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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淡墨青衫     大魏王侯txt下载     大魏王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二十二章 议功

    “而且……”韩钟沉吟道:“我看徐子先不是那种急功近利的人,多半他会继续经营好自己的东藩岛,会募兵,募工,移民,这些事叫林斗耀配合他,福建路原本就人太多,移几十万,百来万到东藩,也是件好事。”

    “相公的意思在下明白了。”杨师度道:“学生对南安侯也佩服的很,这封信由学生来拟,另外学生想以相公的名义给南安侯写封私信,叙旧一番,对这一次的大功劳,也稍加致意。”

    “理所应该。”韩钟笑道:“老夫又没有处心积虑防着他,害怕他来夺了老夫的相位。”

    众多幕僚相视而笑,徐子先在宗室内的名声越响亮,天子的忌惮和畏惧就会越深,毕竟大魏的天子之位又不是可以私相授受的器物,一帝逝,一帝立,若有皇子,当然宗室内外俱无话可说,若无皇子,则是在宗室内择贤而立,当然这贤也是在近支宗室中挑选。

    祖宗法度,可是没有说一定要在天子的兄弟中再择一个子侄立为嗣君,从名声,能力,还有血脉来说,徐子先很显然更具资格。

    “今晚天子怕是睡不着了。”杨师度曾经亲眼见过徐子先在京师的表现,对东藩的战绩,惊叹之余也是深信不疑,当夜的那个南安侯,可以做这件事,也完全能做到急报里的事。

    “我们也不好再睡了。”韩钟示意婢女过来服侍洗浴更衣,他对众幕僚道:“各位也去洗漱一番,然后我们坐定了议事,等老夫到政事堂,天子肯定到内东门小殿传见,我不能毫无准备去见天子。”

    “相国的意思是议功?”

    “是的。”韩钟道:“消息明天就传遍京师,北伐大战在即,这是好事,老夫也会令人在京师九门张榜布告,并且宣谕天下。对了,那个颜奇的首级,用六百里加急传令过去,传到京师来,悬首示众。那个海边的京观,叫人绘图,和颜奇的首级一并悬挂。除了京师,云州,山海关,延州,甘州,各要紧军州,轮流传递。”

    “是,”杨师度答应一声,不过紧跟着笑道:“不过学生以为可以等两天……估计急递过来的时候,大都督府,福州府,泉州府,提刑使司,巡按使司,都会有公文上禀,同时也会把缴获的海盗军旗,还有颜奇的首级一并送过来,不必咱们用急递催促。”

    “这说的也是了。”韩钟由使女梳着自己花白的头发,感慨道:“老夫现在要么过于粗疏,要么是不必要的细致,今日天下,当看年轻人的了。”

    “相公这是在感慨徐子先的武功?”杨师度笑道:“老实说,学生也真是感觉震撼!”

    “一战斩首两万多级……”韩钟眯着眼端坐着,杨师度头一回感觉到,眼前这位权倾天下的相国是真的老了,脸上皱纹深刻,两眼有些茫然。

    众人无可再说,待韩钟收拾完毕,各人一并出内宅到相府外宅坐定议事,有侍女仆役端上点心茶水和热毛巾,各人用热毛巾擦脸,喝浓茶,一时都是精神大振。

    “林斗耀,大都督府,并各军州都无甚功劳,不需议什么,林斗耀身为安抚使司正使,一点儿表示没有也难看。”韩钟先开口道:“给他的勋,阶各加一级,以酬其功,足够了。”

    众人都无异议,林斗耀是最高主官,并无直接功劳,只加勋,阶一级,说的过去了。

    赵王,杨世伟,郑里奇等人,俱是在堂札中夸赞一番,给点面子就行了。

    “下面要议最难议的了。”韩钟环顾左右,说道:“朝廷对大军功,历来赏赐丰厚,本朝不能说以武立国,但就是太祖率百万大军,生生从两广云贵地方,收拾唐末的残局,击败北虏,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所以本朝授爵,文官要积劳多年,位至执政才可封爵,而文官中又有军功的,授爵就容易的多。其余的爵位,除宗室之外,能得授爵的无非就是得军功的大臣。今日徐子先能阵斩两万多级,解东南危难,以后两府也只能在东南的安危上倚仗他了……先议爵位,诸君畅所欲言。”

    杨师度垂头坐着,一时并没有接话。

    韩钟的意思相当明显,福建路林斗耀不行,赵王也不行,宰相为了东南安全,将福建交给南安侯徐子先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最重要的就是那句,东南安危,也就只能靠南安侯府。

    细细一想,果真如此。

    陆师不必提,南安侯府有财力的话,将军队数字提升一两倍也不是难事。关键之处在于,徐子先的武勇和练兵,带兵,排阵,冲锋杀敌的本事已经把韩钟给折服了。

    其水陆俱有强兵,特别是水师,朝廷既没有心气,也没有能力重建一支水师,这么一想的话,南安侯府坐镇东南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杨师度道:“料想天子也不会激烈反对……相公可以上奏请封王,加黄钺,赐开府持节,天子怎么决断,那是天子的事。”

    韩钟略一思忖,仰首大笑,说道:“你这是要将天子架在火上烤啊。”

    杨师度微微一笑,说道:“东南朝官,近来颇多不满,这样也正好平息一下舆论。”

    “官家不是大气量的人,”韩钟叹道:“老夫迟早要去职。”

    在场的人俱是点头,众人俱是明白,韩钟最迟到明年一定会去职,天子和权相之间已经没有信任的基础,现在只不过是天子屈从大势,但以天子的心性,这种忍耐的时间相当有限。

    北伐之事,原本该两府主持,天子却经常越过两府,直接给前方的将领下中旨,等若是将从中御,弄的枢密使张广恩极为愤怒,其余几个副使也颇为不满。

    至于地方官员的任免,钱粮调度,赋税征收,这些事天子也经常下中旨,并且越来越强硬。

    皇权和相权代表的文官们,彼此一定会有冲突和争执,但如当今天子这样,悍然侵夺相权的难看吃相,在大魏列帝中也是极少数。

    韩钟和杨师度私下闲聊,都是感慨当年成宗死的太仓促,当今天子急促间被带入宫,未几就即位为帝了。

    皇子都是受严格的教育,其中嗣君则是有帝王心术相传,平衡相权,巩固帝位,自有一套做法,哪怕是平庸的成宗皇帝,在此事上也比当今天子强的多。

    今上未受过嗣君教育,这是最大的短板,教育之外,就是天性使然。

    杨师度明显要给官家挖坑,以徐子先的身份,血脉,还有立下的这般大功,封亲王一点不过份,掌黄钺专军,亲王坐镇地方的也不乏先例。

    开府就有些过了,但以现在的东南局面,给亲王开府也算站的住脚的理由。

    可想而知,天子看到两府给的这封赏赏格会有多头疼。

    “爵位谈完了,再说官职。”韩钟喝了口茶,颇感惬意的道:“现在徐子先是提管东藩马政,南洋水师观察使,东藩观察使,从五品?”

    “是的,相公记的不错。”

    “此子了得。”韩钟说道:“我听人说,东藩的马政也搞的不错,有一个方圆几百里的大牧场,已经放了上千匹天方种、马,还在采买大量的优质母马,除了天方马外,就是繁殖杂交的战马?”

    “东藩的马政札子,学生看过。”明州的幕僚此时插话道:“天方马没有上千匹,怕有四五百匹,说是还要陆续购入,达到万匹以上,这样十年之内,才能繁育到十万匹以上的规模。因为缓不济急,南安侯府是在购买一些精选的河唐马,要高过或等同五尺,低于五尺的便不要了。这样买的一批母马,配种更高大神骏的天方马,纵不及纯血马,经过好生选育,训练,三四年后,会有数万匹可用之马了。”

    东藩马政,在徐子先看来毕竟还是受限于气候和地理环境,养到几万匹的规模差不多就是极限了,这还是建立在财政充裕,可以给战马充足的精料,包括豆类,鸡蛋,燕麦等饲料的前提下,再有充足的人手照料涮洗,并且训练。

    这样在几年后,能有两到三万匹的精良战马,东藩已经做到了极限。

    如果有可能,徐子先想找到更好的养马地,可以扩大牧场范围,养牧更多的优质战马,但目前来说,尚且没有头绪。

    就算如此,东藩的马政从一无所有,到建立牧场,购买优质种、马,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显示了徐子先强悍的执行能力,从这一点来说,韩钟等人再多的赞誉也不为过。

    “职官,加诸卫上将军,福建路大都督府副大都督,总管福建路马政,东藩防御使,兼管南洋水师,大体上就是如此。散官,加至辅国大将军罢,加鄣德节度使,持节,勋,柱国。”

    诸卫上将军之上,便是殿阁大学士,直学士,六部侍郎,再往上,便是六部尚书,厢都指挥使,诸卫大将军,并非散官,勋,阶,而是实职。再往上,便是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在京师有元随仪从,头顶一柄清凉伞,而武职便是太尉,是武职官的顶点了。

    徐子先的实职,诸卫上将军原本就是为了加副大都督,诸卫在地方早废,职官并非勋阶,而是为了各路都督府加官所用,只有京师的金吾卫和左右卫有实职的大将军,其实也就是郎中令,卫尉们用来加官所用,以方便统率宫禁宿卫。

    至于东藩防御使,比观察使更进一步,陈笃中算是正式解套,有名无实的东藩防御使可以不必再做下去了。

    总管马政,把东藩换成福建,就是方便徐子先买马,如果徐子先愿意,可以在福建收马捐,地方官也无权过问。

    南洋水师,两府心知肚明,已经落到南安侯府手中,这一次算是名正言顺,直接交托给徐子先了。

    如此一来,徐子先在马政,水师,东藩岛上可谓大权独揽,而且还能插一脚到福建的防务里头去……毕竟是上将军,副大都督,这算是政事堂给了徐子先全方位的解套,如果这位南安侯愿意,可以把手伸到福建路去了。

    韩钟笑道:“徐子先会不会忍不住?”

    杨师度道:“咱们给他这个机会,以南安侯的性格,多半不会再隐忍下去。”

    韩钟眼皮眨了两下,略感兴奋。

    韩钟执掌大政多年,和官家的争执弄得血流京师,内心岂能没有怨恨?若老老实实的叫天子令他告老去职,又怎么可能?

    杨师度才是最了解韩钟的人,对南安侯的封赏,在福建路的布置,当然不是这位权相真正以大局为重,而是要怂恿徐子先和赵王早早相争,天子也不得不下场,关注的重点可能从政事堂移到福建路去,韩钟方有乱中取胜,继续执国柄的机会。

    幕僚多半时候要应和主君,但杨师度也知道,更多的时候还是要有真知灼见,给韩钟乐观的假象,将来出了错,韩钟的怒火向谁发泄?

    “好了。”韩钟看看窗外,曙光微露,糊着窗纸的窗户略微发白,当即起身道:“我们先去政事堂。”

    一个幕僚道:“举国的官员,此时起身的万中无一,相国秉持国政这般劳苦,偏偏官家还不怎么体恤!”

    韩钟冷冷一笑,杨师度在一边道:“放心吧,官家起的比相国还要早。”

    ……

    当韩钟在百余元随的簇拥下赴皇城内的政事堂时,天子已经驾临内东门小殿了。

    这座朴实无华的殿阁,窄小的殿门开间,内里毫无装饰,甚至很多地方连裱糊的门面工作都没有做,直接露出青砖地面。

    殿内也没有什么古董器玩,只有式样朴素的桌椅,殿外则是有一片茅草屋子,也没有花从,只有竹林,草皮,从院落的角门出去不远就是政事堂所在的地方,天子要拜相,见翰林,召见大学士,直学士,或是太尉,厢都指挥,又或是韩国公这样的宗室元老,一般都在这里见面。

    只有大朝会时,或是有军国大政需要大量的臣子参加会议,就会选择在宣政殿。

    天子才三十多岁,但已经是两鬓斑白,瘦削的脸上也是布满了皱纹。由于长期的失眠,天子的精气神一向很差,但今天有更加明显的黑眼圈,显然是昨天晚上,天子几乎是一夜没有睡。

    四周侍立的宦官都偷眼看着官家,知道官家情绪恶劣,于是各人都加多了几分小心。

    麻烦,简直是天大的麻烦。

    天色转明,有宦官送上早膳来,天子闷闷不乐的动了几筷子就令人撤膳了。

    接下来天子感觉皇城活了过来,半夜时宫城和皇城是一片寂静,无关的人等都得离开,只有禁卫,宦官,还有政事堂轮值的吏员们留守,但也不能随意走动和说话。

    到了半夜,除了禁卫们走动巡逻时的声音外,宫廷内听不到任何声响。

    到黎明时,钟鼓楼上会敲响鼓声,接着有鸡人,也就是宦官大声呐喊报时,这是一种传承,

    天子心烦意乱的翻阅着这些军政要务,在此之前,天子可以观看很久,并不会觉得厌烦,相反,他会看的津津有味,并且乐在其中。

    那些枯燥的政务,用文言文写出来,还没有句读,兵粮钱谷水利道路桥梁地方风貌民情文教无所不包,对外行来说看这些东西是折磨,对天子来说,这些政务公文比那些神怪小说要好看和精采的多。

    天子的几句话,一个随意的决断,可能影响的是几十万人乃至数百万人,甚至是全天下的亿万生民。

    提笔之时,那种酣畅淋漓的爽快感,未曾掌握过权力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官家,辰时二刻了。”一个宦官轻轻上前,皇帝坐在金台上,就是三层高的平台上再放置着御椅,其实就是一张稍大的官帽椅,金台左右侧着站几个身高体壮的宦官,专职护卫,殿外才是郎卫们负责,两只铜制的仙鹤列于金台下方左右侧,铜鹤中空,袅袅飘着香烟,殿内都充斥着熏香的味道。

    天子一惊,睁开无神的眼神,想了想,说道:“宣左相,右相,诸参政,副使,并翰林学士入内。”

    “奴婢这便去。”

    辰时二刻还不到八点,若是懒一些的宰相,一边是辰时末刻之后才会到政事堂上值,韩钟原本也是如此,在宰相来说已经算勤勉了。

    今日半夜有六百里加急的急递,天子知道韩钟必定会早至,其余的宰执相必天亮时便收到消息,应该也在内东门外等候了。

    “对了,将太尉邓名也召来。”

    “是,奴婢这便派人去太尉府上。”

    北伐战事要紧,四太尉有岳峙,李健,李恩茂和邓名四人,现在有三人俱在京师外,三十万禁军,除了枢密副使外,尚有两路安抚使,巡按使,提刑使等诸多大吏俱在军中,或任招讨副使,或任观察使,观察副使,太尉们则任某路总管,统率多路的厢都指挥。

    邓名原本也是要派出外,但其老病侵凌,入夏后开始咳喘,实难束甲出征,只能留守京师。

    对天子来说也是好事,李健和徐子威分别出外,京营禁军和郎卫大将不少调出京,加上徐子先破大参府,大量禁军不敢与之交战,这些事之后,天子对有野战功勋的宿将要倚重的多,邓名留京,天子反心安的多。

    至辰时末刻时,青瓦殿顶的小殿外群臣皆知,两相国,三参政,三名枢使和副使,加上两翰林和一太尉,十一位重臣中倒是有十位身着紫袍,两位翰林中,有一位已经加观文殿大学士,亦着紫袍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殿中计较

    至辰时末刻时,青瓦殿顶的小殿外群臣皆知,两相国,三参政,三名枢使和副使,加上两翰林和一太尉,十一位重臣中倒是有十位身着紫袍,两位翰林中,有一位已经加观文殿大学士,亦着紫袍了。

    邓名至时,韩钟已经与张广恩等人笑语多时,见到老太尉奉召前来,两人都停了话头,向眼前这个老武夫点头致意。

    “诸位执政辛苦。”邓名须眉皆白,但腰背挺直,两眼的眼神还是锐利如昔,他对韩钟笑道:“相国辛苦了,一会得令郎卫们持杆过来,粘走那些吵死人的蝉。”

    韩钟笑道:“老货,你的话我懂了,殿外不得喧哗,我不再说话便是。”

    邓名安然一笑,说道:“末将任厢都指挥使兼金吾卫尉时,相国任殿中侍御史,负责纠仪,今天看,风度仪表,不亚当年。”

    邓名说了一句,便按剑向内而行,张广恩看着其背影,笑道:“官家把李健放到北伐大军去历练,留着这个老货,还算英明之举。”

    文武资历并不相通,不过邓名的资历太老,和文臣中的徐夏商资历类似,就算是宰执在前,邓名也能卖老说上两句。

    韩钟等人在内东门外笑语不停,普通的卫尉中尉哪敢过来说嘴,也就是邓名仗着老资格,敢来饶舌几句。

    韩钟面色如常,但熟知他的人,却是能明显看的出来其眼眸深处的冷意。

    ……

    邓名大步前行,一群郎卫得小跑着才跟的上,这位宿将是武宗年间入得行伍,文宗年间已经是厢都指挥,成宗年间是卫尉,大将军,节度使,原本就是留给下任的太尉,但今上即位十几年后,才想起把这个老将任为太尉,实在是太慢了一些。

    好在邓名并不介怀,他侍奉数代君主,又是将门将种,论忠枕之心,怕是那些文官们远远也赶不上。

    行走之时,邓名还不忘对身边的人道:“内东门外不得聚集,不得喧哗,群臣不得私相会议,现在的大臣,真的是不讲早年的规矩了。”

    这话必定会被传到韩钟耳朵里,这正合邓名的意思,身为太尉,恶了宰相又如何?本朝虽然宰相为尊,由枢密使执掌征伐,但太尉始终是武人之首,韩钟真的对邓名如何,北方的将门怕就是第一个跳出来不答应。

    只是老太尉不怕,那些郎卫中的将领却是不敢应和,韩钟一个不高兴,叫他们去雷州当厢军都指挥,那便是哭都哭不出来。

    “见过官家。”

    皇帝独坐在殿内,邓名是特诏允佩剑入内的,进殿之后,便是深深一拜揖。

    殿外之事,天子已经知道了,此时却无心说这事,也未令赐座,眼圈乌黑的天子直截了当的对邓名道:“南安侯诛两万三千余海盗,巩成京观之事,太尉知晓了?”

    “臣已经知道了。”

    “太尉,你是老成宿将,可知此事有无虚假之处?”

    邓名一滞,才晓得天子巴巴的将自己叫过来,却原来为询问这事。

    当下略想一想,邓名道:“古来以少胜多之役,不知凡已。若陛下问臣,南安侯的战绩是真是假,臣不在福建,不敢妄言。若说有无数千人败几万人的战事,则陛下饱读史书,当知此类事不仅是有,且是太多了。”

    天子一时默然,良久之后,方道:“太尉是大魏宿将,若给太尉三个军的禁军,可能敌数万海盗?”

    邓名慨然道:“若在燕赵之地,臣领数千禁军精锐,亦当能败敌。但在福建路,且是荒岛之上,北军不擅水战,此其一,北人不惯南方的气候,此其二。北军不熟地理,人情,此乃地利不便,此其三。有此三不利,仓促南下,臣不敢担保能必胜。”

    天子的真实意思,是因为赵王坐拥几个军的禁军,却是关闭城门,下令戒严,视城外军民百姓为无物。

    这是告捷急递里写明了的事情,林斗耀当然不便在大捷之后弹劾赵王,但对大都督府的不满和对赵王能力的不信任,跃然纸上。

    如果邓名以禁军太尉的身份替赵王开脱,自是颇有力量,但邓名又岂是那等人?

    这个须眉皆白的老太尉忠于的是大魏,忠于大魏社稷,却不是忠于当今皇帝一人,这一点来说,天子也是心知肚明。

    “吾明白了。”天子难掩失望之色,对邓名道:“太尉且在殿外等候,宰执们当进来了。”

    “臣先告退。”

    邓名暗自叹息,却也只得按剑而出,再看殿门外,戴展脚幞头,穿紫袍,腰带金钉革带,悬金鱼袋的宰执和翰林学士们,已经在殿外等候着了。

    两相国,三参政,三名枢使和副使,加上两翰林和一太尉,十一位重臣中倒是有十位身着紫袍,两位翰林中,有一位已经加观文殿大学士,亦着紫袍了。

    群臣会集之后,有内侍高班上前引路,待群臣皆进入殿内后,有侍臣道:“请天子为宰相起身。”

    天子在金台上站起身来,稍微点头示意,群臣皆抱拳下拜。

    “宰相并群臣拜见天子。”

    崇德天子道:“宰执们辛苦,诸卿皆辛苦,赐坐。”

    众多内侍早就有准备,十余人端着椅子放置在金台下首左右两侧,诸臣谢过之后,分别坦然落座。

    韩钟落座时,与枢使张广恩对视一眼,两人俱是在嘴角显露轻微的笑容。

    天子的容颜果然不出所料,一副完全没有睡觉的疲惫之态。

    “永平,关门,有何新消息?”

    天子是明知故问了,永平至京师不到四百里,关门四百余里,每天都会有急使从蓟州,永平,关门处禀报最新军情,两府和内廷都各有一份,大军调度,民夫,后勤,用度开销,诸臣皆是心知肚明。

    韩钟欠一欠身,答道:“昨日仍然是哨骑战,不过东胡骑兵规模越来越大,岳峙的奏章里说,东胡骑兵多聚集在大小凌河一带,将方将士,多判断其主力若在旧锦州至大凌河一带聚集,若如此,当是主力会战之所了。”

    在座的诸人皆是重臣,对整个北伐战事的细节相当清楚。

    从西北,河东,还有中原,山东,甚至江陵,还有京师到蓟州调动的禁军有一百五十多个军,由近三十位厢都指挥统带,军队的军旗从关门到云州,一路飘摇向东。

    现在禁军主力已经基本上抵关门内外,在蓟州,永平,关门等处分别设置大型仓库,设多路转运使负责转运粮草等军需器械。

    动员的大车超过万辆,小型车辆数万辆,民夫从延州到云州再到蓟州,从登州到莱州再到真定和京师,再抵关门,可谓整个北方都在为这场战事做前期的准备。

    现在积储的粮食超过百万石,每天还有民夫不停的运送物资,数十万大军每天消耗的物资相当惊人,已经有不少州县在抱怨运输压力太大,民夫本身消耗的物资也是天文数字,这个时候就能看的出来朝廷并没有为这场大型战场准备好……天子积储的铜钱只是铜钱,粮食,军器,铠甲,车辆,药材,棉布,这些相应的物资都没有提前准备到位,而是仓促间动员各州县的壮丁运输,到了入夏后是农忙时节,已经有不少民夫逃亡,不得不下令各地的厢军在官道各处兜捕逃亡民夫,已经有杀兵造反的流寇出现,再持续下去,这种事情定然会越来越多。

    道路,桥梁,都年久失修,这是王朝从盛转衰的迹象,甚至原本运转良久的驿站,也是马匹草束严重不足,缺乏必要的人手,导致开始征调兵马时便极为不顺,耗时良久,消耗的资财也是倍增。

    天子和左相还有几位重臣已经密议,兵马粮草大体就位,只能征收更多的粮草,马匹,骡,驴,还有大车,不停的向前方运送物资。

    所缺钱财,当在两三千万之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向各路摊派,在民间紧急加征。

    天子点点头,说道:“当谕令李国瑞等,加急入关门,以防虏骑突然大至,抢先至筑城地,夺得先机。”

    锦州北边多山,西边是松,塔,杏等山,还有大小凌河,地势相当险峻,如果魏军抢先在大凌河与锦州一带筑城,虏骑在山水之间极难展开主力,会战结果不问可知。

    如果魏军再拖延下去,主力不敢轻出,虏骑越过大凌河与旧锦州旧地,至关门前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东边是群山密林,西边是渤海,就会战态势来说,其实也适合魏军平推,但地利便是与虏骑共用,不似推到锦州和大凌河一线那么有优势了。

    天子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内心显然十分激动。

    天子说完之后,又看了一眼韩钟,眼中的意思相当明显。

    摊派之事,势难避免,这般烦难事情,天子当然是希望韩钟给担起来。

    南方籍官员定然大为不满,朝中会群起而攻,韩钟对这事倒不是太在意。摊派是天子的想法

    从河北,河南,河东,秦凤诸路官员的反应来看,对摊派当然也不会大力支持,但总归是表现出理解与合作的态度。

    毕竟整个北方的军队和民壮都在动员!

