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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神迹

    “师姐。”

    蜀山被风雪淹没。

    而后山则是一片阳光明媚。

    裴灵素坐在山顶,静静注视着远方溪水里荡漾出的千道波光。

    她回头望向千手,笑道:“您这趟来后山,是有事想说吧?”

    “啊……”

    千手怔了怔,笑道:“是……”

    可一时之间,又说不出什么。

    “随便说些什么就好,这样我就不会动用念珠了。”裴灵素轻轻开口。

    千手沉默了。

    她叹了口气,来到裴灵素身旁坐下。

    丫头的心思实在是太细腻了,这点小伎俩,瞒不过她。

    两人所坐的山顶,风景极好,漫天草屑,随风飘摇。

    师姐捻下一片草叶,缓缓摩挲,斟酌道:“宁奕回来了。”

    “嗯。”

    裴灵素笑了。

    “宁奕回大隋,却没有回后山……他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可什么事情,会需要你亲自入后山,来稳住我?”

    “不希望我在念珠中,看到那边的场景……”

    她望向千手,虽然在笑,但笑声却隐约有些颤抖。

    “我的师尊……出事了吗?”

    ……

    ……

    瘦瘦小小的红衫,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像是一朵凋零的小红花儿,在风雪原中勾勒出一抹刺目的鲜红。

    宁奕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

    他缓步向着那袭红衫走去……可走到一半,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楚绡前辈……已经寂灭了。

    然而这座风雪原,却始终有神性加持。

    丫头在后山,外人不可踏入这座禁地。

    这些年,是谁在为紫山输送神性?

    “咔嚓!”

    宁奕踩到了一截断木枝,陡然停住脚步,他望向那座石碑,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那个永睡过去的红衫身影,低垂的头颅,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楚绡前辈……没有死?

    不。

    没有比这更彻底的寂灭,没有比这更彻底的死去了。

    接下来,空旷的风雪原,响起了清脆的,骨头转动的声音。

    红衫女孩背靠石碑,缓缓转动脖颈,周遭炸起噼里啪啦如炒豆子般的脆响——

    楚绡“活”了过来。

    她缓缓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头颅拧转了三百六十度,就这么幽幽的,平静地望向宁奕。

    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方才悠悠醒来。

    被这么一看,宁奕浑身炸毛,一股巨大压力笼罩而下。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仅仅是这么一眼。

    自己已经被看破了……藏在身上的所有秘密,都不复存在,什么执剑者天书,什么不朽特质。

    只此一眼,便被拆穿。

    然而这样冰冷幽暗的眼神,绝不是楚绡前辈的眼神!

    “您……是那位?”

    宁奕陡然想到了小无量山神战之时,圣君所说的话。

    在紫山之下,还有一位不朽!

    圣君称其为“疯子”!

    如果圣君所言为真,那么今日的一切谜题,就全都得到了解答。

    紫山研究万年的生死禁术,历代的山主所钻研的复苏之法,都源自于圣君口中的疯子始祖。

    就像是猴子在后山随意留下了一缕神念,被陆圣和

    徐藏发扬壮大。

    圣君留下了一道阵纹,于是造就了一度无比辉煌的小无量山。

    对于这些功成名就的“不朽”而言,没有什么是比缔造一座圣山,更简单的“神迹”。

    他们需要的就只是随手留下一份造化,启迪后人,然后慢慢等待……这片土地上总有天才,从神留下的一角馈赠中,得到灵感,然后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而回首来看,从紫山修行的方向,便不难看出,这位始祖……的确是有够疯狂的。

    怪不得被称为疯子。

    自身已是不朽,还要研究万物复苏之术。

    “你认识我?”

    靠坐在石碑上的红衫女孩,缓缓站起身子,她甩了甩自己的腕骨,掀动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后,双手按在石碑上,望向宁奕,带着笑意淡淡问道。

    “那么……我是哪位?”

    宁奕额头渗出了一些汗珠。

    他总不能说,我从别人口中认识您老人家了,那人说你是大名鼎鼎的紫山疯子。

    他还未开口。

    双手撑在石碑上的红衫女孩,便咯咯笑了。

    “你可以唤我棺主。很久以前,它们便是这么称我的。”

    宁奕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肚子这些烂话,幸好没说出来。

    棺主。

    他环顾一圈。

    紫山是有名的生死禁地,埋葬无数棺木,棺主之名,的确合适。

    趴在石碑上的女孩低低笑了。

    “有意思。”

    “紫山疯子……”棺主微笑问道:“是那只猴子说的么?”

    能够完全看破自己的心念。

    宁奕心头震惊,下意识低下头,不去直视这位深不可测的存在。

    然而这个动作没有丝毫作用。

    楚绡有些失望,又有些幸灾乐祸,拍了拍手掌道:“是小无量山的圣君啊……敢在背地里腹诽我,死得好。”

    这一下。

    宁奕心底彻底凉透了。

    即便不去凝望深渊,也无法阻拦深渊凝望自己。

    紫山始祖那幽若深渊的双眼,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看破一切。

    所有问题。

    在她开口的那一刻,答案便会自动浮现!

    这就是神迹……在不朽特质大成之后所带来的,独一无二的神迹!

    类似神迹,还有譬如道祖谶言,金身不灭,滴血再生。

    每种不朽特质,对应的力量,在抵达终点之后,都可以展露出属于自己的“神迹”。

    “棺主大人……”

    既然无法隐瞒,不如直接坦白。

    宁奕抬起头,直视着棺主,诚恳道:“无意冒犯,晚辈蜀山宁奕,此行……为楚绡山主而来。”

    这么多年,紫山和蜀山交情始终极好。

    大隋境内,诸圣山均是历尽万年风霜,却很难找出像蜀山紫山这般关系的圣山了。

    最关键的是,隐约去琢磨这五百年来的因果线。

    历代单脉相承的紫山山主,准山主,都与蜀山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

    楚绡之于陆圣。

    聂红绫之于徐藏。

    裴灵素之于宁奕。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双命运之手,将两座圣山的因果与姻缘牵在了一起。

    而追溯本源……

    在两座圣山诞生之前。

    这段命运长线,便已经悄然埋下。

    宁奕凝视着那双冷清幽暗的双瞳。

    在这一刻,他很确信,自己找到了答案。

    猴子之所以在看到丫头紫山身份后,选择破例帮助自己,救下丫头。

    猴子之所以颓废,之所以厌世,之所以会锁在光明笼牢里。

    猴子不愿意回想的过往……

    一定与眼前棺主有关。

    在这份交情下,他相信这位紫山始祖,没有理由会厌恶自己。

    果然。

    棺主的神念,笼罩整片风雪原。

    在自己坦白来意之后,那股压力缓缓消散。

    “你来晚了。”

    紫山始祖低下双手,看着这双白皙失去血色的手掌,摇了摇头,道:“楚绡……已经死了。六年前大限已至,命劫破碎,渡劫失败。”

    六年前……

    自己离开紫山不久之后,楚绡前辈便身死道消了吗?

    宁奕面色陡然苍白三分。

    “不过……她运气还不错。”

    棺主淡淡道:“她死之时,我醒过来了。人间的天道,收不走我的魂念,也带不走她的身躯。所以某种意义上,她还活着,活在这具身躯里。”

    一具肉身,两缕魂魄。

    “前辈。”

    宁奕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道:“晚辈如果猜得没错……您修行的,乃是虚无缥缈的‘命运大道’吧?”

    棺主面色没有波动,微微眯起双眸。

    在宁奕开口前,她便提前一步阅读到了这份心念。

    其实并不难猜。

    所谓的佛门他心通,亦或是被世人称为读心术的神通……在命运大道中,不过是简单的拆分因果。

    所有的答案,和问题,都是在长河的两端。

    想要知道果,追查到长河上游的因即可。

    反之亦然。

    宁奕在见了周游先生的“至道真理”之后,思路变得开阔起来。

    他之前便暗自揣摩,如果洛长生成就因果大道,会是什么模样?

    今日看到棺主,他心中有了答案。

    紫山与蜀山这么多年的命运交集,因果汇聚……也都是因为棺主的神迹所造成,命运因果,绵延成线。

    而这份命运……牵连万年之久,足以说明棺主与大圣二人当年的因果——

    纠缠极深。

    然而接下来宁奕的话,却是出乎了紫山始祖的意料。

    “小无量山的那位圣君,晚年再如何凄凉,终究还剩一具肉身。”

    “而前辈您……如今只有一缕残魂,冻结在风雪原内,沉眠之时,遨游命运长河。”宁奕轻声问道:“是不是忘记了肉身所在之处,找不到栖居的那口棺?”

    棺主一下子沉默了。

    她望着黑衫年轻人,眼神有些复杂。

    宁奕一语中的。

    她之所以会在这具身躯上醒来……是因为自己的魂魄,与肉身走丢了。

    紫山内,埋着无数棺木,却没有一口,是自己的棺。

    “我知道您的棺在哪。”

    棺主皱起眉头,不太相信宁奕的话。

    历代紫山山主,追寻生死禁术多久了?

    近万年了!

    找遍两座天下,也没有找到埋藏自己肉身的那口真棺。

    “但是在那之前……”宁奕取出一枚狭长石匣,诚恳道:“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第四十六章 风雪很大,人间很暖

    蜀山后山。

    裴灵素坐在山顶,草屑落叶,徐徐飘落在肩头。

    “其实我大抵已猜到了……”

    “只是觉得遗憾……师父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陆圣山主的消息……”

    命运不可捉摸,无法猜测。

    终究是缘悭一面。

    千手轻声一叹,久久无言。

    忽而之间,腰间令牌震颤。

    “我出去一趟。”

    令牌内的讯息,让千手神情满是惊讶。

    她甚至来不及与丫头多说一句,便连忙起身。

    一步踏出,便来到后山结界之外。

    蜀山山门,已经是人山人海,隐宗的弟子长老几乎全都出动,围观这极其震撼的一副画面——

    蜀山山门的石柱,风雪缭绕,此刻却是缠绕一片炽热猩红的火焰,一只巨大朱雀悬在高空之中,虽是妖身,但眉目神色与人类无异,颇有些耀武扬威的环顾一圈,嘿嘿直笑。

    蜀山铁剑山老龙山的两位小山主,都来到了山门之前。

    齐锈虽然目盲,但在神念感知之中,却将眼前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齐老二脸上写满震惊和懵逼。

    红雀背上,赫然立着一位气息熟悉的道袍年轻人。

    周游?

    整座大隋天下,除却寥寥几人知情,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齐锈一直以为,那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紫霄宫宫主,死在了莲湖道场的对决中。

    退一万步。

    就算没死。

    给齐锈一百个脑子,让他往天外面想,他也想不到……再次相见,周游已是生死道果境。

    “他娘的……这是什么修行速度,这是古天尊转世吧?”

    温韬同样目瞪口呆。

    他看着那头对自己挤眉弄眼的大红鸟,这贱鸟和吴道子四处招摇撞骗,盗墓行陵,也就罢了,还把自己名号用了,如今它倒是解脱了,成了天尊坐骑,圣山那些旧账,可不得找自己来算?

    温韬看着那头耀武扬威的大红鸟,恨不得摘下道冠狠狠给这厮来一记,越想越气,心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给周游当坐骑吗?

    我也可以啊……周天尊,骑我!

    一个闪身。

    蜀山山门上空,出现了千手的大袍身影。

    她柔声开口,“周天……”

    话音只出二字,就被周游无奈打断。

    “千手前辈。”周游苦笑道:“天尊名号,担当不得,实在是折煞我也。”

    “周先生,道宗之事,竟处理得如此之快?”千手也笑了,她知晓周游不是在乎繁缛俗名之人,轻声道:“本以为,单单拔罪之事,至少会耽搁一天。”

    目光望去。

    那把纤细七星剑,如今还悬在周游腰间。

    看来,道宗倒是识趣得很,那两位阁老的守阁戒律,似乎在生死境周游面前……并不适用了。

    “教宗亲自出面,替我摆平了麻烦。”周游微笑点头,道:“生死之外,俱是小事。安置好雨水,我便来蜀山赴约。”

    周雨水交给道宗,他大可放心,世上最养人的地方,无非就是灵山西岭和天都。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周雨水会受到道宗最高级别的厚待。

    接下来的重要之事——

    便是他所答应宁奕的,要以至道真理,解开天道对裴灵素的束缚。

    “小宁如今身在何处?”

    周游微微转头,宁奕竟然不在蜀山。

    正在此时,一扇门户打开。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缓缓走出。

    宁奕面容带着三分疲倦,揉了揉面颊,笑道:“周先生,来得这么早?有心了……”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道瘦小身影,那身影披着厚大黑色麻袍,双手搁在胸前,似乎捧着什么……一路缓步前行,不言不语,只是沉默。

    山门处的蜀山弟子们,看到小师叔回来了,便是一阵欣喜庆祝。

    至于跟在宁奕身后的那位麻袍神秘人,则未引起他们的注意……没有人知道这是谁,也没有人在乎这人是谁。

    但!

    千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眼前紫山山主,为何有些陌生?

    而且,自己没来由紧张起来……

    千手向宁奕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宁奕则是对师姐露齿一笑,露出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周游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在望向那袭黑袍的时候,他看到了千手未曾看到的东西。

    身上粘粘的雪屑,浓郁的生死寂灭气息……

    周游以一缕心念低声问好。

    “在此见过前辈了。”

    披着黑色麻袍的瘦小身影,连头也没抬,只是轻轻从鼻尖里挤出一个嗯音,算是回应。

    无人关心她,她亦不关心所有人。

    宁奕很不客气地摆了摆手,一副地主模样,笑道:“进山了进山了,丫头该是等急了吧?”

    周游从鸟背上轻轻跃下。

    在宁奕面前,红雀连忙收敛了先前的嚣张气焰,极其识趣的化为一只小雀,人畜无害地落在白发道士肩头。

    它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带恶人……

    四人一路前行,来到后山结界之处,陆圣所留的,这张能拦涅槃境下的符箓,拦不住任何一人。

    只是麻袍人驻足在后山符箓之前,没有入内,而是有些犹豫。

    宁奕轻声道:“接下来,要委屈一下前辈了。”

    千手这才发现,原来“楚绡”双手所捧的,乃是一个颇为眼熟的灯盏。

    只是灯盏并不完整,隐约有破碎之后修补的痕迹。

    等一等……灯盏?

    东境大泽一战,韩约身死道消,琉璃盏不知去向……眼前的青灯,怪不得有些眼熟,此盏赫然就是琉璃盏。

    此乃收纳神念,留存魂魄的无上至宝。

    宁奕来到楚绡身前,缓缓蹲下身子,麻袍女孩面无表情,捧着琉璃盏的双手环抱在胸前,头颅垂落的那一刻,似乎有一阵微风掠过。

    千手心头始终笼罩的那股压力,顿时烟消云散。

    瘦瘦小小的身影向前倾倒,被宁奕背起。

    ……

    ……

    千层湖面,万道粼光。

    宁奕背着楚绡,踏入猴林,一路上叽叽喳喳,猴子们极有兴致地围观,只不过当后方那位白发道士踏出小溪,来到林中,这些猴子便立马安静下来。

    周游仿佛自带一片沉默领域。

    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宁奕有些感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想让这些猴子闭嘴,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夯货,聒噪地要死,欺软怕硬……当初叶老在后山之时,这帮夯货才勉为其难安静下来。

    自己就算发火也没有用。

    千手也惊叹于此刻猴林的死寂,她回过头,看到白发道士神情平静,竖起了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原来是周游踏

    入猴林之时,便如春风一般,轻轻吹出了“嘘”这一字音。

    只是简单的一字,却动用了至道真理,言出法随,这帮猴子们抓耳挠腮,在树上急得上蹿下跳,把脑门毛都快拔了,也没有用。

    楞是开不了口,发不出一丝声音。

    于是他们看着白发道士,越看越害怕,纷纷避退三尺。

    这厮虽然年轻,但要论“折磨程度”……跟先前那个用剑的老头比起来不遑多让。

    习惯了猴林的喧嚣热闹。

    整座后山毫无预兆地寂静下来,让裴灵素有些不太适应,她驭剑离开水帘,缓缓落在猴林尽头。

    便在此时,宁奕背着楚山主,走出猴林。

    伏在宁奕背上,闭眸的楚绡,此刻眼皮轻轻颤抖,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瞳中,有迷茫,有困惑,但以极快速度,逐渐变得清醒。

    魂海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了寂灭之时所发生的记忆……楚绡大限已至,命数也尽,却被棺主的神迹,强行留在了风雪原中。

    这六年来,她能听到每一片叶落的声音。

    灵魂栖居在身体中,就像是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

    至于先前宁奕和棺主的那番对话,她也都听见了。

    “徒儿……”

    楚绡声音沙哑地笑了。

    丫头怔怔看着眼前师父,然后不敢置信望向宁奕……

    师姐刚刚的反应。

    还有宁奕的行为。

    她本以为,此生都无缘再与师尊见面……

    “傻丫头,这份惊喜,还喜欢吗?”

