的雾气,被灯光拨开。 一扇高大的门户,出现在太子,李白鲸,宁奕三人面前。 二皇子缓缓迈步,踏入长陵中。 太子随后入内,但他进入门户之后,却是回头望向宁奕。 “宁奕。”李白蛟认真地喊着宁奕的名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既然你只是想亲眼看着白鲸死,可否站在山脚下观望。给我和他最后一段独处的路程。” 此言一出。 李白鲸微微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兄长。 宁奕皱起眉头,道:“你确定要这么做?他可是个危险人物。” 以宁奕如今的境界,神念,完全可以覆盖整座长陵,站在山脚,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太子既然开口,必定会在登山途中,封锁周围的神念感应。 如果李白鲸在此时暴起发难,宁奕和守山人,未必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二皇子入了长陵,便是真正再无生还余地了。 一个必死之人,才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疯狂之人。 以宁奕对李白蛟的了解,这位太子行事缜密,滴水不露,几乎不会留给对手一丝一毫的破绽……这种行事风格,倒是不符合以往的认知。 太子这么一个无情之人。 竟然真的会有恻隐之心么? “不必担心。”李白蛟轻轻道:“我心中有数。” 宁奕沉默着点了点头,站在山脚之下,与守山人并肩而立。 …… …… 李白蛟和李白鲸,开始登山。 长陵罡风猛烈,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山道两旁是大隋万年来英杰留下的墓碑,上面雕刻着剑意,道境,留给后人的造化,启迪……这是一座埋葬死人的陵墓,却也是无数年轻人追寻机缘的希望之地。 生与死,其实就只是一个首尾相衔的圆圈而已。 前浪后浪,传承绵长。 与宁奕预料的一样,登上长陵山道之后,太子便屏蔽了方圆三丈的气机,外人无法听到他和李白鲸之间的对话。 但 所有人都想不到。 这对兄弟俩,只是沉默的登山,谁也没有说话。 二皇子不开口,太子也如此,一左一右,齐肩而行。 罡风吹着**,也侵入魂魄,每一位大隋皇室的正统后嗣,都会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登上长陵的画面……在长陵山顶,有着象征这座天下至尊之位的“真龙皇座”,无数年来的权谋斗争,生死厮杀,尸山血海,都是为了争夺这尊宝座。 统御天下的全力。 万万人之上的冠冕。 即将登上山顶之时,李白蛟开口了。 “就是在这里,我射死了三弟。” 二皇子抬起的一只脚,微微顿塞,然后轻轻落下,声音平静而又自然,“他不是你的对手。死在这里,我不意外。” 短暂停顿。 “天都烈潮,我最意外的……是父皇的死。”二皇子喃喃道:“他这般伟大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 太子有些恍惚。 他注意到,自己的弟弟,对于父皇的死,用了“轻易”这个词。 烈潮杀局。 徐藏,徐清客,灵山,道宗,三司,一枚又一枚杀力强绝的棋子环环相扣,所摆出的这场盛大杀局,几乎可以策杀这世上的任何一人……可唯独放在那位光耀万年的帝皇身上,显得相形见绌。 一晃多年,弹指闪逝。 复盘自己在东境的布局,李白鲸觉得自己只走错了一步棋。 烈潮那一日,自己不在天都,被太子抢先占据地利,接着召令自拥,以太子之位,拉拢人和,不急于一时进攻,反而安心巩权,韬光养晦,养精蓄锐,等待天时。 天时,地利,人和兼备的那一日,中州铁骑,一战而胜。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便是如此。 “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 太子陪着自己的弟弟,走完了最后一截路,他轻声道:“这几年,的确如梦如幻,令人不敢置信。” 李白鲸笑着问道:“你要送我最后一程了么?” 山顶之上,雷霆闪逝,陡然阴云密布,似乎有一场大雨即将滂沱而至。 长陵向来如此,攀山至顶,阴晴不定,骤雨突发,乃是常事。 李白蛟一只手按住腰间长剑,望向自己弟弟,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他已经准备撤走屏蔽手段,向着宁奕和守山人展示“行刑”画面—— 李白鲸忽然柔声道:“我有几句话想说。” 阴云堆叠,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太子挑起眉头。 “袁淳先生,还有一尊分身在天都,对吧?” 李白鲸开口的那一刻,四周原本即将散开的屏蔽阵纹,重新凝聚,更加稳固,太子脸上的神情陡然阴沉下来。 “兄长贵为太子,囚禁国师,若传出去,恐怕红拂河也会被惊动吧?” 二皇子注意到了太子的神色,低声笑了笑,自嘲道:“坐在你我位置上的人,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 “不必担心我会传出去……我只是想提醒兄长,万事谨慎,即便坐上了最高的位置,依旧有人可以将你掀下去。” 李白鲸微笑道:“毕竟强大如父皇,也死在了算计中。小心一点,总是对的。”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望向山脚下。 与守山人并肩而立的那道身影。 宁奕。 “其实我很好奇……那么多涅槃都无法完成的事情,宁奕是怎么做到的,他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境的小修士啊。” 二皇子展颜笑道:“看兄长你的表 情,想必也不知道那一日,长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坐上皇座……” 一道雷光,磅礴落下。 长陵山顶,亮如白昼。 李白鲸一字一句,语速极慢。 “是因为,畏惧父皇吧?” 太子的瞳孔中,倒映出那道坠落而下的雷光。 “够了!” 他沉声道:“你的话……太多了。” “在红山高原!” 二皇子陡然高喝,道:“我与白麟争夺皇座,最终坐上皇座的,不是他,也不是我——” 太子怔住一刹。 “是宁奕。” 李白鲸眼中的哀意变成了癫狂的笑意,他摊开双臂,做出了与韩约一样的拥抱万物的姿态,如果太子出剑,那么他不会躲,不会闪,会任由这一剑,刺穿自己心口,灭杀自己的一切。 先生已经死了。 他怎会独活? “怎,怎么会……” 正是这一句话,击中了太子。 东西二境角力,去往红山狩猎,争夺禁地皇座,此事他是知晓的,只不过事后自己两位弟弟心情都很不好,原因没有一人知道。 皇座被外姓人抢了。 这种事情,谁会宣扬? 那一日,抱着徐清焰穿梭奇点,躲避姜麟追杀的宁奕,正好跌坐在了红山尽头的皇座之上! “我亲爱的,愚蠢的兄长……”李白鲸戏谑笑道:“你确定,那尊皇座,是留给你的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山顶远方雷霆加持的区域,那尊沐浴雷光,若隐若现的巍峨之座。 “你确定,我死了之后,你就能坐上去么?” “别再说了。”太子神情紧绷,拔出佩剑,低喝道:“登上长陵,为兄送你上路!” “无须兄长动手……” 李白鲸保持着摊开双臂的姿态,笑声在震耳欲聋的雷光之中显得渺小而又庄严。 “我,自己来。” 他面对太子,一步一步,向着身后倒退而行。 太子屏蔽天机的术法,阵纹,在这一刻消散。 雷光将长陵山顶淹没,轰隆隆的炸碎声音肆虐翻滚,感应到污秽的皇权劫力,循着气机砸落在二皇子的身上,那袭漆黑的布衫被雷霆撕碎,血肉模糊,蒸发出猩红的血雾,下一刻,血雾也被雷光打碎。 山顶上,只剩下一个踉跄着倒退的枯瘦身影。 一步一步,来到了光明皇座的位置之上,在距离真龙皇座不到三尺之处,那道血气干枯的身影已经不成人样。 李白鲸神情威严,庄重,双手扶住椅把,缓缓坐下。 雷光中央,那尊真龙皇座,迸发出一道愤怒高亢的龙吟之声。 仅仅是一刹。 光明皇帝所留下的万丈权威,便将二皇子焚灭。 大隋天下最强大的至宝,妄图想要驾驭它的无德之人……只有一个下场。 太子看见了这一幕。 山脚的守山人和宁奕,也看到了这一幕。 李白鲸死在了真龙皇座之上。 在生命的最后,他没有犹豫地坐在了皇帝的宝座之上。 那一刻,整座长陵为之震颤。 无尽的光明从长陵山顶迸发逆射,磅礴大雨的铁穹被炽光击中,重新归于寂静。 真龙皇座的磅礴杀力,使他在须臾之间便湮灭成了虚无—— 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一滴鲜血,一寸肌肤,一片衣衫。 长陵的这场死刑。 他为自己执行。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不如喝酒去
李白鲸死了。 宁奕注视着长陵山顶迸射而出的那道烈光,心中轻松了许多。 从多年前踏入天都的那一刻开始,东境便不遗余力算计自己,他本就不是什么心善之人。 争到最后,无非就是你杀我,我杀你。 今日尘埃落定。 “呼。” 宁奕松开了按在细雪剑柄上的手掌,将自己残留在长陵的最后一缕剑念散去。 “真是没想到……不过数年未见,你已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一道欣慰的声音响起。 守山人隔着面具,凝视着宁奕侧脸,喃喃道:“阿宁如果看到你有如此成就,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宁奕怔了怔。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您与我的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当初,他来到天都,守山人给了自己一封母亲的旧信。 宁奕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阿宁,就是五百年前,与太宗陆圣齐名的“黑袍”,五位宗师之中最为神秘的那个存在。 即便是叶长风,也不了解她。 自己的母亲啊,就像是这世上无处不在的风,看得见存在的证据,却触摸不到留下的痕迹。 宁奕走遍两座天下,都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与阿宁……曾是主仆。”守山人低声笑了笑,“有幸在她踏入人间之后,为她侍剑。” 守山人的话,在脑海里回荡。 有幸在她踏入人间之后……为她侍剑?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的母亲,不是这座人间的人? 似乎是看出了宁奕的疑惑,守山人一只手拎着大灯笼,另外一只手指了指自己额首,道:“后来我犯了戒律,被罚在这里看守长陵,脑海里的一些记忆丢失了,能够记得的,就只有零零星星的碎片。” “第一次相见的场景,还记得么?”守山人忽然问道。 宁奕点头。 第一次见面,是在长陵山脚的破烂木屋内,残破摇曳的枯油灯灯光照耀下,自己颤抖着手,接过了守山人给的信封。 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信封。 也是在那次见面之后,自己得知了“天书”的存在,踏上了寻找八卷古书的漫漫路程。 “这里是长陵。”骷髅面具下荡漾着不含感情的声音,她再次隐晦地伸手,指尖指向穹顶,拉长声音,缓缓道:“……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么多。” 宁奕侧身,深深揖礼。 “感谢前辈当时的提点。” 守山人一怔。 “前辈……我后来又见到她了。”宁奕声音很轻的笑道:“其实她给了我很多,真的很多。我已经很知足了。” 短暂的失神后,那张骷髅面具下的眸光,缓缓变得柔和起来。 守山人低低笑道:“原来……是这样么?” 细雨瓢泼,黑色大袍溅起细腻的雨丝。 守山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宁奕的脑袋上,她轻轻揉了揉年轻人的脑袋,眼中是那个初见之时,稚嫩桀骜,长不大的少年。 …… …… “太子殿下,宴请诸圣山山主,来天都城,庆贺大胜!” “庆宴就订在十日之后……据说啊,这是特地为宁大都督摆下的庆功宴!” 红符街,人潮汹涌。 宁奕坐在街边摊子旁吃面,他戴着一顶斗笠,单手微微下压,遮住自己面容,听着路人的交谈私语,忍 不住摇头笑了笑。 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这是半个时辰前离开长陵,太子对自己提出的提议……摆下一场庆功宴,好好庆祝大胜。 宁奕没有拒绝太子的宴请。 东境战争的大胜,的确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他一个人默默吃着面,对面忽然坐下了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加一碗。” 那人的声音清脆如风铃,悦耳动听。 宁奕怔住了。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黑色皂纱遮住的模糊面容……即便有帷帽垂落,宁奕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徐姑娘?” 帷帽下的女子,对他嫣然一笑。 宁奕万万没想到,徐清焰回天都竟然如此之快。 “再加一碗。” 又是一道女子声音响起。 一袭飘摇白衫,很不客气地坐在宁奕对面。 张君令笑眯眯道:“驭剑千里可是个体力活儿,宁大都督,请我吃碗面,不过分吧?” 驭剑千里四字出口,宁奕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招了招手,示意店小二过来,从兜里取出几两碎银,递交出去,罕见大方地摆了摆手,“再加两碟酱牛肉,不用找了。” 小二喏了一声,喜笑颜开地接过,正准备离开。 “就这?”目盲白衫女子嗤笑一声,气定神闲道:“两碟酱牛肉怎么够吃,我还要再加一些,不介意吧?” 宁奕哑然失笑,道:“怎么会介意?您老随便吃。” 半个时辰后。 小小的木桌,碗碟堆积如山。 宁奕扶额,有些怀疑人生,这张君令看上去身形纤瘦,怎么这么能吃? 这食量,跟金刚体魄的谷小雨有的一拼了。 原本是宁奕和徐清焰重逢的场面—— 因为张君令的出现,场面变得有些尴尬,这半个时辰,两人看着张大楼主慢条斯理地进餐……不愧是昆海洞天出来的狠人,吃得斯斯文文,但几乎未曾停下过,虾饺,凤爪,豉汁排骨,三四十盘点心都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点也没有浪费啊。 最后。 张君令取出一张白帛,擦拭唇角,微笑环顾道:“我吃饱了,你们呢?” 宁奕和徐清焰纷纷沉默。 张君令困惑道:“你们怎么不说话?” 宁奕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我去结账。” 看着宁奕起身去结账,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前,徐清焰目光始终落在那袭黑衫之上,张君令神情有些恍悟。 自己的存在……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顾谦告诉自己,与朋友相处,坦诚以待便可。 宁奕是自己的朋友,徐清焰也是自己的朋友……自己难道不该在他们二人吃饭的时候出现? 她皱起眉头,思索着这个问题。 宁奕重新结完账回来,目盲女子忽然脸色凝重,轻轻以指节叩击桌面,道:“宁奕,其实我来这里,除了蹭饭,也没别的事情……就是想告诉你,之前的事情先搁置一下。” 宁奕一怔。 他这才意识到,张君令口中的“先前之事”,指的是城头遮蔽天机,所说的那件事—— 袁淳被太子囚押在天都城内。 “见到徐姑娘后,我改变了主意。” 张君令轻声道:“总而言之,你无须再管… …你们二人,好好闲叙,我就不叨扰了。” 宁奕哭笑不得,目送张大楼主离开。 这厮还真是奇人哉…… “她说的事,是什么事?” 徐清焰神情茫然,下意识问了这么一句。 看到宁奕犹豫的模样后,清焰立即心领神会,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方便的话,就不用说了。” “没什么。” 宁奕笑道:“我与她做了个交换,她出手保你平安,我自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徐清焰声音很低的哦了一声。 她没有去问宁奕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徐清焰其实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开口发问,提出小小的一个问题,已经耗费了她心底储存的很大一部分的勇气。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不太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安安静静地坐着。 街边人来人往,时而有目光投向这里。 即便有帷帽遮掩,女孩出色的身姿依旧吸引了许多视线。 徐清焰对此并不知晓,她虽然微微低着头,但眼中只有木桌对面的宁奕。 她掩饰着自己此刻的神态。 皂纱下的面色,十分不自然,显然是陷入了冷场后的不知所措。 徐清焰坐立不安地搓手,轻轻哈着暖气。 此时此刻,她坐在街边小摊的小板凳上,腰背依旧挺得很直,这副坐姿既显得僵硬,又显得憨态可掬。 傻乎乎的。 宁奕想起了自己寄出的那封信,笑道:“走,请你喝酒?” 捧着双手哈气的女孩眼睛亮了亮,如一只小猫般灵巧地抬起了头,道:“好呀好呀……” 她听闻宁奕打了胜仗,连忙赶回天都。 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见一面……弥补北境大荒只说了几句话的遗憾。 还有天都夜宴的误会。 “张君令驭剑送你从北境大荒回来,路上奔波,辛苦你了。”对于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清焰,宁奕也心知肚明,他起身笑道:“我知道有家很不错的酒馆……” 徐清焰也随着起身,只不过听着宁奕的话语,动作忽然凝滞。 她脸上的笑意也缓缓凝滞。 “怎么了?”宁奕注意到了徐清焰的异常。 “糟了……” 帷帽女孩以手扶额,颇有些头疼地开口:“我丢人了。” 宁奕一怔。 然后意识到……这就是字面意思。 “小昭,被我丢在北境大荒了。”徐清焰苦笑一声,然后摇了摇头,神色复杂道:“好在给她留了车马,应该不会出事吧?” 宁奕笑道:“要不……我陪你去走一趟?” “还是……不了吧。”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徐清焰委婉地替小昭拒绝了这个帮助,她知道小昭非常不喜欢宁奕……如果驭剑去接,她一定会更生气吧? 还是让小昭一个人慢慢赶回来吧。 世上万般烦心事,剪不断,理还乱。 不如喝酒去! 徐清焰深吸一口气,心中对小昭默念了十遍抱歉,然后抬起头,认真道:“我赶回天都,就是要和宁先生喝酒的!” …… …… (PS:东境战争篇,到这里算是一个了结。但第五卷还没有结束,关于“东境战争篇”的总结,会发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大家可以关注一下公众号~)
