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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淡墨青衫     大魏王侯txt下载     大魏王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五章 鼓吏

    在晨光初启之时,天气已经相当炎热了。

    院落外间隐隐传来蝉鸣声,还有鸟儿的叫声,都不是很响亮。

    由于外围大面积烧荒,建造房舍时也砍伐了四周相当多的树木,除了建筑所需外,也是设立警备区域的考量。

    树木稀疏,鸟儿都似乎少了很多,早晨时只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鸟鸣声。

    在太阳出来后不久,草叶上的露珠迅速被蒸发了,然后夜晚和早晨的清凉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令人懊恼的炎热。

    在这种暑气逼人的时节,就算是清晨的太阳也令人感觉炙热,地面上似乎有水蒸气被阳光蒸发了上来,这就是东藩,不光阳光猛烈,还有令人更加难受的湿热闷热之感。

    在人们推门出去之后,感觉到一阵强风拂来,使得这种闷热感要稍微减弱了一些,所有人都被汗水濡湿了身上的袍服,就算是衣着单薄,所有人都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这时第二轮鼓敲响了。

    鼓声一如往常,节奏并没有变换,但所有人都感觉鼓点声象是更急促了些,兴许是心理作用,但男子们纷纷解下腰间的皮囊,将刚刚打出来的井水倒在嘴里,用来滋润干涸的嘴唇和火烧一般的喉咙。

    百户官厅的打鼓人是一个伤残军人,同时他还是百户官仓的管理员,因此他有一个攒典吏的身份,每个月的俸禄并不算少。

    这个攒典吏是在江滩一役时受的伤,被长?刺穿了大腿,此后他就不能正常走路,需要架着拐才能正常行走。

    在打鼓的时候,他将单拐放在一边,拿起鼓槌敲响大鼓,这面鼓的用处很大,集结百户中的男子去修路,或是下田做活,或是集中讲话,一般来说鼓点声的用意不同,有时候只召集男子,有时候是男妇皆至,只要是成年的丁口就要集结,有的时候则是集合全百户所有人,包括老人和孩子。

    打鼓人的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他走路要比平常人费力的多,因为要撑拐行走,如果不小心用了右腿,那么就会有一种钻心的疼痛。

    但就算是在雷雨天气,他的腿疼痛难忍的时候,这个打鼓吏也没有后悔过自己做过的事情。

    可以说,他这一生最庆幸的事情就是参加了南安团练,能够身处其中,被君侯率领,身边全是意气相投的伙伴们。

    如果他要怀念的话,绝不会是自己悲惨的童年,吃不饱,那些菜叶子和饭糊糊都是掺着水,稀的能照见人影,他才能走路就得下地干活了,全家老小从年头忙到年尾,但还是吃着杂粮野菜,精粮只有在过年和生日时吃上两回。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在二十不到的年龄娶了亲,父母象是松了口气,但他本人知道,无非是再一度的轮回,他的儿子也是吃着杂粮野菜,也得在能走路时就帮手干活,过这种永远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在击鼓之后,攒典吏歪在一边坐着,看着大股的人群从各自住处的巷子里涌出来,人们穿着夏布衣袍,有一些人戴着铁盔,有一些人不顾炎热披着皮甲或绵甲,大半的人持长?和拿着各式武器,剩下的人全部持着弓箭。

    大街小巷里涌出来的全是十七八到四十多岁的壮丁,数百人在小旗的旗帜下聚齐,然后汇总到百户旗下。

    接着激昂的鼓点声响起,百户率领全部壮丁列好阵列,然后迈步向环岛大道走去,那里已经有另外的百户在站队聚集了。

    由于战事的原因,每五个百户编成一个千户,这里的百户会聚集在一个千户旗下,排开纵队,形成一个个方阵阵列,接着人们会跟着千户旗行走,赶向花溪和南安溪一带驻守。

    在那里壮丁们会忙碌整天,练习?阵,弓手聚集在两翼,不停的演练战术和练习射箭。人们都是忧心如焚,不光是担心海盗来袭,也更加担心南安侯的病情。

    这事情并没有瞒骗大家,君侯是那种闲不住的人,岛上的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君侯骑马经过,不管是去农田还是去海边,或是去各个工厂,南安侯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一两天不露面还可以接受,超过三天看不到南安侯,傻子也知道出事情了。

    南安侯感染时疫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迅速在岛上引发了相当强烈的情绪。

    还好医生每天出脉案,每个百户官厅在傍晚时会召集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皆来旁听,人们知道病情的发展,知道头两天君侯在高烧,第三天时退了烧,但还是没有脱离危险。

    每天晚上,很多人自发的在村里的土地庙前烧香祷告,很多官厅的百户和吏员们得看着自己的官户居民,很多人不惜用自残的办法替南安侯祈福,有几个人得逞了,后来南安侯府不得不出了严厉的告示,这样的办法不会上邀神明,反而会使神明降罪,南安侯知道了也会心情不安,影响君侯的康复,用这种办法,才止住了岛上狂热的情绪。

    但人心不可能安定了,甚至包括府军将士们。

    这几天备战照常进行,人们在官道附近挖了大范围的壕沟,配合南北两堡和东西两堡,安装了大量的强弩,同时制作了大量的箭矢,也在准备药材,设立救治包扎的医院。

    一切准备工作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秦东阳等武官每天带着府军将士在进行战阵演练。

    但很明显,所有人的精气神都不是很饱满,看的出来,相当多的人睡眠不好,每天都顶着黑眼圈在做这些事。

    人们戾气很大,经常有壮丁们在做事的时候打起来,有一次甚至引发了百人规模的斗殴,后来不得不出动府军将士将打斗的两边给分开来。

    这在岛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一则是规矩很严,打架斗殴可能会引发严重的后果,甚至会被从岛上除名,这是人人都不能接受的后果。

    这种事的发生只说明一点,人心浮燥,规矩已经不是那么严密的约束每一个人。

    甚至府军将士也一样不安,只是他们长期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接受严格的军法约束,他们比平民更能接受命令,他们是被制度化了。

    府军将士表面上一切如常。

    在南安侯病倒的这几天内,南安侯府在澎湖,福州,泉州一带重金购得一些皮甲和绵甲,勉强给持长?和刀牌的士兵装备上了甲胄。

    商人们带来最新的消息:大量的禁军和厢军在福州和泉州一带布防,显然是福州的高层们也听到了海盗将要来袭。

    在这个年代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偷袭,大海上往福州这边的航线是这个时代最热闹的航线,没有之一。

    而东藩的人们发觉,福州的军政大员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东藩的安危。

    这个岛被遗忘了,彻底抛在了他们的脑后。

    这种消息,除了带来不安和愤怒之外,对岛上的情形当然是毫无帮助。

    人们明白只能依靠自己时,并没有迸发出更强烈的热情。

    确实是如此,人们知道在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使众人逃离,大量的人员需要的不光是一条小船,还要有足够的清水,粮食,到了福州泉州漳州也并不安全,要是大量的人逃离了,海盗很有可能会转向到福建路的沿海去抢掠,到时候一样会很危险。

    如果进一步的往内境逃跑,需要的就是大量的钱财,要不然这种逃跑就是送死,这个年代可不是后世,几里路内就有多少家小超市和店铺,人们只要拿钱出来就能购买到充足的生活用品。

    这个年代的人们身体抵抗疾病的能力不强,没有足够的医药,一场小病就足以致命。同时缺衣少粮,没有交通工具,经常几十里内没有任何补给食物的地方,只能到村庄去乞讨,多半时间也讨不到什么东西,因为村民们也相当贫穷,就算他们想要帮助这些逃难的人也没有足够的实力。

    在历史上的大乱时期,白骨暴于野并不是夸张的说法,被直接杀死的人只是少数,千万人规模的死难多半是死于战乱之后的饥荒,逃难途中倒毙的人远多于被直接杀死的人。

    东藩岛上的人们既缺乏必胜的信念,也知道没有逃走的可能,他们更多的是在内心充满着悲凉。

    就如这个炎热的早晨,这种气候在此之前人们都可以容忍。多流汗无非就是多饮水,这年头的人没有后世那么娇贵,只要晚上打开门窗,有海风吹进屋子,能够睡个好觉,不至于被热的睡不着,那人们也就没有多少可抱怨的。

    而现在人们在聚集的时候总是在大声咒骂,骂海盗,骂天气,骂所有看不惯的一切。

    这种时候的咒骂并没有显示出同仇敌忾的精气神,反而使人心更加散漫了。

    总有一些人在做着两手合什的动作,人们都知道这是在祈祷上天保护,只要南安侯能够在海盗到来前好转, 那么一切都会变个模样。

    但南安侯能好起来吗?

    没有人能知道,甚至陈长年这个医官也根本不敢打这种包票。

    攒吏歪斜着身子倚在墙边,鼓槌丢在地上,他感觉到右腿有一股钻心的疼痛,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从成年之后没有哭泣过,对穷人来说哭泣是一种奢侈的情感,很多人亲爹死了也只能干嚎,他们的眼泪在成长的过程中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在此时此刻,他捂着脸,肩膀耸动着,泪水从手指的缝隙中不停的流淌出来,他哭泣着,象个孩子一样无助。

第三百七十六章 转移

    张明亮和家人在路过百户官厅时,看到了大鼓旁边哭泣的攒典吏。

    很多人看到了,不少壮丁都是眼角湿润,一些漳州过来的流民壮丁对徐子先的感情相当深厚,他们有一些家庭还是在南安侯挑选少年牙将时就改变了命运。

    现在想到君侯生死难测,很多人眼角也湿润了。

    不少人庆幸这时候没有妇孺在,否则定然会哭声一片。

    这是最近一阵子常常发生的事情,经常是一个人毫无征兆的哭出声来,接着会引发群体性的情绪崩溃。

    并不是说徐子先在众人心目中的威望已经到达如此地步,事实上很多人只是略有尊敬和信赖之情,毕竟徐子先真的是一位很优秀,很替百姓着想,做事有章法,让人觉得安心和信任的主上。

    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自身。

    很多百姓是抛家舍业来到东藩,因为在这里有更好的前途和未来。

    为了父母,妻子,儿女,为了所有美好的一切,人们在这里奋斗,哪怕更加劳苦,但希望始终留在心间。

    而南安侯的安危,实在是和这些人所有的一切相连。

    不光是现在的住所,田地,农具,骡马,还有所有的与美好未来相关的一切。

    所有一切的希望,所有对未来的期盼,所有此前的努力,汗水,甚至是流血和牺牲。

    一切显得那么的不值得和荒诞可笑。

    很多人害怕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如果这一切全毁了,是不是还值得再重新开始?如果明年再来一次海盗,又会如何?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并且是相当的大,很多人在愤怒的同时,也是被绝望和沮丧等负面情绪给击跨了。

    不夸张的说,如果现在传出徐子先垂危的消息,不等海盗来攻,东藩会直接跨掉,会有无数人涌到海边,什么都不要了,只求能够返回大陆。

    人心很微妙,是振奋还是瞬间崩溃,只是在于人们想要得到什么,是得到了,还是最终感觉失去了。

    张明亮神色也是相当的难看,他的妻子小声抽泣起来,一儿一女都是半大年龄,两个孩子又是好奇,又有些担忧。

    “哭甚。”张明亮道:“已经通知我们去疏散点了。海盗不可能在东藩久留,府军和民壮团练加起来五六万人,人人均有弓箭兵器,就算打散了也不是好啃的,是块硬骨头。海盗在外围荡一圈,抢的差不多也就走了。我们全家先避着,海盗走了之后再说。”

    张妻眼圈通红的道:“俺倒不是怕在岛上被海盗逮着,这岛这么大,哪能容易就逮着俺们一家人。俺是担心岛上败了,土著,败兵,到时候乱哄哄的……”

    张明亮内心也是颇为不安,但他不喜欢妻子的这般说法,当下断然道:“南安府军都是君侯一手带出来的,平时教着读书识字,讲那些忠臣孝子的故事,他们就算成了败兵溃兵,也坏不到哪去。另外便是,岛上的武官都得人心,平时和兄弟朝夕相处。不似那些禁军武官,高高在上,不把部下放在眼里。厢军武官,平时营里见不着人,都在驻地各处赌钱,追欢买笑,拿兄弟的血汗饷钱去挥霍,南安府军,绝不可能!”

    先时张明亮说这样的话是安慰妻子,但是越说便越发觉得甚是有理,越说便是腰杆挺直,声音也逐渐洪亮起来。

    “说的也是。”张妻放了心事,她女儿十三了,已经出落的婷婷玉立,楚楚可人,若不是出了事,这会想必已经有人不停的上门说亲,若是在战乱中被人上了眼,那真是死都不甘心的惨事。

    儿子十二,白白胖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若是儿女遭遇不测,张妻感觉自己就是能活下去还不如死了的好。

    她原本就惴惴不安,再看到适才的场面,一时间便是直接失控了。

    “我们是往南中去。”张明亮心思略定,他感觉自己的判断无错,便是战败,军队也不会溃散成乱军,成为那种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乱军。

    岛上的人绝不会如此,这是一个底线。

    况且到时候南安侯也可能会跟着转移,秦东阳等人也会继续控制军队。

    岛上的李仪和孔和傅谦等人,威望也并不低,很多低层军官就是从南安团练一路跟过来,对这些文官也充满尊重,李仪照样能拉出一只队伍,控制其余的散乱兵马。

    这还是最差的情况,只要南安侯不死,甚至府军还很有可能战胜敌人。

    张妻点了点头,张明亮继续道:“往南中,岛北,这些地方已经有了简易的道路,军队来回走过多次,不算太危险。况且疏散也不是咱们一家,有几百家官吏和军官的家属算一波,上头派了一个哨的府军和一个都的团练跟着护卫。要紧的是叫咱们带着帐篷,帐子,身上要涂一些防蚊虫的药材,到了营地要燃烧药材驱蚊。这些事都很要紧,也很管用。军队来回拉练,最后一趟没死一人,也没感疫病的,说明还是管用的。干粮咱们自己带一些,军队会带几十头骡马背着粮食,清水每人身上都要带个水囊,遇着干净水源就自己补,千万甭忘了……”

    张明亮说了一气,感觉没甚遗漏,内心慢慢安定下来。

    他们是往一百五六十里外的中部转移,那边已经有了一个简陋的军队永备营区,是军人们烧荒后砍伐树木建造,有几十间屋子,外围有栅栏,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定居点。

    在当初兴造定居点时,不少人不太理解,连张明亮都听到了满耳朵的怪话。

    毕竟军队拉练过去再拉练回来,没必要在那里造房子。

    中部那里没有南部港口的条件好,很多地方海岸太高,要么就很陡峭,或是海水近岸太浅,不利船泊停靠。

    据听人说,再往岛北走,那里又有大片的天然良港,但那边的土著也很多,有一些部落在平原地方耕作,实力比南部的山中土著要强的多,并不好惹。

    ……

    由于军队多次往返拉练,起初的几十里路相当容易走。

    这一片区域的溪流相当多,往北去的河流也并不少。

    总体来说,东藩这个大岛除了山地较多之外,几乎无可挑剔。

    大片的平原区并不缺水,充足的日照使得作物长生有着先天的优势,在后世东藩就是茶叶,水果,还有水稻生产的重要基地,糖类生产也是全球有名的大型基地。

    张明亮等人基本上是沿着近海岸的平原区行走,到第二天时,更多人跟过来汇合。

    整支队伍大约有五六千人,多半是官吏,将士们和技术人员,包括医官,兽医,工匠们的家属。

    整个岛上的好几万平民已经开始沿着不同的路线疏散撤退,眼前这支队伍会撤到最远处,距离南安三百多里的路线会陆续安置这几千人,条件当然相当困难,甚至有些危险,但如果府军战败,离的越远就越安全。

    为了使官吏将士安心,他们的家属算是最早一批撤离,并且走的路线是最安全的这一条。

    在此之前,辎兵赶着骡马,沿着三百多里地,每隔二十里就设立了一个补给点。

    有大量的粮食,干柴,锅灶,当然附近还有水流。

    由于走起来相当困难,队伍冗杂漫长,充斥着老弱,所以走十几二十里地就会停止休整一段时间。

    在走了好几天之后,张明亮等人就开始不断的打听消息,最新的消息并不太叫人安心。

    海盗前锋明显越来越接近,已经进了福建外海,现在东藩,澎湖,到福州泉州的航道已经接近停滞,大量的商船都纷纷躲避到各处避难,只有少量的渔船因为渔民不劳作便不得食,还在勉强于这些海域捕鱼,但渔民们也知道要随时躲避,所以数量也比正常的时候少了很多。

    消息陆续被传递过来,最多再过一两天,海盗的前锋会到福州和澎湖附近,气氛已经十分紧张了。

    福州,泉州,漳州,这些近海的军州已经全部宣布戒严。

    港口封闭,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城池内宵禁,防止海盗的细作在夜间生事。

    如果港口附近出现海盗船,那么所有军州会关闭城门,任何人均不得随意出入,只有官府的传骑可以拿着文书出城,城门内会有堵门的守城车,还有沙包麻袋等物,一旦事态紧急,则会在最短时间内彻底闭门。

    这当然相当荒唐可笑,大魏一路安抚使,镇守亲王,未曾想着主动出击杀敌,保护境内的百姓,反而只想着坚壁清野,紧固城门,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可言了。

    至于东藩所遭遇的威胁,当然是被这些大人物们彻底抛在脑后,完全没有人提起了。

    消息传过来并没有使人安心,只会使人更加的害怕和担心。

    当然也有愤怒,但当你没有力量的时候,愤怒除了伤害自己之外,这种情绪毫无用处。

    现在漫长队伍里的人们只感觉到庆幸,还好南安侯府对治下境内的百姓相当负责,不以他们老迈或幼小无用,或是妇人,就置之不理。

    将士们知道家小和所有的百姓都陆续被撤离安置时,心中的不安定的感觉想必会减弱很多,内心也会对徐子先充满感激。

    所以尽管南安侯还没有康复,岛上人心惶惶,但由于官吏将士都经受过长期的训练,一切准备工作还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数日后,第一个安置点出现,这是一片空旷的平原区域,没有什么密林灌木,甚至离海滩都不太远,爬到高高的山坡上,眺望西方,大片的蔚蓝海域出现在眼前,海面上空荡荡的,没有商船,也没有渔船,一切人类存在的痕迹在这里都不存在。

    在海边长大的人们,习惯了海面上的船帆,他们能在很远地方看到船身的黑影,也能看到高高的船帆。

    那些远洋的商船,那些大小拖船,那些渔船,每天从早晨到黄昏,海面上都会有船只出没,有跟随船只游动的海豚,也有在半空中飞翔的海鸥。

    水天一色,大小船只在海面上被海风带动着,这样的情形才是正常的。

    不似眼前,枯寂,空旷,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之外,别无它物。

    这种情形叫人心慌意乱,不仅仅是眼前空旷的大海,还有身后一望无际的大山。

    这里的土著应该是以噶玛兰人和圭柔人为主,这两个部落都是大部,应该有过万人口,在全岛土著不过十几万人的前提下,这两个部落确实大的惊人。

    西班牙人在鸡笼和台北的早期,就是吃了两个大部落不小的亏,死了很多人,甚至是被饿死了不少人。

    殖民者被饿死,这真是笑话,但在这里却是残酷的事实。

    当然西班牙人也是受制于财力,从马尼拉补给到台北太困难了,他们决心不足,人力也不足,只是试探性的殖民,最关键的还是他们要防患荷兰人的进攻,马尼拉那里自身都很危险,当然不可能在台北派驻更多的军队。

    西班牙人在台北一共才一百多人,其实这人数的殖民军队在南美也是够用了,同样人数的西班牙人在南美可以把一个帝国灭国了。

    在东藩这里,他们却是不曾占着便宜,虽然也讨伐平定了圭柔部,最终获得了粮食,在北部兴修了几个城堡,建立了初步殖民,但距离成功还差的很远,最终还是被他们忌惮的荷兰人给撵走了。

    而现在,六千多老弱妇孺,还有陆续赶过来护送的一个都的府军,两个营的民壮,三百多人人持着兵器走在外围,群山绵延,似有鸟兽鸣叫声传来,在不明敌情,仅知道这里有若干个部落的前提下,委实也是令人内心不安。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中部

    在半途的营区安置了两千余人,这里有背阴的山坡丘陵地,只有低矮的草皮,四周有一条溪流当水源地,没有密林和灌木,大片的区域安了一百多顶帐篷,外围有人用一人高的木栅修了道蜿蜒曲折的木制围墙,有四座箭楼,留了两个都的民壮驻守。

    清水,食物,加上守备人员,还有医官和药材,把一切安置好之后,队伍继续前行。

    超过十天的路程后,又在几个安置点安置了不宜长行的老弱,到达最终的木屋区时,只剩下一千多人。

    多半的人是妇人,男子都是编束在伍的民壮,在此时不是在警备线警戒,就是在南北堡区的官道附近挖壕备战,不可能躲在避难的队伍之中。

    据张明亮所知,类似的路线还有好多条,岛上的居民青壮男子要更多一些,毕竟除了漳州流民之外,别处的移民都是经过甄别后选取的。

    虽然南安侯颇为仁德,但也不能接受那种全家没有壮年男子,俱是老弱,甚至有残疾,病人之类的家庭。

    徐子先愿意帮助这些人,但前提是自己有更强大的力量。

    就算是南安侯府的慈幼局,养济院,也是供养阵亡伤残军人或在役军人的家属,并不是看到老幼病残就收容,要是那样的话,光是福建路最少也得收容好几万人,甚至更多,现在哪有这个力量做这样的事?

    抵达木屋区,算算距离南安和花溪一带已经有三百余里,这是一个相当安全的距离了。

    海边无港口和泊区,海盗也没有办法从海边上岸,他们更不可能经过几百里的长途跋涉,就为了抢这些几乎一无所有的逃难居民。

    张明亮和家人也就是带了一些细软,他是汀州张家的近支子弟,在南安镇主掌商行大局,若不是被建州知府王越针对,现在张明亮应该在南安镇享福,而不是在东藩这里象是丧家之犬一样逃命。

    就算落到眼下的这境地,张明亮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当日若不是南安侯府出手,他现在应该已经死在建州府衙,并且死的惨不堪言。

    家族也没有办法,张家在汀州算是一个豪商世家,但在福州的力量就相当薄弱,就算在汀州,如果府尊大人要对付张明亮,张家也没有办法。

    甚至张明亮被建州下了海捕文书后,汀州老家他也不敢回去。

    建州若是派衙前过来拿人,汀州张家可是不敢庇护,那里也不会再出一个吴畏三,毫无忌惮的将王越的人用大棍教训一通之后,赶了出去。

    这样的事,也就是在南安侯的庇护之下可能发生,换了别的势力,谁敢惹现在风头正盛的王越?