    宁奕扶着楚山主,来到丫头身旁,伸出一只手掌,揉了揉裴灵素脑袋。

    丫头眼眶有些泛红。

    “别急……还没结束呢。”

    宁奕轻声道:“今天,你就可以离开后山了。”

    他望向白发道士,揖了一礼。

    周游看着宁裴二人重逢画面,心中涌现一股暖流,忍不住笑了……遥想上次见面,还是在灵山真武庙中。

    再上次,应该就是天都了。

    灵山相见,宁奕为这丫头求药治病,耗费心机。

    天都的相见,用诀别来形容更恰当。后来周游才知道,在自己莲花道场对决之后,大隋天下迎来了赫赫有名的烈潮。

    公孙越在莲湖道场揭开了裴灵素的将军府遗嗣身世,而彼时修行境界薄弱的宁奕,殊死一战,被押入大牢。

    跨越了十年的相见。

    他每次见到的,都是这二人的相互守护,以及等候。

    周游福至心灵,指尖汇聚至道真理金线。

    他一如切斩周雨水命运那般,轻轻以指尖斩过。

    “劫,散。”

    裴灵素眉心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释放了。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宁奕抱着她踩上飞剑,越过蜀山后山的那条小溪。

    天地一线,被符箓分割开来。

    宁奕跃下飞剑,站在蜀山的风雪中。

    他望着那站在飞剑上,仍在犹豫,不敢迈步的女子,忍不住笑了。

    宁奕伸出手,穿过那张风中凛冽飘摇的符箓,握住了另外一只手。

    裴灵素脚步踉跄,跌了出去,跌倒了某人的怀里。

    “欢迎回来。”

    这是宁奕的声音。

    还有呼呼呼的风雪声,落在发梢,肌肤,冷冷的。

    风雪很大。

    但人间很暖。

第四十七章 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蜀山风雪大如席。

    一点剑光,悬于风雪中。

    二人相拥。

    世间最难熬,便是生离死别。

    生者相离,逝者永别。

    而后山这些年,对宁奕裴烦二人而言,既是生离,亦算是半个死别。

    丫头感受着宁奕怀中的温暖,没有太久,便轻声道:“夫君,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树界,还有人在等你回去呢。”

    宁奕深吸一口气,望向丫头双眼,重重点了点头。

    飞剑重回后山。

    千手,周游,还有楚绡,看着飞剑上披挂风雪的两人,眼中都带着些许欣慰笑意。

    宁奕去而复返,不过数十息。

    周游在道宗处理琐事,也不过用了一两个时辰。

    从倒悬海返回大隋,他们未敢耽搁……因为在树界殿堂的黑暗石板,每一时每一刻,对陆圣山主而言,都是煎熬。

    尤其是知道,楚绡还活着。

    宁奕如今只希望能送楚前辈到树界,与山主见上一面。

    抱着宁奕,缓缓下了飞剑。

    龙绡宫所发生的事情,他简单地说了一遍。

    “楚绡前辈……如今陆圣山主,就在树界等你!”

    楚绡掌心的琉璃盏,在此刻轻轻震颤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压迫感,重新浮现。

    宁奕连忙安抚那位棺主的神念,以心念道:“在紫山答应您的,宁某绝不会忘。只是……还请再多给一点时间。”

    只此一言,棺主神念也不再翻涌。

    山顶压力,缓缓平静。

    如今,千手也看出了端倪,楚山主的肉身,带着一股浓郁的寂灭气息,这本该是一具死人躯身才对。

    紫山山主最终的闭关逆抗命劫,应该是失败了……

    只是,如今竟未魂飞魄散,仍然留存人间?

    麻袍下,乃是两张面孔。

    先前与宁奕一前一后,不言不语的那位存在,想必就是楚山主活到如今的答案。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紫山传闻中的禁忌存在。

    在师弟踏入后山之后……千手一直都很聪明,从不多问不该问的,也从不好奇后山尽头真正有什么。

    此刻。

    她望向那扇缠满藤蔓的闭合石门,又望向此刻楚绡手捧的琉璃盏,不需要多问,已然明白了一切。

    空之卷燃烧神性。

    宁奕在山顶开出一扇门户。

    周游同时以一缕至道真理辉光,辅佐勾勒。

    这扇门户,直接通向龙绡宫。

    “请。”

    宁奕对楚绡前辈,做了个请的动作。

    楚绡屏住呼吸……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五百年。

    终于等来了。

    此时此刻,她竟然没有预料中的紧张,反而有些释然,放松。

    是因为肉身已经寂灭的原因吗?

    还是说……在别人口中听到真相的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已经值得了?

    山顶,周游也缓步踏入门户中。

    接下来,就是宁奕和裴灵素。

    千手笑了笑,沉默无声地向后退去,与之前每一次都一样,她只需要在幕后看着这美好的一切即可。

    “师姐……”

    宁奕忽然回过头,笑着开口,道:“您还愣着干什么?”

    正欲后退的千手,怔了一怔。

    宁奕不由分说,牵起一角大氅衣袖,笑道:“陆山主心

    心念念,想与师姐你见上一面呢。而且, 前面可是倒悬海龙绡宫啊,那场面,那气势,嚯,绝了……”

    裴灵素也笑意盈盈来到千手身旁,与宁奕一左一右,架起师姐的双臂,踏入门户中。

    一时之间,千手有些手足无措。

    在赵蕤先生离去的那个时代——

    千手一人撑起了蜀山,举世环顾,四面皆敌,于是她便以双拳,打服四境敌手,压下数十年风波恶浪。

    这个世界很大。

    几乎没有人能想到,这位气吞万里如虎的蜀山小山主,其实有一颗敏感纤细的心。

    习惯于默默地当一位幕后守望者。

    直到今天,宁奕和裴灵素挽住了她的手,一同来到了台前。

    ……

    ……

    踏过青铜长殿。

    来到白银古城。

    五人行走在这失落多年的龙绡宫中。

    宁奕和周游带着楚山主,特地选择了这条并不漫长的廊道路线……这里,就是陆圣镇守五百年的地方。

    大战之后。

    龙绡宫处处破碎,却有着一种废弃的美。

    海蛇铺路,水泡纷飞。

    这座海底古城内的海水重新开始了流动,虽然久居深海,却从未真正的寂灭。

    这座龙绡宫,意味着希望,也象征着黑暗中坚韧不拔的光明。

    树界的炽日,散发出一轮又一轮的光明潮汐。

    翻飞的枯叶,在潮汐席卷中重新回归长青,舒展如潮,掠过龙宫穹顶,在海水中摇曳舒展叶身。

    站在巨大古城中的渺小五人。

    像是海底的五条游鱼。

    “真美啊……”

    裴灵素眼神摇曳,她握了握双手十指,困在后山多年,重获新生,来到龙绡宫,只觉得……这一切实在是有些梦幻。

    真正亲眼看到龙绡宫的景象,与念珠中所见,终究是有差别。

    她可以触摸,可以聆听,可以感受到这里的一砖一瓦……可以自由地转动头颅,摘下掠过耳边的青叶。

    人间最美好的事情,大抵就是如愿以偿了吧?

    是的。

    如愿以偿。

    对于楚山主而言,今日也是如愿以偿的一天。

    黄金城的大门,这一次彻底地倾开,温暖的辉光从核心城缝隙中泼洒而出,落在身上,并不觉得炽烈灼烧,只让人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温暖。

    像是坠入梦境的幻。

    ……

    ……

    炽日当空,巨树巍峨。

    坐在树界殿堂尽头的陆圣,缓缓抬起头来。

    他身上的枯黑碎屑,随着炽日抄袭的鼓荡,化为破碎的齑粉,从黑袍上抖动掠出,星星点点。

    楚绡放下琉璃盏。

    独自一人,登上光与影的长阶。

    宁奕,周游,千手,裴灵素,站在树界的入口,安安静静目送楚山主登阶。

    没有人打扰这苦候五百年的两人。

    佛门说,有生皆苦,可苦也有三六九等。

    有缘无分,生死相望。

    这般苦,该是几等?

    楚绡笑了,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就心甘情愿,在紫山等那个男人,一等就是五百年?

    被炽日辉光淹没的陆圣,就像是一片纯粹的光明。

    宁奕捧起楚绡放下的琉璃盏。

    盏中神念没有开口,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整座树界,都很安

    静。

    五百年后,人间变了模样。

    “你还是老样子啊……”

    楚绡来到了炽日之下,她看着陆圣的面孔,声音很轻,带着三分颤抖,笑道:“真是年轻得让人嫉妒呢。”

    山主的面容,停滞在了离开蜀山那一日的年岁之上。

    五百年过去。

    楚绡白了发,可陆圣依旧还是那副模样。

    陆圣开口了。

    没有人能听清光明中的山主,究竟说了什么。

    但是楚绡咯咯咯的笑了。

    在树界入口的宁奕,裴灵素,看着这一幕,心底有些好奇。

    陆圣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在这一刻,楚绡哪里是活了五百年的紫山山主,哪里是掌权圣山的涅槃大能?

    这分明就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你刚刚所说……”楚绡眉眼满是喜笑,下意识去挽鬓发,看到雪白之色,眼神才又有一触,轻轻道:“当真?”

    光明中的山主,笑着点头。

    当真。

    年轻时候,在蜀山修行时候,他便知道……要讨楚绡开心,其实是一件简单的事。

    楚绡最喜欢别人夸她好看。

    所以刚刚他说的话,很简单。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好看。”

    人间最是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五百年过去,美人白首,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对于陆圣而言,岁月不是他的敌人,他从未想过要留住自己的时间。

    选择独守在树界的那一刻。

    他便注定什么都留不住……尤其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楚绡和赵蕤,一夜之间,便从人生中消失,只留下一角永远不会增添的记忆。

    五百年后的再见面。

    这份烙在脑海里,褪色死去的记忆,能够活过来……便是命运赠予自己,最大的礼物。

    自己化为炽日,照耀树界。

    而如今的楚绡,便是照亮自己黑暗人生的那一束光。

    陆圣向着树界下方,投去了感谢的目光。

    这一切,都要谢谢你啊。

    宁奕。

    “真可惜啊……”

    陆圣笑了。

    他感慨地开口,道:“真想再多活五百年啊。”

    真想再活五百年啊……

    这句话,宁奕觉得有些耳熟。

    似乎有人说过。

    想起来了。

    那个人……是太宗皇帝。

    人类实在是渺小如蚁虫的生物。

    区区五百年,在天地之间,不过蚍蜉,朝生暮死,弹指一刹。

    ……

    ……

    在这树界殿堂。

    忍受无边孤独。

    陆圣本以为,在生命的尽头,自己不会留恋什么的。

    终究还是错了。

    当生命迎来终点,无论过程是多么煎熬,人终有无尽遗憾。

    过往的,破碎的缝隙中,总有光明的,美好的记忆。

    而痛苦越多,便越映衬出这光明美好的来之不易。

    “接下来的路,我陪着你。”

    楚绡笑了,“五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我都陪着你。”

    山主大人的衣袂,开始变得虚无缥缈,化为一片片光雨。

    他笑着凝望女子。

    在落幕的最后,有她作伴。

    这实在是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第四十八章 新的太阳(第一章)

    树界的炽日,落下飘摇光雨。

    未成神灵,终有大限。

    陆山主的生命,其实早已走到了尽头,只不过因为后继者并未出现……于是依靠着这股不灭意志,死死压制着树殿背后的黑暗深渊。

    如今。

    后继者有了。

    陆圣望向周游,轻声笑道:“我有话对你说。”

    炽日辉光,将羽化的陆圣,与白发道士笼罩在内。

    片刻后。

    周游神情复杂,从炽日余晖中缓缓走出。

    陆圣也走了出来,望向千手,裴灵素……二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冥冥之中,指引她们前行。

    炽日辉光之下。

    陆圣拍了拍二人肩头,同样轻声交代了几句。

    几句之后,千手的眼眶隐约变得湿润起来。

    丫头则是望向对自己恩重入山的师尊,眼神既有不舍,也有祝福。

    最后,终于轮到了宁奕。

    ……

    ……

    “我死之后,周游会镇压树界。但即便有他,倒悬海枯竭,终究难免。”

    陆圣说的第一句话,便让宁奕神情一凛。

    山主……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炽日之中,高大男人回头望了一眼石板。

    漫长岁月过去,连接原始树界的通道,缝隙越来越大。

    “那头小饕餮,我放回了妖族。她本心不坏,是阿宁从树界带回来的生灵……如果有一天终谶降临,单靠一座大隋天下的力量,是不够的。”陆圣望向宁奕,沉声道:“你需要联合所有人……一起对抗黑暗。”

    联合所有人……对抗黑暗。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决定坦白。

    “山主,倒悬海枯竭后,大隋会北伐。”

    天都,天神山,将军府,草原……早已做好了准备。

    只等倒悬海枯,光明皇帝留下的禁制破散,大隋铁骑,便会北上讨伐妖族……龙皇既已死在了树界,那么北妖域便不足为惧。

    唯一剩下的大敌,便是东妖域芥子山的白帝。

    宁奕要杀他,沉渊要杀他,太子要杀他。

    “北伐势不可免,白帝……必须要死!”

    宁奕盯着山主眼瞳,他太明白山主想对自己说什么了……在天海席卷的末日终谶之下,无人可以幸免。

    可是有些仇,必须要报。

    有些人,他非杀不可。

    陆圣听了宁奕的话,忍不住笑了。

    山主眼神中也有杀意显露,他沉声道:“白帝,当然要死!就算他手上没有‘灭字卷’,也是罪该万死!”

    以白亘先前轰炸树界试图毁灭一切的行为来看,这种人,根本不会在意所谓的末日终谶。

    不仅要死,而且越早杀死越好。

    若是影子降临,他或许会倒戈背叛人间,将芥子山,化为毁灭此间的助力。

    “至于北妖域……”宁奕沉默了一会,道:“您放走黑槿,是为了说服火凤吗?”

    陆圣笑而不语。

    山主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连忙问道。

    “那枚石匣……你打开了吗?”

    石匣。

    宁奕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枚石匣。

    他轻叹一声,道:“走得匆忙,还未见到大圣。这枚石匣,我先前试了试,或许是境界气血不够……以如今实力,根本

    无法开启。”

    的确。

    宁奕这一来一回,几乎没有一刻是停歇的。

    他找到楚绡,便连忙将人带回来了……只是听闻石匣未开,陆圣眼中有失望之色浮现。

    “怎么,山主您难道未将石匣打开吗?”

    宁奕有些讶异。

    陆圣摇了摇头。

    “这枚石匣,镇压光明树殿,已有数万年之久。”山主轻声道:“我在此地找到了它,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它。仿佛有亿万钧神力尘封,匣中之物,不可展现人间。”

    本以为,等到了宁奕,也便等到了开启石匣的希望。

    实在是宁奕这位执剑者的身份有些特殊……陆圣才对他寄以厚望。

    但如今来看,却是另有玄机。

    “匣中……是什么?”

    宁奕喃喃开口,手指抚摸着匣面。

    这枚石匣,表面粗糙干粝,有如磨砂,但却异常干净,先前插入树殿深渊,缠绕无数恶念,拔出之后,却依旧纯洁朴实,不曾被黑暗沾染。

    “谁知道呢?”陆圣自嘲笑了笑,“倒悬海因为这枚石匣,平定万年……我也很好奇,这里面的定海神物,究竟长什么模样?”

    宁奕凝视石匣,默默心想,猴子的兵器,似乎并不难猜……从砸剑的观想图来推测,这石匣内所装的,应是棍棒吧?

    一棍,杵定倒悬海万年太平。

    一棒,凿碎天上地下,神仙鬼佛。

    “等我见了大圣,便将石匣交付于他。”宁奕忽然问道:“大圣爷这样的人物,若是能从牢笼里出来,所谓的末世终谶,难道还是无解吗?”

    这一问。

    陆圣却是没有给出答案。

    山主只是深深地望着宁奕,这样的神情……宁奕在元身上见过。

    这是看见了未来,却又无法言说的神情。

    宁奕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我只能说……末日终谶这件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陆圣笑了笑,道:“阿宁当年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们……都失败了。我们在等一个正确的人,一个真正的希望种子。”

    炽日开始震颤。

    陆圣抬起头来,极其艰难地开口,在天道阻力下,缓缓泄露一线天机:“至少……那个希望,不是大圣。”

    那个希望,还能是谁?

    已经不言而喻

    宁奕默默握紧细雪。

    “山主,叶长风先生曾授我剑术……他如今人在何处?”

    “太宗皇帝葬在冰陵内的尸体不见了,虚云大师在石棺内坐化了……他们真的都死去了吗?”

    宁奕连忙开口发问,因为他看到山主的衣袂,在原先羽化程度之上,变得更加虚无缥缈。

    伸出一只手,却穿过了山主的身躯。

    纯阳金身,不可破灭。

    而寿终正寝,也并非是以雷劫葬身的形式,这天地已经无法将山主摧毁,此刻的羽化更像是一种登仙,让山主身躯内的纯阳气,重归天地之间。

    “陆山主!”

    宁奕咬着牙齿,他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蜀山的那些人呐,都很想再见你一面。

    五百年了。

    守在这里,人间欠你一份大恩。

    那轮炽日,在树界上空,缓缓扩散,不再精粹,像是一波彻底荡散的余晖夕阳,将

    波光消融在万丈绿叶之中——

    “阿宁说过……我们终将重逢,希望她没有骗人。”

    陆圣指了指宁奕眉心,那新增的“时之卷”,笑着提醒道:“宁奕,接下来……那些问题的答案,还有末世终谶的解,就需要你自己来寻找了。”

    宁奕怔了怔。

    山主指向自己的时之卷……

    答案,就在时之卷中?