    在江陵,士大夫们还在过着纸醉金迷,追欢买笑惬意生活,北方的战事仿佛和南方毫无关系,

    那些催科的官吏,换成胡人的铁骑又怎么样?

    愚民不足恤!

    倒是南方朝官,需要有人压制……

    韩钟将目光转向天子,拱手道:“臣要向陛下贺喜,前一阵东南有群盗蜂拥而至,陛下曾语心生不安,惟恐群盗荼毒福建路地方。今晨臣在政事堂看到急递军报,海盗已被平定矣!”

    韩钟带头站起身来,身边诸臣也是一并起身,各人俱道:“向陛下贺喜。”

    天子勉强一笑,点头道:“确是一桩喜事,朝廷无需再为东南悬心。”

    枢使张广恩道:“此前已经颇有东南籍大臣向枢府建言,再调三五个军的禁军至福建路,臣答复,有心无力,现在朝廷一个军的调度都谨慎小心,北伐大计关系国本,东南地方,实难再调拨兵马。况且海上不靖,军伍只能从陆地出发,江陵等地亦要防群盗攻击,只能从京师一带调拨,等禁军赶到福建,最少也得三个月时间,缓不济急。”

    张广恩语调带有几分凄凉,他最终道:“惟愿北伐能够成功,朝廷能腾出手来关注东南两广,群盗肆虐,此次虽败,还得防下一次。”

    韩钟趁势说道:“东南有此胜,当鼓南方军心民气,对北伐将士,亦有激励之意。”

    韩钟接着道:“有南安侯镇守东藩,此番大胜,朝廷当重赏。臣等适才会议,南安侯可封亲王,授其开府福建路,赐黄钺以专征伐,有此亲王坐镇东南,朝廷无复有隐忧,至于其提管马政已经颇有成效,不妨统驭福建全路,以便其职司。另外防御东藩诸职,还有总管南洋水师,也理当名正言顺。钱帛赏赐,朝廷捉襟见肘,实难备办,只能再增其实封户来贴补了。”

    韩钟入殿之前,已经与张广恩等人会商过,众人并不意外,只有徐夏商原本脸上浮现笑容,但听到这样的赏格之后,也是面露吃惊之色,白眉微皱。

    天子没想到韩钟开出的是这样的赏格,他瞬间便是明白了这位大魏左相的用意,这就是将矛盾转到天子,赵王,还有徐子先头上,以东南之大势来破天子和赵王此前的布局!

    在座诸臣,多半早就明白韩钟的用意,几位大参,枢密,俱是沉默不语。

    只有两个翰林面面相觑,看着原本面色腊黄的天子面色变红,两手紧紧握着御椅扶手,身体似乎都在颤抖起来。

    观文殿大学士,端明殿直学士兼翰林学士李瀚起身,抱拳道:“韩相,南安侯确立有大功,但开府,升亲王,赐黄钺,都有些逾越了,封赏太过,亦非臣下之福,不知道韩相以为然否?”

    韩钟瞟了徐夏商一眼,微笑道:“学士论政,亦要看大局,朝廷专注于北方军务,无力兼故东南,此乃数十年积弊,学士以为然否?”

    李瀚犹豫再三,答道:“诚然如此,但封赏还是太过了。”

    韩钟摇头道:“南安侯非常人,宗室近支血亲,以亲亲之道加上大功于身,封亲王何过之有?难道学士以为,南安侯破家练兵,以御外侮,替朝廷解决东南隐忧,是做错了吗?”

    瀚林学士多是天子私人,被外朝视为储相,是以学士和两府是天然的对头。只是此时此刻,有心人俱能看的出来朝局不稳,天子去年征辟多名大臣,结果有多人坚辞不上任,李瀚是河间府士族出身,以性格厚道闻名,师从的理学则以忠君为第一,所以天子诏书至,李瀚三辞之后就上任了。

    韩钟平素也不愿为难这老实人,但今时今日大有不同,也是将李瀚逼到墙角,将这个一方名儒大臣,逼的面赤过耳。

    张广恩此时亦明白了韩钟更深一层的用意,沉吟良久,终下决心,向着徐夏商道:“老相国又以为如何?”

    徐夏商此时隐隐明白过来,韩钟提出这样过逾的封赏,其意当然不止是叫天子难堪那么简单……从所周知,徐子先的崛起之路,除了齐王的大力提携之外,徐夏商的功劳也并不小。

    在徐子先至京师之后,徐夏商多次与这个宗室后辈见面,颇多提携鼓励,而对徐子先的提携,也被视为老相国到福建养老的安排之一。

    这样一来,就算徐夏商和徐子先有一些猜忌,老相国甚至用过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两者间的盟好地位还是相当牢固。

    提管马政等事,政事堂毫无滞碍的通过施行,老相国在其中当然也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韩钟和徐子先是短暂的合作,可没有老相国和徐子先这么深厚的关系。

    此事对徐夏商来说,自是天大的好事,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天子和韩钟必定有所求,徐夏商得权衡利弊,看看是先在眼前摘下这颗大果子,还是看看再说。

    徐夏商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来源,韩钟以为隐瞒很深的事,其实早就传扬开来了。

    无非是摊派之事,徐夏商对此心知肚明。

    已经暗中有一些福建路和南方籍的官员跑到右相府邸了,为了此事请老相国出面力争。

    国家用度有常,收取赋税供养天子和官员,当然最重要的是军队来御外侮,已经征收的赋税就是朝廷对百姓的承诺,不该出尔反尔。

    本朝赋税负担已经极为沉重,唐时的租庸就是重税,本朝是租庸之外,又复加税,各种税法多如牛毛,怕是三司使也说不周全,现在又猛然在今年增加三千万贯,等若火上浇油,很多官员都不仅是担心百姓会抱怨,士绅田主阶层,也就是士大夫阶层,怕也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重赋税了。

    另外便是有百姓造反的隐忧,内地空虚,流寇无人可制,再加上沉重的赋税,官逼、民反不再是担心,很有可能会演化为现实。

    但权衡再三,又有什么事比巩固与徐子先的关系,使徐子先在福建发展壮大更为要紧?

    徐夏商终道:“李学士所言和顾虑有些道理,封赏太过了。黄钺假节和开府绝不可行。”

    这意思便是,除了开府和赐黄钺之外,封亲王,还有其余的封赏,徐夏商都感觉可行。

    李瀚微一点头,不复多语,他适才已经相当尴尬了。

    这一下皮球踢到天子脚下了。

    是放弃本生父赵王在福建的地盘和多年经营,将东南交给信的过的干练宗室,以大局为重,或是继续打压徐子先,并且尽可能的将资源向赵王倾斜?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中山王

    天子内心突然有一些愤怒,父亲在福建经营多年,甚至暗害了另一位亲王,在天子的力挺之下,赵王在福建却做的相当不好。

    齐王故去,赵王掌握了更强的力量,此番海盗犯禁,表现却是委实不佳。

    天子心中燃起熊熊怒火,韩钟这是在借题发挥,故意为之,而群臣心思各异,也没有哪一个真正站在皇帝一边。

    环顾左右,天子此时此刻,真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官职,官户,俱可给。”天子对韩钟道:“假节,开府,绝不可行。国家已经百年以上未设开府,至于亲王,还是退一步,给南安侯一些进步余地,封公便可以了?”

    “臣以为不可。”韩钟上前一步,目视高高在上的天子,这一刻却似与天子平视,甚至是俯视天子。

    这些天韩钟被当骡马使,且所有人都感觉北伐事毕,或是到冬季休兵期时,天子会不顾一切换宰执,将韩钟和其重要党羽全部赶出朝堂。

    这种疲惫,屈辱,还有不甘的情绪,令得韩钟此时有难言的快意。

    什么东南大捷,北伐大计,哪有自家权位和此刻报复的快感来的要紧?韩钟已经和徐夏商这样的老相国达成默契,此时此刻又何惧天子?

    韩钟沉声道:“北伐大战在即,将士抛妻弃子,甘洒热血,除忠君之外,又岂不搏封妻荫子耶?陛下不愿厚赏,连宗室近支都吝于名爵之赏,请问数十万北伐将士,会不会闻讯气沮,大失军心?”

    天子闻言一震,事实未必如韩钟所言,但天子畏惧的不是这个,而是若真的北伐不利,百官却是可以将此事推到天子的头上,将失利之责,全怪罪于天子!

    “陛下!”韩钟厉声道:“老臣历奉三朝天子,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名爵者,天下至贵之物,非天子私藏的器玩,臣不知道陛下还在犹豫什么?”

    韩钟之态,形若逼宫,但在场诸臣,却是视若未见。

    邓名按剑在殿外侍奉,其余的郎卫俱不在殿中,宦官哪敢于宰执争论?

    两个翰林学士,份量不够,而大参,执政,俱是赞同韩钟所言,最少在东南之事上,天子私心太重,很难获得支持。

    赵王的德,才,俱不足镇东南,若无意外人选,赵王以天子本生父的身份也够了,但有徐子先出现,自然是以徐子先为第一人选,赵王只能靠边,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

    “开府不可,可封王,假黄钺,加实封官户,总管水师等,如相国所奏。”天子冷冷说完,振袖起身,身形似在微微颤抖。

    “天子启驾。”

    四周的宦官们慌忙簇拥过来,群臣起身下拜,待诸臣重新站起身来时,皇帝已经离开小殿,回内廷去了。

    韩钟见状微微一笑,而其余众臣面色不一,有疑惑,有惶恐,亦有淡然。

    待群臣出殿之后,徐夏商道:“韩相此事做的有些过了。”

    “老相国勿需过虑,”韩钟按了下手,说道:“打断官家在福建路的布局,对宗室,对朝政大局都是大好局面,纵官家有所不满,吾辈难道真的为了功名富贵而惜身不前吗?”

    韩钟说的这般正气凛然,徐夏商亦不好多说,此事他又没有私心作祟?当下惟有叹息一声,彼此拱手而别。

    张广恩则是对韩钟道:“就怕官家从此不顾东南,专心锐意北伐,反而坏事。”

    韩钟道:“自有人顶他,而且愚意以为,北伐进展确实太慢,叫官家敲打一下那些骄兵悍将,也是好事。”

    张广恩面色一变,说道:“韩相,军机要务瞬息万变,不可遥制啊。”

    韩钟微笑道:“人心诡诈,亦不可不防,枢使也不可不察。”

    张广恩知道,韩钟一直在担心李国瑞曾经是刘知远提拔上来的副使,李国瑞以知兵闻名,京师的宰执中,能领兵,有威信的,环顾群臣,只有张广恩和李国瑞两人够格统领大军,而韩钟一直跃跃欲试,天子一直想换宰相,但如果宰相挟北伐大功返京,天子又能冒大不讳,令天下人失望,令禁军不满,悍然换相?

    只是拜帅之时,李国瑞是众人力推为主帅,韩钟虽有不满,也只能认可李国瑞任招讨使。毕竟李国瑞以知兵闻名,岳峙,李友德等大将都出自李国瑞的门下。

    岂料用兵至今,前锋才刚出关门,推进速度太慢,纵有奇谋诡计,看来李国瑞也用不上了,只是打算在关门附近和东胡兵会战,这样的指挥,换了谁去不行?

    心思一动,就再难按下来了。

    此次剑指赵王,力推徐子先,和徐夏商的交易,其实一环套一环,天子的性格,脾气,还有发作的方向,都是韩钟意料之中。

    张广恩心中一片冰凉,他和韩钟共事多年,此时当然明白,韩钟已经下定决心,不会更易。

    在这个须眉皆白,成宗年间多次统兵出征的枢使眼前,虽然殿阁之上朝阳初升,却仿似日落西山,薄暮之下,将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大敌当前,国运艰难,天子和权相之间却还是内争不已,勾心斗角,张广恩和韩钟是盟友,此时此刻,却只是感觉到骨子里的冰冷和悲凉。

    “东南交给徐子先,其实是好事。”韩钟犹自对张广恩道:“此子宗室近支,靠的住,信的过,且有逆天才能,坐镇东南,舍他其谁?”

    张广恩喃喃道:“也还好有个徐子先。”

    ……

    “不是说封亲王?”

    看着最新的邸抄,王直摇头直笑,说道:“原本给小朋友贺喜,看来这贺喜的信还是要追回来,得打个折扣。”

    东南大捷的消息,一晃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相比南方的一片欢腾,对徐子先的军功的赞美之声,北方就相对要平静的多。

    毕竟对北方的人们来说,海盗是传闻中的人物,似乎和那些村口晃悠的二赖子相差不多,最多就是一伙持械啸聚的山匪。

    盗,贼,匪,对北方的人们来说都算不得一回事儿。

    只有虏,胡,铁骑南下,这些字眼,会激起北方士绅百姓们的畏惧和烙在骨子里的仇恨。

    相较民间的平淡,朝堂上就是一片欢腾了。

    东南大捷,以江南闽浙两广等东南籍贯的官员最为高兴。

    韩钟果然利用此事大肆张扬,赢得了很多南方籍官员的欢心。

    虽然徐子先打的仗与韩钟无关,但宰相行事果决,第二天在内东门小殿与天子争执,力争厚赏,直言徐子先可镇东南……潜台词便是赵王不可。

    这些事赢得了人们的赞赏,宰相毕竟是宰相,看的清楚大势,知道如何做法对大魏真正有利,而不是那些只知道承旨的词臣,对天下大势一无所知,只知道跟着天子的意旨行事。

    东南一事,除徐子先外,韩钟得益最多,除了压了天子一头,巩固了声望和权位,同时也是将赵王无能的形象竖了起来,间接支持了林斗耀一把。

    韩钟的权势得以加强,弱势宰相的形象被扭转了不少,这是韩钟最大的收获。

    此外徐夏商老相国也是加分不少,东南籍的官员认为都是老相国力争的结果,韩相只是顺水推舟,右相府邸门庭若市,不少东南官员是真心感激,上门致谢,徐夏商却是一肚皮的苦水没处倒……摊派的事一公布,还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士绅跳脚骂娘,而徐夏商已经没有立场和本钱为福建路去力争了。

    而人们眼中最大的赢家当然是南安侯徐子先,一跃封王,虽不获节钺,不得开府,爵位,官户,实权,俱是大有增长。

    “官家向来如此。”陈州刺史,左卫上将军邓文俊坐在王直左侧,笑着道:“当初和明达在津海闲聊,其对官家的性格,可是剖析过的。”

    “总是要耍小心思,”王直咳了好一阵子,面色从腊黄转为潮红,很久之后才接着道:“都要封赏了,何必弄这么一手,叫人瞧不起。”

    “大帅一心为朝廷,天子岂能不知,不是也在装傻,害怕人家说朝廷用海盗之力。”右侧的润州刺史,金吾卫上将军卢四海道:“为了一点虚名,对咱们就视若不见,要不是大帅想着曾经骚扰过明州和泉州,多有劫掠,有伤天和,还有漳州之事,虽然咱们只是在外围助阵,但漳州杀人太多……大帅就是吃了这性子的亏,一心想弥补,其实你看康天祈,刘旦,蒲行风他们,一个个不是活的挺滋润?”

    王直的部下,最多时曾经有五六个人列入他考察的范围,不过最终还是选中了眼前这两人。

    邓文俊,明州人,见多识广,行事果决睿智,为人仁厚,在海盗圈子里很受敬爱。政治见解也大体和王直相同,也是赞成内附招安。

    缺点便是较为文质,心不够狠,手不够黑,这在海盗里其实是大忌。

    而卢四海就人如其名,光棍四海,为人畅亮够义气,其武艺过人,曾经被异已海盗堵在船上厮杀,楞是在几十人中用斧子杀出一条血路,当时其杀到船边,人们都以为他要投海逃生,不料其喘息片刻,又是持斧杀了回去。

    到最后是围堵他的人被迫跳海,此事传扬开来之后卢四海便是真的名扬四海,成为著名的海盗头目之一。

    王直挑选继任者,逐渐排除了不少人,到最后便是卡在了邓文俊与卢四海两个人选之上了。

    两人俱是各有势力,各有支持者,虽然两个头目的私交不坏,但叫他们主动退让,向另一人臣服也是绝无可能之事。

    王直一时未走,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北伐大军在蓟州,平州,晋州等地均需要有后勤基地,从北方各地征调的人力,粮草,各种军需,用车马不断的运送到这些地方,还有一些在山东,河北集结的物资,则是由王直的船队从津海或登州运送到平州和关门一带。

    这最少替朝廷节省的几百万贯的开销!

    舰队每天在海上奔波不停,渤海较为平静,船队毫无风险,但舰队一直是超负荷的做这些事,海盗们是自在惯了的,无利不早起,每天从早躺到晚不比驾船来回奔波舒服的多?若不是王直的威望按住舰队,海盗们早就不乐意替朝廷这么做了。

    说到底,这些海盗七成以上是南方人,只有不到三成是北方的海边居民,他们对北虏东胡的危害认识不深,另外最要紧的原因是他们多半是大魏的弃民,对大魏朝廷本身就缺乏认同感,自然不愿替大魏朝廷效力。

    王直内附,除了得到虚衔之外,并没有真正的实职,朝廷只是将平岛等一些小岛赐给王直和他的部下驻扎,王直的舰队不会得到俸禄和补给,他们获得钱粮的途径是控制和垄断了北方的海上贸易,他们在海上收捐,其实就是征税,另外从北方商人手中收取铁器和瓷器,当然还有棉布,生丝等受到海上欢迎的大魏特产,派船贸易,获得利润。

    从传承,财赋收入,这支舰队都相当独立,能替北伐大军做这么多事,无非是魏人内心残留的那种家国荣誉和文明内核中潜藏的族群认同和骄傲罢了。

    王直又咳了几声,摆手道:“官家和朝廷不必多说了,咱们接下那些活计的时候你们也在场,枢密副使李国瑞易服潜行,亲自到平岛来拜托我,韩钟有私信来,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我走之后,留下这人情不比几十万贯钱值钱?我已经别无所求,你们总要在这里继续过活,除非你们想回外海,继续去刀头舔血。”

    邓文俊频频点头,示意赞同,卢四海沉默不语,只道:“兄弟们是有些厌烦疲惫了。”

    王直道:“这我晓得,我会从私囊里掏几十万贯出来,这阵子辛苦的兄弟,都有最少几十贯的赏钱!”

    卢四海有些气愤的道:“大帅替国家奔波,还得自己掏钱?”

    王直笑道:“这事当然要宣扬开来,这样打老夫家资主意的人,心头的火气也能小一些。”

    两个心腹部下略有领悟,此番北伐,朝廷的钱库用的精光,三司使掌管的外库听说已经干净的能跑老鼠。

    王直的舰队一直在海上奔波不停,自然是有损耗开销,而且数额定然不小。

    朝廷是一文钱没给,传扬开来,王直自己掏钱养舰队做这样的事,一则有益于改善王直的形象……王直就算内附了,南方的百姓想到他是海盗头目,观感自然不佳。明州也是海港城市,王直一直担心自己认祖归宗后,虽然有二品武职高官的官衔品阶在身,家乡父老也未必能接纳他。

    替朝廷北伐效力,辛苦不说,还自掏腰包助战,有助于王直拔高自己的形象,花上几十万贯,相当值得。

    这也算一种洗白过往的方法,所费不小,但对王直来说,相当合算,就算是对邓文俊还有卢四海他们,也是极好的手段。

    两个大头目都领悟过来了,卢文俊道:“大帅的苦心我懂了,这笔钱属下也该出一份子。”

    卢四海道:“也算是件好事,总比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要好些,这钱我也出。”

    王直笑骂道:“我在说明达的事,叫你们带到哪儿去了?这钱要你们出?不把老夫羞死,传扬开去,叫康天祈那老东西笑话我?”

    两个部下也是知道王直绝不会叫他们出钱,当下俱是一笑,邓文俊又重新接过话头,笑着道:“天子的小心思,多半就喜欢用在这种无用的事情上,好象聪明,其实最蠢不过。朝议已经决定封亲王,由大臣们择一佳号封授就是,事情还做的漂亮,也显得胸怀大气。偏偏要在这种不要紧的小事上做手脚,大臣会怎么想,明达又会怎么想?爵位给都给了,为什么不能把事情做的漂亮一些?”

    卢四海问道:“大魏的亲王不是单字么,明达封了双字,还是亲王?”

    邓文俊道:“说是初授亲王,宜封小国,不过封双字还是太恶心人了,而且明达的封号,明显在赵王之下,天子的这小心思,动的可不是那么容易。”

    王直道:“这什么中山王,还有格外的讲究?”

    “当然有了。”邓文俊苦笑道:“中山国是春秋时的小国,也曾经强盛过,以小国凌大国,和赵国打的有来有往,不过,终为赵国所灭。”

    卢四海拍腿道:“这不就是影射徐子先?经营东藩强盛一时,终究还是盖不住天子亲父的赵王?”

    邓文俊冷笑道:“还不是没用的小心思?谁强谁弱,还要多说?玩这种小花样小手段,无非叫人更加看不起这对父子。”

    众人对天子的敬畏,一点一滴的消磨光了,特别是北伐战事,为了天子的意志仓促而行,海盗们帮着运送物资的这段时间,所见实在是太多了,对天子的不满也是与日俱增。

第四百二十五章 北方的冻土

    “平州一带,每天最少死数百人。”邓四海将腰间的酒壶摸下来,大大饮了一口,眼中怒气明显:“都说大魏天子是百姓官家,他可曾将百姓真的放在心上?”

    邓文俊也是呼出一口郁气,接着道:“民夫的肩膀都要磨穿了,官吏还是不停的鞭打杖责,因为害怕误事失期,被朝廷严罚。地方上已经穷苦不堪,便是厢军将士也是要困苦不堪,我上次去平州,大约一个军的厢军差点哗变,后来是调来禁军弹压了下去,我当时和李枢使说,要是严罚,怕是厢军人心更加不服……没别的原因,很多厢军都是和民夫干一样的活,还拖欠军饷,厢军要能服气才怪。”

    “禁军左中右三路,左路李健部最为轻松,除了驻守晋州平州无别的事,只就担一份上阵名份,等着分功劳。”

    “硬仗还得岳峙,李友德他们打,李恩茂也无甚本事,持身不正,自诩风流,每天在大帐和幕僚饮酒为乐,根本不理军务。”

    两个海盗头目越说越气,大魏文恬武嬉已久,身处其中,或是在庙堂高处的人未必能有很深的领悟,百姓士绅,看的出来的多,敢放言无忌批评的少,只就是半个局外人的王直部下,身处其中,又游离其外,反而看出来更多的毛病,而怨恨也更深了。

    王直不得不止住两个部下的话头,等身后安静了,这个曾经的海盗王者才背着手走出船舱之外,他们在海船上已经好几天了,眼前的大海蔚蓝而辽阔,海面相当平静,对见惯了南方海域的海盗王者来说,这一片海域就是他理想的养老之所,美丽而宁静,但北伐战事一起,王直才感觉到,此前的宁静就是一种错觉。

    就在不远处,可以看到的黑沉沉的土地上,一场决定华夏命运的大会战就要展开了。

    双方动员的人力会超过二百万人,直接交战的将士会有好几十万,鲜血会浸染大地,骸骨积于野,无数父亲,儿子,丈夫会埋尸于此,或是暴尸于此。

    战马和勇敢的男子会一起呼啸着冲向敌军,矛?如林,鲜血喷涌。

    无数人和马会悲嚎,受伤,死去。

    如林的矛?,坚固的盾牌和甲胄,人类用尽一切办法,创造出来足以伤害和杀死同类的武器,也希望能保护好自己。

    每个壮年男子都会有强烈的自信,自己能在残酷的战争中存活下来,他可能手持长?,身披重甲,身上充满力量,四周是同样强壮的伙伴。

    但所有人都可能死去,甚至包括那些管军大将,包括东胡人的万夫长和台吉们在内。

    黑沉沉的土地和大海一样辽阔,不熟悉平原的王直感觉大地才更值得敬畏。海上的弄潮儿都不太喜欢太宽广的大陆,那叫他们有些无所适从。

    王直在明州长大,从小在港口厮混,明州多山,近海,而眼前的辽海一侧,明显是更加广阔,深广无边的大陆。

    这是辽阔的,宽广的,深沉的,也残酷的大陆。

    冬天时王直曾经悄悄策马在岸边经行,在靠近大魏关门的地方,东胡人在冬天不会出现,他们多半聚居在旧营州,在辽阳一带是他们的腹心之地。

    王直向北跑了两三天,几十个护卫策马跟着他,几天几夜,他们一直在陆地上奔走,感受着这一片大陆冬天的残酷和可怕。

    到处是山丘,冻结的河流,一望无际的黑土在冬季成了刺眼的白色,到处都是洁白,深过人膝的雪地,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少量的房舍早就成了断壁残垣,没有道路,林木都是光秃秃的,山上也是看不到丝毫绿色。

    王直常年生活在南方,哪怕是冬天最多有一场小雪,根本不需在意,而在南洋一带时,冬天也和大魏的夏天一样炎热,根本没有四季,只有夏季一季。

    到了这里,王直他们才感觉到天地之广,看到了别样的景致。

    后来王直他们和人打听,才知道他们在关门外的土地是辽西走廊,一片狭小的平原地,往北方,连续走上两个月才到东胡人的边境,然后向北最少骑马走半年,穿过无数的河流,林地,平原,山丘,才可以看到极北之处的冻海。

    那里更宽阔,到处是冰结的大地,无边无际,无有尽头。

    想以想象在那里生活的人们是怎么过活的,漫长的冬季,到处一片洁白,不见生命的踪迹,到处都是冰冻的土地,用凿子都得费大力气才能把土地凿开。河流是冰冻的,树上挂着冰挂,没有鸟兽,看不到绿色,在这种广袤的天地之下,是零下三十度左右的平均气温和无边无际的死寂。

    在这种地方生活,狩猎,春夏捕鱼,秋冬射猎,男子做这些事,妇人们缝补鱼皮和兽皮当衣袍,采摘野果,丰年部落能产下婴儿养大成年,荒年就好多年养不活一个孩子。

    这是无比残酷的大地,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会养成多么坚韧的性格,又有多么可怕的意志,还有多么强悍的身体?