第四百八十四章 摘星
天都最好的酒楼是哪里? 摘星。 当初书院宴请教宗,便是在摘星楼! 宁奕在红符街小面摊的柜台结账之时,便以神海阵令联系了皇宫,小小的借用了太子关系,直接订下摘星楼一整层顶楼。 说好要请徐清焰喝酒,那自然不能食言,非但要请,还要请一场大的。 到了摘星楼之后。 徐清焰讶异地望向宁奕,“宁先生……你订的?” 宁奕微笑着点头。 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算是皇宫替他订的。 虽然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订摘星楼完全不成问题,但这种名贵包厢,一般会被人提前订去。 还是皇族特权,在天都更加方便。 “难得看到宁先生这么舍得的一面啊。” 徐清焰下意识轻声感慨了这么一句。 宁奕额头浮现一连串黑线。 难道自己给清焰的印象是……很穷,很抠门吗?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先前的为人处世风格。 明抢圣山,偷夺书院,拳打西境,脚踢大泽……四处搜刮修行资源,一个妥妥的大恶人。 可能……还真是这么一个形象。 看到宁奕窘迫的模样,清焰捂唇一笑,拉了拉他衣袖,道:“宁先生,只是玩笑话罢了。咱们进去吧。” 初入摘星楼。 立即有一位侍者上前揖礼,恭敬问道:“二位贵宾,有提前预约么?” “有的。” 戴着斗笠的宁奕笑了笑,伸手压低笠帽。 面摊结账之时,自己神海阵令传出的讯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回复。海公公告诉自己,到了摘星楼,只需要报上自己的姓,自然会有“专人”负责带路。 “我姓宁,预约了摘星楼的顶楼。” 宁奕柔声道:“还请带路吧。” 侍者却是一怔。 “摘星楼……顶楼?”他回想着自己脑海里的信息。 今日摘星楼顶楼,的确被一位大人物预定了场次,但那位大人……若自己没有记错,并不姓宁啊。 “先生姓宁?只有两人?”侍者面露为难,犹豫问道:“先生,您再仔细想想,确定没有走错么?这里是摘星楼……” 看到侍者这副反应,宁奕微微皱眉。 海公公办事一向稳妥,传了神海阵令,自然不会有误。 “只有两人,就不能订摘星楼了?”徐清焰声音柔和,带着笑意,问了侍者这么一句,“你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呢?” 一时失言,那位小侍者恨不得给自己扇两个耳光,连忙道歉揖礼,腰几乎都鞠到了地上。 他擦着额首绵密的汗珠,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二位大人,当真没有记错吗?小的记得,今日预定摘星楼顶层的,是天都的雍和候府,还有西境小无量山的朱常朱公子,东境太游山何公子,原订有二十三人聚宴。” 太子宴请诸圣山。 四境汇聚天都,来赴宁奕这场庆功宴。 东境倾塌,正是朝野洗牌的好时机……圣山与皇权重新结交,订在这摘星楼,也就合情合理了。 极其聪慧的徐清焰听了这句话后,没有开口。 她望向宁奕。 后者不动声色,淡淡吩咐道:“你再去查一下柜台账簿。” 正在此刻,柜台方向,奔来一位拎着大袍碎步小跑的绸 袍男人,这位虎背熊腰的男人,倒是姿态扭捏,略显阴柔。 摘星楼掌柜额头汗水密集渗出,后背绸袍更是湿透,来到宁奕徐清焰面前之后,便是极其利索地叩拜鞠躬,声音颤抖地笑道:“哎呦,二位爷,可算来了啊?” 看到这一幕,宁奕颇有些哭笑不得。 估计是宫内那边,以太子名义订摘星酒楼,把这掌柜的吓坏了。 东境太平之后,这大隋天下的皇帝是谁……已经不用多说了。 储君登基,是迟早的事。 以太子之名,订一间酒楼,摘星楼掌柜的别说是受宠若惊,这简直是受到惊吓……更何况预订之人还留了“宁”这个姓。 这个节骨眼,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站在眼前的是谁。 东境战争大都督! 宁奕! “宁先生,里面有请。”掌柜的挤出一个谄媚笑容,道:“这不长眼的东西,我这就把他开了。” “宁某不知摘星楼早有预约,此事不怪他。”宁奕笑道:“原本宁某不喜欢豪取抢夺……但刚刚听说,订顶楼的,是小无量山的朱常。” 活了八百年的朱密,在小无量山有一座山峰,徒子徒孙诸多,其中朱常……便是相当出名的一位,倒不是说他修行境界高深,天赋异禀。 事实上朱密一脉,衰落地很快,除了有这位涅槃境老祖宗撑着,其他后人,惊才绝艳者几乎寥寥,到了如今,便只剩下一些庸才。 而朱常,修为平平无奇,倒是极善交际,与红拂河的一些皇族相谈甚欢。 小无量山与红拂河关系不错,从李长寿和朱密的合作便能看出……今日这场摘星楼聚宴,便就是朱常联络雍和候府,与东境太游山所做的酒局。 “对……的确是朱公子……” 掌柜额头冒汗。 “很好。”宁奕点了点头,淡淡道:“带路吧。” “啊……”掌柜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一路上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到顶楼的这一路,实在是度日如年。 掌柜的暗自腹诽,怎么这位宁大都督,身上隐约带着杀气? 宁奕瞥了眼顶楼为朱常一行人提前准备的筵席,轻声吩咐道:“把这些东西都撤了。留一扇屏风,一张木桌,两坛好酒,再上些简单的下酒菜。” 徐清焰路上始终安静。 到了这里,她终于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笑出了声。 “得嘞。” 掌柜的不敢多看,猜到宁奕身份的那一刻,他大概也猜出了这位身姿绝艳的黑纱裙女子身份……只是一缕笑声,便让他心神一颤,连忙屏气凝神,指挥几个伙计,把顶楼的繁重物件搬走。 摘星楼顶层,可以环顾整座天都。 飞云流瀑,燕雀嘹鸣。 一弯屏风,一张木桌,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你刚才笑什么?” 宁奕摘下笠帽,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似乎在测量木桌厚度。 “我在笑,堂堂摘星楼,竟然也能吃出小酒馆的感觉。”徐清焰也摘下帷帽,双手捧腮,环顾一圈空空荡荡的顶楼,然后定睛望向宁奕,感慨道:“真不愧是你啊。” 宁奕耸了耸肩,假装听不出反讽的意味,“刚刚那么大一桌,你以为你是张君令呀,咱们吃不完,别浪费了。” “也是。”徐清焰笑眯眯道:“待会打起来,可别打坏桌椅,赔起来 花钱,心疼。” 宁奕笑道:“我好歹一位堂堂大都督,怎么在你口中,听起来像是个小贼?” 徐清焰抿唇一笑,重新装傻。 …… …… “什么?” “你说什么?” 摘星楼底,一行人有说有笑,来到门前,却意外地被侍者拦住。 朱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你……你让我们回去?” 他手中攥着一把折扇,气极反笑,指着侍者鼻子,喝问道:“你可知道,我身旁这位是雍和侯府的小侯爷李仲,再旁边这位是太游山的圣子何吾!” 先前拦住宁奕的侍者,听了这名头,吓得腿都软了。 他此刻都快哭出声了。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侍者深吸一口气,颤抖声音,劝道:“朱公子,小侯爷,何大人……您仨位还是先回去吧,这顶楼……刚刚被人订了……” 雍和小侯爷和太游圣子,神情虽然难看,但并非愤怒到朱常这般失态的模样。 李仲皱眉道:“朱兄,你不是说,三日前就已经订好了摘星楼?” “我三日前订的摘星楼,你现在跟我说,顶楼刚刚被人订了……这可是天都,这可是大隋皇城!” 朱常怒斥道,“还有没有铁律?还有没有王法?” 掌柜的匆匆下楼,他看到朱常三人,连忙上前行礼。 “三位大人……”他此刻神态比应对宁奕时轻松了太多,满脸堆笑,柔声道:“实在抱歉,今日顶楼被一位大人订了,若不嫌弃,我重新安排招待,为表歉意,今日宴席酒水尽数免单,如何?” “滚蛋!” 朱常一只脚踏入酒楼,一只手推开侍者,怒道:“这是钱不钱的问题吗?我朱常不要面子,侯爷不要面子的吗?!” 雍和侯爷李仲,此刻出奇地冷静,他一只手按住了太游圣子的肩头,并没有迈入酒楼。 小侯爷微笑着问道:“敢问掌柜的,今日不知是哪位大人物,订了这摘星楼顶层呢?” 侍者学聪明了,这次乖乖闭嘴,望向掌柜。 让他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掌柜竟然只是低头揖礼,双手拢袖,神情凝重,道:“侯爷……恕小的不能言说。若想知道顶楼那位的身份,不妨亲自上去看一看。” “多谢掌柜。”李仲自嘲笑了笑,轻声道:“我知道了。” “朱公子,今日既然不巧,那便改日吧。”小侯爷站在酒楼门前,淡淡道:“正好十日之后,殿下宴请权贵,到那时候,你我再聚。” 朱常皱起眉头,他不是傻子,只是酒楼掌柜一番话,这位小侯爷便改变了态度,那位顶楼大人物的身份……恐怕真的十分恐怖。 可他究竟是心有不甘,李仲这一番推脱,便是将宴席推到了十日之后。 那可是小无量山死敌宁奕的庆功宴! “小侯爷,我的祖爷爷就在天都城内。”朱常取出了自己怀中的一枚讯令,面对雍和侯爷,认真问道:“您等在楼下便是,我亲自上顶楼问一问。毕竟,一位涅槃,无论到哪……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的,对吧?” 一语双关。 这便有些强求的意思了。 李仲神情有些勉强。 思忖一番,他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本侯便在此地,静等朱公子的消息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刀俎与否,关乎鱼肉
摘星楼上酒上菜的速度很快。 但朱常来的速度也很快。 两人还没喝上几口,徐清焰便轻轻蹙了蹙眉头,两指捏着酒盏,柔声道:“你等的人来了。” 宁奕意味深长看了徐姑娘一眼。 北境大荒,桃花刺杀徐清焰失败……那时候他就知道,徐清焰修行了自己所赠的太乙拔神经,境界拔升飞快。 如今六感,神识,俱是不凡。 徐清焰微笑问道:“以你如今大都督的身份,还犯得着与这种小角色计较吗?” “非也。”宁奕摇了摇头,“徐藏很久之前教我,对待敌人,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心软。斩草……需除根。” 徐清焰有些惘然。 宁奕轻声道:“朱常不过是个小角色,今日打他,便是要引出他背后的老家伙。” 他的神念早已将整座摘星楼罩住。 雍和侯爷和太游山圣子,倒是不蠢,站在楼外,显然是不想来蹚这趟浑水。 让宁奕觉得有意思的,是掌柜的反应。 堂堂大隋皇族的封侯权贵,亲自开口,询问顶楼客人的身份,小小酒楼掌柜竟然敢避而不答。 这一避,有讲究。 只不过心念一转,宁奕便猜到了其中缘由。 以太子手眼通天的程度,对于今日摘星楼将会发生之事,必是在抢楼之前,已经猜透。 既然授权抢这顶楼,定是预料到了后面的发展……让掌柜隐去预定客人的身份,便是对雍和侯爷和太游山的试探。 自己只是想与徐姑娘好好喝一场酒,又在不知不觉间,被太子当做了一柄“试刃刀”。 只不过,这把刀,宁奕倒是愿意去当。 因为……他本来就要砍人! “咚咚咚”的上楼声音。 隔着楼阁,屏风,隐约可以看见一袭薄衫,临在门前,站立片刻,调整好呼吸之后,轻轻叩门。 宁奕和徐清焰继续饮酒,纯当没有听见。 门外的朱常,倒也不蠢,没有直接推门。 他清了清嗓子,让声音变得平和,道:“二位大人,在下乃是小无量山的朱常,不知二位是否有所耳闻?” 不管门内人有没有听见,他自报家门了,也算是先行礼节。 阁内依旧是啷当碰杯。 徐清焰瞥了宁奕一眼,摇头一笑。 她微微抿了口酒,笑着替宁奕应道:“原来是小无量山的朱公子,久仰大名。” 开口的……竟然是位女子? 朱常挑了挑眉,不知为何,悬起的那颗心,此刻竟然稍稍松懈了些,在登楼之前,他也想过,到底是何人敢抢自己的顶楼,脑海中掠过一连串小无量山的敌人。 最不想遇见的,自然就是那位此刻站在大隋声名浪潮顶点的大都督。 既然是女子,那便好办了。 “朱某前些日子,订了这摘星楼顶层,约了雍和侯府的侯爷,以及太游山的圣子,在今日同宴。”朱常柔声道:“许是这店家记错了,将这顶楼错给出去……相聚是缘,不知二位,是否愿意与雍和侯爷,太游圣子同聚宴席?” 女子的声音继续响起。 “雍和侯爷……太游圣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接着便是略有歉意的回应,“抱歉,我并不认识这二位。” “姑娘,天都很大,很多朋友,本都不相识的。见一面,便认识了。”朱常笑了,下意识便要推门,忽然阁内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那你让他们二位上来一叙吧。” 宁奕淡淡开口,用神性稍稍改了嗓音,听起来颇有些沧桑。 朱常站在门前,微微皱眉,听侍者说有二人在顶楼喝酒,听声音像是一个女孩,一个大叔……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天都城内到底有哪二人,是这样的组合,胆敢抢自己的顶楼? “不知二位如何称呼?”朱常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宁奕刚刚想要开口。 徐清焰抬起手,示意让自己来说。 “声名如浮云,并无意义,说了你也未必认识。” 女孩低垂眼睑,淡声道:“你只需对雍和侯爷说,我们二人初入天都,邀他一叙,他若不来,我们便与朱公子你一人饮酒。” 初入天都……难道不是宫内人,是江湖人? 朱常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复又下楼。 宁奕眼有讶异,问道:“你看出这是太子借我之手,设下的局了?” 徐清焰是在引雍和侯爷上楼。 “这不难猜。” 徐清焰轻声道:“前有李长寿,后有雍和侯,东境刚刚太平,红拂河内的一些王侯便开始蠢蠢欲动。我若是太子,也会敲山震虎,借此机会警示,提醒那些皇权子嗣,不要与圣山走得太近。” 宁奕的神情闪过一丝复杂。 这丝神情瞬变,闪逝极快,但仍然被徐清焰看在眼里……女孩捏住衣袖,声音很轻地问道:“刚刚是我自作主张了,你不高兴?” “倒也没有。”宁奕摇了摇头,苦笑着仰首,满饮一杯,喃喃道:“既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只是……觉得,意外。” 在宁奕记忆中,徐清焰始终是一个纯白如纸的姑娘。 一个不接触世事的雀笼女孩,理所应当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而命运将徐清焰囚在雀笼中,想挣脱出来,就要学会斗争,用手段,用算计,用智谋……她真的很聪明,学会这一切,只用了短短的三年。 如今雀笼挣开了。 那只绝美的金丝雀,落在人间,唯独与宁奕在一起的时候,徐清焰还是纯洁无害的那一面。 一点也不像是那位藏在天都暗夜下,让数百朝臣家破人亡血流成河的监察司大司首。 她其实还是那个纯白如花儿的姑娘。 但干净纯洁的一面,除了宁奕以外的其他人,恐怕很难看见了。 宁奕望着清焰,几度欲言又止。 女孩自嘲笑道:“你是想说,既然看出来了,何必替太子清理琐碎。” 那位雍和侯爷,本来立于摘星楼前,不入门户,安然无事,是想置身事外,不蹚浑水。 但徐清焰最后的那番话……极有可能改变他的立场。 是人皆有好奇心。 尤其是顶楼贵客口中“初入天都”的那一句,雍和侯爷心中的顾虑打消,十有**,便会登楼。 “宁先生,其实……与太子无关。”徐清焰认真想了很久,道:“刀俎与否,关乎鱼肉。警示皇权子嗣,对你有好处。” 宁奕轻叹一声,他知道清焰今日的出发点十分简单……小无量山与自己素来关系不好,太子 今日这番借刀斩下,对自己有利无害。 但清焰口中那句“刀俎与否,关于鱼肉”的话,他实在无法认同。 很多时候,怕就怕在一念之间的自我安慰。 随后慢慢沦陷,而不自知。 正在此时。 阁外已经重新响起了敲门声音。 “二位阁下。” 朱常轻声笑道:“我已将雍和侯爷请上来了。” 接着是一个陌生清朗的笑声:“二位先生,既然相邀,何必关门,不如开门一见?” 摘星楼顶楼,阁门应声而开。 朱常和李仲二人向着门内望去。 一盏屏风,一男一女,相对饮酒,相顾无言。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滞。 朱常尴尬笑道:“二位还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哪里。” 宁奕这次没有动用神性,遮掩声音,而是以原本声音,缓缓开口。 “朱公子,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是你才对。” 这道声音,语调很轻,但质感如剑锋,冷涩生硬,降临的那一刻,朱常只感觉自己头皮一阵发麻。 巨大的压力,笼罩了整座摘星楼顶层。 “撕拉”一声。 屏风被无形剑气,直接撕开,露出了对饮的男女二人。 徐清焰一只手重新将帷帽按下,隔着黑色皂纱,另一只手举杯端盏,默默喝闷酒,看上去心情并不是很好。 宁奕同样心情不好,扭头望向来者。 雍和侯爷在看见那张年轻面孔的时候,面色便陡然苍白了三分……他旋即愤怒地望向朱常,刚刚下楼相邀之时,不是说这二人初入天都么? “他娘的……宁……宁奕……” 朱常已经吓得腿软了,声音都不利索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先前掌柜不敢开口,非要让自己上去亲自去看。 这他娘的,分明是在坑自己啊! 雍和小侯爷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意,道:“宁大都督,本侯……与小无量山并不相熟。” 宁奕只是瞥了一眼雍和侯爷,便再不言语。 这番摆明事后清算的态度,让李仲心直接凉了半截。 小侯爷闭上双眼,心中除了后悔,便是愤怒。 朱常误我! 小无量山误我! 阁楼之上,响起了一个颤抖的声音。 “宁……宁奕。” “我的太爷爷也在天都城中……”朱常颤颤巍巍,取出一枚令牌,道:“你想要做什么,可得掂量……” 咔嚓一声。 令牌直接破碎。 宁奕坐在窗边木桌,以剑念替朱常触发了这枚讯令。 “有什么可掂量的?”他淡淡道:“你这种废物,还不配我出手……直接把你的太爷爷喊出来吧。” 令牌破碎,一瞬之间。 摘星楼穹顶风云剧变,竟然有雷霆翻滚,阴云汇聚,涅槃的力量,赫然引动了天象! 只不过这股力量,明显被天都城头的铁律符纸所压制。 平常能笼罩方圆五里的阴云,此刻只悬于摘星楼顶楼数十丈左右。 一扇门户,从虚空之中破碎。 飘摇的宽大黑衫,从门户之中,踏步而出。 来者正是小无量山,朱密。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不讲武德