    ……

    ……

    树界的炽日,化为虚幻瓢泼的光雨。

    陆圣伸出一只手。

    楚绡笑着上前,来到男人身旁,抓住那只手。

    两个人向着树界之外走去,破碎的光与影,重新化为长阶,将他们送向世界的尽头,炽日悬挂的穹顶。

    每走一步,温暖光雨落下,纷纷扬扬的风雪也随之掀起。

    到了最后,已经分辨不出,那些是光,那些是雪。

    两道身影,逆着余晖,越走越近,最终在穹顶只剩下一抹模糊的光晕。

    再后来,便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化散。

    与之一同消融的……还有那**日。

    光明树殿,在陆圣消失的那一刻,开始了震颤。

    黑暗石板的缝隙,发出愤怒的咆哮,龙宫海水飞快地掠入海眼,原始树界的力量在压抑万年之后再度暴动……

    也正是在这一刻。

    一道很轻,但极其有力的声音,在树界上空响起。

    “要有光。”

    轰的一声。

    犹如神谕。

    周游说,要有光。

    于是这天地间消散的余晖,如时光倒流一般,重新汇聚,化为一轮崭新的太阳,悬挂在树界之上。

    这轮太阳,与先前陆圣以纯阳气所凝聚的,有所不同。

    同为金日,这轮太阳要黯淡一些,表面缠绕着亿万缕数之不清的金线,这是至道真理所凝聚的辉光。

    在真理大日重归穹顶之后,黑暗石板的挣扎更加激烈了。

    石板前的年轻道士,白发被风吹得狂飞。

    他伸出一只手,按入深渊之中。

    第二句道祖谶言,迸发。

    “海,不可逆。”

    远天响起齿轮撞击的声音,一千零二十四座青铜殿,咬合着撞击着,死死将入口处龙吻堵住。

    周游试图以至道真理,止住倒悬海的倾泻。

    但很可惜……万事万物,都有极限。

    正如陆圣所说的,海眼依旧在渗水,至道真理的阻拦,只是将这个过程尽可能地向后拖延。

    远方的光雨和风雪,落入这座凄冷幽暗的殿堂中。

    这是五百年来第一次,破碎树殿中,不再孤独,有了三分温暖。

    风声呜咽,光与影交织着掠舞。

    远天的人消失在炽日中。

    殿堂的人默默静立。

    旧人已逝,新人目送。

    在百年静默的树界大殿里,上演着不为人知的悲歌。

    当风雪炽阳散去,此地将重归死寂。

    周游缓缓向后坐去,至道真理,在其背后,凝聚成一尊金线宝座。

    黑暗石板挣扎平息。

    整座树界不再震颤。

    这个时代……完成了交替。

    一轮新的太阳,重新在黄金城内升起。

    ……

    ……

    (久等久等。)

第四十九章 石匣与猴(第二章)

    陆圣离开了人间。

    这一次,换成周游,坐在树界殿堂王座,镇压背后那块石板。

    山主等了五百年,等来了“至道真理”的参悟者。

    有周游在,镇压深渊的树界殿堂变得更加牢固。

    道祖谶言,只需要一句话,几个字,便可以最大程度地完成周游的意愿……搬山拦海,重燃天日。

    某种意义上,言出法随是最万能的“神通”。

    拔罪剑从周游腰间缓缓悬浮而起,自行插入石匣所在的缝隙之中,命运缭绕成丝线,一缕一缕向着黑暗深渊内抵斩剑气。

    “周游先生……”

    宁奕道:“这一次,你不会如山主那般孤独了。我们会时常陪着你。”

    龙绡宫还有很多禁制,很多阵纹,需要刻录,钻研。

    如今丫头也得以离开后山,青铜殿和四圣城的阵法,就需要她来记录了。

    “好。”

    白发道士有些疲倦地笑了笑。

    他缓缓闭上双眼,道袍的颜色一点一点变得黯淡,如先前山主镇守深渊一般……炽烈的至道真理光芒缓缓消散,在石板彻底破碎之前,他需要内敛全部力量,将自己融化于“寂灭”之中。

    空中那轮柔和的大日,一圈一圈,荡漾着光明潮汐。

    白发徐徐染成黑色。

    周游闭目之后,则是缓缓坐为一尊石像,只是眉心之处,与拔罪剑形成一缕牵连,震荡迸出丝丝缕缕的涟漪。

    宁奕三人,不再开口打扰,向着光明殿堂内新的镇守者行了一礼,然后便就此退去。

    ……

    ……

    光明摇曳。

    笼牢死寂。

    嚼着草根的猴子,目光无神,怔怔看着穹顶。

    虽在笼牢中,可仍然可听闻后山世界的风吹草动……从宁奕方才踏入猴林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

    一时之间。

    空旷回忆……越过漫长岁月,涌入脑海。

    石门再次轰隆隆地开启。

    这一次,宁奕捧着陆圣山主的石匣,来到了光明笼牢之前。

    他刚要开口,就被大圣打断。

    “小宁,陆圣的事……我都知道了。”

    大圣爷那张猴脸,此刻看起来颇有些憔悴,声音沙哑道:“你不用再说了。”

    宁奕默默将石匣放在地上。

    “前辈,这是您的兵器。”

    “没有再见一面……真是遗憾啊。”

    宁奕的声音也有些嘶哑,“这是山主离去的时候,所说的话,如今他不在了,由我来转述给您。”

    猴子咧嘴,无声笑了笑。

    他怎么也想不到,重新找到自己的兵器,心中竟然连一丝喜悦都没有,甚至还有酸楚涌出。

    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早已成就神灵之躯,无喜也无悲。

    而且,与陆圣初见,到如今……不过是区区的五百年而已。

    在自己漫长生命中,这弹指瞬过的五百年,就像是一朵闪逝即过的浪花。

    那个家伙死了。

    自己心中……涌出了名为不舍的情绪。

    更多……还有愧疚。

    猴子有些后悔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再次在后山见到陆圣这个臭小子,他不会再传授他纯阳气,也不会再让他立下寻兵誓约。

    因为自己,陆圣牺牲了太多。

    而猴子最不

    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欣赏的年轻人,在另外一座笼牢里,成为另外一个自己。

    “是啊。”

    大圣始终低垂着脑袋,没有去看宁奕,始终垂首凝视着地面,此刻用力揉了揉猴脸,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再见一面……真的很遗憾。”

    这世上。

    有些人错过了,就不在了。

    “大圣……”

    宁奕顿了顿:“我还带了一位,很重要的人。”

    裴灵素取出琉璃盏。

    棺主的魂魄,就栖居在琉璃盏中。

    在树界殿堂目睹楚绡陆圣羽化之后,棺主便似乎陷入了沉寂,之后一路,不再催促宁奕,也不再发出神念。

    如今,宁奕带着紫山始祖,来到了猴子面前。

    万万没有想到,琉璃盏内仍然一片寂静。

    这与宁奕想象中的“旧人重逢”,并不一样。

    猴子没有抬头,只是低垂着脑袋,像是一个闭关坐定的老僧,禅定入神,在裴灵素取出琉璃盏后,便不再抬头,不再视物,双目紧闭。

    当真如一座石雕。

    石山内,烛光摇曳,残火凋零,奄奄一息。

    不见,不闻,不问,不想。

    “大圣?”

    宁奕大失所望。

    “以您境界,难道看不出,这灯盏中是谁的魂魄?”

    如今的宁奕,见到了所谓的不朽,也见识过了所谓的神战。

    他太清楚大圣的实力了。

    即便用“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来形容,也不过分。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宝器,能遮住大圣的赤睛?

    只是……面对宁奕的质问。

    猴子依旧一片死寂。

    宁奕索性盘膝坐下,在大圣面前,隔着数丈牢笼,将灯盏捧起,咬牙道:“陆山主离去人间……您未见最后一面,这已是一大憾事。如今棺主来了,您不愿见,难道世事非要错过,等到只剩遗憾,才觉得追悔莫及?”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紫山和蜀山缘分纠缠,命运相连。

    而一切溯本寻源,皆是因为这二人……当年发生了什么,宁奕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可以确定一点。

    若他是棺主,一定会非常失望。

    所以……这是宁奕第一次,对猴子语气如此强横。

    寂灭老僧般的大圣,缓缓抬眸。

    他目光掠过琉璃盏的那一刻,有那么一刹的颤动,待到望向宁奕之时,便只剩下冷漠。

    “棺主的魂魄与肉身离散了。”

    “紫山风雪原,千万具古棺,无一藏有肉身……”宁奕豁出去了,与猴子对视,像是一头倔强的牛犊子:“我说的这些,您应该都知道吧!”

    大圣默默攥拢十指,没有回应。

    宁奕便继续开口,“棺主找不到肉身,魂魄便只能游离在外,即便成就神位,又能如何?一缕亡魂,寄身风雪……既然您守着她的肉身,为何不愿相见,不愿开口,不愿面对?”

    琉璃盏颤了一下。

    石山穹顶,泼洒大片大片的光明,落在一口黑棺之上,那口黑棺……没有灰尘,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黑棺未曾打开。

    但已不需要打开。

    在得知棺主魂魄走失,找不到肉身棺木之时,宁奕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口棺。

    猴子被关押在这死寂囚笼中,不知多少年孤独煎熬,从未让这口黑

    棺蒙尘,而后来即便酗酒,终日酩酊大醉,也会记得擦拭棺木。

    万年如一日!

    这该是何等的在乎,珍重?

    琉璃盏中,有一道女子声音,轻轻传出。

    “猴子。”

    “……是真的吗?”

    棺主开口的那一刻,猴子连忙闭上了双眼,不去看那盏灯。

    命运长河的“神迹”,在开口的那一刻,便已经发动了。

    只是。

    在同样身为不朽神灵的大圣面前,棺主并没有得到答案,笼牢内的一切都是混沌,那口棺是混沌,那只猴子……亦是如此。

    其实。

    命运长河没有得到答案,亦是一种答案。

    这世上,只有正确的“解”,才可能会被隐藏起来。

    笼牢内,被光明照拂的黑袍枯猴,缓缓背转过身子。

    无论宁奕再做任何尝试,都无动于衷。

    仿佛真的化为一座石雕。

    片刻后——

    “宁奕。”

    琉璃盏内的神念,轻轻开口。

    “不必再费心了。”

    紫山始祖有些倦了,道:“一缕神念,不可在外久留。既然他不愿意相见,便送我回紫山吧。”

    宁奕咬了咬牙。

    他仍是行了一礼,躬身将石匣往前推了推,推入笼牢之中,转身离开。

    丫头捧着琉璃盏,走得很慢。

    一步三回头。

    那只猴子,终究是枯坐在笼牢中,没有开口挽留,没有回首相送。

    离开后山。

    石门轰隆隆闭合,这次的声势比先前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宁奕试着再开石门,却发现后山被一股无形神力封锁了。

    大圣是不想再看到自己了?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与捧着琉璃盏的丫头,缓缓离开后山。

    这一次经过猴林,万音俱寂。

    猴子们自发地保持了安静,悉数落在树干枝头,这一次它们直立起身子,眼神中既有悲伤,也有困惑,目光汇聚在琉璃盏摇曳的火光之上,等到宁奕三人走后,又不解地望向后山禁地那扇死死闭合的石门。

    石门落下的那一刻。

    笼牢重归寂静。

    猴子沐浴着像是施舍一般的一线天光,缓缓从寂灭当中复苏,他的每一根毛发都炸了起来,额头青筋鼓起,牙齿咬得几乎快要爆碎炸开,唯有在独处之时,他才能展露出万般暴怒,宛若战神的一面。

    “轰”的一声——

    飞起一脚,踢得光明笼牢变形,只是如之前那般,笼牢韧性逆天,根本无法摧破。

    猴笼上方,无数雷光,汇聚而来,化为金雷。

    猴子汗毛倒立,怒斥一声。

    “呔!!!”

    他一把抓起石匣,震腕一抖,做当头棒喝之状。

    这一棍,对着穹顶金雷砸去。

    雷海之中,逆天而上的猴子挥舞长匣,并没有出现笼牢应声破碎的场面——

    滚滚劫光,将猴子劈得皮开肉绽,重重跌落。

    一滩烟尘中,猴子躺在地上,手心死死攥着狭长石匣。

    他低声地,自嘲地笑了。

    历尽雷光,尘劫,岁月侵蚀……

    这枚石匣,死死锁着那根棍棒。

    就如这座牢笼,死死锁着自己。

    (还有一章。可能会有点晚,等不了的可以先睡。)

第五十章 光明信笺(第三章)

    风雪缭绕。

    一盏灯火,照破四面八方霜寒。

    宁奕缓缓将琉璃盏,放置在风雪原草地上。

    “棺主……您和大圣……”

    琉璃盏中的火光,扑朔摇曳,随时有着熄灭迹象。

    宁奕知道,此身既为神灵,即便只剩一缕魂魄,棺主亦不会轻易死去。

    灯燃,便意味着棺主神念,仍在琉璃盏中。

    离开后山,宁奕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楚绡前辈与陆圣山主相见,携手离开,了却了遗憾,他便将琉璃盏带到了后山。

    大圣根本不愿再见棺主。

    宁奕想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宁奕……往事不必再提。总而言之,谢谢你。”

    棺主的声音已经满是疲倦。

    她不想再与这尘世有更多的纠缠,或者回答任何问题,这句话说完之后,琉璃盏的火光便飘摇散去。

    这意味着,棺主的魂魄,重新隐于风雪原。

    或许是陷入了沉睡。

    或许,跟大圣一样,在清醒中度过孤独的煎熬。

    裴灵素双手捧着琉璃盏,神情有些感慨。

    师尊逝去,如今紫山,便由她来担任山主,紫山的事,便是她的事。

    与宁奕一样,她也不希望始祖和大圣二位,终其一生,只有遗憾二字结尾。

    虽不知二人发生了什么。

    但如今看来,这个陈年往事所结下的死结,在两段都找不到答案。

    想要解决,便需要自己动手了。

    裴灵素对着风雪原高声道:“棺主,您放心!大圣那边,我来帮您解决!”

    也不知始祖能不能听得到……

    宁奕和裴灵素缓缓走出紫山。

    始祖的神念,并未再显灵。

    ……

    ……

    “丫头,这两位神仙的爱恨情仇……你准备怎么解决?”

    宁奕实在头疼,走出紫山,便立即开口。

    他并非是不相信丫头。

    相反,实在是丫头太靠谱了,所以宁奕才异常好奇。

    这两位,要么是入定如枯寂老僧,不闻不问,要么是神念隐于风雪,只字不提。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铃铛都系了上万年了,两位当事人越解越死,自己和裴灵素该怎么打开突破口?

    “我准备怎么解决?”

    裴灵素看着宁奕满怀希望的双眼,摇了摇头,道:“我看呐,这二位的纠缠,还得靠他们自己来解决。”

    “不过……我们能做的事情还是有的。”裴灵素低头看着琉璃盏,笑道:“尤其是如今,我可以自由行动了。”

    “大圣关闭了石门。”

    宁奕提醒道:“这段时间,我们可能进不去了。”

    “你也说了……是‘这段时间’。”

    裴灵素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笑道:“既然石门是大圣主动关上的,那么便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宁奕眼中灵光一闪。

    丫头是想以静制静。

    如果大圣不愿开口,不愿面对……那么这个问题,将永远无法得到解答。

    他和丫头终究是局外人,不了解当年过往,能做到的,无非就是在大圣愿意分享过往的时候,倾

    听之时,推一把力。

    “先让大圣‘醉生梦死’一段时日吧,他攒的酒应该还够喝上几天的。”裴灵素望向宁奕,意味深长地提醒道:“别忘了,眼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

    ……

    天神山上,立着一间不大不小的别院。

    院落中庭,日照香炉,檀香缭绕。

    一桩木案横立,卷宗堆叠如山。

    一袭黑衫挺直脊背,姿势亦是如山。

    宁奕已经伏案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即便有神火加持,此刻精气神也感受到了些许疲惫。

    他低估了天神山闭关五年,堆叠起来要处理的事务。

    圣山初辟,四境发来的贺贴,礼物,这些都被将军府二先生整理成一份名单,宁奕闭关时日,一直是由将军府来打理这座圣山,玄神洞天安静无人,天神山不曾招收弟子,可大量的情报却源源不断汇入其中。

    云洵通过天神山,与将军府建立了联系。

    乌尔勒高原的鹰犬,闻风而动,极其精准地将北方那座天下的谍报,准时递交而至,单单是这些情报卷宗,便堆叠了数丈高。

    大大小小,北妖域和东妖域一共爆发了三十四场战争,互有胜负。

    两域之战,愈演愈烈,已有妖君出手。

    对于随时伺机准备北伐的大隋而言,每一场妖域战争记录,都是无比珍贵的情报。

    除此之外,还有一堆天都中转的文件。

    宁奕以神念飞快阅读,这几乎堆满一整间别院府邸的档案文献。

    熬了三天,宁奕将草原方,天都方的案卷全部看完。

    “太子久居深宫,不愿见人,最近一段时日甚至未曾上朝……”

    “昆海楼彻底取代了监察司,太子授意之下,顾谦成为天都名副其实的第一权臣。”

    天都方的情报令宁奕万分讶异。

    裴灵素坐在小院仅存的一块空旷地皮上,懒洋洋躺在太师椅上,斜斜仰靠着,一仰一合,手指逗弄着身旁的万年青。

    相比于宁奕焦头烂额的昼夜苦读。

    她要显得清闲很多。

    无他。

    这些年宁奕在闭死关,而她则在后山,一小部分时间跟随猴子学习术法,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将军府把情报资料复拓之后递交入山,她在替宁奕处理天神山的一些决策。

    “师兄告诉我,太子……似乎是病了。”

    丫头低眉道:“只是宫内消息,谁说得准呢?如今李白蛟不愿见人,除了顾谦,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太子病了?”

    宁奕拧起了眉头。

    若要说太子生病,他确实是不意外的。

    天都权力高度集中,李白蛟将大隋天下的重任抗在自己肩上,同时也将权力死死握在手中……即便身边再多一位顾谦排忧解难,终究还是力不从心。

    他并非太宗皇帝,那般钢铁之躯,可以比肩神灵。

    一介凡夫俗子,一边忧心民生社稷,一边筹备北伐大业,如何能够扛得住这日夜操劳?