    在这里崛起的女真人以两万人破契丹五十万大军,势若破竹,无有敌手。

    后来北虏兴起,女真和契丹等诸部融合,二百多年逐渐形成了现在的东胡,拥有这片大地上最好的战士。

    他们的骑术不逊北虏,而战士经过更严苛的战术战阵训练,他们比北虏更强悍,更坚韧,更勇武善战。

    他们的重骑兵不逊西羌,战甲稍逊,西羌人可以从西域,中亚,西亚获得铸甲技术,或是现成的良甲强兵,而东胡人则是自己锻打,他们的精铁兵器也并不逊于大魏的禁军将士手持的兵器。

    他们没有大魏富足,但可以动员的将士数字也有三十万人,这些人大半是纯粹的战兵,也有少年从军的补充兵,因为他们是纯粹的骑兵,每次都能利用机动优势,将魏军禁军调动的疲惫不堪,难以守御。

    他们的动员能力,上下体系,基本上就是为了战争而设计,汗令一下,海螺号声一响,从各个百夫长的村落冲出无数披甲骑马的战士,自备长?,弯刀,直刀,直剑,长刀,巨斧,铁矛,自备弓箭,一般都是双弓,长大的步弓和轻短的骑弓加上两到三个箭袋,装满了扁平箭头的重箭和三角箭头的轻箭。

    他们汇集在各自的村头,然后被千夫长引领到万夫长,一般是贵族台吉们的军旗之下,万夫长之上有大翼长,一般是与大魏交锋之时,东胡大汗会将军队分成左中右三翼,各几个万户,有一个大翼长统带。

    王直在此之前,并不感觉东胡有多可怕,反而奇怪大魏禁军和敌人纠缠了几十年。

    当他踏上冻土,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时,眼前突然浮现出极为可怕的画面。

    无数面黑色的军旗之下是甲胄染成黑色的铁骑,他们出现在雪白的地平线上,开始是一个个小点,象撒落在地面上的胡椒面,然后他们越来越大,象是海平线涨潮时的涨水,海天一线,带着无比强悍,叫人起不了抗拒之意的气势,汹涌而来。

    那些骑兵,这一片白山黑水,都是叫人惊叹,畏惧,害怕。

    和这样的强敌抗拒,也怪不得大魏耗尽了所有的资财,一直在流血,战败,交战多次才能打赢一次。

    整个北方大地,到处都是残破的战场,到处是骸骨,破损的兵器,倒伏的战马,一个村寨,在远处看还很正常,走近了一看,却是完全被废弃的荒村,内里到处有累累白骨,有人正面被杀死,有人趴着,后背的骨头上插着东胡人的重箭。

    有人被砍死在道路上,有人被射猎般的杀戮在田间地头,井水边,房舍边,院落内,到处是被杀戮的人群,有大量明显的孩童骨骸,看到那样的小小的骨骸,简直是叫人毛骨悚然。

    入寇的东胡骑兵,完全就是一群人形野兽。

    到了北方岛屿之后,南方人出身,一直在南洋发展的王直才知道自己此前的浅薄。

    这样的敌人,是和眼前的大地一样,辽阔宽广,看似平静,却蕴藏着无比强大的力量,他们野性未驯,又擅长学习,因为他们必须要如此,否则无法在这白山黑水的大地上生存下来。他们的一切都为了杀戮和征服,一旦被他们征服,大魏将会沉沦好几百年,不光是王朝倾覆,而是文明断绝。

    对一个纵横四海,经历过几十个国家,看过无数次屠杀和灭国的大海盗头子,王直是真的不愿看到大魏也有那么一天。

    “天子是不胜任。”王直终于对两个心腹部下说道:“以明达这事来说,两府的处断是没错的,赵王没有能力,又不得人心,就是一个天子本生父的身份。将福建路交给明达,甚至东南给他坐镇,两府在海盗之事上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何其省心省力。明达是宗室,本朝还没有宗室造反的先例,老实说,要是天子真的恢弘大度,授给开府又怎么样?原本帝位空悬,明达的资格功劳也完全够格!天子成天想中兴,真的有中兴机会,也是自己轻轻放过了去,实在可惜。”

    此前已经宣布要封亲王,东藩防御,水师总管,提管全路马政,卫大将军,副大都督,这都与亲王的身份相关。

    王直等人闻讯,自然也是欢欣鼓舞,替徐子先高兴之余,也是感觉大魏朝廷总算有了一桩拿的出手的喜事。

    徐子先身为近支的宗室,他的成就就是帝室的荣耀,可惜天子鬼迷心窍,不仅强行压下两府想要主导的献首祝捷的活动,还把各种庆贺活动都压了下去。

    王直感慨一声,苦笑一下,说道:“我们的事也做的差不多了,忙碌了两三个月,传令下去,接下来的事我们不做了,舰船都回各岛休整,商船照常跑海赚钱去吧。”

    运送的人员和物资确实也是差不多了,一些沿海的官员希望王直的舰队能继续待命,将来再有需要时使用,王直原本还在犹豫,借着此事也算是表达一下不满的情绪,至于两府和天子能不能感受,那却是他们的是了。

    “大帅,”邓七靠在窗子外头,敲窗叫道:“有不少骑兵涌出关门了。”

    王直的旗舰就停泊在海边,距离关门也就数里,这一道雄关是太祖下令修筑,并且亲自命名为山海关。

    这名字相当恰当贴切,关门与北境长城相连,从嘉峪关到山海关,是大魏西北和北部最重要的军事防御设施。

    此关倚山傍海,设施诸多,防御森严,城高十四米,厚七米,四座城门,还有诸多的箭楼,靖边楼,牧营楼,瓮城,城外尚有重关,在此关前,想用武力硬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两三万人守关门,就算东胡三十万骑昼夜不停的攻打,也不要想用武力攻克此关。

    正因有此关,东胡只能从辽西北部绕道进入草原,再从北方突破防线进入大魏内境。

    王直等人从舱门处出来,一群海盗都穿着大魏官袍,站在船舷之侧,默默观望着大股军马出关门的景像。

    “前方百里左右,李友德已经在那里立下营寨,并且修筑堡垒。”有一个青年武官指着大股兵马道:“现在看似出兵很多,但从旗号看,多半还是厢都指挥李友德的部属,其余各管军的兵马较少,显见此次出兵应该是掩护前方修筑军堡,逐出东胡的那些哨骑骑兵。”

    王直和邓文俊,卢四海都站在船舷边观看,前一阵子的哨骑战就在关门附近的海边地方展开,东胡骑兵几十一群,跑起来就是威势不小,形成漫天遍野的烟尘,他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在马上用轻箭与持弩的大魏骑兵对射,双方死伤并不重,但声势惊人。

    有的时候他们也打马对冲,两股骑兵各几百人,在平坦的平原地方对峙,然后鼓声和喊杀声响起,双方都披重甲,战马都披着牛皮,在骑士的带动下向对方疾冲,这样的场面令人毛骨悚然,或是全身热血都在沸腾,海盗们哪怕是轻生死的汉子,在跳帮时敢于跳入对方的枪?从林,但看着骑兵对冲的时候,听到那些呐喊,听到那些战马跑动时的滚滚雷鸣般的声响,看到枪?刺在对面骑兵的身上,看到人被挑飞在半空,看到战马冲撞对面的战马,两边的骑士和战马滚在一起,听到骨头撞裂的声响,听到兵器交错时叫人牙酸的声响……所有海盗都感觉自己此前的骄傲就是笑话。

    他们也强悍,彪悍,武勇,但他们聚集几千人,也当不得任何一支几百人骑兵的正面一冲,一个回合,骑兵就能把他们冲溃,然后一直追杀他们,收割他们的性命和首级。

    现在海盗们观看骑兵战已经不再嬉笑了,他们知道每一次冲撞都有几十人掉落下马,而且一旦落马,能够活下来的机率百中无一。

    此时涌出关门的几乎全部是骑兵,大队的骑兵从关门蜂拥而出,他们的头盔上饰着白色的尾羽,身上是铠甲和大红色的披风,在荒芜的黑色土地上,这些绚丽的色彩使得出关的骑兵给人感觉无比壮美,也是无比强大。

    “东胡骑兵要比大魏骑兵多出十倍。”有海盗赞美眼前的骑队,适才说话的青年武官对众人,也仿佛是对自己说道:“想要击败强敌,不知道有多少好男儿要埋骨于此。”

    “子张,你过来。”王直叫着徐行伟的名字,笑着道:“到我这边来说话。”

    徐行伟面色沉毅,向四周的人抱了下拳,大步走到王直身前。

    这个武进士出身的武官很得海盗们的欢心,慷慨,直率,自律,很多武官身上没有的武德,能在这个青年武官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另外熟读经史,知天文,知掌故,晓地理,王直等人,就是在徐行伟身上才看的出来大魏武官应有的素养。

    这就是武进士,本朝文武并重的鲜明象征。

    徐行伟现在已经是振武校尉,勋飞骑尉,任职则是招讨行营走马承受,专门负责向王直所部传达两府和招讨行营总管李国瑞的意图,其实就是朝廷不好直接对王直所部下令,派了一个专门的人选前来沟通交流的意思。

    徐行伟的差事完成的很好,派其上任之初,颇有官员担心,徐行伟太过正统,行事端方,怕是不能融入海盗群体当中。

    而事实证明,海盗也不一定就喜欢邪气满身的恶棍,徐行伟这样的性格人物,居然也是相当的受欢迎,这叫不少官员感觉意外,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

    王直笑眼看着徐行伟,他对徐子先看不透,徐子先身上也有武人气息,但身上的气质相当混杂,有上位者的沉稳恢弘和决断力,也有贵人的贵气,武夫的武气,还有商人的精明气息,文人的文气也不缺乏,种种气息夹杂,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看透一切的沧桑之感,这叫王直都感觉意外。

    徐行伟就不同了,眼前的徐行伟就是一潭清水,能叫人一眼就看到底,他也无意隐藏,但若你轻视他,轻易到他的地盘嬉戏,清浅的潭水也能变成浑浊的恶浪,将此辈给覆灭淹没掉。

    王直很喜欢徐行伟,眼中的欣赏之意也是毫无掩饰。

第四百二十六章 未来

    “大帅。”徐行伟抱一抱拳,笑道:“有什么见教?”

    “你对筑前屯之事怎么看?”

    前屯就是李友德现在所处的地方,距离关门不到百里,大军的粮草有相当部份就是王直的船队运送过去的,所以王直也是极为关切。

    “前屯靠海很近,距离关门也是畅通的平原,运输来说,水陆皆宜。而缺点就是在平原上,遇到敌袭,无险可守,只能拼命筑城。但会战的时机,并不在我,而在于敌。可堪欣慰的就是我军主力距离前屯很近,骑兵半天就能赶到,步兵一天也能至。如果虏骑想在这里会战,我想会是招讨使兼各路兵马总管李大人最想看到的局面。”

    王直很是赞同,大为点头,应和道:“我看的出来!李大人就是想在关门附近打一仗,这一仗最好在入秋前后打,东胡人也要种地,他们的骑兵也要有粮草供给,把几十万壮丁拉出来供应大军,东胡人也得哭!要是这么拖下去,东胡也难。最后演化成在关门附近打会战的局面,大魏禁军在临山靠海的平原地方和对方打,胡骑犀利,可是魏军结厚阵,正面堂堂迎敌,纵不能大胜,打成消耗战,东胡人还是受不了。至于筑旧锦州城,一路推到大凌河,朝堂上的诸公还有天子是想当然了,敌骑在侧,怎么筑城?推到几百里外的锦州和大凌河打,我军的后勤粮草压力便上来了,几十万大军每天的吃穿用度粮草箭矢兵器药材,大魏国力虽强,亦不容易供给啊。”

    徐行伟脸上也显露敬佩的表情,眼前这个老海盗也不愧是纵横七海的大人物,在关门这里不过两三个月,居然把大势也是真的看明白了。

    可惜朝中诸公,估计能体悟到李国瑞用心和打法的怕真的是不多。

    “现在说回你本人。”王直顿了顿,看着徐行伟道:“你在这里事情不多了,你是回行营那里谋个新事情做,还是回福州去?”

    徐行伟目光沉毅的道:“行营这里,原本我是打算留在这里效力,我有两个好友现在就在军中效力,是我和明达的同年进士。但以我在北方禁军毫无根基,加上这几个月未在军中统带部曲,临战之时叫我任一营主将,就算李大人放心,我本人都不敢去做这样的事……”

    “我明白了。”王直颇为欣赏的道:“很多人便是敢硬着头皮做不该做的事,子张你的决断很对,临阵易将是大忌,将士们不会服你,同僚也会排挤,上司不敢信任,这个时候去北伐军中,不是好选择。那么,你回福州去?”

    “以家父在福州的人脉,在禁军中替我谋个营统制也不难。”徐行伟笑道:“不过此路我也不打算走,不瞒大帅说,我家三代人,想的就是能够封侯,重归宗室族谱,若按部就班的上升,此生怕是封侯无望。”

    “你们徐氏宗室子弟,我知道的。”王直笑道:“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去东藩了?”

    “正是。”徐行伟道:“东藩诸事草创,此次大战,明达封亲王,将士们都会立功受赏,这一次机会我算是错过了,不过东藩明显还会有大战要打,此时回去,尚不算晚。”

    徐行伟已经接到了徐子先的信,当然写信的时候徐子先还没有获封亲王的消息,信使是跟着北上报捷的使者一起走,到了登州信使坐船到平岛,又到舰队找到了徐行伟。

    徐子先已经能确定东藩将来的局面不小,所以劝好友不必在北方耽搁,宜及早返回东藩。

    徐子先当然不可能明言北伐会惨败,但徐行伟现在的理由也是徐子先劝说他的理由所在,临战之时任军中一营主将,这个机会不管是李国瑞或是岳峙都不会给,留在北方,无非就跟着混军功资历,此前徐行伟已经混到不少,底下会有更艰苦,旷日持久的大战还会耽搁很久,胜负难料,不能上阵杀敌,只在总管大营厮混,毫无意义可言。

    徐行伟当然立刻被打动了,东藩的大胜已经叫他心神不宁,他感觉错过了一次好机会,如果再不返回,恐怕很难融入到东藩的体系之内。

    徐子先也是这样劝说的,东藩的军队要在年前大幅度的扩张,徐行伟可以先任一司主官,负责行政事务,和诸多将领和将士们熟识,然后再兼任一军都统制,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整个过程,无非是几个月时间,是到东藩任一司主官和未来任军都统制,还是到福州混资格,这还是用考虑的事情么?

    东藩将来必定会有更大规模的战事,徐行伟了解徐子先的雄心壮志和抱负,他本人也是一样。另外就是大势所然,有心人都看的出来。

    果然王直说道:“子张你也看出来了?刘旦,颜奇不过是蒲行风的棋子,他们是惨败不假,但蒲行风是一定会再来。要么等他来,要么便是去找他,这一场大战,虽然还能拖上多年,但拖的越久,局面对你们就越不利。蒲行风身后是满刺加,是莫卧尔,是叶尔羌,是天方国这些大国,蒲家也是天方的大世家,其在海上扩张,天方诸国一直在给他钱粮和人员补给,他的战舰损失一艘便补一艘,若不是这些年天方人被欧罗巴人给拖住了,蒲行风早就拿下马六甲,灭三佛齐和兰芳,真腊,暹罗,占城,安南各国了。再拖几年,等他灭了三佛齐,最少有战舰千艘,人员十几二十万,到时候过来,我怕你们真的顶不住。连大魏也不好顶,东南和广南地方,怕是不一定能保的住。”

    徐行伟面色凝重,王直的说法也是东藩,甚至是福州方面的最大担心。

    蒲行风真的来了,谁能抵挡?

    不要说五个军的禁军,就算是五十个军,也未必能挡的住。

    朝廷在江南和东南两广,加起来最多二十多个军,五十个军根本不可能,那要动摇北方的根基,防不住东胡,也制不了流寇,那会动摇国本。

    真的有那样的局面出现,大魏北方受困,内部流寇肆虐,东南陷于海盗,徐氏祖庙,真的不稳当了。

    徐行伟是宗室苗裔,当然也是不愿看到有这一天,当下只是对王直道:“君子惟有自强,方可应对八方来风。”

    “壮哉斯语。”王直道:“老夫是希望看到你们有大破蒲行风的那天。我辈是不成了,大魏从诸国之首,落到被蒲行风此辈横行,也是吾辈无能,现在吾老矣,看你们的了。”

    王直说话时,卢文俊,卢四海,卢七等人,俱是面露愤色。

    王直的归隐,和他自己的情形相关,也是和蒲行风不断的压缩魏人海盗的生存空间有关。颜奇,刘旦等人是一直受到蒲行风的支持,王直则是被一直打压,提防,偷袭。这也是康天祈急欲和南安侯府合作的原因所在,因为王直内附之后,蒲行风下一个目标当然就是康天祈。虽然蒲行风一直在用合作的态度招揽康天祈,不过康天祈的压力也是与日俱增,是合作,还是敌人,蒲行风现在还不会这么逼迫,但这是迟早的事情。

    邓文俊和卢四海等人,对蒲行风的行事手法,心知肚明。

    卢四海道:“等将来你们和蒲行风那杂碎开战,算我一个。”

    邓文俊也道:“也能算我一个,此等人若染指大魏,我华夏将万劫不复。”

    这两人其实私交不差,王直也在一直调和,但对外行事总是各有主张,很难一致,这一次对蒲行风的事,两个海盗大头目算是罕见的有志一同。

    王直点了点头,刚欲说话,关门处却是传来一阵叫嚷声响。

    众人不语,等过了一阵子,有人敲鼓,接着有一队军士在关门上出现,手中提着木笼样的事物,接着他们将木笼悬挂在关门处,又是一通鼓响。

    “悬首示众啊。”有海盗算内行,叫道:“是不是颜奇的首级到了?”

    “多半是啊。”

    “谁见过他?”

    “老子见过,这厮矮壮,黑,圆脸,小眼,大胡子,瞧人的眼神冰冷冷的,就象是一条黑蛇,他娘的,他也有今天。”

    “咱们魏人当海盗,抢到东西未必就要杀人,颜奇抢别国人还有放一条生路的,遇到咱们大魏的商船,一定抢船杀人,他娘的,我早就想他什么时候有今天,这报应来的还真快!”

    喧嚣声中,王直令几个见过颜奇的海盗划小船上岸,前去鉴别。

    过不多时,前去的几个海盗笑嘻嘻的折返回来,上船之后便道:“大帅,是颜奇没错,两眼还圆瞪着,不过臭的厉害,已经快烂了。”

    颜奇的首级在传递途中是用冰块包裹,防止早早腐烂,但在悬级时不可避免的要受烈日暴晒,已经十几天下来了,当然是快烂了。

    旗舰上的海盗都是兴高采烈,对吕宋二盗,这些魏人为主的王直部下实在缺乏好感,甚至巴不得这厮早死。

    颜奇怕也是万难想到,他这么一个吕宋大盗,居然有一天会在大魏最东北的关门悬首示众,就算是其做恶梦也没有想过的情形,居然会真的发生。

    谁敢相信和想象,这么一个南洋海面上的海盗王者,他的首级会悬在山海关的城门上方呢?

    “我心里也很高兴。”王直最后对徐行伟道:“我巴望着在我死之前,能看到蒲行风的首级也能悬在这里。”

    “明达说过。”徐行伟则道:“若是有一天叫蒲行风授首,他的首级,一定要悬在漳州城头示众!”

    ……

    “难以相信,难以想象,哈哈,哈哈哈。”陈正志笑的几乎止不住自己,就这么狂笑着一路进了后宅。

    天气炎热,不少妇人丫鬟都穿着很单薄,陈正志这种已经成了亲的男子是住自己的院落,侯府的后宅已经很少过来了。

    很多小丫鬟红着脸走避,陈正志也不在意,陈文?的住处花木茂盛,到处都是盛开的花树,整个院落都有一股草木花朵散发的清香。

    陈正志在小妹的精舍外叫道:“小妹,小妹,赶紧出来了,父亲,二叔,三叔,六叔,九叔他们都来了,要给你见礼了。”

    “大兄。”陈文?走出来,秀美的脸上有些嗔怪之色,她道:“你快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这么不稳重,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陈正志先不答,看着妹子,笑嘻嘻的道:“你在绣被子?”

    陈文?面色微红,说道:“你明知道还问?”

    女子出嫁,如果有翁姑的话,福州这里的风俗,新妇过门,第一天早晨照例要早起给翁姑请安问好,然后第一天考验的是厨艺,以奉敬早茶和早餐开始,如果新妇做的好,当然会获得赞扬,翁姑会很高兴。

    如果做的不好,虽然不便给新妇难堪,但遇到心胸不那么开阔的婆婆,摆脸子给新妇看也是难免的。

    这可是封建社会,不孝敬父母,只要父母出告,按律可以按儿子和媳妇绞刑的时代。遇到难侍奉的婆婆,再不精于内事,新媳妇的日子可就难熬的很了。

    除了厨艺,女红也是重要的考核目标。小农经济下,男子要做田地里的体力重活,做饭洗衣服这是妇人的必须活计,此外就是料理菜田,种菜养鸡,也是当家媳妇的事情。还有纳鞋底,制鞋,剪窗花,糊窗纸,当然还有缝被褥,给一家人纺制制衣服,做的好的,精致,漂亮,结实,一家子男女老少穿出去精神体面,这家的媳妇就被众人夸赞。

    若做的不好,针脚粗疏,裁剪混乱,那自是要被人笑话。

    陈文?当然不必亲自做家务,昌文侯府除了丰厚的陪嫁之外,最少有十来个仆妇和贴身的丫鬟跟着一起到东藩去,东藩也有不少仆役伺候,只是女红是女人最基本的生活技能,特别是福州的贵人嫁女,别的东西能代做,新婚时的被褥还是最好由新娘子自己亲自动手。

    “不说这些个。”陈正志知道小妹害羞,虽然对徐子先无比满意,也交情深厚,不过看到最小的妹妹就要出嫁,陈正志心头也是一酸,当下笑容也敛了几分。但他很快又开心起来,笑着道:“你若不知情,我给你卖个关子,先随我走吧,父亲他们真的在等你。”

    “东藩又出啥事了?”陈文?心中一沉,有些担心。

    “放心罢。”陈正志笑道:“你看不出来是大好事?人家都说我小妹秀外慧中,我看要出嫁的女子多半都变傻了。”

    “你才傻。”陈文?心中一宽,高兴起来,但还是白了兄长一眼。

    ……

    陈笃敬几乎是勉强自己坐着,要不然也会和那个没出息的儿子一样,听到消息就大呼小叫,简直不成体统!