“太爷爷!” 朱常看到楼外风云际变,面露喜色。 在他看来,什么不可一世的宁大都督,笑话而已,即便打赢了东境琉璃山主韩约,也不过是一介星君……而星君与涅槃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自己太爷爷朱密,可是活了八百年的禁忌存在! 涅槃出手,今日摘星楼的闹剧,便是拉上帷幕。 雍和侯爷的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他双手抬起,合袖躬身,算是行礼。 楼阁之外,赶上顶层的东境太游山圣子,以及这三位权贵身后跟随的年轻人,此刻见到涅槃降临,纷纷行礼叩拜。 这顶楼之中,唯有二人,没什么反应。 徐清焰戴着帷帽,看不出神情,一口一口饮着酒,沉默不语,如处无人之地。 宁奕则是斜倚着木椅,望向窗外。 涅槃降临的威压轻轻掠过摘星楼外沿,砰砰砰的木窗破碎声音此起彼伏炸响,屋檐檐角之下,数百片木片砖瓦悬浮,宛若长河,而黑袍老者,则是轻轻踩在一片砖瓦之上,身形随风气一同轻轻摇晃。 呼呼呼。 大风吹过,天地寂静。 朱密瞥了眼自己的曾孙……只是随意一眼扫过,关于摘星楼发生之事,他已然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朱密眯起双眼,深深凝望这位许久不见的年轻剑修。 这姓宁的小子,身上气息有些古怪。 依旧是星君。 但似乎点燃了一股古怪的道火,极其微弱,如果不去感应,几乎察觉不到。 是破开涅槃境了么? 联想到东境战争的一些消息,朱密心中大概有了一个猜测。 那琉璃山主韩约,是一个狠角色,十有**是摸索出了通往涅槃的禁忌之道,大泽之战,宁奕战胜韩约,付出了点燃道火的代价……虽然取胜,但如今道火也即将熄灭。 这是提前透支了下一境的力量,想趁着道火未熄之时,来找自己麻烦。 心思千回百转,一瞬定下。 “宁奕。”朱密面无表情道:“这里是天都,你想在这里闹事……难道不知,举头三尺有铁律?” 宁奕笑了笑。 竟然没有仗境欺人,反而借着铁律来讲规矩……这朱密,开始学聪明了。 只不过。 他可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主儿。 今日既然决定闹事,那么便要今日的事情,闹得大一些。 “朱老前辈,真是好巧。” 宁奕很不上心地敷衍了一句,手中把玩酒杯,笑着问道:“好久不见啊,您老还没死呢?” 此言一出。 朱常面色瞬间变了。 “宁奕!放肆!” 他话音刚刚出口。 斜倚窗栏的宁奕,兀自笑了笑,只手把玩酒杯,陡然抖腕,酒杯之中,毫无预兆地震出一蓬酒水。 哗啦一声! 这蓬酒水,瞬息掠出,泼成绵密剑雨,一弧雪白酒液洒过。 噼里啪啦的炒豆子声音,在酒楼内回档。 朱常背后的木壁,点射溅出斑斑点点的鲜血。 与朱常齐肩而立的李仲小侯爷,保持着双手合礼躬身的姿态,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刚刚那蓬酒水,也洒到了自己,但触感湿润 ,只是普通的酒液而已。 小侯爷缓缓侧首。 身旁的朱常,已经被酒水泼成一个血人。 “宁某说话,何时轮到你这种货色来插嘴?” 宁奕微微阖眼,举起酒杯,指尖轻叩,震出铛铛清脆雷音。 他一副喝醉酒的谪仙模样,鬓发略微散乱,轻声笑道:“朱密,你这徒孙不懂规矩,我替你教训,不必多谢。” 悬在酒楼外的黑袍老者,看见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 自己沉睡数百年,再临人世。 小无量山,欣赏喜爱的徒子徒孙并不多,束薪君是一个,已在阎惜岭,被这宁奕杀了! 如今的朱常,也是他极疼爱的子孙。 奈何宁奕刚刚的出手,实在太快了,连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泼酒出剑,须臾便至,谁能料到在天都城内,竟然有人敢当着涅槃的面,直接抹杀其后嗣? 朱密双眼通红,盯住宁奕,腹部鼓荡。 “宁奕,你不想活了?!” 轰的一声。 一道无形音波,陡然扩散—— 滚滚威压,向着摘星楼碾来。 李仲的耳膜,直接被震出鲜血,东境圣山的圣子何吾,亦是被威压笼罩,口鼻渗血,面色苍白。 随朱常而来的一行人,被这股威严卷中,几乎要跪倒在地。 整座摘星楼,正对朱密的那一面,轰的一声,凹陷下去,木片破碎,如遇狂风,噼里啪啦被震出一张蛛网。 碍于铁律。 朱密怒火滔天,只能按捺压制。 而这层威压,则在宁奕面前酒桌外的三尺之地,凝为半弧形屏障,不断炸裂不断脆响,但最终仍然无可奈何,如普通风吹雨打一般,丝丝缕缕化去。 这种程度的威压,还不够看。 连自己的剑气屏障都破不开。 宁奕心底冷笑一声,面容上无动于衷,淡淡道:“前辈,我可没有杀他。天都铁律规定了涅槃不可出手,我不是涅槃,暂且不受铁律限制……你这位徒孙,无礼于我,稍加管教,无甚不妥。” 摇摇晃晃的朱常,浑身被剑气凿出数百个缺口,宁奕的确是没有杀他……只不过这剑气之伤,即便朱密亲自出手,恐怕也难以完全医好。 这位朱公子即便醒来,下半辈子,也只能在床榻上渡过了。 “宁奕,你究竟想做什么?”朱密寒声开口,“以为杀了韩约,灭了东境,便举世无敌了?” “老前辈,过誉了啊。”宁奕哈哈一笑,假装听不懂这威胁之语,依旧是那副半醉半醒的模样。 他回过头,望向李仲等人,笑着提醒道:“小侯爷,何圣子,诸位,你们都听到了吧?举世无敌……这话可不是宁某说的。” 雍和小侯爷肠子都悔青了。 如今他是真正的骑虎难下,本来看在朱常太爷爷的面子上,答应了这场饭局……从得知顶楼被贵客预订的那一刻起,他便猜到了,今日这场饭局恐有变故。 恨就恨在,自己终是误信了朱常的邀请。 如今一面是宁奕,一面是朱密,他谁也得罪不起。 这根本就是两个滔天人物的旧怨清算。 “宁奕,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无需牵扯到其他小辈。”朱密冷笑一声,亲自开口解围,道:“今日此事, 你我纠纷,与雍和侯府无关。” “好一个你我恩怨,与其他小辈无关。”宁奕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一只手按住细雪,笑道:“朱老前辈,您可年长宁某八百岁啊。宁某,难道不也算是小辈么?” “胡搅蛮缠。” 朱密冷笑道:“你杀我爱徒,伤我曾孙。按照律法,老夫杀了你,太子殿下,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盯住宁奕,努力想看出这个年轻人的深浅。 但令朱密心悸的,是他以神通照现宁奕,所看见的,只有一股混沌……以及三缕纠缠不清的微弱火苗。 他根本看不懂,此刻宁奕体内发生了什么。 是星君,还是涅槃? “这小子,难道想与我一战?”朱密看到了宁奕按剑欲拔的动作,心底咯噔一声,迸发出了这个想法。 “宁奕疯了?想以星君之身,挑战我涅槃之境?” 朱密心头的第一反应,不是窃喜,而是极度的谨慎。 他毕生行事,谋定后动,上次算计宁奕,已经在蜀山吃了一次亏! “他不受铁律约束,出手肆无忌惮,今日之局,显然是想触怒我,好借天都铁律惩处我……这场摘星楼闹剧,恐怕背后有太子的意志加持。”朱密冷静下来,瞬间明悟一切,“我若出手,与宁奕争斗,太子便会借红拂河打压我,还有小无量山。” 不得不说,朱密虽老,但并不蠢。 他将太子的心思猜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场摘星楼闹剧,从宫内订下顶楼的那一刻……便有了敲打之意。 今日这一战,不可与宁奕纠缠……朱密心中打定主意,冷哼一声,道:“宁奕,老夫不屑与你这种小辈计较。今日这笔账,离了天都,你我再好好来算!” 他抬起手腕,虚空迸发吸力,一股柔和之力,掠向曾孙。 “想走?” 宁奕同样冷笑一声。 他伸手按住剑柄,将腰间伞剑,按得剑鞘尖头飞起,划出一轮半圆。 离字卷! 一股切割之力,瞬间将朱密的吸力斩断,两人无形之间,又较量一轮,朱密皱起眉头,掌心鼓荡神性,磅礴吸力连绵不绝,但宁奕四周,天地似乎都被切开一般,硬生生将朱密的所有剑念全都斩断。 朱密心头微微讶异,他很难想象,宁奕一位星君,身上竟有如此古怪的力量加持,能与涅槃抗衡? 更让他想象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下一刹—— 宁奕直接飞出摘星楼。 “飒!” 一轮弯月,细雪出鞘。 阴云呼啸,黑衫年轻剑修掠出摘星楼的那一刻,直接拔剑出鞘,滚滚剑芒,宛若雷霆,逆着穹顶狂风,劈砍而下! 这轮剑芒,煌煌如大日,让朱密大惊失色。 宁奕竟然直接出剑了?! “年轻人,不讲武德?!” 摘星楼酒局的前因后果,其实他真的算得很清楚。 可惜,他算到了太子的意思,却没有算到宁奕的想法…… 宁奕的眼中,从来就没有规矩。 他惹出这场闹剧,压根没想过要靠什么铁律来制裁朱密。 宁奕的想法很简单。 把朱密引出来。 然后,直接打死。
第四百八十七章 当年故人
煌煌剑芒,盖压天地。 宁奕一出手。 便是倾尽全力的杀招。 “砸剑!” 磅礴阴云,都被这一剑劈散,无边风雷,呼啸轰鸣。 飞身掠出摘星楼的年轻剑修,与那道垂落九天的雷光剑芒,交织飞舞,定格成一副凝固画面。 正当朱密神色大变,准备硬接这道剑芒之时。 异变横生。 宁奕忽然皱起眉头。 他能感觉到,自己递斩而出的剑意,在空中竟然凝滞,似乎有一股庞大意念,破碎了虚空,托住了自己的剑气! 有高手,而且还不止一位。 “嗖嗖嗖”三道破空之音,陡然响起—— 天都城头,铁律方向,那张泛黄符纸震颤作响,映射出一道柔和有力的暖光,照破阴云。 光芒之下,三道身影,踏出虚空,各自悬于摘星楼一角,呈三角之势,将宁奕朱密兜转在内。 竟然是三位涅槃强者,降临摘星楼。 雷云子。 酒泉子。 还有一道红色雾气包裹的枯败身影,就站在朱密背后。 宁奕肉眼望去,只见一片红雾,模糊不清。 运用神通再次观察,依旧看不清那位“神秘存在”的真身。 只能看出丝丝缕缕的杀念,围绕着中心一股极其强悍的意志旋转,如风雪,如雨雾。 雷云子和酒泉子宁奕已经见过。 这位神秘存在,又是谁? 红拂河内,沉睡着诸多守护皇族的强大涅槃……此人身上不受控制地溢散出腐朽气息,恐怕是存在于数百年前的老古董了。 这位神秘存在给自己的第一印象非同寻常。 与雷云子,酒泉子不同……此人很强,而且极度危险。 这身上密集的杀念,单单是多看几眼,便让人觉得压抑。 修行“杀道”成就涅槃之身的,都是不可招惹的疯子。 宁奕知道,自己不顾铁律规矩出剑,会招惹到红拂河的老家伙们。 但他没有想到。 这些人,来得竟这么快! 自己刚刚出剑,他们就降临了。 …… …… 虚空之中,铮铮剑鸣。 细雪被雷云子和酒泉子合力出手拦住,磅礴剑气,就悬在朱密头顶数丈。 双手结阵的朱密,神情阴沉,额头已有汗珠凝聚,被宁奕剑气锁定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股危机! 这小辈,是个疯子,这一剑是奔着杀自己来的! “小宁先生,还请收剑。” 酒泉子轻声开口,他与雷云子各自祭出一缕力量,将细雪剑锋抬起,沉声道:“这里是天都城,不可出剑,乱伤无辜。” 嗡嗡嗡一阵剑气颤响。 细雪并没有回鞘。 宁奕微笑望向酒泉子,道:“两位前辈,还请放心。宁某的剑,不会伤到平民百姓。” 话音落。 细雪陡然下沉! 朱密头顶迸发一道脆响,他骇然抬头,看到虚空竟然炸开一道蛛网,宁奕硬生生扛着涅槃之力,再度砸剑。 疯了? 这是要对抗铁律? 宁奕这一剑,硬生生劈砍下去 。 但响彻苍穹的,却是生硬无比的,“珰”的一声。 细雪剑身,迸发出一连串绚烂灼目的火花。 红雾中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宁奕的剑下。 他抬手屈指,将砸剑剑芒尽数接下,不见他如何用力,神性光芒,如萤火一般袅袅散开。 红雾在此刻摇曳散开,露出了一张苍老的,带着笑意的脸。 杀念如风雪一般缭绕,但这杀念主人,却并没有宁奕想象中那么冷峻严肃……甚至,眼中有一股柔和的温暖。 “收剑吧,小宁。” 老者拿着只有两人的声音,轻柔道:“在这天都城,你不能杀他。至少今日……不能。” 宁奕直直盯着老人,沉默着缓缓收回了剑。 细雪回鞘。 雷云子和酒泉子漂浮到老者身旁,恭恭敬敬道:“蒋老,劳烦您了。” 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 红雾重新将他面容笼罩,他转身回头,漠然望向朱密,道:“朱密道友,可曾有恙?” 被宁奕砸剑慑住心神的朱密,直到老者开口,这才回过神来。 他冷哼一声,整理衣襟,道:“不劳蒋殿主费心,朱某……不过是与小辈玩闹罢了。” 老殿主淡淡一笑,道:“如此甚好。既然只是玩闹,那么此事,今日便就此揭过了。” 朱密瞪大双眼,一时之间语岔。 “你……” 他万万没想到,这老东西的出现,看似是替自己抗下剑气,但其实是替宁奕逃脱惩处的? 这也太不要脸了。 “幸好道友没有出手,光明皇帝留下的铁律可在上面看着呢。”酒泉子微笑抬头,意味深长地望向那张符纸,旁敲侧击道:“按规矩,涅槃境在天都出手,可是要受到严厉惩处的。” 众所周知,涅槃境是凡俗超脱的登天之境。 这一境界的修士,身体将向着神灵蜕变……一旦成功点燃道火,那么实力便不再是其他境界修行者可以靠数量取胜的。 千万年来,除了极其个别的存在,几乎没有人可以在星君境界,抗衡媲美涅槃。 像宁奕这样的怪胎,自然就是“铁律”的疏忽。 天都铁律,到底约束不约束他的行为呢……其实是约束的,但要放在不同的事件背景下来看待。 今日这“蒋老”的出现,便是天都意志的体现。 铁律的主人,太子殿下,在此事件中,选择支持宁奕。 这个哑巴亏,朱密不吃也得吃。 “再不走,太子殿下可就要来了。”雷云子淡淡提醒,道:“到时候,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了。” “你们……” 朱密一张老脸,因为愤怒,憋得青红,他望向红雾老者,终究是没放下什么狠话,只一卷袖,带走了自己的曾孙,从虚空门户之中离开。 这个过程,宁奕没有再阻拦。 他始终盯着蒋老殿主的面容,即便有红雾阻挡,他依旧看得极其出神,而且认真。 摘星楼上空,重新恢复平静。 “走吧。”老殿主声音有些疲倦,目送朱密离去,道:“回去了。” 酒泉子,雷云子轻轻喏了一声,一左一右,同样准备踏入虚空门户之中,回 归红拂河洞天。 “等一等。” 宁奕忽然开口。 红雾中的老者,闻言回过头来。 “前辈。”宁奕认真道:“我猜到您的身份了。” “哦?”老者笑了笑,道:“这不难猜。” 地府十殿,无人可以撼动地位的楚江王,已经是极限星君,距离涅槃只差一线,即便如此……也只能排在第二。 连酒泉子和雷云子,都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殿主”的存在。 只有当年陪伴太宗,从缔造地府组织那一刻起,就位列第一的那位“杀圣殿主”。 地府第一殿。秦广王。蒋王。 这个身份,的确不难猜。 宁奕接下来的话,却让老者的笑意凝固了。 “前辈,您……与我娘认识?” 摇曳的红色雾气,忽然一滞。 老者怔了一怔。 已经踏入虚空门户的那只脚,缓缓抽回。 他重新又返身,来到宁奕身前。 老人声音有些沙哑,却是带着笑意,好奇问道:“小家伙,你……怎么看出来的?” 红色雾气,是杀气与剑念所凝聚,如风雪一般缭绕。 这股杀气,剑念,宁奕都觉得熟悉。 在灞都城……他见过。 宁奕低声笑了笑,坦诚道:“我见过她出剑,只有一次……但足够了。” 老殿主神情有些恍惚。 “你见过她出剑?她还活着?” 宁奕摇了摇头,轻声道:“在妖族天下,我娘留了一缕剑念,斩开白帝芥子山,还有灞都城……那一剑,救了我一命。” 一剑。 斩开白帝芥子山,还有灞都城。 老者先是一怔,然后快意地笑了起来,喃喃道:“这的确是她能做的事情……很久之前,她就说过,会给东妖域的白帝一个教训。她从不食言的。” 宁奕抬起头,望向老殿主,神情激动起来,连忙问道:“所以,您确实是认识我娘的,对吗?” “她那样惊艳的人,谁会不想认识呢?” 老殿主面颊上的雾气消散后,再度露出了柔和的目光,他望向宁奕,道:“我听闻东境大泽的战事了。小宁,你也很惊艳,并不比她当年逊色。” 宁奕对老前辈的赞扬置若罔闻。 他焦急问道:“您与我娘是朋友?我找了她很久很久……在这世上,我找不到她的痕迹。” 老殿主沉默了一小会。 他轻轻呢喃了朋友两个字。 “我也很想是她的朋友……” “只可惜……阿宁似乎没有朋友。” 他似乎陷入了五百年前的回忆当中。 过了许久。 老者这才醒来,自嘲笑道:“没有人敢接近她,所以也没有人真正的了解她……五百年前,阿宁就像是一束炽光,照亮这座天下之后,便消失无迹。” 他看到了宁奕脸上的失望之色。 这个少年,不知追寻了多久。 追寻到的,依旧只是幻影。 老者忽然一笑,拍了拍宁奕肩头,安慰道:“别灰心,我与阿宁的关系,没有你想得那么疏远。” “很久之前,阿宁教过我剑法……还有如何杀人。”
第四百八十八章 指点
“东境战争结束,太子殿下得到了完整的红拂河授权,这也是我近百年来的第一次出世。本想着……出世之后,看看你过得怎么样,是否需要一些帮助。”
地府老殿主轻声笑道:“现在来看,你似乎并不需要了。”
宁奕闻言之后,连忙苦笑道:“别啊前辈,您瞅瞅,我这身子骨,跟韩约打完一架,都快散了,要是有什么天材地宝,法器符箓,千万施舍一点。”
老殿主笑骂道:“骨气呢?一点也不像你娘。”
宁奕丝毫不在意,嘿嘿笑道:“我从小在西岭摸爬滚打长大的,修行以来,就没打过富裕的架,哪还有资格装阔少爷?蒋老,要是舍不得送几件宝贝,教我一些地府密传的杀法也行。”
“油嘴滑舌。”
老殿主根本不吃这一套,淡淡道:“太子殿下要为你摆庆功宴,圣山齐至,你这几天,还是好好准备吧。授术之事,宴后再议。”
宁奕听出了前辈的意思。
他并没有回绝“授术”……那就说明,还有戏。
只是老殿主似乎话里有话,为何授术要等到宴后……而且这只不过是一场简单的庆功宴,自己有何需要准备的?