    自己处理这些卷宗,都觉得魂海酸涩,疲倦不堪。

    四境将情报汇聚,递交而上,若要事无巨细,一一阅览批改……太子日常要处理的事务,比之今日自己,恐怕是只多不少。

    宁奕拾起草原那边的案卷。

    “北妖域与东妖域第三十四战,爆发于虺蛇雪域,四万兽潮,据割西方,此战仍是北妖域占优。”

    妖族天下,本来有三大超凡势力。

    白帝和龙皇二人,乃是均势之局。

    如今这场大战,两位皇帝不露面,有灞都城那些亲传弟子加入的龙皇殿,自然在号召力和战斗力上,要更胜一筹……事实上在火凤加入龙皇殿的那一刻,这场拉锯战的结局便可以预见了。

    龙皇是老谋深算的阴谋家。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两域之争,皇帝对皇帝,妖圣对妖圣……自己蛰浅不出,限制白亘,等到火凤摘下生死道果,成为第三位皇帝,一切就都结束了。

    是个好计划。

    可惜……也正因为这份谋定后动的性格,将自己葬送在了树界。

    “龙皇死在了龙绡宫。”

    裴灵素神情严肃,不再是之前慵懒坐姿,正襟危坐,望向宁奕,道:“妖族的战争会有很大情况的转变……前面的三十四战,已经没了参考意义。”

    火凤在黄金城中,被周游斩断天凰翼。

    恐怕所谓的妖族天下“第三位皇帝”,要晚一些才能问世了。

    然而白帝可不会给对手机会,一旦回到芥子山,接下来势必会发动对北妖域的猛攻,发动大决战的时间,取决于白帝的伤势。

    在树界与陆圣对决,白帝被打成重伤。

    但……对于这位皇帝而言,养伤不过是件小事。

    长则一年,短则数月。

    没了龙皇,北妖域能抗得过白帝的碾压吗?

    宁奕缓缓放下草原方的案卷。

    他看到了一叠烫着金线漆边的信封,这些信封摆放在天都、草原、北境长城之上。

    这说明,这些信封的重要性,要高于先前的情报案卷。

    “这是……?”

    看了三天,宁奕看得头晕眼花,直至此刻,才发现自己原来错过了优先级最高,最重要的情报。

    每一封信,信封上,都烙印着若隐若现的剑气,若是放在黑暗中的静室内,信封自身便会发出淡淡的光芒。

    执剑者制作的剑气符箓。

    拆开信封。

    这里的每一封信,笔迹都不同……因为使用同一规格,寄出这些信的,有很多人。

    “师叔,庚子年二月初四,西岭原初城,发现一处邪教祭祀。”

    “共计三十二人,无修为……已拔除。”

    “宁兄,庚子年四月十九,白骨山发现‘影子’,十境修为。”

    “庚子年六月十一,长青洞天,六人……已拔除。叶。”

    “……已拔除。”

    “……”

    一共一百八十九封信。

    剑气符箓,光明扩散。

    宁奕拆开这来自四境的信件,每一封的结尾,都是干净利落的“已拔除”。

    “这是光明密会,这五年来的汇报。”

    裴灵素站起身,轻声笑道:“这应该算是唯一的好消息……大隋境内的影子邪教,在这五年来,几乎被拔除彻底。”

    ……

    ……

    (好的,虽然有些晚,但是……答应大家的三更爆发完毕。等到现在的人辛苦了,晚安。)

第五十一章 蜜游

    一百八十九封信!

    大隋境内的影子邪教,在这五年来,几乎被光明密会拔除!

    一封封信笺读下来……宁奕发现,信奉影子,永堕黑暗的凡俗之人,数量之大,远超自己想象。

    被拔除的邪教中,不乏有深藏地底的大型组织。

    叶红拂最后一封信,是在两月之前寄过来的。

    信中说,她在北境荒芜之处发现了一座洞天,暗藏玄机,在洞天之内竟然全是信奉永堕之力的邪教徒。

    只一座洞天,便有三千信徒!

    查明真相之后,这座洞天,被叶红拂一人一剑全部荡平。

    这一百八十九封信,涉及邪教徒,恐怕有数万人了。

    他们藏得很深,只可惜,在宁奕的剑气符箓照射之下——

    这些异端教徒,藏得再深,也会被揪出来。

    整个光明密会,算上后山未曾出面的裴灵素,一共也不过十人。而正是这区区十人,只用五年,便扫平了整座大隋的黑暗势力。

    西岭有谷小雨,玄镜,执掌道宗大权。

    北方有师兄的将军府。

    天都有叶红拂,曹燃,还有书院。

    东土有宋净莲,朱砂,整座佛门鼎力相助。

    光明密会的这十人,虽然年轻,却象征着大隋这个时代的浪潮顶点。

    他们手中握着……真正的权与力!

    “真是想不到啊。”

    宁奕摇了摇头,笑着将信笺合起,道:“我这位天神山山主,什么也没做,闭关五年之后,光明密会便将麻烦都解决了。”

    “可不是嘛?”裴灵素调侃道:“柳十一在信里说你是天生甩手掌柜的命,倒是恰当。”

    听到柳十一的名字,宁奕神情有些怀念……

    五载闭关,终于结束。

    大隋的朋友,故人,也是时候见一面了。

    “出去走一走?”

    裴灵素一眼就看出了宁奕的心思。

    宁奕笑着弹指,一缕剑光从远方高空掠入庭院,化为一道贴地流光。

    “走?让柳十一瞧瞧我漂亮媳妇?”

    裴灵素抿唇笑了,佯怒嗔道:“瞧你这嘚瑟模样。”

    “不知道柳十一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剑行侯府的日子?”

    宁奕轻声一叹,然后嘿嘿笑道:“等会到了剑湖宫,我就是要嘚瑟,而且还要无情地嘲讽他,柳十一啊,瞧瞧自己都多大一把年纪了,还搁山上闭关练剑,不讲男德,老不正经!”

    丫头咯咯地笑,挽起鬓角发丝,登上飞剑,双手环住宁奕腰身。

    “走起——”

    宁奕再次弹了个响指,飞剑啷当一声,缓缓爬坡,一波三折,好似遭遇雪崩,截截停顿。

    宁奕愁眉苦脸道:“丫头啊,五年没见,没少吃呀?”

    “找死!”裴灵素恶狠狠变了脸,在宁奕腰间掐了一把。

    宁奕哎呦一声,连忙求饶,可惜这招并不灵验,于是改变策略,高声道:“紫山山主谋杀亲夫啦……”

    “你叫吧,尽管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裴灵素小脸冷冰冰的,依旧凶神恶煞。

    这里可是天神山,方圆几里杳无人烟。

    “噢……这样的吗?”

    宁奕的笑声忽然诡异起来。

    他反过一只手来,轻挠裴灵素的腰窝,那张凶神恶煞的小脸瞬间变了颜色,裴灵素哪里

    是宁奕对手,拼命招架,然而不过三四回合就输得丢兵弃甲,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连忙低声求饶,俏脸通红,什么好夫君好相公好哥哥,一股脑通通甩了出来……

    飞剑越荡越高,掠入云层。

    ……

    ……

    剑湖宫山顶。

    柳十和徐来并肩而立。

    “十一最近也不闭关,也不练剑了。”柳宫主摸着自己下巴,语气甚是担忧,道:“这孩子素来沉浸剑道修行,这是出了什么差错?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老柳……”徐来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十一跟随你,修行多少年了?”

    柳十只是稍稍一顿,便笑着回应,道:“自习剑起,二十一年三月十四天。”

    这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传人。

    某种意义上,更是自己视为己出的子嗣。

    徐来提醒道:“那么……你算一算,十一是不是该到做些其他事的年龄了?”

    做些其他事的年龄?

    咯噔一声,老宫主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吗?”

    这几年,柳十一闭关极少,时常下山。

    而且动不动就去天都,要么就是奔赴北境。

    “听闻他最近与珞珈山的叶小疯……叶小姑娘,走得蛮近的。”

    徐来有些无语,望向柳十。

    这剑痴师兄沉迷修行,恐怕终其一生都不知女色是为何物。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剑痴师兄手把手教出来的得意弟子,简直与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日除了练剑,就是闭关。

    这几年徐来看得很是忧心忡忡啊。

    不过……如今看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虽然柳十一开窍晚,但好歹是开了窍的。

    二人谈话之间,一缕剑光,缓缓从云层之中荡下。

    “这是……?”

    柳十微微一怔。

    飞剑上一男一女,衣襟稍稍有些凌乱,日光沐浴之下,却是各有三分仙姿圣魄。

    “见过柳宫主,徐先生。”

    宁奕双手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单手轻揽裴灵素纤腰,落在山顶。

    “宁大山主?”徐来笑了,“稀客啊。”

    自天神山初辟之后,这五年来,大隋诸圣山的大修行者,已经更习惯称呼宁奕“宁山主”,或是“宁剑仙”,而行走在外,“宁小师叔”这个称谓,一般只有蜀山门内弟子才会使用。

    至于“宁大魔头”……喜欢喊这个称号的故人,已经被宁奕打杀得差不多了。

    “裴姑娘?”

    柳宫主眼神一亮。

    天下皆知,宁奕曾奔赴灵山求药求医,最终仍是无果……于是裴灵素只能自锁于蜀山后山,无法外出得见光明。

    不过转瞬之间,柳十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清白城周游问道生死的消息,已经传遍大隋天下,周游处理道宗琐事之后,便立即动身去了一趟蜀山。

    想必裴灵素身上所谓的生死枷锁,天道禁锢,从今往后,便不复存在了。

    “恭喜二位了。”柳十双手抱拳,笑着祝贺。

    “我与夫君,乃为柳十一而来。”裴灵素同样笑着回了一礼,目光望向剑湖宫深处,“如今十一……尚在闭关?”

    说到这里。

    柳十神情复杂。

    徐来替剑痴师兄开了口,淡淡道:“这小子俩

    月没回来了,说是去天都了,也不知道跟叶红拂去哪鬼混了。”

    一时之间。

    宁奕和裴灵素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发现彼此神情都有些古怪。

    柳十一,不在闭关修炼,而是跟叶红拂后面鬼混?

    这一句话……信息量委实是有些大了。

    难道说?

    有情况。

    徐来看着呆滞二人,笑眯眯道:“二位的婚典应该还不急吧?再等一等,我家十一说不定能凑着一起,到时候几家圣山合办,多喜庆,多热闹?”

    “呵……呵呵……”宁奕挠了挠头,尴尬笑道:“那还真是……可喜可贺……”

    “二位前辈,就不叨扰了。”裴灵素拽着宁奕落荒而逃。

    ……

    ……

    飞剑悠悠荡荡,在空中滑掠。

    “失策。太失策了。”

    宁奕幽幽道:“这趟剑湖宫之行,完全是自取其辱。”

    “何止是自取其辱?简直是丢脸到家。”裴灵素不能再赞同。

    宁奕摩挲下巴,啧啧道:“话说回来……柳十一这厮忒不够义气了,这档子大事,信里竟然一直没说。天都的情报机构不太行啊,竟然没人侦查到两位圣山未来山主正在勾搭的绯闻消息吗?”

    “这么劲爆的秘闻,蜀山暗宗的谍报也没提到……三二七号已经不在写书了吗?”宁奕摩挲下巴,颇为遗憾,问道:“书名我都替苏福拟好了,《柳十一郎》,你觉得怎么样?”

    “听起来怪怪的,像是市井里的武侠故事……”丫头思忖一会,道:“你觉得《红拂夜奔》这个名字怎么样?”

    “不愧是我媳妇,比我水平高……后山这几年,没少看苏福写的小册子吧?”宁奕啧啧感叹。

    丫头笑眯眯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道:“亿点点。”

    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去天都的场面了……裴灵素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枚桃子,恶狠狠啃了一口,咕哝道:“天都之行,凶多吉少。”

    腹黑夫妇喂闭关剑痴狗粮的计划,看起来是彻底失败了。

    “别这么想,说不定这二位根本就不在天都,或许……”

    “人家已经去周游大隋,度蜜月了呢?”

    宁奕忽然转过身,两只手捧起丫头脸蛋。

    裴灵素连忙闭上双眼。

    这一刻,心跳得很快。

    片刻静默。

    一道清脆的咔叱声音响起。

    丫头迷惑地睁开双眼。

    只见宁奕低下头,大大的啃了……桃子一口。

    “唔……真香。”

    宁奕含糊不清问道:“桃子从后山摘的?”

    简直不敢置信,宁奕这一血盆大口,几乎啃了桃子六成,只剩下自己这边连带桃核的一轮缺月。

    丫头是又气又想笑。

    “宁奕……你是狗吗?”

    宁奕伸出拇指中指,效仿着丫头先前的动作,轻轻搓了搓,“我就吃了一口……就一口。”

    ……

    ……

    (ps:1,重要的放在前面,今晚后续还有更新,正值双倍月票,求打赏,求月票!2,不知道大家对于这样的过渡章节是什么感受,但至少熊猫写起来的时候是很欢乐的~因为剑骨讨喜人物很多,所以熊猫决定慢慢写,尽可能把每个配角的故事线都顺延主线交代清楚,希望大家可以耐住性子,毕竟最终卷了,看一章少一章~)

第五十二章 心病

    天都雪停已经有些时日了。

    红亭内。

    屋檐覆了一层细雪,风铃震荡出清脆的啷当声响。

    年轻男人躺在长椅上,身前盖着一袭貂绒大氅,闭目养神,似乎睡着了。

    庭院里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海公公候在红亭外。

    大宦官眼神担忧,想上前提醒几句,却又担心扰了太子清梦。

    前几日风雪很大。

    殿下就这么在亭中午睡,万一着了风凉,该是如何?

    即便修行者体魄异于常人,可殿下毕竟是万金之躯,可不能大意。

    打定主意,准备半炷香后唤醒殿下的海公公,腰间讯令轻轻颤了一下,他翻看一眼讯令,连忙变了面色,踏着小碎步,向着庭院外走去。

    驻足庭外的金甲侍卫,低声私语了几句。

    “殿下还在休息……”

    海公公沉思之后,皱眉道:“要不让他再等些时候?”

    “不必了。”

    红亭中响起柔和有力的声音。

    海公公回过头来,发觉躺在长椅上的太子,已是睁开双眼。

    李白蛟缓缓起身,将大氅披在肩头,淡淡笑道:“来者……是宁奕吧?”

    老人无奈叹息一声,打开庭院木门,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远方金甲侍卫,领着两道身影缓缓入内。

    “见过殿下。”

    宁奕笑着开口。

    太子眼神稍稍有些讶异,他倒是没想到,此番与宁奕一同来到天都皇宫的,还有裴灵素。

    旋即,李白蛟也是一笑,道:“宁先生,裴姑娘,恭喜了。”

    使了一个眼色。

    海公公连忙领着金甲侍卫退出庭院,合上木门。

    “二位大驾光临,倒是始料未及。”太子起身亲自沏了两盏热茶,微笑问道:“今晚天都设宴,庆贺一番?”

    宁奕心里叹了口气。

    太子这番话,听起来热情,实际上却只不过是照例客套……这天下哪还有李白蛟始料未及之事?

    自己一入天都,恐怕就在铁律的感知范围之内了。

    “你我之间,庆贺就不必了。”

    宁奕笑着摇头,道:“本是想来天都,看看旧友。只是他们似乎远游在外,所以就顺路来看看殿下。”

    饶是裴灵素知晓二人关系,也不免心中啧啧感叹。

    宁奕这话说的……多损啊。

    言外之意,就是太子并非是他的旧友,只是顺路而看的一位熟人。

    谁料,李白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声笑了起来。

    “谢了。”

    他柔声开口,这一次的语气里,却没有先前的敷衍,而是真情实意的感谢。

    “你要看的那两位旧友,是柳十一和叶红拂吧?”

    太子轻轻咳嗽了一声,习惯性地取出一条巾帛,悟在唇前,揶揄笑道:“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他们的。”

    果然。

    没什么能瞒过太子。

    宁奕自嘲笑了笑,道:“命运因果,自有注定。虽然很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柳十一和叶红拂,这两个人同为剑痴,而且同样追求快准狠,同样追求杀人与道法的极致。

    他们二人彼此欣赏,彼此看中,宁奕并

    不觉得意外。

    “倒是殿下……你的身体,似乎比传闻中的还要差。”

    宁奕坐在木桌前,毫不客气地饮了一口茶水。

    他看着李白蛟。

    五年未见,眼前这位新任大隋天下主人,脸上神情虽然带笑,却难掩苍白。

    很多年前,第一次相见。

    太子便是这般淡淡笑着,笑容温和而又可靠,令人如沐春风。

    当年宁奕一眼看去,便觉得这个年轻男人,根本就不像是坊间传闻的那位颓废且羸弱的储君,反而像是一位运筹帷幄,超然生死的智者。

    如今……竟然反了过来。

    “生机盈缺,导致命数透支。”

    宁奕一眼就看出了所谓的病根,皱眉问道:“因果业力,并非虚无缥缈之物。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大隋国运加身,既有好处,又有拖累,五年过去了,你为何还不登基?”

    历代大隋皇帝,执掌天下,都需获得真龙皇座之认可。

    “如今……登基与否,还重要么?”

    李白蛟笑了。

    他平定四境动荡,征服大隋,这座天下还有谁不认他?