    不过眼前的诸多兄弟子侄,一个个其实都掌不住了,李明宇和徐子先交情不差,早就相识,这个曾经的大才子,现任兴化军观察使笑的合不拢嘴。

    杨复,陈正志,这些年轻辈的就是高兴的大呼小叫。

    陈笃光,陈笃名,陈笃礼,陈笃中等老一辈的,勉强按下过于兴奋的情绪,三五成群的站在一起议论,没有一个人能保持静气,安然坐在椅子里的。

    这么一看,陈笃敬毕竟还是大家族的族长,勉强能端坐着不动,虽然按他实际的心思,也是想站起来放声大笑来着。

    和南安侯府结亲的时候,昌文侯府不乏反对的,毕竟徐子先的南安侯府崛起虽快,势力虽强,前景可期,但毕竟是根基太弱,怕是不能持久。

    当时反对的声音有多大,现在被嘲笑的声间便是有多大。

    被掀开老底的人也并不恼怒,脸上一样还是挂着笑容,京师里的消息一传回来,昌文侯府就是一片欢腾。

    南安侯徐子先封亲王,任副大都督等诸多官职,可想而知,南安侯府,现在叫中山王府会在福建路抢夺更多的利益,获得更大的权力。

    以赵王的才干,威望,德行,就算徐子先只是普通一国侯的时候,都能和赵王三分天下。

    现在徐子先成了中山王,赵王如何是他的对手?

    天子不给王爵美号,赐中山二字下来,无非就是恶心人的小手段,并不会有人当真,难道一个王号能影响到福建路的未来,能使赵王真的吞并中山?

    开玩笑罢了!

    “中山王府,”陈笃光一本正经的道:“老夫感觉必定会压过赵王府,这不必多谈。可能几年之后,天子就得把赵王迁到江陵去养老,反正他也做不出任何象样的事,留在福州,凭白给天子丢人。老夫还有一种感觉,中山王的威望,权力,还会超过当初的齐王,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老夫就是有这种感觉,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花厅里人很多,不少人都赞同陈笃光的分析,但他们和陈笃光一样,都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他们不能确定,也没有办法确定。

    陈笃中苦笑道:“三兄说的话我也赞同,但说不出道道来。可能这就叫,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第四百二十七章 分裂的帝国

    陈笃竹原本不太够资格参加这样层次的家族会议,因为他是旁族远支,和陈笃敬等人已经出了五服,严格来说都不算是亲戚了。

    但陈笃竹是陈家在外的士绅阶层的联系人,和荆湖,浙江,两广的士绅都很有交谊,而且和中山王府的海盐生意也是他在料理。

    这几个月来,陈笃竹和徐演达,魏九真等人不遗余力的宣扬南安侯,也是在这些地方替徐子先成功扬名,诛颜奇,斩首两万多筑成京观之后,各处的士绅结合此前的印象,对南安侯徐子先的观感极佳,认为这是宗室守护东南的最佳代表。

    两府在这一段时间,收到的类似反馈可是不少,士绅们代表的就是官绅阶层,官员和士绅其实是一体的,在职的称为官员,不在职在乡的就是士绅。官绅们对南安侯的赞赏和信任,反馈到了朝中,就使得两府对徐子先的任用更无疑惑,很多官员已经在建言,建议两府任命中山王徐子先为荆湖两路并闽浙地方的四路招讨使,或招抚使,以这样的名义使南安府军能够进入荆湖和浙西的山区中剿匪,越来越多的匪盗流寇已经使地方上治安极剧恶化,匪盗为患,已经到了士绅感觉结寨自保都不安全的地步了。

    很多荆南的大士绅跑到潭州去,其余的躲在全州,郴州,永州,衡州,邵州这些荆南的城池之中。

    中小士绅,要么躲在县城,要么就在山中结寨,募兵自保。

    荆南的情形其实距离崩溃不远,官员士绅们也不全然是蠢货,早就有人断言,荆南就象是浸透了桐油的大草堆,只要被人拿火把一点,整个荆南七州,一军,一监,三十七县,就会全部燃起大火,这火一旦点起来就扑不灭,会将自己和所有的一切都烧光,破坏完毕,千里荒芜,白骨蔽于野,这样才会完结。

    徐子先已经进入各路官员士绅的眼中,在很多人看来,其不仅是守护福建的第一人选,也是平定整个荆南荆北和浙西匪盗动乱的最佳人选。

    李明宇见陈笃敬等人没有再说话,便是大着胆子道:“以我之见,明达给叔父们这样的感觉,应该是其乃是白手兴家,其官吏从属,将领军队,财赋收入,皆是自家经营所得。齐王虽贤,其部曲,军饷,官吏,皆朝廷配属。若无朝廷支持,齐王殿下就无从展布,行不得快意事。而若明达愿意,明天带着部下坐船去京师见天子,他的部下也必定会跟着去的,这就是最大的区别和不同。”

    陈笃敬听到最后,板着脸喝道:“胡说什么,你也跟着老大那混帐东西学坏了。”

    李明宇可是娇婿,陈笃敬一般都是以客礼相待,今天喝斥当然也是因为李明宇最后的两句话,对大魏朝廷和天子实在缺乏敬意。

    只是虽在喝斥,陈笃敬脸上却是泛起笑意,实在是因为李明宇的话并没有说错,而且大有道理,这一下连陈笃敬心里的迷惑也是解开了。

    陈正志正和陈文?进得门来,听到父亲的话,转头挤了挤眼睛,对陈文?小声道:“瞧瞧,这就是丈人疼女婿,骂女婿还把儿子给饶上当靶子。”

    陈文?差点忍不住笑,在此时,陈笃光抚了抚下巴上乱七八糟的大胡子,两眼里显露出掩不住的笑意,他大声道:“这么一说就很明白了,明达有自己的人马,得了名义,更容易将地方治理好。若两府真的将浙江两广荆湖两路交给明达招讨安抚,整个南方都能平靖下来,对大魏,朝廷,都是件好事。咱们昌文侯府,这一次真的是攀上了一门好亲事。”

    陈笃中也大为兴奋,说道:“明达和咱们文?结了亲,生下儿子,以他的德,才,地位,凭甚他的儿子不能入选到宫中教养?若复十年之后,文?的儿子在宫中授了京兆尹,咱们陈家也出了半个天子了。”

    这话算是把所有人最高的兴奋点给说了出来,说白了,宗室现在无才,或者说,宗室所有的光彩都是在徐子先一个人身上。

    二十出头的年龄,已经做了这么大的事业,而妻室陈文?也是福建路,乃至在大魏全境都有名的文官封侯的世家,这样的联姻,必定叫所有人挑不出毛病来,而徐子先和陈文?生下的儿子,必定是将来备选东宫的最强力的人选。

    天子和赵王一直想用徐子威的儿子作为备选,天子想借北伐提高声望威信,然后辣手处置一些不听话的官员,包括左相韩钟在内。

    而赵王一直在经营福建,巩固后方,积聚人力物力财力,最重要的还是父子贤明,营造宗室第一的声望。

    这一切,除了北伐胜负未明外,其余的经营,已经被徐子先打了个粉碎。

    什么贤王?海盗来袭,躲在福州不敢出来的贤王?

    南安侯不过一隅之地,几千府军,就敢正面迎战,诛斩盗首颜奇,斩首两万多级,加上此前的诛陈于泰,灭岐山盗等功绩,说是宗室武功第一,没有人敢怀疑这一点。

    胆略,气魄,还有经营东藩的理政经营之道,徐子先都是交出了叫所有人无话可说的答卷。

    加上和昌文侯府的联姻,一旦生下儿子,当然是抱养入东宫的最佳人选!

    这就是陈笃中所言的,陈家原本不过是和一个有实力的国侯联姻,却不成想,陈笃敬的嫡亲外孙,很有可能就是大魏的下一任天子!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形,陈文?嫁过去,能不能在短期内怀孕,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或是天子就硬抗着舆论,厚着脸皮将赵王的两个孙儿接到京师,这都是未可预料的事情。

    陈笃敬摆了摆手,笑道:“这些话说着太早,我们还是替明达高兴就好……”

    这时众人俱是看到陈文?跟随在陈正志身后入了花厅,各人脸上都显露出笑容,连官位最高,向来最为矜持的陈笃礼都是向着陈文?点头致意……陈笃光更是大声道:“按制,亲王妃等同从一品,我等原本当按品官之制向王妃见礼,只是尚未亲迎,只能先缺了这一礼,待王妃将来回门了,咱们再正式参拜了。”

    各人俱是赞同,乱哄哄的答是,并且纷纷向陈文?拱手致意。

    在座之人,除了陈笃敬是从二品的国侯之外,其余各人,最高不过四品或五品官职,多半是七品和八品,还有一些是只有勋阶,并无实职,其实就是普通的士绅罢了。

    亲王妃由于夫妻敌体,所以也就是从一品,按大魏制度,下阶官员需对超过三阶以上的上司行叉手长揖的参拜礼,本朝无大拜故事,按前朝规矩,则是在座之人,除了陈笃敬外,其余皆当行跪礼。

    陈文?面红过耳,羞不可抑,却也只能还拜,向这些长辈还礼。

    “叫你来,是和诸位尊长见一见。”陈笃敬用爱怜的眼光看着小女儿,说道:“你在家有为父宠着,可以不理世务。到了中山王府,你是王妃,不光是明达的妻子,还得是他的贤内助。待人接物,要大方得体,献言说话,要顾全大局。这样,才能够当一个好王妃,孩儿你记得了吗?”

    陈笃敬又道:“你要牢记,不要掉以轻心。妻子不贤,以致英雄豪杰创业中途坏事的记录,史书上不知道有多少。”

    陈文?半蹲下拜,说道:“请父亲大人放心,女儿一定辅佐中山王做一个贤王。”

    “好的很。”陈笃敬笑道:“明达那边有信过来,东藩的收获也差不多了,再过几天,他就要到福州来,亲迎你到东藩去过门。”

    这一下陈文?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垂首低头,人们看到她洁白如玉的面孔和脖颈处都有红润之色,到这时,沉浸在兴奋,还有对未来功名利禄幻想中的人们,才发觉眼前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子,陈文?的美丽不是明艳漂亮,而是美丽中有端庄,五官搭配的好,乍看之下只觉得秀丽,仔细看下来,才感觉毫无瑕疵,拥有无可挑剔的内秀之美。

    “明达真是好福气,”陈笃光笑着道:“拜升王爵,可比金榜题名要风光的多。再娶文?这样的美娇娘,人生无遗憾矣!”

    ……

    “诏使到了。”

    “看到船尖了。”

    “哈哈,可算是来了,真是等着急死人了。”

    说话的是李仪,孔和,傅谦等人,他们都穿着正式的大魏官袍,或是五品,或是六品,七品,每个人都是在脸上浮现着由衷的笑容,李仪更是两眼中泛着泪花,他原本还想掩饰,后来屡屡拭泪,根本遮掩不住,索性也就由得去了。

    孔和,傅谦,方少群,陈佐才等人当然也是极为开心,不光是为徐子先,也是为东藩能获得更快的发展,更大的格局,对他们本人来说,也是意味着更高的官位,更加能够光宗耀祖。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徐子先经常强调的事情。

    海岸边聚集了过万人之多,大量的官员,官庄百姓,盐场的吏员和工人们,码头工人和渔民,还有停泊在港口船只上的水手们。

    所有人都翘首等待着,每个人脸上都是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人们在交谈,说笑,天气很热,李仪下令一些吏员带着到附近的溪流里取水,担着桶不断的送到人群中,给那些老人和孩子不停的补充水份。

    前来传诏的是观文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李瀚。

    在海上,帆船吃风后速度并不慢,李瀚能看到船尖处的海水迅速分开,浪花拍打在木制的船身上。

    一些海鸥跟着船在飞翔,在桅杆顶上飞来飞去,有时候水手会抛一些小鱼,或是干粮之类的吃食给海鸥吃,这些飞鸟便再也不肯离去了。

    船身两侧一直有大鱼跟随着,到了近海地方,那些大鱼在水面上跳跃几下,然后潜入海面之下,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瀚是正经的北方士族出身,从小到大就未曾见过大海。若不是此次奉命出使传诏,怕是还没有这种机会欣赏,感悟天地合力创造的奇迹。

    沿途南下,李瀚感悟极多。一个正经的北方士大夫,视军功来说是肯定诛杀东胡为第一,其次才是北虏,西羌,然后是北方的流寇,接下来才是海盗。

    但从津海登船之后,李瀚在茫茫大海上航行着,从北方的海域抵南方海域,越近南方,海边的贸易就越繁华,他看到无数港口,商船,无数水手带着货物驾驶着帆船驶向茫茫大海。

    有好几次,李瀚的座船误以为遇上了海盗,水手们惊惶失措,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后来在抵福建海域时,诏使座船遇到了南安水师派出的战舰护航,所有人的心才都是放了下来。

    后来有一些商船靠过来,商人们向诏使问安,提起沿途之事时,众人都是感受颇深。

    在王直内附,南安水师兴起之前,哪怕是在大魏近海,海盗也是屡禁不绝,一旦遭遇,轻则破产,重则破家,茫茫大海之上,想逃走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到这时,李瀚才知道自己困于在北方的经验,对南方和大海上的事情过于想当然和轻视,这种情绪北方的士大夫均有,不仅局限于他这么一个翰林学士,连同天子在内,其实对南方的事情都没有太多在意,就算是韩钟这个左相,所担心最多的还是福州被破,宗室遇害,这样大魏脸上无光,而南方的诸多商船,贸易,那么多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们,则往往是被忽略了。

    李瀚深怀忧虑,他是君子,耕读世家出身的士绅,其家族向来以忠诚出名。在天子受挫,很多世家官绅拒绝出任翰林学士时,李瀚毅然奉召入朝,其性格禀赋由此事可见一斑。

    而到此时此刻,李瀚明知道朝廷经略海上已经晚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感觉忧虑。

    海上需要强大的水师,而且是朝廷管控的经制之师,并非现在这样的侯府私军。

    当福船抵近港口时,从京师出来的翰林学士更是被惊住了。

    庞大的砖石建筑的港口,规模宏大,占地极广,沿着岸边到处可以看到砖石结构的房舍,有的高达好几层,简直是李瀚未曾见过的奇景。

    传言中的开发失败的荒岛,似乎有人在这里点石成金,用手指一点,一切都是天翻地覆。

    李瀚从津海出发,途经登州,江陵,明州,沿途所见颇多,但津海已经残败,根本不成规模,如果不是王直的舰队撑着,北方根本没有象样的船队了。就算是在海上贸易的商船,多半出是王直养的船队,北方的工商业和对外贸易已经萎靡不振很久了。

    而江陵,明州,泉州,则是异乎寻常的发达,南北对比,给人的冲击就特别强大。

    北方的港口,残败,缺乏人气,色周灰暗,大海仿佛都是灰黑色的。

    到了江陵,色调明显一变,整个市场都庞大很多,到处是船只和拥挤的人潮,人们脸上挂着快活的微笑,力工和水手只顾赚自己的那份,商人脸上有一些担忧的神色,但并不太明显,只有船长等负责的人员,在驾船到大海上冒险时总会有些担忧,还好,从江陵到明州和泉州,沿途上人们虽然都在担心海盗,但明显感觉南安侯府大胜吕宋二盗,给人们带来的冲击较大,使得很多人的胆子都变大了许多。

    江陵,明州的繁荣已经使李瀚大开眼界,到了泉州时,看到的情形则是令他半响说不出话来。

    泉州的繁荣对李瀚这样的北方内陆人来说是完全颠覆性的,那一眼看不到边的船队,无数工人在搬抬着货物,林林总总,想到的或是想不到的货物均有,完全出乎李瀚的想象之外。

    那么多人,那么多船,到处均是如此,泉州的港口绵延超过百里,船只最多,人流最稠密的地方也有三个主要的港口,外围的灯塔就有十几座,从海外经过,远远就能看到灯塔的亮光,驶近一些,整个港口区就算在半夜还是灯火通明,因为有大量的船主等着装船出港,赚钱是不能耽搁的,泉州的官吏和百姓也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了。

    在港口内,李瀚也见到了平生最多的数量的异国人。

    白袍包头的天方人,黑肤白袍的莫卧尔人,还有黑瘦矮小的占城人,真腊人,安南人,这几个地方的人不是太好区分。

    另外三佛齐人,满刺加人,也差不多是一样的黑瘦矮小。

    肤白而矮小的是渤海国人或是倭国人,他们之间的区别是倭人中有不少毛发茂盛的,渤海国人则是毛发少的多。

    当然最容易区别的还是发式,倭人的独特发式最好区别。

    高大的,肤色白的异常的,穿着短袍,黄色头发自然卷区的是近几十年才出现的泰西人,也就是欧罗巴人,他们正在和天方人交战,双方的战事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近几十年来,欧罗巴人逐渐占据了优势,使天方人节节败退。

    在泉州当地官吏介绍的时候,李瀚几乎是目瞪口呆。他自束发读书,熟读经史和历朝掌故,包括前朝文人的笔记,传记,小说,几乎是无书不读,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什么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海上的风浪,沿途的港口,黑压压的商船,来自无数国家的奇特人群,这些景色,书本上怎么能描述的出万分之一的精采?

    而当李瀚看着那些码头上的商人,带着通事和那些外来的商人交流,甚至无需语言,用手式就能做成一笔笔买卖时,他才感觉到眼前推开了一扇窗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悟涌上心头。

    整个帝国仿佛被人用刀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保守的,封闭的,被伤害和欺凌的,尽管用全国之力来供给,仍然千疮百孔,不得不用一次军事冒险来解决麻烦。

    而在另一半,则是进取的,繁荣的,整个社会都是开放的,具有活力的。如果不是被沉重的赋税伤害,并且被海盗和内陆的匪盗流寇影响,还有贪污的官吏巧取豪夺,无形中也在伤害着商业的活力,如果不是这样,整个南方还会更发达和繁荣。

第四百二十八 诏使上岛

    “大人,海边的这些人,俱是南安侯府的官户和麾下的将士,官吏,百姓。”在两艘船打过旗语后,护送的战舰驶离,折返回澎湖港口。

    另一艘船最后传迅后,护送李瀚的官船船长这才放下心来,东藩岸边离的老远就是大片的黑压压的人群,令人有些心惊胆寒,到通过旗语,确认东藩无语后,这个官船的船长才到李瀚身前,低声向这位翰林学士解释。

    李瀚年过五旬,年岁不小,在海上连日奔波,也有些劳顿的模样,当下却只能强行提起精神,说道:“既然如此,靠岸吧。”

    “是,大人的。”

    船长去安排靠岸,随着大船驶近,在港口处很快驶出了几艘小型的桨船,水手们划动船桨,长长的船桨在海边上划开海浪,翻溅出白色的浪花,他们如飞鱼船的靠近,脸上满是快活的笑容,他们将飞索套在大船船身上,然后拉动大船,往港口区驶去。

    看着岸边的情形,李瀚面色苍白,对从人道:“我要略作准备。”

    李瀚也没有想到岸边有这么多人,在此前记述中东藩一直就是一个荒芜的大岛,人口才一万多人,可想而知有多么荒僻。而眼前,光是在岸边仿佛就不止万人之数了,而那绵延不断的码头港口和各种建筑,也是将李瀚此前的印象都完全的粉碎了。

    在抵近岸边时,从海岸码头上传来如雷鸣般的欢呼声。

    所有人都是几乎用尽全部力气在狂吼呼喊,叫喊声形成了山崩海啸般的声势,很多官船上的水手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几乎都是面色骇然。

    就算李瀚,亦是面色一变,神情有些紧张。

    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南安侯徐子先在东藩岛上居然如此得人心?

    小船向前飞掠,并且很快散开,官船靠近岸边,水手们拿着长撑杆抵在码头上,防止船速过快,船身撞到码头后受损。

    船只轻轻震动之后,这只三百多吨的福船终于停泊在了岸边。

    似乎有人命令了一声,接着鼓号响起来,在吹吹打打的鼓号声响中,四周的呼啸声才渐渐停止了。

    接着是一片肃静,海岸边有成千上万的人,几乎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密密麻麻,给人强烈的心理冲击。

    但人群相当安静,几乎没有人出声,偶尔会有一些咳声,但多半时间寂寂无声,只有海风吹拂,海浪拍击岸边的声响。

    李瀚的后背几乎湿透了,这个海岛的气候还真的跟地狱没区别,太阳光异常炽热,天地间的亮度象是被人调高了一样,阳光亮的刺眼,天空和大海是一样的蔚蓝,蓝的有些过份,象是画画时的颜料也加多了一样。山川秀丽,海滩绵延不断,色调明亮,原本是好地方,但是天气实在太热,此时是八月初,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人们站着不动,海风吹在身上还是汗流不止,轻薄的衣袍也很快濡湿了,李瀚相当的不适应,甚至感觉有失体统。

    东藩的人们也是头一次看到从京师出来的紫袍大员。

    在嗡嗡声中,李瀚神态威严的沿着踏板走下官袍,他的几个仆役小心翼翼的跟随,还有从政事堂派出来的随员,也是一并跟随下船。

    至岸边,李仪等人已经迎了上来,两侧是一些吹吹打打的吹鼓手,更远地方则是一些负责安保的警备士。

    “我等拜见李大人。”

    李仪南下之前就已经有滚单至东藩了,然后这位大员一路停泊靠岸多次,似乎是成心要多拖一些时间,但无所谓,反正现在人已经到东藩,南安侯府,很快就要易名为中山王府了。

    东藩的文官,对中山王这个封号相当不满,不过武将们则无所谓。

    只要大魏朝堂承认是亲王,还有诸多实惠,封什么王号,根本是无所谓的事。

    方少群也是文官员的异类,听到封号之后,不过冷冷一笑,说了一句:“顽劣小儿故伎。”

    “诸君免礼。”

    李瀚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文官们,不合身,过于贴身的官袍,明显是裁剪上改动过,不象官,反而象那些急匆匆在皇城各衙门跑差事的小吏,那些小吏,嫌下摆碍事常常把下摆袍角掖在腰带上,李瀚见一次就训斥一次,简直不成体统。

    却是料想不到,在东藩这里,官袍样式都是堂而皇之的改动过了。

    李瀚喉咙涌动几下,想要说上几句,最终却是颓然放弃了。

    在来此之前,李瀚好歹下过一些功夫,他看看为首的官员,中年人,燕赵人的长相,便道:“你是侯府长史李仪?”

    这话问的太没礼貌,李仪眉头微皱,还是笑道:“学士说的是,下官李仪。”

    “下官南安团练录事参军孔和。”

    “在下参军傅谦……”

    一群文官上来见礼,李瀚知道他们都是挂名在侯府,或是曾经的南安团练之下的文官,多半只是七品和八品,甚至是九品官职。

    而他们实际做的事,却是将一个荒岛开辟出来,治民十万,还拥有自己的水师,军队,说是一方诸侯也是没错。

    李瀚面色不愉,此来是个不愉快的差事,在此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眼前的一切,还是叫他极度不适。

    “诸君免礼。”李瀚对李仪道:“李长史,南安侯何在?”

