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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淡墨青衫     大魏王侯txt下载     大魏王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五章 决意出战

    徐子先感觉舒服,在场的诸多文官武将,感觉也是相差不多。

    由于水师的巨大差距,东藩这边拿海上的海盗舰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停留在海面上,不停的救援那些躲藏起来的海盗。

    他们一天不走,东藩就一天得保持着高强度的戒备水平,虽然战场都打扫完毕,农田里收获在即,但大量的军队和民壮不得不在海边继续戒备,并且在继续搜捕逃亡的海盗们。

    人们看着田间地头,看到那些饱满的豆粒,看着那些雪白的棉花,随时还在担心着天气变化……这个时候突然来一场台风,几天的暴风雨,那就一切全完了,半年多的心血毁在一天之内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而眼前的跳海的火人,并不叫人感觉恐惧,更没有怜悯,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有,正和那京观一样,外人看到会害怕,东藩本岛的人看了只会觉得高兴和解气。

    这些人形的野兽,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南安府军战败了,他们占领了东藩,这个美丽的岛屿上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他们被烧成火人,掉落在海里,象是在沸腾的锅里快被煮熟的饺子,这事有什么不好的?没有人会觉得不好,徐子先只感觉心情愉悦,唯一叫他揪心的就是小船上的人们,小船上的人也很难避免大火的吞噬,每当有小船上的人被火光吞没时,或是被投石机砸中的时候,岸上的人们,包括徐子先在内,也是发出惊呼或是痛苦的叹息声。

    到黎明时分,天色微明,海平线有明显的红光隐现时,这一场火攻战才逐渐结束。

    海面上到处是残破的战舰,最少有过五十艘战舰被烧毁了,海面上漂浮着这些战舰的残骸,到处是烧毁的船身,破损的船帆和索具,还有漂浮在海上的乱七八糟的各种器物,包括粮食包,衣物,柜子等各种物品。

    在船身毁灭之后,这些物品反而没有全部沉没,现在它们漂浮在海上,随着浪潮涌动而漂动着。

    海面上到处是尸体,有些尸体看起来黑乎乎的,明显是被烤熟了之后又淹死的,甚至有一些海盗是在船身之内被熏死的,他们干脆没跑出来,有人直接被烧成了一堆骨灰,有人则被烤成了焦炭状,看起来极为骇人。

    海面上的尸体最少过千,还有几十艘船在随波的漂浮,显然是已经被放弃了。

    更多的战舰已经逃离了,昨夜的混乱时分海盗们惊慌失措,上半夜他们还试图还击,将小船驱离赶走,后来越来越多的战船燃烧起来,于是海盗们彻底放弃,大量的舰船开始撞开着火的舰船,起锚升帆,离开这一片海面。

    到清晨时,人们踩着晨露走向海滩,看到更多的细节,有一些杂乱的物品已经被冲到岸上了,当然还有很多死状恐怖的尸体。

    大量的小船也毁损了,估算一下最少超过二百艘小船毁在昨晚的火攻之中。

    很多人认出了小船船身的标识,有不少人在清晨的海边流下了眼泪。

    小船的残骸上有着南安侯府的标识,还漆上了数字编号,很明显就是南安水师的大小哨船,也有一些小型的渔船。

    昨天夜里,南安水师以小船火攻,重创了海盗,五十多艘海盗舰船燃烧焚毁,其中不泛四五百吨的大型战舰,海盗死者过千人,光在海面上浮着的就有一千多具尸体,可能还有更多的死伤未被发现。

    岸上的损失已经是打断了海盗的背,而昨夜的火攻偷袭,则是又打折了海盗双腿,舰船不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还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刀枪,也是他们享用成果的乐园。很多海盗上岸之后都会不自在,很多老海盗宁愿病死在船上也不愿回岸上,他们宁愿死了之后被同伙抛到海里喂鲨鱼,这种结果叫他们感觉很安宁,一想到回到陆地,被埋在土穴里,他们浑身都不自在。

    在岸上打输了,他们还有战舰,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大量的战舰被损毁了,人员和舰船都损失了,他们就很难恢复元气了。

    徐子先估计,昨夜逃走的舰船有近二百艘,大半是船上有水手和人员的,慌乱中他们各自逃离了。

    此后就算勉强聚集在一起也不会太多,刘旦和颜奇聚集了三万多人,三百多艘战舰,这一次能随刘旦回到吕宋的,估计不足此前的一半,他能有百来条船继续跟随就算是烧了高香,撞了大运,更大的可能就是剩下几十条船,两三千人的部下,这实力等于此前的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曾经煊赫一时的海盗王者,一个授首,一个也只剩下一些余烬。

    肆虐在安南,占城,暹罗,还有吕宋外海的最凶残暴戾的海盗,其地盘最少要缩水九成,商旅不一定有多安全,因为会有小股的海盗冒头,但基本上来说,此前海贸几乎被影响断绝的情形,会有极大的改善。

    这一次击败刘旦,颜奇,不仅杀其将士,还毁其舰队,可谓大获全胜,但徐子先内心并没有太多的高兴之情,昨晚的夜袭时,小船上的忠勇将士一个接一个的在爆燃物旁边,在点火之后或之前他们得抛出勾索将小船和大船固定。

    徐子先知道这种战法,这意味着勇气和牺牲。

    小型火船的损失其实可以忽略不计,以东藩造船场现在的能力,一天造十艘八艘这种小船不可能,但只要木料工具人员齐备,一两天造一艘这种小船还是相当容易的事。

    在泉州和福州的一些老牌子的大船场里,一天出产几艘这种小船是很正常的买卖,当然不需要加装武器,一般小型渔船就是这样的规模,可以在近海捕捞,方便实用,价格也不是很贵,几百贯钱就够买一艘了。

    令人心痛的是将士们的牺牲,徐子先看了一会之后就专注于南安水师将士的情形,他发觉有相当多的小船在靠近前就被击沉,还有一部份将士被火吞噬,有一些将士在浪花和暗影处游水,很有可能被仓皇逃窜的大舰在水中影响甚至冲撞。

    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一定会是幸存者,昨晚出动的南安水师应该有过千人,能有多少人活下来,徐子先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将士都是经过严格挑选过的强者,他们多半是漳州人或是澎湖人,原本多半就精通水性,很多人在此前都上过船,不过是行商还是打渔,他们不是毫无基础的菜鸟。

    就算如此,他们在水师中也经过了极其严格的训练,很多人都过不了关,在渔船上混几天,和在战舰上呆个把月不上岸是两回事,晕眩关,呕吐关,吃喝关,过了三关后再谈别的训练,半年多时间过去,水师将士基本上都过了关,昨晚的火攻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但徐子先宁愿看到海盗舰队轻松离开,也不愿看到水师将士们如此的牺牲。

    一群文官都是面色发白,他们并不常熬夜,哪怕是在前几天大战将起和打完了仗之后,文官们多半还是步调如常,并没有太打乱自己的节奏。

    但昨夜海上杀敌的场面,太过壮烈,也太过惨烈了,很多人根本不能移开自己的眼睛,更不要说坦然回去睡觉。

    就算是方少群,向来面色不变,给人誉为泰山崩而神色不变,昨天夜里,看到无数将士驾着熊熊燃烧的小船冲撞向大船时,仍然是忍不住悚然动容。

    在方少群的人生经历中,见多了阴谋诡计,当然也见多了西北和北方的禁军将士为了抵御敌人而牺牲。

    北人刚猛,直率,勇武,这是很多人既定的印象,西北人则更加彪悍,悍不畏死,比河北人更加坚韧强悍。

    这是很多人的印象,南人文弱,江南人擅诗词也会做买卖,浙江人不下江南人,江西人福建人擅考试,这几处地方,大魏开国二百多年,进士及第者有一半以上来自这四处,擅驾舟船,擅工商贸易,擅科举考试,擅书画,诗词,本朝的很多以文名著称的官员,大儒,书画家,商人,多半都出自这几处地方。

    但方少群的眼前却是一群舍生忘死,不惧死亡,不惧烈火焚烧的文弱南人,他们在暗夜的茫茫无际的大海上,驾驶小船冲向如山般的敌舰,在烈火和海水中求生,很多人死去了,水师将士们不是没有看到有很多人丧生,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继续着冲击和焚烧的行动,一直到天色将明时,小船组成的船队才趁着最后的暗色撤离,只留下继续焚烧的大舰,还有惊慌失措的海盗。

    到最后关头,所有人已经确信,如果此时澎湖港口开出主力舰队,恐怕海盗也未必是对手了。

    刘旦等人显然也是有一样的想法,天明之后,他们也顾不得凿沉船只了,只顾着张帆离开,事实上半夜时已经有不少船在躲避攻击的时候脱离了战场,到天明之后,辰时前后已经不复见有人影活动的敌船,所有的敌舰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还在冒着浓烟,还有船体在海面上燃烧,余火未尽,残骸与人的焦尸在海面上浮沉不定,一切都尘埃落定,这一次的大战,南安侯府不仅在陆地上击败了来犯的海盗,斩首两万多级这样令人恐怖的数字,就算是在海上,南安府军孱弱的水师还用火船攻击了敌舰主力,导致几十艘海盗战舰被焚毁沉没,剩下的也仓惶逃窜。

    这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说明南安府军已经踏足海上,正如徐子先此前在陆上的成功一样,南安府军的水师一出手,就是一扫几十年间大魏水师的积弱形象,给外来的强敌好好的上了一课。

    未必有如云战舰才能与敌交战,只要有勇气和决心,还有坚如钢铁的意志,胜利不能唾手可得,胜利只能交付在勇者手中,而不是找各种借口对强敌避而不战的弱者。

    “我就奇怪一点。”徐子先看着还冒着浓烟的海面,说道:“主动出击,田恒那一伙人和刘益一鼓动,这帮家伙敢出战我不奇怪,事前我就有些担心。不过用火船法,这么纯熟老练,这又是谁的主意?”

    众人皱眉之时,徐子先笑着一摆手,说道:“多派大小哨船,出远海哨探,防止海盗们虚晃一枪再杀回来。本岛尚有几十艘小船,现在开始打扫海面,将浮尸捞起斩首后埋葬,有用的物资捞起来清点入库,无用的堆积起来烧掉。同时联络澎湖的水师,叫他们派水手过来,赶紧来,将剩下的战舰开回到澎湖港口里去,我们还不知道海盗会不会改主意,他们昨夜是被打懵了,若回过味来,他们会知道他们现在的力量,最少是在海上还是比我们强的多。”

    “是,君侯。”

    相关的文武官吏,一并抱拳应诺着。

    ……

    “我等决意出战。”

    田恒等人手中按刀,脸上杀气充盈,眼前若不是更凶更狠的刘益,怕是一般的主将都要被这群少年牙将出身的武官给压下去。

    “先给老子行礼,再坐下说话。”刘益脸上的刀疤跳动了几下,看了一眼田恒等人,脸上却是恬淡从容,一派云淡风轻的神情。

    “我们真的要出战。”田恒等人被刘益的气势慑服,开始的气势降下去好几分,行礼之后,十来个军官哗啦啦的坐下,身上铁甲甲衣发出有力的铿锵之声。

    这些都是舰上的弩炮战兵组的武官,最少都是都头级别,有好多个和田恒一样,都是营统制或副统制级。

    水师分甲板组和战兵组,一边是水手,一边是战兵,战兵分先登战兵,那是纯粹的肉搏为主的兵种,每遇战,持长兵在舷边与敌接舷战,或是跳帮至敌舰,击败和杀光敌舰上的所有敢抵抗的敌人,抢夺敌舰,这是海战的最终极的战法。

    甲板组负责航行,维护,冲角战时操控战舰。

    弩机组则负责那些床弩,八牛弩,还有那些投石机。

    在没有火炮的时代,大体上舰船与敌交战的手段便就是这些了。

    经过半年以上的磨合,训练,水营将士也曾多次与甲板组配合出海,基本上是掌握了在海上交战的种种技能。

    舰船上的最高指挥是舰长,二十艘战舰的舰长基本上是营统制兼任,考虑到水营武官多半是半途出家的外行,副舰长一般是用老水手来担任。

    南安水师只有四艘三百吨带八牛弩的大舰,其余战舰多半是二百吨到一百吨左右的小型战舰,冲角和尾楼,床弩或八牛弩都有,舰上人员从百多人到二三百人不等。

    四艘大舰以州名为舰名,福州号,漳州号,泉州号,建州号,这是四艘大舰的舰名,这些战舰经过长时间的修复重整,从勉强能在近海行船,到现在可以远渡重洋,费的钱财和精力也是相当的不少。

    甲板组的水手和战兵组的人也是不断的在磨合,彼此配合,熟悉彼此的工作流程,在修复战舰的同时,也曾多次出海,战兵们从对水手的轻视到尊重,水手们也是逐渐接受了为战兵打下手,战时为从,平时为主的角色定位。

    舰上的生态圈其实相当复杂,舰长,副舰,大副,二副,还有帆索长,甲板长等五长五官,从熟悉到融合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田恒虽然是漳州人,从小只上过小渔船,在近海晃悠过,他上了大舰之后,光是克服无时不在的眩晕,能够站立,说话,进食,这就超过了一个月的时间。

    先是吃了再吐,吐了再吃,到晃荡着也能进食,这真的需要时间和毅力。

    其实没有哪个海边的人上船就直接不晕,都是从晕眩呕吐这一关熬过来的,没有什么密技,就是一个熬字而已。

    熬过晕船这一关,再到能在舰上训练,交战,跳帮,战兵们娴熟的使用兵器杀敌的训练,也是令水手们眼前一亮。

    而战兵们对水手们的辛苦也有所了解,不停的在暴雨和大风中与风雨搏斗,爬上主桅砍断帆索,稍有不慎就会掉落到狂暴的大海中,没有生还的可能。

    水手们在满是海水的甲板上滑动,象是一条条跳动的鱼。

    他们分为几组,航行时轮流睡觉,每个吊床每人拥有四个时辰,到时间后换班,别人上来继续睡觉。

    “我们已经配合训练超过半年,如果贼众攻岛,我等不趁隙而出,围我澎湖的水师都撤走了,可见战事紧张,我等再不出击,且待何时。”田恒铁青着脸,看都不看坐在正中的水师都统制任忠,尽管对方在名义上还是水师的都统制,但众所周知,南安侯留用任忠,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任家有不少杰出的子弟,这些年水师破败,任家的人都不怎么在水师任职了,留下任忠之后,这几个月来陆续有不少任家子弟到南洋水师来投军任职,在田恒等人看来,任忠存在的意义也就是如此了。

    刘益眯着眼,看着众人道:“我也知道水师已经象个样子了,不过君侯叫我们不要轻出,以保全舰船为最为要紧之事。舰船在,我们就立下大功,将来林家等各家会在年前陆续交付十来艘船,明年东藩能造舰,最多两年到三年,百艘战舰也不是难事,你们现在要出去和敌人拼,损兵折将怎办,折损战船怎办?若得军令,全军战殁也没得话说,未得军令,擅自出战,一旦失败,后果你们想过吗?”

    “后果无非是一死。”田恒盯着刘益道:“我等身受君侯大恩,家人都受照顾,等若再造。若战而失利,军法处置,绝无怨言。若真的出战大不利,以致失败,我腰间有倭人的小刀,到时候我以锋锐刺颈,向君侯谢罪,向水师将士谢罪,不必刘都统制出头交代。”

    随田恒进来的诸将多是青年,有多人还未满二十,越是年轻的将领,便越是悍不畏死,他们从十六七随徐子先,先训练,后成军,多次与敌交战,手头已经多有人命,说话间都有一股凶悍气息。

    若是一般的将领,怕是震不住这些后生,刘益却还是歪斜着身子,只是对田恒笑骂道:“入你娘的,你当初和老子学刀术时,一口一个老师,现在当了营统制,就冲老子横眉立目,要反了吗?”

    田恒眼中锐气却是依旧,看着刘益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敬刘都统制为师为父,这辈子也不会改,但君侯是我等的主上,待我等的恩遇,远在师父之上。况且师父你也是都统制,受恩深重,现在战局有变化,难道我们就真的缩在澎湖,坐着等结果吗?”

    其实不仅是少壮武官,连同刘益在内,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刘益身为军都统制,负责的是两千多水师官兵的安危,还有二十艘战舰的安危。

    南安水师,一共就是这么点家底,船看似不少,修补好船就拆了不少老旧破船,还有大量的大小哨船,用来捕鱼,送信,在海上交通,这些还好,紧急时也能运送人员物资,但当不得大用,更不要说在海上与强敌交战,那些最多坐三五十人,低矮破旧的小船是无用的。

    就要造大舰,冲角尾楼八牛弩投石机俱全,载运百人以上的战兵于舰上,这样的船才能称的上是战舰,在海战中能与敌争锋。

    南安水师合格的战舰拢共就二十艘,毁一船便少一船,所以战前徐子先虽在病中,犹是派人到澎湖本岛来送信,严令水营不得擅自出战,所有船只停泊在港内,水师将士和澎湖厢军,民壮,加起来近万人,加上地势险峻,守卫容易,配合床弩等远程兵器,足可令海盗崩牙,而放弃攻击澎湖。

    战事演化也正是如此,十天前陆续有海盗船至澎湖外海,然后逐渐舰船云集,数量达到三百艘左右。

    根据船只和船上的人员数量,很容易判断出海盗数量在三万人以上,不会超过很多。

    这当然是罕见的强敌,这些海盗都是悍匪巨盗,成年累月抢掠杀人,和岐山盗那种家门前的土寇完全不同。

    就算如此,岐山盗还在福建路横行十来年,何况是吕宋来的两个海盗王者合力?

    水师全军戒备,澎湖民壮在港口筑长垒,立箭楼城堡,整个本岛俱在戒备之中,连续几天,海盗船云集在外,有不少附岛都上了强盗,好在事前准备充份,并没有百姓留在那些大小岛屿上,吃食什么的也都带走了,海盗们在小岛上一无所获,为了泄恨烧了一些房舍,每天都能看到天空的滚滚烟尘。

    再下来便是大量的海盗船离开,只有几十艘船和三四千人的海盗留在澎湖本岛的港口外。

    当时田恒等人就有意去偷袭,但被刘益坚拒了。

    再其后,连看守在澎湖外遍的海盗也被调走了,刘益等人都是打老了仗的,如何不知道是战局起了变化?

    只是这变化是好还是坏,现在还一无所知,刘益派了小哨船偷偷出港哨探,哨探人员也就只能到海盗船队的外围窥探,结果只发现海盗主力都在南安外海,并无其它动静,亦未听到喊杀之声,到底发生了何事,没有办法侦查知道。

    眼见众人求战心切,刘益端坐,对众人正色道:“就算如此,君侯以水师托付于我,若浪战损失,又当如何?我不惧军法,了不起和你田恒学,自己刺颈谢罪,可是我们的性命,能抵的过战舰么?”

    田恒思索片刻,抱拳道:“都统制容禀,职下窃以为,水师战舰虽贵重,最贵者还是全师将士。若大战就在几十里外,我等却畏怯不敢出,则水师气沮,数年内可能没有出战的机会,将士光是苦训,不得实战,有什么用处?这一仗若我水师官兵得实战机会,纵有损失,也是得过于失。宝刀之所以宝贵,是在于其能上阵杀敌,是锋锐利器。水师再贵重,其意义也是在海上争雄,否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比谁的船多谁就赢吗?”

    “有道理,这一下你说服我了!”刘益霍然起身,徘徊片刻,终下决断道:“传令全军将士,准备登船出港,与敌交战。”

第四百零六章 水师战法

    “我等遵将令!”

    田恒等诸将,俱是高兴的满足脸放光,也是有临战前的兴奋。

    府军将士俱是骁勇异常,水师营兵平时训练极为艰苦,也曾经在海上出战,肃清沿海小股海盗,至于实战经验,委实不多。

    水师武官们却是从府军前来,不比普通的将士多半是近年来招募的,武官们渴欲一战,并不怯战,同时也是想尽量多参加战事,使麾下将士有实战经验,也是真的用心良苦。

    至此时,战意已决,刘益决定将二十艘战舰悉数开出,同时港内还有大小哨船,福船百余艘,当然不必用那么多,不过还是决定将魏翼请来,多派民壮开船随战舰而出,大小福船并哨船也出百余艘,民壮可以在接舷时对敌船射箭,以壮声势,聊胜于无。

    此时海战亦没有明显的阵列之战的战法,不过是齐头并进,箭矢飞下,用弩,投石机进行远程攻击,攻击时需要停船,否则无法校准,真有决心破敌,不惜折损,则是上来就抢上风,利用潮水和风力,直扑敌舰,用冲角冲击,侧船接舷,先接舷战,若能压制敌人,再跳帮肉搏,最终夺船。

    刘益等人决断,便是一意破敌,福船和大小哨船在侧射箭,高喝呐喊,扰乱敌舰,而主力战舰冲击,直接冲角撞击,接舷交战。

    这是因为众人判断,海盗船只云集一处,澎湖这边置之不理,显然是群盗上岸后战事不利,进展不速,应该还在东藩苦战,是以舰队必定空虚,乘隙破敌,立万世不朽之功,便在其时。

    “任都统制有何见解?”众人计较定了,刘益转头问任忠。

    任忠笑了笑,说道:“若诸将只想着展现忠勇,令将士得实战经验,那么现在的计较就足够好了。若想助南安侯一臂之力,在海上破敌,那么现在的战法定然不成。”

    众人闻言皆是大怒,有几个性急的青年武官,已经从坐中跳起来,冷眼看着任忠。

    南安水师也就是朝廷的南洋水师,正式的官职定然是任忠为最大,他是水师的都统制,可谓位高权重。

    徐子先以南安侯之尊,起初的任职也就是南洋水师的观察使,虽然从两府到福建路的官员都是明白,以徐子先之能,水师必然落入其掌控之中,但任忠始终还是水师的都统制,这是给朝廷留的遮羞布,扯下来便不好了。

    任忠也是明白此理,他投效之后,徐子先对任家子弟也任用无疑,任家之中精通海战诸事,所以多半在船上的指挥体系里任职,和战兵体系瓜葛不大,也是任家有意为之,不想叫子弟早早进入南安府军的战兵体系之内,免生事端。

    但无论如何,任忠被徐子先架空挟制,家族子弟进入水师之内,并不受忌惮,这也是南安侯的恢弘气度。

    要知道因为任家这样的家族在水师经营超过百年,门生故旧极多,现在的水师缩水太严重,南洋水师盛时有大型战舰就过百艘,其中很多是千吨以上的大舰,水师官兵最多时连岸上人员超过二十万人,这是相当强悍的海上力量,冠绝天下,不光是在东亚,在东南亚,南亚,包括印度洋面,大魏水师也是等于无敌的存在。

    那时候的任家子弟多在水师任职,从舰长副长到水营官兵统制,都统制,直到水师都统制,甚至水师那时有厢都指挥,也就是管军级别的大将,再上一步,便是太尉了。

    那也是大魏水师的极盛之时,回顾往昔,看到现在海盗横行,哪怕是任忠这样曾经毫无进取心,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庸将,心中又岂能毫无感触?

    “海盗确实遇到大麻烦了。”任忠不理会那些青年军官的眼光,他们连刘益都敢顶撞,不过任忠也知道,刘益压的服,也镇的住这些小家伙们。事后必定会找碴打这些小家伙的军棍,打到他们屁股开花,等闲不敢对上司不敬。

    刘益武艺极高,连徐子先的刀术入门也是刘益所授。军中的少年牙将,武艺有很多是刘益所授,所以任忠说话时,根本不看别人,只看向刘益。

    “此时冲击,出其不意,会有一些战果,但我敢断言,战果不会很大,损失却不会小。”任忠对刘益道:“海盗登岸交战,船上还是会有留守之人,一旦遇警,这些人在海上比在陆上还自在,操持帆索比在普通人在地上走路还轻松。我等不过二十条战舰,他们经验丰富,根本不会被那些民船和大小哨船所惑,冲入其阵之后,就算他们人手不多。但很快会避开我们锋锐,然后几船打一船,各种手段一上,我们很快会陷入苦战。而不管岸上打的如何,哪怕府军击败海盗主力,在海上他们帮不了我们,我们会因为孟浪出击遭受损失。事后,各位将受到君侯严责,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君侯会问各位,为什么他要保留元气的水师舰船,因为各位不守军令,孟浪出击遭遇损失,这真的是以死谢罪能解决的事情吗?”

    刘益听的面色凝重,他知道任忠说的是事实。

    别的不提,光是大型帆船上的各种帆索就有好几十种,各有各的用途,在不同的潮汐和不同的水文情况下,不同的风力,这些桅杆,帆,索,舵,锚,都有各自不同的用处。

    好的水手,能光着脚,在数到十之前宽到主桅的最顶端,能用最快的速度解开帆索,或是使大船调头,侧舷,飞驶离开,或是与敌交战。

    三百艘敌船,全部是合格的战舰,就算敌舰人手不足,仍然可能形成多舰攻击水师一艘舰船的局面。

    水师的营兵,水手,俱经过苦训,但毫无疑问在经验上仍然远逊于海盗,任忠说的也是毫无争议的事实。

    田恒等人,就如漏了气的皮球,坐在椅中不说话了。

    刘益倒是不急了,他对任忠笑道:“不管怎说,东藩那边打的热闹,澎湖这边坐视不理,没有这个道理。正如田恒说的,刀子不用,就是无用的摆设。经验就是要战场上得,越是当心肝宝贝,舍不得用,就越无用处。君侯叫我们不要出来,是此前考虑海盗势大,不想令水师白白损失,非是说一点儿损失也不能接受。任都统制若有话,可以直说,我等会听,事后授功,君侯未必会给都统制请功,但咱们自己心里有数。”

    任忠尚未答话,外间传来脚步声响,众人看看窗外,穿着蓝色圆领官袍的魏翼在几个官吏和厢军将士的簇拥下,匆忙赶来。

    这里是水师衙门,魏翼平时是不过来的,他是地方主官,和水师驻军只是合作的关系,提供粮食酒肉也是过节时偶然为之,代表地方父老犒劳水师官兵而已。

    而近来受海盗威胁,魏翼是地方主官,负有守土之责,此前漳州之变,澎湖也受威胁,当时的知县就借口要向上乞兵援助澎湖,一溜了之。

    后来该知县被充军秦凤路某军寨,但类似的事情还是很多,事关生死,不是每个束发受圣人教的官员都有与地方军民百姓同生共死的觉悟。

    哪怕事后被罚,只要不丢性命,那就值得了。

    魏翼却是不同,警讯在半个月前就传来,本地有厢军但多半是新募,魏翼知道守备力量不足,于是开县库粮仓,发给百姓,开武库募集民壮,于是本地人心安稳,数千民壮持兵器至本岛港口处驻守,海盗见武备充足,守御森严,乃未攻击本岛而走。

    由此魏翼这个文官也获得了颇高的声望,看到他过来,所有武官都站起身来。

    “澎湖港口外的群贼已经不见踪迹。”魏翼开门见山的对众人道:“我想水师去哨探过了?”

    “是的。”刘益答说道:“我们派船去看过,群贼都聚集在南安溪下的港口之外,三百余艘船俱在,并没有分散围困。”

    “这么说来。”魏翼沉吟道:“会不会是明达的病情好转,群贼吃了大亏,只能继续在南安与府军交战?”

    “多半是如此。”刘益道:“我等猜测是这样,现在正在计较。”

    “还计较什么?”魏翼道:“澎湖这边当然要出手,对东藩能帮多少是多少!”

    “我们需要大量的小船,干柴,桐油,还有悍不畏死,敢驾小船撞向敌船的人。”任忠突然插话道:“要想赢,想真的帮南安侯,就听我的安排,不要出那些外行人想当然的主意了,披坚执锐,撞船跳帮,过一年之后再说!现在水师将士,就是从普通人刚到水师官兵,想光着脚板,爬到几丈高的桅杆顶,想披着几十斤的铁甲,从晃荡着的船上一边跳到敌船上去杀敌,哪有想的那么简单?两船撞在一处,有开有阖,要趁并拢在一起,抓在荡开来的那一瞬,找到时机,跳到人群稀少处,反应要快,滚身要快,出手要快,格挡要快,不然披着几十斤甲落水是死,跳过去在人家刀矛密集处,瞬间就死了,你们真以为这事简单?我现在四十多岁,二十年前曾多次和海盗在海上交战,我从会走路就上船了,那时候带着部下跳帮,不要说手心里全是汗,裤裆里头也全是湿的,老子不知道是出的汗,还是吓尿了。不过老子好歹是跳过去了,前脚踩到敌船船舷,大半只脚在侧后悬空,当时有海盗持?来刺我,我身一偏滚下去,正好落在一处角落,又有兄弟接连跳过来,我起身拿刀持盾,从侧后砍杀那些海盗,后来又跳了一气,跳过来的人反而越来越少,我看事情不对,赶紧且战且退,找到一个角落脱掉铠甲靴子,丢掉兵器跳到海里,等我游回本船后才知道,除我之外,跳帮的二十多个袍泽兄弟全都死了。”

    众人一时愕然,这个贪财无能的水师都统制,居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任忠苦笑一声,说道:“看不出来,是么?不是为南安侯所逼,我怕是也不会反思自己所为。回想这几年任都统制的经历,真是叫人惭愧欲死。我虽是世家子弟,若不是当年敢于拼杀,立下不少战功,水师都统制的职位,又怎会落到我头上呢?”