    若非到东藩,张明亮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怕是连妻小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木屋数量很多,基本上是为了安置千人以上的拉练军队而建造的,外围也有一圈木栅制成的木墙,也有箭楼防御,一些民壮已经站了上去,开始进行?望守备。

    往东去是明显的高山区域,绵延不绝,难以看到尽头。

    营区内有小溪流淌而过,水花晶莹剔透,清洌冰凉,这叫在炎热天气下行走了十来天的人们都感觉到一阵阵诱惑,先是小孩子们在溪流边饮水,接着很多妇人都在溪流边打水,男子们也是一样,痛饮之后,再洗脸,把棉布浸透擦脸擦手,所有人都感觉一阵清凉爽快。

    张明亮一家也被分到一间屋子,随行有吏员,他们在这些事上相当内行,所有人按家庭排队,幼、童和老人多的家庭排在前列,然后开始分配房舍和下发粮食。

    每个安置点都有火兵和辎兵跟随,但粮食还是下发到各家,侯府高层明白人们的心理,在这样近乎逃难的过程中,如果手头没有粮食,所有人的心都不会安定下来。

    木屋内有一些霉烂的感觉,毕竟前一阵连续多天的阴雨,这样的房子通风不好的话很容易如此。

    张明亮进屋后打开门窗透气,发觉屋子里有两张床,分为内外室,面积都不大,只够栖身,床都是上下床,床上铺着蒲席,有些霉气,张妻进屋后立刻拿出去晾晒,张明亮出门到溪边将几块布浸透了,进屋将各种都抹洗了一遍。

    溪流边相当热闹,很多人家都在晒扫,毕竟妇人们多半天生爱整洁,尽管多日奔波,有不少人都累病了,还要等着医官诊治,但多半的人还是强打精神,将只有桌子椅子和床铺的临时居所打扫一遍。

    孩童们是最受照顾的一群,在路上,很多地方都是简陋的小道,孩童们可以轮流在几十头骡马上休息,如果有孩子表现不对劲,立刻会被送回,宁愿承受一些危险,也不能叫孩子发烧死在半道上。

    所幸这一段路已经被府军将士来回走了几十回,自然环境中部和南部也没有太大区别,甚至人们感觉比南边好象要凉快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除了徐子先外,没有人知道,另一个时空东藩在开发几十年后,岛上居民终于超过五十万人,逐渐分为台南府,台湾府,台北府三府,另外台东狭小的平原区域为台东直隶州,三府一州,十余个县,中间至东部的高地虽然划分在政区内,但一直到近代才逐渐开发,此前一直属于土著自治的状态。

    而台湾府,亦就是台中区域,为台中,苗栗地方。

    徐子先选择往这边走,显然是别有深意。

    台南地方,大致就是以后世台南府的核心区域发展,现在已经开辟出了方圆三百多里的环形官道,大量的田亩被开垦出来,并且水渠,水车,风车,道路,桥梁,宅邸,所有一切都是一应俱全。

    当然不能和后世比,就算和清季极盛时也相差的远。

    清季末期,全台分三府一州四厅十一县,台南一府的人口就接近百万人,也就是说,大约比现在南安侯府的地盘大一倍,人口却是多了十倍左右。

    就算多出十倍人口,台湾这边接纳的闽地过剩人口,平均的生活水准,还是要比大陆强出不少。

    南安现在开发出来的区域已经不小,但在接下来的几年内,由于福建路原本就是人口过多的地方,闲杂人口,无业之人相当的多,若不然也不会有持续几百年的闯海移民之举。

    东藩的开发与目共睹,若是能良性发展,未来的移民速度可能会爆炸式的增长。

    选择新的开发地,势在必行,绝不可拖延。

    张明亮正在晒扫的时候,几个军人已经等候在他的家门外,待张妻等人回来,为首的都头颇带歉意的对张明亮道:“张先生,按照此前的约定,这一次我们还要继续往东南方向行,会有一哨人保护先生,也有大匠张忠和他的伙计跟随一起行动。”

    张明亮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孙都头不需休息,那我们即刻便走。”

    眼前的这些军人,不光是避难和护卫,张明亮和他们还有一个很明确的任务,在海盗来袭,徐子先病倒之前,这个任务是张明亮自己主动接下来的,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期,张明亮原本已经无心于此,若南安侯不能痊愈,岛上情形就会崩坏,很有可能一切都毁了,这时候再去做眼下的事,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孙如兰似是看的出来张明亮的想法,他抱拳一笑,说道:“当然是即刻便走,耽搁不得。先生家小,会有辎兵过来帮着照料,起火做饭什么的不必操心。晚间时有府兵逻辑,还有二百多民壮在四周护卫,这附近确有土著诸社,但他们人口少,种地的地方极小,和咱们这边不会有太大的冲突。而且……”孙如兰含蓄的笑笑,接着道:“花溪,北港,南安诸处都曾经与土著交战,君侯更是带着骑营与之大战了一场。事隔这么久,消息当然是早就传扬开来了,这边的诸社,其实是很安稳的。”

    北部和中部的诸社其实真的相对南边的要温顺的多,可能是居住在丘陵和高山交界处,有一些耕地,不是纯粹的以采摘野果和打猎为生,生活的没有那么艰苦,他们人虽然多,但以东藩的总面积来算就知道他们拥有多大的活动空间了。

    近三万七千平方公里的土地,纯粹的平原区域几乎没有高山人生活,他们生活在山中和丘陵区域,那最少也超过三万平方公里,但他们的总人口才不到十五万人,且普遍生活在山中。一个汉族人聚集的县,面积一般是在一千到两千平方公里,人口则是最少四五十万人,普遍是五六十万人,多的大府大州则超过百万人口。

    如此一说,张明亮感觉心安了很多。

    “我们这一次所在地方叫大肚寨。”众人走出一段距离后,与张忠等人会合,队伍达到了六十余人的规模。

    这是一股不小的骑队了。

    除了一哨骑兵外,其余众人骑的都是杂马。

    孙如兰是一个长相精干的青年军官,二十七八岁的年龄,人很精干,也是老资格的团练武官。他的副都头是孙正志,十七八岁的年龄,从徐子先身边调离的少年牙将,已经做到了副都头。众人骑马之后,在木屋栅外绕行了一圈,这时才看的出来,这一片地方的地址选择的相当出色,木栅将十来个小型的丘陵相连,形成了一个大肚皮般的椭圆形状的腹地,孙如兰介绍了寨子名字的来由,又接着道:“侯府的打算是以大肚寨为核心,我们也勘探过了,海边有宜于停船的港口。下一步就是修路,把这个寨子和海边相接,再建立港口,基本上这一片就能用于开发了。农房派人来看过,这里有两条大河,十几处溪流支流,土地肥沃,水利充足,大约也能开出十几二十万亩地,算是相当不错的好地方了。”

    孙正志接话道:“大肚寨到时候修筑一个较大的城堡,可容三四千人到万余人居住,周长三里左右。将来这一片地方发展好了,就可以设立城池,建立村落堡寨,纳入侯府管辖的范围之内了。”

    徐子先的开发计划,其实和明郑时期,到康熙时期,再到乾隆时期的作法是一样的。

    ……

    “咱们身左东北方向,是猫雾束社地方,社地不小,我们已经与他们商议过,此后社会归咱们耕作,我们每甲地给他们粮一石。”孙如兰用马鞭指了指前方,众人看到一片平原和丘陵夹杂的区域,天气很热,众人看到一片葱绿,也看到热浪滚滚。

    张明亮眯了看了看,委实分不太清楚各处,因为所见之处,地形大致相差不多,甚至没有明显的区别。

    只是看的出来,海边,平原,丘陵,高山,这些地形夹杂而处,并不似北港,花溪,凤山,亦即南安别院地方,那里几乎是数百里不变的平原,溪流众多,土地肥沃,也难怪是大魏开发东藩最早期的立足点。

    而岛屿中部这里略有不同,平原和山地,丘陵是杂处的。

    比如从大肚寨出来向东北方向不远,就可看到一条奔腾西向的大河,这条大河被当地的土著称为大甲溪,也是中部的一条大河。

    溯河而上,是绵延不断的丘陵和山地,草很高也很长,清季人在这里曾经有过记录,人和马在高达肩部颈部的草从中穿行经过,溯溪而过,经行很久之后,人和马感觉都象是在低矮的地底下行走,这其实是一种错觉,这便是台中盆地。

    东藩平原最大便是台南处,由屏东和嘉南平原组成,相加起来近五千平方公里的耕地,占全岛的四成左右,其余耕地便是由中部和北部的平原相加,另外就是山中小块零碎的平原地组成。

    在遍布草原的盆地中行走,人们普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

    还好越深入其中,水草润泽,天朗风轻的感觉便是越好,此时的张明亮等人自是不知,中部地方由于中央山脉的玉山雪山等山脉阻隔,全年气候温润,不似北部会阴雨绵延,也不似南部过于炎热,冬天也并不阴冷,这是整个岛上气候最为舒适的地方。

    人和马都感觉不坏,风吹在人身上,暑气全消。

第三百七十八章 探矿

    张明亮心事重重,一直在想着侯府会不会有新的消息传递过来,南安侯是不是能够转危为安,率领府军驱走群盗。又忍不住想,会不会有最坏的消息传来,在海盗未至之时,南安侯若一病不起,那真的是全完了。

    人群在草海中一直行走,从午后到傍晚,走了大约四十余里地,在期间遭遇了几股土著,这在此前的南部并不常见,南部的平原太大,全岛的土著不过十万人左右,南部山区又不似北部高耸入云,玉山又是常年积雪的雪山,土著在半平原地方活动的也不少。

    南部则多半就在山中,山中也有小块的盆地宜于耕作,但由于全岛太大,土著的文明发展也太低端,大半的高山人还是以打猎为生,用鹿皮和沙金换一些粮食和生活必需品,只有妇人因为不适合打猎,她们会在山中的盆地里种一些荞麦高梁之类的作物,但毫无耕作的经验和水平,只是抛晒种子,但收获也不错,因为东藩岛的气候太好了,只是这种收获在汉人看来,完全是糟蹋了肥沃的土地和种子。

    在北部,很多土著在盆地耕作,他们的社地并不小,可是几乎也就是在抛荒的状态,只有零星的一些稻穗,一些高粱秸秆,还有一些荞麦杆,看的出来有一些地方曾经耕作过。

    对一些军人,还有张忠等匠人来说,这种耕地方式简直是暴殄天物,他们啧啧赞叹,在福建路,不管是哪个军州,这些好的地块,近水的好田,完全能种出高产的作物来,这些土,简直是能掐出油来,而且中部比南部有更好的一处,这里的地几乎都是水田,不管是在大魏的哪一路,哪个军州,水田的价格都在旱田的好多倍之上,因为旱田很难耕作,要花费多倍的精力,且收成还远不及水田。

    在南部,侯府开辟了大量的田亩,速度远比另一时空的明郑要快的多,郑成功有陈永华等能员干吏为助,且带来了南明大量的宗室和文武将官,令他们圈地耕作,且有很多官户官田,另外就是移漳泉移民屯垦,但明郑结束时,岛上人口才二十多万人,开垦出来的耕地只有几十万亩,这个效率和速度太慢了。

    开发中部和北部,暂时徐子先的打算是专注在中部,这其实是和建州的变化有关。

    建州有大量的矿工失业,地方一片混乱,王越其实是想要把矿业铁业全部重新洗牌,扶持他自己信的过的代理人,这才有逼迫汀州商家的举措,张明亮就是池鱼之殃。但王越眼高手低,建州那边越来越乱,现在不光是王越封锁南安,不与南安侯府交易铁器了,而是外来的商人捧着钱到建州,也是发觉很难找到合格的铁商来交易了。

    闽铁行销天下,占全国铁业的三成左右,以福建一路占天下三成到四成,而且多半是高价的优质铁,这个份额便是说明了一切。

    而建州又占闽铁的六成到七成,建州铁业的混乱已经影响到了天下大局,也就是朝廷耽于北伐,两府和三司现在顾不上这事,铁器也早就有储备,不然的话,光是因为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王越也是早该被替换了。

    徐子先要开发中部,不是看中这里的盆地平原,南部还有相当多的土地没有开发,五千平方公里的平原区域,几乎全部可以开发成耕地,以东藩现在还不到十万人的人口来说,可以开发的地方还有相当的富余,不必急着往中部发展。

    事实上一直到清中期之前,中部和北部都是零星的各堡,里,开发出的土地只有一万多甲,十几万亩。

    后来人口激增到三百多万,以大甲溪为中心,设立了台湾府,北部设台北府,设立各县,北部和中部才逐渐开发出来。

    徐子先的拉练计划不光光是为了军队,中部这里设置的点也不是为了军队有安身之所,而是将以此地,逐渐修筑军堡,村寨,设立百户,移百姓在这里开荒定居。

    而更重要的想法便是在这里挖掘煤矿和铁矿,建立自己的铁业。

    这才是重中之重!

    东藩的煤储量相当的高,虽然是低劣有烟煤,但数量足够大规模开发几十年了,铁矿储量不多,铁矿石质量也很一般,但以现在的开发和铸造水平来说,已经足够用了。

    最关键之处在于,东藩的中部和北部有好几座大型煤矿,东藩的第一座近代煤矿便是在中部,并且开采了很久。

    至于铁矿,也是中部到北部区域的山中有一座铁矿,规模不大,但胜在是浅矿脉,矿石质量不佳,也可以用更好的冶炼技术来解决,徐子先对此颇有信心。

    现在张明亮一行人便是出来确定铁矿和煤矿所在的地方,确定距离范围,核算成本,所需的人力,以及所有的一切。

    傍晚时,人们在草从深处露营,军人们负责搭建好帐篷,工匠和张明亮等人辟出一块空地,烧水煮干粮,众人寒暄闲聊。

    如果在一切正常的时期,人们会充满信心,并且会兴致很高,但张明亮心事重重,张忠等人也是颇感压抑,众人均在担心几百里外的情形,这样的压力之下,除了做正事的一点动力外,别的心思都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到天黑前,孙如兰派了一些骑兵到四周哨探,确定轮值人员和警戒线,虽然土著比较温驯,但还是小些心比较好。

    天明之后,仍然是继续行走,张明亮有一些感觉,若是再超过这个距离才有煤矿,恐怕挖掘的代价就太高了些。

    好在,在辰时末刻,人们很清楚的看到了煤山所在的地方。

    真是一座煤山,大量的黑色的矿层相当清楚,几乎没有什么草木,煤矿的上层只有浅浅的土层,在一些裂隙处,人们可以清楚的看到矿层所在的地方。

    确实不是什么优质的煤石,和北方的一些煤相比,这里的煤层较为松散,颜色也是深浅不一,显然是杂劣的烟煤。

    事实上整个华夏的无烟煤储量都相当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极少。

    距离营州不远,一江之隔的朝鲜,那里的煤矿储量也大的惊人,而且是有相当丰富的优质无烟煤。

    奇怪的是,北方的蒙古草原上也是有大量的优质无烟煤矿,在后世,这两处地方成为中国进口优质煤的两个重要的地方。

    张明亮把手伸到煤层,试着搅动一下,他感觉到矿层内压力并不大,他将手用力一抓,已经将一把黑煤碎石给抓了出来。

    “很次。”张明亮对一脸期待的孙如兰等人道:“差不多就是褐煤了,这种煤杂质太大,用来炼铁几乎是不成的。”

    “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只能用来制水火炭,但此法京师和河东路有些矿主会,却秘而不传。”张明亮面露忧色,张开手掌,黑粒状的煤石撒落下来,落在地面上。

    “君侯会有办法。”孙如兰笑道:“当时君侯交代过,中部至东北东南地方,故老传言各有两个煤矿,老实说,东南那个我们看过了,矿脉层要更深一些,我们就是不能确定,哪一边的煤更优质。既然都是劣质,那自然是挑一个易于修道路的,近一些的。”

    “就是眼前这个?”

    “是的。”孙如兰道:“这个矿距离港口两天半路程,多半是丘陵山地。张先生应该发现,我们是按百姓和一般壮丁走路或是赶大车的速度走的,一天不过四十里,其实道路修好了的话,一天能走七八十里地,并不是太难。要是按一天八十里,其实也就是一天半的距离,并不算太远。”

    “早前你们已经勘探过了?”

    “早在一个月前,我们就已经奉命着手做这件事了。”孙如兰的脸色有些黯然,他道:“当时君侯兴致颇高,好象说了一些很开心的话。”

    徐子先的兴趣很浓厚,这是孙如兰这种老粗也瞧的出来的事情。

    徐子先的兴致当然会很高,这不是很明显的事?王越这二百五把建州搞乱了,这种老儒生当官当到最后,总是会觉得自己吃了亏,要么捞钱,要么试图走向更高的位置。王越前半生廉洁奉公,当御史的时候以清正不阿和敢言闻名,现在年过花甲,如果要脸的话已经可以考虑致仕了。

    但就在这种时候,这种老官员突然觉得,自己将失去所有一切,不如趁着手中有权,抓紧做一些此前不愿做,或是不敢做的事。

    既然中枢失去威望,为何不能南面为诸侯?

    最不济,也该狠狠捞上一笔,至于地方混乱,民不聊生,那谁去管他?

    建州一乱,大量的矿山关闭,铁厂关闭,建州铁业几乎瞬间被摧毁了。

    从这件事上徐子先也得出个结论,若无反抗之力,任何行当,不管是工,是商,是矿,看似欣欣向荣,处处萌芽,其实只要权力一出手,统统完蛋。

    这也是他力图在地方推广会社的原因所在,徐子先还能做几十年的事,将这些推广固定下来,日后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希望是能留下彼此制衡,对冲,知道妥协和会谈也能解决麻烦和问题的大魏,而不是眼下这般,看似繁华,其实建立在沙堆之上,稍有变故,就一切全完了。

    当然目前的现状就是能在东藩炼铁,就算煤铁储量一般,但这个一般是相对而言。

    比如东藩的黄金储量号称最多,土著们在山里就经常淘出沙金,沙金也是土著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但这个最多也是相对而言,不过几百万吨的储量,放在后世全球,不值一提。全球可是有十亿多吨的金储量,当然这种储量是含有各种其余的金属,比如银铜和金混合,台湾的沙金矿就是如此。

    铁矿也是二百多万吨,相对金矿确实很少,在全球根本不值一提,在后世的一些大型的铁矿,一个矿就抵全岛的铁储量了。

    相对金,铜,煤,铁的储量是太少了,但二百多万吨集中在几个矿,一个矿便有几十万吨的储量,相对易开采的浅矿脉也有十万吨以上,换算成铁让南安侯府开采,也完全够冶炼几十年的铁器了。

    张明亮心思一动,有些惊喜的道:“那么你们也找到铁矿了?”

    “找到了。”孙如兰笑道:“怪就怪在两矿相隔极近,从这里往东北方向再走一天半,就是铁矿矿区。半山半丘陵易采地方就有好几十里,我们发现了相当多铁矿石,这一次叫上张忠大匠,就是考核煤,铁两矿距离,划定地段,在铁矿区建高炉,在这里建炭炉,还要引溪流至两矿矿区,建生活区,两矿要以道路相连,并且修筑道路一直到港口区。”

    孙如兰笑容一敛,说道:“张先生要做的就是确定多个煤矿矿脉,还有铁矿矿脉,一定要确定储量丰富,易于开采的地段。咱们现在万事初起,不能投入太多人力,更没有办法挖深井来开采,那个太耗时耗力了。最少在一两年内,君侯的想法是抓紧炼焦煤,炼铁,将市场给抢下来,不能叫北铁占了建州乱子的便宜。”

    建州之乱,导致闽铁产量大跌,很多矿工因此衣食无着。

    当然这是建州的事,也是东藩的机会。

    徐子先已经有所打算,要将大量的矿工吸引到东藩这边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矿工们很辛苦,收入相对来说还算是比较高,如果不出乱子,凭东藩现在的条件想吸引有经验的壮年矿工,相对要困难的多。

    现在么,就相当容易了。

    “我大致明白君侯的意思了。”张明亮苦笑起来。

    眼下徐子先要做的事,恰好就是张明亮相当内行的事,也算是东藩庇护他的一种报酬。

    在此前,张明亮也曾主动要求做一些事,如果徐子先未病,现在的他心境肯定会有所不同,完全是两种状态。

第三百七十九章 简报

    “如果我们砍木头来炼铁,也是一个办法。”张明亮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发觉不管是丘陵还是山地,密林几乎是成片的存在,只有少数地方看的出来有缺口,可能是高山人砍伐导致,也可能是因为山火。

    要知道,东藩的木头种类极多,数不胜数,而且储量极大,在后世岛上的木材立方量等于闽浙苏等多个省份的总量,以一个三万多平方公里的小岛达到这种木材储量,可见其森林覆盖率有多高。

    “不容易。”张忠这时说话道:“我们一起考虑过,砍伐木材,要大量人工,福建路那里不难,反正是人烟稠密地方,定个价格,自有百姓去砍了来换钱。咱们这里,要开荒,种地,造屋,修路,然后还得雇佣大量百姓去伐木,这般的事情,耗费大量人工去做,太不值得了。”

    “我明白了。”张明亮也是做生意的老手了,知道张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要砍伐大量的木村,再制烧成木炭,这整个流程最少要用几千人工。大山里伐木,得有道路,这又是多上去天量的成本。

    不似采煤,有一两条固定的线路就可以了,采煤制焦,成本是要比伐木低的多,用到的人力也要少的多。

    在深山里砍木头,向来是成本最高的人类活动之一,砍一颗大木带出来,耗费十分惊人。

    大魏宣宗年间,为了重修京师的宣室殿,从湖广山中采伐金丝楠木,几人合抱的大木,从山中砍下来运到京师,每颗树木都要耗时半年甚至更久,而每根木材耗费的金钱也是十分惊人,每根木头,最后报销都是在二十万贯以上。

    东藩这里,外围砍光了就得砍往大山里走,付出的成本代价也确实是太高昂了。

    “水火炭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张明亮沉声道:“北人用过,我们闽地因为一直用木炭炼铁,这法子知道的不多。不过,就算是北人矿主,也未必都会用这样的办法来做此事。老实说,我不知道君侯怎么知此法,是不是傅牧之的主张?除了原料之外,鼓机也相当要紧,也可用水排,东藩这里很适宜。此外便是高炉,这方面我倒是有些心得。”

    孙如兰沉声道:“具体的细处,我们还不太清楚,只能先做眼前的事。”

    张明亮笑了笑,说道:“孙都头尽忠职守,佩服。”

    这时众人逐渐散开去,孙如兰看看四周,突然对张明亮道:“张东主,其实我们内心也很慌,但我们私下里都是感觉,大伙儿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管怎样都不能放弃。”

    张明亮心里突的一跳,说道:“孙都头有什么打算?”

    “没有。”孙如兰面无表情的道:“我们都只盼着君侯能好起来,要是能叫君侯好起来,现在叫我割了自己脑袋,我眉头皱一下,便不是爹生娘养的。”

    “孙都头的忠心,令人敬服。”

    张明亮象是溺水的人,怎么都想摸着一根救命稻草,但孙如兰明显不肯再说下去了,只是这种态度象是在说明一条,府军将士,特别是中高层的武官,估计会另有想法。

    要是君侯无事,哪怕重病在身,整个岛上不要想有谁能取代南安侯的地位。

    而如果君侯一旦不治,那么要么众人成了一团散沙,从此散去,或是被朝廷派来的人所治……这一点是岛上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

    若是派个贤臣良将来还好,或是宗室中的有出息的也行,若是将赵王之子派来,或是派建州王越那样的官员来,岛上的一切还不如给海盗毁了。

    对现在大魏官员的操守,岛上信任的人也是不多了。

    张明亮思索半响,只感觉军中拥戴秦东阳的可能最大,也是最现实的人选。

    李仪威信也够,但是只是个文官,不会得到军中的拥戴。

    秦东阳本人年轻,在福建路都有名气,又是军中第一大将,为人温和仁厚,处事沉稳,和他为将的风格类似。

    这样的人在打完一场对海盗的大战,其现在的官职也会因大功扶摇直上,到时众人立誓效忠,便是大魏派官员至岛上,也是被架空的格局。

    这是最好的办法,可以聚拢人心,使人心不散,岛上既有的一切也能保住。

    只是不知道秦东阳本人是否知道?