    “在侯府别院恭候学士驾临。”

    这倒也不能说是南安侯失礼,毕竟国侯贵重,南安侯不太可能在码头处迎候,就算是天子诏使,在没有开读之前,李瀚的身份就是学士,相比国侯最多敌体,不能算凌驾其上。

    况且南安侯即将受封亲王,坐镇东南,手握实权,地位比李瀚这个翰林学士可是高的多了。

    这时李瀚才注意到诸多的百姓,当然还有几百个维持秩序的警备士们。

    短黑袍,牛皮革带上悬挂着横刀或环首刀,也有佩剑的,圆帽,红缨,铜扣,短袖,有人背着短弩,也有不少背负长弓,腰悬插袋,或是手握长?。

    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看起来勇武,干练,精明,警觉。

    虽然没有披甲,但这些士兵全部打着行缠,足穿皮靴,他们的身躯看起来壮实,精干,充满劲力。

    李瀚虽然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和带着怒气,但还是忍不住暗暗点头,怪不得是诛除了两万多海盗的军队,看起来似不在北方的禁军精锐之下。

    “这些就是岛上的南安团练?”李瀚赞道:“果然是强军模样,国之勇士。”

    “这是岛上的警备士。”李仪忍着笑,解释道:“他们只是负责对外防御土著,对内弹压盗贼,靖安地方,算是大魏的厢军捕盗营。”

    这个解释算是大致完整的介绍了警备士的作用,其实还有侦辑盗案,抢案,或是普通的刑事案件,治安巡逻,调解纠纷,甚至指挥交通。

    岛上的马车越来越多,外来的商人开设酒楼饭庄和各种店铺,甚至岛上在这个月新开了两家妓院,外来人多了,在别的地方治安案件会升高,但在东藩不存在这种问题,警备士数量充足,按军队的标准训练,强壮有力,反应快捷,彪悍勇武,并且人数众多,可以定点驻守,不定点巡逻,昼夜不停,岛上不夸张的说,就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相当的安全。

    听着李仪的介绍,李瀚面无表情的道:“不如就叫捕盗营好了?”

    “东藩还是要组建厢军的。”李仪笑道:“所以厢军名义,不好叫他们用。”

    李瀚冷哼一声,不再多说了,转头问京观所在地方。

    “那便是。”李仪指着西南方向,那里明显有一处高耸之所,他道:“时间久了,**风化,看起来象是个大土堆,其实就是首级。还好在近岸无人处,不然会传疫,那就麻烦大了。另外,臭味也会叫人受不了。”

    来自京师的翰林学士没有急着上车,而是停步观看,半响过后,李瀚才道:“这样是不是有些不仁?”

    “仁不能用在这些人身上,学士不知道海盗是如何行事的吗?”

    “总有能感化的吧?”

    “哪天抓一些海盗,叫学士试一试……”李仪已经很不耐烦,在此之前,他在北方为秀才时,这些翰林学士就是他敬慕的榜样,李瀚也是北方名儒世家出身,在他来东藩前,李仪还对此人充满期待,现在看来,真是腐儒气息十足。

    这样的人,也是天子准备的宰执人选之一?

    真是天大的笑话!

    “夫子不是说过?”李仪脸色一正,肃然道:“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

    “我明白了。”李瀚喟然一叹,知道不必再说,当下便是登车而行。

    车马沿着官道向前,带李瀚到原本的防御使衙门附近先行安顿,时辰不早,李瀚是不可能趁夜赶路去颁诏。

    警备士们策马在两侧护卫,李瀚坐在车中,感受着与京师甚至明州,泉州都截然不同的风景。

    这里的建筑更高大,更开阔,更恢弘,官道修的极好,几乎没有感觉到颠簸。百姓都很有自信,面对官员已经没有了畏惧……

    在道路两侧,很多人在制做皮棉,李瀚见过类似的制作办法。也有无数量大车,拉着制好的皮棉,顺道宽窄不一的道路,逆流而上,将皮棉往河流的上方拉过去。

    李瀚注意到上方有很多建筑在河边的建筑物,他想打听一下,却被告之这是军事设施,南安侯下令保密,不得泄露用途,李瀚只能讪然放弃。

    道路两边,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田亩,已经收割完毕,有很多妇人和男子在已经烧过的田亩上用耕牛或挽马深耕,烧黑的草木灰和泥土混在一起,被精铁制的铁犁翻开,混杂在一处。

    李瀚也看的出来,除了大片的棉田外,更多的地方是豆田,豆田,芝麻田,都是开荒的好作物,他看到豆田已经收获完成,只残余着枝蔓,有的地方彻底晒干了,已经在点火烧田,有的地方的枝蔓还残留着绿意,被太阳继续暴晒着。

    烧过的草木灰也是极好的肥料,加上豆类原本就有赶草,肥田的作用,沿着田亩两侧,有很多农人和穿灰袍的汉子们正在开挖沟渠,看到他们在毒辣的烈日下挥汗如土,挖着引水的沟渠,清水在田亩两侧被引流进来,李瀚知道应该是很快就会插秧,待插秧完毕之后,还要有一阵子忙碌,要到入冬时节,整个农事才会消停下来。

    沿着道路,种植着密密麻麻的桑林,很多田亩的边缘,山丘一侧,都是种着桑树,应该是才种植不到半年,很多桑树就只有拇指粗细,和儿童的身量差不多高。

    到明年这时,桑树就有腕口粗细,长到比成人还高,到后年,差不多就是小腿粗细,有两人来高了。

    李瀚的估算是按江南和北方来算,其实东藩应该会长生的更快。

    大量的桑树意味着东藩可以大规模的养蚕,这意味着东藩将成为生丝生产基地,从桑树密植的情形来看,李瀚毫不怀疑,东藩在几年之后的生丝产量会相当抢眼。

    同时翰林学士还注意到了丘陵地开垦出来的茶山,大片的甘蔗田,李瀚知道福建原本就是产糖区,看来南安侯府对此也不曾放弃。

    走的越远,李瀚心中的惊惧就越厉害。

    翰林学士相信东藩还有很多隐秘处未叫他去看,比如传说中的晒盐场,还有他下船时看到的那庞大的造船厂,上游河流那些神秘的建筑群落。

    还有一个个村落,规划极佳,李瀚对此也是颇感兴趣。

    但马车四周就有大量的警备士跟随,或是策马前后追行,或是驾车跟随,根本没有机会。

    ……

    到了晚间时,远方田地里有亮光闪烁,心事重重的翰林学士反正睡不着,年纪大的人怕冷怕风,晚上时气温下降了不少,不是白天那般炎热,李瀚披了夹袍走出来,几个随行南下的元随提着灯笼跟着学士大人,一并往热闹处去。

    白天时人踪罕至,天黑了人反而多起来,李瀚也知道南安这里原本就是东藩防御使和军寨所在的地方,也是东藩开发最早之处,所以应该也是最繁华的所在了。

    这边的建筑群相当密集,比码头港口区域要密集的多。

    以李瀚心有成见的挑剔眼光来看,这里的建筑规划也是相当出色。

    居民区和商业区隔离开来,商业区的规模很大,沿着东西南北的方向纵横的几条大街上,大半的商行还没有关门,店外掌着灯笼,店内也是灯火通明。

    商业贸易区和遍布酒楼,饭庄,妓院的娱乐区相离很近,相比略显清冷的商业区,那边要热闹的多了。

    大量的人群摩肩擦踵的在酒楼妓院一带闲逛,这片区域设计的傍山临海,就在南安溪一侧,并且种植了大量的花木,还有各种出售海外货物的店铺,小摊小贩也不少,卖小食的犹其多,闲逛的客人,不管是吃饱了的,或是刚至此处的,都是可以买上一份海蛎煎尝尝鲜,用水粉和鸡蛋用豆油煎出来的海鲜,闻起来就是喷香扑鼻。

    连李瀚也忍不住叫元随去买了一份,各人就找了一处亭子,由李瀚坐着,元随们站着享用福建当地的美食。

    转头四顾,类似的长椅,亭子,种植花木的园林极多,李瀚不觉感慨道:“南安侯若为京兆尹,怕是大魏三司的收入不够他折腾的。”

    李瀚此时的观感,便是感觉徐子先做事恢弘大气,但似乎过急过快,而且有浪费的嫌疑。

    “学士有所不知。”一个元随抹了抹自家油嘴,笑着道:“天黑前小人在四周闲逛,这才知道,眼前这些酒楼商行,多半是这两个月商人自己摸上门来的。东藩这里无盗贼,管的好,开发得力,人口激增,是以福建的商人愿意到这里试一试,侯府的官吏也很清廉,税赋定的不高,所以一般来的就不走了。这几个月,这边的建筑多了好多倍,原本这里可是只有一两幢酒楼,现在多了好几十座哩。”

    原来这里的开发是福建路商人的自发行为,李瀚这才了解到一些细节,东藩这里规划用地,然后商人领凭照,在这里购买土地和建筑房舍酒楼的费用,由于其来东藩投资,则东藩免除其若干年的费用税赋,这算是合则两利,东藩地面得以繁荣,而商人们也可以获得重利,自然是趋之若鹜,大量商人在此之前就愿前来,而东藩的南安府军战胜海盗之后,可想而知会有更多的商人前来。

    “海港的停船都是最近才来的。”那个满嘴是油的元随,脸圆圆胖胖的,擅长和人打交道,一嘴河北路的官话,初来乍到,就能打听到不少消息,也算是别有特长了。

    “近来停靠的船只?”

    “是的,小人问清楚了。”元随答说道:“此前一天不过几艘船,还是南安侯府不停出售鹿皮,亚麻,沙金才引来的船。近来半个月,由于击败海盗,南安侯又说,水师的战力是打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所以南洋水师的舰船,每天轮流出港下海,到处巡逻。听说,南安侯有意在海上收海安团练捐,过往的商船船主都说,只要南洋水师能在海上捕盗巡防,这个捐税他们是愿意出的。而东藩这里显然是大魏沿海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来停靠的海船越来越多,半个月前每三五天不过两三艘,已经较去年多的多了,他们说去年的东藩码头,狭窄破旧,十来天才会来一艘船,现在么,每天都会有船来停靠,今天一天,就有过十艘船。学士,以小人之见,怕是再过几个月,每天的停靠就有好几十,上百艘了。”

    李瀚听的心中烦恶,南方的情形,真的非他所知,也不擅长这些工商经营之道。

    而南安侯府,也就是南安侯,显然是对这一类事,特别的精通,其经营之道,已经超过了李瀚的想象之外。

    元随们不太理解主人心中的隐忧,他们倒是对东藩明显看的出来的活力和即将到来的繁荣啧啧赞叹,这明显是一处好地方,北方人不太了解大海,但东藩处于贸易和航道的中心地带,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良好的位置,规模庞大设施完备的港口码头,还有配套的商行和民生设施,这已经足够吸引大多数海船了。

    再加上强有力的南安侯为主上,保障大伙儿的安全,还有精锐强悍的府军和同样强悍敢战的水师,这一片海域将会迎来前所未有的发展期,过往商船,只要有需要,在东藩靠岸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靠岸的船只越多,商行就越多,配套的设施就越完备,这样就会吸引更多的人在这里贸易,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

第四百二十九章 岛上情形

    李瀚多日在船上睡,他的船舱当然是最大的一间,就算如此也感觉狭窄逼仄,加上船身左摇右晃,十多日间不得好眠。

    上岸之后,南安侯府是替他在原本的军寨内安排了上房休息,这里原本就是东藩防御使官厅所在,整排的房舍都是驿舍,专门招待到岛上来公干的官吏,条件自是相当优厚。

    早晨天麻麻亮时,李瀚按在京师的习惯就起身了。

    岛上却是一片寂静,东藩这里办公的时间偏晚,根本没有官吏出现,整个官衙区域都是无有人踪。

    李瀚梳洗完毕还无人过来侍奉,决意出门用早点。

    到了外间,才看到有人走动,白天看各处,发觉南安这里,原本是官衙为正中,四周是民居,外围是酒楼商行的规划设置。

    只是没有城墙……李瀚熟读经史,这是每个翰林的必修功课,一入翰林院,第一件事就是帮着修前朝国史,顺道熟读历朝故事,包括长编,人物状,行状,笔记等等。

    所以李瀚记得相当清楚,当初开辟东藩,就在南安溪这里择址立寨,先立军寨,再盖衙门,然后是几处道观寺庙,接下来是附属民居,再就是商行店铺。太祖初衷,就是要在这里立一个转运港口码头,将东藩发展成一个贸易港口城市。

    所以从开辟之初,这里就没有打算立过城墙堡垒,毕竟孤悬在外的海岛,也不会有北虏侵袭之忧,就是最多有乱民海盗……海盗在当年可是不成气候,根本无需担心。

    现在东藩在港口和几处地方都修筑了城堡,李瀚下码头时看到了几座,都是夯土包砖,高约十来丈左右,四四方方,分为三层或四层,每层三百步左右,有多个箭孔,最高处有明显的床弩和石炮摆放,这样的军堡,再盖几座在外围,就算再来一次几万人规模的海盗,想祸害东藩现在拥有的一切也是难了。

    现在的规划,则是主要凸显了商业区。

    从码头到集镇这边,大片的商行都盖的相当气派,紧邻官道,还有道路直通码头和仓储区,交易,储存,转运货物,都相当便利。

    然后是服务商业的酒楼区域,再外围又是居民区,不过并不大,应该是服务商业区的伙计,工人,水手,还有官吏和警备士们的住处。

    然后便是外围的农田,整个南安这里,官衙营寨偏西南地方,已经被挤到外围一侧去了。

    整个区域大约方圆五六里,居民三四万人左右,在大魏内地,大约是一个较为发达的县城,或是欠发达的府城,但李瀚毫不怀疑,有了打败海盗的利好,停靠的船只越来越多,这边的空地可是很够加盖更多的建筑,服务更多的移民,整个地方发展到居民十几二十万,成为大府城的格局可能也要不了多久。

    李瀚对徐子先的心志和经营之法有怀疑或是不满,但不代表他会否定徐子先的能力,就如同他看到南北的不同而心生不安,却也不能否定南方的繁荣一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这个饱学之士也得不到答案。

    在一座饭庄吃了早饭后,李瀚也不得不对这边的吃食,还有伙计掌柜的态度感觉满意。

    李瀚并未着官服,也未叫南安侯府的官吏跟随,饭庄的伙计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态度却还是相当恭谨客气,并且饭庄精致清洁,饭菜的口味也相当好,这令得早餐向来马虎,不太在意的李瀚也是无意中就吃的一饱。

    “南方也并非一无是处。”同样出身河北路的幕僚路思恩笑道:“饭菜不坏,早晨也不是太热,嗯,学生也是尽力吃了一饱,看学士大人,看来胃口也不差。”

    李瀚笑道:“船上晃来晃去的,哪得胃口?倒是好好睡了一觉,再起来用餐,果然胃口要好的多。”

    “颁诏可以不必急。”路思恩开玩笑道:“这边的饭食不坏,尤其小食,相当精致,咱们北方论吃食,比起江南,东南地方,都差远了。”

    众人俱是笑起来,李瀚也是赞同,北方的小食,大宴,都相当一般,就算代表最高水平的宫廷菜,其实多半是南方菜式……太祖可是南方人且早年定都南京,后来才迁都至燕京,皇室中人,说话还是南京腔调,因为宫廷是一个方言孤岛,口音几百年都没有改过。

    “风景也不差。”李瀚笑道:“海天一色,在京师可是难得一见。”

    “是啊,真漂亮。”

    “海水如宝石一般,学士要不要赋诗一首?”

    眼前确实是海天一色,景色无比瑰丽。身边是精致的房舍,顺着地势往下就是一直到港口码头,然后就是碧蓝如宝石的海面。

    大海无比宁静,海水无比深蓝,颜色比起北方的大海要幽深很多。

    到处是绿色的植被,白色的海滩,然后是黑色的礁石和山石,灌木,从林,官道掩映在青绿的树木之下,早起的行人和车马在道路上行走奔驰。

    这是一副美景,如画家想象出来的那种美景图画一般,根本是比图画还要漂亮的多。

    再想一下,京师其实不适合当一个大都市,太靠北方,冬天沙尘很厉害,满城的人都得掩面而走,因为人口太多,京师外的几条河流都枯竭了,地下水很是咸涩,难以下咽,皇宫的水都是从城外打的山泉水,普通的官员和百姓可是没有这种待遇。天气很冷,整个冬季都是积雪不化,很少有叫人舒服的大晴天。

    因为人口太多,排水也不畅,加上垃圾众多,因为财政困难,道路失修,晴天漫天扬尘,雨天则泥泞难行,垃圾满地,恶臭熏人。

    李瀚也是叹了口气,凡事习惯了之后就没有什么,但如果有对比的话,伤害就是成倍的增加了。

    不仅是东藩,江陵,明州,泉州,都相当不坏,福州更大,更加繁华。

    整个大魏,象是被长江隔开了,成为两个世界一般。

    北方的残败,就如冬天时残酷的天气一般,叫人感觉压抑和难受,那是透骨的冰寒。而原本的北方,沃野千里,人口稠密,人丁兴旺发达,纵不如南方,也是可称富足。

    一切的改变是来自东胡的兴起,从那之后,北方连续多年被胡骑入境攻击,人口损失极重,地方残败,多年也恢复不了元气……

    李瀚情绪突然坏下来,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地方再好,也不是我们该长留的地方,早些颁诏,略为休息两天,就赶紧离开返京才是正理。”

    “学士说的是。”幕僚恭维道:“将入两府为宰执,总需要有宰执的心胸。”

    李瀚苦笑道:“国事如此,老实说,我并不愿为宰执。”

    “那柄清凉伞,可是万千读书人最想要的东西。”

    “也得分时机,当然,忠君事上,惟诚不变,如果天子真要赐我清凉伞,我也不会辞了不要,一切但听天意。”

    众人谈说之间,四处行走的人群逐渐密集起来,官吏,商人,伙计,普通的农人百姓,人们各自忙碌,都是脚步匆匆。

    其实农人是最为辛苦的,很多下田的人其实是天未亮就出门,此时再出来是回家吃了早饭,第二次再出门到田亩里劳作了。

    李瀚知道,整个南安溪四周开辟了大量的田亩,棉田和豆田最多,现在都是收获完毕,田亩烧过了,正在翻耕。

    等引水入田,插秧完毕后,这一阵子的农事告一段落,等节气入冬之后,整个农活都会忙的差不多,可以进入冬歇时节,也是农人一年最为清闲的时节。

    东藩这里情形略有不同,除了轮耕休养地力的田亩外,更多的荒地会开辟出来,李瀚等人已经看到了,茶园,桑林,还有大片的甘蔗田。

    百姓们有的忙碌,估计到年前差不多能休息一段时间,这里的气候炎热,降水量充足,除了有台风会肆虐外,简直就是天然粮仓。

    如果把经济作物都算上,东藩的百姓收益会相当可观,李瀚算一算收成,简直也是有些嫉妒了。

    “那边好象是个学堂?”路思恩眼尖,指着东北处一处地方,那里距离官道有两里来路,离商业区这样乱七八糟的地方有三四里地,距离算远了,有南北的主官道,还有东西分道,往西连接官道,往东则是还有一大片建筑区,再就是大片的农田,几条引水渠沿着外围展开,将那边与这边的商业区和生活区都隔离开了。

    “应该是。”李瀚上路之前已经研究过东藩这里的政局,也知道徐子先打算在岛上实行普遍的免费教育。

    对这件事,和普通的士大夫一样,李瀚当然是乐见其成。

    李瀚身为翰林学士,对民间的办学当然是支持的态度,徐子先此事,也是在一定时间内冲淡了他过于刚硬,强悍,和嗜杀的面孔。

    没有哪一个如张角,黄巢,朱温般的人们,还在奋斗崛起的阶段就想到作养士子,培育读书种子,鼓励民间办学读书。

    很多人都在暗中赞赏,并且感觉南安侯府毕竟是国姓本宗,在这等事上,毕竟比普通的官员要用心思的多。

    “我等过去看看。”李瀚心思一动,说道:“早就听闻南安侯在东藩修了好多学校,鼓励孩童免费入学,久闻大名,未得一见,还是去亲眼看看的好。”

    学校在数里外,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天气渐渐热起来,李瀚不想坐车,着人牵了一匹温驯的良马过来,各人骑马过去,不过一刻钟功夫,便是已经到得学校之外。

    正好敲钟,在钟声响起来之后,有五六亩地大的校园之内,百来个孩童从几幢教室里冲出来,在空地上嬉戏吵闹起来。

    在李瀚眼里,这学校的空地反是有些象禁军的校场。

    有垂绳叫孩童攀高,有镶嵌了砖石的高台,由得那些半大孩子攀高后滑下来,还有高低杠等诸多设施,看起来都和锻炼臂力和腰力相关,那些孩童都是玩的很欢,地上堆了沙子,倒也不必太担心这些小孩会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

    “这些孩子倒是不怕热?”李瀚已经年过五旬,身体倒还算壮实,要不然两府也不会派他这个重臣到东藩来,万里海疆跑个来回,水土不服,海上颠簸,要是身体素质不行的死在半途,这乐子可就大了。

    “小孩子们就是这样。”南安侯府派来的是宾客司的一等吏,姓侯名通,其实原本该吴时中来奉陪,李瀚的身份地位也够了,但吴时中和李瀚学术上相悖,当年在京师时多次当面论战,双方算是撕破过脸,吴时中只得托病不出,李仪派了陈道坚这个少年秀才相陪,陈道坚也是七品官职,不算失礼了。

    只是时辰尚早,陈道坚并未赶过来,于是侯通先陪着,好在其也是秀才,倒是不会叫李瀚觉得面目可憎。

    当下侯通只笑道:“不过也早晨和傍晚快天黑放他们皮一皮,白天最热的时候可不会放出来。孩子是各家的心尖子宝贝,出了什么事,我们侯府可不好对各家交代。”

    “也是,稳妥些好。”

    说话间各人随李瀚进了学堂内,学校正门紧闭,只有小门有个看门的,还有警备士守护,见是翰林学士要进来,还是由侯通以侯府官员的身份签了字,这才得入。

    “近来还是有些海盗未得落网。”侯通解释道:“这些人也是真的能躲,不过残部最多几十人,藏在山海之间,在野外捕蛇捕兔子捉鱼为生,想逃是逃不掉,这么躲着,只是给自己添罪受,还不如早早挨上一刀。”

    “落网诸盗,都杀了?”

    “十六以下,入伙不满半年的,甄别之后关押起来,效力赎罪。”侯通道:“这样的也不多,不到五百人,押到中部去了。”

    “还是太严苛了些。”李瀚想说太残忍,但昨天李仪迎接他时已经驳回了一次,想了一想,也就不必再说出来叫人驳回了。

    侯通眯眼笑了笑,知道这个翰林学士的意思,对方未说明,他也不会强上着和翰林学士吵嘴……事实上为了图省事,可以放话说赦免死罪,这些海盗残余定然争着跑出来投诚。他们之所以坚持到现在没有被抓到,都是知道被逮着了定然死路一条,所以末路求生,哪怕已经瘦的脱了形,仍然藏匿不出。

    最近抓到的海盗,几乎都已经瘦弱不堪,简直不成人形了。

    就算如此,也是斩首不饶,南安侯的态度相当坚决,既然有了法令,就得遵守,如果曾经犯下大罪的人受些苦楚就能免死,那么还要律法做什么?

    若因为难以抓捕就降低惩罚,那么此前的杀戮岂不是毫无意义?

    若哄骗海盗出来投降再斩杀,在外人看来岂不是残酷之余,还毫无信义?

    所以南安侯府并不急,以警备士继续拉网,少数骑兵配合,把剩下的海盗残余全部剿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慢慢来,正好借此锻炼警备士们的能力。

    整个学校的广场极大,好几亩地,有二三百个左右的孩童在跑动着。

    李瀚对侯通道:“我听人说你们君侯是打算九月份叫人入学校,怎么这才八月就入学了?”