宁奕忽然想到了先前对朱密出手之时,蒋老对自己所说的话。
“在这天都城,你不能杀他。至少今日……不能。”
这句话,有深意。
尚未等宁奕仔细参悟,老殿主的声音,便在神海内响起。
“初次见面……这是,见面礼。”
一根苍老的手指,轻轻点在宁奕的眉心,嗡的一道水波荡漾,宁奕闭上双眼,静静感悟着这股无声的波动。
他瞳孔微微收缩,沉声道:“多谢前辈。”
老殿主摆了摆手,踏入虚空门户,消散于摘星楼上空。
酒泉子和雷云子二人,则是神情复杂,深深望向宁奕,刚刚那番对话,他们虽然无法听见,但两人的神情有说有笑,却是被看得清清楚楚。
素来喜怒不定的地府老殿主,竟然对宁奕青睐有加?
酒泉子轻声嘀咕,直皱眉头。
这姓宁的小子,到底有什么魔力?
还是说,单纯踩了狗屎运?
单单要论杀力,这位地府老殿主,可是红拂河内无敌的存在。
五百多年前一手创立地府,那时候,蒋王便是陪伴太宗陛下一同征战四方的左膀右臂,与国师袁淳大人,乃是一个时代的圣雄。
雷云子性格干脆,心中困惑,便直接开口问道:“宁奕,蒋老刚刚对你说了什么?”
既然老殿主已经出手屏蔽天机,自然是不希望谈话内容外传的。
宁奕笑眯眯道:“蒋老刚刚说,对我一见如故,甚是喜欢,过几天把整座地府送给我当贺礼,你信吗?”
向来死板教条的雷云子,皱眉道:“当真?”
酒泉子额头浮现黑线,神色古怪望向同伴。
太久没出世了,又是身居高位的涅槃境大能,走到哪里都备受尊重……雷云子恐怕根本想不到,战胜韩约的宁奕,会是这么一个欢脱无定的性格。
他注意到酒泉子神情不对,接着发现了宁奕眼中闪过的一缕笑意,顿时明白,自己是被小辈开了玩笑。
雷云子冷哼一声。
“好吧,我摊牌了。其实
蒋老欠了我一个人情。”宁奕收敛笑意,认真道:“所以他早就在红拂河底下关注我了,这次出世,是想补偿一下我的。”
这次他说了真话。
可惜。
“小小年纪,满口胡言乱语,实在荒唐。”
雷云子听完这个解释,只觉得更不靠谱,气得拂袖就走,懒得再搭理宁奕。
酒泉子也叹了口气,给宁奕投了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
对此,宁奕只能苦笑一声。
他说了真话,可惜,没有人信。
……
……
两位涅槃离开了摘星楼。
恐怖的威压,伴随涅槃领域的撤走,也缓缓消散。
宁奕从破碎的木栏之外,飞回摘星楼。
最后的对话,楼内人自然是听不见的。
他望向顶层楼阁,一片狼藉,剑气斑驳,与朱密的这一架没打成,这摘星楼倒是拆了一半,整层顶楼墙壁坍塌,灰尘鼓荡。
小侯爷李仲哆哆嗦嗦,保持叩礼姿势,快要站不稳身子。
东境太游山的何吾圣子,比小侯爷好不到哪去。
余下的一帮随从,幕僚,被涅槃交手的景象吓破了胆……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涅槃,而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大都督宁奕,竟然敢直接对朱密出剑!
而且看情况,如果不是红拂河使者降临,宁奕很可能还占优。
“你刚刚对朱密出剑了?”徐清焰也不喝闷酒了,她掀起帷帽皂纱,盯着宁奕,道:“你疯了?不要命了,那可是一位涅槃!”
宁奕拍了拍女孩肩头,笑道:“这不是没事吗……你放心,我心中有定数。”
徐清焰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重新放下纱帘,沉声道:“再怎么说,朱密背后都是一座圣山。”
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
宁奕知道,小无量山最大的底牌……并非是朱密。
而是朱密背后的那位神秘圣君!
鲸吞四境气运,逆转阴阳大道,只为孵化那枚大茧……如果小无量山的“圣君”,借此手段,成功出世,恐怕会直接成为站在涅槃最高处的绝世强者!
“不用担心。”宁奕笑着摇头,“你忘啦,我的背后,也有一座圣山呢。”
徐清焰叹了口气。
她忽然好奇道,“刚刚似乎来了位不得了的存在,他给了你什么?”
宁奕眼神有些讶异。
蒋老屏蔽天机,楼阁内的清焰……竟然有所察觉?
“一言难尽。”
宁奕没有卖关子,他想了想,苦笑道:“他给了我一些……知识。”
徐清焰惘然,“知识?”
老殿主的最后一指,将许多琐碎的信息,直接传递到了宁奕的神海之中。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礼物。
与韩约一战,提前透支了“神海力量”的宁奕,已经触摸到了涅槃境界的玄妙。
作为千万年来,凤毛麟角,扳指可数的特殊存在,宁奕在星君境,便可媲美涅槃……甚至,可以击败一些弱小的涅槃。
三股神海之火交-合,若不熄灭,他便持续处在这种状态之中。
这些日子,宁奕一直用心在感悟,涅槃这个大境界的意义。
他看到了“境界”的轮廓,却又
因为自身不是局中人,尚未成功稳固境界,所以再怎么看,也都只能看见轮廓……
老殿主,则是直接将他的“感悟”,传给了宁奕。
让这份雾里看花的轮廓,变得清晰可见。
宁奕用神念浸入心湖,老殿主留下的意志信息,便在脑海里传递。
“涅槃境!”
“这一境界的本质,便是身体突破凡俗界限,向着神灵去演化,在完整道境的加持之下,拥有一座凝实的领域,自此,成为超越“凡人”的大能力者……这是一个无法依靠数量取胜的质变境界。”
“但涅槃境中,也三六九等。”
“你应该也感应到了……涅槃境气息各有强弱,一般到了这个境界,便会用初阶,中阶,高阶来稍加细分。”
地府老殿主送的这份见面礼,极是时候。
正好为宁奕解了困惑。
像朱密这样,自斩修为,只求长生,八百年来,修为不断在涅槃境一跌再跌,直至跌无可跌……如果不动用秘术,激活气血,重回年轻巅峰,这应该就是最弱的“涅槃境”了。
今日摘星楼的朱密。
连涅槃初阶都不能算,他已经跌到了只剩薄薄一层根基的地步。
但朱密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一旦与同境对决,他便会动用圣君的秘术,让自己短暂返回年轻时的巅峰。
虽说活了“八百年”是一个笑话。
但巅峰时期的朱密,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剑仙,全盛时期,至少有着“涅槃中阶”的实力。
这也是他敢在天都城外,截杀受伤沉渊君的缘故。
当然。
即便不动用秘术,朱密也远远不是极限星君境可以匹敌的。
如若韩约不点燃琉璃盏,借六道轮回,重塑大泽天道,即便是朱密这样的“涅槃”,也能将其灭杀。
但点燃之后,韩约的力量便发生了质变。
在“六道轮回”的领域之中,他完全有能力虐杀朱密……即便是动用秘术,重回巅峰的全盛朱密,在“六道轮回界”中,也只有死路一条。
像镇守在凤鸣山的“白海妖圣”,应该也是涅槃境初阶的实力。
涅槃境,才是真正的一步一登天,步步难破境。
同为涅槃,对决悬殊巨大,并不稀奇……沉渊师兄拥有两条道境,世间极速,完美体魄,应该是直升“涅槃高阶”。
千手师姐可能会稍微差一点,但至少也是“涅槃中阶”。
老殿主告诉宁奕。
极限星君,因为提前透支力量的缘故,破境涅槃会比正常的星君更难,但一旦成功点燃涅槃道火,便会比寻常涅槃更加强大。
涅槃这条生死之路,走到尽头,神魂与肉身会逐渐合一,大道道境与体魄交融,一旦成功,便可以成就“圆满”……而在圆满之后,参透生死,就是灵山的虚云大师,所追求的“生死道果”。
花开花落,一念生灭。
生死道果境界……也就是传说中的,半步不朽。
随着老殿主的指点。
一整条完整的,涅槃境的天梯图谱,在宁奕神海之中展开。
初阶,中阶,高阶,圆满,生死道果。
猴子对自己说过……想要将丫头走出蜀山后山的结界,便需要成为“生死道果境”!
第四百八十九章 坦白
摘星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车马之声。
因为涅槃境的降临,整层酒楼的宾客,已经被紧急疏散离开。
此刻围得水泄不通的摘星楼,被昆海使者清出一条道来。
一声尖细沉喝响起——
“太子驾到!”
海公公亲自驾马驱车,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退让,尽皆叩拜。
今日摘星楼,惊动涅槃也就罢了,竟然还惊动了太子殿下?
不过……连红拂河涅槃都出动了,太子亲临,也是合乎情理。
楼下海公公的沉喝,动用了星辉法门,声如震雷,层层翻滚,直接传到了摘星楼顶层。
雍和小侯爷李仲,听到太子亲至,整个人如遭雷劈,浑身一颤,背靠木壁,缓缓颓废地瘫坐下来。
片刻后。
摘星楼烟尘散去,精粹的星辉阵纹如春风一般荡漾,太子在顾谦和海公公的左右侍奉下登上顶楼,他笑着与宁奕点了点头,然后缓缓望向一旁簸坐的雍和小侯爷。
李仲神色苍白,从喉咙里干涩挤出两字。
“……皇兄。”
大隋皇室开枝散叶,数万年来国祚绵长,绝大多数的封侯封王者,追本溯源,体内都流淌着光明皇帝的血液。
李仲的这一声皇兄,已经有了哀求的意思。
本是同根之生。
可否手下留情?
“你既喊了这一声皇兄……”
太子和蔼地笑了笑,轻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那为兄便问你,这几年来,为兄平日待你如何?”
只这一句,便让小侯爷眼中的火光缓缓熄灭。
他阖下眼帘,喃喃应道:“皇兄待我……极好。”
太子面上笑意,缓缓消失。
“李仲,你太让我失望了。”
“本殿说了几次,皇族中人不可轻易私交圣山!”他陡然喝道:“圣山入都,这才几天?你便等不及了?!”
声音鼓动劲风,震耳欲聋!
摘星楼顶楼一片死寂。
跟随李仲的那些幕僚们,哪里见过这般雷霆震怒的画面,此刻吓得动也不敢动,那位太游山圣子更是肝胆俱裂……太子已经无视了他,眼中只有雍和侯李仲。
顾谦和海公公,侧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静默。
宁奕也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知道,雍和小侯爷上楼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会此刻的悲惨结局……念及至此,他微微偏转目光,望向身旁徐清焰。
黑色皂纱下,是一双不带感情的漂亮眸子。
徐清焰的眼神,十分冷漠。
比起宁奕,顾谦,海公公,她更像是一个看戏人,一个将自己完全置身在局外的观众。
如果徐清客现在在场,一定会觉得如今的妹妹,比起当年,变了太多。
两人年幼之时,清客身无分文,带着妹妹翻越石墙,看戏班子唱戏。
那个时候,清焰的目光是澄澈的,纯良的,干净的。
如今,也是一片干净,只不过这份“干净”……用麻木来替代,更加准确。
“殿下……”李仲声音虚弱地笑了笑,不知不觉间换了称呼,“准备如何罚我?”
太子凝视着小侯爷。
“你先祖在北境灰界征战有功,受赏了天都封地,世袭雍和侯位,已有数代……受此福荫
,今日之过,与功相抵。”
“可死罪可逃,活罪难免。本殿,收回你侯府封地和爵位。”
“李仲,你……”
“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吧。”
雍和小侯爷脑海一片空白,嗡嗡嗡作响。
他想过会遭遇重罚,却没想过,竟然如此之重!
收走封地,遣回北境?
这等同于……太子直接将他打出皇族席位!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连宁奕也没想到……太子今日的“杀一儆百”,竟然如此狠厉,如此果决。
这一道罢黜令颁下,整个皇权阶层都将知道,太子逆鳞,不可触怒。
“殿下……”
素来稳重的海公公,神情纠结。
太子的决定,连他都觉得有些不妥。
如今殿下虽胜东境,但毕竟尚未登基。
未有名目,先废王侯!
朝内刚刚太平,难免再生波澜,继起阻力。
海公公咬了咬牙,小声劝道:“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太子木然看了眼海公公。
大宦官立即收声,明白了殿下的决意。
今日这一“杀”,虽然不见血,但殿下意志无比坚决,事发第一时间亲临摘星楼,便是不给雍和小侯爷任何请动红拂河关系求情的时间。
“顾谦,立即让昆海楼昭告四境。”
太子冷冷开口,道:“李仲,你不必再回侯府了,今晚……便可以启程了。”
“是。”顾谦领令而退。
小侯爷簸坐在地,身上还沾了些许血迹,无比狼狈,整个人痴痴坐着,如梦如幻,直至太子离开摘星楼,他都没有动弹……这一切来得太快,数个时辰之前,他还是皇族核心的权贵高层。
如今,他已经被贬去侯位,发配北境。
他怔怔望向宁奕,还有那位黑衫女子。
宁奕与李仲对望一眼,轻声道:“小侯爷,多保重吧。”
他望向徐清焰,没有多言,只是传音道:“跟我走,我有话对你说。”
宁奕一只手点按在眉心之中,“空之卷”发动,神海一缕火光卷动虚空,直接在摘星楼顶楼映射出一扇门户。
宁奕迈步走了进去。
清焰沉默片刻,望向簸坐在地的李仲,若有所思,随后也迈入门户之中。
……
……
雾霭茫茫。
月光从穹顶垂落,却照不透这里浓郁的雾气。
“这里是……长陵?”