    开国以来,他恐怕是唯一一个,未坐上真龙皇座,而先获天下认可之君王。

    “有真龙皇座扶持,至少……你的身体不至于这么糟糕。”宁奕沉默了一小会,道:“还记得么?你之前说过,要让大隋铁骑,征服妖族天下。你是一个从不食言的人。”

    李白蛟沉默了一小会。

    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不登真龙皇座,是因为……这些年习惯了别人喊我太子。”

    “至于大隋铁骑北伐……那一日,差得太远。”

    宁奕直视着眼前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先前意气风发的太子,气吞万里如虎的那股气势……如今竟然变得倾颓消沉。

    很显然。

    其中缘由,李白蛟不想告诉自己。

    “北伐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宁奕放下茶盏,直视太子双眼,撂下一句话,道:“倒悬海海水将会枯竭,要不了多久,光明皇帝留下的禁制就会解除。届时,即便大隋不北伐,妖族大军也会南下,从北境长城那边打过来!”

    他来到天都,就是为了传达这么一句话!

    说完,宁奕便直接起身,带着裴灵素,离开庭院。

    独留太子一人,怔怔坐在亭中。

    “倒悬海……枯竭……”

    李白蛟双手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喃喃自语,脑海中满是宁奕最终临行前的那句话。

    北伐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

    ……

    “海公公,请留步。”

    宁奕离开庭院,第一时间去找了海公公。

    若说天都城,谁最了解太子……除了权倾朝野的顾谦,便只有这位贴身大宦官了。

    太子的状态,很不对。

    实在是太不对了。

    先前天都方的情报,提到太子身体抱恙,久居深宫,不愿见人,宁奕已是觉得匪夷所思……而且最近这段时日,连早朝也不上了。

    比起身体上的病,更严重的,是心病。

    宁奕直截了当开口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海公公先是怔了一怔,然后立即心领神会,连忙摇头,拒绝道:“宁先生。您可别为难我,我说不得的。”

    宁奕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抬手一划。

    空之卷切开一扇门户。

    他带着海公公,一步踏出,直接离开天都,离开了铁律的监察范围。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宁奕幽幽道:“海公公……太子如今的情况,你比谁都了解,他乃是一国之主,再这么颓废下去,会发生什么?”

    此言一出。

    海公公立马沉默了。

    “如果你真的希望殿下能恢复,不妨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或许我能做些什么。”

    大宦官望向宁奕。

    宁奕所言非虚,他的确是大隋天下,为数不多的,能帮到殿下之人。

    “宁先生……”

    海公公长叹一声,道:“这五年来,太子殿下励精图治。咱家从未见过这般勤勉之人,每日不是在承龙殿批改奏折,便是熬夜部署北伐事宜。”

    太子是一个极其勤勉之人。

    这一点,宁奕比谁都清楚。

    “只是这般日夜操劳,总归要累坏身子。”海公公低眉道:“除了顾先生,其他人能帮上的忙,实在太少了。重担之下,殿下去了一趟长陵。”

    宁奕眼神一亮。

    果然。

    太子也知道国运加身,气运庇护……此番去长陵,必是尝试登上真龙皇座。

    “殿下登基……失败了。”

    海公公声音极小,却颤地厉害。

    “真龙皇座,拒绝了殿下。”

    他的眼神中带着惘然,还有困惑,“宁先生,从那之后……殿下便一蹶不振,闭门不出,谁也不见,身体更是越来越差。”

    宁奕和裴灵素听完之后,神情复杂。

    怪不得……意气风发的太子,提到真龙皇座那一刻,竟是那般的静默。

    登基长陵,被真龙皇座拒绝,这若是传出去,该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

    “在我心中,他已是大隋最好的‘皇帝’了。”

    宁奕轻声开口。

    海公公神情一震。

    宁奕与太子关系微妙,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之所以如今能站在一起,便是因为有“北伐”的共同目标。

    最重要的是,宁奕太子,彼此之间都有着一份不可替代的欣赏。

    “真龙皇座,虽象征皇权,却终究只是一件器物罢了。”

    宁奕低眉,道:“千百年来,它认了多少主人?有多少是真正的明君?获得它的认可与否,其实并不重要,如果只是因为真龙皇座的拒绝……李白蛟绝不会倾颓至此。”

    他太了解太子了。

    这是一个极其自信,而且极有能力之人。

    太子已经征服了大隋,真龙皇座的拒绝,在宁奕看来,更像是大隋皇室规矩自相矛盾导致的失败。

    皇权,可以通过一把椅子,否认一位强大的君主,却无法在世俗间,抹去他的功绩丰碑。

    “宁先生……的确还有另外一事。”

    海公公咬了咬牙,道:“按照大隋皇室律法,太子殿下,是时候为大隋,留下一份香火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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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怅梦

    太宗皇帝活了六百岁!

    因为实力强横,不断突破生命极限,而且完美驾驭着铁律和皇座……直至渡过五百年寿元大劫,他才考虑与凡间女子结合,诞下子女。

    而李白蛟,则不一样。

    他的修行天赋,无法与太宗皇帝相比。

    红拂河出于种种考虑,希望太子能为大隋留下龙种。

    “从去年开始……红拂河便从大隋四境,挑选美女绝色,不断送入宫中。”

    海公公长叹一声,满面愁容,道:“宁先生,您方才入宫,应该也看见了,如今这皇宫呐,冷冷清清,一片寂静。送入宫中的女子,太子一眼也没有多看,即便是蒋老殿主下令,每隔一段时日便送女子前去侍寝,天明之后……这些姑娘们,依旧是完璧之身。”

    宁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作心中的一声轻叹。

    后宫三千粉黛,太子置若罔闻。

    其中缘由,他比谁都清楚。

    在红露姑娘死去的那一刻。

    太子的心,也跟着死去了……

    对于李白蛟而言,红露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一个女人,一个良配,一个爱人……在漫长的夺嫡争权过程中,他曾跌落谷底,被全世界遗忘。

    在那时候,红露是唯一陪着他,支持他,并且相信他的人。

    是他走到如今,登上皇座的精神支柱。

    命运弄人。

    当他握住天下最大的权力,可以为红露扶正名分之后,红露却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莲花楼……这位命苦的艺伎女子,陪着太子渡过跌跌撞撞的幽暗深渊,却不曾看到黑夜破散后的黎明曙光。

    如今太子执掌四境,无所不能。

    可唯独……无法弥补这份愧疚。

    “红露姑娘,是殿下心中的逆鳞,谁也不准提,咱家知道殿下心中有愧……”海公公擦了一把额头汗水,当真是语气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可这样下去,大隋皇室的血脉延续,又该如何是好?”

    他其实是无法理解的。

    这些红拂河精心挑选的年轻女子,各个音容俱佳,纵然太子无情,可一夜**,当真有那么难吗?

    当年太宗陛下,对凡俗尘间已无兴趣,依旧是与四位娘娘,生下了三子一女。

    宁奕望向海公公。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大宦官心中所想,摇了摇头,认真道:“公公……这件事情,外人帮不了什么。”

    “宁先生所言有理。”

    海公公也是苦笑,道:“每逢早朝,言官便会借此事上谏,殿下不想看见他们,索性在这段时间,连早朝都不去了……咱家平日里哪敢多言?若宁先生有法子,能让殿下振作些,保重龙体,便是万幸了!”

    “好。”

    宁奕点了点头,他催动空之卷,开启一扇门户。

    “咱家……谢过宁先生了。”

    海公公欲言又止,又是一声长叹,缓缓施了一礼,猫腰踏过门户,回到宫内。

    ……

    ……

    “或许就是因为这段痛苦的出身……才让他痛恨大隋的规矩吧?”

    沉默听完之后,裴灵素忽然觉得坐在大隋最高处的那个男人,其实有些可怜。

    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

    李白蛟出生落地的那一刻,便没有所谓的父爱。

    太宗皇帝,当真爱过宫内的这四位娘娘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任何悬念。

    从始至终,这四位无辜女子,都只不过是延续皇血的工具罢了。

    值得庆幸的是,很多年过去。

    从痛苦中成长的太子,成为了和父亲截然相反的人。

    “李白蛟知道……”

    宁奕低眉,道:“他不爱这些女子,即便结合,也不会爱生下的孩子……让这些孩子出生,无非就是重蹈覆辙,让痛苦再次上演。”

    “你准备怎么办?”裴灵素有些好奇。

    如今太子倾颓至此。

    红露之死,宛若一枚烙印,刻进骨子里……红拂河越是希望太子与女子结合,为大隋诞子延续香火,越是让这枚烙印陷深刺骨。

    “本来以为,我还需要做些什么……”

    宁奕淡淡笑了,道:“与海公公聊完,我才发现,有临行前的最后一言,便足矣。”

    临行前的最后一言……倒悬海将枯?

    裴灵素有些惘然,不解道:“只此一言,便能让太子振作?”

    “不。”

    宁奕摇了摇头,道:“即便没有这句话,他也不会颓废太久。”

    “李白蛟这样的男人,不会倒在这些痛苦面前。”

    宁奕望着远方的大隋皇城,风雪满盖,银装素裹,一片祥和。

    他很有把握地笑道:“真龙皇座的拒绝,算不了什么。当年他可是被整座大隋天下否认,而如今,他手中已是握着统御四境的绝对力量,登基之事,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微微停顿。

    宁奕喃喃问道:“从认识李白蛟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在逼迫自己,向上走,走到最高点。丫头,你觉得在太子心中,红露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裴灵素想了一会,道:“是……见证者?”

    “是的,而且是很重要的见证者。”宁奕说道:“红露死去之后,太子便带着另外一份希望而活。”

    “李白蛟不曾颓废浪费过一日,击败东境,长陵斩鲸,便是他在向红露证明,当年的坚守和选择是正确的。他在对弈东境之前,便开始布局北伐,这样的人,怎会在此倒下?”

    这些时日的倾颓……或许是太累了。

    或许是天都庙堂,事事摧人。

    或许是那个姑娘,离开得太久。

    “不必再对太子说其他的,做其他的了。”宁奕很笃定地开口,道:“一句北伐将至,足矣。”

    ……

    ……

    海公公回到宫内。

    庭院内,已是空无一人。

    桌上茶盏却仍在冒着热气。

    殿下哪去了……大宦官一时之间有些急了,自己离开皇宫,不过才小片刻,要是出了三长两短可就遭了。

    他连忙抓起腰间讯令,将情况反馈给顾谦。

    如今昆海楼监察天都,一蚊一虫,都逃不过那位顾左使的眼目。

    不过数息,讯令便荡起震颤。

    顾谦回应道:“海公公,殿下独自一人去了莲花楼。”

    莲花楼……

    海公公有些惘然。

    自从红露姑娘的画像,被殿下贴身带走,已是许久未去过那座旧地了。

    想来,这些日子殿下虽是倾颓,却未像以往那般,去莲花楼诉说心肠。

    “需要我去看看吗?”

    讯令那边响起顾谦关切的声音。

    海公公飘飞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他低声道:“多谢顾大人,剩下的……便不必操心了。”

    顾谦哦了一声,忽然淡淡道:“海公公,可知方才宁奕入宫,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海公公心头一颤,额头冷汗渗了出来。

    顾谦哈哈一笑,道:“是顾某多问了。宁奕入宫,想必是二人独处,公公自然不知。”

    ……

    ……

    这是第一次,太子觉得莲花楼,红露安寝的小阁,原来并不阴暗。

    日光照拂。

    落雪生辉。

    屋檐悬挂着一枚生锈的风铃。

    红露喜欢风吹过的清脆啷当声音,所以太子在宫内的每座庭院,小亭檐角都挂了风铃,清风吹过,满宫铃铛碰杯之音。

    清脆醉人。

    一线温和柔光,推进窗台,恰好悬在床榻之前。

    躺在榻上,闭上双眼,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这一次,太子没有酗酒。

    他安安静静躺在这里,听着自己的呼吸,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一道又一道声音。

    言官们的声音,蒋老殿主的声音……

    “殿下,不孝有三,无后最大……”

    “殿下,微臣今日死谏在承龙殿!还请殿下……”

    “白蛟,既然无心留恋凡俗女子,不妨便留下一份香火……”

    纠缠在脑海里的纷乱,这些时日,化为一枚几乎无解的死结。

    只要闭上双眼,这些声音便会浮现。

    除了这些字字清晰的声音,还有那些模糊的,没有内容的声音……那些无辜的可怜女子,躲在寝宫幕纱背后的低声哭泣。

    他既不愿,也不能……让自己的痛苦,再次上演。

    没有一夜,能够睡个好觉。

    而今日。

    此时,此刻。

    心境出乎意料地平和。

    所有的嘈杂声音,缓缓散去。

    太子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自己,从莲花楼的这张床榻上睁开双眼,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一觉醒来,便回到了现实。

    天都那些人,还在嘲笑他身为太子储君,羸弱无能,德不配位。

    那个姑娘在柔光里替他梳发,合衣,沐浴,焚香。

    就这么朝夕相处,渡过了漫长的一段时日。

    太子告诉红露,自己先前做了一个很漫长,很不好的梦。

    听完之后,红露笑着说,这个梦有什么不好的?您最后登上了皇座。

    一下子,太子怔住了。

    他没有办法开口,说出梦境里红露的结局……只能自欺欺人地笑了笑,反正只是一个梦而已。

    风中铃铛脆响。

    女孩抱住太子,很是温柔的开口。

    “殿下……这不是梦。”

    “您终将登临天下之顶。”

    一句话,击碎了这场梦境。

    风絮越过木窗,落在年轻男人的面容上,他缓缓睁开双眼,抬起的双手,缓缓合拢,却什么也没有抱住。

    李白蛟缓缓望向窗外,生锈的铃铛摇曳啷当。

    是啊。

    这不是梦。

    很多年前……她便是这么说的。

第五十四章 新信

    海公公候在莲花楼外一整夜,未敢合眼。

    天蒙蒙亮。

    一道很轻的声音响起——

    “大富。”

    多年来破天荒的,直呼其名。

    海公公连忙抖擞精神,太子从莲花楼黑暗中走出,整个人一扫颓态,虽然仍有憔悴之色,但却隐含锋芒。

    李白蛟望向远天曙光,淡淡道:“朝会快开始了。”

    海公公先是一震,然后连忙低头,声音带着颤抖和欣喜,道:“殿下,咱家这就备车!”

    停歇了近月的早朝,在这一日恢复正常。

    殿前,太子无视了进谏劝子的言官,重点批示了北境长城的修葺事宜,以及征税征粮,备战之策。

    大隋皇朝,这座雄踞南方高地的巨兽,以天都为核心,四境数万里绵延千城!

    皇权统御之下,每一境每一城都掌握在内,精密无比,细致无比……而在太子意志的驱动之下,这座皇权天下,开始全力运转。

    这头巨兽,睁开了双眼。

    ……

    ……

    北境长城。

    飞剑悬空,铁骑操练,这十年来大隋版图震动,四境权力更迭,近五年方才太平。

    而无论动荡与否。

    将军府始终未受大势影响。

    如今的北境铁骑,在沉渊君执掌之下,抵达了百年来的巅峰。

    当年裴旻雄心壮志,想要攻打妖族天下,因为朝政格局、天下大势等诸多原因,不能如愿以偿。

    裴旻所留下的北境旗帜,在沉渊君手中,焕发出新的光彩。

    大旗悬空,猎猎作响,犹如野火燃烧。

    宁奕和裴灵素驭剑从天都而行,一路北上,来到将军府。

    五年前,宁奕踏入玄神洞天之前,所见的最后一人,便是沉渊大师兄。

    师兄身上的寂灭气息很浓郁。

    宁奕知道,这既是伤势,也是师兄留给自己的生死造化……与自己的神火劫一样,不破不立,立足于“生死道果”的那道门槛之前,便需要拼出性命,豁开一线。

    推开庭院。

    沉渊君正伏坐于一张雪白玉案之前,提笔练字,气息全敛,整个人如入忘我之境,沉浸于神魂世界之中。

    三千大道,非只有刀剑枪戟。

    世间万物,皆有理法,有理便可寻,有法便可索。

    大隋天下,开国以来,从未见过有人以“刀剑”二道同时踏入圣境,便是因为凡俗之人,即便天资绝艳,能在一条道法之上走入涅槃,便已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同时在两条大道上精进?

    事实上,沉渊君还有不为人知的第三条道!

    文以载道,笔墨入魂。

    他在府邸中提笔练字,既可豢养剑意,也算是磨砺刀念,漫长岁月一直如此,刀剑二道,便反过来反哺了“文墨之道”,让他的神魂逐渐臻至圆满。

    宁奕知道,进入忘我之境,是一桩大造化。

    这个境界,修行者将会极其专注。

    而在沉浸忘我之境中,刹那入神,事半功倍,此时若有外力干扰,逼迫修行者退出这个境界……下次踏入,便不知是何时了。

    他望向裴灵素。

    丫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宁奕不要开口。

    宁奕笑着

    点头……他当然不会打扰沉渊师兄。

    缓缓踮起脚尖,目光稍稍远投,披着大氅的男人练字速度极慢,他面前堆叠了数千丈黄宣,整整齐齐。

    宁奕并不知道。

    在踏入涅槃之前。

    沉渊师兄一人在府邸内,练了数十万张字帖,只写一字。

    “杀!”