    “收获大体上完成,农事没有此前那么急迫了。”侯通答道:“在此之前,孩童都得打下手,不能做活的就在家烧开水,大一些的学做饭,小的就送水,送饭。这个时候是全家一起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的……”

    李瀚笑道:“老夫也是耕读传家,你说的这些老夫懂得的。”

    侯通也笑起来,接着说道:“到这时也忙的差不多了,不过接下来还是要翻耕,准备插秧,还有甘蔗田,现在要堆肥,立秋时插苗,耽搁不得。豆田也有不少要播种的,入冬前,还要再植种几万棵桑树,实在忙碌的很。各家的孩子放着,半大的还能打下手,小一些的就成天放羊了,君侯说,既然这样,干脆便提前入学,小子丫头们都能学认些字,也省得到处乱跑不省心。”

    “这倒是好想法。”李瀚对此也不得不表示赞同,他在昨晚就看到不少田地边上堆积着粪肥,这时才知道是堆肥种甘蔗,这东西也就是福建路最多,气温也最适合,榨出来的糖最为甘甜,行销南北,京师的中产以上的人家,逢年过节,或是孩子过生日,都会买一些糖来庆贺,对贫民来说,这东西就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比盐还贵,而且不是生活必需,可能有一些人从小到大,一次甜食也没有吃过,这并非夸张。

    东藩这里的气候,种植甘蔗相当适宜,李瀚道:“现在种甘蔗,是秋种?”

    “是的,学士在行。”侯通奉承一句,笑着道:“等立冬时,我们还会再种一批,冬种的其实口感更好,更甜,更脆。咱们东藩的气候,甘蔗会长的很快,也粗,但要说最甜,最脆,还是得冬天,白天晚上温差大,就甜,榨的糖也多。”

    “我们北方人没有这福气,冬天时土都冻硬梆了,积雪过膝,能种啥?”

    侯通笑而不语,李瀚自己反是摇头笑了,他接着道:“若无江南丝,棉,茶,若无荆湖米,山东面,京师和北方诸边将士,只能饿着肚子打仗了。便是福建路,相隔数千里,每年赋税千万贯,替朝廷养了多少兵马,天下人合力,方可成大魏。”

    侯通动容道:“学士这话,才是国朝重臣说的出口的要紧话,俺记得了,会向东藩的百姓宣讲教谕。”

    “听说你们的各个村落,都有派驻官吏,定期宣讲邸抄?”

    “是的,每隔七天,百户官厅将各百户的丁男丁女召集,宣讲邸抄和侯府的政务。君侯说,要使官户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宣讲通了,官户们知道为什么辛劳,为什么纳税交赋,为什么北方之事与我福建息息相关,而不是北方人与我南人不相关……”

    李瀚轻轻点头,内心倒是多了些认同感。南北异同,如果人人有南安侯这样用心,倒是能弥补不少。

第四百三十章 真正之基

    整个学校区大约有十五亩地,有一半左右是空地,包括现在孩童们跑动嬉戏的广场,还有大厨房,食堂,仓库等区域,另外就是宿舍区。

    教室和传统的大魏学宫,明堂,并不相同。

    其实除了京师的太学之外,大魏在每个府,州,县俱有学宫,但这些学宫只接受已经考中秀才的学子,没有秀才资格是不配到学宫里求学的。

    “学士,学校免学费,还有这些餐食,怪不得百姓不叫孩童在家帮忙,而是送到学校里来。”

    侯通先领着李瀚看了校舍,再从校场一侧往内,转到仓储和食堂区域。

    现在厨子们正在准备餐食,大桶的菜汤飘着蛋花,另外便是烧鱼,海鱼在东藩这里是绝对不会缺乏,要多少便有多少。

    听着李瀚的话,侯通笑道:“这边桶里是杂米饭,咱们东藩正在大量开辟稻田,在东藩稻田一年两熟还是能办到的,现在种的是秋稻,翻过年种春稻,夏天收获。一年两季两熟,收成上来了,咱们就能给学童们精米饭了。此外现在是六天吃鱼,每人一条海鱼,有不少孩子要吃吐了,可是没办法,现在咱们放的羊群,养的猪,鸡,牛,骡,驴,鸭,都还在长,大量的杀了吃肉,太糟践了。每隔六天,咱们给学童吃一回肉,不拘是什么,孩子们都很高兴。”

    李瀚听着侯通的话,看着眼前的杂米饭还在冒着热气,底下有火夫在加木柴,显然饭还没有蒸熟,而更多的厨子和打下手的厨工们正在用大锅烧鱼,锅中冒着诱人的香气,香味逐渐弥漫开来,飘荡在整个校区内。

    “学童现在有男童三百一十一,女童一百七十三人。都是六岁到十二岁间。”侯通接着道:“现在讲授蒙学,以识字为主,有一些十来岁的学童已经识了字的,就开始分别授课了。”

    路思恩颇为好奇的道:“这些数字,侯兄能倒背如流,此前就是负责此事的吗?”

    侯通笑道:“在下是宾客司的一等吏,迎宾之时对学士大人有过介绍,以学士大人的身份地位,想必是对学校之事颇感兴趣,是以要了一份本岛学校的记录,将每座学校的地址,学正,教师,学童数字都大致记下来了。”

    “了不起,了不起。”路思恩吃了一惊,说道:“原来侯兄如此精明干练,真是令人不胜佩服!”

    “这是我等为吏者的基本功。算和记,这两条要是做不到,就不太够资格为吏了。”侯通笑着道:“其实宾客司的差事简单的很,若下吏到枢机房,或是工商房,农房为吏,或是在各村任百户官,或是副千户,千户,那真是千头万绪,事事俱要上心,实在来说,下吏怕不是那块料。”

    路思恩等人俱是沉默不语,他们能在翰林学士身边当幕僚,原本也算是相当不错的人才,学识履历过关,并且为人精细,能替李瀚出谋划策,或是做一些实际上的差事。但和眼前这个侯通相比,他们平素做事的态度和能力,就相当值得怀疑了。

    两相对比,从上岛至今他们见了很多岛上的官吏,都是毫无例外的精明,直率,坦诚,而干练和充满活力。

    这令得路思恩等人的傲气无形中都消弥了很多……

    “九月份时,这边还会有更多的学童进入。现在我们全岛适龄的男童和女童共有一万一千余人,君侯的目标就是使他们能够全部在九月初时入学。岛上现在分为三十一百户,其实每百户大约是五百到六百户,我们是在每五个百户设一个小学堂和中学堂,六到十二岁入小学堂,十二到十六入中学堂。如果是十八以上的成丁男子,有志于学,且有根底的,则是入吴先生的大学堂……”

    听到“吴先生”这三个字,李瀚也是眼眉一皱,侯通很知机,立刻闭上了嘴巴。

    这时钟声敲响,在外嬉闹的孩童们乱哄哄的跑回来,各自跑回自己的教室。

    对那些还在开蒙的小孩子,李瀚兴趣不是很大,他略看了几眼,见每人均有课桌和椅子,桌面略斜,上面摆放着黑水,还有硬笔,以及纸张,而教师并非只站着张口说,或是令孩子们背诵,而是在一块黑板上,用硬笔书写着生字,李瀚看了一眼,每个孩童面前都摆放着书本,结合生字,甚至还配有图画。

    “还真是用心了。”李瀚失笑道:“回想我们当年,五岁读书,每天先背,背不出来便是打,几天时间背了几千字,再一个字一个字的认,写,读,背……”

    侯通笑嘻嘻的道:“君侯也说过,他读书识字,包括李长史,方先生,傅先生,大陈,小陈先生,自小读书都是这样的。如果有好的办法,叫学童能省半年功夫,何乐而不为?咱们东藩的教材,是君侯和诸位先生一起编出来的,下吏看过,感觉给孩子们开蒙识字,相当适合。”

    “笔呢?”路思恩道:“这些学童似乎都用硬笔?”

    “硬笔和软笔没甚太区别,”侯通笑道:“我们全配给硬笔,是因为省钱,没别的原因。”

    众人俱是笑起来,路思恩点了点头,笑道:“想想也是,过万学童,全部用上好的狼毛笔,可是一笔好大开销。”

    李瀚心情颇感愉悦,他略看了看教材,还有教师的讲授课的办法,学的是唐末人编成的幼学教材,配了图,另外还有千家诗,这都是大魏少年开蒙常用的教材,学下来,大体也就认得一两千字,能看的懂书,分析得了官府的文告,甚至能分清楚平仄,可以赋诗作词了。

    当然,后者需要一定的天赋,并不是可随意为之的事情。

    再往内里走,李瀚发觉这里的课堂都是大开间的教室,而且横平竖直,看起来几乎一致,采光颇好,通风也很不错。

    比如太学,各处官学的深堂重檐,感觉还是东藩的教室模式,更符合实际的需要,而不是一致古板的建筑。

    很多私学,都是和太学的建筑风格学习,要么太古板,不太适用,要么就是太散乱,毫无规划可言。

    北方也有很多书院,私人讲学之风不及南方浓厚,但亦不代表完全没有。

    以李瀚的观感来看,东藩这里的学校,从建筑风格到实用性,再到风景,如果不是地处炎热的海岛,光是这些小学堂,用来当成私人求学的书院,也是完全的够资格了。

    眼前的建筑,厚重朴实,错落有致,种植着花圃,屋角都有长生茂盛的修竹,再配上草坪,明亮的学堂房舍,还有依山傍水,眼前就能眺望大海的景色,李瀚不得不由衷道:“这里真是绝佳之所,可惜老夫不是南人,不然的话真想在这里定居,由子孙也在这里读书进学。”

    侯通微微一笑,说道:“学士过奖了。”

    再往前,是十来岁的孩童所学之处,几幢大的校舍相邻,侯通介绍道:“这里分为算学部,商学部,工学部,海学部,还有律法学部。其实这些学部理应在中学堂里教授,但现在中学还都没有开办,很多超龄的孩子无处去,索性就在小学堂里开办,在这里先学。待中学堂开办了,他们中有很多十三四岁的,直接就转过去,很多艰深的学部也直接转走。”

    李瀚微笑着听着介绍,时间已经耽搁很久,按照安排,李瀚理应上路,赶赴南安侯府,将金册金宝,颁赐给南安侯徐子先,南安侯徐子先将正式成为中山王,成为大魏的亲王之一。

    不过这位紫袍重臣不急着上路,侯通等人当然也不能催促,只能希望李瀚能及早参观完,然后及早上路。

    眼前的校舍比适才的有明显的不同,律学当然是学魏律,刑法,这里的孩童很多都识字,打过底,所以他们边学律,疏,议,还有国朝历史,学习长编,邸抄,李瀚一看就明白,这是在培养合格的吏员,不光是行政吏员,也包括提刑,判案等吏员。

    而算学,商学,算学偏重于完全的数学培养,侯通也介绍,虽然纯粹的算学更多的是兴趣,但出来之后,不管是工业商业的技术和财务人员,或是教授人员,或是政府财务部门,都需要精通算学的高等人才。当然,军队也是需要更多的算学人才,所以这门学课,算是所有学术的基础。

    而商学,更多的是教授经营之道,核算成本,销售算法等等,俱是在教学之中。

    据侯通介绍,在武备学堂里,算学和几何学更是军学的底子,打好算学和几何学的底子,才可以学绘图,地理,天文,然后才学具体的武备,训练,行军,扎营,军旗,金鼓,传令,排阵等学识。

    “海学部的底子也是算学,然后是一些具体的东西。”侯通最后说道:“君侯说,一切学识的根底都可以推到算学,也就是数学上去。数学不好,什么学问都谈不上,更不要说在具体的实务上了。本岛的一些发明,如果傅大人等大匠没有数学的底子,也谈不上除旧革新,发明那么多实用的器械。”

    李瀚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众人看完了,所有人脸上都有着微笑,在向外走的时候,李瀚对侯通道:“南安侯真是大手笔,岛上的一万多学子,真的能都入学吗?”

    “当然,君侯只要下决心做的事,没有做不好的道理。”侯通颇有信心的道:“九月中之前,九成以上的适龄学童将进入中小学堂。”

    李瀚轻轻点头,并未说什么,一行人出了学校时已经是太阳高悬,宾客司的人将车马都直接赶了过来,一袭蓝袍的陈道坚骑在马上等候,见李瀚出来,便是下马叉手相迎。

    “陈牢之是吧?”李瀚笑意温和的道:“你年未二十已经中秀才,还是可以考举人试,再入京试一试进士,进士到底是正途,值得一试。”

    陈道坚笑道:“学士说的是,待有了闲暇,学生一定会把书本再拾起来。”

    李瀚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只道:“是不是现在就到侯府去?”

    陈道坚答说道:“是的,君侯那头已经准备好了。”

    李瀚这一次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登上了马车。

    ……

    车辆两侧从农田,桑树,甘蔗田,还有成片的居民村落又走到了大片的建筑群落所在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花溪的侯府就在眼前,已经有大片穿青蓝官袍的官员在等候着,还有大片的军人持?按刀,在四周集结等候。

    如果是昨天一上岸看到这样的场面,李瀚必定在内心充满嫌恶,会感觉东藩武风太炽,有些武夫当国的感觉。

    但在此时,看到军队是从农田里刚刚出来,而南安侯本人亦是如此,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什么嫌恶感了。

    地方官亲民,包括天子在内,都会在特殊的日子劝农,无非就是摆好牛和犁,天子和官员们扶一下,做做样子,然后便是赢得赞誉。

    而南安侯却是带着部下在农田里踏踏实实的干了十来天,这是完全的两种概念。

    “学士?”车辆停了下来,路思恩看着一脸凝重之色的李瀚,低声道:“南安侯府的人迎过来了。”

    “嗯,我知道了。”李瀚开始整理仪容,预备下车。

    “学士似乎有心事?”路思恩道:“是担心东藩这里武备过于强大?学生倒是以为,这般的军队,不象是那种要叫人担心的虎狼之师。”

    “并非是因为此事。”李瀚停了停手上的动作,须臾之后,又是开始整理袍服,他脸上露出苦笑,对路思恩等人道:“我看了学校之后,原本很高兴,后来我才醒悟过来……一切以算学为根基,授以实用之学,你们看问题在哪里?”

    路思恩等人面面相觑,半响之后才有人试探着道:“是没有教授圣人之学吗?我看他们也会给学童教授论语的。”

    “不,”李瀚语气沉重的道:“那只是点缀。南安侯府的学校,就是完全在颠覆华夏的根基,以实务出发,以算学为根,以技艺为枝蔓,这样培育出来成千上万的人,他们的所思所想,和我辈儒生完全不同。几十年后,如果南安侯能掌大权,推广这样的学校,几十万几百万人从这样的学校里出来,他们亦是识字,读书,知圣贤之说,但他们的所思所想和所为,和我辈儒生就完全不是一类人了。”

    路思恩先是有些不以为然,接着便是满脸惊怒。

    李瀚虽然看起来是个迂腐的读书人,象是乡下的教书先生,高大的身形,山羊白胡子,两眼浑浊无神,背还有些佝偻了,但他并不是蠢人,他也知道徐子先这样的人一旦做出决定会如何进行下去。

    路思恩等人则不太明白,路思恩道:“学士可以对朝廷弹劾他,或是以此来威胁南安侯?”

    李瀚摇了摇头,说道:“无用的,就算弹章堆起来比南安侯还要高,朝廷也只会置之不理。”

    “那就任由他在东藩胡作非为?”

    “我等只能静观其败。”李瀚苦笑一声,说道:“别无他法。”

    “天道好还。”路思恩恨恨的道:“我等坐等其败也可。”

    ……

    “……古者立王国所以卫京师,封诸子所以尊宗庙。朕仰膺眷佑,驯致治平,受真检于大霄。启仙源于邃古,盛仪交举,鸿瑞洽臻,方徇群心,以建藩室,南安侯、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左卫上将军、辅国大将军,归德军节度使,兼御史大夫、上柱国、食邑六千户、食实封六千户徐子先,上穹降祉,列圣储精,凝正气以渊深,禀五精而英秀,辨惠之性,言必有章,趋进之容,动皆合礼,已成德器,犹在妙龄,而公相大臣,援引旧典,恳悃之辞遽至,恭让之意靡遑,愿涓吉时,特颁明命,眷寿阳之奥壤,控淮水之明区,爰锡旌旄,俾开茅社,加左相上公之秩,增崇阶美号之名,盖示深慈,式隆徽数,于戏,维城之制,虽稽周室之彝章,半楚之封,用遵汉氏之谦德,顾兹承卫之重,聿表灵长之休,钦我训言,无怠祗率,可特进、上柱国、镇国大将军,左卫上将军,福建路大都督府副都督,总管福建路马政事,总管南洋水师事,兼侍中、使持节忠正军节度、进封中山王、加食邑万户、食实封两万户、赐崇仁保运功臣、勋如故,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万岁!”

    向来稳重自持的秦东阳最先振臂高呼,接下来是府军所有的将士,所有人都在振臂高呼,兴奋的不知所以,很多将士根本顾不得站队列了,他们高呼大叫,有人激动的涕泪交加,有人在原地打转,有人则高跳起来,大伙儿互相推搡,捶打着对方的肩膀,笑的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们跟随南安侯徐子先,最长的两年余,最短的才大半年时间。

    但论起对徐子先的忠诚,敬爱,几乎所有人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官吏们要矜持一些,但还是有很多人高兴的跳跃起来。

    李仪两眼泛着泪花,这些天他的情感已经经历了很多激荡,但在事情真的发生之时,李仪还是按捺不住自己过于激动的情感,还是泪流不止。

    除了李仪之外,孔和,傅谦,陈佐才,陈道坚等人,亦是有不同的表情。

    只有方少群还是相当冷静,徐子先的地位对这些老的跟随者来说是判若云泥,对方少群来说,可能也就是一个开始。

    不管徐子先的头衔有多亮眼,官职的字数有多长,食实封加的有多吓人,其实质性还是眼下的地盘和所有的一切。

    中山王的封号说明了一切,天子和赵王这对父子绝对不会把福建路拱手相让。

    而把东藩经营好了之后,徐子先不宜再等候下去了。今年之内要把手伸到福建路,控制各州县的主官和官绅,梳理好厢军,压制禁军,和林斗耀合作,一两年内把福建路彻底控制在手中。

    这样才算有真正的立足之基!

第四百三十一章 福州暗流

    方少群两眼熠熠生辉,两拳紧握,在所有人激动的时刻,他在谋划更多。

    秦东阳,还有从澎湖赶过来的刘益和魏翼站在一处,还有从北方回来的徐行伟,此外葛大葛二,金抱一,吴畏三,李福祥,林存信,高时来,金简,张虎臣,董瑞祥,李朴等高级武官,俱是与秦东阳一起在振臂高呼。

    所有人都极度兴奋,万岁之声震耳欲聋,除了文武官吏和将士们,在四周闻讯赶过来的万余移民百姓,亦是相拥欢呼,高兴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

    “中山王拜受金册,金宝了?”

    “是的,殿下。”

    李谷这一次居然混到了东藩岛上,上一次海盗来袭的风声传到福州之后,李谷自告奋勇去海边观察,后来发觉果真是大股的海盗袭向东藩,回报之后,整个赵王府都是欣喜万分,徐子先已经成了赵王谋划的大事的第一障碍,除掉此子,赵王府在福建路将无往而不利,对储君大计也是扫清了最后一点障碍,整个大魏天下,都被赵王掌握在手。

    谁料事情急转而下,徐子先重病初愈便是亲自率部征战,据事后透露出来的细节,是步阵正面与海盗对抗,徐子先率数百精骑从侧翼杀入,海盗大溃,此后的损伤都是单方面的被屠杀而已。

    出于对步兵阵战的不理解,还有对徐子先武勇的过度夸大,还有魏人对骑兵的盲目崇拜和畏惧,最少是在福州一带,人们提起东藩之战时,都是认为是南安侯徐子先率领的几百骑兵起到了奇袭破敌的作用。

    对赵王来说,徐子先的武勇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因此赵王增加了自己身边的护卫,他对这个堂侄已经从不屑到忌惮,而至现在,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畏惧了。

    李谷上次徒劳无功,还好密室计较时表现相当出色,是以仍然维持着在赵王府的首席幕僚的地位。

    此次李瀚这个紫袍学士至东藩颁赐封赏,福州不少大员派了幕僚亲信到东藩侯府别院,现场观看颁赐封赏的情形,李谷假扮成一个商人,也是混入了岛上。

    “他们没有发觉李先生你的身份吧?”

    赵王提起这个,李谷倒是有一些心虚。

    岛上的关防异常严密,穿着黑色袍服,武装齐整的警备士,类比福州的衙前差役或是捕盗营,专责岛上的治安防御,他们在盘查时,还有一些穿着青色吏服的男子在各处巡视,这些人两眼如鹰视,面色沉毅,李谷后来才知道这是靖安司的人,专门查视内部不法,防止外来奸细混入岛上。

    李谷还知道岛上有个军情司,官方的解释是收集,刺探海盗的情报,其实就李谷研究之后感觉,军情司主要针对的还是大魏内部。

    南安侯,不,中山王真的是其志不小!

    在李谷过关的时候,似乎有个靖安司的人大有深意的向他微微一笑,李谷当时吓的心砰砰直跳……还好,那个男子略一挥手,鹰犬般的黑袍警备士便放了李谷入关,和大多数福州来客一样,进入了东藩岛内。

    其后就是一切顺利,李谷在南安港口的车马行雇了一辆两人马车,和从人坐着马到花溪那边,沿途也是所见颇多,看到越多,就越是触目惊心。

    其后的颁赐大典,除了李瀚的脸色不太好看外,还有吴时中避而不见,甚至缺席了颁赐大典,在大学堂照样高卧到近午时分,然后开堂讲课,而中山王听闻此事,也就是付诸一笑,显示了极高的雅量。

    李谷相信此事会传为美谈,各地的士绅对中山王印象都是很好……这不奇怪,官绅阶层算是既得利益阶层,没有比他们更希望地方稳定的阶层了。

    地方上出现徐子先这样强力的宗室,对一些争夺权力的官员不是好事,对其余的宗室会形成挤压……地方上的资源就是这么多,有一个强力的宗室,朝廷必定会扶持其一人,就算眼下的情形,天子再忌惮提防,也不得不屈从于韩钟,给了徐子先足够高的爵位和官职,越往下去,就越会形成虹吸的情形,地方的资源,权力,声望,会大量的向徐子先倾斜。

    徐子先得到的越多,赵王得到的便是越少,这也是赵王在此前打压两代南安侯的根本原因所在。

    其实就算是其余的宗室,赵王也是一直打压,只是不及对南安侯府这种血脉相近的宗室那么厉害罢了。

    李谷心思不定,但还是勉力镇定下来,沉声答道:“在下并无表现异常,甚至没有找当地的官吏说话,看完大典后,和一群商人伙计一起回到南安港口,然后打听了一些商品价格之后就离开了。”

    赵王叹了口气,一时没有说话。

    灯光之下,这一瞬间,赵王也是苍老了许多。

    “李瀚封赐之后,拜中山王徐子先,中山王设宴款待,其后李瀚匆匆回京。”李谷很是尽责的说着事情的发展,然后接着道:“此后的消息,便是徐子先在岛上继续率军民抢收棉花和豆子,挖土深耕,准备接着种稻米和黄豆,来年继续扩大种棉花。”

    李谷笑了笑,说道:“中山王看来近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了。”

    尽管李谷神态轻松,还有些嘲笑徐子先过于重视东藩,求田问舍,有点儿田舍翁的意思,赵王还是不为所动,他看了李谷一眼,干巴巴的道:“李先生还想着要安抚本王?无此必要了,徐子先要是那种不知进退的人,也到不了今天这步。咱们打探到的,看样子都是他存心暴露给咱们看的,暗中有什么布置,有什么暗手,咱们却无从得知。”

    李谷肃容道:“大王说的是……确实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了!那么以殿下之见,咱们应该如何?”

    李谷曾经献策,等候北伐,借助天子威信的策略是明显的不太合适了,此次徐子先受拜为王,已经出乎赵王和李谷等人的预料之外,很显然,天子不足以压制两府,而韩钟,徐夏商,张广恩等人很明显的达成了默契,老相国可能会在加征之事上默认,而韩钟投桃报李,很明确的要将福建路,乃至东南地方交给徐子先去镇守。

    对文官来说,宗室内谁冒起根本是无所谓的事,如果宗室在冒起之前,文官也会打压其上升的势头,这是以文官集体对宗室天然的对立使然。

    但一旦出现地方官员不及宗室,宗室可以使地方平稳安定的局面,那么文官就会转而支持强力的宗室,毕竟官绅阶层利益一致,他们的述求便是地方安稳为第一。

    借助天子和朝廷之力已经完全不可行……调任徐子先的决定,韩钟不可能同意,天子就算绕开两府直接下中旨,知制诰的中书舍人可以直接封还诏书,天子政令连京师都出不去,更不要说抵达福建路了。

    “殿下?”