    任忠精神一振,接着道:“所以各位不要说那些外行话了,现在的水师官兵和我们的那几艘船,就算是趁乱而进,击敌所虚,也多半逞一时之勇,最后定然吃亏。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备小船,南安侯府原本有二百余艘小船,淘汰了一部份,还有一百五六十艘,加上澎湖的小哨船,渔船,最少要凑三百艘左右,堆满晒干后的稻草,豆杆等易燃之物,在这些物事上浇满桐油,准备好引火用的布条,多使人架船,顺风而下,相准敌船聚集之所,临近之时点燃船只,火热一起,要以挠勾铁爪将小船固定在敌船船身,然后驾船人方能跳船逃生,除此之法外,我们根本毫无出力的本事,也没有拿去冒险的本钱。”

    刘益也算是亡命徒一个,听说此法,还是有些吃惊的道:“海战有火攻之法,这个我一直知道,但从未知道是这样的攻法。以柴薪浸油,火势一起几乎能将附近的人炙烤熟了,不是一起火,人就跳海逃生吗?”

    “当然不行,这是传言罢了。”任忠摇头笑道:“外行人瞎想的。大海上又不是江河,总有人拿三国时的故事对比海上交战,这怎么能比?曹氏舟师都是荆州降师,为了不使舰船散乱,才有固定铁索之举,此外就是曹军不擅水战,将士上船眩晕呕吐,不得不固定船只,减低风浪。你们想想,那是什么地方,不过长江。我少年时听人说长江之宽有若大海,后来去了就笑死我了,不过比闽江宽一些,终究还是大江罢了。说句狂话,就长江不是泛水时的水面,我能在江面上一边躺着喝酒,一边就能游过来。我闽人善泳者,游江河只要不遇洪水,都是如履平地,不,应当说比在平地还轻松。而在海上,随意一个浪花就可能几丈高,台风一至,天地一片苍茫,浪花拍击翻动,比最大的战舰还要高的浪头都有的是,就算风平浪静,海上太大,各舰间都有相当远的距离,不可能聚集到一处,风浪极快,小船若是不以铁爪挠勾固定到大舰上,就算从远处相准了,火起之后,多半也漂到别处去了。而大舰很容易调整躲避,人家又不是傻子,就停在原处等着烈火来烧。小船迫近,必须要在近处点火,不使敌舰有太多反应时间。就算如此,也会遭遇弓矢和抛石攻击,只是船小,一般不会被命中,被打中了射中了,只能自认倒霉。火起后,一定要固定至大舰船体,然后才能跳水,否则徒劳无功。所以火攻之战,一则是小船要多,二来要有相当多的胆大如斗的勇士,水性还得好,不然的话游不回来,接应不到,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淹死,这般九死一生,敢去做的人,真是万中选一的勇士。”

    “我愿往。”田恒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过来,君侯将眼前这人留任是多么英明,府军从军官到士兵,在南安侯府的训练和实战体系下都会成长,在军法,军政,抚恤福利等全套的体系之内,每个府军都会英勇善战,骁勇敢死。

    但海战,真的是另外一个范畴,也是南安侯府的将士们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这个领域并不简单,以舰船来说,平时的帆索升降,船身保养,出航时的食物清水携带,遇到风浪如何躲避,如果测定星位,观星引航,还有入港前后要熟知各处的礁石区域,避免触礁等等。

    水手的管理,薪饷,也有大学问,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至于交战,光是任忠现在随意说出来的这些,就已经是相当复杂了。

    但一涉及敢于搏杀拼命的勇者,南安侯府显然最不缺乏的就是这样的角色了。

    田恒身后,所有的军官一并站起,一起道:“我等俱愿往。”

    任忠眼神闪烁,一时竟有不敢与这些青年对视的感觉。

    曾几何时,他曾经也是一位敢于拼杀的武官,在海上带着袍泽兄弟肃清威胁大魏商道的海道,使贸易畅通,海波太平。

    而从何时起,他开始对正经事无动于衷,只想着权力,金钱财富?

    真是惭愧啊。

    不管任忠如何,任家子弟如何,没有眼前这些敢死的武官,何谈海战?

    田恒又接着道:“不管如何,战事还要以命相搏,我愿率部前往,虽死不怨。”

    任忠感叹一声,说道:“以小船三百计,每船最少要两到三人,出动的人手要千多人。但不能全部由水师将士前去,水师将士不擅操船,但水性算练出来了,水手,民壮中能驾小舟者架船,水师将士负责点火,与敌舰相连。水手和民壮做不来这样的事,把自己放在烈火边烤,不成功不跳船,他们没有这个胆色。”

    “还是要挑一些大胆的。”魏翼此时道:“水手由你们挑,民壮我来挑,都要胆大心细的才能入选,我不能叫水师将士点火后,小船上已经无人架船,只能在海面上打转。”

    “分头行事吧。”刘益站起身来,意味深长的道:“此事是我的决断,此役若能成功,我南安水师,也算是站了起来,能和府军另外两军平起平坐了。”

    众武官均是感奋,他们原本就是步卒武官,曾多次参加大战,现在调到水营里头,只能坐视东藩岛上的南安府军与敌人奋战,内心不可能毫无波动。

    他们甚至感觉愧对岛上的同袍,这种感觉只有多次上过战场,曾经与伙伴们浴血奋战过的军人们才会懂得。

    他们是感觉自己抛弃了伙伴,看着他们和凶残暴戾的敌人浴血拼杀,倒在地上,身上的创口沽沽流淌着鲜血,每当想到这样的场面,这些军人就成了暴燥不安的野兽。

    他们渴望厮杀,渴望流血,不管是敌人的还是自己身上的鲜血,唯有在战场上与敌人浴血拼杀才会叫他们安静下来。

    现在,终于有了上场的机会,尽管府军将士不会全部出动,但武官们多半会出现在海上,他们绝不会将机会拱手让人。

第四百零八章 相见

    魏翼一夜未睡,精神却是极为亢奋,看到船队返回之时,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当魏翼擦拭过眼睛之后,人们就只能看到他眼睛里布满的红色血丝。

    “幸不辱命。”刘益很客气的对魏翼和任忠等人道:“昨晚小儿辈舍生忘死,突袭成功,贼船焚烧沉没不少,亦有不少贼船趁乱走脱,现在情况尚不明,不知道贼众是彻底走脱,还是会重新聚集,为稳妥计,我们还是按事前的预演,人员差不多折返回来之后,就趁着天色未明脱离战场,扳回澎湖了。”

    魏翼赞道:“水师官兵的壮勇,应该被勒石刻碑,永远铭记。”

    他又扫向船队上的人员,很明显少了一成还多的将士,魏翼目光一黯,又说道:“失踪阵亡的将士,理应得到抚恤。”

    “魏大人不必担心。”刘益沉声道:“南安侯府对这一类的事,向来做的很好。”

    “我知道,明达向来对下头相当体恤。”魏翼道:“澎湖地方,也不能没有丝毫表示。”

    魏翼这话自是向自己身边的澎湖士绅们说,澎湖的士绅群体不大,也没有象样的官绅大世家,但好歹有一些,这些人理应提供更多的物资和金钱,这一次的战事,不光是为了保护南安侯府的地盘,不止是为了大魏,也不光是为了平民百姓,而是为了在澎湖岛和东藩岛上的每一个人。

    只要海盗攻进来,不分良莠,不分老小,不分男女,任何人都可能成为被屠杀和凌虐的目标,财富被抢,房舍被烧,人被杀,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漳州之屠的惨烈情形,至今还被每个福建人记在心中,绝不敢忘。

    “在下愿献羊一百头。”

    “在下给粮一千石。”

    “在下愿给钱五百贯……”

    在场的士绅均是踊跃的很,但他们不能和福建路的大官绅世家相比,所献的最多的就是几百贯钱,或百来头羊。

    就算这样,也是相当不错的结果。

    “多派几艘快捷小船,挑昨晚没出去的官兵划船,武官带队,”任忠此时道:“我估计海盗在陆上吃了亏,或是没有进展,昨夜被这么一攻,大部星散逃窜,没准很有可能直接离开东藩这边,到漳州一带抢一点算一点,若是这样,澎湖和东藩的警讯,就可以解除了。”

    “我亦有这般猜度。”刘益脸上露出微笑,说道:“任兄此次虽未出战,但还是首功。”

    “不敢当。”任忠道:“日后若能有用武之地当然是好,不然的话,仿讲武堂故事,我也愿出微薄之力。”

    这就是说,任忠当然还是想能带兵出战,如果不行,那么给个海上讲武堂祭酒的名义,发挥下余热,他也很愿意。

    这算是一个极大的转变,任忠是被逼迫留在南安侯府内,也是被迫留在澎湖,现在愿主动效力,加上昨夜的火攻是他拿的主意,想来此后在南安侯府的武将体系内,此人也算有一席之地了。

    几艘哨船上坐满了身强体壮的水师官兵,几个还撑的住的武官带队,小船如离弦之箭,迅速出港,往着四处的海边飞速而去。

    船行极快,但不能及远,不过小船到海上后可以借风行驶,尽量远航,刘益令他们晚上之前返回,要看清大股的海盗船到底走了多远。

    ……

    至午间时,东藩派过来的小哨探抵达澎湖港口,澎湖这边确定了大胜的消息,全港先是一片欢腾,接着就是澎湖本岛上也是一样的情形。

    到处都有人在欢呼,笑闹,甚至不少人聚集在一起痛哭起来。

    北方的人可能不能理解福建路的人对海盗的这种恐惧心理,这种恐惧心理令得人们无比紧张,畏惧,害怕,而知道海盗确实被击败,并且已经溃败逃亡之时,这种劫后余生的欢欣之感,简直宛如重生。

    很多人放爆竹,但岛上的杂货店里的存货不多,后来人们找到不少干竹子,用火点燃,噼里啪啦的炸响声不绝,衬托了人们无比欢欣的心情。

    澎湖这边反而是比东藩更加的愉悦欢快,因为东藩经历过绝望,然后是苦战,杀戮,两万多颗首级摆在岛屿上,提醒人们经历过怎样的威胁,最终战胜了强敌。现在岛上还有海盗余部,每天都要组织人员搜捕,接下来是农忙,人们都会相当忙碌。

    这些事压住了人们想要狂欢的心理,这和澎湖这边不同,澎湖的人们相当幸运,海盗压根没有攻岛的打算,这个贫瘠的小岛抢不到什么东西,还要经历苦战。

    只是海盗们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在东藩岛上也是什么也没有落下,反而丢掉了两万多颗脑袋,这一下亏本亏大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黄昏之前出去哨探的小船都回来了。

    在漳州,福州,泉州等外部海域,他们尽可能的哨探,还有小船没返回,预计明天中午能抵达更远的地方,哨探的更加清楚。

    但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海盗船从澎湖和东藩这里败退后,直接往南方走了,根本没有继续往福建沿海地方骚扰的打算。

    海盗们如惊弓之鸟,饱受惊吓,根本没有再劫掠的打算了,他们甚至抛下了大量的人员不足的舰船,在被火攻时,很多船上人员空虚,来不及反应,不少海盗跳海跑到别的船上,跟着一起跑了。

    从哨探的结果来看,海盗们直接往南,估计是直接回吕宋去了,这一次颜,刘二盗损失极为惨重,十年之内都恢复不了元气,南安侯府不仅保住了自己,也保住了福建沿海。可以说,王直被招抚,康天祈老迈,凶悍残暴的颜奇和狡猾的刘旦是福建路和广南东路的一大威胁,现在这股海盗被打断了脊梁骨,沿海的官员可以松一口气,威胁被大幅度的降低了。

    当然,还有更强大,更凶残的蒲行风,但短期内蒲行风脱不了身,这才是他唆使颜奇和刘旦前来福建的原因所在,现在,最少在三年内,不必太担心海盗的问题了。

    魏翼,任忠,刘益,田恒等人当然也是喜笑颜开,众人俱是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就算是一直游离在南安侯府体系之外的任忠,此次立功不小,火功战法就是他提出来和部署的,虽然未能亲临前线,但这也是必然之事……在没有徐子先允许之前,刘益等人不可能叫任忠亲自带兵,竖立在水师里的威望。

    任忠自己也明白,并且相当明确的提出,待将来南安侯府能成立分舰队时,他愿意指挥一支舰队。

    那时候水师力量会变得更加强大,由任忠指挥一部份力量,应该不会太使徐子先忌惮和不安了。

    众人等不得第二天了,决定现在就乘小船去东藩。

    魏翼和刘益等人前去,任忠和田恒留下来,镇守澎湖。

    黄昏时,一群人踏上大哨船,桨手划动船桨,三桅船帆都不大,很轻易的升起来,然后转向吃风,船速很快,澎湖本岛距离花溪才不到六十里,一个多时辰过后,天将黑未黑之时,小船抵达了花溪海面。

    魏翼抿着嘴唇,虽然眼前的场景有过想象,他还是极为吃惊,甚至是感觉震怖。

    已经有不少小船在打捞物资和尸体,但海面上的浮尸还是很多,不少尸体是烧焦了的,令人感觉触目惊心,有点恶心,魏翼当然见过不少死人,但眼前的场景,还是给他不小的冲击,令他差点儿呕吐出来。

    也有可能是那些难闻的气息,虽然是昨夜发生的战事,但船只的燃烧可能到下午才彻底停止,海风里还是有着明显的焦糊味,相当的难闻,令人作呕。

    海面上的船只残骸很多,看起来最少有超过五十艘战舰被彻底焚毁了。另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小船烧光的残迹,就是一些桅杆的余烬,一些舢板,也有可能是海盗们放下来的小船,每艘大型战舰上都会携带数量不等的小艇,用来传讯或运送人员,在放下小艇之后,还是有部份被烧毁了。

    此外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物资,粮食包,一些可能被抢着还没有出售的货物,绸缎,布匹,还有香料包之类的东西,很多小船正在海面上奋力的打捞着。

    南安侯府还很穷困,就算不穷,这个时代的人也不会浪费财物。

    人们用铁勾把货物捞起来,也用铁勾把浮尸勾在一起,然后摆到岸上。

    有一些官吏在岸上仔细的辨别尸体,海盗的被随意丢弃在一旁,有府军将士提着横刀在一边斫斩首级,府军将士的尸身有不少也烧焦了,但可以从武袍和靴子的残余分辨的出来,他们的尸身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边,并且盖上了白布。

    这是相当奢侈的行为,但当魏翼和刘益看到这样的场面之时,两个男子汉都流下了眼泪。

    魏翼沉声道:“明达对军人的葬仪十分重视,有不少人说他犯傻,要我说,这是他做的最正确,也最值得的事情。将士们舍生忘死,抛洒热血,献出性命,当然希望死后被认真对待他们的遗体,从清理遗容,覆盖白布,再改府军军旗,然后入棺,瞻仰,军礼,凭吊,进入陵园四时供奉,我知道的流程就是这样,我觉得这些都挺好,要是朝廷的禁军和厢军将士也有这样的待遇,怕是战力要上去一倍。”

    “慢慢来吧。”刘益站直身体,小船已经突破大片的残骸区,停靠在栈桥,他跳上岸,将魏翼拉上来,小声道:“君侯志向不小,将来总会颠覆大魏不合理的一切。”

    魏翼略吃一惊,但回想一下徐子先的崛起之路,发觉答案早就在心里,只是一直不愿做这种总结罢了。

    魏家和徐家,还有昌文侯府,这些家族和南安侯府已经捆绑在一起。

    徐子先是要割据一方,还是走权臣之路,亦或干脆谋取最高的权力,各家也只能跟随到底,没有办法转向了。

    魏翼眼眸逐渐转为坚定,以他的所见来说,当然是要和徐子先合作到底,魏翼知道,每个王朝到末世之时,总会有救时之主出现。

    徐子先给魏翼的感觉就是汉之刘秀,甚至要比刘秀更出色的多。

    ……

    徐子先今天下午身体略感不适,李仪等人吓的魂飞魄散,连忙请了王心源过来诊治,后来看了一下,并无大碍,可能是连续大战,加上昨夜一夜未免,有些伤神,徐子先被逼着远离海岸休息,睡了一下午,傍晚时精神就好的多,身体不适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严格来说他已经算是痊愈,但身体恢复状态可能还要十天半个月,但日常主持军政事务,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魏翼和刘益被驻守人员引领着到徐子先的临时住所,是距离岸边里许的一个仓库,被林绍宗等人隔了几个隔间,司从曹的吏员也在这里办公,随时上转下达,并且处理已经积压的各种政务。

    魏翼和刘益走过来时,发觉屋外张着不少火把,很多披甲的将士持?而立,他们知道这是君侯身边的近侍,有不少都算熟脸了,屋中更是灯火通明,不少吏员和武官在屋中忙碌着,陈佐才和陈道坚分坐两边,协助居中的徐子先处理政务,看到魏翼和刘益二人走进来,徐子先也是眼前一亮,站起身来,先对魏翼打了个招呼,然后方对刘益道:“昨晚水师干的漂亮!”

    魏翼点了点头,说道:“明达,听说你此前病了,我们都急坏了。”

    “还好,已经可说是痊愈了。”徐子先不愿多谈这事,又转头对魏翼道:“燕客,你的澎湖配合的不错,我听哨探的人回来说,澎湖港口矛?林立,弩机上的长箭矛尖闪闪发光,令人见之生畏。海盗不敢硬攻,水师将士当然是有大功,燕客你的澎湖厢军,民壮,也是出了不少的力气。”

    “我们明后天还会送羊肉和酒,还有粮食过来,都是澎湖县的父老们赞助的。”魏翼颇有深意的道:“大战打完,也到了所有人都出一份力的时候了。”

    “给他们记功。”徐子先点头道:“告诉他们,现在朝廷对纳粟还没有什么表彰,太祖没来的及做这样的事,因为当初纳粟的人俱有官职了,若现在有人纳粟过万贯,充实府库,或是乐善好施,当然这也有个标准,我感觉可以给一些鼓励,比如赐给武功郎,儒林郎一类的勋阶职位,可以和你这个知县平起平座,大户们应该会乐意。”

    现在恢复秦汉的军功授爵不太现实,社会已经细分了,军人已经成了职业,不复全民为军的基础,而且也没有那种必要。

    但所有的阶层都应有上升渠道,平民可以拥有更多的财富,过的更好,富者可以拥有国家承认的社会地位,他们可以把潜在的影响力变成实质的好处,比如爵位,还有各郡县可以开办的议会。

    魏翼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大事还是徐子先拿主意,他现在的身份只是略微帮一下手就好,别的层面不好做的太过份了。

    而且刘益也在,也不好太喧宾夺主。

    徐子先开始询问刘益细节,这时秦东阳等人也赶了过来,各人都兴奋的往刘益肩膀上狠狠捶打过去,这是军人们互相特有的问侯礼节,刘益被打的龇牙咧嘴,不过脸上也满是高兴的笑容,他已经不是那个每天酗酒赌博,总是一脸阴沉的失意江湖客了。

第四百零九章 欢笑不停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内行。”秦东阳笑道:“昨夜火攻,时机,方法,都是拿捏的炉火纯青。我还在想,刘益他娘的真是厉害,到水师几个月时间,怎么打火攻都知道了,原来毕竟还是任忠出的主意。”

    葛存忠道:“任忠这一手漂亮,叫老子对他刮目相看。”

    金抱一抱着臂膀,说道:“这个人要是真心效力,也是值得一用,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和咱们要是一条心,确实是个好的水师统领。”

    刘益也是笑道:“我一直感觉就是君侯拿这人当个幌子,老实说我也瞧不起他,平时和他尿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见了面也不怎说话的。现在好了,人家给咱好好上了一课!咱是老粗,有什么说什么,火攻火船的战法,任忠是教给我了,但怎么把握拿捏,什么洋流,风向,什么样的舰船实力对比用什么战法,这些东西,还得慢慢来学,实战比啥都重要。老实说,我认为这一次水师官兵能有实战的机会,还打赢了,这是最大的财富。要是按事前的安排,咱们缩在港口里不出来,虽然不会死一个人,将士们憋气之后就会怀疑自己个,士气会跌到谷底。君侯,我们没有遵守军令,愿受惩罚,但我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刀子要拿出来砍人才是刀子,挂在墙上鸟用都没有。”

    在场的军人爆笑起来,每个人都是笑的前仰后合,众人都是笑的极为欢快,一则是刘益说话十分有趣,这也是他一惯的风格,各人在一处时,大伙都喜欢听刘益说话。这人有一种浑人的气质,见多识广,对什么都不在意,有时候当然会得罪人,但更多时候人们是感觉到他说话的风格相当有趣。

    二来是大战之余,每个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这种感情逐渐被释放出来了,大伙的心情都很好。

    是的,昨夜又有不少将士战死了,估过过百人,这两天重伤的伤员也死了好几十个,但死人的趋势已经缓住了,今天就死了两个,明天可能一个也不会再死了。

    刀枪带来的锐器杀伤就是这样,挺过前两天,再过两天发烧期,过去了也就无事了。

    前后战死的将士会超过五百人,对南安府军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阵亡数字,一次阵亡超过五百人,府军建立至今都没有过。当然,在此之前的府军也没有现在的规模,只是想到阵亡将士,甚至徐子先都认识很多阵亡将士,他每天早晨和将士们一起跑圈,有时候一起练习长?和刀牌,很多时候他换着桌子和士兵们一起吃饭,这么长久的时间下来,每个武官,每个将士,徐子先当然不能说全认识,但有相当多的将士他不仅认识,甚至知道对方的籍贯,家人,喜好。

    现在这些将士都被清洗过了,换了一身新的武袍,每个将士都愿意穿着侯府的灰色武袍下葬,而不是别的衣袍。

    已经派了船到福州港口去了,要去接阵亡将士的家人来参加军中的葬礼。

    正因如此,每个人的情感都被压抑着,直到现在。

    大伙儿纵情欢笑,战前的担心,畏惧,惶恐,还有对徐子先重病之后的焦虑,甚至是寝食难安,现在情绪被释放和宣泄出来了。

    笑声无比欢畅也是无比放松,徐子先也跟着笑了一气,他的感觉当然是和众人相同,也是感觉无比愉悦。

    笑过一阵之后,徐子先对刘益道:“这一次任忠和你们立功立大了。锻炼了将士,使吕宋盗被迫逃走,这是大功,杀敌大约千多人,并不算多,但海战得胜,意义重大,不亚于斩首万级。从此之后,我南安府军的水师,也将逐渐能扬名天下。再者,海盗还给咱们留下了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

    刘益有些懵懂,摊手道:“就那些粮包,烂布,绸缎?金银肯定有不少,不过水深的很,君侯打算叫人来捞?”

    这话倒是提醒了徐子先,他立刻转头对陈佐才道:“刘酒鬼说的很是,沉船好几十艘,不可能没有大量的金银。现在是那些布匹,绸缎浮起来了,粮食也浮出来不少,但金银,甲杖,这些东西都沉下水面去了。不能浪费,理应全部打捞出来。这事立刻到福建路那边张贴榜文,招募采珠人过来。近岸地方,水深不会超过二十米,他们能轻松把东西全捞出来!”

    沿海地方都是有采珠人,从小就练习憋气深潜,他们中的厉害人物据说能憋气好几分钟,能潜入几十米深的水底,但徐子先知道的是,福建沿海的采珠人,能潜入三十米左右,再深的话就很难,很可能当场就死亡。

    就算潜下去成功上来,采摘珍珠成功,这些人多半也患有深潜带来的疾病,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

    这是标准的拿命换钱,也是把深海当成良田,这种职业几千年前就有,最惨的是明时孝宗朝,一次出动几百条船,八千多采珠人去采珍珠,由于要深潜才得大珠,所以采珠人被迫一次再一次的深潜下海,结果当天就死了六百八十人,其后又陆续死了过千人。

    这种职业相当悲惨,几年之后身体就逐渐跨了,但收益颇丰,此时又不懂得人工养殖,更没有帮着深潜的工具,只能拿健康和生命来换,于是每个采珠人的收益都相当的高,足够养活家小,还能攒钱买几亩田,自己死后,妻儿还能得温饱。

    南安海战,近海地方沉船超过五十艘,都是海盗的大舰,船上必定会有不少金银和贵重物,这些海盗虽然有根基,但信的过的,呆着最安心的就是自己的船,除了有家室的海盗,他们有信的过的亲人,会把钱财送回家中,大半的海盗船上都是装满金银,这才是正常的状态。

    历史上有名的沉船,有很多是运金的商船,也有相当部份是沉没的海盗船。

    “这事我立刻叫人去办。”陈佐才腾的站起身来,笑道:“咱们居然真的把这事给忘了?我估算着,捞出几万两金银不在话下。”

    “打仗向来是发财的最好的法门。”徐子先笑着说一句,陈佐才已经出去安排此事去了,南安侯府的风格就是这样,雷厉风行。

    当下徐子先又对魏翼和刘益道:“此战不仅打出了我府军的威名,本岛的地位会大为提升,我的地位也会大为提升,对岛上的官吏将士,普通百姓,都大有好处。也使得咱们东藩的格局变化,此后可以用水师多护航,多打零散海盗,在实战中获取经验。更要紧的是,咱们的商道不会断,钱财会滚滚而来,往后去当然会更好。”

    “当然了。”徐子先往椅中靠了靠,颇为高兴的道:“过远的事咱们就不说了,说近的……刚刚派人清点过了,这一次俘虏的大船有四十七艘,简直是天降横财。”

    这一次是徐子先率先大笑起来,在场的人都是一并笑将起来。

    刘益当然是最高兴的一个,他连笑都顾不上了,立刻问道:“君侯,查过了都是不是战舰,都是多大的船,船上武器齐不齐?”

    “这才是下午的事,哪顾得上细点?”徐子先道:“只把船体大致看过了,你适才一提醒,我估计船上还会有不少金银细软,也不无小补。这些战舰,多半是一百多吨到四百吨左右,四百吨的有七艘,三百吨的二十来艘,还有二十来艘是一百多吨的小船。就算小船,也能远洋航行了。船只我亲自上去看过,多半很旧,但养护的很好,不奇怪,这是海盗的当家家底,怎会不用心?中小船多,不过投石机,弩机都有,还有不少武器,矛,剑,刀,弓箭,箭矢,当时未进舱看,物资估计也不会少。七艘大舰,都是四桅夹板船,船尾圆形,船头是两层或三层船楼,易于冲撞时和敌人接船交战,高船楼易于射箭和发射弩炮,但我要提醒水师,这种船驾驭很难,你们掌握了之后还要注意一点,这些船容易倾覆,因为船头太重,一定要千万小心。”

    海盗的船就是天方船,天方船其实就是克拉克船,已经处于往盖伦船的转型期。

    至于帆桨船,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彻底没落了。

    “省得,省得。”刘益高兴的直搓手,这真是意外之喜,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

    能夜袭使海盗慌乱,对东藩的战场有所帮助,这就是水师夜袭火攻最大的目标。谁能料想,海盗不仅被偷袭成功,损失惨重,还趁夜而逃,并且留下了四十多条战舰?

    这不是普通的福船,沙船,广东船,而是正经的风帆战舰!