    那个时候,将军府家破人亡,师尊死于天都,自己成为府中叛徒,被师弟误解,被世人唾骂……胸中野火几近凋零,支撑他忍辱负重的,便是胸腔中的那一股恨念,一股杀意。

    而在凤鸣山递出那一剑。

    在灰界与白帝生死厮杀一场之后,沉渊君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顺利踏入了涅槃之境,也在道境修行上,踏入了更高的层次。

    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体现在文道之上,便是如此。

    胸中含怨,隐藏不住,提笔落笔都是恨意。

    百万杀字,怨气冲天,看似骇人,实则只是第一层境界。

    而第二层,玄之又玄。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虽有恨念杀意,却不流于表面,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并不意味着释然……而是深敛其中。

    字帖上,沉渊君已不再以“杀”字雕刻剑意,他一字轻一字重地反复写着两个字。

    生。

    死。

    生死生死,生生死死。

    字里行间已经看不出浓郁的情绪,但每一字落下,却有大道内蕴其中。

    将军府的大旗,便像是一团野火。

    而一枚枚小字,则像是野火中燃烧的霜草草絮,看起来很轻,捻起来却很重,生死二字,超脱于生死之外。

    宁奕看得怔怔出神。

    他想起五年前,二人在倒悬海边的对话。

    一直以来,宁奕都很担忧师兄的身体,那一日师兄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好好活着,等丫头出山。

    那时候,宁奕和沉渊都以为丫头离开后山这件事情,和大隋的北伐战争一样,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遥远到……值得两个人在闭关之前留下叮嘱,以及誓言。

    而现在来看。

    原来这世上,果然没什么是永恒的。

    倒悬海会枯。

    北伐战争会到来。

    而沉渊心心念念要等待的那个小师妹,也终于出了后山。

    宁奕和裴灵素极有耐心地等着师兄练字。

    这二字,虽有大道内蕴,却对宁奕不起作用……单单看这生死二字,只是有稍许感触,谈不上同入沉浸之境。

    这一等,便是足足两个时辰。

    日落余晖,覆满庭院,沉渊才缓缓停笔。

    而从忘我之境中始一脱出,他便吃了一惊……自己身后竟不知不觉立了两人,看样子是沉立已久!

    “宁……”

    坐在轮椅上的大氅男人缓缓回头,说出一字之后,便忽然顿住了。

    他怔怔看着宁奕身旁的女子。

    余晖照拂,裴灵素笑了起来。

    “师兄。”

    裴灵素眉眼舒展,这样的笑,有些傻乎乎的,只有在亲人面前,才会展露。

    她吸了吸鼻子,道:“我回来啦。”

    沉渊君缓缓

    低眉,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摇了摇头,然后便是低声快意的笑。

    ……

    ……

    “你们在庭院里等了我两个时辰?”

    海边风声缭绕。

    潮汐起伏,卷起沙粒,带走污垢。

    三人漫步海边。

    师兄坐在轮椅上,回头望着推轮椅的丫头,笑道:“我倒确实是没有察觉……你们运气不错,换做别人,收神那一刻,或许我便下意识出刀了。”

    “肯定是师兄的修行重要嘛,哪里敢出声打扰?”裴灵素嘿嘿一笑,明眸里带着三分狡黠。

    “下次就不必了。”

    沉渊摇了摇头,笑道:“你们眼中的‘忘我之境’,对我而言,不算什么。每次练字之时,我都会浸入这个境界,即便脱离,重新浸入,也只需要一刹。”

    宁奕闻言,心中震惊之余,颇有些感慨。

    外人看来乃是天大机缘的忘我境,师兄竟然可以随便进入?

    看来陆山主所言非虚,往后推五百年,这个时代,才是正确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妖孽天才,比起上一个五百年,只多不少!

    这一切,都是薪火相传呐。

    后人站在前人之肩膀,推动时代之浪潮。

    “自从与白帝生死对决之后……我的道心,便发生了变化。”沉渊君淡淡笑道:“我越接近寂灭,越是平静。忘我之境,入神之法,这些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只要闭上双眼,便能聆听万物之音。我逐渐开始明白了,藏师弟当年所感悟到的一切。”

    沉渊望向宁奕,沉声道:“若害怕失去……便注定一无所有。而失去的越多,最终得到的,也便越多。”

    说到这里,师兄顿了顿,悠然道:“你的神火劫,至今还没来临?”

    宁奕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还早。”

    那缕摇曳的火光,原先乃是将熄未熄的奄奄趋势。

    时至如今,又有所改变。

    黄金城开启之时的那一声钟鼓,几乎震碎了宁奕神池,他本以为……自己将直接迎来神火之劫!

    谁知,神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旺盛。

    按照这般燃烧趋势,自己何时迎来寂灭?再一个五年,再一个十年?或者……再一个百年?

    “那可未必。”

    沉渊君神色不变,轻声提醒道:“既然在火光将熄,你做好万全准备等待灭去之时,它不如你愿。那么在神火旺盛,你认定它会攀升之时……它或许会毫无征兆地灭去。”

    宁奕一瞬间便联想到了沉渊君下午在庭院里写的那些字。

    生生死死,轻轻重重。

    在忘我之境写下的生死二字,到了最后,已经无法预测笔锋。

    生死是不可料定的秘密。

    “师兄说得有理,宁奕铭记在心。”

    神火寂灭,或许……就在明日。

    “宁奕,关于光明密会这几年的成果,想必你已知道了。这几年来,虽然在我们的全力清剿之下,黑暗势力已经消除殆尽,但仍然不断有新的影子被发现。”

    师兄从怀中取出了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件,笑道:“这里有一封信……是最新送来的。作为密会会长,执掌光明的执剑者,你该不会真打算躲在幕后,一直当那位甩手掌柜吧?”

第五十五章 南来

    “那自然不能。”

    宁奕掩盖尴尬的哈哈一笑,接过那封信。

    沉渊君淡淡道:“南疆那边有些异动。不算什么大事,你可以去看一看。”

    师兄用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以宁奕如今境界,的确可以随意行走大隋天下。

    “丫头……”

    沉渊君眼神柔和,道:“北境长城的阵纹需要重新填补。南疆之事,不妨就让宁奕一人单独前往。好不容易回将军府一趟……你便在此好好歇息几日吧,如何?”

    裴灵素怔了怔。

    直至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忽明忽暗,时而跌落谷底,几近寂灭。

    追求极致的路途上有很多天才。

    但并不是每一人都能成功的。

    换而言之……师兄在生死道果境前遇到的这场劫,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沉渊笑道:“不勉强你。”

    裴灵素连忙摇头,柔声道:“哪有勉强?师兄,这几日我就留在北境陪着你。”

    沉渊坐在轮椅上,一人转动轮轴,面朝大海,吹着海风,轻轻道:“宁奕。龙绡宫的事情,我都听闻了。”

    星光瀑撒,海潮来回。

    师兄笑道:“倒悬海将枯。”

    脚底的潮汐,明显开始了退潮。

    横隔了两座天下的巨大海洋,在万年以来头一次有了枯萎的迹象。

    宁奕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师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看来我们的运气还不错。师父等了一辈子的北伐,因为这座大海的阻挡,始终不能如愿。”沉渊心平气静道:“天时。地利。人和。在这个时代……全都有了。”

    “是啊。”

    宁奕顿了顿,道:“这是一个正确的时代。”

    ……

    ……

    南疆连绵,十万大山。

    自古以来,便是野兽,恶虫,蛮人群聚之地。

    大隋皇权光照四境,在西岭和东土之外授封两宗,道宗佛门给两片土地带来了信仰和教化。

    至于南疆……便算是一块真真正正的废弃之地了。

    南疆鬼修横行肆意,因为地形复杂,环境恶劣,许多逃犯凶徒都会逃入此地。

    历史上几任皇帝曾经南下剿灭鬼修,均是无果。

    后境之下的修行者,若是踏入南疆,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下场必定十分凄惨……要么被鬼修联手炼成法器,要么就被凶兽吞噬。

    但,六百年前,情况有所改观。

    太宗皇帝在南疆建立了特级执法司。

    镇压十万大山出口。

    因为大隋皇权在太宗手中的极度凝聚,以及这位皇帝自身的无上武力,南蛮北上掠夺的情况,这六百年来没有再发生过一次。

    南疆执法司,关押了许多穷凶恶极之人。

    当年宋净莲和李白桃南下执法司历练,用宁奕绘制的小字母符逃离执法司,顺带掀起了牢狱变动,以至于几尊魔头逃离南疆,去往东境大泽避难……那时候放出的魔头,其中有几位,便是命星境的大修行者,甚至有那么一两人抵达了星君之境。

    可见南疆那些本土修行者的实力,并不弱。

    若没有执法司约束,恐怕早已将十万大山闹得天

    翻地覆,连带着整座南境百姓一同遭殃。

    宁奕拆开师兄的信。

    信中说,南疆执法司的一位持令使者,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拘捕了一位不同寻常的犯人。

    那位犯人,便呈现“影化”,无法被杀死,无法被毁灭。

    光明密会的十人,坐镇北境,天都,西岭,东土,却偏偏缺少南疆实权者,这份密讯乃是由红拂河呈递转交给沉渊。

    在对抗影子这件事上,太子不仅放权给宁奕,而且还身体力行地支持着光明密会的行动。

    只不过……为了确保南疆秩序平稳,所有的处置,需按照皇权规则来进行,最好不要破矩。

    红拂河压下了南疆执法司对此人的处置,将权力移交给光明密会,而对南疆方则是告知,只需暂押即可,将会有人来接手案卷。

    南疆十万大山出口。

    一座古城,悬匾“南来”,巍巍而立,阵纹围绕,此地恐怕是四境之中,守御森严仅次于将军府长城的地方。

    南来城,不仅仅独挡十万大山,而且在地牢之内,关押重犯。

    所以方圆十里,阵纹群起。

    十二时辰,不可有一刹松懈。

    一男一女,立于南来城北,城头之处。

    “陵司首,快到时辰了,那接手案卷之人,还未出现。”

    女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轻声嘀咕了一句,“虽说是红拂河出面,可咱们南疆执法司独立三司,特事特办,皇权赦免,那位犯人咱都审到一半了,就这么拱手让人?”

    她生得很是英气,披甲佩剑,一身红黑肃杀之色。

    而另外那位,被换做陵司首的男子,相比女子,则要平凡许多,除了肤色稍白,三庭五眼都只能说是平淡无奇。

    只是他脸上挂着的淡淡笑容,却有着一份独特的亲和力,以至于整张面容,都显得温和。

    “小楠,不要急。”

    陵司首温柔叮嘱道:“等会使者大人来了,你千万耐住性子,不可冒犯。”

    女子叹了口气,忽然抬起头来,眼中迸发光亮。

    “咦……来了。”

    空中一柄飞剑,掠过南疆云霄,划出一行浅淡云痕。

    从将军府抵达南疆,其实只需要以“空之卷”开一扇门即可。

    但宁奕却没有这么做。

    他拆阅信封之后,决定换一副面容,同时隐匿身份,修为境界。

    倒不是起了玩心。

    而是宁奕如今身份地位特殊,牵扯到影子处置的秘闻,红拂河已经伪装成一桩正常权力交接的案卷,如果宁奕以本尊身份涉足,此事必定会引起南疆所有人的关注。

    飞剑落在城头。

    女子端详着飞剑上下来的男子。

    一身白衣,看起来却没有丝毫仙气,更像是位纨绔子弟,至于五官……则比陵司首还要平淡无奇。

    不过,看起来年纪倒是不大。

    “在下南疆执法司少司首陵月,这位是我的副官叶小楠。”陵司首客客气气抱拳揖了一礼。

    “客气。”

    宁奕收起飞剑,出示令牌,笑道:“在下……西境柳氏。你们喊我柳大便可。”

    “柳大?好古怪的名字……”

    叶小楠挠了挠头,问道:“西境柳氏,是洪来城的柳氏吗?”

    “正是

    。”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

    “……”

    叶小楠打量眼前这位白衣男子,越看越是神色古怪。

    洪来城柳氏在大隋境内,可是相当出众的名门望族。

    托剑湖宫的福,柳字乃为大姓。

    当代宫主名为柳十,少宫主继号十一。

    可眼前这男子,却自称柳大。

    这莫不是占了那位柳十一的便宜?

    “小楠。不可多嘴。”陵司首皱眉呵斥了一声,女子连忙捂住嘴唇,不再多言。他无奈叹了口气,笑道:“柳大……兄。不要见怪。”

    不过,即便是他,也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古怪。

    “柳兄,话不多说,请随我来。”

    陵月带着宁奕前行。

    来到南来城内,一座密关之前,两位衣着黑衫的执法司阎卫驻守。

    陵月从衣袖内取出一枚湛蓝令牌,解释道:“十年前,南来城发生过一场暴乱,牢狱失守,放出过几位魔头。此后出入便格外森严。”

    “此事柳某知晓。”宁奕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是那位宋净莲宋居士惹出来的祸端。”

    “倒也不算祸端。”陵司首哑然笑了笑,“当年那位宋居士能以十境不到的实力逃出执法司牢狱,便证实了南来城阵纹存在着不可忽视的漏洞,越早发现,越早整治。”

    宁奕倒是有些讶异于陵月对此事的反应。

    “我家陵大人,可是一个不世出的阵法天才。”叶小楠抬起头来,很是得意地说道:“十年前陵大人便三番几次上书,希望能修补南疆牢狱的阵纹漏洞,那些啃着南疆执法司公粮俸禄的老家伙们视若无睹,一概不理。直到那次事件,几位魔头联手越狱之后,他们才重视起来。”

    看到陵月再次皱眉。

    她可怜兮兮地收口,再次以双手捂住嘴唇,以哀求眼神示意大人不要训斥,自己接下来不会再说话了。

    “柳兄……小楠虽是女子身,却大大咧咧,不懂礼节,方才所言,千万不可放在心上。南疆执法司于我有大恩情,那几位老先生对我也是极好。”陵月连忙替女子赔礼道歉。

    “放心。”

    宁奕笑道:“柳某不替红拂河皇权卖命。”

    他端详着身旁男人,这名叫陵月的男子,如今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放在十年前,便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竟能看出南疆牢狱的阵纹破绽?

    如此来说,倒确实是一位阵纹天才。

    宁奕真情实意夸赞笑道:“十年前,陵大人便有如此阵纹造诣,实乃不可多得的阵道天才啊。”

    言及至此。

    陵月神情苦涩,道:“或许吧?”

    他顿了顿,喃喃道:“南疆牢狱固有漏洞破绽,可陵某却万万没想到,当年宋居士会以一张符箓,破开万千禁制……听说那张符箓乃是宁山主所制,而那时的宁山主,也不过初入修行,一介少年。”

    说到这里,陵月神情变得狂热起来。

    他目光炯炯盯着宁奕,道:“与那位震古烁今,惊才绝艳的宁山主比起来,陵某实在差得太远了,好比星光皓月,云壤之别。”

    震古烁今,惊才绝艳?

    星光皓月,云壤之别?

    饶是脸皮极厚的宁奕,听完之后,也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五十六章 案卷交接

    “陵大人,我也赞同你的说法。那位宁山主的确是天才绝艳,仙姿超然。”

    宁奕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卷宗里说,此次抓捕的犯人有些奇特。不知是奇在何处?”

    陵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重振衣袖,抬手道:“柳兄,请。”

    密关两旁的黑衫阎卫,见了陵司首讯令,连忙让出一条道。

    “半月之前,执法司例行南下。”

    陵月一边为宁奕引路,一边开口,道:“尚未踏入十万大山,便发现了一座被鬼修屠灭的可怜村落。只是古怪的是……村落一片死寂,屋宅尽毁,却看不见死尸,原先居住在村中的百姓,似乎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哦?”

    宁奕神色并无变化,淡淡道:“鬼修善用炼化活人之法,将一整座村庄炼化,不留活口,乃是正常。”

    “的确如此。”

    陵月道:“但……我动用了探灵阵。却是发现,这整座村庄虽被摧毁,却并未有怨念,煞气。若鬼修吞噬生灵,炼化血气,势必会引起‘血煞’。”

    这种血煞,逃不过阵纹感应。

    “倒是探灵阵,让我捕捉到了一缕线索。”

    陵月低声笑了笑,神情复杂,道:“探灵阵追到了一位鬼修气息,于是我率领执法队,一路前行,最终在一座破旧石窟中……发现了此人。”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座巨大石笼之前。

    宁奕皱起眉头,凝视着石笼内的景象,一束火光被叶小楠点燃,举至石笼面前,只见那牢笼延伸出数十道玄铁锁链,从牢笼中那位囚犯的身躯穿过……肩胛骨,背骨,锁骨,腕骨,黑暗中的那道身影实在庞大,像是一头巨象,野牛。

    即便是玄铁铸造的锁链,似乎也困不住这么一头怪物。

    铁链噼里啪啦脆响,迸发出阵阵炸裂声音,囚犯后颈被一根铁钩吊起,他只能踮着脚站立,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他挣扎。

    玄铁轰鸣。

    石笼震颤。

    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这怪物便会冲破石笼,撞出大牢。

    好在,玄铁锁链绷直的那一刻,黑暗石笼之中,便有一道符箓亮起,阵纹如劲弩,撞入锁链对应部位,将他的突破之姿,狠狠压制下来。

    “南疆,巨灵宗修行者。”

    宁奕神情平静,面无表情,一口报出了这怪物的师承门讳。

    早在少年之时,他便和南疆鬼修打过交道,对于十万大山之内的那些师门,极其熟悉。

    “看来柳兄……对南疆知晓颇多啊。”

    陵月盯着眼前怪物,道:“不错……的确是巨灵宗体修。在石窟中发现这大家伙,似乎受了伤,正在疗养。即便如此,整只执法队,依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其压制。能将其带回南来城,更是多亏了……”

    顿了顿,陵月伸手,揉了揉叶小楠脑袋。

    “多亏了小楠。”

    女子傻憨憨地咧嘴笑了,挠着发丝,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天生神力,在符箓阵纹作用之下,托付巨灵宗弟子,日行数十里,方才回到南来城。

    “只是后来的审讯,却是出现了问题。”

    陵月皱眉,道:“我用尽办法,他都不愿开口。那座消失的村庄,绝对与他有关……本以为严刑拷打,能让他屈服,

    可是我错了。至今为止,他未说过一个字。”

    宁奕安静听着,不发表言论。

    “更怪异的现象出现了。”

    陵月皱眉道:“鬼修畏惧雷劫,浩然正气,炽烈大日……诸般方法,轮流试了一遍,一开始我还担心杀力太狠,这位巨灵宗弟子会在雷劫之下瞬间消融,身死道消。”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

    陵司首将目光投向宁奕,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不知深浅的神秘柳兄,试图从对方神情上得到答案。

    雷劫也好,炽日也罢。

    这位巨灵宗弟子,都无所畏惧。

    盯了十息,陵月有些失望。

    这柳兄脸上没什么反应,就像是一个木头人,没什么喜怒哀乐。

    “我们试尽了办法,根本无法杀死他,这家伙……还算是鬼修吗?”陵月叹了口气,道:“这份情报很重要,所以呈递之后,红拂河迅速插手……这份案卷,如今算是移交给柳兄了。”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柳兄……”思前想后,陵月极不甘心,还是决定发问,道:“这个问题,已经困扰陵某许久,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只求一解。”

    他知道,这位神秘柳兄,能得红拂河信任,孤身一人南下至此,定是有过人之处!