徐清焰从星火门户之中走出,望着四方场景,熟悉的山廓,熟悉的气息。
“这里是长陵。”
宁奕抬起头,望着眼前隐于雾中的巍峨山体,轻声道:“听说我消失的那段日子,你每日都会来长陵。”
徐清焰一怔,轻轻嗯了一声。
那时候,她日日来此,盼着能见到宁奕从奇点回来。
山脚下的小木屋,灯火摇曳,吱呀一声。
一袭宽大的黑袍推开木门,缓缓漂浮而出。
拎着灯火的守山人,悬浮于雾气之中,望向二人。
宁奕揖了一礼。
“前辈,我想带她上山,不知……是否有违规矩?”
守山人沉默以对。
涅槃境下修士,除非皇室允
许,或者长陵开碑,否则不可轻易登山。
长陵,毕竟是一个造化地。
但如今宁奕……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他已经具备了涅槃的实力,按照皇室规矩,他可以在长陵随意观碑。
对守山人而言……宁奕是规矩外的人,可拦,可不拦。
而另外一位。
则更特殊了。
“殿下曾说过,徐姑娘可以自行登陵。”守山人沉思片刻后,淡声道:“你们二人登山,我不会阻拦。”
烈潮之后,太子担忧太宗归来,因为徐清焰跟宁奕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感召关系……所以他特令放行。
正因如此,那段时间,清焰才得以日日守在长陵。
守山人抬手,撤走了长陵的禁制,同时传音道:“宁奕,切记,长陵山顶,有铁律监察。”
这是在提醒自己……风吹草动,太子都看在眼里。
宁奕对着守山人拱手,道:“多谢前辈。”
……
……
长陵雾气缭绕,几乎不可视物。
虽有阵风,却让人觉得雾越吹越浓。
一路上,宁奕不开口,徐清焰几度想打破寂静,但终究是欲言又止。
两个人便保持着静默,直至登上山顶。
这样的沉默无言,实在让人觉得煎熬。
于是死寂中,徐清焰先开口了。
“宁奕,你是不是对我之前所做的事情,心有不满?”
她停住脚步。
宁奕也停住脚步。
“李仲这件事,不怪你。雍和侯根性如此,今日不入摘星楼,也有明日,后日。”宁奕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竟快登顶了。
这一路上没有开口,是因为他一直在思考。
此刻宁奕摇了摇头,认真道:“之前说过,我只觉得意外,并没有什么不满。”
徐清焰一下子哑口无言。
这一路登陵,心中准备好的那些应对话语,此刻都派不上用场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
这次,是宁奕先开口了。
“有些话,我必须要说,而且要当着你的面,说明白,说清楚。”
他站在长陵山顶,四周是缭绕的风,浓郁的雾。
面前是低头揪着衣衫袖子的帷帽女孩。
“我答应过你哥哥,要好好照顾你。”
烈潮那一日。
如果不是徐清客的最后一策起了作用……那么他和清焰,都已经死在了太宗皇帝的冰陵里。
“能从皇陵活着出来,我欠你一命。算上大大小小动用神性的战斗,我已不知欠了你多少。”宁奕自嘲笑道:“你总以为,我是医治你的医生。但事实上,你才是救我命的医生。”
徐清焰抬起头。
风吹起皂纱,露出女孩那张怔怔仰望的好看面孔。
“长陵那一日,清客先生最后问我,是否喜欢你。”
宁奕道:“当时我回答清客先生,像你这样的女孩,谁会不喜欢呢?”
徐清焰的心弦,陡然一颤。
“你以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的。”
“那时候的我,修为薄弱,不敢直面本心,以追逐剑道为借口,逃避这个问题。”宁奕此刻的声音比长陵风声还要平静,“后来我想明白了。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徐清焰,我的确喜欢你。”
第四百九十章 缝隙
长夜。
天下共长夜。
蜀山后山,月光漫散。
千手与裴灵素坐在山巅,几只猴子喝得醉醺醺的,挂在山顶树枝枝头酣睡,偶尔翻身,溅起一阵林叶翻滚声。
“丫头。”
师姐单手托腮,醉意朦胧,笑着问道:“师姐现在就等着你与宁奕风风光光的大婚呢,日子订下来了吗?”
裴灵素也有些恍惚。
她笑道:“不急。等他回来……”
微微停顿。
裴灵素在心中声音很轻地补充道:“也等我出来。”
她也想风风光光的大婚。
可这后山,是她无法逾越的生死之线,师姐喝醉了,往日里都是避开大婚这个敏感字词的。
“天都城有个年轻貌美的徐姑娘。”师姐喃喃道:“宁奕这次出山,一准是见她了。要是徐藏还活着,一准替你收拾他。”
裴灵素苦笑一声,双手捧着酒壶,呢喃道:“师姐,徐姑娘是很好的人。”
千手皱着眉头,恶狠狠瞪了丫头一眼,“不行……宁奕他可不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师姐,你喝多啦。”裴灵素轻轻拍了拍千手的后背,轻柔笑道:“宁奕不会的。”
千手冷笑一声,“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难得见到师姐一醉。
东境大胜,天下太平。
裴灵素笑道:“那您的徐藏师弟呢?”
“徐藏……自然是个例外。”千手低低一笑。
裴灵素在心底默默道。
“我的宁先生,当然也是一个例外。”
……
……
天都宫内。
一座幽亭。
太子独坐亭内,面前是银白月光,铺满花圃,丝丝缕缕雾气,随着天都城上方那张符纸的飘摇,缭绕在视线之前,映射出长陵的景象。
身为天都之主,他已经掌控了“铁律”的力量。
整座天都城,都在他的眼目之中,一念之间,便可洞察四方。
太子面前的雾气,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正如守山人所提醒的那样。
任何人登上长陵,皇宫之内都会有所感应,今夜宁奕和徐清焰的登陵,会被太子看在眼中。
铁律的监察之力,自然也将二人的谈话……传到了太子耳中。
李白蛟身子微微后仰,端起酒盏,静静看着长陵的风与雾。
……
……
“徐清焰,我的确喜欢你。”
女孩痴痴望着带自己登上长陵的宁先生,摘下帷帽,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听到这一句话,她是极开心极开心的。
可很快。
她意识到了不对……
这本该是一句甜蜜的情话。
可在宁奕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丝毫的爱意。
宁奕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决。
长陵山顶,掠过缓慢的柔风,徐清焰忽然感到后背袭来一股凉意,她抿了抿干枯嘴唇,向着宁奕,像是一只猫儿,试探性地前进了一步。
“吱呀”一声。
长陵山巅的一块土石,轻轻翻动。
宁奕,向后退了一步。
徐清焰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那双翦水秋瞳中氤氲一缕雾气,此刻的眼神多了三分悲哀。
还有不解。
一进一退,保持着三尺距离。
两人之间,依旧站得很近。
可对于徐清焰而言,这个距离,却远如隔天堑。
“对不起。”
宁奕声音很轻的开口。
这三个字,如雷击一般,落在徐清焰心头。
“宁先生……你说什么?”
徐清焰恍惚摇晃了一下,竭力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不让自己失态。
“徐姑娘。我不想欺骗你。”
“你一直都很优秀,很完美……”宁奕深吸一口气,道:“但如今,纵有百般欣赏,难掩千种陌生。天都相逢,我已不太认识现在的你。”
微微停顿。
宁奕认真望向徐清焰,道:“退一万步,我心中已另有她人。”
“我不在乎!”
女孩攥拢帷帽,皂纱在掌心变形,她再度前踏一步,一字一句泣泪问道:“宁奕,我喜欢你,与她人又有何干?”
“有。”
宁奕声音很轻地开口,嗓音沙哑,“宁某心中……已没了任何人的位置。徐姑娘,你我之间,只能做朋友。”
这就是他今日要与徐清焰挑明白说清楚的事情。
缠缠绕绕,曲曲折折。
一路走来,两个人的因果,发展至今,已是难以割舍……宁奕不希望徐清焰再追逐自己,将自己当成整个世界的光。
笼中雀,已有了一座完整的世界。
他做到了当初的承诺,替徐清焰打开了笼子。
这些话,越早说,越好。
徐清焰怔怔站在风中,泪水如断线的玉珠,被风吹成断续的丝线。
她这般模样,任人看了都会心碎。
宁奕则是选择闭上双眼,不去看,不去想。
长陵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风声灌耳。
徐清焰脑海里,有什么声音,在嗡嗡嗡的轰鸣着。
一瞬之间,眼前的世界似乎黑了下来,心中有什么东西垮塌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冲刷而来,让人站立不稳。
原来真的只需要简单的一句话。
便可以让一个人心碎啊。
女孩的面色,肉眼可见的迅速苍白下来。
徐清焰微微躬身,想要扶住什么,她按住了长陵的一棵古木,望向那个闭着双眼,在风中如老僧站定的黑衫男人。
她颤声笑着问道:“宁奕……你何必对我说之前那些话,既然你曾喜欢我,为何我就不能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裴灵素的付出,叫做付出。我的付出,就不叫付出了么?”
“你葬在冰陵的那三年……我日夜汲血,榨取神性……”
“走紫山,访雪原,为求你回来,你可知我熬了多少长夜,白了多少头发,燃了多少香火?”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字字诛心。
宁奕尽管闭目不看,但难掩痛苦之色。
他数次擦拭剑心,数次扪心自问,决定今夜挑明一切,与清焰说明自己的心意,想法。
可此刻,他的心亦如万般刀割。
宁奕压下一切,声音沙哑地低沉回应:“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这个回应,太无力了。
徐清焰依旧在笑,“是,宁先生,我成了你眼中所不齿的天都监察司大司首,只因我想为我兄长复仇。你后来告诉我,不愿我这么做,可那时候你在哪?我为蜀山送了近百封信,上万个字,你又何曾回过我一个字?但凡在我迷茫失落之时,你告诉我不要如此……我又怎会成为如今这样?”
她抬起双手,自嘲笑道:“如今这双手,沾了天都上千条人命,你觉得脏了?还是说,我就该当一只笼中雀,任人拿捏,戏弄掌中?”
直到这一刻,宁奕才切身体会地明白一个道理。
这世上最伤人的不是刀剑。
而是言语。
天都夜宴,他已伤了徐清焰一次。
那道缝隙,或许随着时间越来越小,或许会愈合成为一个伤疤,可终究还是存在,终究还是不可弥补。
这道伤口,一旦撕裂,便只会
更疼。
“那日,沉渊派铁骑给我送信,还给我送了一句话。”
徐清焰惨笑道:“他对我说,世间因果,皆有注定,强求不来……凭什么他觉得我所做的,就是强求?”
锵的一声。
徐清焰攥拢骨笛叶子,握在掌心,一把拽出。
神性引召,宁奕腰间的细雪,毫无预兆地出鞘,化为一缕流光,掠入她的掌心。
宁奕闭目的神情陡变。
他没想到,徐清焰的神性,竟然可以引动自己的细雪!
下一刻,徐清焰已经握住细雪。
她声音颤抖道:“宁先生,清焰知道裴姑娘是不可辜负的良人,她的确与你是天作之合,但将军府大先生的话,清焰不认同。”
“这世上,不可强求别人,难道还不可强求自己么?”
徐清焰将剑锋缓缓抬起,搁在自己脖颈之前。
剑音铮鸣——
她抢剑之后,望向宁奕,想要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愧疚的,痛苦的,后悔的,情绪。
她看得出来,刚刚那一番话,宁奕已经动摇了。
只要有这些情绪,那么今日这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宁奕缓缓睁开双眼。
他沉默看着这一幕。
剑在颤抖,手也在颤抖。
他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在害怕。
她不害怕死亡。
她害怕……失去自己。
所以一味的付出,无下限的讨好,无止境的认错……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强求自己。
只要宁奕愿意,她可以献出一切。
这正是宁奕所害怕的。
牺牲自我的“追逐”。
爱一个人,不会因她生出改变而不爱。
爱一个人,也不是要变成他心中的完美模样。
爱本来就是不完美的。
让宁奕觉得心碎的,是自己倾尽一切帮助的徐姑娘,即便离了笼牢,终究是为自己而活的病雀。
长陵山巅,一片死寂。
簌簌落叶飘飞,如雪屑,如枯灰。
“珰”的一声。
一滴细长的泪珠,溅在细雪银白锃亮的剑身上,荡漾出清脆的,刺耳的心碎声音。
徐清焰看到了。
宁奕眼中是平静,是冷漠,是麻木,是不在乎。
搁在脖前的那一剑,终究没有落下去。
宁奕来到徐清焰面前,他取走细雪,将其重新归于鞘中。
宁奕轻声道:“徐姑娘,就当宁某是个负心人吧。”
那张好看的面孔,已经哭花了妆容。
宁奕伸出一只手,“还给我。”
女孩拼命摇头,紧紧握着掌心的骨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哽咽:“宁奕……我不要这样……我们做回朋友……好不好?”
“徐,清,焰。”
宁奕一字一句地开口,最后一遍地念出女孩名字。
那个女孩,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孩,乖乖将骨笛叶子还了回来。
这次,是宁奕主动要回了这半片骨笛叶子。
接过骨笛,擦肩而过。
徐清焰还想说些什么,被宁奕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全都噎了回去。
“以后,就当我是陌生人吧。”
宁奕向前走去。
他没有回头去看背后崩溃大哭的姑娘。
他一路走下山阶,身形淹没在长陵雾气中。
……
……
(辛苦大家等到现在。这章写完,我个人还是比较难过的,大概也能猜到各位看到这里的反应。清焰和宁奕的故事到这里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转折点,但仍然在继续。晚些会在公众号发一篇文章,也会在那里作出对书评的回应。)
第四百九十一章 萤火
“太子殿下。”
幽亭花圃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音。
太子摆了摆手,对着面前虚空做了个抬手驱散的动作。
于是缭绕在面前的雾气,便哗啦一声,荡漾开来。
映射而出的长陵画面被风吹散,待到来者入圃,所见只有银月铺满花圃,一人对月独酌的景象。
顾谦躬身行礼,递上一封密信。
“这是十日后庆功宴的名单,还请殿下过目。诸圣山的山主,都已经来至天都,昆海楼替他们安排好了下榻住所。”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不必看了。”
顾谦办事,极其稳妥,他十分放心。
顾谦将密信收好,他轻声汇报道:“殿下,宁奕和徐清焰离了天都,不知去了何处。”
昆海楼监察天都,八风不漏。
“嗯……知道了。”太子低眉笑了笑,他抿了口酒水,问道:“徐清焰的那位婢女呢?接回来了吗?”
“接回来了。”顾谦道:“刚刚回到天都,准备送往东厢。”
“把她送去长陵山脚。”太子起身,淡淡道:“让她和徐清焰见面。十日后的庆功宴,徐清焰要在场。”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
顾谦低垂眉眼,若有所思,领命退下。
……
……
这一夜极其漫长。
长陵山脚。
雾气袅袅,月光凄寒。
山脚的木屋,木栏渗出残破幽暗的光火,守山人的灯盏永不熄灭,但此刻却囿于一屋之内,纵容长陵被黑暗吞没。
夜色中,一位心碎女子,步履蹒跚,从山阶上缓缓走了下来。
徐清焰的面容,泪痕浮肿,神情苍白,她捏着帷帽,第一次不顾及自己狼狈难看的仪态,跌跌撞撞,走下长陵……
登陵之时,是两人同行。
下山,只有自己孤独一人。
寒风吹拂,撩动发丝。
有人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为她加了一件雪貂大氅,披在肩头,遮风蔽寒。
徐清焰一怔,缓缓回头。
一张清丽的,同样憔悴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小昭……”
徐清焰低声笑了笑,语气中听不出是欣喜还是失落。
小昭微微垂落眼帘,掩盖眼中闪逝的失落,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替徐清焰拢好肩头的白氅。
“小姐,我们回家吧。”
她轻声开口,道:“马车准备好了。”
徐清焰走得很缓慢,小昭搀扶着她,一步一顿……她并没有直接走向山脚旁边所停留的马车,而是走向了小木屋。
残破的灯火摇曳,停顿。
“前辈……他走了吗?”
徐清焰来到守山人的木屋前,她死死盯着木栏缝隙间的余火,沙哑开口。
木屋里传来守山人古井无波的声音。
“早就走了。”
搀扶徐清焰的小昭,听了这句话,神情变得愈发漠然。
小姐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回到天都,不过就是与那姓宁的见一面,竟会如此憔悴……到了现在,还在为那人伤心。
宁奕这个负心人,有什么好?