    每艘战舰都有完备的敌楼,船尾都有弩炮,帆索保护使用,状态相当良好,船只的整体性也是相当的好。

    虽然在操控上,软帆船不及福建同安船易操控,毕竟是两个体系,但福建路又不是没有软帆船,这年头由于大魏提倡海贸,闽商和广东商人在海外落地深根极多,在海外造船,购船的商人也是不少。

    泉州港口里停泊的船只,大约有三成多到四成是软帆船,其中当然也有大量的魏人在上头当水手,南安水师没用软帆船,也没有建造软帆船,徐子先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

    以十年或二十年来计算,南安侯府或是大魏都没有能力去开发北美和澳洲,而在东亚,东南亚争夺地盘,福船一样能到,大魏的战舰也有优势,稳重,不易倾覆沉没,这个年代的软帆船,就算大量装备了青铜火炮威力也有限,还没有必要完全跟随别人的脚步。

    不过软帆船,也就是盖伦船迟早会彻底淘汰福船,相对盖伦船,福船就毫无优势,彻底被人甩了开去了。

    若二十年后,徐子先拥有更大的权力和地位,拥有更多的财力,那时候将会是他启动淘汰福船,全面建造盖伦船,并且会完全淘汰投石机,冲角,弩机,全面使用火炮。

    现在是因地制宜,是因为徐子先需要跑在时间之前,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可以在从容不迫的条件之下,将这些事给做完。

    若上苍给他这一次机会,解决东胡,重建强大的水师,确保对东亚和东南亚的掌控,甚至在有生之年,登上北美,那么华夏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国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梦想,昨夜才刚刚解决掉一股海盗,其实就是跳梁小丑,但就是这样的小丑却是使福建路风声鹤唳,东藩岛也是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

    甚至对方丢下来的破烂,都被在场的东藩诸人视为珍宝,要是认真想起来,其实内心应该很不是滋味。

    “这些战舰,相对他们的新船,没有火炮,投石机数量不足,船体也较为老旧了。”徐子先道:“这原本就是他们空出来,打算凿沉之后放弃的船。他们折损的人手太多,没有办法操控那么多战舰回吕宋一带,带着大量空船走,迟早出事。倒是没有想到,突然被你们攻了一下,当夜不知就里,只能仓皇逃窜,却是便宜了我们了。”

    陈道坚这时才接话,这个年青的官员出使倭国之后,在南安侯府的权力体系里明显更重要了,他袭杀天方使团的事也是流传一时,现在整个福建路和东南地方不少有心人都听说了此事,也听说了陈道坚其人。

    人们很奇怪,为什么南安侯总是能发掘出这么有用的人才,简直是一件令人感觉诡异的事,似乎什么人打南安侯身边经过,身上若有优点和长处总是能被发现。

    陈道坚笑吟吟的道:“我们估算了一下,四十多艘战舰,均价十万贯一艘总是要值,加起来算是在海上一下子就舀了四百万贯的一锅好汤。”

    “这话说的极好。”葛存忠对这个俊秀又胆大的司从官员印象极佳,当下笑着赞同,说道:“刘旦这厮,跑到吕宋之后,怕是要心疼的直哆嗦。”

    众人又是笑起来,确实如此,从拥有几百艘船,到损失过半,还白送了几十艘给南安侯府。要知道,这可全部是正经的战舰,各种武器装备完全,均价一艘十万肯定还是略微低估了其价值,因为那七艘大型战舰肯定是价值不菲,搞不好其中就有颜奇的旗舰在内。

    刘旦应该不会想把大型战舰凿沉,但火攻夜袭时,缺乏人手的战舰肯定是被海盗们自行放弃了,一艘大型战舰,水手都是论百人起的,就算轮班也得三四十人一班才能掌握好船只,海盗这一次损失惨重,很多船上的水手加在一起才几十人,仓促之间他们开不走船,而缺乏人手的大舰闪躲吃力,很容易成为靶子被集火,海盗们纷纷放下小船,或是跳海游水逃生,跑到别的人手充足的大舰之上躲避,被放弃的几十艘船,除了那些被挑出来放弃的小船外,大半都是这样的情形。

    这是意外之喜。

    这些天来,徐子先在内的所有人,看到海上的敌舰时总是憋着一股气,密密麻麻的战舰横亘在海面上,那种无能为力的被压迫,被威胁带来的被伤害的感觉,叫人喘不过气来。

    陆上海盗们已经得到了惨痛的教训,首级堆积如山,在海上,南安侯府却是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坐视他们留在海上,那种无力之感,每个人均是感同身受。

    这一次的火攻,算是把吕宋二盗积攒多年的家底打掉了一半,刘旦只带着剩下的一半船只跑回去,加上人员损失极为惨重,这股海盗势力,算是被彻底打残。

    而南安侯府得到的是四十多艘正经的战舰,虽然不是同安战舰,操控起来会有些陌生和困难,但这并不能难倒水师官兵和那些水手们,最多个把月功夫,南安水师就能把这些战舰完全掌握住了。

    这样一来,南安水师的实力等于翻了两倍,正经的百吨以上的战舰近七十艘,也算是力量相当可观的海上力量了。

    更叫徐子先感觉欣慰的就是,由于收获了这大批的战舰,导致南安侯府可以减少订单,将外购的订单减少,增加东藩造船厂的制造份额,推进东藩船厂的造舰计划,使东藩船厂,能够尽早的建造更多的合格的战舰。

    徐子先有很朴素的信念,可能是受了后世一些观念的影响,那就是买来的始终靠不住,凡事还是得靠自己,南安侯府会持续订购战舰,毕竟福建的大型船厂很多,生产优质的同安战舰并不困难。

    “水师暂时还是不要轻出。”徐子先对刘益道:“要防海盗杀个回马枪,陆上他们不是咱们的对手,海上咱们还是要小心谨慎。”

    “是,君侯。”刘益道:“这些被俘获的战舰,我想还是赶紧派人来驶回港内。”

    “战舰有不少破损要修补。”徐子先考虑一会儿,说道:“我已经决定派人拖到船厂里,船厂易守难攻,海盗纵来,人手不足,也不足畏了。”

    “也好,听君侯安排便是。”

    其实刘益是想早一些把这些战舰给接管了,他这个水师的大当家,苦于战舰不足已经很久,这一下实力暴涨两倍,他已经心痒难耐了。

    徐子先自是看的出来刘益的心思,当下笑道:“你也莫急,水师经过伤损,人力定有不足,且将这些船留在这边修补,也顺道叫工匠们了解这些软帆船的结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若这种船真的优于我们的战船,将来仿造也未尝不可。”

    刘益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如此,情况基本明了,我还是趁夜回去主持那边的大局,若澎湖和港口无人,万一有变,悔之晚矣。”

    这种谨慎和持重的态度,和持着双刀砍人的刘益完全是两种人了,徐子先相当高兴,也乐于看到部下的这种转变。

    徐子先脸上噙着笑容,对刘益道:“你回去也好,明天若无事,可派船到海上戒备,护送采珠人的船只明天应该就能过来。”

    “但不宜派多船,防止反复。”

    刘益一一答应下来,魏翼见无事了,说道:“明达,我也回澎湖去了,战时,主官不能擅离信地。”

    “横竖也无事了,我还真不信海盗能冲到澎湖港内。”徐子先看了一眼魏翼,笑着道:“你不想去见见小妹?要是纳征过了,你想见也见不着了。”

    纳征是六礼的第四礼,其后就是请期和亲迎,亲迎就是后世的婚礼流程,在古时则是最后一道程序。

    魏家和南安侯府的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徐子先无事,魏家当然不可能反悔,只要徐子先不反对,这事就算成了。

    而现在徐子先终于松口了,所谓纳采,问名,纳吉都只不过是走个流程过场了。

    这当然是很明显的酬功,魏翼动员厢军,民壮,与南安水师一起固守澎湖,替南安侯府守住了门户,其立功不小。

    还不止如此,魏翼和魏家代表的是福建路愿意与南安侯府合作的中下层的官绅,虽然昌文侯府能影响大半的官绅,甚至做出实际的安排,但增加一个魏家,更是使砝码加重了几分。

    魏翼本人更是有胆识,有才干,也很聪明。

    守土有责只是空话,大魏的官员,说真的还没有几个死在任所的,如果换了一般的官员,几万凶名在外的海盗来袭,怕是早就找借口跑到福州避祸去了。

    就算事后被免职又能如何,总是性命交关,自己的命才是最要紧的。

    魏翼不仅未走,反而动员澎湖民间的力量,士绅出钱出粮,百姓中选择、民壮,又约束动员厢军,港口上几千人驻守,加上民壮有过万人,这种声势使海盗压根没有打下澎湖,与南安侯府打持久战的打算,也没有这种可能。

    光是这一宗,魏翼就是立了大功,并且此役过后,魏翼在澎湖施政会更加顺畅,也能更容易配合南安侯府在澎湖的影响力,进而改变整个澎湖。

    东藩,澎湖为一体,魏翼的作用,在现在这个阶段怎么高估也不为过。

    另外魏翼本人也是个相当出色的人才,进士及第在大魏可并不容易,在历朝历代都不容易。

    徐子先对魏翼极为满意,他也认为魏翼将来成就不可限量,最少是一个能主持一路民政大局的优秀的人才。

    这就够了。

    当然,小妹的婚事主要还是因为魏翼和小妹两情相悦,否则便是有再多理由,徐子先亦不会首肯此事。

    当然,亲迎最少还得两三年,小妹今年还不满十五,总得到十七八岁时出门,较为恰当。

    就算如此,魏翼也是喜上眉梢,这件事悬在他心里很久了,他和徐子先交情自是不必提,但两家的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家族里不是没有长者商讨过,其实南安侯府和昌文侯府联姻之后,对文官士绅这一块已经有了强有力的盟友,和魏家结亲算是锦上添花,不能说是上上之选。

    上上之选应该是在禁军世家中选择一个结亲的对象,或是挑选一个豪商世家,这比和文官结亲更为合适。

    魏翼也因此悬心很久,毕竟亲事未定就有变数,家族中人有很多人担心交情也抵不过现实的考量。

    还好,尘埃落定了。

    魏翼喜上眉梢,四周一片恭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一章 传言

    听了陈佐才的话之后,采珠人们都在脸上露出笑容,不管怎样,南安侯府确实是很讲信誉,最少众人听说起过南安侯,知道这是个好侯爷,别的事也就不必多想了。

    所有的采珠人开始在身上拍打着,这是下水前活血,虽然天气很热,但潜入的深度越深,海底就越冷,如果不事前做些准备会对身体造成损伤,甚至会在水下抽筋,那时候麻烦便大了。

    有一些人甚至是用药油抹在身上,然后活动拍打,似乎这样的效果会更好一些。

    在众人准备的时候,府军将士开始斫斩那些确定是海盗的首级,然后有些民壮推着板车,将被斫首的尸体推走,更多的民壮还是在尸堆里辨认着什么,由于天气炎热,加上臭味熏人,所以人们用湿布条把口鼻掩着。

    一个采珠人性格直爽,当下对一个民壮叫道:“这些尸身里还能藏什么宝贝?就算有,也不值当这么多人翻找吧?”

    “找什么宝贝?”东藩民壮中有人答道:“咱们是找尸堆里有没有自己人。”

    “咳,这也不值当啊。”采珠人道:“左右都是一个大坑埋了,当年厢军在漳州被杀了不少,后来不是和死的百姓,海盗,一并挖坑给埋了。”

    “那是那边的当官的不讲究,咱们这里可不是这样。”民壮中走出个吏员,神色严肃的道:“战死将士的尸身要清洗,换衣,置棺,然后军礼埋葬,英灵还要进祠堂,受万世供奉,享用香火。他们为咱们打仗,丢了性命,咱们还砍了他们首级,和海盗埋在一处,这怎对的起战死的将士们?就算是募的民壮船工,也是为咱们丢的性命,不好好对他们的尸身,又谈的上对他们的家人好?”

    “这话说的也是。”

    先是府军和民壮们点头,对吏员的话表示赞同,一群采珠人楞了楞,终于有个中年人叹道:“咱们这些人,死了也就是给点烧埋钱,有不少就直接在海底捞不上来了。和人家比,咱们的命真是贱啊。”

    “你们替我们做事,真有意外,我们也一体对待。”吏员刚说了一句,有人在一旁道:“君侯来了。”

    众人脸上都显露出高兴的神色,吏员也是一样,采珠人们面面相觑,很多人脸上有好奇,也有些敬慕,但如东藩人这样听说南安侯过来了这样高兴雀跃的神色,采珠人们当然是没有。

    一个采珠人嘀咕道:“咱们穷人是对穷人好,最多敬着那些秀才相公,人家是读书人。那些当官的,说是文曲星下凡,咱们看起来也未必有多聪明。他们要真的聪明,怎么就治理不好地方?勋贵宗室,就一个齐王保境安民,南安侯也是,不过,这样敬着南安侯,各人还真欢喜的样子,咱还是头一回见到。”

    很多采珠人都是有和这人一样的看法,确实是如此,从来没有哪个大魏的高官显贵能得到这样衷心的爱戴和欢迎。

    就算是齐王吧,在宗室里名声第一,确实很得军民拥戴,但人们看到齐王来了,最多是打躬作揖,脸上露出尊敬的神情,要说多么喜欢这位宗室显贵,堂堂亲王大都督,那也是没影的事。

    双方的身份地位相差的太远,而南安侯显然是颠覆了采珠人们在此前的认知。

    南安侯就骑着匹大青马,灰白色的圆领窄袖袍服,是细棉裁剪制成,透气,也不太热,就算如此,在午后骑马赶路,跳下马的时候,徐子先的脸上也是有明显的大颗的汗珠,身上的袍服也濡湿了。

    下马后他也没有客套,直接走到尸堆这边来,一边走一边对人道:“辨识工作要加派人手,天太热,累晕了几个直接就能一起埋了,那就太惨了。”

    众人听着这话,都是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采珠人们也是笑起来,南安侯穿着普通的袍服,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很多显贵为了拉近和百姓的距离,也会刻意穿着不那么名贵的衣袍。

    但他们的衣服会裁剪的更合身,举手投足没有刻意标榜,但他们的风度神采,还有那些过于白皙的脸庞会明显的暴露他们显贵的身份,无形中就叫人敬畏,将距离拉远,而南安侯并非如此,他的神情如常,说话爽郎,没有贵族的那种刻意的亲和模样,无形之中反而使人们感觉更加的亲近了。

    但当徐子先穿过已经被辨识出来的阵亡将士的尸体旁边时,他先行了个军礼,然后才缓慢的肃容走过。

    这一切均是叫人无比感动,南安侯对阵亡将士和民壮的尊重是发自内心,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很多人都看的热泪盈眶,感动的无以复加,很多汉子从长大成人后可能没有流过泪,但在此时此刻,他们都是感动的红了眼,只是强忍着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这段时间,众人的神经毫无疑问都崩的太紧,想想在此前他们多半就是最普通的农夫,现在他们却是要在千多具尸体里寻找昔日的伙伴,一具具的辨认那些面目狰狞的尸体。被烧死的尸体比被刀剑斫死的还要恐怖的多,看到南安侯徐子先这样的表现时,所有人均是感觉自己在此前做的事都是相当的值得,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徐子先走到目瞪口呆的采珠人身前,先停了一下,接着道:“待遇什么的,和你们都谈的很清楚了吧?”

    众人楞了一会儿,一个采珠人上前道:“此前已经给了一笔钱,说是如果打捞的好,会再给我们赏钱。”

    “会给你们优厚的赏钱。”徐子先点头道:“我身为南安侯,只想说一点,我知道你们都是拿命来换钱,指望家人过的更好的好汉子。我对你们唯一要说的便是要一切多加小心,在我这里就莫要拿钱换命了。到了时点就上来,慢慢浮,不要急着一下子就上来,你们都知道那样会得病,不要潜太深,不要潜太多次,一天一个人不要超过三次,这样能叫你们活的久些。我知道你们都是没有田亩,甚至没有家宅的最穷苦的人,不然不会做这种九死一生的活计。我这里缺人,你们在这里呆几天看看,若是想来,带着家小一起来投,会给你们分田亩耕作,会过上好日子,不习惯种地的,当匠人,工人,或是放羊放鸭打渔,我这里缺人的很,不会叫你们没工可开饿着的,到这里,比你们拿钱换命要强的多了。”

    在场的采珠人,没有一个想得到徐子先居然会和他们说这些。

    他们确实是最低贱的一群人,并不是说他们是贱户,在各地都有一些贱户,是前朝余孽,开国时曾经的汉奸或是什么恶人的后代,判为娼户,乐户,这些人是真正的贱民,一生一世和子孙后代都要操持贱业,这是对他们祖先的惩罚。

    采珠人并不是贱户,但他们生活的也是相当悲惨,他们是最赤贫的贫民,从身无分文到薄有家业,都是看天看运气。

    有的人第一次深潜就死了,除了丢了一条命之外一无所获。很多人到了中年就浑身是病,没有丝毫力气,喘气都很难,然后很快就死去了。

    如果有田地可种,或是当个渔夫,只要能养活自己和妻儿,当然比当采珠人要强的多。

    很快这些采珠人中响起众人的应和声,不少人都应承下来,答应在岛上看看再说。

    这些底层的人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蠢,他们要实地看看,研究一下,看看岛上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他们很穷,越穷的人就越难改变,因为每一次的转变都可能是搭上一家老小原本还算稳定的生活。

    富人很容易转变,他们会奇怪为什么穷人抱残守缺,但他们又怎么会明白和理解,穷人的每一次转变,都意味着全家人未来生活的转变,甚至包括妻离子散的悲惨结果呢。

    徐子先显然很明白并理解,叫这些人多走走看看,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徐子先离开后,众多的采珠人开始活动手脚,准备上小船到沉船处,然后下船捞取物事。

    在上船时,一个采珠人突然道:“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东藩岛上的人对南安侯为甚那般敬重了。”

    其余采珠人俱是点头,脸上都有感动之色。

    徐子先的话,一听就知道不是应酬敷衍,而是相当认真的关心,甚至愿意帮他们安顿好家小,这些赤贫百姓,何曾见过达官显贵们这么对他们?

    南安侯不光是关注,事实上这位君侯对采珠的流程和危害相当清楚,这才是真正令采珠人感动的地方。

    大量的小船带着采珠人到沉船处去了,开始有人往海面上跳下去,腰间缚着绳索。这是一伙无比强悍的人,瘦弱,但意志异常坚定,他们开始往十几二十米下的水底深潜,到了水底,这些人才感觉到可怖,到处是沉船的残骸,可以看的出来海战的残酷和惨烈,大船和小船夹杂在一处,间隙处夹着人的尸体,形态可怖。

    到处是沉没的兵器,铠甲,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务,由于事前得到了嘱咐,采珠人们开始在水底摸索起来。

    ……

    “东藩的南安府军大胜群盗,斩首两万多级,海盗溃散,已经自东藩海面逃回吕宋?”大量的采珠人被从海边募集上船而走,风声立刻传遍了闽清一带,然后传递到福州。

    福州府城距离闽江出海口有好几十里,距离南安侯府招募采珠人的闽清海边和岛屿有一百多里,距离就更远了。

    而从闽清海岸抵东藩,不到七十里的路程,一天之内可以打个往返,是距离最近的所在了。

    等消息传到府城,并且传到赵王耳中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天了。

    赵王正在雅厅请客,一些福建路愿意投效的文官,多半是六七品的官职,仕途不利,希望在赵王这里打开突破口。

    另外是一些四品,五品的厢军高职,这些人则是赵王府的常客,几乎每天都来报道。

    赵王的驭下之道就是恩结于下,他收入颇丰,加上志图高远,所以对厢军将领相当厚待,平素的赏赐不说,几乎也是有求必应。

    几个厢军的军都指挥,每当军饷不足,军伍将要哗变时,就跑到赵王府来求助,也多半能够得逞。

    这一次,何得清,刘杰等军都指挥,就是因为厢军在这一阵子屡屡调动,最远的是从邵武军的山里调到福州或漳州一带驻防,厢军的军饷其实也并不低,每月两贯钱,若是足额到手,等若一户十亩地的农家两年左右的纯收入。

    但相当明显,厢军的军饷会被克扣很多,不足额,假钱,劣钱,伙食费被克扣,训练经费被贪污,军械被变卖,以次充好,这都是常态,甚至两府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了。

    若在家门口驻守,厢军还能勉强支应,若调集远征,几百里路走下来,伙食粗劣,军饷不足,自然叫苦连天,甚至有哗变的风险了。

    几个厢军将领,就是前来叫苦,希望大都督府能临时拨付一笔款子,下发给厢军军人,以提振士气。

    为此赵王只能写条。子给转运使赵德邦,令其设法,而他则带着这些文武官员,在雅厅设宴,众人一起喝酒等消息。

    突然之间,传来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赵王先是一惊,手中的酒杯跌落在桌上,美酒洒了一桌,他在第一时间有些茫然,接着就用恼怒的眼光死死盯着报信的那个宦官。

    这个宦官感觉到了赵王的怒意,垂手低头,小声道:“奴婢孟浪。”

    “你是太孟浪了。”赵王相当恼怒的训斥道:“未经证实,坊间传言,也敢拿到这样的场面上来说,简直混帐之至。”

    众人都颇感不安,在场的文官们还好,武将们就是有些盲然失措了。

    他们前来赵王府,就是想要多讨一些好处,借口当然是海盗犯境,兵兴之后开销浩大。很多人已经提前瓜分了一些好处,钱财都搬运去家了,若是此时说海盗都跑了,驻军可以撤回,那他们的借口就太荒唐可笑了。

    赵王尤其恼怒,他当然也借口调拨兵马物资,狠狠的在大都督府的库房捞了一笔好处,亲王虽然官庄众多,赵王还有很多吸血的生意,比如当铺和钱庄,放的印子钱来钱相当的快,可没有人敢欠赵王府的钱,事实上赵王府有相当多的产业就是来自很多的破产者,他们的田亩和家宅被剥夺,福建地方很多人都知道,但谁拿赵王有办法呢?

    齐王在世时,颇为瞧不上赵王,这种经济手段就是其中要紧的原因,一个能逼迫属民倾家荡产还债的亲王,说出去风评太难听,也叫人真的瞧不起,谁能信这样的亲王会是国之栋梁,中流砥柱?

    现在福建路一万多禁军出动,还有十余万厢军调动戒备,各处军队驻防,武将们战战兢兢,文官们胆怯惶恐,全境都是人心惶惶。赵王和林斗耀也是视东藩的危险于不故,他们感觉能保住福州和泉州就算不错了,连漳州都未必守的住。

    结果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却是叫赵王如何不恼羞成怒,甚至绝不愿相信?

    但越是不愿信,赵王内心就越是隐隐觉得,这事八成以上是真的。若东藩有事,南安侯府的人哪能出海到闽清一带募集采珠人?至于招募采珠人的原因也很简单,当然是要打扫有沉船的战场,逻辑分明,链条紧密,由不得人不信。

    赵王的心仿佛是沉到了谷底,眼前的灯火辉煌和酒菜的香气象是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他被人关闭在封闭的空间之内,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他,令他窒息,无法自拔。

    “殿下无需信这样的妄言。”军都指挥何得清面色惨白的道:“必是海盗派人放出谣言,使我军上当,动摇军心,疏忽防御,使他们有可乘之机。”

    一个五十来岁的文官也是摇头道:“下官为官二十多年,海盗之患也是深知,南安侯是能领兵,但他几千兵马打岐山盗还行,面对颜奇,刘旦这样的巨盗,能守住东藩一隅之地,不叫他们打下全岛就算是很厉害了,想击败群盗,斩首两万多级,这个谎编的太大了,传扬开来简直是笑话。我要建言安抚使林大人,立刻下札子,严禁坊间传播这样的不经谣言!”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不信

    “赵大人所言极是。”

    “殿下也可以直接用大都督府名义下札子。”

    “还是叫林大人出札子吧。”赵王越想就越感觉是真的,越觉得是真的,他内心就越感觉害怕和紧张。

    这种情绪对他的影响极大,眼前的美酒和美食已经完全吸引不了他了。

    在外间还有几桌客,徐子文替父亲应酬那些次要一等的客人,自从赵王府的雅集没有什么搞头之后,徐子文在王府大抵就是做这样的事了。

    徐子威从北伐前线跑回来之后,每天就是练武强身,另外到厢军各个营头去视查。

    那些武将也知道大公子的“癖好”,很次都是大摆阵列,令得徐子威大感满意。

    赵王原本对这两儿子已经算满意了,但现在想想徐子先,再想想他在东藩做的事,再看看眼前翩翩佳公子模样的儿子,心头一阵厌烦感便是油然而生。

    此时下札子,将来可能就会是笑柄,赵王虽不是一流的聪明人,趋利避害总还是晓得的,当下意兴阑珊的说了一句,勉强撑到酒宴过半,便叫散了。

    众人心绪都是不佳,好在转运使赵德邦在席间派了一个官员过来,说是已经拨付二十万贯给大都督府,此外还有一些粮食,器械,药材,帐篷,油布之类的军需品。

    赵德邦令人致歉,所给的铜钱和物资都不多,因为福州库中也没有多少库存,且有一部份要拨付给安抚使司使用,这是两府知道有大量海盗来袭后,以四百里加急的堂札交代的命令,不容推诿。

    至于福建一年千多万贯的财赋收入,还有大量的实物物资,当然是早就分批递解到中枢,并且用在北伐战事中去了。

    赵王对此倒是无所谓,他的大都督府每年也有常项拨付,只是没有借口就没有办法,有了战事借口,他在这次的战事中已经捞了十万贯以上,以赵王府一年几十万贯的收入来说,已经算是大宗的入项了。

    只是一想徐子先这个小辈,原本被赵王府压的快吃不上饭了,现在十万八万贯的,怕是这小子根本不放在眼里了。

    南安镇一年最少近百万贯的收入,这已经足够叫赵王眼红,而听说徐子先还在东藩弄出了盐场,大量在福建路和其余诸路销售,据府中的一些幕僚分销,一年最少获利在百万以上。

    加上他的棉田,纺织,赵王暗地里连牙齿都快咬碎了,他是真的没有看的出来,原本堂兄老南安侯是个木讷至诚君子,他的儿子却是这么擅长经济之道,这么善于料理财赋之事。

    想到徐子先的诸般能耐,赵王心里各种滋味七下八下,当年他就瞧不起老实木讷,做事踏实的徐应宾……徐应宾任岐州防御使的时候,差点儿剿灭岐山盗成功,要不是赵王不愤,在徐应宾身后抽梯子,怕是上一代南安侯就已经名扬大魏了。

    说来也是奇怪,第一代南安侯荒唐无用,是个纨绔宗室,连个国公也没有到手。他的儿孙却是一代比一代能耐,真是令人感觉世事奇特,难以言说。

    各种心思夹杂在心头,特别是想到徐子先成功之后的情形,赵王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胸口处感觉无比憋闷,简直是烦恶欲死。

    一时席散,赵王对何得清和刘杰道:“你们要弹压军伍,粮食取一部份去,钱也转给你们,不要生事,不要动摇军心,免生事端。”

    “职下知道。”两个厢军的军都指挥精神一振,赶紧答应下来。

    一群厢军将领欢天喜地的离开,大势如何,他们自是不必多理会,天塌了由赵王出头顶着,他们高兴的就是有钱粮可分,别的事都并不打紧。

    赵王则满怀心事,从雅厅离开的时候,没注意到门槛太高,差点儿摔了一跤!

    等赵王回到内书房的时候,灯影之下,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着了。

    赵王精神一振,能在这里等候的都是他心腹中的心腹,而且是相当得力的心腹,一般的人,就算要卖命,也得赵王看看他有没有那个价值,没有价值的,一样进不了这座王府最机密的书房之内。

    就算是赵王的亲生儿子,徐子威有时候能进来站一会儿,徐子文几个,根本就不够格走进这座书房里头来。

    看到有宦官打着门帘,赵王的身影出现在房门之外,在房中等候的几个人都站立起来,一起向赵王拱手致意。

    “你们都听到消息了?”赵王坐下时,脸上还是有些残余的震惊和惶恐之色,他对身边最近的刘广泗道:“广泗,你是禁军老将了,你说这消息是否属实?”

    刘广泗一脸骄矜之色,听到赵王的话,顿时就是摇头道:“大魏禁军以三个军击败三四万人的海盗,也不敢说有这样的把握。南安团练我知道屡败数倍之敌,但那是什么对手?一群无赖子,游侠儿,山匪村盗,他们打的仗,换了禁军一样能赢,算不得什么。论甲胄,禁军将士人人皆有甲,刀牌手着三重铁甲,戴兜鍪,戴铁面具,有铁手套,网靴,重七十斤,持刀牌列阵于前,或冲锋,或格挡敌袭,弓手俱着锁甲或绵甲,弩手亦是,每军最少有二百五十神臂弓,千多步弓手,再加上腰张弩,蹶张弩,八牛弩,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北虏和东胡俱不敢当禁军锋锐。只能侧击,游袭。就算如此,海盗都是凶残强悍,久历战阵,亦有相当多的甲胄,其兵器,弓箭,都是精心打制而成,其也有投石机,论远攻不在我军之下。禁军三个军六千多人,实不敢说对几万海盗有必胜的胜算,要看士气,粮道,地理,阵列,还有要看敌方的情形如何。殿下,我是打老了仗的人,便是我领六千多人,也不敢打这种包票!何况南安侯才打过几仗?他的名声,请殿下恕我直言,不过是大伙看宗室没有出能打仗的,硬生生吹捧出来的。齐王殿下,提携后进提的太过分了,伤了老人的心!”

    坐在一旁的另一位禁军都统制林知恩一拍大腿,叫道:“南安侯就是硬生生捧上来的,他打的仗我也能打,要说他打败几万海盗,杀了我也是不信。”

    “正是这话。”刘广泗脸上露出笑容,不乏轻蔑之色,他又接着道:“南安团练有什么?甲胄不满千,加上些破旧绵甲,最多两千领甲,过半将士无甲,穿着武袍罢了。弓,弩,都稀松平常,三个军的兵力,神臂弓不过百余,还不及禁军一个军多。另外步弓,蹶张弩,八牛弩,他有吗?北方禁军,还有不少部署火炮的,虽说是太祖留下来的,不能及远,但在百五十步开火,其声震天,铅子打出来如扇形,当者无不立毙,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南安团练有什么?就那么一点可怜的神臂弓罢了!”