    赵王久久陷入沉思之中,听到李谷的低呼之后,象是从恶梦里惊醒一样,大睁双眼,略带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亲信谋士。

    “殿下,不可犹豫了!”看着赵王那懦弱的模样,李谷心往下一沉,接着便是破釜沉舟的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中山王尚忙碌于东藩之事,一时不及往福州和福建路扩张,若其梳理好内部,其声望,武备,水师,俱远在我们之上。文官士绅,大半都站在中山王一边。其就任大都督府副都督,虽只是殿下副手,却也是左卫大将军,军职与殿下齐平。其上任之后,借口梳理地方军政,以海盗前来,厢军表现孱弱为名,大加裁撤革除,替换新人,两府绝对是站在中山王一边!现在看似风平浪静,只是中山王这人,以在下看来向来是谋定后动,一旦发动就如雷霆暴风,一发不可收拾。到那时,殿下想保持现在的局面绝不可得,弄的好了,可以留在福州当个闲王,弄个不好,会被大量的官员士绅上疏弹劾,灰头土脸,被削职免官,调任至江陵养老……在下绝不是危言耸听,请殿下明察!”

    李谷说完之后便从椅中站立起来,趴伏下来,以头碰地,将额头在平滑的地面上碰的砰砰直响。

    “先生勿要如此。”赵王用力将李谷搀扶起来,但脸上还是充满犹豫之色,并没有下定决心的表情。他对李谷道:“先生稍安,此是大事,容本王再考虑数日,再下决断,如何?”

    李谷勉强一笑,说道:“在下已经物色到人选,相当合适,殿下如果下定了决心,且早做决断,不要临机犹豫,放纵良机。”

    赵王眼中已经有些不悦,这个谋士,今天晚上实在是有些咄咄逼人。

    “我知道了,先生退下吧。”

    “是,殿下。”

    李谷抱拳一礼,突然又道:“今晚在下实在有些心急,请殿下恕罪。”

    赵王豁达一笑,好言道:“先生想必是去了东藩,见那边情形,有些焦燥是真的。但大势仍然在我,不必心急。”

    李谷知道赵王的意思,天子在着力北伐,只要北伐打赢,哪怕是不胜不败,天子对整个北方的禁军体系和朝政的梳理会比此前得力的多,到时候就算不能如李谷建言的那样对徐子先采用釜底抽薪的做法,但打压压制仍然可以做的到。

    赵王同时也感觉自己不擅军政之道,特别是临战阵指挥战事,他有些力不从心。而观自己诸子,徐子威和徐子文几个根本不谙战阵,近年来海盗颇多,打败颜奇和刘旦之后,很难说康天祈,蒲行风等人会不会来报复。

    留着徐子先,圈在东藩,关键的时候拿出来顶住海盗,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因为先入为主,赵王有了这样的想法,对李谷的那种乱中取利的极端谋划,自然是兴致缺乏,并不愿在此时冒险。

    ……

    罗矮子盘腿坐在黑暗幽深的地牢之中。

    四周都是难闻的腥骚气,熏的人脑门子疼,大便和小便用的净桶就摆在各人身边,哪有不臭的道理?

    有几个犯事被抓的普通人一直处于惊恐和不适之中,到了天黑有,有两人发了高烧,开始说起胡话来,因为家属并没有送钱过来,所以也没有狱吏来照顾,更不可能有医生来救治,发烧的人在阴暗寒湿的地牢里冻的直发抖,简直是生不如死。

    “诸位兄弟。”罗矮子是秦凤路人,操着一口秦腔,若是其用本土方言说话,怕是这黑牢里的狱吏没有人听的懂,好在其走南闯北,早就说的一口好官话,若不是同为秦凤路的人来听,根本就听不出他的家乡口音了。

    罗矮子用官话道:“在下也是走江湖的人,同在一处收监也是一场缘分,请几位大哥请个医生来看看发烧的,再熬些药给他们喝,一切使费,包括差役大哥跑腿的酒钱,都由洒家来出便是。”

    “瞧不出你这矮子,做人却是大度。”

    一个衙差想赚这笔钱,这罗矮子被逮进来好几天了,为人畅亮,说话有趣,这是一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对这常人难以忍耐的黑牢毫无不适,简直就象是远游回家的游子。对这样的人狱吏们也不为难,其不仅有趣诙谐,能和狱吏们谈古说今,还能每天出钱打酒买肉,这样的犯人,狱吏们自是都很喜欢。

    罗矮子是在五天前被逮的,他奉命留下来观察福州和东藩的战事情形,其对海盗开始也不是太了解,在福州留驻多日之后,逐渐了解到海盗对东南沿海的危害,同时也了解到了海盗的实力。

    五大海盗,全部人数相加有三十余万人,战舰好几千条,其势力分散在好几十个国家,若是这些海盗合力,足以倾覆灭亡一个小国,就算是大魏面对这样的强敌,也只能固守海岸,在海上已经非是其敌手了。

    这三十年来,海盗的势力越来越大,活动也越来越猖獗残暴,王直内附是一个分水岭,在其之后,康天祈也逐渐收缩,再加上此次中山王徐子先击败了吕宋二盗,一时间所有人都是兴奋的发了狂,罗矮子从一个对海盗一无所知的西北人,直到参与了福州城中没有保留的狂欢之后才明白过来,海盗之害,已经是不亚于北方的东胡和北虏了。

    然而对这些野心勃勃的人来说,徐子先击败海盗对他们并不是好消息,罗矮子心思灵动,感觉此次海盗之败,很可能引发更大股的海盗来袭,他们一伙人想着在东南举事,海盗岂不是极好的助力?

    人一动心之后,思虑事情的能力就减弱了,在庆贺的人群中,罗矮子用钱打听消息,想与海盗留在福建路的暗桩取得联系……以罗矮子的江湖经验,大股的几万人规模的海盗,不可能不在福建路放一些打听消息或是放风的人。

    他的判断倒是没错,可惜行事不太谨慎,在张罗了几天之后,提刑使司的人打听到有个外来的矮子不停的打听海盗的消息,出于小心行事的心理,提刑使司立刻将这个西北人抓了起来,当场就开始审问。

    还好,罗矮子行事不谨,但江湖经验十足,被抓之后就推说好奇,任事不说,他嫌疑不重,提刑司也不好对他用重刑,打了小板,抽了鞭子,对罗矮子来说就是小阵仗,根本吓不住他。

    提刑司无奈之下,便是将他移到知府衙门,已经是当成寻常案子,不再视为勾结海盗的重犯了。

    到此地步,罗矮子先打算打点交好狱吏,再想办法托狱吏打通府中孔目押司们的关节,最后报个无足轻重的罪名,估计再过几天就能出去了。

    “差役大哥,多买些酒,菜,肉。”罗矮子笑呵呵的叫道:“关在一起是缘分哪,和我同监关着的,也都有份。”

    “他娘的,偏你事多。”

    差役骂了一句,不过还是赞了句罗矮子仗义,和罗矮子同监关押的,不是欠赋的农民,就是城中的百姓,一牢关了七八个,俱是普通角色,罗矮子是看不上他们,但其倒是真的有江湖气,自己喝酒吃菜,不对味道,叫旁人一起吃喝,才有感觉。

    这么一来,旁边监房的人自是一通羡慕,不少人都是奉承夸赞起罗矮子来。

    罗矮子一脸无所谓的笑,他在流寇中时,杀人妻儿,烧人房舍,昨晚还在一处喝酒,第二天全被他斩了脑袋的事也没少做。江湖豪杰,睡着都得睁开眼,在这里坐监,还真的是回家的感觉,睡觉都安心的多。

    ……

    李谷从赵王的密室出来之后,推说家中小儿发烧,请了个假。

    赵王知道后,派人送了几十贯钱来,算是稍作慰问的意思。

    李谷这样的心腹幕客,无有原因是不能擅自出府,好在赵王和府中不少人都知道李谷家的小儿子这阵子是在病中,所以并无人怀疑。

    李谷从王府的马厩牵了马,出得王府后却并没有回家,他也是悬心小儿子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发烧,但眼下的事更加要紧,儿子没有了可以再生,功名富贵没有了,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从王府出来已经过了三更,街道上行人很少,李谷策马赶路,一路赶向衣锦坊,哪怕已经入夜很久,到衣锦坊的时候仍然四处灯火通明,行人很多,特别是两边的深宅大院里,更是热闹非凡。

    在前一阵,海盗犯禁福州关闭城门,城中实行宵禁的时候,衣锦坊中的宴乐都没有停止过,只是那时候风声紧张,人们没有心思,加上要掩人耳目,防止百姓看到了生出怨气,所以各士绅和贵人们的府邸中都将乐曲停了,也不召那些娼妇伶人进府来凑趣。现在却是完全不同了,海盗败退,海晏河清,人们释放出来的压力使他们想要加倍的快乐,几乎各家府邸都是热闹非凡,戏班子和杂耍班子,还有唱小戏的,说书的,都是供不应求,福州之外的各州县,大抵也是这样的情形,压抑了的情绪释放出来,于是城中加倍的热闹起来。

    李谷对这些毫无兴趣,冷冷瞥了一眼之后便是继续低头策马前行,由于行人众多他放慢了马速,又害怕被熟人看到,于是将头低的更深。

第四百三十二章 眼中有鬼

    李谷到了蒲家附近的巷子,行人渐少,蒲家在这里除了有大宅,临街的诸多铺面商行俱是被他家买了下来,整条巷子几乎是被蒲家给占光了。

    这天方人算是喧宾夺主的典型,百年之前这个天方家族前来福州,大魏人以海纳百川的态度接纳这些外来的人。

    他们行商,做买卖,还算本份,加上天方也是强国,亦是大魏最主要的贸易伙伴,很多天方人在广州和福州定居,蒲家也并没有显示出特殊之处,在福州安家之后,安份守已,积德行善,纳赋交税,并无异常。

    几十年后,这个外来的家族逐渐显示出真面目,放印子钱只是小事,和海盗勾结,走私货物,干涉司法,都是蒲家擅常做的事情。他们财雄势大,小民百姓受了欺侮只能忍气吞声,根本不敢与这种庞然大物对抗,而朝廷中枢到地方的官员,也罕有不被蒲家收买利用的存在。

    以蒲寿高来说,此前和宰相韩钟说的上话,更是大参刘知远在福州的盟友,中枢之中,很多朝官对蒲家态度友善,地方上也是如此。

    但遇到徐子先之后,蒲寿高在几件事上碰的灰头土脸,特别是京师变乱,蒲寿高差点卷进去,弄到有杀身之祸。

    经此一事,蒲寿高惊魂未定,徐子先又壮大到可以和赵王,林斗耀三足鼎力的地步,蒲寿高不仅不敢再寻事,还得小心提防徐子先暗中对他下手。

    这大半年来,这位曾经在福州叱咤风云,显赫一时的大豪商突然销声匿迹,仿佛不复存在了一样,其存在感变得极低,如果一个刚到福州不久的人,不细心打听,怕是根本不会知道福州城中还有这样一位人物,这么一个外来的天方家族。

    蒲家的实力也受损不小,声望被打压,生丝额度被削减,外来的天方人商不再视其为大魏内的依靠,很多无形的利益流失,对蒲家的伤害都是不小。

    蒲寿高却是一无表示,虽然其家族在外有过百条商船,几千正经的武装护卫,集中在一处还是可观的力量,但其根本没有集中起来与徐子先力拼的念头。

    这种懦弱的表现,使蒲家内部也是有颇多争议,要不是蒲行风在外支持,蒲寿高的家族族长之位都不一定保的住。

    待东藩战事打完,消息传递过来,那些曾经质疑过蒲寿高的族人顿时哑口无言,甚至庆幸无比。

    几万吕宋盗都不是南安府军的对手,蒲家的那些护卫和南安府军交战,岂不就是给对方送功劳,送人头?

    蒲家变得更谨慎小心。

    最少在福州城里,蒲家已经不再是被关注的存在了。

    李谷抵达蒲家所在的巷子时,行人寥寥,根本无人注意到他。

    商行店铺当然早就关门了,只有一些火铺的铺兵在巡逻,打着呵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到李谷这种骑马的人,根本就不会上前来盘问。

    蒲家虽然是深宅大院,但并没有歌舞声,天方教不准人饮酒,有一些天方贵族并不守规矩,一样醇酒美人,享受无度。但普通的天方人可是要谨慎小心,特别是旅居在外的,反而是比在国内更要谨慎的多。

    李谷在下马石前下马,有几个蒲家的人迎上前来,看到是李谷之后,迎上来的人并没有多话,躬身一礼,便是将李谷引入侧门,沿着夹道往前行走。

    这些天方人穿着白色的长袍,走路时按着腰间的小刀,他们身上有奇特的熏香味道,并不太好闻,在夹道里无处躲避,李谷只能皱着眉头忍受,并且在内心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是来到了异域国度一般。

    好在蒲行风的住所不远,蒲家在福州并没有修筑本国风格的建筑,一切依大魏风俗,但内里却别有洞天,大有不同。

    比如重门深堂的正房,在魏人贵人那里是正房正堂,平时封闭不用,只有重要的场合用来会客,而在蒲家这里,却是族人日常聚会吃喝的地方。

    高拱深远的大房中铺满了来自天方本国的名贵地毯,所有天方人围坐一团,正绕着一座大壶在吸食水烟,屋中烟气缭绕,灯火晦暗,看起来真是鬼影幢幢。

    李谷脱了靴子进内,踩在地毯上感觉陷到了脚脖子深,一种柔软顺滑的感觉使他感觉相当的舒服,脚下的地毯绣着相当漂亮的图案,一看便知道异常的名贵。

    进屋之后,李谷向蒲寿高做了一个手式,对方会意,也对自己的族人们挥了挥手。

    十来个天方人一起出去,李谷顿时觉得呼吸一畅。

    蒲寿高会意的一笑,对李谷道:“他们身上的味道,要不是用着熏香,怕是你更受不了。”

    李谷哈哈一笑,说道:“蒲兄说笑了。”

    这笑话天方人自己能说,李谷却是不能提的,这些天方人身高体健,白肤蓝目,从长相来说完胜黑矮精瘦的闽人,但身上体味却是福建路民间流大笑话,实在是臭不可闻。

    “李兄此来有好消息吗?”

    “没有。”李谷盘膝在地毯上坐下,从容道:“和咱们预料的不差,赵王殿下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做那样的决断。”

    “意料之中。”蒲寿高的两眼黯淡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明亮起来,他微微一笑,说道:“赵王瞻前顾后,有时急燥,有时迟缓,真正的对的决定,他做不下,不该下的决心,却又很容易。”

    “和天子一个德性,不愧是亲生父子。”

    李谷长叹一声,说道:“看来看去,中山王真是英姿勃发,此次得授金宝,真是龙凤之姿,不愧是近支亲贵。授册之时,李瀚虽然板着脸,但亦是明显为王者之姿所动,不敢造次,毕恭毕敬的完了礼节,授宝之后,再复参拜,口称大王。我在一旁,也颇受震动。老实说,我现在感觉所投非明主,如果这一生想有什么大的成就,还不如改投中山王。”

    “天子授的这个王号,还真是别扭。”蒲行风先是轻笑一声,接着方道:“先生说笑了吧?”

    “是在说笑……”李谷苦笑一声,脸上挤出核桃般的皱纹来,他道:“我牵扯太深,和赵王殿下,还有蒲东主都已经来往多年,中山王不会接纳我的,就算他肯,他的部下们也是不会肯的。”

    这倒是实话,说明李谷真的考虑过。

    相比庸懦又操切无能的赵王,徐子先虑事之深,谋事之远,遇事之冷静从容,而决断之明快果决,真的是李谷所未见。

    旁人就算了,李谷这种在赵王府中,又观察徐子先多年的谋士,发觉这几年来徐子先的崛起真的是毫无破绽,依大势所为,顺势而上,不给别人机会,也果断的抓住任何机会向上攀登。

    从一个未袭爵的国侯世子,到拜封亲王,这才用了几年时间?

    若李谷依附,很有可能侪身在中山王府的高级文官之列,只是其策划了很多次针对南安侯府的阴谋,形迹早就败露出去,众人都知道李谷是赵王身边的心腹幕僚,中山王就算恢弘大度,可以接纳,李仪,孔和,傅谦等人,怎么会容得下李谷这样的死对头加入进来?这并不是徐子先不能驭下,也不是不能接纳敌对阵营的人,而是对于敌对阵营的核心谋士,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待遇。

    普通的幕僚,清客,包括武将,文官,吏员,都可以接收过来。而李谷这样的机密幕僚,懂得太多,参与太深,谋划太多,这样的仇敌,李谷自己也是明白,很难再被别的势头收容接纳了。

    其与蒲寿高的合作,则是十余年前就开始了,算是李谷一脚踩两船,其实只是暗通款曲,无非是向蒲寿高卖些消息,叫他讨好赵王和天子的时候投其所好,此前的合作无非就是如此。

    而当赵王无能为力,蒲家被苦苦压制,李谷感觉赵王已经拿徐子先无可奈何的时候,其与蒲寿高的合作便是变得密切起来。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李谷等若是与蒲寿高暗地里勾连起来,严格来说算是叛主,赵王若知道了,必定没李谷好果子吃,但时势到了如今这地步,李谷认为赵王很快便要自身难保,赵王的观感如何,已经不必太在意了。

    “李先生以为如何?”蒲寿高随意道:“赵王不敢做,我们蒲家该做吗?”

    “蒲家不做,”李谷笑道:“蒲东主等着身死族灭吗?”

    “就算徐子先当了官家,也得顾及大魏律法。”蒲寿高道:“我蒲家已经停了很多生意,也不在与匪盗暗中勾连,当年的陈年旧帐,多年过后,怕是中山王自己都不记得了。”

    “蒲东主说笑了。”李谷正色道:“如若只是此前的旧帐,蒲家投降输诚,给中山王府上贡,以后倒是可以平安无事。但蒲东主也是明白,将来蒲行风和中山王府必有大战,到时候蒲家怎可置身事外?成败于否,决定天方在南洋各国和大魏的布局,也是涉及天方与泰西列国之间的战事,我说的没错吧?”

    蒲寿高颇感震惊,眼前这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脸庞黑胖,带着一些赤红,两只小眼睛里满是精明的光芒,举手投足,有些故作矜持的味道,一看就是那种在核心权力圈里说的上话,但身份地位不是很高的幕僚人物。

    不过此人居然能将蒲家在福州的最要紧的任务,与蒲行风的联络,天方在南洋和大魏的利益布局猜了个七七八八,也果真不愧是大魏的顶尖人物之一了。

    李谷一直在福州和泉州一带,认识许多天方商人,还曾经下过南洋,对天方国支持满刺加国征讨三佛齐,争夺马六甲的战事相当熟悉。

    这是相当明显的事,天方的水师步卒骑兵被泰西各国拖住手脚,其真实的国力其实一直在下跌。

    倒是出了蒲行风这么一个横行海上的大盗,出身也是天方的世家贵族,说不定后头就是有官方支持的背景。

    蒲行风的势力越大,天方贵族阶层在南洋各国的野心也就越强。

    这几十年来,泰西人在拼命的造船下海,大量的移民离开本国,大量的金银从殖民地运回,然后其舰船开始在全球范围内贸易,大量的泰西船也开始往南洋和大魏这边来。

    有两条主要的航道,一条是从智利到吕宋,再抵大魏,另一条是从欧洲至印度沿海,再抵南洋各国,再至大魏。

    两条航线,均是要经过马六甲,现在这条水道已经是有黄金水道的潜力,在未来的几十年,百年之内,可想而知会有多少舰船经过,掌握马六甲,就是扼住了对方的咽喉,不管是泰西人还是天方人,对马六甲的渴望有多深厚,可想而知。

    天方人当然是想抢在泰西人前头,马六甲现在属三佛齐,曾经的三佛齐也是个强国,其依附大魏,梁氏世家是汉人世家,汉人占三佛齐人口的三成到四成之间,经济商贸发达,拥有强大的水师,又依附大魏,在南洋与兰芳等汉人国度互为犄角,当时的满刺加尚未被天方渗透掌控,与三佛齐没有根本的矛盾,双方反而要合力起来,打退从半岛杀过来的暹罗人,暹罗当时击败真腊,将强盛的真腊王国打到半残,又击败占城,安南诸国,再败满刺加,俨然是地方一霸。

    若不是大魏调停,暹罗人怕还是要猖獗几分。

    时势易转,现在暹罗人因为是佛国,与满刺加的矛盾极深,不可调和,反而又希望与三佛齐等国联手灭满刺加和赶走天方人。

    事实上若不是暹罗人的牵制,满刺加人根本腾不出力量支持蒲行风,怕是三佛齐和兰芳诸国也早就顶不住了。

    而泰西人当然也不可能坐视不理,这几年来,泰西人逐渐开始与三佛齐和兰芳贸易,出售了一些武器,战舰给三佛齐和兰芳,这两国得到了泰西人的相助,等若是多了条输血的管道。

    相形之下,大魏对南洋局面的不加理会,对三佛齐,兰芳的使臣,甚至兰芳的世子亲至京师,江陵,福州,都是毫无结果,只能黯然离去,两相对比,泰西人成了有希望,有实力,有决断力的新兴势力,而大魏垂垂老矣,已经疲态尽显了。

    对大魏这边,明显的利好就是徐子先,其坐镇东藩这个地处要冲的大岛之上,击败吕宋两大海盗王者,水师力量会突飞猛进,发展极快。

    更要紧的是徐子先与王直,康天祈两个海盗王者的关系颇为亲近,对倭国,兰芳都算是准盟国的关系,三佛齐的汉商,吕宋的汉商,暹罗,真腊,占城,安南的汉商,显而易见的都会支持和依附到徐子先身边。

    大魏宗室,亲王,镇守东藩的强者,汉商们会怎么选择,根本是不必多想的事情。

    这才是对蒲家,对蒲寿高,蒲行风,乃至其身后的布局者最严重的威胁。

    “我们不会真的插手这件事。”蒲寿高看看李谷,说道:“并不是我们不想插手,亦不是胆怯。而是大魏内部的事,一旦有我们插手其中,就会被人怀疑,乃至抗拒。这是你们魏国人的心理,他们想造反,甚至想勾结海盗,但他们是要主掌,利用,而不是被别人利用。一旦我蒲家出钱出人,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只会怀疑我们要利用他们,反生出无谓的嫌隙。钱,我这里已经备好了,还有兵器,粮食,弓,弩,箭矢,铠甲,都准备了不少。一旦李先生你找到合适的人起事,把福建路的水搅浑,这便是大功一件!”