    估计多半是瞒着,只有在徐子先确定不治之后,才会在军中宣布推举之事。

    参与的人也不会多,但多半是在要紧职位上。

    张明亮并不感觉这事有多大希望,将来这伙人要面临的局面和压力之大,怕是他们自己也想不到,秦东阳也顶不住,南安侯徐子先的身份,经历,地位,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复制成功。

    “最好还是君侯好起来。”不管是为了岛上的未来,还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的平安,张明亮按着最近流行的习俗,趴在地上,往着北方叩头祝祷。

    再看看孙如兰等人,这帮家伙甚至带了香,府军军人和工匠们一起,叩首敬香,默默祝祷起来。

    ……

    张明亮等人在中部和北部边缘探矿的时候,徐子先正躺在床上,感觉头疼欲裂,身体酸痛,根本不能起床。

    从一个能力挽强弓,甚至生裂虎豹的武人,到只能躺在床上,从早到晚都在静养,每天喝着苦熬出来的药汤,每次喝汤都象是在受刑的病人,这种反差是真的很大。

    徐子先倒不是太担心自己,他觉得病势差不多得到了控制。

    但他也知道,这种病势被控制也很可能是假象,他虽然没有在高烧,但每天都在低烧,头疼,酸软无力,这都是相当明显的征兆。

    如果真的烧退了,徐子先很可能会撑着病体,骑马在岛上巡行一圈,但现在明显是办不到的事。

    强撑着躺在马车里巡行,并不有益人心,每天到别院的精舍能见到他的人很多,不会有谣言说南安侯已经病逝,这对人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但徐子先也没有办法去进一步的稳定人心,府军还在备战,很多事情还在日程安排下在进行着。

    比如水力榨油的机器,还是有留守人员在每天进行调试。

    棉花收获还有不到十天,豆类还有不到半个月,收获之后就要进行更进一步的处理。

    棉花好办,籽棉成皮棉就是手工活,豆类榨油,储存之后不久就可以开始着手进行了,机器的调试,试验,刻不容缓。

    徐子先很急,每天早晨醒来时都恨不得强撑着起来,太多的地方需要他,太多的人也需要他。

    海盗十天内随时可能到澎湖,东藩,若无他出面掌总,此战并不乐观。

    “君侯莫急,病势还是平稳。”陈长年与三个医官分别诊脉,然后各人退下去,脸上都很平静,但也是毫无喜色。

    已经好几天下来了,南安侯的状态最多就只能说是平稳,没有恶化,但也谈不上好转了。

    “陈先生和诸位先生,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秀娘不便出面,小妹这些天除了服侍徐子先外,另外府中和府外的一些事情也是由小妹负责,此时见这几个医官如此模样,小妹也是急的跳脚。

    陈长年和另外几人脸上都显露惭愧之色,众人沉默片刻,陈长年毅然道:“若是别的病人,我等就不好直说,因为是君侯,事涉大局,所以我等还是直说吧,君侯好转与否,不在汤药和我等的医治,只在自己身体硬扛。这就需要时间,除非我等能找到对症的药来医治,但我等都不是专攻时疫,我擅外科,当年君侯找到我时,便是令我医治受伤的团练武卒……”

    其余几个医官,也多半主攻的是外科或骨科,中医分科,大方脉是成人内科,小方脉是小儿内科,另外还有正骨,外科,妇科,还有风科,其实是大方脉的外延,口齿科,杂科,产科,眼科,针灸,祝由等诸科。

    东藩医官,主修大方脉的当然也有,但当年寻医时,名科多半是精通外科和正骨的医官,又考虑孩童医治关乎人心,所以又寻访了不少精通小方脉的名医。

    待感觉岛上瘟疫不可掉以轻心时,才着力寻访精通大方脉的名医,但精通大方脉的名医中,对瘟疫有研究,且能对症下药的高手,原本就并不多,短时间内很难寻访得到。

    “怪不得陈先生和诸位先生。”徐子先内心也是极为失望,但这些医生最少是坦然承认自己也无能为力,并没有欺骗,这个态度还是值得肯定。

    徐子先阖目休息,半躺在床上,连续多天他已经只能如此,他的脸色还是有些潮红,身体毫无体力,连自己支撑着站起来也是相当的困难。

    这印证了时疫感染之后,年轻人或壮年人并不具优势的判断,当然最终能摆脱疾病,身体痊愈的还是以青壮年为多,孩童夭折,老人也多半挺不过去。

    徐子先内心有一种无力感,医生们面带惭愧的退出去,但徐子先知道,哪怕是几百年后,一场流行感冒带走几百上千条人命的事也不稀奇。

    人类在已经可以心脏移植的时代,仍然奈何不了流感,这并不是笑话,而是残酷的现实。

    “小妹你也不要急,”徐子先睁开眼,对两眼通红的小妹道:“我的病只要不恶化,总结是能好转……”

    “我已经加派人手到福州,泉州,漳州,兴化军,邵武军,还有建州等处寻访能治时疫的名医,不管是用重金还是把人绑来,总之只要是治过时疫的名医,便是给我带回来。”

    小妹俊俏的脸庞上居然有了一丝英武之气,说话的果决和行事的果断都不似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这是在后宅和南安久掌大权带来的变化,也算是南安侯府剧烈变化中的一个缩影。

    哪怕重病缠身,徐子先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他道:“小妹,总有人不愿意来的,真的强绑?”

    “真的,事后我给他们陪不是,他们总不能真的为难一个救兄心切的小女子。”

    “那好。总会有假货,骗子的,”徐子先颇为无奈的道:“你这么大张旗鼓,弄来一堆假名医,也真够闹笑话的。”

    小妹眼眶又是一红,说道:“大兄,你总是顾着别人,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把东藩全毁了,南安侯府也毁了,把你救回来就是值得的!”

    小妹又是杀气腾腾的道:“若有人敢骗我,便是反绑了两手,扔到海里,叫他自己游回福州那边去。”

    徐子先身上一寒,感觉到小妹是真的变了,他感觉到,小妹现在说的并不是气话,她不仅会这么做,而且是一定会这么做!

    突然之间,徐子先颇替魏翼的将来担心,这位好友兄弟,将来怕是要成一个标准的妻管严。

    大魏虽然不曾有妇人缠足这样奴役妇人到极处的恶劣事情,妇人也可以读书识字,也不曾禁绝妇人出门,也不鼓励妇人守寡守节,全大魏境内没有一座表彰妇人守节的贞节牌坊。太祖立国时曾经言说过,只有男子无能,丧权辱国的国家,才会把眼光放在强迫妇人守节这等事上。有太祖的话,此后历朝历代都无人敢破这个口子,是以在大魏,妇人的地位较前朝并不低,但宗室女子的地位反而是下降了,因为有前唐的公主干涉朝政,祸乱朝纲的前车之鉴,本朝对宗室妇人不给予开府权,出嫁之后,以晚辈礼尊奉翁姑,而不似前唐那样,宗室公主下嫁,公婆反而要以礼参拜公主。

    大魏宗室女,出名的并不多,就算有出名的也是以文才,或是孝行闻名,这也是一种舆论控制造成的结果,就算有的宗室女天生聪慧,懂得军政之道,在这种体制之下,也是只有被湮灭的份。

    “将来你和燕客成了亲,我将燕客弄到东藩来,你们小夫妻再帮我的手,”徐子先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小妹你比我一般的部下要管用的多了。”

    小妹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大兄要见金简了,我这就将他叫过来。”

    “令他不要再进屋子了,隔窗说话也是一样的。”

    小妹点了点头,推门出去,过了没有一会儿,穿着圆领蓝袍的金简到了外间。

    徐子先又在闭目养神,外间说话的声音象是在水面上传来的一样,嗡嗡响个不停。他知道是金简在和林绍宗说话,同时还有高时来。

    田恒也要来,被徐子先亲笔写了札子,严令他留在澎湖,不得擅自过来。

    少年牙将中的三个大将,高时来现在是骑营副统制,表现的相当出色。田恒在水师营任统制,也是刘益栽培的副手级的中高层武官了。

    金简主持军情曹,在三人中最没有名气,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徐子先心腹中的心腹,也是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个。

    但金简一直很低调,其余的几十个牙将,或任副统制,或任都头,金简挑了几个任自己的副手,搭起了军情的架子,这两年来一直默默做事,抛头露脸的事从来不做。

    在此之前,历次大事军情方面都没有什么建树,也使得人们对这个神秘的部门逐渐失去了兴趣,只是感觉可能是徐子先用来监视外界,顺道监视自己人的部门。

    后来又有了警备司,对军情曹的关注就更少了。

    高时来是自愿前来护卫,与他同来的还有几个少年牙将出身的武官,他们和林绍宗等人一起在精舍院落内外轮值,在炎热的天气里众人披甲巡逻,轮值站班,哪怕是金简要进来,也是会被搜身后才放进来。

    这是一群杀气腾腾,武装到了牙齿的护卫,他们心绪都不佳,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火爆。事实上除了二妹之外,这帮家伙见了谁都是瞪红了眼盯视对方。

    每天傍晚,李仪等人会赶过来探视,他们都很忙碌,徐子先也不准他们进入病房,这些人都是东藩的顶梁柱,都感染了时疫,整个岛的建设文治就全完了。

    李仪等人会在书房那边问候,和徐子先简单汇报一下当天的行程,然后出外,看医生的脉案,和医生探讨病情。

    每天都是如此,李仪等人带着希望而来,然后满怀失望的离开。

    外间传来金简的脚步声,接着他走进了卧房。

    徐子先无奈的道:“不是说叫你在外间说话就行了?”

    金简沉声道:“我说的话,总得小心被人听了去。”

    这个年轻的特务头子,已经越来越成熟老练,对自己的业务也是越来越熟悉了。

    徐子先没有出声,金简会展开他手中的鹿皮封面的记事簿,然后将军情部门最近的情报一五一十的汇报出来。

第三百八十章 还乡

    这种简报,军情部门不向枢机和秘书阁报告,也不通过司从曹,由金简直接对徐子先负责。

    各地的海盗情报是重中之重,可以通过很多情报判断出来,海盗距离东藩不超过七天海程,算上澎湖和到东藩试探的时间,开战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天。

    海盗不会有什么战阵计划,但不代表他们会一窝蜂式的往岸上冲,他们会试探,测算水深,停迫大船和聚集小哨船,然后分批次在他们认为合适的地方上岸。

    现在南安侯府的判断不一定就是海盗乐意登陆的地方,所以府军将士每天都在不同的地形下训练战阵,每天傍时时,徐子先都能听到大队的府军将士收兵回营时的嘹亮军歌声。

    秦东阳和葛大葛二,金抱一,林存信等人并不是每天都来,将领们都异常忙碌,当然他们每天都会派人来取脉案,借此了解徐子先病情的最新消息。

    所有人都在担忧和关心,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对此徐子先也不会有所怀疑。

    除了海盗的消息外,岛上的情形,福建路的情形,大体上和此前汇总来的消息相差不多。

    徐子先强撑起精神,笑骂道:“林斗耀真他娘的滑头,怪不得此前一直斗不过赵王,也压不住我,这样的人,没有担当,让他当一路安抚使都是过了,他还想进两府。”

    金简没出声,不过徐子先也没指望他回答,当下喘了几口粗气,接着道:“还有何事?”

    “福州的杨大府,正在帮咱们寻访一个叫王心源的医生,听说是大方脉的好手,具体的情形,还没有新消息。”

    徐子先不置可否,他对这个时代治疗时疫的医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毕竟中医的发展,老实说多半是成方说话,正骨是经验,方子也是经验,在几百上千种草药里来回捣鼓,用人命堆砌出经验,什么成方能退热,什么能止血,什么能止咳,大体上的名医就是掌握着一些管用的方子,并且能判断出来用什么,庸医就是判断不出病情,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成方来治。

    正骨,中医在此时比西医还强的多,也是实践摸索出来的东西。

    治瘟疫,如果有人试出了管用的草药搭配,最少能帮着人体对抗病毒,怕是早就管用了,现在的成方,只是安慰剂,所以徐子先不太愿意喝,但是架不住小妹和秀娘一起站在床边来哭,也就只能每天捏着鼻子灌下去。

    “杨世伟倒是有心了。”半响后,徐子先方道:“还有什么事?”

    金简道:“我已经令南安那边的人尽量帮手,并且多关注那个医生的消息。别的事,只有一些苗头和迹象,等我确实了再说。”

    “凡事镇之以静。”徐子先看了金简一眼,他看的出来这个少年还是当年的那个,清秀随和的表面之下还是有倔强的内心,只是多了一些计较和隐忍,每个人都在变化,不管他们愿意或不愿意。

    “属下明白。”金简抱了抱拳,转身退出。

    徐子先十分疲惫的躺了下去,窗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应该是某个仆役在透着花窗观看屋中的情形,屋子里始终透风,天气炎热,徐子先躺着不动,身体还微微发汗,这其实是好事,若是汗也发不出,那麻烦就大了。

    接着传来甲叶声响,应该是护卫们在换班,每天都有三班侍卫,三十多人轮流换班,换班也就是到外院去洗漱吃饭睡觉,每个人都不会外出,只是换班之后,他们可以脱下被汗水湿透了的甲衣,松一口气。

    每天俱是如此,徐子先有时候感觉自己对一切都失了掌控,这叫他不安,有两次他都在半夜惊醒了,林绍宗等人听到动静闯进来,徐子先已经清醒了过来。

    有的时候他感觉是午睡刚醒时的状态,和整个世间都疏远和隔离开来了。

    在病势最重的两天,徐子先感觉自己多半挺不过来,在高烧时,他想到南安侯府在自己死后崩盘的情形,但并没有太多担心和愤怒,因为在此时,他感觉世间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象是云端里的人在看蝼蚁。

    不管是富贵或卑贱,当到了这种地步的时候,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可言了。

    现在他还是在咬牙强撑着,每天还能和人见面说话,思维方式并没有太多改变,最亲近的人也没有办法发现他前几天的淡漠和软弱。

    身为男儿汉子,便只索这般硬撑便是了。

    只要一息尚存,就说不得孬种话,做不得孬事,凡事都得先挺着再说。

    这一次的大病,徐子先感觉自己似是有所收获。

    ……

    在海盗来犯警讯传达的前两天,张仲德和另外几个还乡搬取家小的府兵一起上船,经过澎湖之后抵达福州,然后上了南安侯府安排在港口的马车。

    这些事都是由军政部门负责,不可否认他们安排的很好。

    每个士兵都带着随身的物品,被褥被打成包背在身后,他们穿着灰袍武袍,肩膀上是一颗铜星的为多,他们没有带着长?,但随身带着横刀,五兵是允许百姓携带的,这些士兵还都有厢军的身份,最少是大魏朝廷承认的身份,所以一路上畅行无阻。

    此外就是腰间带的水壶,饭盒,勺子,盐包,引火石等杂物。

    他们没有打行缠,毕竟是回乡探亲,所以每人都穿着皮靴。

    上了东藩之后,打到的猎物极多,皮子不再困难,军政部门陆续给所有士兵都装配上皮靴。

    这一点令得沿途守备的大魏厢军相当羡慕,他们可都穿着布鞋或是麻履。

    这年头一双制造精良的皮靴最少得一贯钱以上,甚至好几贯钱,普通人是备办不起这样的装备。

    府兵们肤色黝黑,脸上是快乐的笑容,在车上坐着的时候,他们把笠帽摘下来放到一边,下车就赶紧戴好。

    他们行走时步伐一致,两手自然垂落,腰板挺直,两眼直视前方,显示出强烈的自信心和军人的自尊心。

    相对比之下,那些瘦弱,胆怯的厢军就象是一群聚拢的野狗,两边相差太远了。

    不止一次,不仅是厢军在打量这些府兵,就是禁军或是武官们,在偶然遇到这样一群士兵的时候,总是会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感觉到这些南安府兵和普通将士的不同。

    南安府军的将士们总会有一股自信的神色,哪怕是遇着都头一级的武官,最多也就是主动抱拳一礼,不卑不亢,神色坦然自若。

    这种快乐,自信,自尊的神色,很多人已经是多年未在大魏将士的脸上看到过了。

    从福州到南安之后,一路上不少府军将士下车,他们提着包裹,里头是一些东藩的土特产,也有从澎湖带回来的东西,他们将这些物品带回家中,和家人一起享受十来天的假期。

    这种轮值的假期是相当难得,一年之中最多有一次,连续服役最少半年之后才有资格报请假期,还不一定能批的下来。

    很多府军将士利用这一次的机会来搬取家人,事实上大半的府军已经早就把家人接到东藩去了。

    所有人都心情不坏,只有张仲德面色沉郁,心情不佳。

    几个同乡好友,高大粗豪的周怀勇,精干聪明的林凤山,神色欢快的队官卢文洛,他们也知道他的心绪,不来打扰。

    张仲德虽然还是穿着灰色武袍,装束,兵器都和众人一样,他甚至还有一张十个力的强弓,证实了其弓手的身份,若在府军军中,弓手的薪饷是要比普通的武卒高出一筹。

    但一切全毁了,张仲德在艰难的拉练途中体能崩溃,后来精神也崩溃了,在掉队之后被列入不合格名单,直接转为警备士。

    由于不是阵前逃跑,降敌,或是不遵守军令,所以在拉练途中革退的府兵,一般是转警备士,也有人直接转为吏员,因为府兵们的执行力强,懂律令再识字的话,成为吏员都会比较出色,能力比一般的吏员要强的多。

    张仲德不愿为吏,还是愿挟弓矢替主上效力,所以成了警备士。

    警备士也是按营,都,哨,队编制,由于张钟德是府军伍长,转到警备士后,任副队官,负责几个百户和外围警戒区的防御工作。

    薪饷反而升了,从两贯转为三贯,福利待遇也相当不错,有各种实物补助,他还没有成亲,生活相当滋润。

    但这一切,都没有办法弥补这个南安镇团练出身的老府兵心里的羞愧感,张仲德用了好久时间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但脸上还是缺乏笑容。

    他们都是服役在半年以上,并且表现优异的弓手,有弩兵,也有长?手和战兵,只是没有骑兵。建州过来的矿工选取骑兵的很少,他们在山地生活和长大,骑马的机会不多,不象沿长城一线的人,获得马匹和骑马的机会多,会骑马的良家子当然也多,建州这里几乎全部是步兵。

    所有人都带着兵器,这也是警备司特别的规定,战士不论在何时都是战士,并不因为暂时离营就脱离了战士的身份。

    大家把兵器靠在厢壁上,话题当然还是在建州到水口,谷口,南安一带四周活动的土匪。

    自从建州知州王越兼并矿山,抢夺矿产之后,真正的土匪山贼很多,其中是一些失去衣食来源的矿工。

    也有相当一部份估计就是王越派出的人手,假作土匪,威胁逼迫那些还在惨淡经营的矿东厂主们,强行抢夺兼并他们的矿产。

    各人并没有害怕的,几轮话题后八人就讨论了战阵演练,他们临时组成的小队就感觉可以对抗几十个土匪。

    近来建州土匪在谷口一带肆虐,已经引起水口和南安的惊慌,甚至惊动了福州。

    人们议论纷纷,都说南安幸亏还有一个都的府军在,并且组建了地方的警备士来防御匪患。

    当然这还是经过训练的土匪,若是以前的土匪,这八人感觉可以打上一百人甚至更多。

    这种自信当然也不是凭白来的,经过长久的苦训,若干次实战才有的强烈自信,也是老兵才有的东西。

    他们在福州停留了一天,购买了一些货物土产,东藩没有什么东西可带,众人也总不能空着手去见家人,所以还是在福州买了些糕点之类的东西,一路带回家里。

    在府城的时候,众人感觉到市面上有些紧张,但都不以为意,他们不是府城的人,就算府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也是与众人无关。

    福州的人倒是很注意这些南安侯府的将士,张仲德和卢文洛都感觉到了一些奇怪的目光,他们不是太在意,府军的装束,行动,光是那不卑不亢的眼神,还有独特的军礼,勋章,军衔,引起人们的关注也并不奇怪。

    马车在遍布尘土的大道向西南方向行驶,到处都有车马,行人似乎都多了很多,奇怪的是,大江上往西航行的船只也明显增多了。

    这时府军将士们才感觉到不对,但他们并没有接到什么指令,大家不安的在车厢里挪动着身体,一直看着窗外,一直到车厢震动,马车停靠在南安镇的那一刻方止。

    很多人眼眶都有些湿润了,那是南安籍的老兵,他们不一定是镇子上的人,可能是四周村落里的青壮男子,在团练历次的扩充中参加进来。

    也有可能直接就是南安侯府的官庄中人,算是最早的一批老府兵。

    “可算到了,”卢文洛先看了看街面上的情形,感觉南安繁华依旧,当下笑着道:“这一次我是要将爹娘和妻儿都接过去了。”

    “我也是。”

    “我也是,这样一隔半年见不着,可真受不了。”

    “我家在南安只有二亩旱田,地薄的很,一亩一石稻米多些的收成,我娘说要佃出去,我说得了,给族人种着吧,但要立好契,不然时间久了不好说。”

    “这也是,我家也有一亩半,不过我们打算直接卖了。”

    “卖掉也好,东藩最少给咱们一家百来亩地,要这边的一亩两亩做甚?”

    “咱们福建路的人可没有什么故土难离的鬼话。”

    看到南安一切如常,府军将士们也是兴致高昂起来。

    他们的家最远也就是二三十里外,距离不远了。

    警备士也有警、衔,还有胸标,张仲德在车窗向外看时,看到南安镇上也有警备士了,对方是个普通的警士,一楞之下,先向张仲德行了个军礼。

第三百八十一章 扑朔迷离*首页大封加更

    身形矮壮,面色平淡的张仲德向对方还了个礼。

    “诸位都请下车。”镇上的警备士道:“商会那边出了召集令,这是咱们君侯特许的,商会凭此令,能召集商会团练,警备士,也包括探亲回家的府军将士们在内。”

    卢文洛抢先下车,在身边后是诸多府军将士,警备士当然只有张仲德一个人。

    在下车列阵时,张仲德只能单列一队,他情不自禁的缩了缩头。

    “发生了甚事?”卢文洛对镇上的警备士道:“此前咱们也议论建州那边的事,不过咱们也知道建州那边的匪盗不敢往南安这边来,现在他们胆子变大了?还有商会,商会能指挥咱们府军?”

    “一会有别院的官吏来,诸位稍候吧。”

    卢文洛等人只能等候,镇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消失了,大半的人都是往镇西跑过去。

    一群府军将士急的头上冒火,好在不一会儿,从镇东的别院里又出来大队的留守府军,在这里当然是叫团练,大约是一个都百余人,另外还有二百余人的警备士们。

    指挥留守府军的原本是吴畏三,现在换了另一个别院的老牙将高怀仁,一直以来也是吴畏三的副手,其武艺过人,精力充足,用来训练新兵和留守,也是绰绰有余了。

    高怀仁加府军营统制,军衔不低,警备士们也是由其指挥,另外有两个都头配合。

    在响亮的军号声中,所有人扭转脸庞向左,将队列排整齐。

    队列排好之后,又有队官下令,所有人原地坐下,等候军令。

    高怀仁看了一眼回来探亲的府军,咧嘴笑道:“叫你们赶着了,不过放心,俺们是配合商会团练,真打起来,那帮子狗怂不是咱们的对手。”

    军官们开始聚集在一起,各人按着刀在说笑,看起来真的没甚要紧大事。

    卢文洛等人也是放松下来,周怀勇对身边的一个府军道:“到底是出了啥事?”