    和普通的禁军将领一样,刘广泗也是局限于自己的经验。他确实征战多年,东南方向的禁军有时候会被调到云贵,平定西南夷的暴乱,有时候到荆湘一带征剿过于嚣张的山匪,仗是肯定有的打,早年间,刘广泗这种将门出身的将种,也是在北方效力过,和北虏还有东胡都打过仗。

    这样一个老将,信任的就是自己过往的经验,禁军之强,一是甲坚,二是兵利。

    甲坚便是禁军装备极好,当然不是全部披铁甲,几十万禁军全部披三重甲,大魏的倾国之力也办不到。

    但弓手和弩手披轻甲,阵前的刀牌手或长?手披重甲,这还总是办的到。

    甲坚之余,又以兵利,这个兵利并不是说将士们手持的长?或横刀,而是弓,弩之威。

    禁军编制,一军两千余人,除掉少数的骑兵之外,绝大多数均是步兵。其中两千人左右的步卒,长?手和刀牌手占七百到九百人左右,剩下的一千多人,大半是弓手,小半是弩手。

    每接战,禁军万箭齐发,以步弓,强弩远射,不论是北虏还是东胡,或是西南夷,在禁军这样凌厉的攻势下也不能正面对抗。

    哪怕是东胡,其重骑兵也很少直接冲大魏禁军的军阵,击侧背是他们唯一的办法。魏军之败,多半败于被兜剿,围困,袭击,断粮道等骑兵战法。东胡人很有耐心,他们就象是在荒漠上围住旅人的群狼,一开始旅们们持刀戒备,狼群并不急着进攻,他们把旅人围困着,时不时的假作袭拢,等旅人们困倦了,疲惫了,突然冲上来一阵嘶咬,如果人类还有抵抗的能力,他们会退走,然后继续跟随,一天不行就两天,甚至三天四天,一直到达到目标为止。

    骑兵对步兵的战术,只要步兵一方没有骑兵的掩护,被骚扰,轮流偷袭,被敌骑击侧背,断粮道,这都是骑兵对步兵的天然优势。

    禁军将领过于依赖远程兵种,这已经成了大魏禁军最大的弊病,不过能看的出来的寥寥无已,很显然,刘广泗等人,并没有太高的见识。

    赵王被众人这么轮番劝说,心里反而安心了一些,不过还是叹息着道:“有风声传出来,怕是东藩还是赢了,到底怎么样,还得看看再说。”

    “在下愿去看看。”一直未出声的李谷抱拳道:“消息一传出来,定会有不少采珠船和渔船出海,这些人都是一天不劳作不得食,海盗船走了,他们定然是最早按捺不住的。在下愿意化装成采珠商人,到东藩附近海面看看。”

    “这太过冒险了一些。”赵王有些意动,不过李谷是他最倚重的幕僚,这还在其次,赵王府的很多机密大事,一些犯禁涉密之事也是李谷在帮手,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被海盗所俘,或是落到南安侯府手中,那乐子可就太大了。

    “无妨,”李谷沉声道:“我会吩咐船家,小心谨慎行事,不会太过孟浪冒险。”

    在场的禁军武将俱是不以为然,他们是死都不相信南安侯府能用六千多府军击败强悍的吕宋二盗,那是他们集结五个军都不敢确保的事情,他们不愿相信,当然认为李谷这一趟多半要白跑,只是碍着李谷的身份,不愿明言罢了。

    “城中防备不要放松懈怠。”赵王最后吩咐道:“若真有战胜消息,南安侯府会上报给安抚使司衙门,纵然林帅臣不在福州,我们也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是真是假,到时候就知道了。”

    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刘广泗和林知恩等人还是起身抱拳,俱是应诺下来。

    ……

    在半夜时分,林斗耀安排在福州的留守官员,派了个小吏和几个护兵出城,由于城中留守的禁军和厢军多半是赵王的人,他们不肯通融,半夜开城门确实也太冒险,这些帅臣府的人没有办法,只能从城头缒城而下,到城外持着帅臣府的令牌,在驿站征调了几匹马,然后连夜上路。

    他们是在赶赴泉州,林斗耀并没有留在福州,禁军五个军,三个军留福州,三个军俱是赵王的人,厢军十之七八是赵王控制的,泉州两个军,一个军为林斗耀所控制,另外一个军亦大半为林斗耀所左右。

    若五个军都在福州,加上城守营,捕盗营,还有林斗耀控制的力量,赵王略强,林斗耀有大义名份,毕竟地方上的大小事情皆是安抚使主之,大都督府只是协助管理厢军,甚至连驻防,交战,理论上仍然是安抚使司指挥大都督府。

    在月色下,从福州府城出来的人们策马狂奔,两州相隔近四百里,就算官道维持的还算不错,一行人每隔两座驿站就换一次马,等他们抵达泉州府城的时候,泉州城门也是已经关闭多时了。

    警讯传来之后,漳州城直接彻底关闭,人员进出用吊蓝,物资停运。

    福州和泉州城门只在中午开一个时辰,进出人员和物资,过了时间就停下来,若是发觉海盗有上岸的迹象,这两座府城也会彻底关闭城门,并且用车辆和沙包彻底封闭城门。

    所幸事情并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并且安抚使司的令牌在泉州显然是比在福州管用,在核对无误之后,守城的军都副统制直接下令打开城门,由这一队人从城门进来,省了不少口舌和力气。

    林斗耀并没有住泉州府衙,那样太过喧宾夺主,他住在城中的一座寺庙中,将僧众赶了出去,只留下洒扫的人,带着安抚使司的官吏入住,禁军将士林立于外侍卫守护,安防十分严格。

    当骑士们策马奔驰时,马蹄铁在泉州城中的青石板路上划出火星,哪怕此时泉州城中还是相当热闹,这一队外来的骑士还是引人瞩目,使不少人侧目而视。

    对马上的骑士来说,他的任务也是相当紧急,使得他们没有功夫打量观看这座伟大的贸易之城。

    由于海盗威胁,近月来过来的船只锐减了七成以上,就算如此,停泊在泉州各个港口里的船只还是有好几百艘,除了大魏本土的船只之外,相当多的是天方船,还有东洋,西洋,南洋各国前来贸易的船只。

    倭国,占城,真腊,暹罗,老挝,安南,三佛齐,兰芳,满刺加,莫卧尔,天方,甚至是来自非洲的一些不知名的小国商人,他们或是高鼻深目,白肤蓝眸,穿着白色罩袍的天方人,或是短发,黑肤的东南人,也可能是短卷发,肤色更加黝黑的远方商人,更有一些带着短剑,或是腰间插着短火枪,一头卷发,也是白肤蓝眼的泰西人。

    说来也怪,泰西人也有的长相狰狞,毕竟敢在海上漂几个月到大魏这边来的,很少有良善之辈。但泰西人看起来比天方人要和善的多,也正常的多。

    泉州城最多的还是天方人,到处是成群的白袍男子在晃悠。

    他们不饮酒,也不喜妇人出来抛头露面,甚至会训斥那些出来做事的妇人,如同是自己家的妻子一般。

    这些人相当骄横,毕竟此时的天方人自视为是第一大国,事实上也差不多,他们的帝国横跨欧亚非三个大陆版块,人口比大魏还要多一些,虽然国内部族林立,教派不一,争斗不止,但总体来说,天方人尚未看到自己的衰落,如果他们能击败三佛齐,再掌握住亚洲到欧洲的海上咽喉要道,就算泰西人能从南美获得大量的金子,他们也没有办法到亚洲来贸易,并且将财富和物资运回欧洲。

    若是这样,天方仍将强势下去,并且他们还在试图持续的扩张。

    以眼前的情形来说,海盗来袭,所有各国的商人和大魏的军民百姓俱是人心惶惶,只有那些白袍男子们仍然趾高气扬,他们在泉州城里也并不是躲避什么,而是因为各国商人间的贸易暂时都停止了,他们暂时无事可做,只能在城中等候罢了。

    就算到海上,天方商人也无所畏惧,除非是遇到小股的不受任何大势力控制的海盗,天方人可能会有危险。

    只要是有势力有名号的海盗,他们绝不会也不敢劫掠天方商人。

    蒲行风,这个海盗中实力最强的海盗王者就是天方人,吕宋二盗与他合作,康天祈也不愿惹怒蒲行风,魏商,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商都会被抢掠和杀害,只有天方船畅行无阻,不会有人为难,更不要说杀人抢货了。

    所以当这几个来自福州的骑士在街市上策马奔驰时,不少人面露惊惶之色,只有一群天方人在街市上游荡着,他们其实都在偷偷饮酒,走路都是东倒西歪,只是当他们回到本国之后,又都成了滴酒不沾的正经人了。

    骑士们没有多关注,他们问清了道路,然后急驰而至,为首的吏员根本没有停住脚步,到门前之后就叫人禀报,在有人带路之后,他便行色匆忙的往林斗耀的住处赶过去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是真的

    天色彻底黑下来了,寺庙四周有不少仆役在禁军将士的监督下悬挂灯笼,将这个临时的安抚使司衙门四周照映的雪白,到处都是灯火通明,这些灯笼要到明天早晨天亮时再取下来熄灭,晚上天黑之前悬挂完毕。

    从福州来的人脚步匆匆,赶到二门处时已经有林斗耀的贴身长随等候,众人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转过穿廊之后有个小院,四周种植着细竹,这是原本寺庙方丈的居所,现在也是被林斗耀给征用了。

    天气很热,林斗耀站在院门口等着来人,他穿着浅蓝色圆领长袍,内里一身衬里,这么热的天气,就算是薄绸衣衫,仍然是热的满头大汗。

    林斗耀神色不悦,他原本已经除了衣袍躺下了,并且吩咐今晚不再见客,但有福州来人紧急求见,当然不能不见,一番折腾下来,已经令得林斗耀相当的不耐烦。

    这个福建路名义上的最高主官才五十出头,原本以精明强干,年富力强著称,这才被放到相当重要的福建路来。

    林斗耀也是韩钟的心腹之一,原本是打算在福建干几年,直接入中枢任枢密副使。

    现在看来,那一柄清凉伞离林斗耀是越来越远了。

    林斗耀在福建屡次受挫,加上朝中政局变化莫测,现在他也是一心想着经营好福建地方,巩固自己的权位,对入京任执政之事,也不再抱什么希望。

    “到底出了何事?”林斗耀看到是一个堂下吏匆匆赶来,这个叫李宝的孔目官很机灵,平素办事也得力,是林斗耀留在福州的钉子之一,专门叫他打探消息,一看是此人前来,林斗耀知道确实是出了要紧大事,不由得亦是紧张起来。

    “拜见大人。”李宝躬身道:“昨夜从闽清一带传了消息过来,先是有少量人传,后来满城都在传言,小人多方打听,确定之后感觉事情不小,连夜缒城下来,步行到驿站骑马……”

    “谁管你怎么出的城,怎么来的泉州!”林斗耀脸上怒气隐现,喝斥道:“我当然知道你来的不容易,不消你丑表功,赶紧说到底是什么事!”

    李宝吓了一跳,不过也知道自己这一份功劳记实了,当下脸上神色更加恭谨,低头道:“是是……小人听人说,东藩的南安府军已经击败吕宋二盗,斩了颜奇,赶走了刘旦,斩首两万多级,海盗舰船被毁了一半,从此之后,吕宋二盗将不复为中国之患……”

    “什么?”就算李宝说天子驾崩,或是东胡再次入寇,神京被围,林斗耀都不会有太过吃惊的表现。

    最多是冷冷一哼,然后考虑下一步的发展便是。

    因为这些事不仅发生过,而且极有可能发生,在人们的基本认知范围之内,所以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太意外。

    林斗耀原本以为最坏的消息就是福州被围,或是漳州已经被攻克,但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这种消息。

    在巨大的冲击之下,林斗耀原本紧绷的神经绷的更紧了,他一时无法理解这个吏员说的话的含意,只是感觉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在地。

    有两个长随赶紧上前,掖住了主人。

    林斗耀略微震定了一下,两眼死死盯着这个吏员,半响过后才道:“你是为了这个笑话,巴巴跑了几百里地?”

    “小人不敢打包票说是真的。”李宝躬身道:“消息是打闽清传过来的,说是雇佣了大量的采珠人去打捞沉船上的物品,小人叫人去闽清落实过,确实有南安侯府的人到海边雇佣采珠人。就算这样,小人也不敢为此事跑到泉州来,一直到傍晚天黑之前,小人亲眼看到赵王府的幕僚李谷出城,他身边带着一队从骑,叫人放开城门,小人在暗处听的很真切,是往闽清海边去了。”

    林斗耀把李宝留在福州,当然就是因为这人够机灵,从李宝的消息来看,消息不光是在民间传递,同样也传到了赵王府,并且引起了赵王府的重视,李谷是赵王身边最受信任和重视的幕僚,连李谷都往闽清去了,可见在赵王那里,也不认为传言完全是无边的谣言。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林斗耀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刺激,一种无边无际的虚幻感包围了他,他转身进屋,直直的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半响都说不出来话。

    很多幕僚,官员,将领都闻讯赶了过来,各人议论纷纷,也是颇感震惊。

    “斩首两万多级?本朝到现在除了开国之时,还没有哪一场仗斩首这么多吧?”

    “文宗年间西南夷叛,朝廷用禁军荡平,当年老齐王曾率厢军助阵,一战曾俘虏西南夷十余万人,若是都斩了……”

    “那不一样,西南夷除了土司和少数夷兵精锐,余者皆是老弱,拉出来凑数的。精锐一打光当然就降了,总不能将老幼妇孺都斩首,那为将者成什么人了?东藩这一次不同,海盗俱残忍暴戾敢死悍勇的汉子,战阵之上斩首两万多,南安侯这武功……啧啧,要是真的,那可真是令人赞服。”

    “可不是。”有个禁军武将冷笑道:“刘广泗一直不服南安侯,说什么真拉出来打,他的一个军足够把南安团练给灭了。先齐王提携南安侯,他也是百般瞧不上,说是齐王偏心,只知道偏帮宗室子弟,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年高无德,就是靠资格混个军都统制,他有南安侯这样的本事?”

    “此言甚是,刘广泗一直说什么南安团练打一群无赖子不算本事,现在叫他来说说看,几万吕宋海盗,曾经攻破漳州和禁军交过手,可不是普通的山匪村盗,也不是岐山盗能比的,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几个说话的禁军将领,对刘广泗的怨气很深,他们都曾经算是齐王的旧部,齐王被刘广泗勾结赵王所害,这事已经人所尽知,这些人转投林斗耀也是无奈之举,若不然他们就只能退出军职,另谋出路了。

    “若是真的……”安抚使司的一个文官十分欢喜的道:“这可是本朝开国之后的第一大武功,虽然海盗不及北虏和东胡凶残难制,但亦是漂忽不定,这三十年来是我大魏东南第一边患,天子和两府亦不能制。若有此军功,帅臣因功而入枢密,怕是都无人能有什么话可说!”

    众人这才醒悟,纷纷向林斗耀抱拳贺喜。

    虽然这一仗是在东藩打的,但林斗耀身为福建路安抚使,一战斩首两万多级,这沉甸甸的功劳南安侯府一家肯定用不完,对林斗耀来说也是相当利好。

    在众人贺喜的时候,林斗耀苦笑着摆手,说道:“消息还只是传言,南安侯府尚未正式派人前来报功,此事尚存疑,莫要贺喜,也莫要散衙之后出去乱传,一切以镇定为第一。否则消息传开来,军心士气和民心都散乱了,万一是海盗放的假消息,我们岂不是自乱阵脚?”

    这话倒是有理,众人均是抱拳道:“我等思虑不周,出去之后一定小心谨慎。”

    众人纷纷退出,只留下面有所思的林斗耀在室内。

    两个禁军武将均是营统制以上的身份,若非如此也到不得林斗耀身边,散开之后,两个武将一并出衙,一个武将说道:“大胜消息纵不能落实,不过帅臣为什么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这大功报上去,他很有可能直升枢密。”

    “他现在不想去京师了。”另一个武将道:“近来朝廷全部精力俱用在北伐上,林帅臣三十年来一直在东南任职,对北地情形,不管是地方政务,军机,后勤,财赋,俱不了然。就算当了枢密副使,也只能是帮闲打杂,掌不得实权,况且官家也不一定愿意枢府再多一个韩相的人。”

    “有道理,所以这大功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了。”

    “哼。”有人冷哼一声,说道:“林帅臣虽然和南安侯府按齐王殿下的意思合作,我看他也不想看南安侯府冒起太快,他会掌控不住。现在好了,东藩被几万海盗围攻,安抚使司毫无办法,根本没有救援的打算。哪怕做做样子,领这份功劳也心安理得。现在我要看看,南安侯府真有的捷报传过来,帅臣大人脸上到底是何表情。”

    “毕竟是齐王殿下看中的人,果然非凡品。”

    “要是我们有机会,我也想去东藩效力……”

    “且待时机好了,我们龙骧第三军理当支持真正一心为国的人,不是这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的混帐东西。”

    镇守福建路的是龙骧,捧日两军,诸卫禁军,分为京师上卫,河北,西北等各种驻地,其番号也和驻守有些关联,比如龙骧和捧日军,一直在海边驻防,不是闽浙就是两广,或是在江陵,两军番号各五军,共十军两万余人,现在有五个军驻福建,五个军中有三个军驻江陵,一个驻明州,一个驻广州。

    诸军久驻东南,很多将领已经在东南安家,很多将领的妻小都在福州城内,他们当然希望再出一个类似齐王式的人物,安定军心,镇守东南,使群小辟易,百姓安心。

    ……

    福州府衙内,第二天天明杨世伟才知道消息,因为家人知道他连续多日夜间在城头巡城,所以没有敢在半夜惊醒这位明府大人,到天亮杨世伟起身到前衙后,才有亲信家人向杨世伟禀报传言。

    听到消息,杨世伟阖目不语,半响都未出声。

    四周一些府衙的佐官,还有城守营的厢军将领们都未出声,众人俱是望着这位近来操劳过度,须眉皆白的红袍大员。

    “是真的,是真的。”杨世伟突然张目,已经是老泪纵横。他对众人道:“但是暂且不必晓喻军民百姓知道,不可动摇军民士气,得等南安侯府正式的捷报露布传过来,到时候老夫要赐下牛酒给城头的将士和助守的百姓,府衙人员,亦都有份。”

    一时间欢声雷动,相比于林斗耀等人,大府杨世伟令得众人敬服,奉公职守,公事上从不懈怠,凡福州府内有事,杨大府总是第一时间赶到的人。而且也喜欢任用部下,提携后辈。就是有些奉公自守,过于廉洁,使得吏员们无处捞钱,世道凌夷,很多县乡的小吏都赚的比府吏还多,如孔和那样皎皎不群就混不下去,杨世伟身边的人大抵也较为清正廉明,可能是受这位老知府的感召所致吧。

    杨世伟的激动份属应当,理所当然。

    几万吕宋盗犯境,这可不是岐山盗,给福建军民百姓的压力无比巨大。林斗耀拍拍屁股去了泉州,福州成了赵王和他的厢军部下们的天下。

    厢军军纪不好,这些天时有抢掠事件,杨世伟每天都是焦头烂额去料理这些事,还要和赵王见面打擂台。

    赵王执掌都督府大政后,对地方官员不似此前那么客气,有时候竟是对杨世伟避之不见,把个老知府气的无可奈何。

    加上最少有十万以上的百姓涌入府城避难,天气炎热,避暑,防疫,还有食物,水源,都是叫老知府操碎了心。

    一旦消息属实,大量的难民会第一时间离城,福州府的经济和社会秩序会恢复正常,调来的厢军会陆续回到原属地……如果赵王拖延,杨世伟已经想好了,联合安抚使司,断绝厢军驻地的食水!

    对杨世伟来说,看到自己欣赏和瞩目的后生取得这样的大胜,获得这样的成就,这种欣慰和兴奋之感,简直无以用言词来形容,唯有老泪纵横,宣泄情感了。

    ……

    杨世伟知道消息的同时,郑里奇,赵德邦等在福州的大员陆续也接到了消息,各人反应不一,有欢欣鼓舞,感觉无比高兴的,自然也是有错愕,震惊,甚至愤怒的存在。

    赵王府外顿时热闹无比,人们蜂拥而至,向这位福州府城中最尊贵和权力最大的亲王求实这个消息,赵王却是避客不见,出于谨慎持重的心理,赵王不愿和刘广泗他们一样对这个消息断然否定,刘广泗在军营驻地已经放话,眼下的消息绝对是谣言,很有可能是海盗放出来动摇军心所用。

    但赵王也不愿承认有此可能,杨世伟等人的态度也是传扬开来了,虽然官府没有明文晓喻,但大府和提刑使都相信传言是事实,这态度也相当明显了。

    福州城中一时暗流涌动,对东藩消息的确定或否定,或是并不表态,都能明显看的出来各方势力的态度。

    而城中的宗室,勋贵,官员,士绅,包括学界,报界,僧道,商人,普通的百姓们,也是各有看法和见解。

    但多半的人都持谨慎的态度,这并不奇怪,要知道吕宋二盗可不是普通的杂鱼,而是曾经和蒲行风一起,聚众十几万攻破漳州的巨盗,其部下也完全能与大魏的禁军抗衡。

    强悍的海盗王者,好几万的部下,面对的是在海上没有还手能力的南洋水师,还有南安侯府的几千府军,哪怕对徐子先的能力相当信任,在此时此刻,仍然是以相当持重的态度来考虑或议论此事。

    头天晚上信息进入福州,只有赵王和最顶层的大人物们才知道消息,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时,已经整个福州所有阶层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并且开始议论纷纷,消息开始向着外间蔓延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各方

    靖远侯陈满已经是大都督府的都督佥事,这是在大都督,副都督之下的一个职位。相对于陈满侯爵的身份很是恰当,但以陈满这种闲散勋贵来说,能得到这样的五品实职,如果不是其在齐王之事上替赵王效力奔走,根本就不可能有获得这种实职官位的机会。

    任都督佥事之后,陈满的权势地位都略有提升,靖远侯府的大门门房每天也都有了拜访的客人,这令得陈满相当的满意。

    两个儿子也都谈妥了婚事,也算是福州比较有地位的人家,是赵王搓合才能够成功,陈满因此对赵王极为感激,他认为依附赵王这件事可以说是自己一生中最为英明的决定了。

    傍晚时,陈敬中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是赶到花厅,厅中有五六个客人,都是福州城中较有地位,但又不及靖远侯府的客人们,他们对陈满当然很恭谨客气,花厅里的气氛很好,酒香菜香飘出很远。

    陈敬中走到陈满身后,小声的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告诉父亲。

    陈满原本不以为然,认为儿子鬼鬼祟祟,不成体统,他的筷子悬停在半空,脸上带着笑,眼神中也满是笑意,他向客气点头示意,似乎是在抱歉,看,我教子不当,儿子不太成体统,但儿子毕竟是嗣侯爷,是未来的靖远侯,哪怕他是老子,也得适当的给儿子一些体面。

    但当陈敬中说完之后,陈满的脸色瞬间起了变化,在场的客人们都看到靖远侯的面色一变,手一松,筷子掉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呆若木鸡的陈满半响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先是呆滞,接着变得异常的焦虑。

    客人们也是一样呆滞住了,他们往陈满这里赴宴,当然也都是赵王一系的人,现在听到这样的消息,心思灵动的已经在考虑赵王是不是开始失势了。

    若是在承平时节,大魏有能力解决一切矛盾和麻烦的前提下,以朝廷的爵位和官职为尊的时期,那么徐子先立功再多,在其封王之前都不是赵王的麻烦和问题。

    但现在明显已经趋近乱世,最少是有乱世将至的苗头,地方诸侯都急着抓兵储粮,万一大争之世降临,每个有实力的人就算不能自己建立基业,也可以凭借自己手中掌握的实力,在新格局下获得比较好的位置。

    就算乱世要几十年,如果掌握了一定的实力,也更容易在乱世自保。

    很多人趋奉赵王,倒不一定全部是贪图富贵,而是考虑到如果真的有天下大乱,朝廷难以掌控局势的那一天,福建的地方势力,目前还是赵王看起来最为强大。

    天子生父,亲王,这些是次要的,赵王掌握着最少五六万人的厢军,还有禁军的三个军,这才是最为关键之处。

    乱世之中,武力才是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东西,比起什么爵位,官职,声望,只有掌握的武力才最为重要。

    而消息如果属实,徐子先掌握的武力明显超过了赵王,也超过了安抚使司,他将是福建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势力,赵王和林斗耀都要退避三舍,以避其锋芒。

    数万强悍的海盗被南安侯府击败,展现的只是南安侯府府军在陆上的实力,但还远远不止,如果海盗的舰队也被南安侯府击败,那么只能说明一点,南安侯府在海上的实力也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之外!

    赵王成了笑话,林斗耀也好不到哪去,而陈满这些人,此前踌躇满志,以为自己也是决定性的力量中的一份子,到此时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一伙人,真的什么也不算。

    “不可能,绝不可能!”客人纷纷起身告辞,这种消息实在太震撼了,需得回去和人商议,看看如果属实,接下来的决断就相当要紧了。

    陈满却是已经无法回头,更没有办法再决择一次,他只能嘶声叫喊,越是大声,就越是可怜可笑。

    客人逐渐走光了,陈满沙哑着嗓子对陈敬中道:“你觉得消息是真是假?”

    陈敬中一脸颓然,说道:“我过来的时候问了很多人,大伙都很慎重,除了刘广泗几个人外,大多的人都说这事说不清,不敢说真,也不敢断言是假。采珠人往东藩去毕竟是真的,但要说几千府军能打败几万海盗,儿子还敢信……徐子先的带兵统驭之能,我是知道的。要说南洋水师的那几条破船,能击败海盗的几百战舰,这就实在太难以叫人相信了。”

    陈敬中也是较此前稳重的多,若是换了此前的他,怕是也是和陈满一样,跳起来叫喊着不可能了。

    “要是真的……”陈满摇头苦笑,说道:“咱们怕也是完了。”

    陈满心中突然有些期翼,他小声道:“徐子先不是小气人,咱们投效过去怎么样?”

    “他真不是小气的人。”陈敬中苦笑道:“不过他要咱们有什么用?”

    “总要有人给他摇旗呐喊,替他出谋划策?”

    陈敬中没有出声,他觉得父亲太匪夷所思。不说以前的仇怨,就算在毒杀齐王的事里沾了包,靖远侯府就别想脱身。

    至于摇旗呐喊的人,只要徐子先能保持现在的势头,难道还会缺人?

    出谋划策,那就更可笑了,徐子先短短时间,从破落侯府到现在俨然福建路的第一势力,甚至经营得法的话,南安侯府将会成为整个大魏海上力量的第一势力,徐子先一路崛起,需要谁的出谋划策?

    故去的老齐王可能算一个,别人,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徐子先这一次怕要封国公了。”陈敬中越来越觉得,消息应该属实,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当然相当仇恨和敌视徐子先,如果现在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杀掉徐子先。但人们会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如果自己过往的敌人变的越来越强大,其会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崇敬感,而陈敬中和徐子先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往,想来徐子先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了。这叫陈敬中感觉失落,但并不愤怒。

    从徐子先成立南安团练,并且一再获得大胜之后,两人的实际地位就已经判若云泥了。

    在说这样的话时,陈敬中并不愤怒,甚至隐隐有些敬意,他说了一句之后,又对陈满道:“如果朝廷令他到福州主持军政,挤掉赵王,我们父子就只能到江陵去逃难了。”

    陈满闷闷不乐的道:“但愿没有这一天。”

    ……

    连续两天的时间,福州都没有大员出面表态,没有人肯定,也没有人出面否定,这说明流言有市场,但还没有得到官方的确认。

    所谓的官方确认,在没有福州军政高层派人往东藩的前提下,只能等南安侯府的消息。

    不管是普通的消息,还是露布告捷,没有东藩南安侯府的确认之前,也就只能说是猜测而已。

    昌文侯府的高层,包括陈笃敬,陈笃光,陈笃礼,陈笃中在内,由早及晚,都是聚集在一起,陈笃光的暴脾气发作了,连续摔了好几个茶杯,对仆役们也不假辞色,喝骂不断,弄的昌文侯府的人们都如履薄冰,生怕被这位三太爷拉过去,痛骂一番。

    不过侯府总体的气氛却是相当的轻松自如,包括后宅也是一样。

    大人老爷们聚集在一起,后宅则是妇人们的天地,陈文?被一群妇人围在正中,多半是尊亲长辈,她们不会明言,但神色间的讨好之色,简直不必细看就能看的出来。

    陈文?不厌其烦,却也只能勉力应酬,她也知道,自己嫁过去之后就是侯夫人,日后怕是有更多的类似的场合,就算不喜,亦需尽到本份。

    生而为人,很多时候都不能按本心来活着,哪怕是富贵之极,亦都是如此。

    到了傍晚时,陈正志一脸轻松的走过来,将陈文?拽到庭院里。

    夜色到垂暮之时,四周的青松象是隐藏在暗影中的鬼怪,到处都有人在点燃灯笼,在明和暗交替的过程中,在诡异的场景之下,陈正志对陈文?道:“前头计较定了,不能这么干等着,叫我亲自去一趟。”

    “是三叔的意思吧?”

    “九叔也是同意,并且九叔是最轻松的一位。”陈正志道:“九叔和明达合作久了,他说,消息九成九是真的,他相信明达,也相信南安侯府的府军。”

    听到陈正志的话,陈文?轻声道:“九叔也是在东藩有生意,巴不得早点击退海盗吧。”

    话略显尖刻,陈文?前一阵也是受了不小的煎熬,大家族的女孩子总是得压抑自己,掩饰自己,哪怕再担心,害怕,在人前时总要装出落落大方,风雨不惊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出来。谁能知道,这段时间下来,陈文?遭遇了什么样的担忧和内心的煎熬。

    特别是最危险的时候,昌文侯府的一些人除了抱怨家族与南安侯府勾连太深,合作太深,投入太多之外,也是已经有不少人建言,干脆直接抛弃和南安侯府的婚约,将陈文?嫁给徐子文,修复与赵王府的关系。

    这样还是要损失一些金钱,但最少在政治上得分,昌文侯府还能在福建路继续壮大和发展。

    这种急功近利的浅见,在家族内还是有一些人赞同,还好陈笃敬等人压根就没有理会的意思,不过陈文?自己也是知道,如果南安侯府真的战败,东藩被毁,徐子先生死不知,婚约被毁是迟早的事。

    大家族的女孩儿,享受富贵的同时,为家族联姻,将婚约利益最大化,原本就是她们的使命。

    陈正志笑了笑,知道妹妹自是有满腹怨气,今天包围着陈文?说那些讨好话的,前几天可能就是叫嚷着要和南安侯府退毁的那群,一群愚人罢了。

    当下陈正志笑道:“九叔是真有信心,他在东藩最久,对明达他们的所行所为最为了解。九叔在前几天就说,除非明达一病不起,不然东藩稳若泰山。现在消息传来,也是九叔最为肯定,说是定然是真的。父亲和三叔他们算是半信半疑,父亲解嘲说,人在听到好消息时,下意识就会否定,因为害怕是假的。现在没别的办法,只能我赶紧到福州港口,我陈家在港口有船,已经派人召集水手去了,今晚我就在东藩了。”

    陈文?道:“大兄要辛苦了,也要小心自家安全。”

    “没事的……”陈正志气度恢弘,行事看似不经意,但总能不负人所托,就如现在这样,他很随性的笑着道:“我叫人找艘天方软帆船,咱们家有,小型的软帆船,调头快,吃风快,一般的船追不上我。要是情形不对,我叫人赶紧跑就是了。”

    不管怎样,总是行险,陈文?眼圈微红,担忧之意,十分明显。

    “父亲,三叔,九叔他们有决议。”陈正志知道妹妹担心,当下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他们说妥了,一旦海盗事毕,棉花,豆田事了,最多半个月左右,婚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时候一天也不会拖延,直接叫明达过来亲迎,将你风风光光的接去。”

    陈文?没有说话,这是原本就应该的事情,哪怕是亲如大兄,她也不会明言,在人言汹汹的时候,她在袖中贴身藏着一把剪刀,如果家族决议毁约,那么她就会以剪刀自尽,绝不会去嫁给徐子文。

    她已经见过世间奇男子,也明白徐子先值得托付终身,也感觉到了徐子先的深情,在这样的情形下,陈文?又怎会改嫁他人?