    其中秘密,必然知晓一二。

    另外一边,宁奕则是沉默了。

    他陷入沉吟,审视着陵月,缓缓思索着。

    影子的秘密……自然是不能曝光的,无论这陵月再如何恳求,都不会有所例外。

    只是要查此案,也不必瞒些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难……”

    “你的力量太弱了。所以杀不死他。”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道:“一力破万法,这世上哪有杀不死的东西?”

    听了这答案,陵司首明显有些失望。

    “您可就吹吧,可劲了吹。”

    叶小楠听到这,忍不住噗嗤一笑,没好气道:“我家陵大人,一口气动用了三百张道宗五雷咒,雷劫浩荡,淹没石笼,就算是命星大修行者,也都在石笼里劈死了。可偏偏这鬼东西,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活得好好的,连头发都没少一根。”

    宁奕轻声道:“那么,你家陵大人,有没有告诉过你,玄铁遇雷则脆,以大量雷力击打玄铁,会导致锁链易碎?”

    头脑简单的女子闻言之后怔了怔。

    她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石笼内,一时之间,响起剧烈的轰鸣声音。

    “砰”的一声,气机迸溅。

    一根玄铁锁链,直接被那巨灵宗魔头挣碎,同时石笼内的符箓阵纹亮起,一道落雷砸在魔头眉心,只是被后者仰面张口直接吞去。

    那巨灵宗魔头面门笼罩黑煞,面相极其凶狠,身子前倾,几乎要压至地面,一根锁链崩塌之后便是连绵不绝的雪崩效应,几十道玄铁锁链,在同一时刻,几乎不分先后的全部断裂开来,其实在先前反复的雷击摧打实验中,锁链内部早已绽开裂缝。

    不断挣扎,不断对抗。

    这裂缝,便越来越大。

    直至……破碎!

    身子压至极低的巨灵宗魔头,双手按地,在狭窄笼内呈起跑之姿,玄铁破碎之后,一道道阵纹光华亮起。

    陵月神情陡然阴沉,却并

    未慌乱,五指缩入袖中,瞬间抓住一沓符箓。

    叶小楠已经伸手去抓背后重剑,横跨一步,来到陵司首面前。

    他们反应速度极快,不愧是南疆执法司的精英,面对突发情况,并没有丝毫慌张,所有的应对都是正确且精准的。

    只可惜实力差距太大。

    巨灵宗魔头挣脱玄铁锁链,做出起跑姿势的那一刻,胜负便已经分出了。

    石笼瞬间破碎。

    那头身形巨大魁梧如蛮象的怪物,速度快若奔雷,化为一道黑色闪电,直接撞向叶小楠,这一撞如果撞实,只需要一瞬间,便可将两人碾成肉饼。

    叶小楠心头咯噔一声。

    在这一刻,符箓和重剑都来不及出手了。

    “轰”的一声!!!

    天翻地覆。

    巨灵宗魔头的瞳孔,浮现的轻蔑和冷笑,在一瞬间化为了震撼,畏惧,惊恐。

    一道白衣身影。

    于须臾之间,插入缝隙之中。

    宁奕没有出剑。

    眼前不过区区命星的巨灵宗鬼修,不配出剑。

    他只是伸出了食指中指两根手指,向前点出,倾力而为的前冲身影,便撞在了这两枚手指之上。

    如果将这一副画面放缓很多倍去看,便会看得很清楚。

    一头巨象,被两根手指压垮。

    凹陷的额首,飞溅的鲜血,在空中围绕着一袭纤细白衣。

    宁奕面无表情,眼神漠然。

    空气中溅荡着执剑者的剑气,犹如亿万条游鱼,追寻着每一缕存在的黑暗气息,将迸射而出的血液,尽数焚为虚无。

    ……

    ……

    “轰”的一声。

    尘埃落定。

    冲击波荡漾开来,一男一女跌坐在地。

    “发生了什么?”

    叶小楠大脑一片空白……刚刚那怪物,突破锁链和符箓,成功越狱了?

    一直以来,那家伙都在隐藏实力,突破石笼的那一撞,让自己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怖,一刹之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被死亡笼罩了。

    陵月则是怔怔看着眼前纷飞的尘埃。

    他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一场局。自己今日的失误,极有可能导致十年前南疆执法司的越狱事件再次爆发。

    石笼也好,玄铁锁链也好,包括自己精心制作的符箓,如今全都破碎倾倒……而成功越狱的那家伙,却没有动静了。

    烟尘飘荡。

    烟尘尽头,躺着一具巨大如蛮牛的身躯。

    还有一袭轻飘飘的白色身影。

    后者毫不客气地一只脚踩在那蛮牛的胸膛。

    陵月神色苍白,攥着符箓的十指,有些无力……回想起来,一阵心悸。

    幸好,还有这位神秘柳兄。

    他根本就没有看清,这位红拂河特派的柳大,刚刚是怎么出手的。

    太快了。

    本以为是开始,没有想到竟是结束。

    只是……那神秘柳兄悬搭在腰侧的右手,食指中指两根手指,缭绕着刺目的光明,像是一团化散不开的炽雾。

    “案卷交接完成,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了。”

    宁奕回过头,露出了一个淳朴善良的笑容,道:“杀这些不可杀之物,我是专业的。”

第五十七章 布道者

    执法司地牢内的震动,引起了各方镇守者的注意。

    几位黑袍阎卫,直接从远方赶来,看到此地一片烟尘四溅,石笼破碎的景象,大为震惊,还以为是前些日子押入地牢的那大家伙越狱了!

    嘈杂声中,陵月抬了抬手,低声开口,示意他们不要惊慌。

    护卫们这才看清。

    一位白衣男子,踩在那巨灵宗鬼修胸膛,已然将他制服。

    “诸位不必担心。”

    宁奕环视一圈,淡然道:“陵司首,既然案卷已交接,此人我便带走了。”

    嗖的一声。

    几缕轻盈之风,缭绕地牢,四把飞剑,就这么钉入巨灵宗大汉的四肢,然后随着宁奕轻轻抬指,缓缓贴地飞起。

    驭剑之术。

    而且还是极高境界的驭剑之术!

    陵月看得愣住了。

    宁奕转身要走,他却下意识开口,道:“柳兄!”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微微停顿,陵司首苦笑道:“此案,既由天都红拂河直接调控,今日即便是南疆执法司大司首来了,也无权干涉,不可僭越。但陵某心中实在挂牵,那座无辜灭绝的村庄……若是后续柳兄需要帮助,还请千万联系陵某。”

    说着,双手呈递出一枚传讯令。

    宁奕笑了笑,没有拒绝,接过传讯令。

    陵月深深一揖,沉声道:“方才……谢过柳先生救命之恩。”

    那袭白衣只是笑着摆了摆手,收下讯令,没说什么。

    四把飞剑,一袭白衣,就此飘然离开地牢。

    陵司首神情复杂,身旁的叶小楠龇牙咧嘴,拍着红甲灰尘,缓缓站起身来,刚刚那一撞,单单是气势威压,便将她掀翻,现在浑身上下,宛若断筋裂骨,动一下仿佛便会碎了。

    女子杵着重剑,勉强站起。

    她注视着宁奕远去的背影,喃喃道:“陵大人……你说的没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位柳大先生,刚刚这一手,恐怕得是命星境的大修行者了。此案究竟牵扯到了什么,竟然惊动了此等人物……”

    “不该问的,别多问。”

    陵月皱起眉头。

    命星境么?

    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心如明镜……想如此轻易制服这杀不死的南疆巨灵宗魔头,寻常命星,可办不到。

    这位柳先生,可远不止命星境这么简单。

    ……

    ……

    南来城,一座荒山。

    “砰”的一声。

    一道巨大身影,重重跌落在山顶之上。

    四把飞剑,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不断迸发出炽烈光明,壮汉口中迸发出痛苦至极的无声嘶喊,满面大汗,几乎要消融在这炽光之中。

    宁奕悠然坐在一柄悬空飞剑之上,就这么冷漠凝视着这堕入黑暗的“巨灵宗魔头”,这一幕实在有些讽刺。

    山顶两副画面,水火分立,一边神情淡然托腮看戏,一边饱受折磨痛不欲生……相比之下,宁奕反倒像是一尊真正阴冷无情的魔头。

    这位南疆执法司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杀死的“影化”巨灵宗弟子,落在宁奕手上,如今可以非常恰当地用生不如死四字来形容。

    执剑者剑气,每一缕都能要了他的命。

    可宁奕掌控力度。

    只是折磨。

    却不将其直接焚化。

    宁奕要做的,就是让这头蛮牛开口。

    可在将他带出执法司地牢的那一刻,宁奕便用离字卷,将他嘴巴堵住,让他无法求饶,无法

    开口,就连痛到极致的嘶喊……都发不出声音。

    这就是折磨。

    半个时辰之后。

    宁奕抬眼看了眼天色,弹指拔出了四柄飞剑,只是寻常品秩,甚至有些生锈的铁剑,四方而悬,就停在巨灵宗魔头的面门之上。

    精气神已经枯竭的魔头,双眼满是血丝。

    他连动弹一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奕没说话,魔头也没有说话。

    于是四柄飞剑重新落下。

    这般折磨……再次重复了半个时辰,每一个呼吸,都宛若一个纪元,无比难熬。

    而第二次飞剑抬起。

    宁奕依旧是那悠然淡定的神色。

    魔头却不淡定。

    “别……别打了……”

    巨灵宗壮汉,望着悬坐在飞剑之上的白衣男人,声音嘶哑,道:“你无非就是想……拷问我……”

    执法司陵月的审讯内容,他这几日已经听得耳朵起茧。

    可奈何这男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明明有直接杀死自己的实力,却不动手,反而是翻来覆去的折磨。

    他宁愿就这么死在这男人的剑下!

    宁奕神情平静,依旧没有开口。

    案卷里的记录纲要写得很清楚,那座叫“清水村”的无辜村庄,满门皆寂,唯一跟清水村有关系的,就是这尊鬼修魔头。

    一桩看似简单的鬼修案卷,在宁奕眼中,并不简单。

    这案卷涉及到了影子。

    影子利用信仰蛊惑人心,如果出现了一位影化永堕者,那么与他有联系的……很可能便是十位,百位。

    这是一张巨大的网。

    永堕之后,获得不朽之生息,这些人将会成为世俗眼中的“不死不灭”,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更疯狂的机会。

    在光明密会权力缺漏之处的十万大山,究竟藏着多少影子?

    “你是来查‘清水村’屠灭案的……对吧?”

    巨灵宗魔头,见宁奕没有第三次落剑,连忙开口:“这些人……不是我杀的……我经过清水村之时,这座村子,便已是死村,空无一人。”

    宁奕眯起双眼。

    “在这之后……便出现了怪事……”

    魔头缓缓转动头颅,迸发出咔咔声响,他低头凝视着自己双手,喃喃道:“我的神念开始破碎,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似乎扎根在体内……一觉睡醒,便被押送至南来城牢狱。”

    他咧嘴笑了,“本以为,上苍眷顾,赐予我不朽之力。雷劫奈何不得,符箓打压不住,长梦睡醒,便成了第二位甘露先生……可惜,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够伤我……”

    说话之时,宁奕始终盯着他双眼,神性加持。

    此人,没有说谎。

    到这里,宁奕便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这位巨灵宗鬼修,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影化”了,对他而言,这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意外。

    然而影化的迹象,却很明显。

    只不过短短十息。

    先前的剑伤,光明烙印,都已经烟消云散。

    宁奕很确信,这鬼修已经堕落……若不直接杀死,万般伤势,都会自行愈合,只是如今神念,却并未转化。

    因为时间太短了么?

    还未来得及改变观念。

    此人与佛门大火中的永堕者不同,看起来不像是受到邪教祭祀蛊惑而自发影化的信徒。

    影子的诞生……可能会有两种渠道。

    “我明白了。”

    思忖完毕,

    宁奕看着魔头,轻轻开口。

    然后——

    他弹了个响指。

    巨灵宗魔头怔了怔。

    一场炽烈的光火,在山顶迸发,滔天的光明将这庞大的蛮牛身躯笼罩,只用了一瞬……便将其压碎,焚灭。

    整座小山,都淹没在浩荡光明之中。

    这位“大魔头”,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虚无。

    ……

    ……

    宁奕驭剑而行。

    他来到了卷宗提到的清水村,站在那村口向内望去,整座村庄一片死寂,雪屑纷飞,只是并无血腥气息。

    没有所谓的鬼修屠杀。

    这座村子……消失了。

    宁奕取出一枚宝石,缓缓摩挲,神情凝重。

    这是陆山主从龙皇手中抢夺而来的时之卷!

    离开龙绡宫后,宁奕一直以神念炼化……只是这“时之卷”的炼化过程,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缓慢一些。

    炼化时之卷,需要的,似乎不只是时间。

    身为执剑者。

    但即便没有完全炼化……宁奕也可以先行调动一部分的力量。

    时之卷荡漾出一圈涟漪!

    整座清水村的时空,在宁奕面前,缓缓扭曲。

    纷纷扬扬的雪屑,先是凝滞,然后再是一枚枚,从屋顶,檐角,倒流而回,掠回穹顶。

    宁奕静静看着清水村。

    他仿佛化为了虚无……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当初在树界殿堂,看到母亲过往,便是这般感受。

    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无法改变过往所发生的事实。

    他只能旁观。

    清水村的雪屑从屋脊上逆流而回,执法司小队,巨灵宗魔头的身影穿插掠过……由于时之卷尚未炼化完整的缘故,回溯到半月之前,宁奕已经有些吃力。

    在时之卷抵达极限的那一刻,宁奕抬手,长长吐出一口气。

    时空定格,恢复到正常流速。

    清水村内的水井,还未冰冻。

    整片村庄,虽在凛冬,却是欣欣向荣。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来来往往。

    幸好……时之卷的回溯,追溯到了清水村消失的真相。

    宁奕犹如一道幽灵,一缕亡魂,站在这错位的时空,缓缓漫步。

    他凝视着这村庄内的老人,妇女,孩子……不知是何原因,这清水村内却没看到一位男子。

    村口有嘈杂声音响起。

    “传教要开始了。”

    “使者大人来了……”

    一道道激动声音响起,老人妇女,带着孩子,向着一处汇聚。

    一位披着巨大黑色麻袍的年轻女子,双手捧着一本古籍,她并未开口召集,四方群众却主动向她涌来。

    人齐之后。

    女子双手合十,压在书籍之上,做了一个轻轻躬身的礼仪。

    而这清水村的老少,竟然人人都跟随女子,行云流水地做了这个动作,看起来很是熟练。

    女子柔声开口,俨然要开始布道。

    “今日要教给大家的内容是……”

    传教。

    不等声音落地,宁奕皱起眉头,神情阴沉下来。

    他快步穿过不存在的人群,径直向着那袭黑袍走去。

    正当宁奕想要看清那女子面容之时。

    或许是巧合。

    那女子缓缓抬起了头。

    隔着不存在的时空,四目相对。

    宁奕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第五十八章 执剑者与光

    清水村的时空,在宁奕抬眸的那一刻,宛若凝固。

    披着宽大黑袍的女子,生着一副还算清秀的面庞。

    宁奕一眼就认出了她。

    “小昭?”

    当然没有回应。

    时之卷映射而出的时空,独立运转着。

    捧着古书的小昭,在众人拥簇下,缓缓念着经文。

    “颂光明者,可见长生,可得庇护,可照辉光……”

    宁奕沉默听着,他可以确信,小昭在此地传授的教义,绝不是道宗或佛门里的信仰,在这份古书教义中,虚构出了一个所谓的“光明神”,信奉者可得神灵垂青,光明照拂。

    这与道宗与佛门的道统大相庭径。

    西岭东土的两大宗,至少都主张“人可渡己”,而小昭所谓的“光明教义”,却是光明神拯救诸生,只需交付自己,便可抵达彼岸。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就是一门邪教。

    仔细听完,宁奕觉得有些古怪,小昭宣传的这份教义十分粗糙,而且经不起推敲……

    而那些信徒,偏偏听得如痴如醉,极其入迷。

    到最后,一个一个,心甘情愿,跟着小昭离开了自己的村子。

    “时之领域”缓缓散开。

    宁奕站在清水村前,沉默不语,通过时空回溯,他查明了整个村子消失的真相……这些人压根就没有死,而是被小昭带走了。

    比起小昭布道的这份香火信仰,宁奕更在乎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者。

    徐清焰。

    她也来南疆了。

    解除时之卷领域后,宁奕在村庄内环顾一圈,他停留在村口水井之前,皱眉俯瞰,水井幽暗,覆了一层薄雪。

    以山字卷汲取了一滴雪水之后,宁奕端详片刻,毫不犹豫,直接取出了那枚陵月交付给自己的传讯令。

    ……

    ……

    “咚”的一声。

    两天未曾合眼的陵月,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腰间讯令震颤的那一刻,他便陡然弹起,神采奕奕。

    身旁恹恹不振的叶小楠,被吓了一跳。

    少司首大人,这也太精神了些?