    “建州城里来了一群叫建州总团的团练,就在咱们南安到水口的当间设税卡,俺的亲娘,可把俺们给祸害惨了。”

    众人都起了兴趣,卢文洛道:“什么总团,是不是因为建州矿山都跨了,他们那边匪盗太多,起团弹压地方?”

    镇上的府军吐了口唾沫,骂道:“弹压个鸟,他们就欺负良善行,先是搜捡过路商人,收捐税,然后所有过路的俱是收钱,一个也不曾放过。稍有不对就打人骂人,现在干脆白天收捐,晚上装成盗匪抢人杀人,已经成了建州和咱们南安一带的祸害了。”

    “闹成这样,官府不管?这个建州总团是谁弄的?”

    “还不是李家兄弟那对狗日王八操的弄出来的?官府?他们抢掠搜刮的好处,还不是给了王知府,哪个官府还会管?”府军提起这事也很愤怒,他吐口唾沫,就是痛骂起来。

    “对了!”南安府军坐正了,扬着脸道:“此前除了咱们南安侯府的人之外,他们谁都拦。最近他们胆子也大了,咱们的车马和人也被拦了几回,咱们能让他?已经和他们打了几回,要不是上头压着,咱们早就把这帮畜生给宰了。”

    众人听了,俱是大怒。

    “南安侯府他们拦试试,屎都给他们打出来。”

    “这他娘的真是好玩,建州到南安镇,谁敢惹咱们?”

    “李家兄弟是谁?”

    “李富文,李富武,原本是建州的矿主,不擅经营矿厂都完了,后来投了王越,王知府将那些弄来的矿厂交给他们经营,他们经营个黄子,现在起个总团,说是护卫矿山,弹压匪盗,其实就是收团练捐,抢掠民财。”府军是谷口人,原本就是建州建安县人,提起建州的事,气的胸膛起伏不定,已经是动了真怒。

    众人或是南安人,或是水口,谷口人,提到建州的事,也无不是摇头叹息,或是满脸的愤怒。

    “不一定能叫咱们出动。”谷口镇的府军将士又对张仲德,周怀勇,卢文洛等人道:“已经集结好多回了,建州总团扬言多次要到南安来搜捡匪盗,每次咱们一聚集,那边也就怂了。”

    “最好是出动。”卢文洛咬着牙道:“老子虽然是休假,可也不介意叫自己的横刀见一见血。”

    ……

    “两位这是无稽之谈。”杨释之,魏九真,林定一等人坐在大厅左边,另外一边,则是坐着李富文,李富文,杨促等建州总团的人。

    林定一是商会会主,原本这职位当然是徐子先坐,后来徐子先袭爵成了国侯,且成了朝廷官员,这个位置便让给了林定一。

    这般的场合,林定一是不便说话,只是端坐在官帽椅中,冷眼看着对面的几个。

    李家兄弟原本也算是商人世家,但两人俱是不学好不成器的纨绔,斗鸡斗狗喝酒耍钱,这样的事都拿手,正经事一样做不来,十年不到的功夫,将祖上几代留下来的矿山铁场俱是弄跨了。

    若不是攀上王越,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讨饭吃。

    两人俱是穿着交领绸衫,一黄一红的鲜艳颜色,还俱是绣着花,看起来极为恶俗。

    杨释之,魏九真,俱是有身份的官绅豪商,哪能瞧的起对面的人,魏九真没有说话,杨释之故意翘着腿,接着道:“说什么有逃犯,又没有海捕文书,便是有海捕文书,本商会又不是官府,你等也不是官府中人,不过团练,哪有什么资格来捕人?本商会实在是恕难从命,总团进南安的事,不必再提。”

    气氛变的很怪异,杨促两眼发红,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根根都立了起来,他是一个很残暴的人,曾经多次杀伤人命,是乡里闻名的恶霸式的人物,这次李家兄弟把他找来弄这个团练总团,天天看着南安侯府的车队来回经过,一文钱也敲不到,杨促心里很不舒服,也很愤怒。

    这一次逮着借口,众人集结了一千多人,原本要直接冲进南安来搜捕逃犯,结果李家兄弟非说这边的商会也不好惹,拿着王知府的拜帖前来说项,对方却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想想在建州,众人哪里受过这等鸟气?

    王越的帖子一下,不管是官绅还是豪商,俱是要被吓的屁滚尿流,奉承他们几个还来不及,谁敢这么硬顶?

    建州总团,已经成了王越的私人武装,越来越多的厢军被改编入总团内,总团的人数在急剧的膨胀。

    这一阵子,王越在仙霞关,谷口,往汀州和邵武军的几条重要官道上俱是放了捐卡,借口地方多盗匪开始收团练捐,原本每天都能收好几千贯,从上到下大家都发了财。

    结果不到两个月,建州境内商旅几乎断绝了,总团捐税从每天几千贯降到了不足千贯,甚至只有百贯不到。

    大头还叫王越和他身边的亲信拿走了,李家兄弟和杨促等人根本剩不下几个钱,他们干脆白天收捐,晚上抢掠,结果弄到建州境内商旅绝迹,百姓被迫结寨自保,地方上已经是民不聊生。

    这些人不反思自己杀鸡取卵,反而羡慕南安这里繁荣富裕,还有南安团练捐的稳定甚至是增长。

    由于建州的混乱,南安镇这里的商旅反而增多了,有很多原本要去建州,或经过建州的商人转而在南安停泊,他们就在南安这里购货中转,虽然成本要上去不少,但相比建州的税卡和遍地的盗匪,在南安这里要安全的多了。

    更要紧的是,南安这里的商会已经扩大,从原本的起会盖码头仓库,到现在已经成了维护本地商人利益的一个行会组织,这使得很多大商人加入其中,然后中小商人们也急欲入会。

    商会也得到了南安侯府无保留的支持,南安侯府允许商会自办团练,同时商会如果需要紧急帮助,在理事们发布命令之后,驻守侯府别院的南安府军,还有维持官庄到别院治安的警备士们,也是会听从商会的指挥。

    这当然使得杨释之和林定一等人的腰板变硬,最少对着眼前这几个无赖,杨释之和林定一根本连敷衍一通的兴趣都没有。

    “好的很。”李富文是一行人的首领,三十余岁,生的就是獐头鼠目,气质也是相当猥琐,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既然说南安没逃犯,咱们就先不进来,不过若是叫咱们在镇外搜到了,也别怪咱们不给南安这边面子。”

    杨释之冷冷的道:“悉听尊便。”

    几个建州人气呼呼的冲出院子,这里的前方就是码头,左右侧俱是成片的仓库区。

    由于特殊原因,这里的停船较往常多了好几倍。

    码头到处是停泊的大型海船,有一些海船在下货,民夫们扛着货物往库房搬抬。

    库房区几乎一眼看不到边,所有人都知道,那些高大的石头屋子里装满了值钱的货物。

    李家兄弟,杨促等人和随员会合,众人的眼光都是异常贪婪,杨促两眼通红的道:“咱们要是聚集三四千人,能把这里抢光不?”

    “有南安府军呢。”

    “不过百十人,南安侯又不在。”

    杨促的喉咙滚动了两下,确实是有些忌惮和畏惧。

    当年的江滩一战,杨促就是被雇佣的外来游侠儿之一,他们这些人号称是游侠儿,其实就是每天不事生产,无事生非,从事各种违法勾当,从中获得利益。什么行侠仗义根本是没影的事,杨促最喜欢的就是每天按着刀剑,在良善商行的门口横眉立目,商人们为了保平安,一般都会给些好处,免生事端,如南安商会这样强硬的所在,杨促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想到这里,这个曾经的游侠无赖便是气的身上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厅堂里去, 将那几个商人用刀剑斫斩成碎块。

    “杨兄莫要冲动。”李富文对杨促道:“咱们这一次是真的要抓那个叫王心源的逃犯,别的事都不太打紧。”

    “那厮鸟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这里的人还不是太清楚,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这人是从府城杨大府家里出来的,咱们的王知府想叫他见个面,问问府城的情形,顺道给哪个小妾看看病,这厮却是臭脾气,硬是不肯上门。他不肯上门,就下海捕文书拿他……对了,府城那里,漳,泉诸州府都戒严了,杨兄不知道原因吗?”

    “不是说有海盗要来犯边?”

    “海盗不会到这边来。”李富文很是得意的微微一笑,说道:“不过是府城那里放的空炮,他娘的,他们这些大人物,看起来冠冕堂皇,其实也他娘的一肚皮的坏水。”

    杨促一惊,说道:“海盗往东藩去的?”

    “对喽。”李富文挤了挤眼,笑道:“现在叫这些家伙得意一时吧,南安侯府东藩根基一倒,这边就成了人人想下口的肥肉。王大人和我说了,到时候咱们别讲什么法理规矩,晚上时候,借口追捕盗匪,带几千人冲进来,抢他个精光再说。这边属福州,就算征团练捐,办码头仓库,这日常的好处轮不着咱们,抢个精光,再一把火烧了,毁灭痕迹,先把好处落到手再说。”

    杨促阴沉沉的道:“到时候我要把林定一,杨释之这几个一刀刀零碎割了,叫人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全家。”

    “这就是小事情。”李富文无所谓的一笑,露出一嘴白牙:“这种事儿,不是咱们兄弟最爱做的事么?咱们也做的不少啊。”

    几个穿官袍的无赖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笑将起来。

    ……

    “魏兄自府城来,可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还没有。”

    魏九如对林定一,杨释之两人道:“贼往东藩去,这可以确定。然而南安侯的病情,现在还没有新的消息,唯一可以确定一点,东藩暂时还没有大的变故。”

    林定一和杨释之彼此对视一眼,都看的出来对方眼中的忧虑之色。

    他们很感激徐子先扶持商会,适才几个无赖进来,二百多商会的团练人员持?在外戒备,这就是商会的底气。

    很多中小商人也就是看到商会有这样的底气,这才愿意加入其中,虽然每年要上交一定比例的会员费,但相较起来,各人还是愿意加入其中,在遇到变故或被欺压时,背后有人撑腰,有人替自己出头,感觉便是不同。

    而商会真正的底气所在,不是眼前的这些商会团练,也不是镇上的百余府军,而是远在东藩岛上的南安侯。

    碰南安商会,等于是手伸向南安侯,要小心与徐子先正面碰上……这是赵王都不愿意去尝试的冒险。

    “消息扑朔迷离。”林定一苦笑一声,说道:“这两天陆续回南安休假的府军将士,今天来的应该是最后一批,此后不会再有了,海盗将犯境,那头不会再放人回南安。我会派人打听一下,不过估计他们是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只能镇之以静,不要慌乱。”魏九真沉声道:“我们多方联络过,昌文侯府不曾打算放弃,其余的各世家大族,多半还是支持南安侯府。君侯正当盛壮之年,应该无事。”

    杨释之道:“要不要多派人手,找那个叫王心源的医生?”

    “不必了。”林定一颓然道:“他现在还不知道躲在哪里,真遇着了,还真和建州团练干起来?不过是一个医生,杨大府觉得他有用,其实东藩好几十个名医了,一个医生就能妙手回春?我看也不必病急乱投医了。”

    “也是。”

    魏九真也道:“遇着了就赶紧送到东藩,再过两天怕是没有船敢过去,海盗这几天随时可至,现在我看闽江内到处是避难的海船,这里都躲了不少。若是东藩能挺过去,这些海船,以后停泊泉州,或是往明州,闽江,江陵躲避的,将来可能会躲到东藩去。”

    各人都是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此次两大海盗头目率主力来犯,若东藩能挺过去,在大魏水师已经罢废的前提下,海防权等于是落到南安侯府之手,东藩等若是整个大魏南方最安全的港口。

    这个金字招牌,是要拿人命填才能挂的起来。

    这一仗不仅要打,还要打的漂亮,不仅打赢,还不能付出太多代价。

    若是一切顺利,南安侯府对东藩的经营,将会迅速跃上一个大台阶。

    杨释之仰天长叹,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加深了几分:“君侯若不病就好了。”

    南安商会平素由杨释之和林定一主持,还有几个老资格的理事,对港口仓库区诸多事务,大家都是商量着盘。但杨释之的叹息还是叫人明白过来,不管怎样,这个商会真正的核心,仍然是南安侯。

    “会好的。”林定一则似乎加多了几根白发,此前风度翩翩的大商人也是罕有的苦着脸,南安商会和南安侯捆绑很深,而现在林定一的收益,林家的收益很大部份来自南安。

    林家的船行也和东藩船厂在合作,此时林定一的家族还有茶叶买卖,也卖盐和糖,这都是要和南安侯府合作的大买卖。

    若是东藩跨了,真是未来毫无期望可言了。

    两个大商人都是站起身来,走到正厅供桌前,向着供奉的菩萨铜像一起上香,并且诚心正意的祷告起来。

第三百八十二章 夜逃

    “好了,散了,无事了。”

    随着三声锣声,南安府军和警备士们陆续散去,南安镇现在变得异常繁华,光是店铺就有三四百家,还有大量的商行与繁忙的港口码头,侯府别府也一直维持着一定的规模。

    警备士们在镇上和别院,到官庄,各个村落附近分散开来。

    卢文浩等人自是如实道来,小吏最终叹道:“你们到福州时,没感觉到异样吗?”

    “咱们行色匆匆,”卢文洛已经接受过扫盲教育,原本他也识得一些字,看过一些书,平时爱好也是听鼓儿书,这时说话还是颇有些文质彬彬的感觉,只是挠头的动作有些破坏了气质,他道:“倒是感觉市面有些紧张。”

    “还有南安这边。”张仲德道:“商人多了,停的船也多的不合常理。”

    “你说的不错。”吏员对张仲德道:“你是探家,还是调任到南安?若是调任南安,我会留意你的。”

    “上头是问我是不是要留南安。”张仲德很坚定的道:“南安虽好,但我还是要回东藩,这一次是要带家人一起回去。”

    “暂且不行了。”吏员看看众人,道:“想必你们也知道海盗来袭之事,据现在的传言,海盗并未打算往福州漳州泉州处来,是打算去东藩。”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再想想一路见闻,周怀勇第一个跳起来,叫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回东藩去!”

    “目前还没有接到侯府的命令。”吏员道:“连你们这一车人,休息人员不到五十,连镇上的府军才一百多人,侯府并没有叫咱们回东藩,想必是近来世道较乱,南安这里也要紧。你们先各自回家,不要急着搬取家人,如果别院这里进入警备状态,所有在册军人一律要至别院备战,不得延误。”

    吏员也知道有谣言南安侯得了时疫重症,但他没有说出来,不打算扰乱南安镇上驻军和警备人员的军心。

    在岛上是没有办法,在南安这里,则尽量以维持和安定人心为主。

    “他娘的,早知道不休假了。”

    “我还打算再打仗时搏个军功勋章,记功升迁。”

    “给咱们君侯效力卖命,老子乐意,这一仗错过了,不知道被兄弟袍泽们笑成啥样。”

    众多休假的府军将士极为不满,站在当场骂骂咧咧,另外的驻留府军则有人道:“一样的府军,一样的俸禄,一起训练苦哈哈,咱们被轮值到南安还没说啥,你们说个屁。”

    几个吏员聚集在侯府门前,有人感慨道:“这便是闻战则喜?”

    叫骂声中,休假人员又重新上车,有几个南安府的人直接扛起包裹,步行离开。

    张仲德,周怀勇和卢文洛等人则是谷口镇各处去,他们也是久未归家,既然暂且无事,自是抓紧时间回去探亲,因为敌情不明,很可能东藩会有大战,这一次搬取家人至东藩的计划,只能暂且搁置了。

    ……

    “心源兄,王大府虽然强梁,但那是弹压不安份的矿工和滑横豪商,其实建州的局面,也没有外人传的那么坏。”

    灯火之下,王心源和另外几个同年好友,还有妻子林氏一起聚在暗室中商量下一步的行止,王心源面色惨白,但好歹还撑的住,并未失了体面,倒是他的妻子林氏一直两眼含泪,已经是方寸大乱。

    众人都是有生员身份,另一个秀才感慨道:“我就说王兄沉溺医道不是好事,此小术耳,不仅无益大道,对学术无益,还会徒惹是非,今日之事就应在我当日的话上了。”

    另一人还是苦劝道:“老实说我等并不是替王大府做说客,但是每天都有衙前诸役上门催逼,官府还下了海捕文书,再耽下去,怕是……”

    王心源冷冷一笑,对众人道:“无非就是诸位年兄怕连累自身,这一次回建州,原本就是要会亲访友,不料居然遭遇这等奇事,本朝近三百年,未听说有强迫医者上门医治,不成就下文书逮拿的事,我也是闻所未闻……”

    王心源亦是生员,不过其家贫不能自给,加上家族有医学渊源,其自幼聪慧,学医举一反三,长大后为了贴补生计就替人诊脉看病,因为是医学世家,掌握的成方数量多,加上察颜观色确定病因要靠经验,也要看天赋,所以他未到二十便开始行医,十余年来已经成了大方脉的名医,赚了不少家资,也因此得以去京师参加了两次解试。

    若没有行医所赚的诊金,家贫者想连续多次至京师参加解试,这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就算如此,两次不中,王心源也是不打算再考了,原本打算安心在家耕读行医,前一阵有好友托他去替福州杨大府医治,原本王心源不愿往,后来被好友再三恳求才迫不得已走了一遭,结果返回建州之后,建州知府王越便是派人请他过府说话,并且说要替小妾看病。

    这一下王心源当然是要拒绝,他是大方脉高手,但不精于妇科,如果勉强替大府的小妾看病,传扬开来,必定会坏了名声,以后很难在士林立足。

    但王心源也没有料想到,他先是拒绝,后来不胜其烦,干脆躲避起来,然后王越就干脆下了海捕文书,**裸的撕破了脸皮。

    这一下事情可是闹大了,王心源激愤之初,原本打算去和王越理论,后来得了一些人的指点,知道王越是故意生事,根本没有小妾生病这一回事。他又在建安躲避了一阵,亲眼看到无数矿工家破人亡,建安县城内外已经有好几千流民乞丐,而又有人传言,府衙大牢之内,每天都有尸体搬抬出来,王大府一言不合就把人枷号,活活枷死,要么就是在黑牢里整治了,打板子,压土包,不一而足。

    普通的欠债农民,在府衙大牢走一圈,不是死也是残了,有人被捆在尿桶十几二十天,家人赎出来之后人已经疯傻了,回家没几天便发狂疾死了。

    这些血淋淋的先例在前,王心源有些读书人的酸腐气不假,可是他行医多年,见惯世间百态,他可不是傻子。

    近几日东躲西藏,多半是在同年家里躲避,但在压力之下,这些曾经相交莫逆的同窗好友们也是顶不住压力,表面的好意之下,也是掩藏不住的趋利避祸之心。

    “诸位‘好意’我心领了。”王心源一拱手,说道:“趁着天黑,我和拙荆即刻便走。”

    “王兄往何处去?”有人道:“海捕文书在,怕是不得随意往返。”

    “我悄悄去南安,坐船下闽江口,再坐船去江陵。”王心源道:“王越手伸的再长,也不能伸到江陵去。”

    这倒是一法,王心源躲到江陵,他又没有真的犯什么法,建州的公人可不能跑到江陵去逮拿人犯,事闹大了,王越不过是福建路的一个知府,权势又压不住那边的贵人……

    有人宽慰道:“以心源的医术,在江陵立足不是难事,以后出入高门大府,可不要忘了我等才是。”

    又有人道:“此番我听说杨大府也荐王兄去东藩替南安侯看病,若去东藩,似乎也是不错的出路。”

    “我绝不会再替贵人看病了。”王心源森然道:“此次若非却不过情面,前去给杨大府看病,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非来。寒家原本就有祖训,其中一条,便是不得与贵人诊脉看病,我违了祖训,合该有此劫难!”

    原来王家还有这般祖训,倒也是明智,不过还是有人嗟叹道:“王家先祖虽然有先见之明,但也不确然。要知道文宗之前,法度还很森严,老实说,祖宗驭下之法,待百姓最宽,禁厢军次之,吏员再次之,官员再次之,宗室再次之。自仁宗时,对官吏宽仁,虽然引得天下官员士绅交口称赞,然而自此后吏治崩坏,官员不复受制,然而不受制约,胡作非为,还是这二三十年的事了。”

    王心源没有心思讨论这等事,他内心急如星火,谁知道这伙人中有没有人为了贪污富贵,邀好王越而出卖他?

    时交子时,王心源夫妻也顾不得心晚,叫人点了两盏灯笼,王心源和家中跟出来的一个老仆分别提灯,三人携带细软行李,顶着星空先走村落小道,一路听得不断的狗吠声,到了官道上,认准了往南安的大道,却避开不走,只沿着沿途的村落小道走。

    在黎时时,他们看到有建州总府的团练一行人打着呵欠在官道上巡逻,也不知道是去祸害了哪里的百姓之后天亮才回来,王心源知道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辈,俱是建州各地无赖子,盗贼,甚至是徒刑犯被弄出来组成了这个总团,他们的用处当然是替王越干脏活,捞钱,逼走不听话的矿主,而王越的打算则是将矿山铁场合并,用自己人重新开办,大赚特赚。

    但王越却不明白,他那般做法,只会使人们畏惧,逃离,除了不开工不能活的矿工还在各处游荡等活计外,大量的中小矿主已经逃离,大矿主们还在和王越讲斤两,但明显王越的胃口太大,大家都不想与他谈下去了。

    在躲避的时候,王心源等人趴伏在道边水渠里,浑身染满了淤泥,内心充满了屈辱感。

    到天亮之后,各人简单吃了一些干粮,王心源算算已经快到谷口镇,这里算是南安势力的外围,在这里各条道路都有卡子,当然是建州总团设的捐卡,他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上的泥渍,同时吩咐妻子和仆人不要随意说话。

    到谷口镇外的西南官道时,离的很远就看到几十个拿刀弄棒的人在把守路口,来往的行人极少,自从各官道有了这些总团的人之后,能绕道的人便绕道,能不出门的人便不出门,就算是商人也是一样,哪怕货卖光了,宁愿不出门办货,也不想受这些人的勒索。

    在王心源前方十余步外,一个菜农被左右开弓,脸都打肿了,只因要交五个钱,他只交出了三个。

    还有几辆马车在等候入谷口镇,王心源注意到,一辆大车里坐满了全副武装的军人。

    笠帽,灰色的短袍,牛皮革带,双排铜扣,袖口也有铜扣,还有人在胸前挂着铜片,亮闪闪的,看起来相当耀眼。

    而肩膀处则是有铜星标识,似乎是南安府军的军衔。

    王心源经常往来南安,知道府军的军衔标识,也知道他们其中作战勇武的人才有资格佩戴那个勋章,他看到那个军人是肩膀有三颗铜星,应该是一个小军官,脸上有一条斜长的刀疤,给这个看起来相貌普通的青年汉子,增添了几分肃杀气息。

    另外七八人也是一样,各人在车厢里端坐着,俱是神色俨然,双手搭在腿上,坐姿笔直,长?放在脚边,横刀则系在腰间,有个军人似乎从镇外刚赶至,上车的时候将包裹放在车厢后,然后按着刀上车,王心源看到这个军人腰间挂着小刀,水囊,火石荷包一类的事物,看起来精气神和具装都是比厢军强的多,似乎也强过了禁军。

    待轮到王心源三人时,他递上十五文钱,口中道:“邵武军建宁县生员王善,带妻子,仆一人往福州游学。”

    关卡四周有五六十人,天气很热,这些人有多半光着膀子,有不少人身上俱是有纹身……纹身在后世算是一种时尚,明星艺人或是喜欢追赶潮流的年轻人都喜欢,但在这个时代,纹身是标准的恶人才会有的东西,唐末时,给抓来的壮丁刺纹身,防止他们逃走,这些被强抓的军人刺上不同的刺青纹身,就成了奴军,他们当然完全谈不上军纪,也毫无军人荣誉感,甚至就是一群野兽,人渣。

    在此之前,就是给罪犯纹身,刺配文字在脸上,额上,只要被判刺配的犯人,一生也洗脱不了罪犯的身份了。

    眼前的这伙人,一半以上的人身上俱是有纹身,大魏立国之后就废除了给军人纹身的恶心,以提升军人荣誉,给犯人纹身则是没有改过,仍从旧例。

第三百八十三章 冷眼相看

    王心源知道流程,无有行李过路者,每人五文钱。

    “倒是机灵啊,这秀才相公。”有个秃头壮汉,胸口纹着一只雀儿,栩栩如生,倒是高手所制,只是其满脸横肉,脸上满是凶戾之气,他对王心源道:“你真叫王善,有没有路照?”