守山人给出了回答。
徐清焰闭上双眼,努力挤出笑容:“谢谢……前辈。”
她最后深深一眼,望向木屋。
离开长陵。
坐上马车。
渐行渐远。
风声呼啸。
长陵木屋内,火光残盏,映照出两个人的身影。
整座长陵,都被铁律监察着,只有这间残破的小木屋,逼仄狭窄的数丈空间,能够躲避穹顶那张符纸的探查。
宁奕坐在守山人面前。
他知道,自己离开长陵,短暂进入木屋的讯息,逃不开太子的监视……可太子却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与守山人谈了什么。
“你,当真决定了?”
守山人的声音,极其罕见地出现了情绪上的波动。
她本能地劝告宁奕,“你要做的这件事情,大隋这两千年来,还没有人成功过。”
宁奕笑道:“多谢前辈好意提醒。晚辈,只是想要再次确认一下……您刚刚所说的规矩。”
宁奕深吸一口气,皱眉道:“必须要所有人都同意?”
守山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宁奕次确认道:“只要他们全都点头了……太子也无权阻拦我?”
“按规矩来说。是这样的。”守山人苦笑一声,摇头,道:“可从未有过先例,我也不敢给你答复。”
“规矩是这样的,就按规矩来。”宁奕淡淡开口,道:“他们喜欢讲规矩,我就跟他们讲规矩。”
他站起身,深深一礼,道:“多谢前辈。”
推开木屋。
长陵的夜色中,隐约有一列铁骑,正在等待着宁奕。
“顾左使。”
宁奕淡淡一笑,并没有觉得意外,他消失在天都铁律监察下的这一个时辰,太子理所应当地觉察到古怪。
“太子殿下请你喝酒。”顾谦翻身下马,来到宁奕面前,神情复杂地调侃笑道:“宁大都督,可让殿下好等啊。”
“十日之后,就是庆功宴了。”宁奕摇了摇头,道:“宁某今日累了。殿下想与我把酒言欢,不如便等十日好了……”
顾谦皱起眉头。
宁奕……竟然敢拒绝太子的召见?
宁奕的背后,燃起丝丝缕缕的星火,竟然直接在长陵召出了一扇星火门户,直到这一刻,顾谦才反应过来……宁奕是极其危险的存在,如今整座大隋天下,也只有为数不多的涅槃境大能,才能压制住他。
而且宁奕具备着跨越两座天下的空间神通,想让他留在天都,便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天都城,宁奕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顾谦叹了口气,无奈道:“宁大人,你这样做,我很为难。太子殿下刚刚在摘星楼帮你解围,打压朱密,十日之后,还要为你封赏,不过是入宫喝酒……何至于此?”
宁奕望向顾谦那双澄澈的双眼。
顾左使,是真的不知道长陵发生了什么啊。
东境战争结束之后,他与太子的博弈便无声开启了,十日后的庆功宴是起始,而摘星楼不过是一个预热罢了……
“告诉殿下,宁某十日后一定会准时到场。”宁奕笑道:“刚刚打完东境战争,这几日就不在天都歇脚,先回蜀山休养了。
顾谦双手抬起,认真望向宁奕,道:“宁大人?”
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些不对。
宁奕和太子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
宁奕站在巨大的星火门户之中,他轻声笑道:“下面的话,还请顾大人,务必转告给殿下——”
“十日后,希望殿下,将宁某的庆功宴席,订在天都城外的长陵山下。”
“届时,宁某会在长陵刻录碑石,烙刻大道,同时……解答殿下心中最深的那个疑惑。”
顾谦瞳孔收缩。
众所周知,太子一直没有坐上真龙皇座,便是在担忧……烈潮那日,太宗皇帝并没有死去。
而那一日,伴随太宗皇帝一同踏入皇陵的,便是宁奕!
只有他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过神来,便只看到漫天萤火星光迎面瀑散,那扇巨大的星火门户,横亘于长陵山脚之下,消散风化。
宁奕,已然不见。
……
……
蜀山,平顶山。
萤火虫飞舞,流火如光,一扇门户凭空而出。
宁奕从星火门户之中走出,执掌空之卷后,他拥有了与沉渊师兄性质类似,但效果不同的“世间极速”。
空之卷所感应到的几处大地点,凭借执剑者“开门”的能力,可以直接穿梭,也就是说,只要神性足够,宁奕就可以自由跨越四境。
只不过在锁定准确地点的传送方面,需要仔细感应,无法精准入微……这也就意味着,空之卷的力量,不可能像沉渊君一般,在战斗中死死贴紧对方。
空之卷可以撕裂空间,造成斩杀效果。
但无法让宁奕紧紧跟随移动速度过快的大能力者……比如火凤。
如果要让火凤与宁奕比拼,谁先从西境抵达东境,宁奕一定会赢,因为他只需要开那么几扇门户,便可以跨越抵达目的地。
但如果火凤无目的的逃窜,宁奕想要追击,便无法全部依靠空之卷来完成截杀,目前的他,只能做到在一个大地点开门。
但好在,宁奕并不是毫无办法,抵达大地点后,他可以施展剑术“逍遥游”,依旧是须臾便至,速度极快。
只不过如今“逍遥游”的速度,还无法与火凤的“天凰翼”、沉渊的“破壁垒”相比。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
对他而言,跨越中州和西境,消耗的神性并不小,好在炼化五卷天书之后,他的神海极其庞大。
跨越中州所消耗的神性,休养十日,便可以自然恢复。
宁奕望向自己身旁,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这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景象,当年叶先生还在蜀山,丫头即将闭关,自己快要下山远行,寻找第一卷天书……在那个月光静谧如流水的长夜,自己和丫头就在平顶山上,闭目夜聊。
漫天萤火,终生难忘。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天书的力量轻柔荡漾,感应到了生字卷的柔光,这些萤火虫纷纷围绕着宁奕兜转,山离两卷,与空之卷一同将方圆三尺的空间割开,做成了一个笼子。
然后笼牢缓缓缩小,须臾纳于芥子,成为了一个稳定的袖珍洞天。
宁奕就这么拎着这盏灯笼,离开平顶山,向着后山走去。
第四百九十一章 既要今朝醉,也要万年长
微风拂面,酒意消散。
裴灵素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奈望着躺在长椅上闭目酣睡的师姐……心想这可是千杯不醉的涅槃境啊,竟然真的喝醉了。
山巅之上,满地酒坛。
很多时候,喝醉这件事情,不是酒劲太猛,而是饮者愿醉。
裴灵素小心翼翼来到长椅前,从洞天内取了一件衣衫,给师姐仰面合盖。
衣衫取出的那一刻。
千手的眉尖,轻轻颤了颤,眼皮微微阖动。
论感知力,她可是这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家。
风吹草动,尽入耳中。
另外一位,可就没那么敏锐了。
“呼——”
裴灵素的背后,缓慢传来轻微的破风声音,一双不怀好意的大手从后腰之处搂来,轻柔将她搂住。
丫头瞬间面红过耳。
一只手拎着萤火灯笼,另一只手轻轻揽住裴灵素纤腰,宁奕在丫头耳边开口。
“回头。”
裴灵素回过头。
宁奕松开天书古卷的束缚。
哗啦一声,虫翼闪动,缭绕成风,漫天的萤火流光,在蜀山后山的山巅盛放。
置身光火花海之中。
裴灵素神情一怔,眼神感动……原来平顶山那一日的画面,宁奕一直都记在心底。
萤火缭绕,香风扑面。
平顶山的流萤,在后山夜色中漫天纷飞。
在这时光封闭的洞天内,斗转星移,天幕星位不会有所变化,猴林存在了万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封禁了时间……太久太久,没有活物进入了。
裴灵素的眼眶有些湿润,并非因为她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她缓缓伸出手,感应着那微弱,但依旧存在着的光晕,温暖。
这流萤。
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她无法离开后山,无法去看外界的景象。
后山的符箓,让她活了下去,也让她与外界隔离开来……宁奕说过,要做自己的眼。
这一次,不是用言语去描述。
他将外面的流萤,抓了回来。
丫头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笑着提醒道。
“你……小点声,别吵着师姐。”
宁奕瞥了眼地上散落的酒坛,又望向躺在长椅上的师姐,声音极轻地揶揄笑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呐,师姐既然愿意在山上睡着,我们俩声音大点也没什么,自然是吵不醒的。”
此言一出。
千手便缓缓将双眼睁开。
她拢了拢盖在身上的衣衫,声音里还带着三分慵懒,“小师弟,难得高兴,醉上一会,你可破坏了我的雅兴。”
宁奕笑着行了师弟礼,问道:“师姐,看到我,难道不是一件更高兴的事?”
千手也笑了,只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的笑,她极其认真地道:“不知为何,今儿看到你就生气。”
“这事怪我,东境战争那趟,走得确实匆忙。”
宁奕老老实实低下头,承认错误,“我知道你们都惦记挂念着我,天都安定之后,就立即回来了。”
“不是东境之事。”
千手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这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就不搀和了。”
“说正事吧。”
三两句话功夫,师姐酒意已经尽数消散,正襟危坐,面色严肃。
“太子要为你召开庆功宴,天下圣山,尽入天都。”
她幽幽道:“蜀山这边,我以山主云游未归为由,推脱了邀请……太子默认了蜀山的态度,毕竟他也知道,你就是蜀山的人,庆功一宴,蜀山来不来无所谓,其他圣山,必须得来。”
当然,除了紫山。
紫山整座圣山,只有山主楚绡和弟子裴灵素二人。
一人正在闭生死关,突破寿元界限大劫,劫力笼罩,整座紫山都处于封锁之中,外人不得入内。
另外一人……则正是宁奕的夫人。
所以,宴请紫山的性质与蜀山并无区别。
千手开口提了此事,裴灵素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您是想说,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宁奕依旧在笑。
“天都血夜。”
千手面无表情地开口,吐出了这四个字。
裴灵素似乎被拉入了遥远的梦魇之中,五指不自觉地掐紧,陷入掌心。
而下一刻,她的手指就被人轻轻地掰开,十指交融,宁奕不露痕迹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是裴旻将军。”宁奕轻声道:“李白蛟……也不是太宗皇帝。”
不得不说,十日后的庆功宴,的确与天都血夜,极其相似。
当年裴大将军,功高震主,太宗皇帝借庆宴之由,杀死裴旻,一夜之间,将军府满门抄斩,不留生口。
“今日,的确是与当年不同。”千手神情凝重,沉声道:“将军府有沉渊,蜀山有我。天都想要动你,没那么简单。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奕,师姐知道你从小谨慎,事事留有余地。今日,便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
宁奕知道,这是师姐在担心自己。
他笑道:“我的想法很简单。赴宴。”
东境战争大胜!
太子还未登上真龙皇座,真正执掌皇权。
说到底,跟前任太宗皇帝相比,太子在朝野动摇的内战中上位,根基不足,自身修为也远远无法与父亲相比。
所以,他再如何视自己为眼中钉,也不会挑选在这庆功宴席之上动手。
这场庆功为由的宴席,最多就是借四境圣山之力,给予自己的警告。
师姐不说话了。
只是静静地,认真地看着宁奕。
后山山顶,一片死寂。
宁奕知道……自己不告诉师姐,自己的真实想法,师姐恐怕会做好烧毁天都城的打算。
“我留了后手。”宁奕平静道:“我已经斩断了太子压制我的筹码,十日后,关于这场斗争……我会跟他表态。”
千手皱起眉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其他的,师姐就不要再多问了。”宁奕这一次,是真正发自肺腑地苦笑,“我真的……很累。想要休息一会。”
千手站起身,来到宁奕面前,美眸神色复杂。
她揉了揉宁奕脑袋,一如当年。
在她面前,小师弟始终是那个没长大的少年。
“别嫌师姐啰嗦啊……”千手笑道:“太子敢动你一根毫毛,师姐真的会一把火烧掉天都皇宫。”
宁奕张开双臂
,抱了抱千手,然后松开。
他咧嘴笑了笑,“烧皇宫,太轻了。师姐,把整座天都城都烧了吧?”
贫嘴。
千手闻言之后,忍不住笑着摇头,给宁奕弹了个响亮的脑瓜崩。
“不打扰你们……师姐回去了啊。”
她同样抱了抱丫头,心情好了许多,踩着飞剑,拎着一坛酒,离了后山,向着风雷山掠去。
在山顶树梢沉睡的猴儿们,被飞剑声音惊醒,迷糊着睁开双眼,瞅见那个凶悍女人驭剑远去,心里没来由松了口气。
可好景不长,它们目光微微一瞥,大惊失色,那位扒光某猴毛皮的宁大恶人,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山顶。
目送着千手远去的二人,站在夜色与萤火中,背后落叶簌簌,惊起一阵惊慌失措的猴叫。
“夫君。”
确定师姐已经离了天都,裴灵素轻声开口,淡淡问道:“你要在十日后做什么,难道还要瞒我吗?”
“自然是不能瞒你。”宁奕长叹一声,心想自己夫人还真是心思玲珑。
他将自己在长陵山脚下与守山人的那番秘密谈话,简要复述了一遍。
裴灵素沉默了一小会。
“按照规矩,所有人都要同意。”宁奕努力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笑道:“所以……自然也瞒不了你。”
丫头低眉思索了一小会,认真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嗯。”宁奕声音很轻地说道:“带你和大圣爷搬个地儿。既要今朝醉,也要万年长,我不想师姐师兄,受到牵连。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跟他们说了。”
神情凝肃的裴灵素,缓缓扭头,直视着宁奕。
宁奕与她对视,看着那双认真的水汪汪大眼睛,有些无奈,笑道:“你……看得我有些发憷。”
“宁奕,我……同意了。”裴灵素极其认真地开口,道:“本紫山山主同意了你的请求。”
“是未来的紫山山主哦。”宁奕笑着提醒。
“师尊授命,我可代行风雪原意志。”丫头高傲地抬起头颅,哼了一声,道:“所以我的话,可是管用的!”
说完,裴灵素伸出一根小手指。
宁奕怔住了。
“既要今朝醉,也要万年长……你刚刚说的话,我可记住了。”
丫头此刻脸上凝重的模样,在宁奕看来,像是一个无比可爱的幼稚孩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宁奕伸出小指,与丫头钩在一起,大拇指对准,按住。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十指对接的那一刻,宁奕顺势伸出一臂,将裴灵素搂进怀中,“一百年是不是太少了?要不要改成一千年?一万年?”
丫头惊呼一声,面红耳赤,“登徒子,大流氓。”
宁奕笑道:“那又如何,我可是你夫君。”
他轻轻揉捏着少女的面颊,引来一阵张牙舞爪的恶虎咆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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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一缕纯阳
后山禁地,山石轰鸣。
一线光明,伴随着山壁岩石震颤照射入内。
一男一女,牵手相伴,踏入禁地。
隔着老远,笼牢内,背对众生的猴子,鼻子轻轻动了动,他闻到了一股凡夫俗子身上才有的酸臭味,当下皱起眉头。
待到两人靠近了些,大圣这才冷笑道:“臭小子,命挺大啊。”
宁奕无奈一笑。
他太了解这位前辈的脾性了,猴子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虽然表面上装作不屑一顾,但宁奕知道……他还是在乎自己的。
宁奕笑意盈盈,鞠了一躬,道:“多谢前辈那一日的提醒……若是去晚了,大泽之战,恐怕生变。”
猴子冷哼一声,毫不领情。
大圣爷盘膝而坐,宛若石雕,背对宁奕和裴灵素。
无人看得见,他此时面上的表情。
其实听到后山禁地石门洞开的声音,猴子眉尖已经情不自禁挑起,唇角也上扬一抹弧度。
跟宁奕说了两句话后,他陡然意识到了不对。
自己……竟然在笑?
宁奕这小子,是死是活,关自己何事!
活着回来,自己心中似乎在为他高兴?
不过,自己高兴也是应该的……这小子欠自己一个承诺,还没来得及替自己寻找失落的兵器,他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
大圣缓缓转过身,板起一张猴脸,伸出一只手掌,毛茸茸的五根手指,缓慢向着宁奕勾了勾。
宁奕有些困惑。
大圣瞥了眼宁奕,又瞥了眼裴丫头,低沉咳嗽一声,一阵欲言又止。
“甭想了。”
裴灵素看破意图,淡淡道:“一天一壶酒,咱们立好的规矩。不能破例啊,今儿的酒,我给您带来了。”
砰的一声,酒坛从洞天中取出。
猴子满脸失望。
之前严肃的神情一下子就垮了。
宁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刚一阵挤眉弄眼的,原来大圣是在暗示自己送酒的事情。
这还不是小事。
他哈哈笑道:“什么一天一壶酒,什么不能破例的规矩,要我说啊……”
话说到一半。
裴灵素幽幽凝视着宁奕。
宁奕感受到了丫头那凝成实质性冰云的目光,后背隐约发寒。
微微停顿。
宁奕做出了极其完美的应变,他望向丫头,认真抚掌附和道:“要我说啊,这个规矩实在立得太好了!”
大圣爷刚刚露出欣喜神情,一瞬呆滞。
宁奕无视了缓缓在自己面前高高竖起,占据了半个视线的那根猴子中指,蹲在笼牢前,一本正经地诚恳建议道:“您老也该戒戒酒了,成天这么喝,银子都花完了……我说,一天一壶是不是有点多了?要不改成半壶吧?”