    “东藩的动作最好能快点。”陈正志脸上满是惬意的笑容,他接着道:“父亲,三叔,六叔,九叔他们都感觉,这一次明达不封公是说不过去了,这功劳,说封亲王也无不可,只是天子绝对会再拖延,但不管怎样,国公之封是必然之事。等小妹你嫁过去,你不是侯夫人,而是正二品的国公夫人了,地位比父亲还要高呢。”

    陈文?终于浅浅一笑,她当然不是在为什么国公夫人而高兴,她是替徐子先高兴,陈文?在岐州便认得徐子先,当时他是一个郁郁不欢少年,眼神中除了桀骜不驯外就是不甘不屈之色。后来陈文?才知道,当时的老南安侯打了败仗,整个南安侯府均是一片愁云惨雾,徐子先的郁闷,不屈,均是因为此事。

    而其后数年,昌文侯府仍然风光,南安侯府却迅速破败了下去,老南安侯曾经为侯府做出努力,但还是失败了。

    徐子文越发的孤傲,在宗室和勋贵的少年子弟中,徐子先的风评均是不佳,这人自视太高,但能力并不出众,众人均不喜他。只有陈文?知道,这个曾经在岐州生活过的少年遭遇过什么,也是能猜的出来,他想要做什么。

    偶尔,陈文?能发觉徐子先眼中的仰慕之色,那时她会很高兴,可是这种眼神总是稍纵即逝,她也明白是为什么。

    曾经开玩笑似的婚约,随着两家境况的不同而变得真的成了一个笑话,陈文?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徐子先奋发向上,眼下的情形又会是怎样?

第四百一十五章 露布报捷

    傍晚的福州城仍然是十分喧闹,到处是挑着担子卖吃食的小贩,本地的海蛎煎,肉粽子,光饼,鱼饼,扁肉燕,外来的扁食,烂肉面,到处都是食物挑子,香气在空中弥漫着,令人食指大动。

    那些大的酒楼,门口是坐在条凳上的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有客人在酒楼前看了看,随手一指,那些姑娘便随着进去,她们会唱曲子,陪酒,说笑话,能把席面的气氛给暖起来,价格还并不贵。

    中档的酒楼,饭店,大抵也是这样的情形,只是姑娘换成半老徐娘,价格自然也就降下去了。

    酒肉的香气,脂粉味道,经过的行人闻到这些气息,似乎感觉眼前的情形更加诱惑了。

    加上那些酒楼内张灯结火,每幢大酒楼都几乎点亮过百盏灯笼,对很多外来者,特别是普通的百姓来说,眼前的情形简直如在梦里,这座府城的街道就象是建在天宫里,根本不象是人间景像。

    就算是普通的人家,在天黑前后也是张着灯,男主人从附近的小吃铺子里点了菜,小伙计用食盒挑子一路担到人家,然后全家张着灯吃店家送来的饭食。

    不是一家两家,而是多半如此。

    城市的排水系统不堪重负,还有水源地也相当紧张,有很多福州百姓,基本上从早到晚都不起火,也不担水,早晨到店家买一些汤饼,也就是面条来吃,店家会顺道送一些热水过来,可以用来饮用,也可以洗漱。

    还有专门卖水的店,雇佣挑夫也是不错的选择,几个大钱,就能担来好几桶水,够全天的洗漱,清洗衣物的水都足够了。

    在这个时代,城市已经有相当多的分工,越来越繁琐,细化。但这样的变化其实是进步的,是有活力的变化,整个大魏,从京师到福州,广州,城市的情形大抵如此了,商业已经相当有活力,如果不是北方的威胁,使大魏朝廷不得不聚敛海量的财富用在北方的军事部署上,城市的商业会更具活力,早期的各种行会很有可能会出现。

    “他娘的……”一个浑身黑漆漆的矮壮矿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已经很久没有下井,但身上还是黑的如煤炭一样,连指甲的缝隙里都随时能抠出铁锈出来。他盘腿坐在地上,形态相当不雅,不过经过的人们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或是蹲着,坐着在福州城门附近的这一伙黑乎乎的外乡人。

    “福州人过的真舒服。”吐唾沫的矿工没有接着说话,另外有个矿工道:“俺们在建州挖矿,烧高炉,冒着烧死和埋在井里的风险,一个月赚那几贯钱,以为日子过的不错哩,现在看看人家福州人过的,真是天上地下。”

    “适才我也听到有人要躲债主,有人愁晚上吃饭的钱没落着。”盘腿坐在地上,还是比常人高一截的蔡佑倒是一脸宽容,没有啥怨气,他语气平和的道:“有人过的好,就有人过的不好。这府城也不是人人都过的宽松,如意,气啥哩?各人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得各人想办法。这府城里有人住大宅子,也有人一家五六口挤在一间小房里住,洗脸水都得去买,有甚好的?咱们要去东藩,不能等,好日子,就得靠自己。”

    众多矿工都是默默点头,赞同蔡佑的话。

    开始时说话的矿工矮壮结实,身上的肉象是铁铸的一样,他叫郭子奴,是荆湖湘潭人,勇悍好斗,由于劲力极大,矿工中三五个人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更不提那些普通的男子了。其可能是在家乡犯事,躲到建州矿上来,类似背景的人很多,也没有哪个矿主会深究,真的有官府查来拿捕,也是矿工自家的事,与矿主无关。

    这一群人,多半都是有家小随行,只有郭子奴是因为和蔡佑交好,也服蔡佑的身手,所以虽然是光棍一条,但没有翻越大山离开,而是一直跟着蔡佑。

    按郭子奴的想法,不如纠结一伙人就在建州造反,到这时蔡佑才知道,这厮原本就在荆湖南路造过反,当过流寇,后来被禁军剿灭,流散至建州。

    用郭子奴的话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造反更爽利了。

    杀大户,抢粮,抢金银,铜器,绸缎,好茶叶,铜钱,那些值钱的东西,还有那些香喷喷的漂亮小娘,原本都不会正眼看他们,却是被按在身底,怎么舒服便怎么来,这种日子,就算是被禁军杀了,或是被官府拿到东市斩首,回想起来也是感觉值了。

    蔡佑原本已经有些心动了,只是担忧家人,想把家人送到安全地方再说。在建州,他们吃尽了苦楚,原本也就是想养家糊口,但王越这种狗官断绝了普通人过安稳日子的希望,那就不如用大斧,长刀,杀他个人头滚滚。

    若不是那天遇到南安府军,怕是建州已经多了一伙强盗,那天之后,连郭子奴都不敢说横行福建的话了。

    真的造反,南安府军能瞬间就平了他们。

    这些矿工,武力,体能,耐力,毅力,胆气,一样不缺。但他们自己也明白,不懂战阵之法,没有良弓硬?,没有将领率队,遇到真正的军队,他们会和那些建州团练的人一样,被瞬间平定。

    何苦将自己人头拿去给别人送军功,况且南安府军保境安民,从不苛待百姓,对商旅也很客气,收捐在相当合理的范围之内,特别是侯府对治下的官户,军人,简直是照顾的无微不至。

    军饷不是很高,但连同家属福利,还有军人的待遇,福利,显然是要超过了干矿工能得到的收入,蔡佑等人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略作商量后就决定从军。

    可惜南安侯府留在镇上的都头等人不能当家作主,直接招蔡佑等人入营,只是保证会第一时间上报给侯府决断。

    蔡佑却是等不及了,他们这些人,行事向来果决,决定的事就会立刻去做,并不会拖延,或是等着别人的决断。

    这一伙人聚集了四五十个,加上家属有二百来人,他们从南安至福州城外,原本是要直接去港口找船到东藩,但他们听到流言,知道南安侯府在东藩大胜的消息,由于城防放松,这些建州矿工才有机会入城,福州人以为他们是跑过来避难的,只有蔡佑等人知道自己的目标何在。

    等了一天,消息还是没有得到官府的确认,矿工们变得焦虑起来。

    蔡佑说完之后,郭子奴闷声道:“别的俺都不怕,就怕南安侯府真的打赢了,咱们这伙人,原说是雪中送炭,想着到东藩人家看咱们不惧战事来投,能得个好安置,若是那边已经打赢了,咱们去的话,也就是普通的投人,算不得什么了。”

    这厮看着粗豪,坐在地上如同一只野兽般凶暴,浑身都是暴戾的气息,但盘算起事情来却是滴水不漏,是外粗内细的那等人。

    “无事。”蔡佑很沉稳的道:“我开始也很着急,现在倒是想通了,咱们这等人过去,未经训练,不谙战阵,能帮什么忙?添乱罢了。若是赢了反而是好事,总有战损,而且打赢了就要趁机崛起,南安侯府会大肆招兵,咱们矿工就是最好的兵源。若是说先机什么的,总要靠自己去争取,人家施舍的饭碗,端不牢靠。”

    “有理。”

    “这话听的,俺心里透亮了。”

    四周的矿工纷纷点头,一张张粗旷的脸庞上满是信服之色,不管怎样,蔡佑是众人的主心骨,听得他说这样的话,众人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思,也是安稳了许多。

    天还没有黑透,城中已经到处点了灯火了,城门关闭了,不过守门的禁军将领并没有下令用守城车把城门堵上。

    消息传了两天了,这天白天明显有一些显贵人物带着人马亲随出城,矿工们也不蠢,他们看的出来,那些人是往闽清一带找船去东藩了。

    先骑马到闽清,明天天不亮就到码头,找艘船,午前就到东藩,相当快捷。

    这些贵人当然没有吃过什么辛苦,要他们赶路,驾着小船在海上颠簸,没有天大的事情显然是不可能,只有一种答案,就是东藩的战事相当要紧,南安侯府获胜的消息也至关重要,其要紧之处使得这些贵人顾不得安居在福州等进一步的消息了,他们迫不及待的赶赴海边或东藩,亲自确定南安侯府获胜的消息是否属实。

    不管路途艰苦或是有被海盗伏击的风险,这些贵人还是这么做了,蔡佑是个精明人,他隐隐感觉到,不管怎样,自己一伙人选择去投南安侯府,实在是相当正确的决定。很可能福州人,漳州人,泉州人中有不少人也愿意去投效南安侯府,但他们瞻前顾后,不能痛下决心,除非有侯府的人去招揽,开出条件,给搬迁的钱,除了流民之外,普通的人家都是这样踏上迁徙的旅程。

    而矿工们不需要,他们原本就是一穷二白,一无所有,他们一旦有所决断就不会有丝毫迟滞犹豫,只会一往直前。

    蔡佑眯着眼,蹲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下,四周传来孩童的哭叫声,那是他们的儿女们,没有吃食,孩子们饿的发慌。

    有限的钱财他们不敢随意动用,矿工们平时赚的多,但官府的赋税沉重,他们又没有田亩,吃食都要拿钱去买,每家的积蓄都并不多。

    断了活计后就没有了进项,这几个月一直坐食山空,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他们要防备到了东藩后一时没有进项,得有一些钱来救命,万一在东藩也呆不住,还得想办法坐船回福建路这边来,这里好歹能打一些零散工,勉强养活自己。

    蔡佑的话语说的相当笃定,但是他内心也清楚和明白,自己现在所盼望的和能够能到的,到底最终的结果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

    灯火逐渐明亮时,城门处突然有人砰砰砸门。

    守备城门的是驻福建的捧日军第一军,一个都头带队,一个都的禁军配一个营的厢军守备在城楼附近。

    城头上有禁军,厢军,还有民壮,准备了不少守城用的物品。

    其实大伙都知道用不上这些东西,海盗不可能跑过来攻击福州这样的大城和坚城,有几千禁军和几万厢军驻守,出城野地浪战,禁军将士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和决心,而在福州的城墙上坚守,城中有充足的食物,水源,还有源源不断的民壮提供助力,任何人都不觉得海盗会到福州城下来送死。

    再加上消息传过来两天,虽然没有官府确认的官方消息,但也没有人能够反驳这个消息荒诞不经,从午后开始,有一些大胆的渔民也从海上回来,传回最新的消息,大海上已经看不到海盗船的踪迹,更有渔民信誓旦旦的说,有人曾经在漳州外海看到败逃的海盗船队,有百来艘船,已经往着吕宋一带的海面跑了。

    这些消息和另外的谣言混杂在一起,叫人分不清楚真假,但福州的防御明显已经放松下来了,大府杨世伟不再昼夜不停的巡城,郑里奇,赵德邦等大员也不见踪迹。禁军将领,包括刘广泗在内都放松了下来,不再每天板着脸按剑巡行,也不再借机严肃军纪,申明军法了。

    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连城门也不是每天中午开一个时辰,而是从早晨到下午开三个时辰,任由军民百姓进出了。

    但不管怎样,晚间天黑之后是绝不会开城门的,听到有人砸门,城头上已经有人拿火把照亮,一些禁军将士取了长弓和箭矢跑上去戒备,还有人准备了铜锣,一旦有不妥,便立刻敲锣报警。

    禁军都头也上了城,有几个军士挑着长灯照亮城门下方,这里是正东门,城楼里有一个禁军副都统坐镇,不过人未必在城楼内,还有几个文官,今天也并未前来,都头向下张望,只看到一个穿短灰袍,戴着圆笠帽的人牵马站在城门处,正在用拳头用力砸着城门。

    这个人明显是个军人,身体魁梧,动作利落,穿着短袍看起来身手很利落,腰间悬着一柄横刀,马腹一侧是放着步弓的插袋,另一侧是放着轻箭和重箭的箭袋。

    禁军都头喝道:“尔是何人,不知道夜间城门关禁,军民人等一律不得进出,再敢砸门,就令人放箭了。”

    灰袍汉子听到了叫声,并不慌乱,只是安抚了一下有些受惊的马儿,然后退后几步,咪眼看着城楼。

    城楼上火光大作,守备禁军和厢军聚集了一大群,刀?齐集,光芒耀眼。

    灰袍汉子并不着急说话,也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他的态度很平和,甚至有些闲适的样子。从城头向下看,只见这是一个高大壮实的军汉,两手如箕,双目如炬,其立如松,走动时并未刻意,但步伐轻盈,似能如飞鸟般跃起。

    禁军都头是个老兵出身,二十年厮杀拼搏升至都头,他是个识货的人,当下忍不住赞道:“好一个厮杀汉子,是个好兵。”

    城下的灰袍汉子似是听到了,当下微微一笑,两个簸箕般的大手拢住了一抱拳,大声道:“在下南安侯府团练第一军第一营队官卢文洛,奉君侯之命,前来福州报捷!”

    城头上一片哗然,很多人都是瞪眼看着城下的军汉,似是要分清真假,又似是想确定什么,传言两天,一直没有确认,今天已经有人往海边去寻船往东藩窥探消息,不料晚间消息就已经送过来了。

    东藩那边,其实整理打扫战场已经三天,确定了斩首数,追捕的海盗也是大半落网,估计漏网之鱼不足百人了,可以慢慢从容搜捕,用少量的骑兵和警备士们抓捕余盗便可以了,大半的人手在休息一两天后,可以收获棉花,然后是抢收豆子,接下来的半个月会异常的忙碌。

    侯府报捷之后,算是将皮球踢到福建路和朝廷那边,接下来估计福建路和京师两府都有得头疼了。

    一阵斩两万三千余级,斩海盗王者,首级可以确认无误,这个大功,其实一个国公都未必抵的过,完全够格封赠亲王。

    就算徐子先不是宗室,这般大功也完全够格封国公,只是不能世袭,一世而终罢了。

    东藩可以借此机会扩大影响力,吸引更多的豪杰志士前来岛上,同时营造出最为强力和安全的海港的形象。

    这一次海盗来袭,福州,泉州,漳州全部戒严,很多海船连广州和明州都不敢去,一径跑到了江陵,或是躲在江口之内的内陆。

    大魏东南沿海的虚实,通过这一次的事件暴露无余,很多海商都会自有考量,是继续在各港口跑船休整,还是到东藩建立商行,设仓库,日常在东藩休息和补充食水,修理船只?

    一旦尘埃落定,消息确实,两三个月内,东藩的花溪到南安的港口码头会迎来一个飞速的发展期,原本的仓库利用率极低,如果发展顺利,到年底时,东藩就得再扩建港口码头和仓储区了。

    这一次报功,就算林斗耀在泉州,报捷当然是先往福州来。

    徐子先没有打算直接往京师报捷,此前是要赶在安抚使司前头,这一次没有必要了。

    在福建路,没有人能够,也没有人敢隐匿徐子先的功劳了。

    这就是实力带来的变化,以及实力变化之后的从容自信。

    就象卢文洛一样,由于卢文洛立下的两件大功,这一次露布报捷的任务也是交给了这个军汉来执行,这是相当荣耀的使命,从卢文洛到闽清上岸时,他就被无数人簇拥着,人们向他微笑,欢呼,不少人争先恐后的拿着肉和酒来犒劳这个杀败海盗的好汉子,卢文洛不得不接连抱拳,感谢父老们的好意,但他要赶去福州报捷,不能接受,只能继续前行。

    于是在人们的赞叹声中,卢文洛继续前行,一直抵达福州城下。

    现在,这个曾经的庄稼汉子,仰看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心中却是毫无畏惧,也不在意,东藩并无城墙,将士们执?列阵,正面迎向强敌,福州这里,坐拥数万大军,却只能据城自守,强弱之态,相当明显了。

    “可有什么证据?”禁军都头咽了口唾沫,他心里已经信了九成九,但职责相关,不敢马虎大意,就这样放这个军汉进来。

    “这是露布。”卢文洛从马腹一侧抽出一根长杆,长杆上是系挂的绢布,高举之后,夜风将绢布吹摆开来,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露布上书写的文字。

    这并不要紧,但露布之上,有很明显的南安侯府的印信,这就足够了。

    露布报捷,始至汉,盛于唐,大魏的地方官员武将们也好此道,曾有武将一阵斩贼二三人,擒毛驴数头都用露布报捷,为人所笑。

    近十来年,除了徐子先多次获胜外,已经无有什么文武官员够资格用这种手段夸耀武功了。而在此前,徐子先都未用露布告捷,斩杀无赖子们,歼灭陈于泰这样的小盗,徐子先都感觉不足以夸耀武功,惟有此次,实乃本朝对海盗的最大胜利,足以夸耀一时。

    先至福州,再至福建路各州府,露布将会传递四方,甚至明州,江陵,这当然是一种策略,徐子先本人的声名已经不小,经此事之后,更会传扬于大魏境内的每一处角落,被人颂扬一时。

    而更重要的,就是南安侯府更在意的就是对东藩的宣传,吸引更多的海商前往东藩,这才是最重要的目标。

    看到露布,印信,城头上的禁军都头已经不敢再拖延,右臂一挥,城门下的禁军已经等候多时,见状便搬开沉重的门栓,拉开城门。

    “露布报捷喽!”一群厢军挤在城门口,眼看着步履轻快,从容的卢文洛牵马走进福州府城,看到这巨灵神般的汉子从容上马,高举露布,有人带头,一群厢军开始齐声叫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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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更的多些,明天有事未必能更新,提前说一下。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世道变了

    一声声叫喊声传扬着,在灯火交炽,人流稠密的福州街头,远远的传递了开来,如在平静的水面上投石,波浪荡漾,原本的平静被彻底打碎了。

    人们拥挤到街道上,酒楼的窗子纷纷打开,沿街的贵人府邸原本大门紧闭,此时也是被打了开来,百姓们从低窄的屋中涌出,贵人们站在自家府邸前的台阶上,由近及远,象是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泊,飞起的浪花扑打在了整个福州城中,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露出从城门处进入往安抚使司的街道,这是后世三街七坊所在的地方,也是现在州城中官衙和权贵府邸最为聚集的地区。

    浪潮从百姓居处,到酒楼,商行,店铺,整个府城都几乎在瞬间被点燃了,到处是提灯看热闹的人群,到处是欢呼声和笑闹的声响。

    人们已经压抑了太久,从海盗入境后的戒严,四周流民涌入,人心不安,然后物价腾贵,哪怕是处于坚城之中,也知道海盗不太可能来攻城,但漳州之变就在十来年前,流民的悲惨情形还历历在目,人们怎么能毫不畏惧?

    南安侯府剿灭了这股巨盗,现在又是南安侯府击败了更强大的海盗,解除了悬在人们心头的隐忧,这好比是打开了一道阀门,兴奋和欢愉的洪水瞬间宣泄了出来。

    而且消息在福州府城已经传扬了两天,人们处在犹疑和不确定之中,甚至爆发了多场斗殴,因为相信和不相信的人都异常坚决,有人坚信南安侯可以办到,有人则认为绝不可能,几场街头斗殴就是这种情绪的宣泄,人们愿意相信,但又不敢相信,这种情形反而使众人更加的暴燥了。

    现在消息被确认了,人们可以毫无保留的欢愉,释放出此前的恐惧,这种欢腾愉快的情绪几乎把府城点燃了。杨世伟,郑里奇并没有派出城守营或衙前差役和捕盗营的厢军出来弹压地面,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有人们在欢呼,到处都有人呼朋唤友,男子们相约要去饮酒,妇人们在一起议论南安侯的年龄,还有与昌文侯府的亲事,南安侯年轻,英伟,又是这么的杰出,很多年轻的妇人和未出嫁的姑娘们几乎两眼放光,谈论起时,恨不得自己就是即将出嫁的陈文?,在这一时刻,昌文侯府的陈家小姐,成了福州年轻妇人们最羡慕的人了。

    卢文洛一直向前行,成千上万的人流跟着他,簇拥着他,识字的人大声朗读起露布上的文字,这才知道战事的艰辛困苦,还有胜负一瞬间的险恶。

    “原来海盗真的有三万余人,且都是吕宋巨盗。”

    “这一仗也是好险!”

    “对别人险,对南安侯算得什么。”

    “这话也是了,从闽江江滩一战,到讨平陈于泰,南安侯早就斩首好几千级,武功赫赫。宗室中的人才,要我说就是南安侯为第一,官家小气,到现在也不肯给他赐国公,更不要说赐给亲王爵位。”

    “官家没儿子……”

    话题到这里就算打住了,大魏的政治气氛向来宽松,人们可以褒贬官家,京师的百姓丢了猪都敢去敲登闻鼓,仁宗皇帝也没有生气,叫人从内库赔了猪给那汉子,同时下令京师严察盗案,这事就算完了。

    但近十来年的气氛较为紧张,当今官家较为刻忌寡恩,对大臣都不怎么宽仁,更不必提细民百姓。

    赋税一加再加,凡有异议者,朝官一律贬斥外地,外官一律免职,还查禁了若干家敢胡说八道的报纸。

    士民百姓,犯禁被拿捕的也不在少数,人们已经学会了谨慎行事,小心祸从口出。

    “斩首两万三千级……”有人面露震怖之色,说道:“南安侯还真的是天杀星下凡啊。”

    “啧啧,这首级听说堆起来了,南安侯也是真的心狠。”

    “狠?”有人反驳道:“这帮畜生,杀老人孩子,抢掠海盗时一个人也不放过,全部杀光,我福建人出海遇难的不在少数。最凶狠的海盗就是颜奇,刘旦,他二人的部下,不要说杀两万多人,就是全部杀光,我也只说一句痛快。若是给我一把刀,我也能站在那里斩落群盗首级,绝不会皱一下眉!”

    这样的论调最有市场,北方人和西南,西北的人不知道海盗之害,东南的人却是知道,这些家伙几乎都是毫无人性,在海上和陆上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得到宽恕的理由。

    杀掉这些海盗,只会令福建路的人感觉无比痛快,绝不会有人感觉残忍,或是觉得徐子先是一个嗜杀的人。

    欢乐的浪潮涌向府城中心,也就是安抚使司衙门,宗室街,以及诸多勋贵官绅们的住所。

    昌文侯府的大门也打开了,灯火通明,很多人涌向昌文侯府,向着昌文侯陈笃敬问好,众人都有很多赞颂之词,原本是应该向南安侯徐子先当面来说,但徐子先远在东藩,众人只好向昌文侯陈笃敬拜揖致意,陈笃敬则是高兴的满脸放光……午前会议时,他和老九就认为消息属实,但家族中人还是有一些犹疑,处于谨慎的态度之下,陈笃敬派了儿子去东藩打探虚实,族中颇有一些族人担心,若海盗尚在,陈正志好歹是昌文侯府的嫡长子,下一代的昌文侯,若是失陷于群盗之中,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而刚到了晚间,算来陈正志还在海边,恐怕还没有登船,消息已经传来,不管怎样,战事大捷的消息被确定了,南安侯府一阵斩两万多级,铸成京观,这是本朝近几十年来的军功第一,又夜袭海盗舰船,烧毁数十艘,俘虏数十艘,海盗船只逃窜,福建外海,包括广州外海都已经全部转危为安。

    这是相当令人鼓舞和高兴的好消息,陈笃敬以徐子先岳父的关系已经极为开心,而要是以东南官绅世家的族长,朝廷侯爵,重臣的身份,则更加感觉庆幸。

    也幸亏是齐王等人惠眼识珠,在诸多青年宗室中发觉了徐子先,并且信之,用之,拔擢任用,最终这颗明珠大放光明,眼下的这一时刻,不仅仅是属于徐子先一个人的光荣,也是南安侯府,昌文侯府,福州魏家,徐家,诸多支持徐子先崛起的各大家族,都是与有荣焉,感觉无比的庆幸,光彩。

    陈文?的身份不便出大门,但她在内宅就能听到外面如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不时有人高声赞颂南安侯府,丫鬟们不断的穿梭内外宅,带来最新的消息。

    到子夜前,露布在整个府城展示了一圈,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露出报捷,最终露布被安抚使司的官吏抄录一份,最终加盖安抚使司大印,张贴在福州府城的各门。

    然后是府衙派出几百吏员,到处敲锣打鼓,宣布府城结束戒严,杨世伟简直就是迫不及待,一确定消息就宣布戒严结束,同时衙差们宣告,府城连宵禁都解除了,今晚的福州府城金吾不禁,人们可以尽情狂欢。

    近来海盗犯境,福建路全境戒严,各城都有宵禁,当取消宵禁的消息传开后,全城的气氛被点燃到了顶点,到处都是提灯游街的百姓,摊贩们趁机出来摆摊赚钱,小吃摊子的生意最好,很多小食挑子卖空了一次又一次,不得不一次欢的往返家中和街道,补充食材后再出来贩卖。

    人们高歌,欢笑,饮酒为乐,到处都是喧闹声,整个城市都沸腾了。

    卢文洛已经出城,高挑露布,行夜路往建州去,他是故意先去建州,南安镇外一战,南安侯府算是和建州撕破脸皮,但露布报捷,事关朝廷脸面,王越就是咬碎了牙齿,也得大开府门迎接露布使者,否则不光是对南安侯府不敬,也是对福建路的军民百姓不敬,对朝廷的律法不敬,想到王越的难堪之处,卢文洛兴致大发,简直一刻都不想停,他的马是在福州城外十里的驿亭刚换过,马力还好,可以借着月色赶路,不需担心什么。

    至于宵小强盗,建州不太平,估计群盗看到卢文洛这样的长毛巨汉,挟弓带箭,也只能望风而避,根本不会有人打他的主意吧。

    ……

    “大公子请。”

    “刘将军请!”

    刘广泗穿着红色圆领短袍,腰间没有系表明身份的素金带,只用一根布条杀着腰,脚上是一双穿的半旧的破军靴,头发乱糟糟的,只用一根木簪子穿在发髻中间,固定头发不散乱就罢了。

    其腰间系着一柄仪刀,也是半新不旧,悬在腰间胡乱晃当着。

    刘广泗就是喜欢这样,这个禁军老都统喜欢摆出一副老丘八的造型,借此在军中邀买人心,但谁都明白,这一套只能唬唬那些入伍不久的新兵,禁军将士在营中久了,就知道刘广泗既不精于练兵,也不擅长征战,三十年的行伍生涯,无非就是使他的嘴巴更大,叫喊的声音更响亮一些罢了。

    另外克扣粮饷,中饱私囊,在家乡置宅买田,这些事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这位都统制向来感觉良好,其实在其叛乱之时,若齐王有意杀他,率部至捧日军第一军时,不会有多少禁军将士替这个主将拼命。

    徐子威也是感觉良好的一位,月白武袍,腰系障刀,下唇留着精致的小胡子,看起来矫健干练,但这位赵王府的大公子,曾经的期门令从未见他刻苦习武,也不见他与将士谈心,和宿将们讨论行军征战,后勤粮饷,扎营立寨等诸多军务,入得营来,晃荡一圈之后,也就是和刘广泗喝酒罢了。

    这两人倒是彼此相投,在营中摆酒后,彼此吹捧,席间气氛热烈,喝的甚是热闹。

    徐子威也是对刘广泗高抬一格,军都统制并非管军,称不得将军,不过刘广泗这种老行伍,勋,阶都到将军一级,以虚衔而称,刘广泗当然极为高兴。

    “城中谣言越来越过分了。”刘广泗抚了抚灰白色的络腮胡须,眼中有冷厉的光芒,他对徐子威道:“说什么府军六千破海盗三万,又有新传言,说什么小船火攻破海盗三百条战舰,简直荒唐。火攻要这么容易,上一回群盗至漳州时,南洋水师怎么不火攻?现在水师,武官还是那群武官,多了一些南安侯府的人进去,掺沙子控制营伍,老夫行伍三十多年,什么不曾见过,这般掺人进去,只会使士气下跌,还能上涨不成?荒唐流言,偏偏信的人还很多,简直叫人无可奈何!”

    徐子威冷冷一笑,说道:“这事情,事后必定要追查。”

    刘广泗精神一振,说道:“大公子也不信吗?”