    王心源忍住怒气,又送了十五文钱,说道:“在下并不是有钱人,不过普通一生员,探亲求学也不是去做买卖,还望通融一二。”

    这时装满了南安侯府府兵的马车行驶了过来,一些菜农和守卡的汉子都只能让开道路。

    很多人用羡慕的眼神看过去,所有人俱是知道,建州总团的这些混帐东西,任何人的钱他们都敢收,除了官府的车队外,能横行无阻,根本不需交一文钱的,便是南安侯府的车马。

    不管是商会的,还是装运侯府人员,物资的车辆,俱是一律通行,不会有人上前来刁难。

    原因也是简单,上次建州公人二百余人,在南安镇被团练打的落花流水,这帮人可是正经的府衙的衙前公人,还有好几个孔目,押司,一样被打的鼻青脸肿。

    这些团练中人,不过就是府衙养的走狗,见到押司都是点头哈腰恭谨万分,他们又如何敢惹南安侯府的人呢?

    这些总团的团练歪歪斜斜的站着,四五十人散在四周,各人手中拿着各色的兵器,主要还是铁矛和长?为主,这种东西最为常见,也最为容易打造出来,也有一些人手中拿着各式的佩刀,还有拿铁剑的,不过不论拿着何等兵器,这些人都是站没站相,脸上也满是邪气。

    他们设的卡子就是在道路一侧摆了一张桌子,轮班站着七八人在路中,给钱的就放过去,两侧也有人,把想绕道的人吆喝到道上去交钱。

    还有几匹马,那也是威胁想跑的人,骑马还跑不过你步行?

    桌子边上是很大的筐子,里头有半筐子的铜钱和碎银,有一些银子十分细碎,在筐子里和黄色的铜钱摆在一起,象一些发光的银屑。

    李富武和杨促两人并排坐着,两人正在谈论着这筐钱什么时候能收满,建州这阵子叫他们弄的一团糟,李富武和杨促两人挂着副团的名义,他们专找大商人和大户要银子,底下这群人便是四处勒索,乡镇里的商人和富户叫他们要了个遍,不少人家都被逼的逃离建州,这几个月看看往大户要不到太多钱,他们就索性在各处设卡子要钱,只要过路的均要给,不给便是打骂,说人家通匪,然后晚上去执着火把抢劫。

    这时有人过来,向李富武道:“又是南安侯府的车马,怎么办?”

    一时气氛变的怪异起来,有人嘀咕道:“别人都收,凭什么就他家不收。”

    李富武冷眼看了这人一眼,意思很简单,他仿佛在说:“你有本事你去收!”

    那个被李富武的眼光一扫,脖子都缩了缩,他不敢再出声了。

    车辆缓缓在税卡中经过,当然并没有人交一文钱,车上的南安府军还冷眼扫视着李富武和杨促等人。

    在他们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李富武和杨促俱是感觉全身都不自在,两人将脑袋别转开来,不和这些府军将士去对视……

    在马车经行过后,人流继续向前,南北相向,而以北及南朝向的通道,却是被王心源三人给阻隔住了。

    “交三贯钱,给你们过去。”李富武和杨促还在筐子边等着数钱,秃头汉子的眼神变得异常冷酷,盯视着王心源的眼神如毒蛇一般。他对王心源道:“莫以为有个生员身份,平常人叫一声相公,你便真的是个人物了。这当口往福州去便是想离开建州,近来出外的豪商官绅多了,要是个个交五文钱便放出去,没几天俺们建州就空了。想走也成,三贯钱拿出来,便放你们过去。”

    李富武慢慢踱过来,盯着王妻林氏,越看越觉得俊俏可人,当下也是笑嘻嘻的道:“若这相公舍不得,将浑家留下帮俺们收几天钱,这几贯钱也就能免了。”

    诸多闲汉围拢过来,王心源已经满头大汗,而且身上发麻。

    他此时才知道,局面居然险恶到这种地步了?

    一向只听人说起这建州总团的恶行,他以为可能还会有夸张,或是这总团就是欺负无有根基的穷苦百姓,对官吏,士绅,生员,这些原本的上层阶层总是会有几分照顾和尊重。

    只要掩盖住王心源的身份,冒用他人的生员身份,出建州应该是不难,却不曾想到,居然会遭遇眼前的这般危险境地。

    很显然,这伙人并不是真的贪图林氏的美色,只是看的出来这男女两人加仆人都带着随身的细软包裹,沉甸甸的包裹内定然内容丰富,这才是王心源被拦住的真实原因。

    不管他叫王善还是王心源,这伙人都不可能放他过关了。

    “三贯便是三贯。”王心源咬牙又掏出三贯铜钱,黄灿灿的至元通宝挚在手中:“三贯钱给尔等,还望不要再来刁难。”

    众多无赖闲汉俱是笑起来,秃头咧着嘴笑,露出一嘴坏劣的黄牙,眼中也满是嘲弄的神色。

    李富武也是笑的打跌,在众人的笑声中,王心源只感觉自己象是溺水的人,在往着水底的方向不停的沉下去。

    李富武笑了笑,已经走过来要去拉林氏的手,口中道:“这相公娘子莫慌,俺们是守礼的人,只要将这几个包裹俱留下来,虽然娘子貌比天仙,俺们也不会强人所难……”

    林氏身为名医和秀才妻子,自家也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女子,何曾见过这般情形,又何尝受过这般羞辱,一张俏脸已经涨的通红,若身边有河,或是有树,怕是她已经要跳河或是撞树而死了。

    这妇人性子颇烈,李富武看的出来,当下也怕她真的要闹事,当下一使眼色,有两三人无赖子已经围在林氏身边。

    王心源又惊又怒,喝道:“我可是生员,你们真的不畏大魏王法?”

    “什么生员。”秃头无赖暴喝道:“老子疑你是海捕文书上的王心源,拿你下来盘问,不是自然放你!”

    这自是借口,信口拈来毫无诚意,这些人对追捕逃犯真的不是很在意,王越在府城,每天都会签发多个捕人的文书,有时候是真的要拿人,有时候就是给有势力的官绅施加压力,赶人家出建州,谋夺人的田宅产业。

    王越做事越发没有顾忌,建州的有识之士纷纷搬迁,王心源此时方明白,自己此前的谋划实在是太过天真。

    眼看有几人围着自家娘子,又有数人上来围着自己,王心源一看便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这帮无赖倒是也不太担心他能反抗,俱是一副好整以暇猫儿戏鼠般的神态,王心源僵立当场,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若落在这些人手中,他是正经生员也罢了,了不起破财消灾,但一旦被困,很可能被盘问出真实身份,那时候再被送往建州府城,妻子却落在这群人手中,那可真是惨不堪言,给自己能保住性命,若妻子为这些无赖所辱,等若辱及了王家百年清名,连带着林家也被辱,真是生不如死。

    四周的百姓却是不敢掺合这边的事,连被打了十几个耳光,还踢了几脚的菜农俱是低头疾走。眼前这帮人,俱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种,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恶事他们不敢做,与他们却是讲不得道理,况且官府都是站在这群人身边,众人俱是普通百姓,家中尚有妻小,又能指望他们做什么呢

    只有马车里的军人似乎也在看着这边的事,王心源看到几个军人眼中隐现怒意,似乎还有人紧了紧手中的横刀,似乎是想下车主持公道,但是有个小军官模样的人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愿多事。

    近来建州总团在四处肆虐,但对南安侯府还是保持着相对的克制,双方有几次差点儿就打起来,但在最后关头建州总团还是退缩了。

    镇上的府军和警备士,加上商会团练都动员过好几次了,若底下的人主动惹事,自然会引发高层的震怒。

    坐在车里的便是卢文洛,张仲德还有周怀勇等人,他们都是谷口附近的人,他们的假期还远远没有到期,但在家中住了两天后,他们已经无法安心留在家里了,他们想要销假回东藩,赶回去参加战事。

    卢文洛曾经在福州一带打过渔,知道用独桅单帆的小渔船也能顺利到东藩,现在也不是台风季节,就算这种只能乘坐十来人的小船也没有太大危险,卢文洛打算不到镇上的驻军武官那里报道,直接坐车赶赴福州。

    周怀勇等人俱是赞同,他们已经长久的留在府军的体系之中,每天和伙伴们一起起床,会操,吃早饭,再训练,午饭,训练,晚餐,偶尔会长途拉练,那时候你就得依靠身边的伙伴,任何小的疏忽都可能致命,没有战友的帮助,一个人想走几百里的长途,在那些森林和灌木中开辟道路往返,这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长久的军营生活使他们已经被固化了,起,坐,站立,走动,都有一种独特的南安府军的规范和气息。

    任何一个府军,哪怕穿着便服,也能在人群中迅速找到有相同经历的战友,这是南安府军在这个时代最独特的东西,这东西一开始使他们不适应,比如毛巾要挂好,肥皂,牙涮,要按规定放好,每天要清扫寝室内务,一般男子是不做这种事的,被褥也要叠成方块状,很多新兵在训练时因为叠不好被褥不少挨打。

    内务,队列,训练,扫盲知识等等,都是令这些府军将士脱胎换骨。

    很多律令,条例,如果是外人听说了,定会说南安侯府太过严苛,但如果身处其中,则发现一旦适应了,反而是比在大魏这边生活要更舒服惬意。

    因为律条规定针对每个人,在这套体系之下可能也会有不公平的事发生,但相对来说大多数人都感觉很舒服。

    除了军营,外间的一切也是令将士们感觉舒服,各种军人的福利,薪俸,对军人家属的照顾,对阵亡伤残将士的安置和抚恤,这一切都使军人们有强烈的归属感。

    卢文洛等人心急如焚,急着回东藩效力,这样的心境,他们的家人都不是太理解……没有搬到东藩岛上的人,很难理解从府军到官庄百姓们对侯府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这些军人家属也感激南安侯,愿为侯府效力,但他们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家的儿子要在打仗的时候赶回东藩,岂不知兵凶战危,有性命之忧吗?

    其实每个人都会畏惧,军队便是将人撵到前方与人拼命的地方,不是讲道理的地方。长期的训练就是为了叫军人们杀人和减轻在战场上的畏惧感,甚至有的时候,军人们要执行明知必死的任务。

    平时的灌输,训练,叫军人们在艰苦的环境下锤炼,比如拉练会死人,攀高索会摔死,爬山也有危险,在海上训练也有危险,在军营中的真刀实枪的技艺训练也可能受伤或是身死。

    每天都会流汗,经常会流血,偶尔会死去。

    除了每天都可能在生死线上挣扎,还有荣誉感,归属感,这都能叫军人忽略生死,比如卢文洛等人,若是大战起来,他们不能在熟悉的队列中,身边是日常站在一处的同袍战友,他们在外和家人团聚,伙伴们冒矢石与敌奋战,而他们不在队中……一想到这一点,就会令卢文洛他们坐立不安,在家里他们吃不好,也睡不好,每天握着拳头发呆,若这般,还不如回岛上去与战友一起与敌奋战。

    “这秀才怕是毁了。”

    “有啥法子,他算倒霉到家了。”

    “秀才娘子怕要遭他们毒手。”

    “真他娘的晦气,看到这事,老子心里这气快憋炸了。”

    “真想拿着长?下去,把这些小婢养的都捅死。”

    “放心,这种人就是短命鬼,活不久的。”

    众府军在车中冷眼看着那些无赖子,这般人物,在政事清明的时节,早就叫地方官定期打杀一批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对峙

    卢文洛敲敲车壁,大声道:“赶车的快走了,眼前这事瞧着晦气!”

    车夫应一声,高高扬起马鞭,四马驾车,快马着鞭,当可很快离开这里,穿过谷口镇,直抵南安。

    车轮滚动的时候,王心源的脸色也是青白不定,他瞪眼看着这一车府兵,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希望。

    在看到很多荒唐事,不可思议的事之后,他对大魏官吏和王越都失了信心。他可以确信,如果不在此时获救,等待自己的将是无比的黑暗,毫无机会的未来。

    但怎么令这些府兵救援自己呢?

    王心源汗落如雨,原本就炎热的天气加上极为紧张的心情,使得他整个人象是在锅中被煮熟的虾米。

    一群无赖子见了,以为是这个秀才相公在害怕,如果是正常情形下,无赖一般也不敢惹生员,生员们彼此声气相连,有同年,老师,掌握舆论,和官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惹了一个生员可能就招惹了一群,是以看到王心源受窘的模样,众人都是笑将起来。

    有一些好色的无赖子已经用眼光不停的打量着林氏,既然上头贪财,这个秀才多半要弄死,他的娘子也定然不会放过,弄死之前,美色当前,当然也不会放过。

    林氏羞愤无比,她知道必定不会被放过,左右打量,一心想要寻死,但被几个无赖拦住,此时便是想寻死亦无计可施……

    王心源知道不能再耽搁,当下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大叫道:“你们是否是南安侯府的府军?”

    马车正要加速,有人叫住了车夫,肩膀上扛着铜星的卢文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王心源沉声道:“相公,不是俺们不想帮你,这帮子货我们等闲也不好招惹他。若他们敢到南安镇撒野,准保叫他们断手断脚,这还是轻的。在此处,俺们却没有办法帮你,对不住了。”

    卢文洛很是诚恳,但王心源哪要听这个?当下忍不住跳脚道:“我叫王心源,建州王大府下海捕文书拿我,就是因为福州的杨大府荐我去东藩给你们君侯治病……他染了时疫,我精通大方脉,也懂怎么治疫症,你们不救我,就是不救你们君侯!”

    “啥?”

    “他说啥?”

    卢文洛和一群府军将士俱是限入一种呆滞的状态,他们倒是没有想到,在自己眼前一场纠葛,最终却是和南安侯府有了关连?

    “你真是王心源?”一脸虬髯,目光凶横,脸上遍布戾气的杨促大步走来,拎住王心源的胸口衣襟,狞笑道:“还他娘的装什么王善,果然不是好东西,绑起来,赶紧送到建州府衙。”

    卢文洛却是已经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将杨促推开,昂着脸道:“现在我们要问这个秀才的话,你他娘的给老子等着。”

    杨促气的差点吐血,就算在游侠和无赖子这个群体中他也是个狠人,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更不要说一掌将他推在一边。

    但杨促没有发作,他知道眼前这汉子身手不简单……卢文洛身高长大,体壮如熊,满脸都是虬髯,整个人如同一只大猩猩一般。而继续从车中走下来的七八人已经陆续走过来,有人手持长?,有人按着横刀,这些是职业的军人,不是无赖子能比的,就算这边人多,杨促也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先忍了一下,向李富武使了个眼色。

    李富武会意,将一个心腹叫过来,吩咐了几句。

    这时卢文洛等人已经将王心源护住,张仲德和周怀勇两人则大步走到林氏面前,推开秃头无赖,将林氏和王家的老仆也带了过去。

    府军将士俱是精中选精,历次招募府军,俱是在四周镇上村落招十七八到三十五左右的壮实汉子,个头大多在一米七以上,甚至更高。这大抵是和招募禁军的标准差不多,在平均身高一米六左右的福建路,府军的平均身高都是要高的多。

    除了高之外,便是壮实,原本瘦弱的人在当了半年府军之后,身上也是长满肌肉,他们经过长达半年的新兵期,每天从二两荤腥到四两荤腥,吃的全是精米精面,一开始会虚胖起来,然后在艰苦的不间断的体能训练之下,每个人的身材又会变得匀称,只是身上又多长了很多结实的腱子肉出来。

    这些府军将士,原本就是壮实汉子,加上吃的好,练的狠,除了体能队列外,每天都要练器械和徒手搏击,然后是很多徐子先规定的训练科目,比如攀登高索,翻越障碍,攀爬高山等等。

    这些训练,基本上都要练习肌肉、核心,还有徒手格斗,更是每天都会进行。

    经过长时间府军训练后,所有将士的体能,身体状态,搏击技巧,使用?矛横刀的技巧都是十分出色和娴熟。

    徐子先一向的理念就是,不敢肉搏,没有决死之心和敢于冲击敌阵的士兵,就谈不上是好的士兵,这支军队,也谈不上是精锐之师。

    秦军的弩很出色,但不妨碍秦军挟着人头用矛戈去冲锋陷阵,罗马人的投枪也很出色,但他们最出色的老兵肯定是左手持盾,右手持短剑,站在队伍的第一排,随时能用盾牌击昏对手,用短剑插入敌人的胸口。

    敢于冲锋陷阵,并且熟练娴熟的收割敌人的性命,这才是虎狼之师,精锐之师。

    卢文洛等人俱是身高体壮,被东藩的太阳晒的肤色黝黑,他们人数虽少,却目光锐利,态度沉稳而坚定。

    在周怀勇,张仲德走向那些无赖子时,落落大方,动作沉稳而有力,充满力量和自信。

    在这样的职业军人面前,无赖子们虽然也挂着团练的名义,相比较之下,双方的力量对比差距真的是太明显了。

    连杨促和李富武也感觉到了,他们想起了过往被官府打压的日子,一时的羞愧和胆怯之后,他们更加愤怒了。

    现在是他们这些人趾高气扬横行无忌的时候了,却遭遇到南安府军这样的对手,他们并不服气,李富武隐隐感觉到这是个机会,可以趁机介入南安镇的机会。

    “你适才说要替我们君侯治病,他怎病了?”卢文洛没理会身边的事,尽管无赖子们如群狼饿狗般的围在四周,隐隐敌对,他看着惊魂未定的王心源,沉声道:“秀才,俺知道你想脱身,这事俺们帮不得你,你说不真切,俺还是抽身就走,你怕是要比之前更糟糕。”

    “这事你到福州打听一下就知道了。”王心源看看卢文洛,急声道:“你们怕是一路在海上到福州,又到家里休息,未通消息……海盗来犯的事你们知道吧?”

    “这事俺们知道。”卢文洛道:“俺们几个,就是要赶去福州,赶紧回东藩。”

    “海盗来袭之后,从东藩又传来消息,你们南安侯突然感染时疫,病的不轻。”

    “怕是谣言吧。”张仲德忍不住道:“福州和咱们南安侯府不对盘的人多了,故意放谣言乱俺们军心,咱们东藩输了,他们可是快意的很。”

    王心源此时隐隐有种感觉,眼前的这南安府军的将士,不仅身形高大壮实,动作利落,孔武有力,而且对答谈吐相当出色,不象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或是农人,而象是读过书的人,虽然未必是进了学的秀才相公,但最少见识常识都是相当不错。

    王心源的感觉当然没错,适才那些无赖游侠,有见识的不过是拿秦汉之际的大侠自诩,但广散钱财,仗义然诺的事他们是做不出来的,且仪表猥琐,气息下流,身上满是恶臭,头发结柄,牙齿损坏,口中满是恶臭,这是标准的群氓,实在上不得台盘。

    而府军将士,却是衣袍整洁齐整,动作整齐划一,走过来时隐隐已经散开队列,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谈吐上也是逻辑清楚,很明显都是读过书识过字的人。

    王心源心里有一种感觉,他找这些府军求助应该是最明智的做法了。

    “并非谣言。”王心源很冷静的道:“我虽是生员,亦算是名医。但我不喜欢替官府效力,不管是你们侯府还是昌文侯府招募医生的时候,我都没有应募。我并不缺钱,又是生员,所以昌文侯府也没有勉强于我。这一次我替杨大府治病,也算得了他的信任。在数日之前,杨大府找到我,亲口说起南安侯染了时疫重病之事,有一些细节,我听了不是胡编的。另外,海盗要犯东藩是确切之事,此时按常理来说,应该是南安侯时时刻刻在军营,与军民百姓一处,提振士气,哪怕是吓阻海盗也是好的,哪有自称重病,涣散军心民气,使海盗肆无忌惮去侵犯东藩的道理?”

    “不愧是秀才相公。”卢文洛看到一旁的林凤山点头,他也是已经信了九成九了,当下说道:“你说的像模像样,但要记得,俺们不是善男信女,只要事后发觉你是在撒谎,准保叫相公你后悔现在所行,你会比落在这群无赖子手里要凄惨的多。”

    王心源身子一软,知道自己获救了。

    这帮军汉,也果真是南安侯府畜养的死士,王心源就是有些奇怪,听说府军将士近万人,难道个个都是这般模样?

    要知道这些军汉已经准备走了,车马已经行出关卡外,若不是听说了南安侯之事,此时他们应该已经穿过谷口,在往南安镇的路上了。

    一旦听说,并没有什么官员吏员,只有一群府军将士,看眼前这个当家的也就是个队官,管十来人或几个人的小头目,无人督促,也没有人监管,居然就是将侯府的之事视为自己的事,不顾安危,亦没有推脱之意……王心源知道,若眼前是大魏禁军,自己将要入宫替天子治病,怕是禁军都未必会出手管这等闲事。

    原因很简单,禁军无军令不得擅管地方民政事,只要没有明确的上头的指令,禁军可不会出头乱管地方的闲事,哪怕自己是要去替天子治病。

    “你们八人和马车能过去,”杨促指着王心源夫妇说道:“这两人不行,他们不是南安侯府的人,是上了海捕文书的要犯!”

    “老子不让你带走,你能咬老子的鸟?”卢文洛呛回去道:“这相公要替我们君侯去看病,就是我们侯府的人!”

    “不行。”杨促两眼发红,盯着卢文洛道:“放你们过去就是给你们面子,不要弄的大家都难看。”

    卢文洛道:“和你们商量也是给面子,不要给脸接不住!”

    双方都是火药味十足,杨促按不住火气了,抽刀道:“那这样你们也留下来吧!”

    顶牛至此,卢文洛拔出佩刀来,怒喝道:“来试试看!”