太欠扁了……猴子默默在心里发誓,如果出了笼牢,一定把这宁姓小子狠狠揍一顿。
“一天一壶,没有多的,也不会少。”
裴灵素开口了,她拎着酒,坐在牢笼前:“喏,给。”
猴子轻声叹气,此刻哪里还像是一位霸气的不朽神灵?像是三岁孩童,抱着奶瓶,使劲闻了闻,没舍得拆封。
“不过……”
丫头忽然话锋转了转,“有些日子,可以例外。”
大圣挑了挑眉,来了兴趣,“哦?”
其实裴灵素不是舍不得银子,在她心中,对于大圣的感激,一点也不比宁奕要少……只不过她比宁奕更懂得如何与大圣相处。
一个活了万年的神灵,孤独而又无趣,内心淳朴洁白,如一张真正未曾涂抹的纸张。
这样的人,就像是一面镜子。
你如何待他,他如何待你。
被困在笼牢内的大圣虽然单纯,但却并不笨,相反,他有着极超凡的智慧。
他人的内心善恶,一眼便可看出。
当年的陆圣不是坏人。
今朝的宁奕,裴灵素,也不是。
这就是他愿意出手相助的原因……换了心存邪念的其它人,比如偷偷溜进后山禁地的影子,早在入山那一刻,就被大圣意念抹去。
裴灵素知道,猴子饮酒,终究只是一个消遣,当一个人在方圆之地,困锁数千年数万年……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观念,还有活下来的乐趣。
即便能够接触到外界,对于漫长的生活而言,终究只是一个浪花,在极高的角度来看,这个浪花逃脱不了淹没的命运。
她能做的,就是帮大圣延续这个乐趣。
一天一壶酒,虽然痛苦,但至少还有盼头。
如果像宁奕这样肆无忌惮地豪爽赠酒,很快他就会喝腻天下美酒,到时候……给他再多,也是无趣。
“什么叫特殊的日子?”猴子搂着酒坛,笑着发问。
“值得庆贺的日子……比如今日。”裴灵素又从洞天内取出了好几坛美酒,推向笼牢,她认真道:“如果愿意的话,您今天可以多喝一些。”
“值得庆贺的……日子?”猴子已经习惯了每天喝一壶酒的日子,此刻看着被裴灵素推入笼牢的另外几壶美酒,忍不住挑起眉尖,两截浓眉快要飞上天了:“好,这个日子好!”
神情雀跃的猴子,迫不及待将酒坛揽在怀中,低下头,深深闻嗅,一副陶醉模样。
煞是高兴,煞是欣喜。
他被困在牢笼里,哪里知道裴灵素所说的庆贺日子,到底庆贺什么。
既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今天自己能多喝好几壶酒了!
对他来说,这便是大好日子,这便是值得庆贺的日子!
“一,二,三,四,五……”
猴子龇牙咧嘴,数了数怀中酒坛,轻啸一声,“五壶~起飞~”
拔开酒塞,酒液倒出,化为漫天琼浆,围绕黑袍飞转,然后如一线水帘,汇聚成流,向着他檀口掠去。
猴子纵身一跃,踩着石壁,猿臂轻舒,如壁画飞天的神仙,洒出一壶好酒,游曳在酒液之中,一滴不落地将空中酒液尽数吞下。
虽是一副鲸吞牛饮的豪饮之姿,但其实喝得极其克制。
毕竟,这几坛酒,对他来说,实在是毛毛雨。
大圣爷这副放肆开怀的欢乐模样,宁奕从未见过,一时之间看得怔神了,望向裴灵素,有些不敢置信。
自己明明先前一送就是好几十坛,从未见大圣这么欣喜过。
怎么丫头送的这么几壶酒,怎么就能让大圣爷如此开心?
宁奕神情复杂,默默竖起一根大拇指。
裴灵素看着猴子畅饮时神采飞扬的模样,轻声笑道:“其实人和神,都一样……世间欣喜,无外乎失而复得,得偿所愿。”
宁奕怔了怔。
裴灵素双手抬起,
举在面颊两侧,神采飞扬,大声道:“大圣爷,拜托你一件事!”
在空中忙着揽酒玩乐的猴子,没工夫搭理丫头,摆了摆手,示意她有话直说。
裴灵素却是笑而不语。
她耐心等待着。
猴子在空中玩得不亦乐乎,许久之后,歇息下来,心情大好,笑眯眯道:“小丫头,有事想让我帮忙啊?”
裴灵素点头,恭恭敬敬道:“是有事想请大圣帮忙。”
猴子大手一挥,道:“说吧,啥事?”
裴灵素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借纯阳气。”
此言一出,猴子立即警觉地挑起眉头。
宁奕神情有些复杂,十日之后,长陵赴宴,为了确保无恙,他想在出发之前,入后山借一缕纯阳气,顺便也问一下大圣,自己此刻神海变异的情况。
他自然不会隐瞒丫头。
但丫头听闻之后,表示她一同随行……要到纯阳气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原本宁奕还不信,结果今日一见。
果然。
猴子的性格,弱点,都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大圣挑起眉头,恶狠狠瞪向宁奕……裴小丫头出不了后山,要纯阳气也没有用,真正要借纯阳气的,就只能是这货了。
宁奕态度诚恳,道:“过些日子约了人打架……怕死,想找前辈借点纯阳气。”
“打架打架打架,你丫的就知道干架,一开口老子就觉得晦气。”
猴子没好气骂道:“这纯阳气是随便能借的吗?上回怎么跟你说的了,如果身体撑不住,还没跟人动手,自己先炸开了!”
宁奕叹了口气。
他捋起袖子,伸出一条手臂,轻声道:“前辈,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有些特殊……多说无益,您还是亲自看一看吧。”
宁奕可以自由跨越笼牢,不守规矩影响。
手腕穿越光芒,并没有被大牢的光明剿杀!
猴子远远瞥了一眼,依旧是那副冷笑模样。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宁奕手腕之上,很快……他脸上的冷笑便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沉默。
裴灵素认真观察着大圣爷的神情。
她知道,对大圣这种境界的神灵而言……沉默不语,已经算是一种失态。
片刻后。
猴子抬起头,像是看鬼一样,端详宁奕。
“你现在去打架,还需要找我借纯阳气?”
对于世界认知,还停留在五百年前陆圣口述的猴子,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讥讽宁奕的机会。
“外面这座天下,能打过你的,应该不多了吧?你是要去干翻那位太宗皇帝么?”
太宗皇帝已经被我干翻了……宁奕心中默默腹诽了一句。
他岔开这个话题,沉声问道:“前辈,不知以我此刻的身躯,能否承受您的纯阳气?”
猴子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揉搓了一下,露出了一条肉眼几乎不可看出距离的缝隙。
他呵呵笑道:“若是你想借用我凝练而出的纯阳气……或许可以接受,这么一点点。”
“不过,杀敌已经够用了。”
大圣根本懒得去问宁奕这次出山的敌人是谁。
不朽之下,还有什么敌人,能扛得住他一缕纯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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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三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得到了猴子肯定的答复,宁奕心头松了口气。
他望向丫头。
裴灵素眼里波光盈盈,虽未开口言语,但眸光笑意已是十分明确。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这段时日她与大圣相处,极其融洽,借气之事,确实是她出马,才办得妥当。
“臭小子……你如今身体,的确特殊。”
猴子眯起双眼,隔着笼牢光柱,打量着宁奕,“我当初交代过你,不可提早透支神海力量。果然,你拿我的话当耳边风呢,这边听完那边放?”
宁奕无奈解释道:“不点燃神海,大圣爷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东境一战,韩约将大泽的六道轮回都演化出来了。
自己底牌尽出,想要取胜,便只能不惜代价……将三特质神火点燃。
“不过,你总是能让人意外。”猴子嗤笑道:“当初能承受住我的‘纯阳气’,如今点燃三股不朽特质,还没有死。”
说到这里,宁奕神情一凛。
他神海最深处的三股火焰,纠缠不休,暂时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但宁奕知道……这个平衡局面,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就像是当年剑湖宫那位宫主柳十,在准备极不充裕的情况下,强行点燃道火,他当时的结局只有两种——
要么焚灭自己。
要么熄灭道火。
前者的结局,不必多说,道火不可抑制,将自己燃烧殆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而后者的凄惨程度,与前者相差不多。
一般星君,晋升涅槃,若无法控制道火,便是渡劫失败,遭遇反噬,若是在与道火对弈的时间中拖得太久,太长……道火熄灭,便是命火也随着熄灭了,极有可能会导致“身死道消”的结局。
不过好在当初叶长风出现了。
叶长风替柳十熄灭了道火,如今来看,能做到这一步的叶老,已经属于触摸到“生死道果”的禁忌人物。
宁奕见到叶老剑仙,眼界太浅,只是觉得叶先生是很厉害的人物,却没有想到……竟然厉害到了这种程度。
两座天下,这数千年来,触摸生死道果的,又有几人?
自己亲身接触到的,除了太宗皇帝,就是灵山那位命数惜尽,缘悭一面的虚云大师。
“大圣,我的神海之火,若是熄灭了,会如何?”
宁奕正襟危坐,轻轻吸了一口气,认真提出了自己极其担心的那个问题。
猴子想了想。
他没有开玩笑,也十分认真地回答。
答案只有一个字。
“死。”
裴灵素听到了这声死字,整个人的面色都变了,俏脸猛地煞白。
但宁奕眼中倒是流露出了不出所料的释然。
神火熄灭,自己迎来的,不是跌境。
而是……身死道消。
大隋红拂河的酒泉子,以为自己点燃了神海道火,诧异于宁奕不顾代价的选择,也诧异于宁奕所展现出来的惊人战力。
但只有宁奕知道……自己点燃的,并不是所谓的涅槃道火。
“你神海里的那三股特质,是极好极好的东西,等你真正涅槃之后,便可以真正感知到它们的存在,然后便可以将其炼化,使其不断壮大。”猴子淡淡道:“那三股特质,每一股都可以让你通向不朽之路……三股交
融,会发生什么,即便是我,也无法预测。”
“按理来说,凡夫俗子之躯,承担一股特质,已是天大造化,两股特质洗涤,强行拔升躯壳……反而不是好事。”大圣沉声道:“但你神海中的三缕不朽之火,偏偏能够共存,而且演化出了‘无限可能’。实在是令人诧异。”
“若你不透支力量,踏踏实实修行,日后必然能实实在在的触摸到它们。”
连大圣也好奇。
如果宁奕炼化这三股特质,会发生什么。
可惜……现在来看,希望太渺茫了。
若宁奕点燃的是涅槃道火。
他倒是可以出手,轻松帮宁奕熄灭,尽早解除后患。
“这神火,我无能为力。”猴子耸了耸肩,拢紧肩头黑袍,“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承担后果吧……”
裴灵素焦急道:“大圣。有没有办法,让神火不熄灭?”
猴子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
他摇了摇头,看在丫头的份上,凝重道:“这东西的出现,本就不合道理。想要让它长久燃烧……我没有办法。”
微微停顿。
猴子又道:“准确地说,我既没有办法让它保持燃烧,也没有办法让它就此熄灭。”
这句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这是宁奕一个人的造化,也是他一个人的劫难。
即便是大圣,也无法预估“神火”熄灭的时间。
“眼下来看,不是什么坏事。”他淡淡道:“你提前点燃了神火,透支了力量,这股力量伴随着你……让你拥有着匹敌涅槃的战力。但作为提前召燃的代价,你也失去了,成为不朽的可能性。”
宁奕缓缓低眉,道:“如果要与圆满境界的涅槃对抗……”
“以你现状来看,压根没有胜算。”
猴子给了宁奕回答,“你的神火太微渺了,提前点燃,能不熄灭已是万幸。真正抵达圆满境的涅槃,已经将不朽特质修炼地十分强大,量变引起质变,你遇上他们,还是尽早逃命吧。”
宁奕面色苍白,瞳孔收缩。
提前点燃神火的代价……就是自己失去了战胜龙皇,白帝这种级别妖修的可能性。
这个代价,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
宁奕此刻的心情,旁人很难理解。
尤其是身为涅槃境的那些大能,比如红拂河的酒泉子,雷云子,或许此刻心中还能稍微平衡一些……毕竟成功点燃神火,得到了战力的增幅。
在这条漫长修行路上,大部分人的最后一步,并非“不朽”。
涅槃已是断路的终点。
两座天下,多少年来,才赶上大世气运的迸发。
太宗,陆圣,龙皇,白帝……在这星辉枯竭的时代,已经是活着的传说。放在亘古战乱年代,他们或许已经成就了不朽。
谁敢妄想与他们一较高下?
裴灵素默默伸出一只手,握住宁奕掌心,她能够理解夫君……宁奕所着眼的,从来就不是一城一山,而是整座天下。
灰界一战,楚绡和沉渊君重伤,自己落下了神海病症。
从那一天起,宁奕便立下了誓杀白帝的大愿。
“世事无绝对……”
裴灵素挤出一抹笑容,柔声安慰道:“毕竟神海变异这样的事情,连大圣也没有料到。不必想得太远,或许我们还
有机会。”
宁奕笑着点头。
丫头真的是一个十分贴心,十分温柔的人。
可惜,这样的安慰,太苍白了。
“世事无绝对,但有些事情却是上天注定,鸡蛋再硬,又怎能碰过石头?”
猴子装作没看见丫头的眼色,身子向着石棺一端靠了靠,舒舒服服大字型瘫倒,又给宁奕浇了一盆冷水:“如果对方真是涅槃圆满,你想要打赢……几乎没可能咯。”
裴灵素气得咬牙切齿。
宁奕皱起眉头,细细咀嚼,忽然双眼一亮,领略到了猴子的话里玄机。
“几乎没可能?”
他抬起头,喃喃道:“您的意思是……?”
“或许,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
猴子仍是伸出了两根手指,缓缓揉搓,露出极其狭小的一条缝隙,他懒洋洋道:“你就理解成,比我能借给你的纯阳气,还要小百倍,千倍。一个微渺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可能性。我只管说,你做不做得到,与我无关。”
宁奕神情凝重起来。
“天资庸俗的修行者,想要踏入涅槃,需感应道火,再修行不朽特质。天资不错的,可以提早动用诸如神性的力量……还是我之前所说的,透支越多,踏入涅槃越难。因为提前透支的力量,会干扰到修行者对于下一境机缘的感应。”
宁奕暗暗点头。
这也是沉渊师兄,千手师姐,成为涅槃之后,比寻常涅槃要更加强大的缘故。
破境越难,成就越高。
“你神海的神火先燃,在此干扰之下……想要正常点燃道火,已不可能。”
而自己,则是比他们所有人都更特殊的存在。
猴子说得很对,点燃神火之后,自己已经感应不到“涅槃机缘”的气机了。
“除非,将神火熄灭。”
猴子竖起一根手指,“但熄灭神火,你便会死。所以,你需要在神火熄灭的那一刻,立即感应到道火,并且瞬息将道火点燃……按道理来说,在这一刻,你便是正常踏入涅槃境界的修行者了。”
“熄灭神火,瞬间点燃道火……”裴灵素皱起眉头,道:“这也太难了吧?”
猴子嗤笑一声,道:“难?如果只是这个难度,又算得了什么?”
“更难的,还在后面——即便点燃道火,也不能改变什么,神火才是续命的关键,这股火焰熄了,就算破境成为涅槃……你也只是一个涅槃境的死人罢了。”猴子轻描淡写道:“宁奕,想活下来,想成就无限,你需要再次点燃神海的三特质火焰。这一次重燃的难度,会非常大。”
“你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失败……就是魂飞魄散。”猴子盯着宁奕,道:“当一个普通人,还是追寻不朽的可能性,就在于你个人的选择了。我希望你在做出这个尝试之前,先履行你我的约定,把我的兵器找回来。”
猴子说完了。
他发现宁奕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失落,不甘。相反,像是在沉思,追忆。
听着猴子所说的“微茫可能”。
宁奕想到了一个修行经历,与这过程极其相似的家伙。
他望向丫头,丫头也心有灵犀地望向了自己,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喃喃,念出了那人的名字。
“徐藏……”
第四百九十四章 庆功宴
“徐藏?”
猴子来了兴趣,笑着问道:“名字有点耳熟。宁奕,这就是你经常提到的那位师兄?”
仅仅是一次观想,便借自己招式,参悟出所谓的“砸剑”。
若宁奕所言为真。
那这徐藏,倒还真是一位天赋不错的剑道天才。
宁奕认真道:“你刚刚所说的办法……很像是他生前修行的大道。”
向死而生。
徐藏与猴子的想法,何其相似,在无法窥见涅槃的情况下,赌上性命,尝试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的逆转!
宁奕简单说了徐藏的做法。
猴子听完之后,眯起双眼,笑道:“不错……这崽子是个人才,很对我胃口。”
宁奕神情有些静默。
有些人惊才绝艳,可惜……昙花一现。
徐藏师兄,走得太早了。
若他如今还在自己身边,这一劫,有他相助,传授心得,自己说不定会渡得轻松一些,至少活下来的几率,会更大些。
“熄灭神火的事情,我就先不考虑了。”宁奕望向大圣,道:“若按您所说,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我的神火无法再燃烧了……人固有一死,若到了那一天,我会尽全力一试。”
猴子意味深长望向宁奕,眼中带着三分笑意。
他知道,宁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这句话,其实是说给丫头听的。
破境之事,其实是一件极吃心气的大事。
若是拖到最后一刻,神火不得不熄,再行逆天之举……逆转,必定失败。
大圣与宁奕对视,他读懂了宁奕眼神中的想法,也知道这个年轻人,不会等到神火熄灭的那一天。
“宁奕,我得先提醒你,先把老子的兵器取回来啊。”猴子没好气骂道:“在那之前,可别搞出什么大动作了。”
宁奕笑道:“放心……答应您的,我一定办到。”
不仅仅是兵器。
他还要找到陆圣山主的下落呢!