    “柳兄,请讲。”

    陵司首长长吐出一口气,忍不住笑了,他赌对了。

    这位柳兄,果然还是会用到执法司力量的!

    传讯令那边响起宁奕的声音。

    “巨灵宗的弟子我已杀了。你们可以在卷宗报告上完成记录,他死得很彻底,连尸骸也没有留下。”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已经死了。

    “既然被柳兄杀了,那么我们便也放心了。”陵月很聪明,笑道:“执法司地牢的记录,不用担心。”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南来城压制南疆鬼修多年,如今巨灵宗所在的具体地址,应该有吧?”

    这一言,却是让陵司首神情缓缓凝重起来。

    陵月沉声道:“柳兄何意?”

    “清水村内,有不明污秽。”宁奕眯起双眼,道:“若不慎服用,或许会导致异变……”

    “异变?”陵月瞬间警惕起来,问道:“那鬼修之所以杀不死,并非是因为巨灵宗功法,而是柳兄所谓的‘污秽’?”

    所谓的异变,自然就是影化。

    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宁奕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以不容拒绝地口吻吩咐

    道:“这些‘污秽’是为何物,尚不可知,还需仔细调查。切记,此乃大隋一等机密,不可外泄给第二人。”

    陵月背后已经有了一些冷汗。

    “柳兄要清查巨灵宗?”

    他有些想不明白,既是村内污秽,与巨灵宗又有何关联。

    “十万大山,律法由皇权来定。”

    宁奕平静道:“我要你即刻动身,带领执法司人马,攻打巨灵宗山门,这些鬼修作恶多端,清水村失踪案便与他们有关……若遇到打杀不掉的,传讯于我,我自会赶来。”

    收起传讯令。

    宁奕默默凝视着掌心悬浮的一团黑雪。

    这团黑雪。

    便是山字卷提炼出的“污秽”,亦是先前那魔头影化的关键……这清水村井内的水源,竟然内蕴黑暗邪力。

    看来自己先前的猜测,的确没错。

    堕落成影,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自发堕落,通过传教方式,污染精神。

    还有一种,便是以物质污秽,感染同化。

    末日终谶内倒悬涌灌的“天海”,便是极致的漆黑之色。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催动神性,将黑雪彻底击碎,湮灭。

    刚刚在传讯令对话中,宁奕对陵月说了谎。

    清水村人口失踪的案件,其实查到此步,已经十分明确了。

    那鬼修只是一个路过者而已。

    而宁奕之所以命令陵月带领人马攻打巨灵宗,其实有两个目的。

    一来,宁奕的确想试探这座鬼修山门的虚实,看看影子邪教如今在南疆究竟扩张到了何等程度。

    二,则是宁奕需要转移执法司注意力。

    他决定以时之卷,不断回溯,追溯气息。

    自己孤身一人……去追查清水村那些人的去向。

    ……

    ……

    十万大山,层层叠叠,有如环形。

    越往深处,瘴气越重,毒物越多。

    凡俗之人,依山傍水,住在南疆之外。

    即便是修行者,也不会轻易深入。

    就在南疆十万大山入口之处。

    两座云雾缭绕的长岭撞在一起,开口 交接位置,犹如刀凿斧刻一般,倾出一线天,细密辉光渗透雾气,灰蒙蒙泼洒而下,即便是凡俗之人,也不难涉溪而过,而走到尽头,视线便会豁然开朗……

    木屋林立,悬崖而生,瘴气盘旋却不得入。

    古木斜立,鸟雀清鸣,可谓是一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抬起头来,便会看到,一块广阔石台,切面平整,犹如托盘,悬在半山之上。

    这些木屋,林居,都建在石台之下。

    数百近千人,就在此地生活,俨然形成了一个大型古镇。

    而此时,天色将暗未暗,这些人汇聚在石台之下,披着大袍,诚恳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但颂光明,可得长生,愿得庇护,只求辉光……”

    “神女,请庇佑我们吧……”

    他们向着石台祈祷。

    眼神望向石台上方,双眸之中,隐约有一抹狂热。

    在石台最高处,立着一袭风华绝代的黑衫,半面被皂纱遮掩,仅仅是一双眼眸,便足以颠倒众生。

    那,便是他们信仰的神女!

    “小姐……”

    小昭抱着古书,来到

    徐清焰身旁,语气甚是疲倦,沙哑道:“这座山峡,如今已容纳一千两百人了,抵御瘴气的阵纹已经到了极限……再这么下去,阵纹最多还能支撑三天。我们,还要坚持下去吗?”

    她的声音不乏苦涩。

    小昭其实更想问……小姐,我们还能坚持下去吗?

    石台女子沉默不语。

    她抬起头,看着将暗的天色。

    天光晦暗,远方响起哗啦啦的溪水荡漾声音。

    小昭神情顿时阴沉下来。

    有外来者闯入,破坏了这座幽谧天地的寂静。

    一只手掌,轻轻按住小昭。

    风声吹过山野,吹动林木,草叶。

    好似鸣奏一首琴箫乐曲。

    任凭黑纱随风而动,徐清焰独自向前走了一步,走到石台边缘尽头,像是一只登凌绝顶的鸟儿,看起来极其危险,再往前走一步,便会坠落山崖。

    山下的围簇信徒,紧张地回过头。

    只见两座山峡撞击而成的一线天,幽暗之中,缓缓驶出一柄飞剑。

    一袭白衣,立于飞剑之上。

    宁奕撕去了自己的面皮,在风声萧萧中悬停在石台之上。

    五年之后,再度重逢。

    ……

    ……

    踏入这座峡内世界,看到徐清焰,还有这些信徒的那一刻。

    宁奕便知道……自己原先的猜测,是多余的。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影子的气息。

    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影化”的痕迹,而与那巨灵宗魔头不一样的,则是他们身上的“黑暗”,有着被清除,融化的迹象。

    如果说,“影化”是一种病症。

    那么这些人,还有药可医。

    徐清焰,就是他们的药。

    也正是小昭宣传的那份粗糙无比的“教义”,将他们从永堕之前,拉了回来。

    如果说,宁奕生而执掌剑骨,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执剑者。

    那么,徐清焰生而为神,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象征光明。

    执剑者与光。

    宁奕与徐清焰。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天幕暗沉下来。

    一缕璀璨的华光,从徐清焰眉心亮起,她与宁奕对视,抬起一只手,摄出了一缕炽光,缓缓泼洒……这场光雨,如甘霖一般纷纷扬扬落下。

    永堕之信徒,得见光之神迹。

    他们虔诚行礼,奉上自己那份微薄的香火信仰,以此作为交替。

    光与影对立,一面增多,另外一面自然减少。

    宁奕神情有些复杂。

    原来在自己眼中看来,那份要凡俗之人献出自己,献出一切的“邪恶教义”……在另外一面,则恰恰相反。

    这份教义,体现出了巨大的意义。

    居住在此的信徒,之所以能够被拯救,便是因为他们完全交奉了自己。

    道宗和东土的信仰,无法对抗影子,因为它们仍然赋予人“可能性”,而被影子污浊的生灵,已经不存在“可能性”。

    恰恰是这份粗糙的光明教义,直接暴力地摧垮了影子邪教在心灵上的统治。

    撰写这份光明教义的女子,对着人间播撒甘霖。

    做完这一切,她有些疲倦了,望向宁奕,仍是露出笑容,轻声道了四字。

    “好久不见。”

第五十九章 一人,屠杀一宗门

    “好久不见。”

    石台下的信徒,怔怔看着这一幕。

    飞剑上的男人,来到神女面前。

    神女竟然卸下了遮在面容上的皂纱!

    这些年,徐清焰一直以皂纱遮面。

    可唯独对于宁奕……她没有遮掩真容的习惯,永远坦诚相待。

    五年岁月,弹指而过。

    时光并没有在徐清焰容颜上留下痕迹,她一如五年前那般绝美。

    “小昭,你先去忙吧。”

    徐清焰柔声开口,婢女抱着古书,默默低头,动作僵硬地徐徐退去。

    “宁先生,进来叙吧。”

    石台尽头,是一座开凿而出的山腹洞府,阵纹缭绕,神性氤氲,一片光明。

    宁奕在洞府内找了一处坐下,他轻声笑了笑,还未开口,一杯热茶被徐清焰递了过来。

    “谢谢。”

    宁奕捧着茶盏,一时之间有些无言。

    他追查影子邪教而来,可怎么也想不到……在南疆这等蛮荒之地,早就有人默默对抗着影子,不求名不求利。

    “举手之劳罢了,没什么好谢的。”

    徐清焰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她顿了顿,问道:“你是追查清水村案卷而来?”

    宁奕怔了怔。

    “不必惊讶,毕竟……南疆拢共就这么大。”

    徐清焰低眉笑了笑,“我还知道,执法司也在追查这桩案卷。关于影子的秘密,肯定是要瞒着他们……而且清水村类似的失踪案,不是一次发生了,这些人如今都在小石山住下,凭执法司一己之力,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宁奕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知道,徐清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清水村的案例,不是一个偶然。

    南疆十万大山中,存在着一个“稳定传播”的精神污染源,一个尚未落网的黑暗布道者。

    的确,若不是自己有天书相助。

    想找到此地……亦是十分困难。

    “这些人的精神,其实并不稳定。”徐清焰坐在洞府内,向外面投去担忧目光,道:“永堕之后,会变得暴躁,易怒……我撰写的光明教义,虽然粗糙,但能够安抚他们的情绪,起到奇效。”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光明教义,某种意义上也是‘邪典’,只是想要对抗黑暗……除了以暴制暴,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做得很对。”

    宁奕很清楚,光明教义不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而且在徐清焰身上,真的存在着所谓的神迹。

    他第一次看到,堕落之人,尚有回头之路。

    “说不定……这些人,能够完全驱逐心中黑暗。”宁奕看到了希望,但徐清焰却摇头,道:“太难了,万物皆对立而生,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我来到南疆,这几年来竭尽全力,只能与影子勉强抗衡。”

    “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一个无辜村庄被感染堕落。”

    徐清焰皱眉道:“有一位捉不到身形的‘布道者’,利用这些无辜人的信仰,收集愿力……它似乎是想借用愿力,来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

    说到这里。

    宁奕立即想到了灵山的“阿依纳伐”!

    “我和小昭形单影只,收留了一千余人。”徐清焰黯然道:“真正被感染,堕落之人,数量恐怕很难想象。”

    十万大山,到底有多少无辜百姓,被拉入深渊?

    此地鬼修横行

    执法司所能做的,最多只是通过一座南来城,镇压意图北上的鬼修,防止大隋境内城池惨遭荼毒。

    而南疆山内,这些无辜者的生死……便很难照顾。

    于是这些“失踪”的凡俗性命,便算不得性命了。

    “这几年,我一直想抓住这个布道者。”

    徐清焰摇了摇头,道:“对方非常狡猾,犯案没有规律可寻,稍微迟一步,便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庄……所以这一次,我命令小昭,提前将清水村的百姓带走。”

    宁奕接道:“然而也正是这一次提前行动,导致被执法司盯上。”

    “嗯。”

    徐清焰笑道:“不过既然你来了,便不算什么了。”

    宁奕如今与天都的关系,想要抹平一桩案卷,无比轻松。

    “那是自然。”

    宁奕转头望向洞府之外,道:“你们的阵纹……似乎很难继续支撑了。”

    “因为空间有限的缘故,屏蔽气机的阵纹,已经抵达极限了。”徐清焰淡淡笑道:“我在寻找那位黑暗布道者,那人也在找我,这是一场猫鼠游戏,谁先暴露,谁就输了。”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事,他从洞天内取出一枚纤细的黑色雪屑,动用山离之力,使其悬浮在掌心,道:“这是清水村井内的残渣……我在执法司地牢内,发现了一位被‘物质感染’的永堕者。除了布道传教,影子还有第二种感染方式。”

    徐清焰神情凝重。

    她缓缓伸出指尖,触碰黑雪。

    神性与污秽接触的那一刻,迸发出“嗤”的骤烈声音,火光四溅,黑雪极速消融,化为虚无,就此湮灭。

    “你……似乎很陌生。”宁奕感觉到了不对。

    “过往五年,我没有见过这东西。”徐清焰抬起头来,直视着宁奕眼睛,道:“今天,是第一次见。”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这太奇怪了。

    太不符合之前的认知了。

    “如果说,那位布道者先前便执掌着这种物质……他何必大费周章?”徐清焰困惑道:“直接以黑暗之水,污浊肉身,使其堕落,这才是最省时省力的办法。”

    便在此时。

    宁奕腰间的传讯令陡然震响。

    “柳兄,大事不好。”

    陵月的声音听起来甚是焦急,道:“巨灵宗山门,出现了大量不死者。”

    “巨灵宗山门?大量不死者?”

    传讯令的内容,宁奕并没有隐瞒,所以徐清焰也听到了陵月的声音。

    宁奕极快解释了自己的安排,布置。

    “那位藏在暗处的黑暗布道者,蛰浅多年……恐怕早已在南疆织下一张大网,只等收网之时。”徐清焰蹙起眉头,快速道:“你踏入大山,再加上执法司此次雷霆行动,定是惊动了他。”

    陵月的催促传讯,再一次响起:“柳兄……若能收到消息,还请速来巨灵宗山门,执法司死伤惨重!”

    这一次,陵月将巨灵宗山门坐标报出。

    宁奕站起身。

    他与徐清焰对视。

    在那一瞬间,宁奕传了一道神念。

    “去吧。”

    读完神念,徐清焰笑了笑,捋起发丝。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

    ……

    巨灵宗山门,一座雪白阵纹,笼罩巨山。

    此刻护山大阵

    ,被打得支离破碎。

    漫天剑光,在巨灵宗上空缭绕,一片打杀之音,满地尸骸,大旗破碎,血肉横飞。

    执法司,即便只是大隋皇权滞压在南疆的一只分支,也绝非巨灵宗这等宗门,可以平视之物。且不提星君境界的大司首人物,单单是少司首出马,便足以打得巨灵宗丢盔弃甲。

    而今日这一战,则战况惨烈。

    血气冲天三千里。

    漫山遍野,倒下的,不仅仅是巨灵宗的鬼修弟子,还有许多执法司内修行者。

    原因无他,这些鬼修,平日里修行体魄,极其耐打。

    可今日,已不是耐打两字可以形容。

    被剑气砍断手臂,可以断臂重生!

    削掉脑袋,依旧挥舞着大斧战斗!

    这简直就是不死不灭的妖魔!

    执法司这边,再如何能打,终究是凡夫俗子,面对这不畏生死,以死换伤的异魔,顷刻间便落入下风。

    战局惨烈,急转直下。

    一切的改变,从一袭白衣出现的那刻开始。

    巨灵宗山门之处,一个相貌平凡无奇的白衣男子,不知从何而来。

    他皱眉看着这满山鲜血。

    年轻人背后悬着十柄飞剑,品秩更是毫无出奇之处,甚至隐约可见斑驳铁锈。

    不见他如何动作。

    “嗖”的一声。

    一柄飞剑,洞穿虚空而来,直接穿透一尊魔头的厚实胸膛。

    那剑杀不死的魔头,当即炸开!

    化为一蓬血雾!

    正与魔头厮杀的执法司修行者,目瞪口呆……这就,死了?

    炸开了,只剩下沸沸扬扬的血雨。

    显然是死的不能再死。

    当杀力够强,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杀的!

    宁奕神情阴冷,负手而行,他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并没有全力催动“驭剑指杀”。

    否则,此刻便是千剑出山!

    莫要说这些境界卑微的永堕者……整座巨灵宗山头,都要在须臾之间被抹平!

    十把飞剑,稍显单薄地掠行在巨灵宗山野之上。

    每有一缕银线掠过,便有一尊魔头炸开。

    千丝万缕,缭绕翻飞,宛若蝴蝶,令人眼花缭乱。

    每一剑都无比精准,每一剑都极其狠厉!

    宁奕一人,屠杀一整座宗门!

    执法司这场本该败退的战争,因为宁奕的到来,完全拧转了局势。

    执法者们怔怔看着那一袭白衣,踩着血染石阶,登山而上。

    山顶,一名红甲女子,沐浴鲜血而立,她满面泥泞,却不知疲倦,拔动重剑,斩向这座山头最大的那个大家伙。

    那大家伙,足足有三丈之高,真正堪比一尊金刚。

    叶小楠杀红了眼。

    她是一个莽夫,只知道出剑,砍杀!

    若对方不死不灭,砍断四肢,可以再生……那她便砍到断肢不能再生,鲜血无法再流!

    “砰”的一声。

    重剑锋锐已折。

    叶小楠气力也已竭尽。

    最后一斩,重剑应声而断。

    宁奕第二次,出现在她面前,只是一挥手。

    一阵劲风席地卷过——

    剑刃叮叮当当的脆响,交织成一曲强有力的奏乐。

    那三丈高的黑暗金刚,连怒吼都来不及,瞬间被十柄飞剑卷中,炸成一蓬破碎的血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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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