    四周的百姓都忙不迭的躲开了,两边都凶神一样,所有人都害怕殃及池鱼。

    谷口隔的不远,也有很多人看到这边的情形,有人开始往下跑,那是总团的团练,也有人悄悄跑去到南安侯府在镇中的分行去报信。

    “打!”

    李富武知道这时候缩了,以后总团的名声就毁了,况且放过王心源,他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别看他李家兄弟在总团都是一呼百诺,那是有王越在后头撑腰,他们这些人就是夜壶,大人物想起来就用一把,这当然很屈辱,但总比当过街老鼠或是被逮起来开刀问斩要强的多。

    在李富武的招呼下,几十人顿时都往前拥,这些人说是团练,但连个屁也没有练过,他们当然毫无章法,几十人离的近的先咋呼,然后后面的人拥上来,感觉人多了才真的往上冲。

    在这些人吆喝咋呼的同时,在卢文洛的带领下,张仲德,周怀勇,林凤山等人背倚大车,形成了一个半圆的阵势。

    两个刀牌手在最前头,三个长?手在中间略微后退,护住两翼,三个弓手开始引弓待射。

    卢文洛身为刀牌,站立在队伍最前,虽然被几十个无赖无赖拿着刀枪围着,他心里却满是兴奋。

    这件事是个好机会,护卫同伴的父母,以少敌多,打服与南安侯府做对的对头……卢文洛并不是有意挑事,但他认为机会难得,不能放过!

第三百八十五章 摧枯拉朽

    在这些人吆喝咋呼的同时,在卢文洛的带领下,张仲德,周怀勇,林凤山等人背倚大车,形成了一个半圆的阵势。

    两个刀牌手在最前头,三个长?手在中间略微后退,护住两翼,三个弓手开始引弓待射。

    卢文洛身为刀牌,站立在队伍最前,虽然被几十个无赖无赖拿着刀枪围着,他心里却满是兴奋。

    这件事是个好机会,护卫同伴的父母,以少敌多,打服与南安侯府做对的对头……卢文洛并不是有意挑事,但他认为机会难得,不能放过!

    尽管他们才八人,对面有数百之敌,但卢文洛没有丝毫畏惧,他知道镇上有府军将士驻扎,而府军将士的信念就是绝不会坐视同袍有难而不顾,卢文洛是这样想的,他也知道,镇上的伙伴们也是一样的想法!

    ……

    钟声响起来的同时,林定一披着夹袍起身,杨释之和魏九真等人也都聚集到商会里头。

    镇上有值夜的警备士,将镇口的情形看的很清楚,一五一十的禀报给了商会的诸位东主们知道。

    “唉,太鲁莽了。”杨释之顿足道:“也不知道真假,就这么把事揽上身了?”

    “要不要派人出去?”林定一问众人道:“商会和商会团练,是南安侯留在镇上的后手,府军也就是名义上的南安团练,不能随意干涉镇内外的民事。商会可以,借口威胁商道安全,抢掠货物而起了冲突,借口和理由是现成的。现在我们就是要决定,要不要为了八个府军,搭上所有?”

    魏九真却道:“王心源这事我知道,确实是杨大府举荐给南安侯治病的。”

    一群大东主面面相觑,他们平时在商场上指挥若定,举重若轻,此时此刻在略有凉意的黎明时分,却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决断。

    府军和警备士就是徐子先给他们的最后的拱卫,徐子先再三说明,一旦有威胁南安镇和商道的敌人,可以借助府军来平定,以此来保障南安镇和商道的畅通。

    建州一乱,北上的商人都借助南安镇来周转,市面比以前繁荣的多。

    放在南安镇库中的商品也越来越多,因为相比福州和建州,商人们显然更相信南安侯的信誉,当然,也信任南安团练的实力。

    在此时此刻,林定一等人却是下不了决断,但他们也知道,若真的坐视不理,南安镇一样会陷入到危机之中,这一瞬间,每个人都是汗落如雨。

    ……

    当报信人飞奔到镇中报信的同时,很多矿工也听到了动静,这些人现在异常的窘迫,他们曾经收入不菲,矿工很辛苦,也有危险,还需要身强体壮,而且多半是村落宗族抱团出外谋生,会排挤那些单干的人。

    一直以来,矿工们生活的都不错,闽铁的销量不错,几乎不存在滞销,一年到头高炉的炉口都在喷溅火星,矿工们始终有工可开。

    现在他们最长的已经失业两三个月了,耗光了积蓄和耐心,有不少人往汀州去了,但多半的人不愿背井离乡,但又没有工可做,只能聚集在谷口一带等候消息。

    矿工们也是深恨建州总团,那帮无赖子,若是在正常年节,成群结队的矿工看着无赖便是拦住,轻则一通漏风巴掌,重则打得无赖们满地乱爬。矿工们团结,孔武,彪悍,根本不畏惧这些无赖子。

    但现在不同了,无赖们归属建州总团,是团练武卒,背后撑腰的是建州知府,而他们成群结队,拥有武器,矿工们却是被剥夺了饭碗,两相对比,简直令人黯然神伤。

    听到消息后,一群群矿工聚集起来,但一时都无主张,有人说道:“南安府兵未必会和总团打起来,已经出了两回事,都是彼此散了。”

    众人俱是点头,有个黑壮矿工说道:“咱们不能干等着,到镇口捐卡那里等着,要是真打起来,老子的拳头却也不是摆设!”

    “此话有理。”

    众多矿工站起身来,一并往镇外行去,他们虽然未被盘剥交钱,但亲友多半有遭殃的,便是矿工,一旦落单,也免不得要交钱才能过卡,对这些人渣败类,矿工们也早就恨之入骨了。

    一群矿工摩拳擦掌的往外走,而在他们未至谷口镇西的官道时,已经听到有鼓声被人敲响起来了。

    ……

    “打起来了?”听到鼓声后府军集结,再听了禀报之后,都头李守礼毫无慌乱之感,反是有隐隐的兴奋。

    “打就打大一点,扫平他们,打服他们。”李守礼一瞬间就下了决定,立刻下了军令!

    军号声响起,军旗招展,正在轮值期的府军将士,警备士,在规定的时间内,全部集结在镇中空地上。

    三百余人摆开四阵,分列四角,可以看的出来,府军最为精锐,阵列最齐,毕竟警备士是淘汰的府军或是留用的厢军,难免良莠不齐,侯府也是在逐步将不合格的警备士再转任,很可能到各百户官厅里任职。

    因近来事态紧张,商会的人也多在谷口住着,听到动静,诸多商会东主俱是赶了过来。

    此外诸多的矿工,百姓,商人,亦是围拢了过来观看动静,有热闹瞧总是能叫百姓兴奋起来,很多矿工都是摩拳擦掌了。

    天色已经明亮了,启明星还很明显,镇口处刚刚传来一阵喊杀声,令人心悬,都头李守礼第一时间就带着兵马集结在镇中,只等着下一步的军令,而军令,却是迟迟未至。

    ……

    “林东主,杨东主,魏东主。”

    高怀仁骑着匹杂马,匆忙赶至商会,徐子先有言在先,府军除了休假的用南安团练名义外,原本的团练改用商团名义。

    收捐也是团练捐,但以商会名义维持地方治安,这明显更合理,更低调。

    徐子先离开后,原本的南安团练使也交卸了,就是说继续在镇上用团练名义并不适合。但大魏也有地方官绅,士族,或豪商办团练的先例,林定一等人在徐子先的示意下上了公禀,借口当然是南安商道重要,请求成立商会团练,报给了林斗耀这个安抚使。

    而南安镇是三方势力默认留给徐子先的地盘,林斗耀当然爽快答应,而赵王也未把手伸到南安镇上来。

    高怀仁是徐子先留下的别院主事人,也是负责和商会勾通,他是标准的武人,哪怕深夜惊起,也是圆领窄袖的劲装武袍,背负步弓,左右腰侧俱悬有箭囊。

    “我等还没有计较定。”林定一面色有些苍白的道:“若真的派出兵马,事就不可收拾了。”

    “你不知道建州无赖一直在觊觎这里?”高怀仁奇道:“你以为事事退让,他们就会偃旗息鼓了?”

    “这倒不是……”

    “你不知道若是有刀子不敢用,迟早会割了自己的手吗?”高怀仁摇头道:“你们这些商人,还有读书人,平时什么乱中取胜,当断则断的故事倒是编了不少。一旦真的要见真章,要流血了,你们就犹豫不决了。林东主,你也不想想,现在这局面,南安镇没有俺们,不敢动刀子,你和那个抱金子的小孩有甚区别?”

    魏九真笑道:“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好了,我也赞同老高的话,该下令了。”

    高怀仁肃然道:“虽然君侯有话在前,凡事听商会的指挥,但事涉给君侯治病的大夫,再拖延五分钟,府军们就会自己冲出去。到时候,各位东主的威信也荡然无存了。”

    林定一等人这才明白,高怀仁不是为了叫他们批准,倒是为了他们的威信着想。

    这时商会外也聚集了不少闻风而来的商人,众人都在外议论纷纷,声音都传到了议事厅这边来。

    “俺不信林东主真敢下令和一州的团练打。”

    “毕竟不是南安侯,可惜君侯不在这里。”

    “咱们不过是商人,商人如何与官府相斗?不如服个软算了。”

    “服软算了?王大府是那种喜欢和人算了的?你一服软,怕是不仅要你的身家,还要你的性命,王大府的后宅,可是有不少原本在商人之家的美姬,现在成了王家人了。”

    众人议论纷纷,又是忧惧,又是怀疑,已经颇有一些商人露出口风,若是南安镇这里也不安全,他们还是将中转点迁回福州算了,也不过就是几十里水程,增加风险太不值得了。

    林定一和杨释之等人听的脸上青白不定,彼此对视交换眼神之后,林定一跺脚道:“我现在就签文书!”

    高怀仁大喜,抚髯道:“这才是君侯留下我等,并立商会的用意,这妙处,等将来各位东主便知道了!”

    ……

    李守礼带队赶往镇西的时候,一场小规模的械斗已经开始,强烈的血腥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地面上趟着七具建州总团无赖子们的尸体,受伤的无赖也有十几二十人,更多的无赖子相隔几十步或百步开外,正在向着府军将士喝骂,并且步步紧逼过来,四周有几百上千的围观的百姓。

    天色已经大亮,无赖们把火把逐渐丢弃熄灭,他们强硬的表面之下,虚弱的内心也都浮现在脸上,很明显可以看的出来,这些建州总团的人已经都怯懦了,他们有四百多人,接近五百人,一拥而上就能把八个府军砍成肉泥,但先上的肯定会送命,这些人鼓噪叫喊,喊打喊杀,却是没有一个人敢于第一个冲上前去与府军将士厮杀。

    下半夜时镇上的人就听到动静,有一些人起来看热闹,到天色微明时,动静更大了,很多百姓有所担心,这阵子世道不太平,建州的匪盗越来越多,那些团练也是不怀好意,一再逼近。

    当镇上的百姓出来时,他们看到的情形已经是八个人摆开阵列,对着来攻的百十无赖猛打!府军们只两支步弓,但弓手林凤山和另外一人射的又急又快,而且还准。

    他们用平射之法,一分钟时间连续各射出七八箭,死的七个人有五人是被步弓射死的,由于距离很近,加上府军弓手每天最少要练两到三个时辰,原本有一定的基础。而以军中的标准严格要求,先讲射速,劲力,再讲准头,训练之法和民间大有不同,两个弓手俱是经过一年多的严格训练,对面的无赖子中也有弓手,但他们还在持弓瞄准的时候,这边已经连续射中多人,而且由于距离近,步弓劲力又大,且无赖子们不仅无甲,衣着也很单薄,劲箭不断射中射穿人体,有好几箭都是射中胸腹,直接造成了人体重伤。

    几轮急射后,敢靠近的无赖子们便不多了。

    受伤的人倒在地上哀嚎,近距离平射,用的是三角箭头的轻箭,倒在地上的人身上都有箭矢在晃动着,有个无赖子被射中腹部,创口很深,肠子都流了出来,这人在地上惨叫,声音吓的那些无赖又躲远了一些,这样的场面,太过血腥,普通人根本未曾见过。

    肠子流出来的无赖子便是那秃头无赖,其脸上戾气在此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痛苦哀嚎,这人是必定活不成了,而且一时半会还不得死,其哀嚎声太响,但半响过后才有人过来在他心口部位用长?刺了一下,枪尖刺透胸口,扎破心脏,秃头无赖才得到解脱。

    还有两人是一开始冲击时被长?扎穿,这两人算是死的很痛快。

    有很多人并不是头一回看死人,身为华夏子民,各人的好奇心都很充足,有些人每年总要到菜市口监斩犯人,看杀人并不算什么,但眼前的场面还是叫他们感觉很血腥。

    也不纯粹是血腥,可能是一种暴力张扬到极致的冲击力,令得他们感觉十分不舒服。

    眼前这八个人,不仅杀戮时甚为果决,在给那个重伤的人补刀时也是十分随意,好象是在杀一只鸡,屠一条狗。

    他们虽然只有八人,但行事果决,做战时杀戮的动作简单而高效,开始时有近百人团练拿着刀枪围攻他们,结果一打之下就是人多的一方被打崩了,然后八人追杀,连续杀死七人,伤十余人,对方急退下去,他们这才停止手中的动作。

    很多人不觉在想,如果是八十人,八百人,过千人,这又如何?

    两边一开打,王心源便已经躲到大车后头,妻子林氏和老仆也俱在一起,这样王心源心安一些。

    原本是以为打起来之后,八个人会徐徐后退,将王心源一家人送到镇中躲避,岂料八个人表现出王心源想象不到的悍勇,劲卒锐士,箭矢连发,?刀向前,当者辟易,一群无赖子被杀的人仰马翻,几乎不是一合之敌。

    王心源震撼之余,也想到南安侯府的过往战绩,他向身边的车夫问道:“车掌柜,这几人是不是南安侯的府兵?还是人传的警备士,或是商团的团练?他们是不是南安侯身边的锐士,还是什么武官假扮的?”

第三百八十六章 追逐杀戮

    “是府军,不是武官。”车夫其实也颇为震撼,虽然他是南安镇的老人,曾经历过几次大战,但从未这么近距离的看府军与敌人搏杀,当下也是很自豪的道:“南安侯部下,警备士是外围,团练再次之,眼前这几个是府军,也是南安侯府最精锐的将士,也是当年的老团练,这几人俺都识得,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就是他们还不是什么官,就一个队官罢了。”

    车夫也是趁机卖弄了一下学问,把府军留守司,警备司,商团团练那边定的武官和将士级别,略微说了一下。

    并不是复杂的事,王心源立刻听懂了。

    “建州王大府定会大吃一惊。”王心源冷笑一声,低语道:“他以为南安这边府兵几乎都调到东藩去了,却不料南安侯藏着暗手,和杨释之,林定一等人成立了商团,今日看来,南安侯的用意是拿府军带团练,人家这步棋,怕是早就看到了。建州那边欺过来,以为可以乱中取利,一定会碰掉了自己的牙齿……”

    ……

    杨促满头大汗,手脚并用,还有两个无赖帮忙,这才把铁甲给套上了。

    建州武库里当然有铁甲,那是给精锐厢军配用的,王越公器私用,将一些甲胄发给团练用,毕竟厢军调动还要有名目,这些团练等于是他的私人武力。

    杨促等人,欺男霸女很在行,上阵打仗根本没有经过军事训练,他们真打起来连厢军也不如,厢军好歹是要摆个阵列样子,长?和刀牌怎么配合,金鼓,旗号,弓、弩,都要配合使用,有基本的训练。

    这些人,就是提着一股虚骄之气欺付良善百姓,而遇到真正的军人时,他们的虚弱和胆怯就暴露无余了。

    杨促在披甲时就差点哭出来,李富文,富武兄弟,还有一些团练中的头目,也是建州有名的无赖子,众人的神色都差不多是最难看的灰白色。

    那八个府军,完全不是这些无赖和人械斗时的路数。

    刀牌架,长?刺,步弓不停平射,招式和箭矢都是冲着要害,在有人受伤倒地之后,从容上前补刀。

    接触不过一两分钟,开始时冲上前的无赖们如潮水般冲上去,但很多人都很奸狡,他们在侧边冲,尽量把那些蠢货挤在中间,当真有人冲上去又被杀的血肉模糊时,那帮家伙又退的比潮水还快,他们象是在礁石上撞碎的浪花,看着声势骇人,其实全无用处。

    这也是过百人冲击八人却落败的原因所在,一群羊看着再声势浩大,也绝不会是狮群的对手。

    “杨兄,就靠你了。”

    李富文挤过来,对杨促道:“杨兄是我们身手最好的一位,带人上去将这八人斩了,不然的话我们建州总团的牌子就算是叫人给摘了,还踩在脚底……这事过后,谁还怕我们?王大府知道了,我们必定性命不保。”

    杨促也是打了个冷战,他真的十分害怕,既怕眼前这些南安府军,也害怕心狠手辣的王越。

    若建州总团真的给王越丢了大人,回去之后绝对落不着好果子吃,府衙种种虐杀人犯的手段杨促可是清楚的很,他是其中一两项的贡献者,想想若是落在自己头上……

    尽管还是十分害怕,杨促还是咬着牙,恶狠狠的道:“杀,老子不信,四百多人打不过八个人!”

    少量的铁甲被分发下去了,很多无赖子披了甲之后,胆气复壮,他们多半是头目,开始吆喝着普通的无赖子们,挥舞着手中的刀枪,慢慢走向前方。

    在前方,长毛野人般的卢文洛柱?而立,面露冷笑,张仲德,周怀勇一左一右,身后再有三名府军将士,最后是两个弓手。

    八人如山峦般矗立,虽然当面之敌再次涌来,八府军丝毫未动,眼中显露出轻蔑的神色。

    卢文洛回头对王心源道:“秀才,俺们几个可能要为你断送了性命,你得好好医治俺们君侯,现在你们往镇上跑,镇上的府军会护着你,将你送到东藩去!”

    王心源内心只觉一阵酸热,原本他感觉这世道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大魏,一切都出现了偏差,现在他隐隐有所感觉,南安侯和他的南安侯府,还有这些府军将士们,代表的是大魏传承的,甚至是华夏传承的最宝贵的东西。

    眼前这些如铁般的男儿,明知必死,却不曾后退半步!

    ……

    “好汉子!”

    蔡佑激动的浑身发抖,脸上也涨红了,胡须都根根直立起来,恨不得夺肉而飞的样子。

    建州团练卡子四周被关押的矿工们也差不多是类似的表情,他们从半夜被拦截,原本已经绝望,很多领头的人怕是活不下来,更多的人会被押解回去,王越和一些不良的矿主已经在打算重新开矿洞和点燃高炉,这些被押回去的必定会被当奴隶一样,在深不见底的矿洞里做到死为止。

    这种黯淡和绝望和前景,令矿工们无比的愤怒和伤感。

    如果不是有家小在侧,哪怕是明知必死,这些敢在黑漆漆的矿洞里挖掘石块的男人们也敢和无赖们一拼,他们根本从内心瞧不起那些孬种。但他们没有办法,半夜被围,受了惊吓,很多妇人和孩子在哭叫,老人们歪倒在地上,眼中满是绝望,当家的男子们得照顾这些妇孺,使得他们浑身的力气也没地方使。

    但在看到八个府军的表现之后,特别是面对几百强敌,卢文洛等人丝毫不动,仍然矗立如山之时,所有的矿工都忍不住大声叫好喝彩,恨不得自己立刻飞奔过去,站在卢文洛等人身侧。

    “去什么汀州!”蔡佑是被人评价如老虎般的人物,少为猎户,长大为矿工,现在是三十岁的壮年,这种汉子,几乎是能徒手搏虎的强人,他此时振臂高呼,大声道:“老子要去东藩从军,去干南安府军,南安侯能驭使这样的好汉子,必定也是顶天立地的豪杰!”

    ……

    四百多建州团练涌上来的时候,一个都一百余人的南安府军也赶到了。

    卢文洛等人听到了熟悉的口令声,熟悉的跑动声,转头回顾,看到都旗和南安府军的军旗时,八个面对生死也无所畏惧,不服就干的好汉子,有几个瞬间都红了眼眶。

    这种感觉不是军人很难理解,在外头再难,甚至看到父母妻儿,也不会有眼前的这种感动。这一伙府军,其实彼此并不熟悉,但他们知道可以彼此信任,交托腹心,将自己的后背留给这些陌生的伙伴去保护,当看到大队的府军杀出来时,那种激动的情绪,其中蕴含的复杂的情感,外人委实难以了解。

    “入娘的。”看到眼前的场面,李守礼也是红了眼,当然是气的。他急速做了几个手式,喝令道:“杀,只要是喘气的就不准留下来!”

    在面对这些无赖,李守礼下令摆开的是鹤翼阵,两翼包抄,中间薄而两翼厚,最大限度的杀伤敌人。

    无赖们还在往前涌,看到府军杀过来时,杨促等人还有些没回过味来,再看到长?如林,刀牌结盾阵,弓手们在两翼小跑向前,府军已经摆开严整的阵式杀过来时,杨促突然将手中的朴刀往地上一扔,回头就跑!

    李家兄弟也是跟着跑,更多的人在阵中往阵外挤,但几百人刚刚是挤成一团杀过来,想短时间内全部转身,谈何容易?