    “我当然不信。”

    “赵王殿下不曾表态,营中士气为之一沮。”刘广泗道:“若大公子肯在营中振臂高呼,提振士气,将来也易于控制将士。”

    赵王父子的想法早就是昭然若揭,就是要控制厢军之余,再把福建路的禁军给控制在手中。

    刘广泗既然贪财投效,背弃旧主,当然要投其所好,助赵王一臂之力。

    而刘广泗有更深一层的想法,赵王不可能亲自来营中任职,徐子威曾任期门令,也算是有行伍经历,将来可能奏请任禁军的都统制,资历身份都够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识趣,再过几年刘广泗也要告退了,不如叫徐子威先来任自己的副手,既能讨好赵王父子,又能防着被自己的副手们突然拱下台,可谓一举两得。

    “再过一两天,在下必至营中。”

    徐子威可是没有其父王最基本的一点政治敏感,他坚信关于东藩战事的结果是完全的谣言,同时也对刘广泗的用意心知肚明,若能执掌禁军一军,当然是一件美事,也是有益于他巩固自己赵王世子的地位,当下自是一拍即合。

    “徐子先我知道,傲气十足,我亦承认他有勇力胆气。”徐子威喝了一杯酒,愤愤的道:“不过说到底,他是幸进宵小之辈,冒起越快,倒下去便是越快。我要看,他这一次派人放出谣言,到时候被人戳破,南安侯府和徐子先的形象俱是会一落千丈,到时候,他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广泗闻言大悦,鼓掌道:“世子所言极是,有人不信,我就说,我行伍多年,见的怪事多了。打了败仗,怕人知道虚实,假称打赢的例子,我怕我两个巴掌都不够数。南安侯府未必是被海盗给灭了,但多半还是输了,苦苦支撑,也是想用大胜的假消息,叫咱们敢出去和海盗打。这一点计较,只要真有眼力的,谁能看不出来?”

    “我那堂弟,从小就狡诈,这事未必是做不出来。”

    “可叹城中贵人们,还真以为南安侯府能打赢。”刘广泗愤愤然的道:“咱们禁军都不敢吹这种牛皮,他几千人破几万海盗,还斩了两万多颗首级?这不是开玩笑,那咱们这一伙人算什么,我刘某人,只能算虚屁一个了。”

    刘广泗的嫉妒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四周旁观的禁军诸将,俱是相当明显的看的出来,众人都不以为然,传言中细节丰富,而且海盗确实踪迹不见,东藩那边有明显的变化。但刘广泗就是不肯承认,实在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

    至于徐子威,他倒是真心诚意,因为众将都看的出来,这位赵王府的世子,颇多历练,号称勇武知兵,其实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包罢了。

    “这件事就是杨大府,郑提刑他们弄出来的。”徐子威冷冷的道:“消息一确定,我要请萧巡按使弹劾这两人,大敌当前,坐视谣言惑乱军心民气,自乱阵脚,就算不能将这二人免职,也要请两府好好申斥了们一番才是。”

    事涉民政大员,刘广泗倒是不好直言赞同,但举起杯子,邀徐子威道:“世子杀伐果决,令末将佩服,请饮此杯。”

    两人将杯子举起,凑到唇边将饮之时,突然听到海啸般的欢呼声。

    徐子威和刘广泗都是一阵茫然,刘广泗放下杯子,说道:“查一查是怎么回事!”

    有个帐中都头赶紧跑出去,片刻过后,这个都头光着头跑了回来,显然是帽子都跑掉了,其气喘吁吁的道:“都统制,大公子,南安侯府的露布告捷专使进城来了,百姓在为此欢呼。”

    “啥?”刘广泗瞪眼道:“真有露布使进城来了?”

    “是,露布上盖着南安侯府的大印。”都头一脸兴奋的道:“阵斩两万三千余级,已经在东藩岛上筑成京观,以壮大魏军威。另外,夜袭敌舰,烧毁击沉六十余艘,俘虏四十余艘,海盗主力被灭,舰船被毁近半,剩余舰船,已经在被火攻夜袭当晚就扬帆远去,现在已经走了两天,南安侯府确定海盗退走之后,这才派露布使告捷,此役是我大魏近三十年来对海盗的第一大胜,甚至百年之来,未有对海盗的如此武功……”

    刘广泗看着眼前唾沫横飞,已经顾不得上下礼节,兴奋到癫狂的部下,只觉心头一阵茫然,再看徐子威,其手中酒杯不知何时摔落在桌上,溅了这个贵公子胸口一片酒渍。

    “世道变了,世道变了……”刘广泗半响过后才茫然道:“今日大魏,已经不是我辈老武人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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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献策开府

    与卢文洛的勇壮和胆气,福州百姓的兴奋和愉悦相反,赵王府内则是一片肃杀气息。

    昔日赵王府在入夜后反而是最热闹的时候,赵王一则是天性喜欢热闹,喜宴饮,喜声乐,喜美人,二来是为了拉拢福建路的文官武将和有实力有影响力的生员士绅,甚至包括僧道之流,都可以成为赵王府的座上客。

    到了晚上,特别是起更前后,赵王府是最热闹的时候,客人满堂,丝竹管弦之声不停,酒宴正酣,赵王在小厅见重要的客人,与他们饮酒,看戏,听曲,叫美人进来陪酒侍奉,有时候赵王会步入大厢,享受雷鸣般的问侯声和请安声,与众人齐碰一杯,然后一脸矜持的回到小厅之内。

    一直要到三更之后,客人才会逐渐散去,王府才会慢慢沉静下来。

    而今日此时,往昔上门的客人多半不见踪影,只有那些趁食的无能之辈照例上门,但他们发觉今晚赵王府并没有准备酒宴,府邸内冷清清的,赵王府的那些门客,仆役,清客,个个都象是死了爹娘一样的难看脸色,到这个时候,这些人才领悟出来,南安侯府得胜的消息对赵王府来说无异于噩耗,王府的权势地位不会一下子跌到谷底,但赵王想继续扩充势力,获得人脉,权力,资源,钱财,兵力,根本就是很困难的事了。

    人心就是如此,在此之前赵王有一家独大的趋势,他越是强势,依附的人就是越多。

    而现在南安侯府展现的武功,赵王府根本拍马都追不上,徐子先用几千兵就打败了几万海盗,赵王带着几万厢军,连出城邀战都不敢,强弱之势,实在是太明显了。

    徐子先打赢这一仗之后,崛起之势难以遏止,势必会整军备战,扩大府军数额,如果南安侯府掌握数万兵马,以南安侯的练兵之能和统驭之能,还有战场上创造奇迹的本事,福建路哪一方势力敢说能抵挡住南安侯的奋力一击?

    强弱之势,已经相当明显的倒转了。

    “我们还有机会……”李谷是被半路上折回来的,他抵达港口时,露布使者已经经过,到处是一片欢腾了。

    既然如此,李谷当然没有必要再去东藩,他选择半途折返,卢文洛是铁打般的汉子,几个时辰就奔到了福州府城,李谷却是乘着小轿,入夜前后才被人用绳子缒上城头,赶回到赵王府中。

    来回奔波二百里,李谷脸色青白不定,神色异样,气息都弱了很多,但赵王父子几个屏退左右,只等他回来商议,信重之深无需多言,李谷只能强撑着身体,与赵王父子几人会议。

    然而李谷又有何言可说?

    徐子先兵马之强,这在意料之中,原本这个南安侯就是以军功起家,就算以几千府军破几万海盗,并未超出想象之外,也不会叫人感觉局势有多严重。

    以小船火攻战法,趁夜破海盗舰队主力,击毁击沉多艘海盗大舰,烧毁多艘,俘虏多艘……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此役过后,南洋水师的战舰好几十艘,人员会恢复增长到万人以上,成为大魏最具实力的海上力量,其潜力不在北方的王直之下。

    且不说王直会不会南下和徐子先争锋,就算其南下,是不是在福建起家的徐子先的对手,也是两可之间的事了。

    吕宋二盗是合力前来,其实力远远超过王直,徐子先的南安府军在海上,陆上分别击败吕宋二盗,展露的实力已经令人动容,并且生出绝望无力之感了。

    在座的俱是聪明人,就算自大狂妄的徐子威此时亦是有绝望之感。

    步卒精锐,陆战无敌,而海上再有几十艘巨舰,完全能控制福建路到倭国,吕宋一带的海域,获得更多,更大的利益。

    等南安侯府的所谓团练膨胀到几万人的规模时,不要说福建路按不住此子,就算是朝廷亦无能为力了。

    李谷神色惨淡,语气深沉的道:“殿下,诸位公子,我们应该另寻出路和办法了。以军政两道,正面抗衡,我们只会越来越弱,现在是军政两道的力不如南安侯府,再过半年,一年,殿下的声望,亦会远远不如南安侯了。”

    诸人沉默不语,半响过后,徐子文才试探着道:“若北伐获胜,朝廷声威复振,两府将徐子先从东藩调走,将其调至荆湖剿匪如何,反正他不是军功显赫么,朝廷将他用在可以出力的地方,岂不更妙?”

    徐子威闻言,精神一振,赞道:“说的很是,我赞同此议。”

    赵王面色依旧阴沉,李谷摇头苦笑,说道:“此议也正是我此前向殿下上过的条陈,正面相抗,南安侯府已经掌控东藩,且有私兵,粮饷俱是自给,就算在南安镇断他的团练捐,也不过伤其皮毛,伤不到筋骨了。只有将徐子先调出福建路,若北伐胜,朝廷大胜之余,声威复振之时,料他不敢抗天子和两府之命,只能带少数人离开。咱们再奏请任新的东藩防御使,他不是有侯府官户和私兵么,咱们就东藩多塞些人马过去,就算吃不下来,也给他们捣乱,不使其顺当的赚钱练兵。徐子先离了福建根基,到荆湖去,两府中再设法给他使些绊子,磨他几年,他这种一飞冲天的势头就被按下来了,咱们王府可以好生经营,将福建路彻底掌控住。不过么,现在此议却是不行了。”

    徐子文面色难看,徐子威急道:“为何不行了?”

    李谷苦笑道:“大公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就算朝廷打赢了北伐之役,必定也是伤筋动骨了,如果能以威信做成的事,朝廷不妨做一做。如果威信压不住,朝廷又没有能力去做的事,万一失败了,岂不是自找难堪,天子,两府都不做拿朝廷的威信这么冒险的。徐子先大势已成,不提其步卒各营精锐敢死勇悍难挡,就说水师,朝廷拿什么来压制其水师战舰?若重建水师,没有千万贯不要想这事,也还得几年时间才做的成。到那时,谁知道南安水师又壮大成什么规模了?做不成,或是做不到的事,叫朝廷将千万贯往水里扔,两府不会这么做的。说到底,徐子先是宗室,还是近支血亲,又不会对大魏不利,有他在东南坐镇,不比放着海盗肆虐更好?就算是天子对徐子先还有忌惮提防,但从大势来说,以后天子也不会太压制徐子先了,毕竟官家放眼的是天下,东南有这样的宗室坐镇,对大局来说是好事,也就是说,此后除了咱们自己,两府,官家,都不会帮我们,福建路的文官士绅跟着昌文侯府,早就同南安侯府眉来眼去。以后,也不会是我们的助力。我们只剩下眼前的这一点局面,几个军的禁军,二三十个军的厢军,若徐子先以后财源充足,和咱们比用钱财拉人,只怕以后的局面会更加艰难。”

    徐子威,徐子文都似被冰水浇了一般,两人俱是从外到内一片冰冷,徐子文甚至轻轻颤抖起来,仿佛凉意袭到内脏,令他难以支撑。

    两个贵公子这时才明白,局面原来已经险恶到如此的地步了。

    对徐子威来说,无非是富贵和权力受到威胁,而对徐子文来说,则是他感觉失去了一切。

    回想起来,在雅集上的那个被人嘲讽,轻视,甚至打压的南安侯世子,仿佛就近在眼前,又触不可及,双方的地位,在短短两三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徐子文还是有机会封侯,等他成亲,分府,官家定会给这个亲弟弟封侯,朝臣也不会说什么,毕竟皇子封侯是最低的待遇,徐子文不是皇子,却是正儿八经的皇弟。

    甚至徐子文还有望封公,他的雅集起到了作用,青年宗室中,徐子先当然是天下闻名的第一人了,徐子文也算是颇有知名度的青年宗室,以傅学多才,才智过人,风度翩翩而闻名于世。各路的很多名士,读书人,在赵王府雅集已经停办的前提下还是会有此类人等到赵王府来拜访。

    曾几何时,徐子文和徐子先的地位如云泥之分,两者相差极远。

    而此时,两者的地位还是相差极远,却是反了过来,徐子文已经被徐子先甩出去老远,双方的身份地位,已经不可以相提并论了。

    一个只是稍有文名的王府公子,就算封侯,又岂能与徐子先这样有过万官户,近万私兵,有地盘,百姓,官吏,将士,舰队的实权国侯相比?

    况且徐子先刚立大功,其爵位,官职,实际的权力和声望,都会把徐子文远远的抛在身后。

    不客气的说,两者已经不配相提并论了。

    甚至可以说,赵王的声望,实权,财力,掌握的潜实力和徐子先相比,也是相差甚远了。

    徐子先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直到把掌心掐破,流出血来。他想阻止自己这么想,但他无能为力,就象是他对眼下的局面也无能为力一样。

    “这些情形,本王都知道。”赵王在此之前和另外几个心腹幕僚已经会议过,因为是私下的商谈,赵王令各人畅所欲言,结果都是相当的不乐观,和李谷的判断相差不多。

    赵王打断李谷,颇为烦燥的道:“道理大伙儿都知道,现在本王就想请李先生献计,不知道李先生有没有成算?”

    李谷在回赵王府的路上就明白,自己若无献计,以赵王的心性必定以为自己无用,他牵扯了赵王太多的阴私勾当,很多见不得人的事都和李谷相关。如果赵王府势弱,势必就要小心行事,不将那些不法勾当暴露,李谷担心自己不仅此后不能受到重用,还会有性命之忧。

    这件事他盘算很久,最好的办法就是托词不至,现在一片混乱,赵王府也没有办法派出人马公然拿捕他这个幕僚,若是他心一横,投了东藩或是安抚使司,赵王的乐子就大了。

    但李谷没有做这样的决择,如果这样做了,此前多年的心血便是白废了。赵王对李谷早就有承诺,一旦他在福建路可以真的说话算话了,李谷最少能穿上红袍,对很多解试举人身份的读书人来说,赵王的承诺毫无疑问就是一条终南捷径,原本他们也可以到吏部诠序,可以得到边远州县的佐杂官员,可以先任从九品官职,若有能力,在任上得几次上上考评,则可以一路做到七品,这大抵就是非进士的读书人最好的结果了。

    李谷若有机会成为红袍大员,执掌一府,自是越过了进士及第这最难的一关,可谓是走了一条捷径,他经营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权衡利弊之后,李谷还是咬着牙回到赵王府邸,自然心中是有了成算。

    “殿下,现在北伐未定,一切镇之以静。”李谷道:“现在大势尚在殿下一边,徐子先的声望要变成权势,总还得有两三年的经营。北伐战事三个月到半年内就会有结果,到时候我们再做定计。”

    “胜若何,败又若何?”

    “北伐胜,天子威信远过成宗,文宗,殿下当密信请官家授给亲王开府大权,一旦开府,现下的困局就不是困局了。”

    赵王霍然一惊,两眼紧紧盯着李谷,说道:“自宣宗皇帝之后,本朝就没有重臣宿将获开府大权,更不提宗室了。”

    “殿下可以明言,东南不靖,地方多事,此诚危急之秋。若无重臣开府,则朝廷很难遥制东南,只能坐视东藩,建州这类的势力坐大,对朝廷掌控地方极为不利。时势易转,太祖开国时将地方兵权只留厢军,财权交付三司,地方余留的财权不多。而至今时今世,地方开征杂税极多,渐有财力养兵,若地方官员有不轨之心,极易自立。所以此前朝廷不允开府,自有道理,现在允许宗室开府,乃是根据时世转变而不得不行之举……殿下,天子会被说动的。”

    赵王真的心动了,这一条路,老实说他压根没有想到过。

    开府是本朝立国时有过的权力,其实在南北朝时,大将从普通的帐内督将,到仪同,再到开府,然后才能任刺史,或升大将军,总管一路府军。

    再上去就是柱国,国之重臣,唐时或大唐之前,地方的军政权力是完全下放,因为战事激烈,经常有焦灼一年甚至几年的激战。从长安或晋阳,命令在河南或襄阳等地的将领如何做战,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武将获开府权,自己征集佐吏,配将,自己蓄养武士为亲将,然后自己组建军队,征召良家子和代北骑士入府,征集战马,组成一支有实力征战的军队,这是当时的常态。

    正因如此,当时的天下征战不休,东西南北俱有良将出世,战事的激烈程度,战术战役的水平,远非后世可以想象。

    大魏朝廷以燕京为京师,等若是天子守备边防,这使得北方的统筹防御中心就在京师,也就是在天子和两府手中,给军镇边帅开府之权也就无此必要了。

    而此时时势变化,东南不似开国时和大魏中期时那般太平,动辄有几万人的海盗来袭,赵王要求开府,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以亲王,天子生父开府,造反的可能性当然也是没有,天子那关容易过,两府也说的通。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赵王没有威望,没有军功,没有在军事上说的过去的功绩。

    如果一定要在福建路挑个开府重臣,其实徐子先才是更合适的人选。

    但天子和两府都不可能挑徐子先,最少在目前绝不可能。

    相比之下,赵王通过的可能性大的多,如果赵王获开府权,将获得对福建路法理上的最高统驭权,当然不能和朝廷的律令和两府的直接指令对抗,但在日常的军务,行政,人事等诸多方面,赵王都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若是这般,当然能统合福建路的全力与南安侯府对抗,双方最少是不上不下,甚至还是赵王略占优势的局面。

    赵王沉吟片刻,说道:“这当然是可以试一试,不过,此事不是由我或是官家说了算,得看北伐之役的结果如何。”

    李谷微微点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天子对北伐之事倾注了一切,大半的财力,北方的全部兵力和民力,如果这一仗打赢了,天子就有威望和权力做很多布置,如果不利,或是惨败的结果,天子威信大跌,朝臣怎么可能同意天子的本生父在福建开府?

    所以此议虽然是上上之策,但决定权并不在赵王,甚至不在天子的手中。

    徐子文内心亦燃起希望,小声对徐子威道:“大兄去过永平府,那边的情形如何,北伐胜算能有几成?”

    徐子威此时对自己亦是毫无自信了,当下苦笑答道:“重臣宿将加上禁军精锐全出,光是民夫都有百万人了,这一仗打不赢,大魏就没有机会了。”

    这话说的不得要领,反而是使在座的人俱是心思沉重起来,天子的这一次北伐可谓是经营数年时间,并且一意孤行,等若是将大魏的国运俱是拿出来赌上了。

    在此之前,虽然东胡隔两三年就打进来一次,但守御越来越得法,东胡人其实也有损失,这样僵持下去,双方不过是拼着谁先耗光国力罢了,而天子急欲求治,不愿再被东胡人压制,乃有北伐之议。

    为此,天子不惜罢免权相韩钟,引发京师流血政变的乱局,其后韩钟表态支持有限度的北伐,方有眼下的这局面。

    到如今,朝廷的全部精力俱是用在北伐之上,余事是真的顾不上了,赵王若是此时奏请开府,只会被严词驳斥,就算是私信给天子,也必定会被天子推拒,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先生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出来吧?”

    赵王神色转为和悦,短短时间,李谷能提出象样的办法,虽然暂且还不能实施,但也是证明了此人还是有些本事,当下赵王又对李谷道:“今晚有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必有什么忌讳了。”

    “还有一法,那就是乱中取胜了。”李谷压低声音,肃容道:“福建路不乱,地方官员和驻军将领会慢慢投到东藩那边。唯有变乱,地方越乱,大都督府的权力就越大,直至两府认为,需得有重臣开府,才能保的住东南平安,确保东南财赋重地。这样的话,殿下还是有可能获得开府大权。”

    “我明白了。”赵王点了点头,对李谷道:“福州,兴化军,邵武军,漳州,泉州,汀州,俱无变乱可能,你的意思是和我一样吗?”

    “是的,是的。”李谷急促点头,答说道:“建州王越为控制矿工,有意逼迫关停了不少矿场高炉,现在数万矿工流离失所,不少有心人肯定都盯上建州这边了。只要有江湖豪杰处于其中,我们在暗中稍加点拨资助,这一把火能迅速烧起来,并且向邵武军,衢州,福州这边蔓延过来,殿下集厚兵保福州,他处不问,处处警讯,林斗耀焦头烂额,王越倒行逆施,两府早就知道,一旦事情有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非大王出来收拾残局,难道两府放心把福建路交给徐子先?”

    赵王这一次真的是意动了,固然,放火烧山是开辟新田的好办法,会得到大量的肥田,但稍有不慎,山火蔓延,会把原本想保留的林地也给烧掉。但那又何妨呢?大魏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这些官员,士绅,百姓,将士,都不思报国,不思报效他这个天子的本生父,反而和徐子先那个混帐东西眉来眼去,这些人,就算被群盗杀光,赵王也不会心疼。

    惟一顾忌的便是这一把火,不小心别烧到自己。

    赵王提出疑虑后,李谷笑道:“据在下所见,群盗肆虐主要还是禁军忙着在北方讨伐东胡,以刘安儿等大盗为例,他们横行之处都是禁军布防空虚之所,河南河东关中,俱是禁军驻守薄弱之所。这些群盗,曾经啸聚至二十余万人,乍听之下甚是骇人。也就是三四年前,朝廷派李友德率骑兵征剿,官兵五千多骑,群盗二十余万,禁军骑兵据高坡自上而下冲击,群盗当者辟易,无有能挡者,从晨至暮,被杀者过万人,余者星散,诸多盗首都伏首被诛,只有少量盗首趁乱逃走,西北流寇自此役过后一蹶不振,到去年才逐渐又恢复到数万人的规模,无非就是借朝廷集厚兵于北方的空档,在河南荆北一带流窜,若朝廷腾出手来,剿灭他们是很容易的事。流寇没有甲胄,兵器不精,没有战兵,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这话说的也是事实,农民起义除非是有大量的职业军人加入,或是有权贵野心家入股,比如隋末时,首先起义的农民根本翻不出几朵浪花,一直到杨行感,李密等权贵加入其中,带进去大量的职业军人和世代将门出身的将领,其战斗力才够资格与官兵一战。不光是将领,还有组织,效率,后勤,政治,另外就是甲胄,兵器,粮饷的支撑,缺乏这些,农民起义人数再多,无非就是贵人们送人头军功罢了。汉之绿林军,赤眉军,黄巾军,皆是如此。或者是大一统的王朝真的走到末世,农民军能借着空隙流动,虽然屡战屡败,但获得一定基数的老兵,战马,甲胄和兵器,然后会越战越强,最终获得胜利。

    唐末之黄巢入长安,就是如此,但其还是被蜂拥而至的藩镇强兵击败,其部下朱温等人,也是成为藩镇后逐渐壮大,直到灭唐建立新朝乃止。

    徐子威亦道:“流寇不足惧,福建路的五个军的禁军,足以荡平十万流寇。”

    赵王思忖良久,终对李谷道:“此事交托给先生,暗中先联络江湖中人,给他们一些资助。但不要急,亦不要多,先看看再说。”

    李谷知道赵王的想法,几个月内北伐会有结果,如果是天子能有足够的威望使赵王开府福建,那么就不必放火烧山,以防引火烧身。现在布局,乱中取胜是一步闲棋,不能当正路来走,至于近期……

    赵王颓然道:“只能叫徐子先得意于一时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变化之道

    卢文洛在福州,泉州,兴化军,建州各处巡行,一共才用了五天不到的时间。

    林斗耀亲自接见了他,礼数极高,放炮开中门,虽然是接的露布使,一路的安抚使用这样的礼节迎接一个团练小兵,实在还是太罕见了些。

    卢文洛却是淡定的很。

    要是在两年多前,一路安抚使亲自接见,令卢文洛免礼,携手进入官衙,卢文洛怕是能吓的昏厥过去,此后终生都不会忘掉这样的场景。

    而在此时此刻,无非就是略感激动,并且为自己是南安府军的一份子而深感自豪。

    当然,更是为君侯骄傲。

    因为卢文洛心中相当明白,眼下的所有的礼遇,所有的一切,均是因为南安侯府堂堂正正的击败了几万海盗,毁掉了他们的舰队,俘虏了大量的舰船。

    南安侯府的力量已经凌驾和碾压在福建路的大小势力之上,这才是露布使被用超高的礼节迎接的根本原因所在。

    从泉州滴水不漏的出来,然后至兴化军,接着回福州港口上船,这时候海面上的船只已经相当的多了,很多避难的商船继续他们的行程,福船的硬帆,波斯船也就是天方船的软帆都张开着,海面平静,夏天时是台风多发的时节,但近来并没有大风,所以商船们都赶紧扬帆启航,希望能把此前避难时耽搁的时间给赶回来。

    渔民们的小船就更多了,他们的船多半是一帆一橹,也可能配桨,这些小船多半在近海的几里地方打渔,也有小船往几十里外走,甚至一直到澎湖一带,那里的鱼群更多,更易打。

    这个时代虽然鱼业资源丰富,但近海地方的渔民也多,竟争颇为激烈,另外捕鱼的手段和办法当然也远不及后世,那种雷达一开,拖网一放等着收获的好事,在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

    渔民们要判断,观察,然后下网,有时候收获颇丰,有时候则是一无所获。

    卢文洛在岸边找了一艘单桅独帆的小渔船,上有五六个渔民,他给了五贯钱,叫这些人将他送到东藩。

    船老大却是坚拒这个丰厚的价格,只愿收三贯便满意了,这些渔民自是认得这位露布使,对卢文洛充满敬畏。

    “实话实说。”船老大道:“若不是多日不能捕鱼,家中没米要揭不开锅,我等一文钱都不当收。将爷们在东藩杀了两万多海盗,平靖了我福建路海面,各人才能继续行商,捕鱼,这是何等恩德,我等岂能不感念?若不知感恩,还是个人么?只是实在没得办法,收三贯钱,够多等撑个把月,能将鱼捕上来变卖换钱,就已经足够了。”

    卢文洛也是没法,他这一路上遭遇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饭馆不收钱,酒楼亦不收钱,买了一些小物事回东藩,亦是不收。

    他绕道从南安镇外的家中经过,整村都是轰动了,千把人在道路两边欢呼长揖,为这个卢家村出去的露布使欢呼,当场便有几百壮丁表示要随卢文洛回东藩从军,父老们亦是恳请,卢文洛的光彩,使无数贫民家庭都动心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卢文洛不过也是个普通的庄户人,可是现在他的英武之姿,还有持露布经行时的威仪,足以令这些普通人敬畏叹服了。

    更多的家庭表示愿迁至东藩,经过这一次的战事,东藩给人的安全感犹在福州之上,有那么强悍的军队和舰队驻守,原本人们就相当动心,想去东藩给南安侯当官户,开恳足够多的良田土地,福建人不怕出海,不怕闯荡,不惧离乡,现在东藩已经足够吸引人,会有大批的贫民家庭愿意离开,而地方官府也不会出面阻拦,就连卢文洛这种纯粹的武夫都感觉到了,东藩将会迎来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

    沿途经行之所,卢文洛感受至深,什么是军人的荣誉,什么是光荣,他所经历的一切便是了。

    因为被人拥戴,信任,甚至感受了诸多小娘子大姑娘的爱慕眼神,卢文洛连酒馆都去的少了,一则怕饮酒误了公事,二来就是害怕有损东藩将士的形象,至于赌坊,卢文洛路过的时候心痛的厉害,原本他想借着这次公事,偷偷赌上几把过过瘾,但他能想象出来那种场景,当他在赌坊拴马后,一群赌徒冲他欢呼,然后免费送他筹码,众人会争着故意输给他,这种赌钱法,还不如不赌。

    现在,在摇摇晃晃的渔船上,卢文洛又感受到了这种深刻的变化,他呆了半响,满是长毛的脸上有一种神思不属的神色,半响过后,他才对船老大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一切均是南安侯的功绩。”

    “当然,当然!”船上的所有人均道:“现在福建路,谁不知道南安侯乃天降星宿,护佑我福建路平安!”