宁奕怎会甘心……这么轻易死掉?只不过眼下绝不是自己尝试神火重燃的好时机,此事窥见一缕光明,压在心头便是。
复仇白帝之事,并不急切。
“前辈,我做好准备了……还请将纯阳气,借一缕给我。”宁奕深吸一口气,缓缓来到笼牢之内,他伸出两根手指,作势比划,捻了一条极其狭小极其狭小的缝隙,笑道:“那么一丢丢的纯阳气,就够了。”
……
……
十日转瞬便过。
对于生活在皇城的凡俗百姓而言,这十日,便是十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升日落,一百二十个平凡无奇的时辰。
对于来自四境的修行者而言,这十日,虽是弹指即过,但却极不寻常。
太子殿下宣布将十日后的宴席,摆在长陵山脚之下,这十日皇宫的侍卫可没少忙活……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让庙堂圣山都猜测纷纷。
宫内的消息是说,庆功宴摆在长陵,乃是那位宴席主角,宁大都督的意思。
太子尊重了宁奕的意愿。
而且据说,今日宴上,这位打下东境大泽的宁大都督,将会入陵刻碑,将自己修行至此的剑道感悟,刻录在长陵的陵园碑石之上!
这可是一件大事!
大隋国祚绵长,历代英杰,修行天才,但凡境界突破星君,成为一代“宗师”,便有机会踏入长陵,留下自己的道统……以此激励后人,也在这光明皇帝所遗留的古老墓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份造化!
这是实力的象征,也是地位的象征。
宁奕,如今论身份,论境界,都达到了入长陵刻碑的地步。
他愿意在这里留下自己的“道”,其实是大隋天下的好事。
纵观历史长河,许多大修行者,毕生孤独,宁愿自己的道境消散人间,也不愿在长陵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场宴席摆在长陵山脚之下,不过未时,便已经有了到宴者。
昆海楼左使顾谦,未时一过,便早早来到了长陵。
他在,张君令自然也在……两人在天都内,几乎是形影不离,张大楼主面颊上蒙着青布,轻轻抿起嘴唇,小心翼翼舔着顾左使买来的糖人,像是一个稚童,许久才舍得舔上那么一小口。
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一些“不同寻常”来。
昆海洞天出世,刚刚踏足人间的张君令,心思纯洁,倒是没觉得粘着顾谦,有什么问题……只不过这两人确实般配,郎才女貌,位高权重,外人流言传来传去,没人反对。
都是一片褒赞之声。
昆海楼下的几位直属使者,暗地里谈论起来,实打实一副羡煞模样,直叹顾谦大人人品好运气也好,踩了狗屎运,白白捡到张楼主这么一位又傻又可爱的粘人姑娘,真是一桩好姻缘。
昆海楼的两大“司首”来了。
其他人哪敢不到?
三司六部,听闻顾谦到了长陵,各个启程,不到半个时辰,长陵已是一片热闹,诸位官员已经在宴席席位上聊了起来……可惜长陵山脚下雾大,离了五步就看不见人脸,大家举杯踱步,能遇到哪位唠上几句,全凭运气。
天都很久没有这么热闹的宴席了。
东境一战,对天都精气神消耗极大,往日里,单单是处理流民,饥荒,兵乱,便让各部的官员焦头烂额……此战大胜,实在值得单独摆上一席。
这场庆功宴设在长陵,吸引了大量修行者,江湖游侠儿,他们来得比顾谦还早,因为有昆海楼使者巡守的缘故,只能群聚在长陵山雾外,五里左右的位置,即便有磅礴雾气掩盖,依旧能看到一片连绵的人潮,灰压压的一片。
这些人,有的提早一夜就住下了,有的听到风声就搬着油布帐篷在长陵山脚旁边住下了……为的,就是亲眼看看“宁大都督”的风采。
听着山雾外嘈杂的声音。
顾谦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喃喃问道:“已经快申时了,宁奕……是不是该到了?这么多人等着,他不会迟到吧?”
刻录碑石的时辰,就订在申时。
远方的喧嚣忽然热烈起来,百官起身,向着雾气扩散的方向膜拜顶礼,太子殿下这次没有乘车,而是亲自骑马,身上所着也并非是正式场合的礼服,只是披了一件简单的华服。
李白蛟没有一丝一毫的架子,他只带了两位“近侍护卫”,酒泉子和雷云子,两位老人一左一右,一同陪太子骑马而行。
涅槃境大能,刻意收敛自身威压之后,看起来与寻常修行者没什么区别,只是戴上斗笠,披上红拂河使者袍后,两位老人
的身姿看起来都极挺拔,隐约透露出一股刀锋的硬涩气质。
这一次,太子没有带海公公。
除了这两位涅槃,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对引人注目的“主仆”。
主人骑马,仆人牵行。
坐在马背上的女子,正襟抬首,一身气质,出尘超凡。
如仙子落入凡尘。
徐清焰今日出席,套了一件黑纱质地的月华十幅裙,肩头披羊绒小坎肩,那张国色天香的姿色完完全全被皂纱挡住……这次她戴的不是先前仅仅只能遮掩面容的帷帽,而是更为宽长的幂篱,幂篱皂纱几乎罩住整座上半身,但材质轻柔,即便有所遮掩,透过纱丝,依旧可以隐约看见细腻如雪的肌肤。
仆人小昭,则是着一件简单质朴的白绒比甲,没有遮掩面容,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牵马而行。
太子特地从山雾外修行者群聚之处行来,道路狭窄,他便牵马而行,一路上与来自大隋四境的散修,游侠,一一笑着颔首示意,以示见过。
如今,他终于可以说。
放眼天下……这些人,都是他的子民。
太子虽然平易近人,态度友善,但可惜的是,汇聚在长陵雾中的那些修行者,无论男女,目光几乎都被其身后的那对主仆所吸引……
徐清焰的美,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去描述,也无法被纱巾所遮掩的美。
她的美,不在于一颦一笑,不在于其面容,神态。
这是一种颠倒众生的气场。
一个真正的祸水,哪怕用幂篱遮住全身,哪怕隔着皂纱,远远投去的一瞥,都足以让人失魂落魄,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她从雾气中来,山岭大雾,散又复合,所过之处,一片死寂。
群聚者,有幸见到大隋天下最美的那个女子,即便是那些抱着嗤之以鼻心态的家伙……真正见面之时,也几乎忘却了呼吸。
等他们回过神来。
女子已经远离。
雾气的另外一边。
参与庆功宴的诸位官员,看到太子牵马而行,背后跟着那位不言不语,如菩萨般端庄肃穆的黑纱女子,神情纷纷一滞。
能保持清明的,只有极少数人。
张君令正是那所谓的极少数,她淡淡看着徐清焰的到来,舔了舔顾谦给自己来的糖人,忽然觉得跟那女子比起来,自己口中的糖,都没那么甜了。
她听到身旁顾谦感叹道:“徐姑娘当真是人间祸水,也不知道宁奕那一日在长陵怎么狠得下心……”
张君令挑了挑眉,正准备八卦些什么。
一扇巨大的星火门户,在长陵山脚之下点燃,数十丈的火焰燃烧之下。
一袭黑衫,缓缓踏出门户,就落在太子的对面,十丈之外。
宁奕落地之后,环顾一圈,目光掠过徐清焰,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最终落在太子身上,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宁某没有迟到吧?”
李白蛟笑了。
“不必多礼。”他摆了摆手,沉声道:“宁大都督来的正是时候。今日长陵山雾,为你所开,本殿要让整座天下都知道……你不仅为大隋赢下了东境战争,还要为后人,在长陵留下象征剑道气运的碑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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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章 刻碑
为大隋刻录碑石!
在长陵留下属于自己的姓名!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星君虽然稀少,但大隋诸圣山还是有的,可最终能入长陵留碑的,每一代算下来,就不过那么寥寥几个。
最近刻碑的那一位,还是姜大真人。
东境战争开战之时,大真人气血干枯,做了最坏打算,心想若是战死,至少留一道剑意……于是在太子特许之下,入长陵,留碑石。
一晃多年过去。
世事如烟如尘。
当年长陵初开,宁奕还是饱受争议的星辰榜第一,年轻稚嫩。
后来——
妖族天下击杀东皇,白帝子,经历数之不清的生死厮杀,浴血战斗……在天海楼战争之后,“蜀山宁剑仙”之名,终于传遍大隋天下。
此番东境战争,平定内乱。
要论个人声望,这五百年来,唯一能压过宁奕的,就只有当年执掌北境长城的裴旻大将军。
宁奕此刻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激动,他先是面对太子,再是转身面对官员,最后朝向长陵外群聚等候的追随者们,前后一共施了三礼。
他轻声道:“谢过殿下。请开长陵山雾吧。”
太子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摇曳的雾气之中,似乎有两抹灵韵亮起。
这座天都皇城,历尽千万年风霜不倒,若从高空俯瞰,大隋天下的皇城就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宝器,城墙为阵,铁律为心。
历代天下共主,即便修为境界薄弱,执掌铁律,登上皇座之后,在这天都城方圆百里,依旧是“无敌”的存在。
如今太子,只是执掌铁律,尚未登上皇座,便已经有了呼风唤雨的力量。
“嗡”的一声。
镇压在穹顶的那张符纸,似乎有一缕光华,直射而来,与太子眉心的红润色彩交相辉映——
雾气震颤。
长陵山脚的木屋灯火摇曳。
守山人感受到了引召,拎着灯笼,飘掠而来,犹如鬼魅一般,看似缓慢,实则极快无比,三四个呼吸,便闪逝抵达太子身旁,垂首而立,恭恭敬敬道:“殿下。”
“将雾气散了。”太子柔声吩咐了一句。
“是。”
守山人将灯笼缓慢抬举了一个弧度,顷刻之间,灯笼火光迸射,本该是外溅的景象,四面八方雾气,却犹如龙汲水般,向着这残破灯盏之中涌去,原本可见度不过数尺的雾景,立即清澈——
俄顷。
宴上诸位宾客,已经可以轻松视物。
几位圣山山主,破开十境的大修行者,神念所能感应的边缘范围,也随着雾气消散,变得更加广阔。
初代皇帝曾经言出法随地在这里立下一条规矩,长陵山下,终年大雾。
能够改变规矩的,就只有更高的规矩。
这是守山人依从戒律,撤走了长陵的“大雾法则”。
正如太子先前所说,他要给宁奕最高的“荣耀”,要让这整座大隋天下,都看到他刻录碑石,登上长陵的景象。
“烦请雷老,将通天珠取出。”李白蛟为此次庆功宴,准备了数百枚通天珠,确保每一位宴席宾客,都能看见长陵景象。
另外一边,酒泉子则是取出自己的墨笔,在虚空之中泼洒神性,大毫作画,勾勒出一幅巨大画面,将山陵石道的画面,投射而出,确保远方的围观者,也能看到今日之盛景。
“宁奕。”太子笑了笑,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宁奕也不废话,直接向着长陵走去。
“唰”的一声。
一步迈出,数百丈距离便破空裂开,他的身形似乎跨越了虚空,直接来到了守山人的面前。
这一步的信息量极大。
但是看出异样的,却只有寥寥几人。
宁奕这一步踏出,让太子身旁的两位涅槃,神色微变。
“宁奕的修为,似乎又强大了?”
雷云子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上次见面,不过十日而已。他的进境怎么如此飞快……这一步,肉身突破虚空,有巅峰沉渊君的影子。”
酒泉子摇了摇头,道:“这个小子身负大造化,如今做出什么……我都不会觉得讶异。不用着急,在长陵留碑,势必引动大道异象。你我就在山下看着便是,他有什么底蕴,刻碑之时,自然会展现出来。”
雷云子默默点头。
他望向宴席之位,又是皱眉,传音道:“蒋老不出席长陵,是因为那几位老家伙不来么?”
酒泉子幽幽道:“老殿主的心思,你就别猜了。殿下也不愿看到太多老怪物,这毕竟是个庆功宴,若是涅槃齐至,岂不是有当年天都血夜的布局……这让宁小子怎么想?”
“我看他十分淡定……应该是有备而来。”雷云子已经接受了自己隐世这段时日,大隋所发生的变化,此刻心境调整回来,轻声感慨道:“之前他望向小无量山坐席,看到朱密未至,似乎还有些失望?”
酒泉子则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似乎知道今日会发生些什么……雷云子神情古怪起来,心想难道殿下还另有布局,竟连我都要隐瞒吗?
酒泉子倚着巨大笔杆,望向长陵方向,好死不死地卖了个关子,悠然道:“先看刻碑吧,今日这宴席……还长着呢。”
……
……
长陵山雾散开。
宁奕第一次,如今清晰地看到山阶两旁的石道。
当年他初登长陵,入眼之处,碑石林立,三千大道,无穷法术,大隋天下数之不清的天才豪杰,在这里留下属于自己的感悟……而在那时候,自己是一个连“道心”都不明确的少年。
他轻轻吸了口气,露出了笑容。
不知那时候的他,是否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机会站在这里,与诸位前辈并肩,刻下自己的名字。
“宁奕,谢过诸位前辈。”
他摘下腰间细雪,平举于胸前,深深一躬。
当年登山,多谢山道上的诸位剑道前辈相助,他能够汲取诸家所长,演化属于自己的道法,明悟一颗蒙尘的剑心。
一鞠躬后,宁奕便向着山顶走去。
这一幕,被通天珠映射而出,在长陵外清楚地投射出来。
“宁剑仙开始登山了。”
“刻碑之时,长陵道境会映射而出,这是完整的诸天大道……与学习观摩碑石所要遭遇的压迫截然不同,想在长陵留下自己的碑石,需要极其强大的实力!”
“据说越是向着长陵山顶攀登,所遭遇的阻力便越大,并非是境界上的阻力,而是铁律与皇座在大道感应下迸发的压力。能够在高山之处,刻录碑石的,都是惊才绝艳的大才之人。”
“长陵刻碑路,共有九千阶,上一位姜大真人,将碑石刻在了六千阶的位置……已是极了不得的存在了。”
“宁剑仙……应该能登顶吧?”
窃窃私语,既在宴席上响起,也在远方的观陵人群中传播。
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着宁奕的这次刻碑。
当今是剑修大世,长陵所收纳的可不止是剑修的道境碑石,种种大道,都有登顶九千阶的造化石碑……可唯独还没有剑修留下碑石。
倒不是因为没有惊艳剑修。
相反。
惊艳剑修,实在太多了。
强大如裴旻,叶长风,徐藏这样的剑修,不仅仅拥有着举世罕逢的剑道大才,而且兼备着或是孤高或是不屑的性格。
愿意为大隋皇室,在九千阶位置留下剑道碑石的……还没有一人。
历代惊艳剑修皆孤傲,不愿在长陵留下自己的道境!
太子为宁奕开山雾,让世间观登陵。
他也期望着,长陵山顶,能留下一块独属于剑道领域的造化石碑。
众人屏息观看着长陵画面。
山外。
忽然传来“撕拉”一声。
虚空破裂,有一辆巨大辇车,撞破长陵雾气,气势恢宏,携卷着滚滚黑云,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太子殿下,实在抱歉……朱某来晚了。”
一道苍老之音,毫无歉意地响起。
李白蛟神情平静,缓慢将目光从通天珠映射的长陵景象中挪开。
这辆辇车,携卷风云,落在圣山席位之中,几位圣山之主,神色各异。
东境三圣山,太游山主神情无奈,其他两位山主还算撑得住气,仪态平静。
尤其是背后有位骑牛老祖撑腰的羌山山主,全程目光没有离开过长陵,对这哗众取宠的小无量山众人,连一眼都懒得去看。
巨大辇车,翻涌着黑云,落地之后,缩小成袖珍之物,朱密领着一众弟子,在万众瞩目之中姗姗来迟。
雷云子面色不动,心中冷笑一声。
朱密老狐狸,碍于太子律令要求,终究还是来赴宴了。
“既然来了,便坐下吧。”
太子淡淡道:“随本殿一同看宁剑仙的长陵刻碑。”
朱密抬眼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除了自己之外,其余圣山的涅槃人物,一位未至。
太子带了两位红拂河使者,正是自己那日所见的雷云子,酒泉子。
远方还有个只遵死律的守山人。
万幸万幸,只有这三位,最怕的那个老家伙没到……这场宴席,还算安全。
老狐狸心中松了口气,展颜笑了笑,掀袍入了坐席,举起酒杯,朗声道:“来晚了来晚了,朱某自罚一杯。”
他端起酒杯,神情陡然僵硬。
“哈哈……”
毫无预兆的,一道同样苍老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人老了,不记事……忘了今日时辰,来迟片刻。蒋某惭愧,陪朱道友一起,也自罚一杯!”
一团摇曳的红色雾气,在朱密一侧的坐席上散开。
地府老殿主,大大咧咧坐在朱密身旁,笑着举杯,在后者神色僵硬的情况下,极其熟稔地与其碰杯。
啷当的清脆一声。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殿主一饮而尽,一把按住朱密肩头,淡淡笑道:“道友,既然来了,陪我好好喝几杯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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