    府军将士几乎都有战场上的经验,特别是武官们更是经验丰富。

    他们看到建州团练想转身退走,立刻挥舞长?,红色黑边的小旗急速挥起下降,将全军将士的脚步带快再带快。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群杀神般的人物,敌人虽已败退,他们却没有停止脚步的打算,两翼的府军跑的飞快,比起自相推挤的无赖们要快的多,很快便已经抵达对方阵前。

    赶至位置后,长?手开始追击刺杀,弓手们就直接停步平射或抛射。

    箭矢先落,惨叫声起,几乎在动手的那一瞬间,建州无赖顿时就被射翻了好几十人。

    接着长?手在两翼合围,最少兜住了二百余人。

    弓手追射那些逃走的,箭矢不断落下,多半落空,毕竟射快速移动的人群没有想象的容易,地面上很多长出了灌木般的箭矢从林。

    但还是射中了不少,很多无赖被从后背射中,箭尖从前胸透出,若中要害的便立刻翻倒,白眼翻动,口鼻流血,人很快就死了。

    若不是中要害,人会痛苦无比,但还是继续向前跑动,但很多人跑着跑着,突然就猛的一头栽倒在地,然后便不动了。

    也有人继续向前,勉强挣脱了性命,不过箭伤很重,此后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弓手再转而平射,他们都很冷静,箭矢射的又快又急,近距离平射,命中率就高的多,箭矢不断落在无赖们的面门,劲部,胸前,几乎都是要害,中者多半就都死了。

    若这些无赖有刀牌,或是兜鍪,他们就用手扶着铁兜鍪来,躬着身子来躲弓箭,又或是高举盾牌,多少人簇拥挤在一面盾牌下,听到盾牌上不停响起的笃笃声响,他们涕泪交加,只恨爹娘没有给自己生下一副翅膀。

    对这些妄图杀害同袍兄弟的无赖,南安府军们杀得十分兴起,他们原本就相当厌恶这些无赖,甚至是早起了杀心。

    南安四周被这些家伙搞的乌烟瘴气,很多良善百姓被欺,平时被收捐也算了,不少百姓被抓到府衙,拷掠而死,只留下孤儿寡妇,惨不堪言。

    甚至他们假扮盗匪,抢掠村落,因为根本无人救援,他们比寻常的盗匪胆大的多,仔细的搜捡百姓的财富,拷掠逼供,叫人家交出粮食和铜钱绢布,还会强奸那些漂亮的妇人和女孩,每次这些畜生离开某个被抢掠的村落之后,总会有若干个女子跳河或上吊自杀。

    种种惨剧早就传遍建州,南安这边当然也听说了,所以府军将士杀戮时不光是为了南安侯府或被攻击的同袍,他们也为了自己,为了乡邻们,为了世间的公道。

    世事不该是这样,不该由着这些长着两脚的禽兽横行无忌,残害良善。

    府军们不停的射箭,出?,每当长?手聚成一排,向前挥刺时,众多的无赖就吓的魂飞魄散,他们已经没有抵抗的意志,原本他们就没有。同时他们也没有抵抗的本钱,他们没有甲胄,没有象样的阵列,没有阵战的经验和训练,更缺乏勇气。

    他们有二百多人被兜在阵中,不停的被杀戮,这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

    所有府军将士如狼似虎,杀戮不停,长?手们的?尖都在滴落鲜血,地面上躺满了死人,鲜血浸染了泥土,很多青草被踏平了,再竖立起来,草尖上都染满了血珠。

    血腥气弥漫开来,地面上布满人的肢体,手,腿,脚,内脏,一切你能想象得到的人的肢体都有可能被切断,砍削,然后与身体脱离。

    这是酣畅淋漓的屠杀,当战事结束的时候,大半的府军将士身上都满是鲜血,当然都是喷溅出来的敌人的鲜血,府军没有一个人阵亡,甚至连重伤也没有,只有少量府军被胡乱削砍的无赖划伤了,他们根本不以为意,只是叫声晦气而已。

    人血在喷溅时会激扬很远,被砍中时犹其喷洒的厉害,想象一下杀鸡时的情形就知道了,那么小的家禽,一刀抹脖时就会喷出很远的鲜血,得赶紧按着,滴落在碗里。

    而人血在被斩中时,皮肤分开,肌肉分开,然后鲜血喷溅,想杀人又不染一身血,太难了。

    二百多人被屠狗宰鸡般的杀光,用时不超过两刻钟。

    当百余名浑身浴血的府军将士折返时,留下一地的断臂残肢和死相狰狞的尸体。

    四周围观的百姓已经有好几千人,但面对这样的场面,吓到脚软腿软的不在少数,有很多百姓原本是带着孩童出来观看,现在也是赶紧又抱着孩子离开了。

    华夏百姓的心很大,带着小孩看绞斩之刑的不在少数,但眼前的场面实在是太过于血腥了。

    林定一,杨释之,魏九真等人也赶了来,看到这样的场面,诸多商人东主都是倒吸口凉气,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高怀仁则兴高采烈,对着众商人道:“各位东主,这就是最好的效果了,此后再敢打南安镇主意,想乱我商道者,得想想眼前这二百多具尸体了。”

    杨释之道:“就是不知如何对福州解释?”

    “有盗匪意欲袭镇,商团团练斩之。”高怀仁咧嘴笑道:“君侯早就有吩咐,不怕,无事的。只要有人敢打主意,就狠杀一次,只要君侯在东藩,我们杀的再狠,福州那边也只会帮咱们擦屁股,找借口。王越那厮,龇牙咧嘴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忍着这口鸟气?”

    ……

    “府军第一军第一营第三都第一哨第一队队官卢文洛,见过高统制,见过李都头。”

    府军开始休息,同时召集镇上的民壮来收拾战场,清点缴获兵器,将尸体拖到一边,晚上之前要挖坑全埋了。

    倒不是心疼这帮畜生,天气太热,要不赶紧掩埋,怕是会爆发瘟疫。

    在处理尸体的时候,镇上的民壮们不停的跑到路边呕吐,府军恨这些无赖祸乱地方,民壮们当然也恨,不过府军们能砍瓜切菜般的杀戮,民壮们可是没有这么强悍的心理素质。

    现在府军们持?按刀,盘腿坐在官道之前,他们身侧就是原本的建州团练的收捐处,有一个小棚子和几张桌子,路过的人,不管是镇民还是菜农,或是过往商人,普通百姓,僧尼黄冠,没有哪一个人能逃脱捐税,甚至被殴打辱骂也不在话下。

    现在这些地方空下来了,空空如也,相信很久之后也不会有人敢跑到这里收捐了。

    卢文洛和王心源等人被高怀仁和李守礼召过来,询问细节。

    高怀仁问了几句后,面色凝重的道:“这事是真的,卢文洛,你们这事做的很不错,若君侯痊愈,不会忘掉你们的大功。”

    卢文洛打了个敬礼,说道:“属下当然希望能得军功,更上层楼,这是君侯勉励过的话,每个府军将士,都要有一颗当都统制的心。不过属下做这件事,最大的想法就是能赶紧把君侯的病给治好,东藩离不得他,南安侯府离不得他,俺们府军将士,更离不得他。”

    高怀仁面色沉毅,说道:“你说的很好,做的更好,现在你赶紧带着王先生走,我安排车马即刻带你们去福州,先派人飞骑至港口替你们雇好船,现在这时候,不是一般的人能雇到船的,没有胆子的,不敢去东藩了。”

    高怀仁叹口气,又转头对王心源道:“我想王先生一定会竭尽全力?”

    王心源肃然道:“此前我不愿替贵人治病,现在却只想着能替南安侯赶紧把病治好。有这样的贵人,我大魏境内,牛鬼蛇神都要少很多。”

    “甚好,有先生这话,我都放心很多。”高怀仁是老牙将,几乎是看着徐子先长大,他也没有想到,徐子先能有今天这般成就,南安侯府若无徐子先,将再无希望。而现在,一切希望又寄托在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秀才身上,简直是令这个武人无可奈何。

    攀城夺旗,斩将冲锋,高怀仁都能去做,而把脉治病,开方抓药,便是杀了他也不能够做。好在此前魏九真已经说过,王心源确实是建州名家,只是耕读传家,不以医病为专职,所以南安侯府几次聘请名医,王心源都不曾应募,若非如此,怕也早就在东藩了。

    现在有这样的名医将至东藩,高怀仁隐隐感觉放心的多,他满怀希翼,看着卢文洛等人护送着王心源离开,已经有车马准备好了,立时出发,急赴福建,而快马也赶赴福州港口,在那里将船先找好,等车马一至福州港,立刻升帆出发,下海赶至东藩。

    现在一切的希望,就都在这辆马车上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蓝袍人

    伏尸遍地,血沃平野,南安镇的民壮终于将尸体和战场打扫干净,有几百人开始在一处荒地处挖坑。

    过了一个半时辰后,南安镇府军派了十几人骑马到数十里外哨探。

    哨骑发觉各处设卡的无赖逃离了不少,建州的总团并未集结兵马,据说李家兄弟已经跑了,杨促的家人在建州城,他没处跑,可能去州衙请罪去了。

    建州总团短期内都不会恢复元气,王越当然不可能调集厢军来攻打南安,公然举兵造乱,犯朝廷大忌,就算有稳定大局的考虑,朝廷也不会放任王越这么胡搞下去。

    到傍晚时分,大坑挖好了,二百多具尸体被推到深坑里掩埋,估计四周是没有人敢在晚上路过这里了。

    人们的情绪在大坑填埋之后到达了顶点,天黑之前,镇上到处是商人们成群结队的在订酒楼喝酒,一群商人主持大计,南安侯府支持,府军出击,为祸建州,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建州团练,居然就这么跨了?

    商人们满脸红光,出手大方。南安商会的各东主情绪也很不坏,天黑前派人传令,参与打扫战场和埋尸的民壮,每人赏一贯钱,所有户籍在镇上的百姓,每户人家也领五百钱。

    这个大手笔,彻底令镇上的人沸腾了。

    到处都是勾肩搭背一起去喝酒的人群,人们欢笑,吵闹,整个镇子热闹的如过节一般。

    这些害人的东西终于被人给铲除掉,简直是皆大欢喜。

    留在谷口的矿工则是多半面露憾色,他们有不少人拿着棒子或铁锹前来,也是想着能赶上这一场热闹,可以痛打落水狗,结果却是看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虽然看的爽利,却未曾捞着动手,却还是不怎么痛快。

    终于有矿工叫道:“那位大人,南安府军还招人么?”

    李守礼回头道:“咋地,咱们此前几次招兵,可未见你们建州的矿工来应募,现在没工开了,想来当兵吃粮了?”

    “可不是?”底层百姓间说话倒是喜欢这么直来直去的,要是斯斯文文的说些客套话,他们反而觉得不实诚。当下那矿工答说道:“有工开,一个月就落四五贯钱,去掉税钱一家大小吃穿用度,年底还能落不少。当兵吃粮,一个月两贯,俺们是嫌少了。现在他娘的快两个月没工开,矿山俱封停了,俺们这些人的身家,可是能坐吃山空的?”

    蔡佑一直瞪眼看着镇上的情形,脸上的神色也是一直在变换,此时忍不住搭腔道:“俺也要入募当兵,宁给好汉牵马,不给赖汉子当祖宗。”

    “莫急!”李守礼知道侯府一直想招募矿工,建州矿工多则二十余万,少也有十多万,俱是膀大腰圆的汉子,且胆大者才敢下矿井,才敢烧高炉,又因为从事危险工作,所以组织性要比单门独户的耕田汉要强的多。

    这一层意思,上头吹过风,连李守礼这样的中层武官也是知道。

    历次张榜招兵,有矿工背景的优先,这是南安团练一惯的宗旨。

    但矿工应募的实在不多,建州铁业发达,几乎没有哪个矿工会闲下来,就算是赋税很重,收入也是极高,所以矿工们不会放下铁碗来吃兵粮饭。

    现在的情形当然是完全不同了,矿工们无工可开,已经有不少人往汀州去,可是背井离乡并没有想的那般容易,抛家舍业的到几百里外去揽工,实非易事。

    有一些矿工就闲着等活,更多的人去打散工,亦是无可奈何之举,赚不到几个钱,只是避免只出不入的窘境罢了。

    今日所见,等若是在很多矿工眼前打开了一扇大门,他们这才惊觉,近在咫尺的南安镇上还是有着另外一条活路。

    府军已经涨到步卒每月三贯钱,弓手四贯,水兵四贯,骑兵四贯,还有若干补贴福利,还不需纳税,这么一算,似是比当矿工所赚的也相差不多,甚至更加省心的多。

    当兵吃粮,厢军很轻松,但经常被克扣军饷,也被军官视为奴仆,在民间也无甚地位。禁军地位是高,但招募禁军向来中枢密院主掌,且多半在西北和北方,山东等处招募,并不在南方募兵。

    若能当上南安府兵,地位不低,薪饷不差,虽说南安府军的训练是极为辛苦,远近闻名,但当矿工要钻下黝黑的深井挖矿,也要烧炉,锻打,种种苦活重活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是以这些矿工却并不畏惧。

    “我会向上禀报。”李守礼对众多矿工道:“我们府军俱是响当当的汉子,就算新兵亦不是人想当便当,你们有这个心,上头也会体谅,虽说我们侯府暂时不招人,不过我在这里可以先透个底,只要你们当真,侯府可能会替你们开个特例,也未可知。”

    这是很重视矿工的意思,在场的矿工们也是挺直了腰板,脸上俱是颇有神采,有个从江南西道过来的汉子操着一口江西口音道:“吾们都是切跌货,此前人家给脸不要脸,看看那建州的王大府,再看人家南安侯,伊娘的,老子这兵粮吃定了。”

    众人差不多也是这般说法,蔡佑等人因为是逃亡出来,李守礼干脆令他们先住兵营旁的宿舍区,那里原本就是南安侯府给打杂的工人居住,现在侯府迁到东藩,闲置很久了。

    四周一片欢腾,人群之中,只有几个目光阴冷的汉子抱着臂膀,冷眼看着这一切。

    有人低低的说道:“南安侯是很得人心,部下也精锐,看来我们要举大事,这是个障碍了。”

    “他只要不来惹咱们,咱们也不去惹他,建州抚州衢州汀州一带,够俺们纵横驰骋了。”

    看来说话这人,一则是忌惮南安侯府的精锐府兵,二来也是不愿到福建与禁军对上……整个东南地方,浙江的明州和杭州有禁军,不可轻犯,江陵更是禁军驻防重地,等闲贼盗去了也是送死。

    至于长沙府和武昌府,亦有禁军驻守。

    只有衢州,抚州,汀州,邵武,再往西南地方,直抵云贵,加起来抵得两路大的地盘,千万以上的人口,十来个州,百十个县,皆无禁军驻守。

    这些地方多是山区,比如邵武,衢州,地方迂回难以速至,一旦举事,则禁军数月内都难至,而如果叫成群的匪盗在这些地方纵横,则就算有几个军的禁军赶至,举事者也有信心与禁军拼杀一场了。

    至于荆湖南路,更是流贼盗匪遍地,眼前这几人便是打算先在这几个州举事,然后大举进入荆湖南路,再入湖北,云贵,两广,则大事可成。

    “现在朝廷一心要北伐……”一个小个子冷眼看着李守礼等人,语气略带嘲讽的道:“在下略知天象,此番紫微星斜,主大不利,一旦北伐兵败,朝廷应付东胡都难了,何谈南方之事?整个东南两广诸路,禁军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军,正是我辈的良机。这南安侯,说是宗室中的朱虚侯,也果不其然,莽夫矣!练兵,足见其能,开荒,亦见其能,但不明时势,今时今日,他理应韬晦,趁时待机,却屡次得罪海上诸王,岂不是自寻死路?今海盗两王来袭,数万大军临岛,我看其必会败亡矣。”

    “罗矮子说的是。”一个高壮汉子,穿蓝袍,面色沉毅,口中是明显的西北口音,他抿着嘴道:“不过俺看南安侯未必就会完了,成大事者,能为非常之事!昆阳之役刘秀才几个兵,不是打赢了?南安侯我看是英雄人物,矮子的话,说一般人准,说这等人物,未必就准了。”

    蓝袍汉子目光沉郁,看着眼前的府军将士,内心颇多忌惮。

    他走南闯北,见过很多地方的大魏禁军和无数厢军,山川地理和民间情形,官吏,将领的情形无所不知。

    在蓝袍汉子看来,大魏已经病入膏肓,现在是属于饮鸩止渴的阶段,一旦有了明显的破局迹象之后,崩溃亦是会随之而来。

    放眼天下,现在流贼遍地,但除了西北诸贼之外,荆湖两路和河南,山东都没有什么出色的豪杰,那些所谓的豪杰好汉们,无非就是纵横百里之地的土寇。

    只有他心存大志,一心要颠覆大魏,倒不是这个蓝袍汉子和大魏有什么国仇家恨,而是他自幼习武,好强斗狠,曾因斗伤人命被军流到麟州,在那里披甲执戈数年,见多了军中之事,闲时读书,突然醒悟。

    现在的情形,就是史书上的三百年一乱的时期,豪杰壮士应时而起,或纵横一时,如昙花一现,或能割据一方,富贵百年,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争夺鼎位,南面为尊,再立新朝。

    蓝袍汉子不会考虑三百年一治乱等事,他只知道,时机到了,如果自己不抓住便会落入他人之手。

    每当三百年一治乱时,往往天下会落入最不可能的人手中,比如大魏太祖,起事时不过前唐末期寻常一生员,谁能知道其能建立如此大国,家族成为宗室,享富贵三百年?

    也到了徐家让位的时候了。

    蓝袍汉子今年二十六岁,若今年举事,他很想在十余年内成为新朝之主,他桀骜不驯,性格强悍而能隐忍,他目光长远,行事却缜密精细,他有江湖豪杰气,很多认识不久的江湖汉子就愿意为他驱使,他有天生的领袖气息,这是很多人在与他交谈,或是见面后不久就会有的评价。

    这样的人理当野心勃勃,蓝袍汉子就是一个标准的枭雄。他这两年走遍了荆襄两广闽浙,寻找大魏的空隙。他也曾随西北诸寇起事,曾经拥众万人,但在河南和河东等地,几个西北寇首被打散了,蓝袍汉子对他们很是瞧不起,这些西北出身的群盗,不想着寻找大魏空虚薄弱之所,打下州府建立政权,收取赋税建立军队,巩固政权与魏军阵战,而是一心想着在薄弱处穿插游走,抢掠民财,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建立私人的小金库,藏满了抢来的金银珠宝和铜钱铜器,另外便是抢夺民女以为乐事,这些人毫无出息,就是大魏末年沉重赋税之下的流寇,而且他们多是西部诸路的人,从头到尾就想着杀回西北诸路,富贵还乡。

    简直是莫名其妙!

    去年冬,在禁军的强力进剿下,很多流寇被击败击跨,蓝袍汉子的大半部曲也被打散了,很多流寇跑到河南等处潜伏,大家都在等待时机。

    只是其余诸寇都想在河南等地起事,以便杀入关中或河东,蓝袍汉子感觉和他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他还剩下千多部属,现在潜藏在河南与湖北路交界的大山之内,而蓝袍人自己在南方诸路观察各处驻军和记录山川地理,他感觉在北方与禁军争雄相当不智,况且北方民风彪悍,关中到河东等处到处都是弓箭社,百姓和官府建了好几百个军寨,几乎是控制了所有谷口,官道,有水源地的地方均有军寨,那是为了防备北虏和西羌而设立的,在那些地方,还有大量的禁军驻军,蓝袍汉子自是不会再和那些贼寇混在一处,他志在南方。

    南安侯,很有可能是将来交手的对象,不可不慎重对待。

    “罗矮子。”蓝袍汉子对中年矮子道:“你惯走江湖,在福州也有朋友,这段时间你留下来,听说好几万海盗犯境,就是要攻南安侯府所在的东藩大岛。你留下来瞧瞧这场热闹,多听听,多记,将来咱再见面,你和我好好说道说道。”

    海盗,对很多西北和河南等处来的人是很新鲜的词汇。

    他们在西北,河东或是河北各地,防的从来是骑马南下的北虏,挟弓带箭,披羊皮袄子,一个人骑几匹马,呼啸南下打草谷。这些骚鞑子都穷的要死,身上最值钱的就只有三样东西,跨、下战马,身上的皮袄,还有手中的弓箭。

    他们呼啸而来,无物不抢,北方的人们对胡骑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和仇恨。至于海盗,他们只是听说过而已。

    蓝袍汉子感觉在南方可能是诸多事情与北方不同,包括海盗在内,他有雄心壮志,在各处广为联络江湖豪杰,也曾拥众过万。

    但当他决定在南方创一番基业时,他的目光已经投向官员,宗室,各地的富裕程度,土地多少,能养多少兵马,他也自然会考虑到海盗,这一次各处已经传遍了海盗来袭的消息,也夹杂着对南安侯的评价和南安府军的认可,几个纵横海上多年的大盗,在人们眼里居然不是崛起几年的南安侯的对手,对这种事,蓝袍汉子只感觉异常的诡异。

    在北方,宗室,勋贵,官员,武将,能得到好风评的寥寥无几,人们眼中的宗室多半是富贵纨绔,没有出息,西北诸路也很少有宗室前来任职,任武职官的更是凤毛麟角,因此蓝袍汉子心里,宗室也是没出息的一群人,只在富裕地方当官,领取官俸罢了。

    在福建路这里,南安侯算是涮新了这群人对宗室的观感,但他们肯定不会感觉高兴,只是隐隐感觉到威胁。

    蓝袍人目光沉郁,带头迈步,说道:“我们走吧。”

    罗矮子奉命留下,融入到人群中。

    这时人群开始欢呼起来,因为隔了很久,建州总团并没有人来报复,根据最新的消息,他们连附近几个税卡都放弃了,跑的比兔子还快。

    四周的百姓们在振臂欢呼,商会的大东主们笑的矜持,他们这一次冒险算是成功了。南安侯给他们留下了商会,以及动员军队的权力,这一次虽然是军队主动,但商会在关键时刻也选择了支持。

    这一次南安商会也会打响名头,四周一些繁荣的遍布大商行的镇子,很可能也会选择加入到商会之中。

第三百八十八章 灯塔

    徐子先这两天一直在低烧,没有高烧那么凶险,但一样叫人相当的难受。

    骨头酸疼,头疼欲裂,越是成年人发烧就越是叫人难过,小孩子发烧照样可以嬉戏玩闹,似乎影响不大,除非是高烧。而成年人就算是低烧也会很难受。

    这两天徐子先一直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管,什么也不去想。

    世界万物仿佛都和他没有了关系,不管是打仗,还有别的什么,都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了。

    其实他内心明白,可能是肝功能受了影响,还是别的什么,不过既然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就是这样,他有什么办法?

    想到自己可能是创业中途死于瘟疫的穿越者或重生者,徐子先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大笑一场?

    外屋传来?的声响,似乎是有人进了里屋。

    徐子先勉强抬了下眼,看到是有医官进来,似乎手中还捧着药方。

    几个医生都是面色凝重,陈长年率先一揖行礼,其余几人俱是跟上行礼。

    “怎么了?”虽然在低烧,徐子先却没有失掉开玩笑的能力,当下笑着道:“莫非是我要不治了?”

    陈长年肃容道:“一会下官出去可是要把这话告诉二小姐……”

    “别别,我知道错了。”病人拿自己开玩笑原本算是有勇气的表现,不过徐子先可不指望能得到小妹的赞赏,必定会被狠狠的骂上一通,现在岛上够格骂他的人,可不就是小妹一个。

    秀娘身份是如夫人,资格上来说最多够耍耍小性子,何况她性格温婉,向来对徐子先百依百顺,倒是不必担心她发脾气。

    “南安镇那边寻来了一个擅长大方脉的名医,也说对时疫颇为精通。他开了方子,我们研究过了,别的还好,只是以石膏为药引,我等未曾尝试过,我们不敢作主,这个医生却是颇为自信,究竟如何办,李公,孔大人,傅大人,秦大人他们也不敢作主,只能请君侯自己来决断了。”

    “他是不是真的精通大方脉?”