    ……

    卢文洛的小船从早晨出发,下午太阳高悬时就已经至花溪岸边。

    港口一切如旧,原本的长垒被填平了,几天时间,仿佛此前的长垒,拒马,鹿角,箭楼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还是长长的堤岸,灯塔,栈桥,仓库,砖石制成的建筑一切如旧,但在靠岸的时候,明显还是能看到一些箭孔和投枪插在建筑物上,还没有来的及取下来。

    此外战事的遗迹就是海上的残骸,已经有桨船在拖拽那些漂浮着的沉船,将沉船拖到北边的造船场,这些船上的索具,铁器,帆,还有木材都可以取用,整船修复代价太大,并不值得,但如果有一些破损不是太严重的沉船,倒是可以给修船厂里的匠人们拿来练练手。

    大量的采珠人的小船还活跃着,在岸边的砖石堤岸上堆着不少物品,有很多官员模样的正站在岸边,看来是在清点捞上来的物品。

    采珠人们的水性相当出色,就算是福建本地人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人,他们站在船头,毫不犹豫的跃入海中,如大鱼一般的在水底游弋,然后可以逐渐潜入深水之中。

    普通人是沉不下去的,除非在自己脚脖子上拾上铁锚或巨石。

    卢文洛瞪眼看着这些采珠人,这些人时不时的跃下和浮上来,有人手中举着物品,多半的人已经是两手空空。

    这里已经打捞了三天了,估计能捞上来的已经全捞上来了,有不少采珠人在水底游来游去,帮助桨船把沉船绑好,拖离海面,他们的活计已经不多了。

    所有采珠人的脸上并没有要做完活计的沮丧和不安,他们兴高采烈,相当活跃。卢文洛知道,君侯已经承诺把这些人招募为水手,或是上岸屯田,或是在东藩做任何事,待遇肯定不及采珠利润丰厚,但也不必承担随时在水底溺亡的风险,也不会早逝,东藩的生活这些采珠人已经亲眼看到,他们当然相当高兴。

    东藩缺人手,便是渔民都很缺,如果这些人全部驾着小船在南安溪下游或花溪这里捕鱼,对岛上的肉食来源也会是一种补充。

    甚至放羊,牧牛,放鸭子,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小船没有到栈桥,直接停靠在岸边,卢文洛付了钱,一手持露布长杆,直接从船头跳上石基的码头。

    所有人都看到了露布使,正好徐子先就在码头,众人将卢文洛引到徐子先身前。

    “见过君侯。”

    “免礼罢。”徐子先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他的心情很好,脸上满是笑容,四周的人差不多也是一样的表情,众人都是一脸的轻松和惬意。

    在码头上堆放着从海水里捞出来的东西,一些来自海外的古董器物,不怎么吸引人的注意,可能会有一些大魏收集海外珍品的藏家会对此有兴趣,这些古董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孔和有些头疼,不知道该如何入帐。

    此外就是铜器,甲胄,兵器,这些物资,特别是那些坚固的扎甲相当受欢迎。

    扎甲和锁甲被摆放整齐,清点后已经有人在擦干牛筋上的海水,待晒干后再抹油,收入武库中等待分发到各营将士手中。

    南安府军严重缺乏甲胄,这一次与海盗激战,如果在战前就装备这几百具扎甲和锁甲,将士们的伤亡率要降低很多。

    由于可见的将来南安侯府的收入会增加很多,徐子先已经决定给每个将士装备更好的鳞甲,扎甲是很不错,锻打穿束都相对容易,但空隙大,重量与鳞甲一样,防护能力就远不及鳞甲了。

    每个将士穿戴铁甲,头戴兜鍪,顿项,护臂,护心,护胫,加上网靴,铁手套,这是最标准的重步兵的装束。

    每个刀牌手和长?手都会这样具甲,而骑兵将会以胸甲为主,加强防护的同时尽量轻装。

    弓手和弩手则以扎甲和锁甲为主,他们一般不上阵肉搏,无需穿太厚重的甲胄,影响开弓射箭的动作。

    成堆的甲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至于满地的绸缎,金银,首饰,铜钱,反而没有太多人注意。

    这些东西当然是入南安府库,然后发成军饷,制成甲胄,弓,弩,制成舰船,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南安侯府已经尽可能的做到了公平,将士们都知道为南安侯效力,土地,官户,舰队,甚至每个百姓,官吏,将士,理论上都属于南安侯府。

    所有人开垦的土地,侯府并未算做是公田,但从朝廷律法上来说,他们的土地收益其实也是南安侯府的一部份。

    而从将士到官吏,再到百姓,所有人都知道,君侯会把所有的金银铜钱换成岛上需要的物资,更多的耕牛,挽马,羊,鸡,猪,各种工具,农具,聘请更多的工匠,建造更多的房舍。

    君侯的住处还是未来岳父帮着修建,他自己可是舍不得花钱修那么富丽堂皇的宅邸。

    在岛上,所有人都知道南安侯会把每一文钱都用在该用的地方,君候自己虽不是粗衣陋食,但亦从不挥霍浪费。

    福州府城的大豪商,大贵族们的奢靡生活,绝不会出现在此时的东藩。

    东藩岛上这种上下齐心的局面,当然是和徐子先的倡导息息相关,由上自下的俭仆和质朴,官吏的奉公高效,将士们的敢死善战,百姓们的吃苦耐劳,当然是和整体倡导的风气有关,这也是团体初创时,最好的局面。

    徐子先对卢文洛笑问道:“林安抚使说什么要紧话没有?”

    “帅臣啥都没说。”卢文洛想了想,说道:“云山雾罩的,俺现在一句实诚话也没想出来。”

    徐子先望着身边的人,李仪,孔和,傅谦,方少群,还有陈佐才,秦东阳等人,各人脸上都是露出笑容。

    昨天晚上,在侯府别院徐子先召开了军政会议,当然是讨论此后福建路的局面。

    众人意见不一,李仪和孔和等人,包括军方的秦东阳都是持重派,认为还是应该继续在东藩发展,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慢慢观察大魏这边的局面,然后择机进入福建路,夯实了根基再谋发展。

    有些人,比如方少群,还有陈道坚,军方的刘益等人,主要以少年牙将出身的青年将领为主,则认为机不可失,现在南安侯府在福建路的声望简直是如日中天,如果利用昌文侯府打开局面,抓到某个府,比如漳州,在那里南安侯府的根基会更牢固,抢到地盘,任用自己的厢军将领,淘汰旧厢军,将府军带到漳州,彻底控制住漳州的局面。

    任用亲附南安侯府的官吏,掌控地方财源,将漳州的人力移至东藩,减轻地方压力,减少多如牛毛的杂役赋税,整个漳州在半年内就会完全落入南安侯府的掌控之中。

    如果林斗耀配合,那双方可以合作,如果林斗耀不欲配合,则可以先利用此次战事,在京师多收买御史,集中火力弹劾林斗耀,特别是南安侯府牵头,把这一次的地方军功从林斗耀身上剥离出来,再加以弹劾,会使这个安抚使难安于位,很快就得去职。

    一旦换了新的安抚使,朝廷就会发觉新安抚使想控制地方更难,会面对更多的麻烦和责难,然后只得再换一个。

    从漳州到兴化军,再到汀州,邵武军,很可能在几年之内,南安侯府就能彻底掌握福州城外的所有州府。

    那时候就算赵王和安抚使能控制住福州,又有何意义?

    福建路几十个州县,有百万以上的海外移民,诸多富可敌国的大商家,泉州港口内随时有几百上千艘海船,每年向朝廷提供千万贯的赋税。

    这样的地方被纳入掌握之中,也就是说南安侯府在乱世中不仅有自保之力,亦有进取争霸之力了。

    当然,后面的想法并没有人会说出口,人们都看的出来朝廷在未来会陷入更多的麻烦,很有可能进入乱世,但现在只有一些端倪,还不能确定,并不能拿来当凭据。

    不过,对林斗耀的判断倒是没错,这个老官僚遇到眼下的这种局面,已经陷入了无所适从的混乱之中。

    林斗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下一步的麻烦,或者说是没有定论,对南安侯府派出去的人,当然只能含糊其词,根本不会有真正的表态。

    有的时候,一两句话,或是一封信,就能解决很多问题和麻烦了。

    “福州城里怎么样?”

    “杨大府,郑提刑使都接见了属下。”卢文洛颇为高兴的道:“城中百姓异常欢腾,都盛赞君侯,大府,提刑,也是一样,都夸说君侯是福建路的定海神针。”

    “这两位大人对我也算有知遇之恩了。”

    郑里奇其实是因为齐王的关系才和徐子先逐渐走近,开始时还是提携,后来是并存,现在已经有依附的意思了。

    至于杨世伟,这个福州大府当然不会依附,他只凭公心来做事,而且身体老迈,很显然也做不了太久了。

    “赵王见你没有?”

    “没有,大都督府根本无人出面。”卢文洛道:“俺还想讥刺他们几句,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徐子先冷笑一声,对众人道:“若是我那王叔能见一见露布使,我还算是能高看他一眼,能赢也能输,方算得好汉子。”

    旁人未作声,只有方少群轻笑一声,说道:“也算是父子相承。”

    这就是讥刺天子也是一样的脾气,急燥而脸薄,不担担子,有功就抢,有过则诿过于下,赵王这父子二人,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建州情形如何?”

    “更坏了。”卢文洛沉声道:“从南安,水口,谷口,一路过去,经过县城到府城,一路饥民流民很多,矿工流离失所,到处都是成群结队无所事事的人,团练又活过来了,到处设卡子,等若明抢。矿山停了,各处的工厂也停了,商行歇业,掌柜和伙计无所事事。建州一年前还不是这样,一年不到的时间,已经成了人间鬼蜮。”

    孔和家族原本就是建州迁到水口,闻言愤愤的道:“王越到底要做什么,他这么胡乱闹下去,对他有什么好处?”

    徐子先道:“地方富裕,四方安靖,还有地方主政官员什么事?地方残败,四处生事,王越才有机会把军政大权抓在手中。他抓的权越多,获得的好处当然越大。至于将建州搞的疲敝不堪,反正是继任者的事……这是朝廷的麻烦,和他有什么关系?”

    李仪点头叹道:“本朝近三四十年来对文官太宽纵了,太祖到仁宗之前,可没有什么罪不上大夫的规矩,不论文武,有失职,贪墨,舞弊,疲敝不称职等罪名,俱可弹劾,任用私亲,地方上有文教不伦大案,或是盗案等,官员俱要被弹劾,坐罪。而仁宗后,对武将尚追罪,对文官一般的罪名都宽纵了事,不称职,疲病,俱不管不问,就算贪脏,盗案,最多流放了事。这样一来,官员俱不畏国法,仁宗倒是博了一个仁字,对本朝吏治,却不是好事。到文宗后,成宗荒嬉,文恬武嬉,吏治更不成话。王越为官,前二十年尚且清廉自守,到现在成这般模样,还不是看准了国法不会拿他怎样。就算逼到建州全境俱反,朝廷最多革他的职,捞的钱又不会抄没,也不会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回家照样赐给宫观使职,或是保留勋,阶,照样是士绅,这就是王越的底气所在。”

    傅谦有些纳闷的道:“本朝吏治原本还不错,为甚这三十年每况愈下?”

    众人此时俱是将目光转向方少群,这已经成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此人在南安侯府的时间越久,众人也是越服气此人的智计本领,特别是其家学源远流长,底子深厚,一些律条,典故,故事,俱是信手捻来。

    “这其实和东胡入寇有关。”方少群微微一笑,说道:“诸君看本朝文宗以来实录,发觉天子对各路官员越来越宽纵,几成故事。原因则是简单,自仁宗后,本朝赋税越收越少,若地方官员不卖力收取赋税,多加杂役杂赋,几乎无法维持每年一亿贯的赋额,为此,朝廷只能宽纵地方……”

    徐子先点了点头,方少群的见解和他的看法类似,大体上,朝廷是借着对文官的宽纵来赎买人心,使官员效力,在上缴朝廷的同时,各地方官员也能借机捞取好处。

    清官获得政声,更容易升迁,一般的官员则获得灰色收入,也就是大家认可的可以捞取的好处。

    贪官会弄的声名狼藉,官位不长,但也不会被追究,这就是朝廷的办法。

    本朝和前唐制度不同,但也有类似之处,就是地方节留存余不多,财权被收归中枢所有,这使得地方官员没有动力在地方征缴赋税,在文宗之前,很多地方的欠税达到三成或四成,一般来说征缴到七成就被视为合格了。

    文宗前后,赋税下滑异常严重,相较一亿六千万贯的高水准下降极多,主要原因一则是权贵避税较大魏早期要严重的多,二来就是这几十年来灾害严重,除了天灾外,东胡入侵的危害,海盗的兴起,对工商贸易和农耕的破坏都相当的严重。

    若不是对官员贪污不法的宽纵,等于是给官吏分红的手段来维持,怕是大魏的赋税额度早就降到一亿贯以下了。

    “这不是饮鸩止渴吗?”孔和愤然道:“怪不得这几十年百姓越来越困苦,朝廷不思从体制上着手,而是用这种办法使官员卖力,让他们鱼肉百姓,简直是混帐之至。”

    “律令体制改起来千难万难,哪有这种潜规则来的容易和见效?”徐子先苦笑道:“这个事我早就想通了,一时不敢说出来,就是怕玄平你受不了。”

    孔和道:“现下我明白了,此前贪官不多,不是自律,是官员尚有上进之心,想获得更高的官位和留名青史,现在大魏越发象王朝末世,王越这样的官员就会越来越多。既然大魏快不行了,管新主是谁,先替家人捞足了好处再说,君侯,我说的对吗?”

    徐子先苦笑点头,孔和原本就是聪明人,此前没有点透的事,稍一点拨,孔和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当然,这么大的国策,不可能完全按徐子先和方少群所说的那样执行,但此事多半就是几十年前的天子和重臣密议,并且逐渐实施。

    效果也是不错,天下骚然,战乱,海盗,流寇,天灾,诸多不利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还是能岁入过亿贯钱,这就说明地方上的官员,确实是在用心催缴各种赋税。

    至于其加了多少杂税,多少官员和吏员中饱私囊,这个数字已经难以统算了。

    在如此沉重的税赋之下,可谓“衰世掊克之法,略以尽行,剥肤摧体,无所不至,膏血无余。”

    这便是大魏工商海贸发达,但民间越来越穷困,而中枢也并不富足的原因所在。当时的决策可能是权宜之计,现在却是已经积重难返了。

    “愿君侯能早执福建路的大权。”孔和原本是稳进派的,此时也是忍不住肃容道:“君侯早一天掌权,福建路的吏治就能早日厘清。”

    “也没有孔玄平你想的那么容易。”徐子先对众人道:“此时时机未至,且岛上多事,诸君莫急,我们姑且待之。”

    这便是徐子先明确表态了,众人不管急进还是稳进,却无人出声再抗辩,方少群喉节动了两下,毕竟还是忍住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杀人诛心

    徐子先又转向卢文洛,笑道:“怎么样,见到王越那厮了么?”

    王越是殿中侍御史,知建州事,到底红袍大员,徐子先提到这样官员时,一般都以敬称。但提起王越,委实叫他敬不起来。

    “没见着。”卢文洛道:“进建州后委实叫人气愤,四周全是他们总团团练的人,还有驻守城守营的厢军,几百人跟着,一路上驱散百姓,不准拥挤,不准欢呼。至府衙,同知吕大人出来见了俺,听了俺的话之后,接连摆手,叫俺快些出城,去邵武军报捷,俺知道他是好意思,便退出来了,没有在府衙生事。”

    原本卢文洛是打算在建州府衙闹一通事,出口恶气,不过看到吕问贤的紧张神色,还是果断退了出来。

    “吕同知是对的。”徐子先笑骂道:“他是国朝的地方重臣,你真的敢闹事,杀一个没品阶的露布使,无非是恶了我,朝廷律法又没错。建州已经和咱们撕破脸皮,多杀你一个又能怎样,看来王越当时就在等你无礼,然后下令将你擒杀。”

    卢文洛也是一阵后怕,说道:“还是得多谢吕同知。”

    徐子先轻轻点头,叫这个露布使下去休息,自行归队。

    吕问贤原本在岐州任知州,岐州是府管的下等州,在后世应该叫县级市,岐州盗被剿灭后,岐州的地位直线下降,吕问贤接受了徐子先的建议,到大府任同知。

    不过吕问贤虽有功绩,朝中无人就是一大硬伤,吏部会推之后,居然将吕问贤放在了建州任同知。

    朝命一下,吕问贤也是傻眼,可惜除非是辞官不做,从此绝迹仕途,否则的话,吏部的委状一下,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此人在建州一定相当憋气,王越资格高,品秩高,能将吕问贤这个同知压的死死的,此次算是对南安侯府公然卖了个好,徐子先估计,吕问贤很快会有书信跟着过来。

    “今日几乎没有捞上来什么东西。”傅谦对徐子先道:“明后日再打捞可修补的沉船,拖走不能修补的毁弃,这一片海域大约也就清理出来了。”

    “嗯,”徐子先点点头,转头对陈佐才道:“捞上来的物品,点算过没有?”

    “金一万余两,银不到四万两,铜钱五六十万贯。”陈佐才脸上隐隐有兴奋之色,不过很显然,他和四周的人群也就是微感兴奋,已经不能和在岐州时起出陈于泰的宝藏时相提并论了。

    可以说东藩的第一桶金,起家的本钱是来自陈于泰十来年的积累,除了舰船外,一百五六十万贯的金银铜钱和物品成就了南安侯府对东藩的开发大计。

    而这一次的金银铜钱加物品也有一百五六十万贯,这当然是一笔巨款,但众人也就是稍感兴奋,看着成堆的铜钱,铜器,金银,眼里都有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

    东藩的盐每个月均有几十万贯的收入,几乎是白捡的。加上南安镇的收入,海贸每个月也有超过十万贯的收益,棉田收获在即,也是百万贯起步的利润,豆类足有过百万亩,仍然是百万以上的收益。

    加上种植中的甘蔗,茶园,桑,水力纺织,水力榨油,还有铁矿煤矿,高炉炼铁,铁器和棉布,茶叶,糖,都会是主打产品,东藩的未来大有可期,这一百多万贯也就真的是一堆死钱罢了。

    要说这一次战事收获最大,当然还是那四十七艘战舰,加起来便是好几百万贯的钱,钱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节省了造舰的流程和时间,更多的水师将士,包括现役的和将要招募的,都会直接登舰,早早开始训练,南安水师将会在更快的时间内飞速成长起来。

    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孔和当然是最高兴的一个,近来为了对海盗的战事,盐场和所有的工厂还有农田都停了,几万民壮被征调使用,钱粮如流水般流淌了出去,而府军将士死伤颇为惨重,抚恤也需要大笔钱财。

    恢复生产,抚恤死伤将士,奖励有功的将士和民壮,这些都是需要大量钱财。

    原本孔和还有些捉襟见肘,此时当然是不必有任何的担心了。

    “下官会尽快移交给户房。”陈佐才对孔和的难处颇为理解,当下对孔和一抱拳,笑着道:“我知道孔兄一定等急了。”

    孔和瞪眼道:“这么钱堆在地上,看到吃不到,早就快急死我了。”

    众人皆是大笑起来。

    徐子先笑了一气,对秦东阳道:“和吴畏三说,叫他回南安,主持对南安水口谷口,特别是建州矿工的招募。”

    秦东阳点了点头,笑着道:“说起矿工,有个叫蔡佑的带着几十号汉子,还有他们的家眷,自己雇船赶了过来,说是宁给好汉牵马,不给赖汉子当祖宗。建州他们是呆不住了,也不想回荆湖衢州等地的原籍当田舍翁,想到咱们这里当兵吃粮。我看他们都是正经矿工,一个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就先叫军训司那边接手了。”

    徐子先点了点头,说道:“此前都是咱们张榜招人,多半是南安附近的官户,百姓。矿工从来一个未招募过,王越在建州胡搞,算是帮了咱们的大忙,建州现在是火药桶,搞不好哪一天便会出事,招募之事,不要等年底了,趁着现在手头越来越宽松,赶紧将预计的营伍给招募齐,多用建州矿工!”

    建州矿工来源甚广,除了建州本地人外,衢州人,明州人,还有潭州人,长沙人,甚至有广南西路的人,广南东路的人,比如韶关人,十几万矿工,来源于附近诸路的几十个州府县,对南安侯府的府军构成,将会是一次较大的冲击。

    徐子先也希望从矿工中提拔出一批有用的将领,冲淡府军将领福建路籍贯过于浓厚的现状。

    秦东阳闻言大喜,军方的大佬当然希望军队能快速撤充实力。当下他对徐子先道:“按原本的计划,咱们是打算在年底再募二十营兵,现在要请君侯示下,是不是按原本的计划来做?”

    “先募四十营。”徐子先断然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银财凑手,五六十营亦可。”

    秦东阳大喜抱拳,南安侯府现在是水师四个营,骑兵一个营,步兵十二营,一共才十七个营的府军。这一下等于扩充了好几倍,而以建州矿工的素质,身体,还有组织,稍加训练,几个月后就是一支强军。

    若能募集六十营,加上原本的兵马,南安侯府控制的军队近八十个营,四万余人。这可不是四万厢军,如果甲胄兵器也跟的上,这将是海上,陆上,在福建路俱是无敌的存在,足够碾压福建路现有的十万厢军和一万多人的禁军了。

    四周的文官们俱是微微点头,他们的利益可能会因为军队的极剧扩大而受损,但众人心里都是相当明白,此后乱世一至,哪一方势力掌握的武力越强,其才能执掌真正的权力。在南安侯府,文和武的利益相同,彼此相连,自是没有必要压制武将扩大军队。

    徐子先倒是和秦东阳一样的兴奋,四万军队,有一万人配给水师,多用闽人,而最少三万人补充到步兵营和骑营,骑营可以扩大到三到四个营,组成一个骑兵军。然后步兵可以扩大到五营为一军,每一军都有在福建路各州府单独做战的能力。

    短期内将领还是用原本的将领,把矿工打散编入各营,并不独立成营,与原本的将士混编。这些矿工来自附近各路,应该听的懂闽人的方言,彼此沟通交流不会有困难。接下来是各自接受,可能会有些纷争波折,但应该强行将这事做下来。

    如果到年底前,财政状态良性,徐子先会再于建州招募四十营左右,将军队扩充到六万人的规模。

    这并不是他太操切急迫,大量的离散矿工是宝贝,有一些矿工可能并不愿当兵吃粮,这也很好,东藩的高炉很快也会需要大量的人手,正好趁机将建州矿工给吃下来。

    大量的矿工,包括建州的普通百姓可以加入南安府军之中,这会使南安府军的实力急剧增长,如果在外人看来,徐子先把一年几百万贯投到军队和舰船上实在太蠢,除非他有造反的异志,但凭着几万南安府军,面对北方几十万精锐禁军,又岂有胜算?

    旁人不知,徐子先自己心中却是明白,数年之后,当东胡铁骑南下之时,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这才是至关重要,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

    ……

    傍晚时分,从棉田各处巡行的陈正志返回码头,看到成堆的金银铜钱后,这个昌文侯府的世子也没有太多惊艳的表情,只是略微调侃了几句。

    陈笃敬掏了不少私房钱用在东藩,但留给儿子的家资最少还是有二三百万贯,加上未来的昌文侯的身份,陈正志当然不会对一堆海盗遗留下来的钱财动心。

    倒是陈正志对徐子先善待采珠人的做法大加赞赏,并且吐槽道:“仁宗皇帝挂个仁字,还有若干故事,比如养猪人敲登闻鼓的故事,叫人以为天子真的在意田舍翁的一头猪。其实不过是搏名罢了。仁宗时,诏令我福建加贡珍珠,诏使至福建路,斥责地方官员办事不力,数日内征集三千多采珠人下海采珠,当时可是初冬,海水冰冷。几天时间采集够了贡珠,给仁宗皇帝的嫔妃们享用,天子当然高兴了,他却不顾我福建采珠人死了六百多,不过几天时间而已。要是真的仁,能干出这等事来?”

    “这便是皇帝。”徐子先笑了笑,说道:“所谓仁不过是以上对下,是怜悯,是为了自家名声,皇帝视天下为自己私产,当他视所得大过名声时,所谓仁字当然便是可以放在一边,先不加理会。再说,仁宗之仁并非对细民百姓,而是对士大夫罢了。”

    “嗯,明达所言甚是。”陈正志哈哈一笑,说道:“这种哄人的玩意,我童生启蒙时,那老学究怕是一辈子也没的参透,提起仁宗来,仍然是满口赞颂。”

    “杀人诛心,文人的笔有时候比刀子还可怕。”

    “明达你将来名声应该是不差……”陈正志笑道:“过一阵子,大中小学堂都开学,这可是本朝,不,华夏有史以来的盛事了。若非天子和两府都是焦头烂额,怕是要宣谕天下,广为告之,宣扬之后就成了天子和两府的德政了。”

    “仍然可算上一笔。”徐子先笑道:“不过过犹不及,别叫人家把我往王莽身上靠才是。”

    王莽篡汉时已经名闻天下,以仁,德,孝闻名,就算如此,其还是大兴太学,西汉末的太学生有好几万人,俱是朝廷资助学业,这是王莽要拉拢士人为其张目。事实上也是很成功,新朝顺立成立,若不是王莽弄那些莫名其妙的复古把自己玩死,新朝代汉就成功了。

    陈正志知道徐子先不是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当下便正色道:“明达放心,福建路若有人敢传这种无耻妄言,我们昌文侯府便是第一个不放过他。”

    徐子先点头一笑,也不在继续这个话题。

    树大招风,古人诚不欺我。自大胜海盗后,南安侯府和徐子先本人在福建路的威望当然是达到了新的高度,万民拥戴的同时,自然也会有人眼红,嫉恨,于是编造种种传闻,流言,试图来中伤。

    这很正常,此类小人历朝历代,甚至几百年后都不缺。

    只要有手段治他们就行。

    叫府军去捕人肯定不成,但可以用昌文侯府的文官和士绅脉落,训斥,警告,实在不行,军情司去恐吓或刺杀便是了。

    流言不可惧,可惧的是人人都愿相信,徐子先现在太眩目,太耀眼,如果有类似的流言传扬开来,人们可以知道那是流言,但多半的人还是会选择相信,因为就算徐子先没有反意,他也有了造反自立的资格和本钱。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现在东藩和南安侯府其实也就是刚刚起步,还远没有到能容忍此类流言的时候。

    “我要趁天黑前赶回去。”陈正志道:“我看了几千亩棉田,对父亲和叔父辈们交代的过去了。可以确定,大半的棉田都能高产,明达,趁着大胜之余,士气正旺,赶紧收割吧。要是这几天突然来场台风,那乐子就大了。”

    徐子先很沉稳的点头,说道:“棉,豆,一起收获,昼夜不停,明天便开始。”

    “好魄力。”陈正志翘了下大拇指,笑道:“我那妹子在明达你重病时亦是矢志不移,家族中有试探的,叫她骂走了好几个。明达,你可以放心矣。”

    徐子先面露感动之色,眼中也有复杂的神采。

    和陈文?前世今生的纠缠,今生看来终于会有一个较为完美的结果了。

    “我亦放心了。”陈正志开玩笑道:“在岛上转悠了两天,总算知道为什么九叔对你赞不绝口,南安侯府将来是不是富可敌国不敢说,最少蒲寿高之流是远远比不上了。”

    “蒲寿高还安静吗?”

    “消停的多了。”陈正志叹道:“这两年来,蒲寿高从福建路炙手可热的大豪商,变成蛰伏在府中等闲不见人的普通富商,这可是拜明达你所赐。打跨了蒲家,赶跑了制置使,剿了陈于泰,压的赵王和林斗耀喘不过气来。要是数年前有人说明达你能到如今的地步,我可能会狂笑半天,然后将那人当疯子一样给赶出去……”

    徐子先也是微笑,待陈正志说完后才道:“当年我们在岐州时,我也不喜欢大兄你啊,一身纨绔气息,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初还是浅薄了。”

    两人相视而笑,陈正志喃喃道:“再过两年,不知道是何情形?”

    徐子先微笑道:“不会如你想的那么好,但也不会更糟。”

    ……

    晚间天黑之后,徐子先方在林绍宗等人的护卫下折返回别院。

    秀娘,小妹等人早就在府门前等候了,待看到徐子先从战马上跃下来之后,两个女子和家下仆役们才迎上来。

    “冰了甜米酒,”进了内宅,秀娘笑道:“干煎海鱼,蟹冻,鱼丸,姜母鸭,还有用海蛎子,鸡蛋摊的面饼。”

    “很好,大好。”徐子先笑道:“都是我爱吃的。”

    小妹抿嘴笑道:“大兄我记得你小时很挑食,现在倒是真的百物不忌,就没有见你有什么东西不下口的,要不是你一直在我身边,我都疑是换了个人。”

    “也许你哪天睡着时就是换了人了。”徐子先打个哈哈,坐到席面上,因见姜母鸭色泽金黄,味道鲜香,其余煎鱼,鱼丸也是撒了小葱,色香味俱全。这个时代当然没有味精,但海味原本就鲜味十足,老法制成的酱油也相当鲜甜,用来佐餐烹饪是足够好了。

    蟹冻一味,则是因为徐子先每天奔波,过于苦夏,所以秀娘和小妹将螃蟹蒸熟后放在冰室,汤水和螃蟹凝固后冰洌清甜,是徐子先最爱的小食之一。

    在徐子先用餐的饭厅,灯火通明,透过烛火,能看到窗外按着横刀肃立的甲士,偶尔能听到铁甲锵锵作响,那是在厢房外巡行的甲兵。

    在别院的箭楼和角楼上,也有甲兵持?而立,更有神臂弓手持弓戒备。

    陈佐才和林绍宗等人甚至想装几具床弩在角楼,这当然被徐子先断然拒绝了。

    若在岛上不安全,放几架床弩有什么用?

    有府军在,则稍做警备便是可以了。

    近来戒备较平常时要严格的多,理由当然是因为徐子先重病之时的政局不稳,徐子先痊愈之后,陈佐才,陈道坚,还有林绍宗都没有降低警备等级,于是这样规格的警备水准就延续了下来。

    现在有整整一个都的近卫人员,由司从曹和林绍宗等人分别统驭,甲兵都是从老府军里挑出来的,不仅武艺高强,而且特别的忠诚可靠。

    近侍每隔三个月左右会轮换一批,轮换下来的只要文字过关,便直接入讲武堂,成为武官后备。

    由于近侍身份,这些武官在将来扩充后的府军里很容易被提升,获得更高官职,更优厚的俸禄。

    每个近侍都相当警惕,哪怕是金简这样的心腹近臣进入别院时,也被解下障刀才能进入,只是未被搜捡而已。

    其实以徐子先自身的武力,金简这样的有十个八个,带着兵器也未必能行刺成功,只是一种姿态,文武官员,一律解刀方能进入别院之内。

    金简进来时,徐子先正在看李仪等枢机重臣呈上的公文。

第四百二十章 摊派

    在徐子先看文书的时候,已经进屋的金简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他将上半身缩在暗影里,呼吸调匀,尽可能的使徐子先忽视自己的存在。

    徐子先看了很久,金简始终一动不动,两人都显得极有耐心。

    良久之后,徐子先放下文书,逐一签字,最后他敲了敲桌子。

    一个青袍吏员走进来,徐子先道:“连夜发枢机房那边,不要耽搁了。”

    吏员徐斌是司从曹的人,一脸的精明干练,当下点头道:“那边的人其实一直在等着。”

    徐子先笑了笑,说道:“要收获了,所有人都有些着急。”

    徐斌家是个大家族,父母,兄弟,子侄,二十一人未分家,在南安侯府的官户算做一户,他们家开辟了三百多亩地,其中有百多亩棉田,要说着急,怕是没有几个人比徐斌更着急。

    不过徐斌没有在接话,他看到金简在等着,当下只是一抱拳,将所有的文书抱拢之后,便即转身离去。

    徐子先这时才将目光看向金简,说道:“等急了吧?”