    “是的,不是那种游医或骗子。”陈长年知道徐子先的意思,很多所谓名医是吹嘘出来的,有一些所谓名医,还不如走街串巷的游医,悬铃下乡的游医好歹要有一些真本事,不然很容易被乡民狠狠揍上一顿。

    陈长年又补充道:“这人叫王心源,建州人,被杨大府推举,不愿给出入官门,所以避到建州,这事叫王越知道了,请他去建州府衙,他不愿意,王越直接下了海捕文书。这事,若不是我们留在南安的府军和商团的团练配合,怕是根本救不下人出来。”

    徐子先对此事倒是很感兴趣,待知道了商团团练的表现之后,笑道:“好,当初在南安镇留了一手棋,现在算是开花结果了。”

    陈长年对这些军政大事不太了解,也不是很感兴趣,当下只是唯唯诺诺了几声。

    “用药吧。”徐子先精神不是很好,说了一会话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再说下去,他道:“既然这人是耕读传家,还是生员,显然治病只是副业,这般随意都有了不小的名声,可见是个有真本事的。医者,就是根据病人的情形来斟酌,既然你们说我可能要反复很久,现在的情形容不得我缠绵病榻,就用他的方子,现在就去熬药来吃。”

    “好,我等立刻去办。”

    其实陈长年等人也倾向于用王心源的药方,毕竟除了药引有些疑惑外,方剂上别的内容看起来还算正常。

    ……

    卢文洛,周怀勇,张仲德,林凤山等人回岛之后,立刻感觉到了气氛的不正常。

    并不是因为有外敌,而是军心士气不振,甚至相当沮丧,这种情形,在南安团练也好,还是后来的南安府军之中,几乎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们从港口区一路急行至军营报道,一路上看到很多执?警备的府军将士,也看到在官道两侧十余里地方构筑工事的民壮。

    人很多,民壮陆续随百姓疏散了一大批,毕竟各个安置点也需要民壮来保护。

    土著们可不是善男信女,岛上现在的情形也使得上下文武失了自信,民壮们被派往疏散点的也委实是不少。

    就算如此,军堡,壕沟,鹿角,箭楼,长垒,拒马,各种防御设施一应俱全,还是有两万余人的民壮分列在十余里的防御阵线之前,另外还有两千余人的警备士,穿着黑色武袍,挎刀,背负弓箭,在南北两堡最紧要之处防御。

    不管是民壮,或是警备士,又或是府军将士,从脸上都是看的出来他们充满了紧张神色。

    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感觉到,大战将至,而岛上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并不是说军队武备不修,民壮数量不足,防御设施没有备好。

    而是心理上,所有人还接受不了将与几万人的海盗大打出手的准备。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人们已经十余天未见君侯,这才是心理压力被放大的最主要的原因。

    卢文洛等人已经看到无数沉默着的将士,他们在暮色将临时抵达海滩,太阳即将落到海平线之下,整个大海仿佛被染成了红色,在岸边,在平地,在高处的官道上,到处都是背负弓箭,手持长?,或是按着横刀走动着的军人的身体剪影。

    他们沉默着,看到一群刚下船的府军也没有展现出太多的热情,甚至有几个人小声议论,认为卢文洛在这种当口赶回来简直是脑子坏了。

    这样的士气低落,这样的话语,卢文洛在南安府军中真是闻所未闻。

    张仲德,周怀勇,林凤山等人也是一样的感觉,众人先是瞠目结舌,接着都是有些愤怒。

    “现在才知道君侯对俺们有多重要。”卢文洛感慨一句,接着道:“俺们带回来的王先生应该已经到侯府了,现在只能巴望着他能将君侯看好。”

    “大伙后悔了吗?”卢文洛掉转过头,看着众人道:“若是俺们在家里休假,怕是就不会看到眼前这事,落不到这样的境地里头。”

    “俺不后悔。”张仲德道:“俺前前后后给家里拿了几十贯钱,现在东藩这样,死了未必有抚恤,可是俺也得对的起这么多钱……若是死了有抚恤就更好。”

    周怀勇说道:“若留在家中,不能与同袍生死与共,此后纵再活几十年,每天都感觉自己是个孬种,有甚意思?和仲德一样,俺的钱也全拿在家里,没有当府军前,一年也落不下一两贯钱,现在拿了几十贯在家里,纵是没有抚恤金亦值了,若留在南安或谷口,水口,累死累活,被人喝斥打骂,一年落下三四贯钱,值甚么?现在俺留在家里的,好歹够俺以前十年赚的,尽够了。”

    周怀勇的话引发众人的赞同,卢文洛骂道:“那些狗、娘养的,一个个死了爹一样垂头丧气,就不想想若是打输了,咱们失了眼前一切,活下来还有什么劲头?老子以前是当轿夫的,每天要跑十几二十里地,是抬着那些猪跑。肩膀磨破了,钻心的疼,脚底板都的血肉模糊,那些猪还嫌太慢,在轿子里跺着脚叫再快些。一个月能落两三贯钱,交了税,买了盐,粮,油,还能剩下几个?他娘的,想给爹娘买斤把肉吃,都得想前想后。当初在团练里,衣食便全包了,还替俺供养爹娘,又不要交税,月饷发多少就落多少,天天有肉吃。打那时起,俺就想,君侯这么对俺们,俺们这性命就算是君侯的啦。不管你们咋想的,俺是绝不后悔。”

    卢文洛说话时并未放低声音,站在一大群府军将士面前吼叫,他说话越来越大声,唾沫横飞,形态不雅,但并没有人笑他,开始时是府军们在听,后来队官们都围着在听,又有几个哨官来听,最后一个肩膀上扛着银星的武官也在一旁凝神细听。

    很多人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卢文洛说完之后,这些人都站在一旁,久久不肯散去。

    卢文洛等人赶去找自己的上官销假归队,在半道上,一向精明的林凤山道:“各人放心,俺们府军是君侯一手捏出来的,君侯不管在不在军中,各人的心思其实是一样的,看好了吧,俺们准能把海盗给按翻了,叫他们这一辈子都不敢再来东藩!”

    众人无不点头,卢文洛开始也觉振奋,但越向北行,看到的还是士气不振的府军将士,他心中的疑虑难消,这般士气的府军,真的能击败数倍之敌吗?

    ……

    逐渐有海盗的快船出现在澎湖外海,这个消息是澎湖那边送过来的,传递消息的当天下午,军都统制刘益又派了艘小船确认,海盗前锋已至,大队估计在一两天时间内必至澎湖。

    到澎湖也就等于到了东藩,气氛已经相当紧张。

    民壮们开始不再返回住处,而是在长垒防线上搭起帐篷居住。

    府军则在长垒,军营,堤岸等地分别驻扎,除了骑营仍然留在驻地之外,所有驻军已经分别按事前准备好的地点驻扎。

    整个东藩的气氛,已经变得紧张而压抑!

    至崇德十四年夏七月二十一日的傍晚,最后的帷幕终于缓缓拉开。

    一个警备士奉命守护在花溪外海的一座灯塔之上,灯塔修筑相当困难,不管是涨潮还是落潮,这里都是海水湍急浪花很大的险地,四周全是深浅不一的礁石,当时的人们驾着小船运送砖石至此,辛辛苦苦打下地基,再筑高灯塔。

    这东西其实在东西方均有,泉州外海就有相当多的灯塔,任何贸易海港均需要修筑,以此来指引外来的船只,驶向正确的航线。

    灯塔高十余丈,在这种时候,海面上完全一片空寂,傍晚时,整个海面都象是着火了一样,寂静,空旷,而火红的大海。

    没有人类活动的踪迹,曾经过往的船只再无踪影,当然也看不到澎湖,尽管就在几十里外。

    傍晚时,这个灯塔上的警备士终于看到了。

    先是点点白帆,然后连结成片,最终遮天蔽日。

    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这个警备士瞪眼看着,眼珠子似乎都要掉落到地上去了。

    半响过后,他才颤抖着双手,奋力摇响灯塔上的悬钟,钟声响起之后,远方另一个灯塔也开始疯狂的敲钟。

    钟声悠长,传递向远方,最终传上了沙滩,岸边,码头,传到了军堡,长垒,居民点,当然还有军营,官邸区,海上,海边,沙滩,平地,丘陵,高山。

    钟声似乎自天际而来,又传到所有的地方,在听到钟声的第一刻,所有人都象是被过了电一样,浑身酥麻。

    一种东西,很玄妙的东西,在府军将士的老兵心头被打开了。

    就象是一个开关,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可能因为君侯的重病而沮丧,惶恐,甚至愤怒。但在此时,仿佛是一个开关被打开了。所有府军将士,从军官到普通的士兵,都将目光投向海滩之上。

    他们的手紧握住长?或横刀,军官们下令打开武库,将少量的神臂弓配发给一线将士,将铠甲从武库中取出,南安侯府现在的铠甲数量尚且不多,只有骑营每个将士都拥有铁甲或扎甲,大半的将士是穿戴绵甲,甚至有相当多的弓手连糊弄人的纸甲都没有,他们只穿着普通的武袍就要走上战场。

    不过并没有人有怨言,所有人均知道,铠甲之事已经在着手解决,这也是君侯最为上心的事情。

    和纯粹的炮灰或是禁军都不同,南安侯视每个老兵为战场上的珍宝。

    一个上过战场,见过血,甚至杀过敌人的老兵拥有新兵无法相比的经验,他们才是军中最宝贵的瑰宝,比任何兵器或铠甲都要珍贵的多。

    在所有将士列阵,布阵,授甲,持兵,准备听侯军令与敌人奋战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翘首顾盼。

    那匹熟悉的大青马,那是一匹高大健壮,充满活力的壮年马,和马背上的君侯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叫人感受到活力和自信,马背上的君侯多半时候都是面带笑容,似乎岛上的一切都令他惬意,舒服。也似乎是在说明,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叫这位君侯感觉烦心。

    只要看到马背上的君侯,人们的心情就安定了,在东藩刚开发不久,诸多条件还相当简陋时,南安侯就已经上岛了。由于岛上的侯府还没有建造完成,君侯也在帐篷里睡了半个多月时间,这件事对普通百姓来说相当平常,对一位手握重兵,执掌大权的宗室国侯来说,这实在是难能可贵。

    大海之畔,秦东阳骑着一匹黄膘马,神情镇定,身形巍峨如山。

第三百八十九章 锐阵

    在秦东阳身边是葛家兄弟,林存信,董瑞祥,李星五,李福祥,李朴,金抱一,吴畏三等诸将分别领兵,所有将士分列在十余里的地段上,逐渐开始集结。

    第一军主力尚在南安溪军营一带,但逐渐往花溪出发。

    金抱一是副军都统制,他的将旗已经高高竖起,一队传令兵打马向各处驻军,一个哨接一个哨,哨旗飘扬,接着又是一个营再一个营,第一军的六个营摆开数里,每五百余人一个军阵,每个军阵皆摆开成横队,应旗之后,再排成纵队,然后将士们并没有立刻开始披甲,而是原本持?按刀而坐,饮水,可以闲谈,等候下一步的军令。

    一切均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军号,应旗,点卯,将领们策马聚集在一起,纷纷交谈,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第二营亦是如此,他们距离更远,灰色的灰袍在碧绿色的田野和草皮上显的相当显眼,哪怕是相隔的很远,还是能看到火红的军旗和成片的灰袍军人,还有他们摆出来的如刀切一般的鲜明军阵。

    军旗,鼓号,军号,传令的塘马在空隙间奔驰,军人们或是肃坐,或是盘膝而坐,不远处有辎兵出现,现在火兵和运输兵还有医疗兵组成了辎兵营,每个军都有一个辎兵营来支持,他们负责很多后勤事宜,在本岛作战,后勤的压力相对要小的多,但火夫们还是在挑好的地方支起了锅灶,提前准备热水和吃食。

    医疗兵们是最紧张的一群人,他们已经在战场外的安全距离搭建帐篷,一群医官心事重重的从侯府里走出来,走向野战医院。

    君侯身边留一两个人也就够了,更多的医生,特别是伤科和骨科的医生,多半还是要及时走到他们熟悉的岗位上去。

    消毒,清创,止血,包扎,接骨,正骨,他们很熟练也很擅长。

    在南安侯府的军医官们的努力下,挽救了不知多少府军将士的性命,也使多少原本可能会残疾的府军将士摆脱了厄运。

    看到一身白袍的医生聚集时,这种景像既让将士们毛骨悚然,谁也不想进入那个地方,但也叫将士们感觉心安理得。

    这是最后的依靠,没有人想用它,但知道有它时,又叫人感觉欣慰。

    “各将自回本营,等候军令。”传令之后,秦东阳带着一些高级将领策马至南安溪港口上方,他观察了一会海面上的情形,船帆越聚越多,前船已经相当靠近,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船身全貌了。

    这是典型的天方船的样式,水线型比尖头方尾的福船更容易吃风,所以速度会更快,但没有水密舱容易倾覆沉船,这种船近海航行不如福船,但如果是远洋航行,福船固然更安全些,但带货少,速度慢,并不太适合远航。

    当然这对行遍东西两洋诸国的大魏闯海人来说并不公平,只能说大魏的百姓更能吃苦,胆子更大,走的更远,如果有不同的海洋文化,大魏是其实可以做的更成功。

    只是北方的威胁使大魏乃至整个华夏必须要坚守农耕为主的社会模式,以此组建朝廷,确定国体,以耕战应对游牧,这是根深蒂固的东西,纵然福州泉州和明州广州的人们表现的异常优越,整个朝廷,特别是北方的人们,还是把他们当成下金蛋的母鸡罢了。

    天方船更狭长,现在还没有出现盖伦船,在有火炮之后,天方船和欧洲船变得更大,舱内装了火炮,尾楼也更大更宽,现在船体和火炮大规模应用之后的情形还是不同。

    现在还是有冲角,有划桨战舰风格的遗留。

    这些船都是战舰,或是改装成了战舰,有一些搭建了尾楼,装上了弩炮或投石炮,甚至还有的战舰已经具装了早期风格的火炮。

    虽然相隔尚远,但驶近了的海盗船上明显具装了冲角。

    弩,炮,投石机,还有大量的全副武装的海盗们,还有那些冲角,虽然不会和海盗在海上打起来,这样的舰队还是给人相当强烈的压迫感。

    秦东阳心里也有一种无力感。

    他身边是葛家兄弟,张虎臣和高时来也赶了过来,刘益和田恒等诸将在澎湖,整个南安侯府的战将如云,均是各有所长。

    很多将领已经崭露头角,秦东阳和刘益等人,包括张虎臣在福建路都颇有名气。特别是张虎臣,其在京师跟随徐子先策马冲入大参府邸,那一嘴连腮胡须,马上英武的身影给京师人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在陆地争雄,秦东阳等人不畏惧任何人,包括大魏禁军这样的精锐在内。

    在海上,看到云帆成片,看到大量的海盗驾船前来的时候,不得不令人感觉有些沮丧和畏惧。

    海盗船不分战舰或商船,几乎都装有各种远程武器,不管是弩还是投掷用的石炮俱有加装,再加上冲角和穷凶极恶的海盗们,给人强烈的压迫之感。

    海盗船在三百艘左右,可能少些也可能更多,仓促之间无法做具体的判断。但可以肯定,有很多是大型的战舰,每几艘小型船只中间就有一艘大船,小船在其旁边似乎象是玩具一样。秦东阳等人虽然不是海战的专家,但好歹有一些了解,他们知道,那些看起来硕大无比的战舰,最少都是三百吨到五百吨左右的大型船只,大魏极盛之时曾经造过千吨宝船,但那种宝船建造相当困难,后来魏军水师的主力舰就是五百吨左右的大型福船或广东船,而现在,魏军主力舰也没有超过三百吨的战船了,反观海盗这边,虽然没有千吨大船,但三百到五百吨位的大型战舰却是有很多,两相比较,一种悲怆之感,油然而生。

    “不知道刘益那里怎样了?”葛存忠和葛存义对视一眼,兄弟二人都看的出来彼此的担忧之意。

    秦东阳听到了,说道:“应无大碍。”

    刘益和田恒等人驻守澎湖,除了两千水师营兵之外,尚有魏翼在此后募集的澎湖驻守厢军,大约也是两千人左右。

    因为澎湖被东藩吸引走了过万民壮,还有几千人左右的家属,岛上的生活压力大减,然后魏翼在徐子先的支持下也招募了两千厢军,当然这厢军是真厢军,就是本地人中挑一些民壮,做简单的训练,发给兵器,辑私,防盗,查察地方有无奸事,在战时,算是战兵的辅助罢了。

    澎湖有两千正兵,两千辅兵,加上魏翼为官不错,清廉谨慎,经常下乡行县,澎湖也没有把持地方的大官绅和宗族,一旦有警讯,估计魏翼就会征集民壮,澎湖现在还有两三万人,征集几千民壮亦非难事,百姓俱是知道,一旦海盗攻陷澎湖岸防,岛上百姓必被屠戮一空,是以同仇敌忾,共同抗敌,应该还是做的到。

    秦东阳简单分析了几句,葛家兄弟听了俱是点头,他二人也是极聪明的人,不仅悍勇,也通晓大势,若非如此,岂能以数十人在福建路横行十余年?

    只是关心及乱,刘益孤僻古怪,脾气不是好相处的那种,在南安府军体系内无有几个好友,就和葛家兄弟因为都好杯中物,也都是直爽的江湖汉子,几次酒喝下来,几人建立了不菲的交情,现在海天相隔,看到遮天蔽日的海船将澎湖和东藩隔离开,一种无力之感使得葛家兄弟徒增了几分担心。

    不过秦东阳分析的甚是有理,在场的人俱是点头,澎湖港口水流急湍,地势险峻,有战舰,两千战兵加上几千厢军,民壮,海盗没有理由去啃那颗硬骨头。

    这时灯塔上的守备人员已经下了塔,几个人划动小船往岸边赶,海面上隔着几里外的海盗船有船只发炮,船上的投石炮就是回回炮,天方船有装投石炮的传统,在呼啸声中,打磨过的圆石带着巨响,呼啸着腾空飞掠,飞出数百步外后砸入海水之中,砸出腾空跃起的水柱。

    好几艘战舰都在投石,不过划桨小船相当灵活,在水柱中来回穿梭,很快就驶到岸边,一群警备士顾不得将小船靠岸停靠,还有投石陆续落下,他们抛掉小船,在齐膝深的海水中?水前行,到了岸上后,发足狂奔,直到跑到了仓库区附近,才惊魂稍定,俯身躬腰的半蹲下来,大口喘气。

    大量的民壮,府军将士们都看到了海盗船发炮时的情形,府军将士一片沉默,民壮群中止不住有人发出惊呼的声响。

    秦东阳面色凝重,对左右各人道:“还好我们始终没有打算击敌半渡。”

    “要真那样,就是他娘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了。”金抱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这帮小婢养的,成天在海上抢掠,没有炮和强弩才怪了。”

    击敌半渡,原本是好选择,但如果在海滩上遏敌登陆,势必要被大大小小的海盗船用石炮和强弩轮番轰击,在这些战舰的打压下,府军势必会死伤惨重,就算能阻遏一时,海盗们迟早还会上岸,而府军已经没有列阵再战的能力了。

    这就是海战与陆战的最大不同!

    大量的海船出现,逐渐逼迫,根据船只的数量,还有大船的数量来看,这些海盗船只并没有留多少船在澎湖。

    秦东阳略微点了点头,轻声对自己道:“其志不小,亦复骄狂,破敌胜机有了。”

    声音很低,但葛家兄弟和金抱一等人俱是听到了,众人亦是轻轻点头。

    海盗是很骄狂,并没有用小船先过来哨探,看水流,方位,或是多派船只沿岛观测,而是一古脑的大量的涌到南安溪这片的港口区来了。

    葛存忠沉声道:“入他小娘的,定然还是有人投效海盗,将东藩的虚实给报给了他们。”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也就是有人叛卖,澎湖虚实被颜奇和刘旦知悉,他们不复以澎湖为念,这才敢把大半的主力都带到东藩来,而且直接摆在了花溪这边。

    “不必再犹豫了。”秦东阳咬了咬牙,每个字都仿佛是从嘴里硬挤出来的,他道:“第一军第二军并骑营,并所有拉开的民壮,不必兼顾南安和盐场海滩各处,所有主力聚集至花溪港之上,与来袭之敌交战。”

    众将目光闪烁,董瑞祥和李星五,林存信等人俱是对秦东阳的决定有些疑虑,毕竟这样等若是放弃其余战略地带的防御,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一处,虽然捏成了一个拳头,但如果海盗虚晃一枪,转向盐场海滩,或是向南安溪而去,那么府军和民壮的调度就会相当狼狈了。

    “尔等不奉军令?”

    秦东军看向诸将,沉声道:“预秘书阁事,知机枢房事,兼第一军都统制,决断一下,各将当凛遵不悖,现在我再问一次,尔等奉命否?”

    金抱一当先抱拳,说道:“末将遵将令。”

    葛家兄弟对视一眼,也都抱拳道:“末将遵令。”

    这一下诸将俱一起抱拳听令,并且在秦东军的命令下,一营接一营的府军将士,沿着官道和滩涂区域调度起来。

    秦东阳面色如铁,从强迫众人听令之后,几乎就没有显露过丝毫表情。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对一个向来脾气温和,为人处事都是大度雍容的人来说,突然改变性格,展露权威,显现獠牙,这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好在南安府军的体系是徐子先长期打造出来,官职代表一切,众将或有疑虑,或有不满,毕竟南安诸将分为侯府派,团练派,漳州派,少年牙将也自成一派,另外还有葛家兄弟等人的旧厢军和江湖一派等各派。

    秦东阳说的话一落音,金抱一立表赞同,这就是很明显的旧牙将一派对秦东阳的支持。

    虽然强行压服众将,使众将凛然听令,秦东阳心中隐忧更甚,现在的情况,哪里能得全力对敌?从海上群盗的声势,船只数量来看,其部当在三万人左右,去掉一些老弱和不能战的水手,两万七八千的海盗总是有的。

    岛上府军,不到七千人,等若是要面对四倍强敌。

    虽然江滩之战,岐州岛上之战,府军一向都是以少敌多,但毕竟敌人亦是不强,不需要将此前的战事摆出来说话。

    眼前这些海盗,可不是陈于泰那样的杂鱼可能比的,强悍凶残,呼啸往来海上和列国,抢掠杀戮多年,战事经验丰富,在铠甲,兵器,阵列上可能不如大魏禁军,漳州一役时,大魏禁军主力赶到,海盗亦就退去了。

    但府军的装备,兵器,亦不如禁军,总体来说,秦东阳感觉南安府军稍强于海盗,但能否正面击败四倍之敌,他并没有把握。

    “摆开锐阵。”秦东阳对诸将道:“各营排头第一,俱选敢战敢死老兵劲卒,要精中选精,最好是以副队,队头为矛尖!第二重三人,第三重五人,第四重七人,第五重九人,第六重十一人,如此分别布阵每哨,第一阵为一营,第二阵两营,第三阵五营,两军八营,分为三重,队头,都头,营官,分别为阵头先锋,本将亦为一营之前,本将死,副将上,副将死,营官上,营官死,副营官接上,接下来都头,副都头,队头,我军将在岸边与来敌交战,前仆后继,不死不休,直至破敌乃止!”

    这样的大阵,就是标准的三角形的锐阵,攻击如狂涛巨浪,无比的暴烈和凶狠。

    这种阵法,就是不死不休,以强悍的攻击力彻底击破敌人的正面防御,侧翼先不管不顾,主将需要对自己有强烈的信心,也对部下有强烈的信心!

    破阵之后,再侧击其翼,追歼剿杀所有来犯之敌。

    侧翼亦可以交给骑兵或友军来处理,而在东藩,只有一支五百人的骑兵,他们将承担侧其敌一翼,为主阵赢得时间,或是击破敌人侧翼。

    此阵,有去无回,无比壮烈,非破釜沉舟者不能为。

    一般来说,大阵之后只有一人,比如营阵之后留营官,主阵之后留主将,而秦东阳的部置则是一往无前,他会为一营之最前,率领全军,一往无前的杀向前方!

    锐阵是徐子先在病倒之前的决断,诸将皆无疑义。

    葛存忠须发皆张,说道:“俺手中铁矛,明早必将痛饮敌人之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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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落王侯世子徐子先重生于王朝末世,奋而自救,最终临大位,成魏主。 后世记,大魏之主的中兴之世过程,记述其惊才艳艳,从容不迫,以盖世之才,与群雄逐鹿,最终当凌绝顶。大魏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魏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魏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