    金简笑道:“君侯的事都是要紧大事,职下再等也是应该的。”

    徐子先点点头,没有说话,最近军情司的效率有所提升,对倭国的情报,还有海盗的情报每天都有船送过来。

    其实这就是时间问题,军情司成立已经超过一年,收买的各处的官员,吏员,驻军将领,普通士兵,还有商人,普通的小业主,或是伙计,跑腿的,甚至江湖人士,包括驿站的驿卒之类,只要是消息灵通的人,都可以纳入军情司的收买利用范围。

    在早期,这种办法低效,而且提供的情报相当驳杂,军情司得用大量的人员来分析归纳这些情报,然后一百条里未必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后来金简开始定向收集,不再模糊,比如有专人收集京师的政要情报,包括两府要员的动向,三司六部等各部门的施政主官和政策走向。

    驻军的人数,调动的规模和动向,粮草调拨供给,战马数字,兵甲库藏等各种情报。

    当然也包括官吏的政声,地方情形,流寇,强盗,土匪,旱涝灾害等都在收集范围之内。

    这一下收集归纳的情报要有用的多,甚至包括对倭国和康天祈的情报工作,也是相当的顺利。此次海盗来袭,在陈道坚确定之前,军情司已经早一天禀报到南安侯府,这说明军情工作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效,这使得孔和等人的质疑火力也是减轻了不少,军情司开销巨大,在很多地方设立分司,如果再没有拿的出手的成绩,孔和等人的质疑声当然会越来越大。

    军情部门相当神秘,在很多人眼里是恐怖和强大的,岛内有很多关于这个部门的流言,不过并不属实。

    事实上这个部门设立之初,完全毫无头绪,徐子先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人,很多战争,包括后世的重要的决定性的大规模的战役,情报工作始终是处于相当重要的一环。

    中国兵法也向来强调知已知彼,但化为实际的工作,这种含糊的兵法要决就无人遵守,甚至毫无头绪了。

    军情司从建立到壮大,徐子先一直很有耐心,并不着急,他知道这个部门必定会有大放异彩的一天,甚至这一天会很快到来。

    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用间的势力和高手,情报收集其实相当简单,找到合适的人,做一些合适的事,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来,回馈就会相当丰厚。

    现在军情司还派了相当多的人手在各路汇制地图,将重要的山峦,谷道,城池,平原,林地,河流,谷道,详细的汇制一遍。

    金简向着徐子先说道:“我们在赵王府的人已经确定了,前天晚上赵王,徐子威,徐子文,还有李谷几人密议,直到入夜乃散。我们的人进不去密室,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继续跟下一步的踪迹。第二天一大早,李谷起身往蒲寿高府邸,傍晚时,派了一辆马车往蒲家,拉了整车的钱回来。这一点我们的细作能确定,搬钱的时候他就在场。接下来,也就是昨天下午,李谷离开赵王府,带着钱和马车,离开福州走了。下一步的去向,现在尚不明确,要等我们城门口的军情人员确定下来。”

    徐子先听的连连点头,笑着道:“相较去年,军情司的能耐大的多了。”

    金简笑道:“还是君侯说过的,就是时间问题。咱们在赵王府试了一个,不成再下一个,反正要谨慎小心。赵王府一直也没甚察觉……找他们通门路,买消息的人太多了,他们把咱们也当成某个想上进的厢军将领,或是打听消息的地方官员派过去的人手。蒲家不好进去,咱们就渗透他的周边,他那里有什么动静,咱们总能知道。城门的驻守厢军,不是城守营就是捕盗营的人,买通个都头都稀松,花不了几个钱。”

    “你是得窍了。”徐子先赞一句,心知自己选对了人。

    “京师动向,封桩库已经空了,外库也空了。两府会议向天子建言,也没有别的办法,决定在各路摊派。”

    徐子先神色一凝,这事他很清楚的记得,历史上的北伐规模更大,败的更惨,用钱更是如流水一般。

    天子的内库和两府的外库,积储在两千到三千万贯之间,这当然是一笔巨款,不过北伐动员已经好几个月,近三十万禁军,五六万匹战马,几十万匹的挽马,骡子,毛驴,还有牛。三四十万人的厢军,加上百万民夫,每天的消耗和战争资源的准备动员是天文数字,魏军的做战模式极为依靠后勤,动员的车马民夫超百万就是证明。

    大量的粮食,布匹,药材,还有兵器,铠甲,弓,弩,箭矢,每天都是有海量的资源支出,大军主力已经聚集在永平,哨骑已经过关门,在关外的平原区域推进哨探,已经与东胡的哨骑多次交战,互有折损。

    按魏军的打算,应该是在永平建立一个大型的补给基地,推出关门后,会在大凌河一带建立第二个基地,由王直的水师和民夫从水陆共同运送补给。

    到这里为止,仍然是辽西狭窄的地形,大凌河畔的防御基地建成后,再北上至旧锦州一带筑城,大凌河城,锦州,关门,直到永平,海上则是平岛的王直,水陆并进,将大魏对东胡的战线推进三四百里左右。

    不要小瞧这三四百里,从关门到旧锦州就是这段距离,而锦州一旦重建成功,大魏可以借助大小凌河,还有北方绵延不绝的山地和从林,将东胡人压缩在旧营州和北方的从林之内,东胡人的战略态势会变得相当恶劣,他们不可能突破层层叠叠的城池防御,如果要攻击大魏本土,他们得从北方的草原绕道,多走三四千里路程才能抵达大魏的北方防线之外。

    东胡人已经不是纯粹的渔猎和游牧民族的打法,他们也需要强力的后勤,如果战略态势恶化到如此地步,他们就被限制住了,不要说攻伐大魏内境,抢掠财富人丁,削弱大魏的国力,他们就是想自保都会困难,因为魏军还有相当强的战斗力,可以从锦州北上偷袭,也可以渡过大凌河小凌河,将战线继续前推,到那时候,营州外的辽河浑河就是战线,东胡人的国力反而会被大魏持续的削弱了。

    不得不说,韩钟主持的两府主导的北伐战事,目标相对明确,进展也很持重,已经几个月下来了,只是哨骑才出关门而已。

    如果按这样持重的打法,主力建造营寨慢慢前推,东胡人的主力有二十万骑,而他们面对防备森严的三十万禁军和配合防御的二十多万的厢军,会有无处下口的尴尬。

    如果硬突,正面血战,正好也是朝廷乐意做的事。

    禁军持重弩,着厚甲,长?,横刀,正面与敌骑交战绝不会吃亏。

    “天子和两府是故意的。”徐子先道:“你们能确定么?”

    “根据此前的调查,有一些户部的官吏都争着抢着拿咱们的贿赂,要得到外库的统计很容易。内库得找一些胆大的宦官,也不是不可以。”金简道:“两库相加,总还有一千五百万贯左右的储钱。”

    徐子先冷哼一声,说道:“这还差不多。”

    这几个月用钱当然是很厉害,事实上天子和两府已经慌了。

    仗还没有打起来,只是游骑接战,用钱已经超过千万贯,底下还会大战,僵持,战争时间最少还得持续半年,并且有相当时候花钱要比现在多的多。

    也就是说,朝廷和天子打算的用三千到四千万贯打完这一仗的想法,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徐子先也知道这钱必定不够,大魏是外贸型主导的经济,自耕农形成的产业和国民生产总值是大而无当,比如一户普通的大魏自耕农家庭,一年的创造的产业是二百贯,但收益只有二十贯不到,去掉生活必须的开销,能够提供给朝廷的钱财就相当有限了。

    这和清末时相似,清末时,第二次鸦、片战争时,美国的经济总额超过了英国,是世界第一,而同时期的中国排第二,英国第三,其次是德法和印度诸国,中国的总额是两千多亿美金,是印度一千多亿的两倍左右,但印度殖民地的财政收入,大体上和清政府能收到的赋税相当。而同时期的英政府的财政收入是清政府的好几十倍,两者财政收入的差异在于,清政府能收取赋税的对象就是大批量的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自耕农,而英国则是通过早期的海洋贸易和工业化,已经有了相当发达的工商业,英政府能征收到的工商税和关税远远超过清政府,两者的差距极大,甚至可以这么说,清政府的几次惨败导致的战争赔款,加在一起没有拿破仑三世败给普鲁士人的战争赔款来的多,但法国的银行界大佬们开了个会,一个下午就把几十亿法郎的战争赔款给凑齐了。

    这就是工商业发达给国家,社会带来的好处和福利,而清政府的财政收入剧增时期,也是英国人赫德主持清国海关的时期,到那时,清政府才隐约明白对外贸易和关税收入的重要性,但似乎已经太晚了。

    至于大魏,徐子先感觉大魏既仰赖于海外贸易和工商收入,但又局限于先秦两汉时以农为本,农业稳固才邦固的学说,限入一种矛盾的状态之中。

    一方面大魏鼓励工商,并不限制海外贸易,并借此获得海量的收入,但大魏对律法保护工商贸易毫无概念,对海外贸易的扶持和保护也毫无章法,大魏七成的收入来自工商贸易,但左右国策走向的,还是只占三成赋税不到的海量的自耕农。

    特别是西北,北方和中原的大量的近亿人口的自耕农,稳定这些百姓,保护他们,这才是大魏朝堂的主导方向。

    这使得南方和北方的利益需求被割裂了,工商贸易的发展陷入停滞甚至倒退,而大魏朝廷的做法就是征收更高额度的赋税,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其它的办法。

    大魏是银贵钱贱的状态,到现在只用了两千多万贯,徐子先感觉已经是相当俭省,说明韩钟这个当家人已经把事情做到极致了。

    往下去,如果以年前停战为打算,军费最少还得五六千万贯,这个数字怕是令天子彻夜难眠,韩钟怕是恨不得死了算了……这笔钱,算上朝廷在年前正常的岁入节余,加上内外库的钱,赤字最少还有三千万。

    天子的内库到时候干净的能跑老鼠,总不能叫天子将历朝列帝收藏的字画,古董,铜器拿出来变卖?

    就算天子舍得卖字画古董,一时半会哪有那么多人购买,三千万的缺口,得卖多少才能够?

    “京师的人已经确定。”金简道:“下个月开始,按各种人丁和收入来摊派。三千多万的缺额,由地方官员加征催缴,我福建路还不知道定下来多少,有了消息,我就立刻禀报君侯知道。”

    徐子先冷冷一笑,他当然知道福建路的份额,除了摊派六百万贯的江陵府和江南东路外,就是以福建路为多。

    这个时期,原本也是福建最辉煌的时期,以科举来说,江南第一,两浙第二,江南西路和福建路并列第三。

    这还是朝廷压制的结果,似乎魏初有家法,福建进士不宜入三司,也不入政事堂,甚至取中的份额都有限制。

    若不是有意压制,福建路应该不在两浙之下,文教仅次于江南。

    江南,江西,两浙,福建,这四路的进士额度相加,怕是能占到大魏三百年来进士总数的一半以上。

    天下文教之盛,就在这四路了。

    而四路的财赋之力相加就更加恐怖了,可以说,大魏七成到八成的财赋收入都来自这四路加一个广南东路,其余地方,从西北到中原,西南,十八路并京师相加,才能提供三到四成的财赋收入。

    福建路摊派的额度是四百万贯,为此福建安抚使司,地方官吏派出大量衙差官兵在地方上催缴加赋,各州县都爆发了大规模的民变,几乎使全路皆反,后来还是各处厢军和禁军强力弹压,足足乱了半年左右,这股风潮才平息下去。

    到崇德十六年,十七年,朝廷又数次摊派,这一下地方官吏俱不用心,所有人都看的出来,中枢已经毫无办法,而且那时东胡已经再次攻入魏境,而且禁军主力被灭,无力反抗,天子在京师令天下兵马勤王,亦无多少反应,全天下都只不过是在等着大魏亡国而已。

    “做的不错,除京师,北伐战场也要多多关注,此外广南东,西,荆湖南,北,俱要注意,多加派人手。”徐子先想了想,又道:“李谷此行很是诡秘,多派人手跟着,行动组的人,也派一队人手跟随。”

    金简一凛,知道李谷此行多半没那么简单,已经使君侯相当注意。毕竟以福建路的现状来说,各府,州,军,县,都有昌文侯府的人脉脉落,徐子先的实力,声望都足够掌控。

    而福州城中,大府杨世伟合作不难,郑里奇已经早就算南安侯府这边的人。林斗耀不会硬抗,他没必要拿身家性命来冒险,了不起辞官,挂冠离去,不沾麻烦就好。

    只有赵王,蒲家才是南安侯府生死大敌,这两家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以赵王父子对南安侯府的打压已经使两家积怨颇深,徐子先本人就算无所谓,他知道岐州之败是赵王的设计之后,又岂能不为父报仇?

    一旦徐子先得势,赵王一家最好的结果也是被赶出福建。

    至于蒲家,徐子先更是志在必得,这个天方商人家族根本不是纯粹的海商世家,就是过河的小卒,过来传教,买通大魏官吏,为天方人的入侵打前站。

    如果不是考虑到影响不好,徐子先早就派人刺杀蒲寿高,顺道将蒲家灭族。

    一旦徐子先掌握大权,清查蒲家,获得实际证据之后,铲除这颗寄生在福建路的毒瘤就是他必然要做的事。

    李谷牵扯到赵王府和蒲家两条线,由不得徐子先不重视。

    “属下会派出最好的人手跟。”金简道:“行动人员,也挑最胆大心细,身手最好的人跟着。”

    “嗯,”徐子先点头道:“对此我很放心。”

    金简站起身来,说道:“按君侯的指示,我们放在秦大人和第一军等人身边的人,可以撤走了?”

    “第一军的一些人,逐渐调离就好,不必跟了。”徐子先看了看金简,说道:“主危国疑,当时的情形他们有些想法,也是为了大局好,不必太过介怀。”

    金简正色听着,没有接话,果然徐子先又接着道:“秦东阳这一次做的极好,我就是要这样有担当的大将。我设诸司,靖安,军情,主要是对外和对外的间谍,细作,不轨之徒,而不是针对自己的心腹。我不是说完全对诸将,诸官不做防备。但亦不必上纲上线,防患过重。军情还是以对外为主,你要把我的话吃透了,懂不懂?”

    金简抱拳道:“职下听懂了,也一定按君侯的意思去做。”

    “甚好,”徐子先满意的一点头,说道:“也太晚了,你可以去休息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惊醒

    金简再次一抱拳,这才从侯府别院出来。

    到了外间,有几个从骑一直跟随等候,金简并不说话,带着人策马赶路,至军情司的驻地之内,才对人道:“将看着第一军的人手,悉数撤回来吧。”

    “是,大人。”从吏中有人答道:“那么跟着秦大人的人呢?这几天他们跟的比较紧,再耽下去,怕是要暴露了。”

    “派去跟秦大人的,多半是新人吧?”

    “是的,俱是新人。”

    “那暴露出无所谓,叫他们学一课也好。”

    几个从吏都有些愕然,但军情司的规则就是想的通执行,想不通也执行,当下各人答应下来,俱是散去,明早按吩咐办事就好。

    金简进了屋,脱下靴子,坐在椅子前,将脚架在桌子上。

    他的桌子上有封请柬,那是高时来送来的,战前高时来就订了亲,原本打算这几天就结亲,战事一起,当然是耽搁了。

    大战结束,骑营还得到处搜捕逃亡的群盗,高时来将婚期推迟到八月初二,定下日子后,专门派人到福州买了这种洒金的大红帖子,书写喜期之后,广送亲朋好友。

    看到请帖,金简面无表情,他眼前的桌上有相当多的公文,档案,便条,当然还有密件。除了他本人外,任何人不准擅入,违者必被处死。

    这是一间规模相当高的密室,金简看了看喜帖,顺手抽出一张短简,寥寥几句,这是吩咐人到福州去,采买一些比较昂贵值钱的物事,到时候他会拿来送给高时来,当成贺礼。

    写完短简之后,金简又给在澎湖的田恒写了封短札,无非就是问侯安好,聊了聊战事经过,夸赞田恒的武功和胆气,和普通朋友写的应该没有什么不同。

    写完之后,田恒将两封信都放在一边,并不封口,明天一早他会把这两封信交给仆役,接下来他拿出钥匙,打开一个小箱子,里头却并不是什么要紧物事,俱多是一些寻常的物品,金简把喜帖也放了进去,盖上箱盖,上锁,到这时他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

    “恩相?恩相?恩相醒醒,门生有要事禀报。”一个门生出身的幕僚轻轻走近韩钟的卧房前,轻轻叩门。

    这座宅邸内到处都是风雨斑驳岁月侵凌的痕迹,就算是韩钟将息之处,木制的窗子和门户都锈迹斑斑,漆痕脱落了。

    在连续敲打了十余下后,先是有妇人隔门询问,接着离开,又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亮起灯,有人举灯移步走过来,然后打开了房门。

    现在是半夜,韩钟的精神当然很差,外表看起来也很糟糕。头发的发髻混乱,露出一头花白的白发,在白天时,这位宰相戴上幞头,只显露出脸庞,没有人敢细看,人们总会慑服于韩钟的威严,而忽略了其已经日渐苍老的事实。

    在此时此刻,出现在门生眼前的就是一个衰老的老朽,没有刻意或无意间摆出来的威严仪态,只有疲惫,还有一些惊惶。

    “出了甚事?”韩钟沉声道:“半夜前来拍门,是紧急军情吧?”

    “是,是兵部刚接到的,闭城门后信使才到,用筐子拉进来,六百里加急,兵部不敢耽搁,一份送到宫中,一份送政事堂,因为恩相有话在前,凡六百里加急的紧急军情,一律送到相府,不管是何时辰,必须当即禀报,所以门生斗胆,拍门把恩相叫醒。”

    “这是我的吩咐。”韩钟感觉心烦,疲惫,还很困顿。老年人的觉很不易睡,早早便困了,但很难入睡,一旦入睡又很容易惊醒,惊醒之后想再睡就困难了。

    今晚是别想睡了!

    韩钟不免会有抱怨,但规则是他自己定的,当然也没有办法发脾气或是抱怨。

    韩钟最担心的还是北方,万一消停了很久的北虏突然集结,然后猛然杀过来,以薄弱的禁军防线很难抵御北虏的侵袭,北虏的战力远不及东胡,但机动能力还在东胡之上,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形,北伐战事将变得无比尴尬和困难。

    “南方过来的?”

    紧急军情是以福建路安抚使的名义送达,还盖着安抚使司的大印,韩钟一见之下,略感安心,最少不是北方诸镇出事,他最担心的还是云州等地。

    不过转念一想,福建路在半个月前就上报过有大股海盗来袭,两府会议后感觉毫无办法,只能严令福建路的大员们严守各军州,不使海盗有可乘之机。

    福建路的部署也是相当明显,不保东藩,半放弃漳州,将主力集中到泉州和福建,顺道把兴化军也保护起来。

    这种部署是不能明说的,否则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大魏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海盗来袭,放弃正在开辟东藩的宗室侯府,放弃漳州这样的大府,只保福州等要紧地方,一旦传扬开来,不要说御史会集中火力向林斗耀等人开炮,两府也肯定难辞其咎。

    林斗耀最担心的当然是福州陷落,要是福州这样的重镇,大府,一路首府被海盗攻陷,两府必定将陷入异常狼狈的局面,御史台的弹章瞬间就能把韩钟和诸位枢密使给淹没。

    大魏开国到中期,海盗做为边患的一种一直是存在,但大魏水师总是能瞬间把海盗歼灭,不给他们坐大的机会。

    公允的说,形成现在的局面和韩钟的关系并不大,他上任时海盗已经有五盗王之说,五大盗加在一起的实力远远超过大魏水师了。

    但到如今这样的局面,韩钟也是难辞其咎了,大魏水师从海上霸主,到现在的实力不足抵挡任何一路海盗王者,这十来年韩钟始终未向水师投钱,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当政者无法推卸这个责任。

    想到这阵子很多政事堂的同僚,一些部堂高官,侍中,殿阁学士,侍御史,这些大员多少表达过对福建路的担心,韩钟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烦。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韩钟在拆信时,眉头紧皱,也是情不自禁的抱怨起来。

    询问或担心的当然是南方籍贯的官员为主,江南人,浙江人,福建籍贯,广东籍贯。他们对海盗来袭都或多或少的表达担心,这也是给了韩钟不小的压力。

    韩钟当然明白这些官员想要什么,击退海盗,使东南百姓安心,也使海贸顺利,不影响工厂运作,使工商贸易如常继续。

    韩钟岂能不想?东南几路,国家财赋重心所在,精华所在,岂能不慎之再慎?

    但这十几年下来,韩钟被东胡人搅的焦头烂额,对海盗带来的麻烦还是视为皮毛小患,未曾真的放在心上,就算是现在真的想要振作,也是发觉手上没有几张牌,沉苛难治……

    若是此番真的福州被攻克,或是泉州失陷,对大魏朝堂的打击其实不亚于云州陷落。北方的军州陷落是军事上的问题,南方的泉州和福州,还有明州和广州,这些地方若被海盗攻陷,将会是大魏朝堂财赋收入上的灾难。

    巨大的灾难。

    此时几个韩钟的心腹幕僚纷纷赶了过来,走在最前头的当然是最被韩钟倚重信任的杨师度。

    送信的门生幕僚赶紧迎出来,杨师度虽是半夜闻讯赶来,衣袍还是穿着很严实,丝毫不乱,有传言这个河间幕僚每天都是和衣而卧,想到什么事就起身记述,相府有什么要紧的事,这人总是第一时间赶到,不管多大的事也是风度不乱,并且很快就能提出解决的办法,韩钟对他的倚重,由来并非无因。

    “出了何事?”杨师度对那个送信的幕僚道:“我光听人说你送急递过来,还不知道端底?”

    这也是杨师度的行事风格,先问清楚什么事,打听细节,给自己思考的时间,等会和韩钟谈话的时候,有的放矢,不至于一言难发。

    “还不太清楚。”那个幕僚说道:“恩相才刚刚拆开急报。”

    “何处来的?”

    “福建路。”

    “糟糕了。”

    杨师度神色也有些惶恐了,他知道海盗来犯境,也知道林斗耀他们等于放弃了东藩,对漳州也不会出全力。

    这个决策当然不能明言,泄露出去会引发朝堂震荡,会有大量的御史责问两府,什么时候大魏连自己的国土也保不住,还是面对一群乌合之众的海盗?

    只有两府最核心圈子的高位者才明白,东南面对的海盗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那些乌合之众了。他们拥众几万,十几万,拥有大量的战舰,各种新奇而有效的武器,拥有穷凶极恶,勇猛善战的部众。

    福建路的禁军最少得加一倍,才能勉强保住海岸线,最少得再加两到三倍,才能真正御敌于境外。

    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大魏禁军现在每个军都相当要紧,西北河东诸路都相当空虚了,河南山东诸镇一个军都凑不出来。

    如果拿别处的禁军堵福建的漏洞,那么海盗袭广州,明州,又当如何?

    甚至顺江而上,袭江口,江陵,平江,这些大魏的最核心的财赋之地,人文之地,真的被海盗一路打进来,大魏最后的遮羞布可就是被扯下来了。

    败给异族强权,并不算丢脸,最少大魏还没有和两汉和盛唐学过和亲的办法来安抚四夷,大魏一直和四夷苦战不止,二百多年的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过往。

    但败给一群海盗,一群打家劫舍的无赖混帐,并且丢掉了东南财赋重地,甚至如果是福州失陷,大量的宗室被迫,天子的血亲被杀戮,宗室的女子被掠走,被凌辱,被贩卖……一想到这一点,杨师度简直浑身冰冷,要是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韩钟这个左相几乎是声名狼藉了,哪怕还能继续主持北伐大计,但到了年底天寒地冻,双方只能暂停战事的时候,天子会迫不及待的叫韩钟去职,随便找个重臣都能取代韩钟,因为就算是韩派官员在内,也没有人能公开替韩钟辩解。

    “相公,”杨师度进屋后一揖手,便立刻道:“局面有多糟糕?”

    “糟糕?”韩钟一直在垂头看信,几缕白发垂到信上,他都没有发觉。

    四周有几个侍女已经高举明烛照亮,她们的衣着都很单薄,毕竟是夏天,姣好的躯体若隐若现,但也并没有人注意,一群男子只是把目光专注到韩钟手里的急递文书上。

    韩钟终于将脸抬起来,杨师度在内的所有人发觉这位向来威仪深重宰相神色间居然满是迷茫。

    韩钟对任何事都保持镇定,哪怕是诛灭刘知远的那一晚,韩钟也是始终谈笑自若,并无慌乱。任何事情,都似乎逃不过韩钟的法眼,难逃他的洞鉴。

    这不奇怪,韩钟从小官做起,从地方到中枢,再从中枢到地方,一直到为相国,可谓经历颇丰,不管是中枢还是地方,或是异族的动向,韩钟都了若指掌。

    这是大魏帝国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说是在个个精英的官僚集团中再拼杀出来,成为代表人物,没有真材实学,怎么可能坐的稳这个位置?

    而这位权相,在此时此刻,两眼居然呈现茫然之色,他拿着急递,呆若木鸡,半响都没有言语。

    “相公?”

    “恩相?”

    “相国?”

    众人等了一会儿,韩钟还是在呆滞的状态之下,几个幕僚只得小声的提醒起来。

    韩钟一下子惊醒了似的,苦笑着抖了抖手中的急递,说道:“我不知道是林斗耀喝多了,还是老夫眼花了,又或是老夫得了风疾……你们拿去看看罢。”

    说着韩钟将手中急递转给众人,杨师度第一个接过来,展开一看,顿时也是呆滞了起来。

    其余诸人传阅一遍之后,反应也都是类似。

    半响过后,一个幕僚终于说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学生万难相信!”

    另一个幕僚也相当激动的道:“学生是明州人,海盗之害相当清楚,若是说福建路击退海盗,学生尚可相信,又或说步卒在地面上打败了海盗,亦有可能。说是陆上阵斩两万多首级,海上还毁了海盗大量舰船,学生不敢信,绝不可能!”

    阵斩两万多海盗,俘虏几十艘战舰,海战获胜,吕宋二盗率残部逃窜……怎么看,都象是天方人的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玄妙不经,完全的胡编乱造。

    杨师度这时已经冷静下来,说道:“急递文告经兵部送政事堂,这等大事,林斗耀怎么敢胡闹?况且还有安抚使司的印信,两位副使都有签名和用印,假是肯定不会假的。”

    韩钟沉吟道:“会不会假冒军功,以博封赏?”

    杨师度摇头道:“若是假冒军功,何必吹这么大的牛皮?说阵斩两千人,海盗无功而返,这已经是大军功,朝廷北伐之时,林斗耀俨然国家东南柱石,赵王也有大功,调度厢军得力。现在你们看看这急递公文,赵王压根不见踪影,前前后后都是东藩岛上的南安侯府在打仗,别人都看热闹,林斗耀努力遮掩,想替自己涂脂抹粉,明眼人还是看的出来,这一次的大军功,南安侯当属第一。林斗耀,最多说是布置得当,使海盗在泉,漳,福诸州府无隙可乘,无奈之下攻击东藩,被南安侯所败。”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韩钟也是想明白了,他这样的政治人物,手中的急递看一遍也大致理解了,只是要幕僚帮着理顺一下,就便确定其中的意思,当下韩钟道:“林斗耀这一次算是无功无过,先替我拟私信给他,要他和东藩的南安侯府不要急什么争执,有一些东西,该放就放罢。”

    林斗耀与赵王,南安侯三方势力的争斗,身为两府执政第一人的宰相,韩钟当然对此心知肚明,事实上他也给了林斗耀不少的资源,以助其成事。

    “相公是要放弃福建路了?”

    “谈不上放弃。”韩钟自嘲道:“我扶持的人,能用的反而不多。比如李国瑞,岳峙,是刘知远线上的人,现在我不得不倚重他们去,放我的人去,我反而更不放心了。林斗耀,是跟了我十来年的老人,但看起来能力着实不成,他在福州,当条守门狗罢了,叫他凡事配合,将来和南安侯留点香火情,不给我抹黑,添乱,这就足够了。”

    众人都是醒悟过来,原本相公和徐子先就有合力铲除刘知远的合作在前,合作过后,双方互不相欠,后来徐子先回福州,韩钟对林斗耀继续扶持,好在并没有和南安侯撕破脸皮。

    现在既然还有旧日情面在,事情反而好办的多,林斗耀收缩力量,专心在福州盯着赵王,对徐子先则是万事合作,这样反而更容易些。

    “就这么算了?”明州幕僚心有不甘的道:“相国在东南也是布局多年……”

    “还打算怎样?”韩钟笑着瞟了这个幕僚一眼,说道:“你以为南安侯是何等人?”

    杨师度抢着道:“汉之朱虚侯那样的英才,不,比朱虚侯更知进退,更能隐忍,更能趁时而动。一时有机会,便会更暴烈,果决,这是宗室里最顶尖的人物。”

    “说的很是。”韩钟道:“若在此前,老夫还可以帮着天子压一压他,毕竟宗室里出个大人物对我们这一类人并不是好事。比如林斗耀早前和故齐王,赵王争权,我们都要帮一手。哪怕他不是我的夹袋里的私人,两府也是帮文官士绅,不愿偏帮宗室。但现在是什么局面?海盗过来,我们居然无计可施,传扬开来,天下哗然,天子的脸没处摆,老夫这个执国十来年的宰相,脸又往何处放去?况且北伐才是最要紧的大事,福建路,交给南安侯去坐镇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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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落王侯世子徐子先重生于王朝末世,奋而自救,最终临大位,成魏主。 后世记,大魏之主的中兴之世过程,记述其惊才艳艳,从容不迫,以盖世之才,与群雄逐鹿,最终当凌绝顶。大魏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魏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魏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