    李谷皱起眉头,他给赵王出的计策是要乱中取胜,使赵王获得开府权。就算现在和蒲家联手,最终的目的亦是如此。

    如果蒲家的人插手其中,加上李谷在外联络的人手,可以将事态控制下来,如果完全放手给那些西北过来的豪杰,一旦将火头点起来,怎么收手就不是李谷能决断的事了。

    就算李谷为了功名富贵在玩火,一想到那可怕的后果,仍然是不寒而栗。

    李谷此时已经明白,蒲寿高要的根本不是帮助赵王开府,或是使蒲家趁势而起,蒲家配合,蒲行风趁机夺取福建。

    蒲行风现在根本脱不开身,蒲家没有任何其余的目标,就是纯粹的要大魏内乱,福建路内乱,不使徐子先更容易发展壮大,这样等蒲行风再来的时候,不至于要面对更强大的中山王府。

    蒲寿高无非就是这么一个目标,赵王是否能得用,他根本未加考虑。

    当然赵王若是得手,蒲家多了一个强援,而赵王的能力远在徐子先之下,对蒲行风并无威胁,应当也是蒲寿高乐见其成的好事。

    “钱一百万贯,”蒲寿高瞟了李谷一眼,继续说道:“铠甲不易得,偷运过来千余领,铁矛,长短刀,五六千柄,还有几百盾牌,弓几千柄,箭矢数十万支。这样的军资,足够他们拉起十万人的队伍了。”

    流贼的队伍,一般核心也就是几千人,裹挟着几万,乃至十几万人的平民。

    被裹挟的百姓用着一般的劣制兵器,能壮声势便可,硬仗由百姓先冲阵送死,再以精锐随后而冲,遇到禁军人数不多,打厢军时,这样的战法无往不利。

    建州的十几万矿工,还有大量穷苦的山民,无衣无食的百姓,就象是一个装满了火药的炸药桶,一点儿火星就能引发大爆炸,李谷明白这一点,蒲寿高也明白,赵王再蠢也是明白。所以赵王在犹豫,拖延,赵王亦想获得开府,将福建路纳入囊中,并且把徐子先隔绝在东藩,但天子毕竟是赵王的长子,天下亦是赵王的天下,用此招将一路搞乱,甚至祸乱东南,这个后果连赵王也担不下来,赵王也不会乐见有如此的结果。

    “就怕仓促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蒲寿高闻言一笑,说道:“以李先生你在福州的人脉,消息之广远在我之上,多日前你就联络我准备钱财,人手,兵器甲杖,难道是毫无准备?”

    李谷坦然道:“此前赵王殿下是已经在做准备,然则没有赵王首肯,那些暗中准备的人手不奉命不能调度。此外,是有一些外来的人被我关注,但他们人数太少,没有我们本地人帮手,光是贵府的这些钱财甲杖,根本都运不出去。”

    蒲寿高很闲适的往后一躺,笑道:“这些事,细枝末节,不过是小事,以李先生的大才,一定会想到很好的办法来解决。我出钱出东西,余事是不理会的。”

    李谷苦笑几声,站起身来拱手道:“既然如此,如果需要取用,在下会派人持私信来取。”

    “用我们每常联络用的印信就好。”

    “是,在下省得。”

    李谷拱手一礼,转身而出,从蒲寿高身后才转出几个人来,俱是蒲寿高的近支兄弟,在蒲家也算是能说的上话的人物。

    其中一人道:“李谷会干吗?”

    蒲寿高笑了笑,说道:“会干,你们没看到他的眼,他的眼晴里头有鬼,是那种野心勃勃的鬼,他不会放弃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等消息

    “但他还是和赵王一条心。”

    “那又怎么样?咱们和他各取所需。就算赵王趁机掌权,对咱们也不是坏事。”

    “这倒是。”

    几个蒲家的人议论纷纷,最后倒是有一致的结论,如果真的要乱起来,最好的结果还是赵王乱中取胜,获得开府权,镇压民变,最终执掌大权,将徐子先挡在福建路外,叫这小子在东藩自生自灭去。

    蒲寿高摇头一笑,他的内心深处,当然也不是真的希望福建路彻底乱掉,蒲家的根基在天方,但大魏蒲家的根基就在福州,几百族人在这里开枝散叶,落地生根,虽然遵循着天方人的一切习俗,但有时候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惯,也是与魏人有很多相似之处了。特别是蒲家的利益就在大魏,福建路到处是他们的商行店铺,一旦因战乱毁掉,蒲家的利益要损失六七成左右,只剩下对外贸易的一小部份。

    这样的结局,身为族长,就算可以拿蒲行风来压制族人,蒲寿高的威望也势必会跌落到谷底,根本不会再有人尊敬爱戴他这个一族之长。

    蒲寿高的脸色渐渐转为阴郁,蒲行风的命令他根本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现在唯有看李谷如何操控经营,一旦事情发动,最终是如何的结局,也只有等待天意的决断了。

    ……

    罗矮子在恶臭熏天的牢房大吃大喝,他盘腿坐在地上,将大块的煮的稀烂的狗肉扯下来,沾满蒜泥,大口的塞到嘴里,然后再饮一大口酒,看到他这般吃相,四周的福建人都是无不摇头。

    “你们这些南蛮子知道个鸟。”罗矮子笑骂道:“你们的这些鸟食,什么煎牡蛎,煮海鱼,肉那么少,还有刺,有甚鸟好吃的?就得大块的吃肉,牛肉,驴肉,狗肉,羊肉,大锅煮的稀烂,就着蒜吃,再大口喝酒,这才不枉了这一生。”

    罗矮子心情大好,他已经圆满的完成了任务,而且全身而退,对他们这等人来说,失风是常有的事,他坐过好几个路的监狱,但这里的滋味也委实不好受,算是一场晦气,他已经盘算好了,出去之后,得好好泡一个澡,洗一洗身上的晦气,再折返建州,也可能是衢州,然后找到头领李开明,也就是那个蓝袍汉子,回去复命。

    李开明和罗矮子都是秦凤路人,大魏的秦凤路是将唐末的西北诸路调整合并,治府仍在凤翔,原本的熙河路,延州等路,府,州合并一处,这样秦凤路的范围大的多,有二十多个府州一百多县,这样才能形成一个整体,共抗北虏和西羌。

    另外就是河东路,永兴军路,亦都是西北河东重镇,与河北路,京北路都是沿边对抗异族的军事重镇。

    李开明与罗振邦都是延州北的保安军人,各自出身都是在军寨之内,这是西北的惯常之事,不足为奇。

    罗振邦读书不成,屡试秀才不中,只得靠读的一些杂书干起来卖嘴说卦的勾当,十来年功夫下来,也算是闯出了一些薄名。

    但其不甘就此厮混一生,待李开明等盗首纷纷起事的时候,罗振邦亦是主动参与其中。这几年来,从一群边兵厢军,驿卒,破产的农民,到啸聚成众的流寇,罗振邦经历过多次战事,化装打探消息被捕多次,有两次是被赎出来,有一次差点被斩首,在行刑前几天,李开明率部攻破县城,将他从县狱里救了出来,可谓险之又险。

    起更之后,四周一片安静,牢房里到处是一片呼噜声响,此起彼伏,这时却有几个汉子在狱吏的带领下进入牢房,直至罗矮子的监室之前,狱吏打开牢房,说道:“罗矮子,出来罢。”

    罗振邦早就昏昏欲睡,一直坐着打盹,此时却是一跃而起,他内心颇觉不安,说道:“哪有这个时辰转狱的?”

    一个穿黑袍的汉子冷冷的道:“你不要多话,也不要生事,不然是你自己吃亏。”

    罗矮子是灵醒人,当下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兄弟这么说,那在下照做便是,出来跑江湖的,靠的就是朋友照应。”

    “你听话,不会有亏吃。”

    黑衣汉子也满意眼前这北方矮子的态度,点了点头,令两人一左一右,将罗矮子夹在当中,几个汉子从黑暗幽深的监狱夹道中行走,没有人说话,四周是一片黑暗,气味异常难闻,有不少人还没睡,但也没有心思管这边的事,有一些是因为缴纳不起赋税被抓的普通百姓,他们对监狱的适应能力极差,半夜了还在辗转反侧,发出呻吟声或是在低声哭泣着。

    从夹道转了好多次弯之后才上了一条象样的通道,没有狱吏领着,普通人很难轻松走出迷宫样的监狱,出了门之后,迎面是夏天半夜时的清爽空气,叫人感觉一阵凉爽舒适。在闷热和不透气,还有骚臭无比的监狱地底生活了多天,就算罗矮子相当适应那样的环境,此时也是忍不住长长吸了口气,整个人身上的毛孔都仿佛全部打开了,身上一阵舒爽。

    那几个押送罗矮子的大汉也是一样,脸上露出惬意的表情。

    看起来不管怎样,没有人喜欢在那种环境里久留。

    众人一路从府衙侧门出来,罗矮子对道路相当熟悉……当时所有的县衙州衙府衙都是一样,监狱就设在衙门正堂的左侧,从侧门出来是整齐的青石板路,夜风吹拂,已经是接近八月中,天气开始变得凉爽,在晚间尤其明显。

    罗矮子很驯服的随众人上了马车,并且低着头不看道路两侧,他知道今晚的事相当蹊跷,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坐监并不叫罗矮子畏惧,而眼前的事,叫他感觉到了一点非比寻常。

    马车行驶了一段不太久的时间就停了下来,几个汉子仍然将罗矮子夹在车座正中,为首的汉子打开车门下车,罗矮子忍不住道:“这位老兄,带在下过来,到底是有何事?”

    汉子看了罗矮子一眼,咧嘴一笑,说道:“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

    “这个你莫再打听,等着便是。”

    罗矮子在汉子眼中感觉到嘲讽之意,也有一点冰冷的感觉,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生是死,恐怕就在传递的消息里决定。

    事到如今,罗矮子反而无所谓了,他半躺在车厢壁上,笑着道:“那我等着便是,还好,在此之前已经吃饱喝足了。”

    几个大汉都用赞赏的眼光看着神态自若的北方矮子。他们的身上也有明显的江湖气息,对罗矮子这种不惧生死,在生死大关之前还是坦然自若的好汉,他们也是多加了几分敬服。况且罗矮子的身份已经查明,是北方著名的豪杰之士,多谋善断,是流寇之中相当出色的谋士,坊间有很多此人的传奇故事,而其最出名的还是算卦的本事,这样的人,在民间往往和一些神秘的策士联系到一起,很多谶语都是他们编造出来,充满着神秘色彩,这使得人们对这一类的人物,敬畏的心理就更加的强烈了。

    ……

    “陈善材,李勇几个都派出去了?”

    “是的,人都提出来了,带到老爷的外宅等消息。”

    “嗯,我知道了。”

    贿赂府衙的司官,把罗振邦从监狱里提出来并不难,李谷有自己的渠道消息,知道很多江湖上的事,衙门里的官员不能知道的事情,江湖中人早就知道了。

    比如罗振邦的身份相当好查,其图形画影和文字说明的底档就在府衙和提刑司衙门,那些孔目官稍微负点责任,这矮子的身份早就查出来了。

    捞人的钱当然是从蒲家给的钱里支出,那是一笔巨款,李谷已经取了一小部份,大半分文没动。

    如果得不到支持,赵王府的人脉根本不能动用,想做眼下的大事,李谷一个幕僚根本就无能为力。

    王府之中,赵王住正堂和几处精致的院落,徐子威住东院,也是划走了不小的地方,其余几个公子都住在西院,都是还没有娶亲,徐子文已经到了年龄,但一直没有挑到合适的结亲对象……贵人们的妻子不讲究相貌,更不讲什么女红针织,最要紧的是家室。联姻会给双方的家族都带来好处,然而现在的局面,赵王府可挑选的范围太小。

    那些文官世家,在几年前都很乐意将女儿嫁给徐子文,徐子文相貌英俊,风度翩翩,文才风流在福建路都是拔尖的存在,其雅集甚至名扬大魏。但现在不同了,文官多半因为昌文侯府和中山王府的联姻倒向了徐子先,徐子先的能力,才干,德行和操守都令文官们信任。徐子文的那点文才和现实的利益相比,苍白的不堪一击。

    现在愿和徐子文结亲的,多半就是那些毫无实权的落魄勋贵,想把女儿嫁入高门的富商,和这些家族联姻,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是被对方沾光,对赵王府来说是赔本的买卖,若是要女人,这些贵公子哥要多少有多少,而可以提供助力的妻子,还有她身后的家族,这样的联姻才有意义。

    现在的徐子文已经不太配赵王给他倾斜更多的资源,年过二十婚事都没有定下来,赵王的态度也是相当明显了。

    府中人都是在传言,这是因为泄露了毒杀齐王的事,行事不谨,而且没有什么真正的本事……徐子威也是草包,好歹还能骑马入军营,展现一下武勇,能在表面上统领大军。而徐子文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质书生,在几十年前,文官当道的时候宗室中的文才很受重视,现在很明显时至乱世,读书人已经毫无用处了。

    李谷在天黑之后回到王府,先见过赵王,没有谈什么要紧事,和其余几个清客陪赵王用了晚饭,起更前后离开,赵王回到后宅休息。

    李谷却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他的事情已经发动了,是否成功,得看下一步的努力。

    在走向徐子文住处的时候,李谷也问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做,脑海里浮起这个念头的时候,李谷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半响没有挪动。

    过往的仆役很是奇怪,看着这个赵王的心腹幕僚神情呆滞的站在路中,人们小心翼翼的挪开身体,避让开来,不敢去打扰李谷的思绪。

    半响之后,李谷才苦笑摇头,继续向前。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出于恐惧。

    此前赵王对南安侯府的那些伎俩,那些阴谋设计,大半出于李谷的贡献。

    一旦徐子先查明一切,对赵王父子未必能下狠手,把事情做绝,怎么对付李谷,或是对李谷的家族,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将事情做了,赵王有犹豫和迟疑的本钱,他怎么样都是天子的亲生父亲,哪怕徐子先控制了全福建,甚至在十几年后成为下任天子的生父,成为大魏监国,他也不能公然逮捕赵王,甚至还要给赵王一些体面,宗室之内,亲族血脉的关系无法割舍。

    而李谷这种腹黑的幕僚,正好推出来明正典刑,不管是推到东市斩首,或是绞决,又或是暗地里刺杀,再抄没家产,流放李谷的家人,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

    李谷还相当明白,如果不做努力,那可怕的结局就摆在几年之后,三年,或是五年?不会太久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李谷感觉徐子先不象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他对人很温和,行事有章法,好象不是那种枭雄之主的性格。但转念一想,中山王在江滩一战时的狠手,斩首的几千首级摆在福州街头,引得十几万人围观。

    再有岐州一战,也是把陈于泰和他的部下悉数斩首,几乎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对吕宋二盗之战,亦是如此,宁愿不停的搜捕辑拿,大费周章,也不肯赦免一个该杀的海盗。

    现在东藩的京观就在海岸边,每艘路过的船都会特意绕道东藩,就是为了看一眼那壮观的几万颗头颅垒成的山坡。

    这样的雄主,根本不可以用常理来揣度,如果徐子先觉得李谷该死,罪不容诛,那么不管许下多少好处,给多少利益交换,李谷都相信自己是死定了。

    正是因为这种恐惧,这种冰寒刺骨的恐惧,李谷才在拼命的折腾,如果他愿放弃眼前的一切,放弃身份潜逃,也不是没有办法,赵王很信任他,不是太提防,暗中看守的人拉开的网不是很严密。带着家小逃走,江陵,广州,都可以存身,甚至下南洋,对福州人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李谷家族就有亲戚在兰芳国,也有在暹罗或是占城的,随便去哪里都能存身。

    但李谷不愿意,亦不想去那么做。

    那么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两个绝望的人在水里扑腾,是能挣扎上岸,还是能挣出一条生路出来?

    ……

    “李先生?”

    徐子文头发未梳,脸也未刮,胡须长出很长,身上的月白色长袍上居然有油污的斑点,对这种风度翩翩的王府公子来说,眼前这流浪汉般的形象,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看到李谷进门,蓬头乱发的徐子文两眼中满是迷茫之色,他对李谷道:“怎么李先生有功夫到我这里来?”

    李谷好歹是赵王的心腹谋士,在赵王府也掌握一定的人脉资源,地位其实还在徐子文这种不得志的公子之上。

    最近这几个月,徐子文无事根本见不得赵王,李谷倒是每天都要与赵王见面,有的时候甚至通宵谈话,帝王一类的人物,政治利益才是最优先的考量,能帮的上手的就亲近,帮不上的,便是亲儿子也抛在一边。

    赵王现在等闲不见徐子文,便是见了,也是冷眼扫一眼,那种恨不得徐子文去死的神态,徐子文可是见的多了,现在他等闲也不愿见父亲,原本就很淡薄的父子亲情,也早就荡然无存了。

    “公子有没有想过将来?”

    听了李谷的话,徐子文怪笑几声,说道:“我还有什么将来?闲废罢了,一两年内父王找个合适的亲事,再请天子给我封侯,然后划出府邸,叫我出去自生自灭。大抵就是如此了。可笑我和大兄,三兄一样是嫡子,大兄为天子,三兄将来是亲王,我呢?四五十岁时,谨慎小心,不犯过错,一直经营文学之事,勉强够格封个公。嗯,还得大兄抱养三兄之子,三十年后的天子,仍然是我的堂侄,这样才有机会。若是他们谋划失败,叫徐子先得了手,我能保住国侯就不错,怕是要被人随意找个借口,发配到琼州编管养老,没准哪天喝醉了酒,失足跌到小河里淹死,也未可知啊。”

第四百三十四章 好地方

    李谷心中笃定,却故意笑着道:“我看中山王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他对信的过的人,亲近的人,是很大方。”徐子文也不愿违心骂徐子先,贬低自己的对手对他并无好处,而且人人均知道徐子先曾经和徐子文不对,现在反而隐隐拉升了徐子文的身份地位……就象是陈家的那两个,现在逢人就吹嘘和徐子先的过往,有一些有地位有身份的贵人也会叫这兄弟二人过去说话,从他们的言语中分析徐子先的性格过往,对陈演的那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反而是无形中抬高了不少身份。

    “对他看不惯的,就是那种死硬死硬的表情,桀骜不驯,傲气十足的样子,眼里的眼神也一直不对,就象一只孤狼,独狼……”徐子文想着几年前徐子先的形象,那会的徐子先就是宗室里的落拓少年,明明是破败宗室,却始终摆出那种孤傲的模样,似乎不将其余人等看在眼里。除了徐行伟,魏翼两人与徐子先交情深厚,其余的宗室勋贵和官绅人家的公子哥们,在赵王府的雅集中,见到徐子先便是瞧不惯,陈敬中,陈敬辅喜欢捉弄,刁难徐子先,主要也是因为徐子先眼中的那种桀骜不驯的色彩。

    徐子文当时表面大方,似乎不和这个宗室小兄弟计较,其实内心也很不喜欢此子,雅集中的刁难他心知肚明,却是从来都没有阻止过,谁知道到了今天,居然众人都被徐子先远远甩开,已经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了?

    “他对不喜欢的人,曾经是对头的人,一定会下狠手。”徐子文恨恨的道:“这小子我知道,看着和气,其实内心孤傲,而且记仇,我父子两代都和南安侯府过不去,连当初老南安侯都是一样,三代之仇,他要得势,怎么可能会放过我们?”

    这也是赵王的忧虑之一,若不然李谷献计的时候,赵王当场便翻脸将他赶出去了。

    当年老南安侯和老赵王都在宫中为皇子的时候,老南安侯虽然不是很长进,也并非传言那样荒唐可笑,但似是被老赵王暗中设计,涉及到后宫嫔妃之事,惹得文宗皇帝大怒,这才将这个皇子只封了侯,给的财物也极其菲薄,官户也是极少,南安侯府三代落魄,和当年宫中之事不无关连。

    虽然宫中之事十分隐晦,无人敢说太细,但涉及到三代恩怨,怕是徐子先连传言也会当真。不管当初的南安世子,后来的南安侯,中山王,徐子先一路行来,很明显就是恩怨分明,并且心中始终有尺度。

    该杀则杀,绝不宽恕,对百姓宽仁大度,对自己麾下的将士,官吏,百姓,俱是安排的面面俱到。

    现在很多百姓都愿移居东藩,这就是最直接显著的证明。

    但中山王明显也是恩怨分明的汉子,涉及到祖先恩怨,就算想大度也是大度不起来。徐子先也是颇具孝行的人,当初有很多选择,他还是直接选去岐州上任,一心要剿灭岐山盗。除了现实利益的考量,最大的原因便是要替父亲徐应宾复仇。

    在陈于泰的首级挂在福州城门的时候,人们翘起手指称赞南安侯英雄了得的时候,众人心里也是不免嘀咕,陈于泰只是抵抗老南安侯的剿杀,十来年过去了,徐子先居然还是放不下,生生砍了这厮的首级才罢休。要是真得罪了老南安侯,怕是这一生一世不要想安生了。

    “公子说的极是。”李谷击掌赞叹,说道:“既然公子心里明白,也该知道在下所献过的计策?”

    当日献策之时,徐子文也是在场,当下便道:“父王现在的意思是等北伐消息,等天子授节开府,执掌福建路军政大权。老实说,我并不乐观。”

    “在下亦不乐观。”李谷沉声道:“殿下瞻前顾后,顾虑颇多,在下亦是懂得其中的道理。但现在的这局面,委实不能再等下去。福建路不乱,天子便没有借口,只有福建路乃至东南大乱,给赵王建节开府,统驭东南兵权,兼顾吏治,钱粮财赋,我们才有机会把中山王堵在东藩,不叫他出来生事。”

    “朝廷会不会授中山王开府?”

    李谷微微一笑,说道:“若再过几个月,也是难说的很。但如果现在抓紧行事,朝廷是授给天子生父,掌握禁军厢军多年的老成宗室亲王开府,还是给一个锐意进取,根基只在东藩的青年亲王?就算是两府,也不能打包票说中山王比赵王殿下更加合适。而且,一旦事起,赵王殿下可以统驭大军,先打几个漂亮仗出来再说,到时候两府便没有话可说了。”

    徐子文征征的看着李谷,沉声道:“李先生,你这是在玩火,你自己知道吗?”

    李谷一楞,低了会头,接着抬头对徐子文苦笑道:“确实是在玩火,必定会有不测的意外,但现在这局面,不说为了自己,便是为了赵王府的大局,枯坐等候就是等死。徐子先挟中山王大胜之威,至大都督府上任,一个月就能把赵王殿下彻底架空。只要他接掌没有差错,就算有民变大乱,甚至十几万的海盗来袭,朝廷也只信他,建节开府,也轮不到赵王殿下了。这个时候不奋起一搏,等着成为枯骨吗?”

    这话其实就是在指摘赵王了,但徐子文毫无反感,红着眼道:“父王就是在等死!”

    “公子说的极是。”李谷低声道:“殿下犹豫,我们不可迟疑了。现在我已经寻着了人手,是曾经的秦凤十三流流寇的其中一股,转到抚州,衢州和潭州,还有建州一带潜伏,只要我们和他们勾连上,派出人手帮他们在建州一带落脚,运送物资,钱财给他们,瞬息之间,这伙贼人就能使建州一带天翻地覆,到时候事出紧急,朝廷在发力北征,徐子先威望尚不足,这是其次,要紧的是在福建路尚未有确实的根基,朝廷为了稳住大局,用赵王乃是最佳选择,天子会力推,两府权衡之后也不会反对。要是再拖延下去,两府推出徐子先来,天子也没有话可说!”

    “先生的见解对。”徐子文哑着嗓子道:“但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又要我做什么?”

    这倒不愧是一个心思灵动,举一反三的聪明人,省事的多。

    李谷是大忙人,徐子文知道其不可能跑过来和自己说一堆没用的废话,分析至此,也知道非力推变乱不可,这是赵王府乱中取胜的唯一机会。

    赵王的犹豫,在李谷和徐子文看来就是活脱脱的袁绍,出生富贵,坐拥丰厚的资源,却缺乏必要的狠劲和拼劲,不果决,无决断,这样是成不了大事的。

    见小利忘命,干大事惜身,前车之鉴,不可不引以为戒。

    “我知道公子掌握着府中的一些力量,有一些老牙将,还有普通的府兵和官吏,有了他们,再加上在下掌握的一些力量,可以把钱财物资运走,并且派他们和流寇合作,最好是能控制流寇,所以派的人手要精明强干,人数也要多。”

    “便是如此办吧。”徐子文声音有些嘶哑,但从头到尾,他没有半点犹豫,他对李谷道:“我想叫徐子先知道,本人亦有决断,亦能决断大事,亦能成功。一旦功臣,他就老老实实的留在东藩,种他的棉花去,福建路,他不要想染指分毫!”

    李谷暗自嗟叹,这便是执念,若非有这种执念,叫徐子文这种未经历过大事的贵公子,瞒着赵王,擅作决断,一旦事败,可没有眼前这种生活可过了,赵王都可能焦头烂额,自身难保。必要时,将徐子文推出来抵挡福建路官员的怒火,置之国法,最轻的处罚都是削去宗籍之后流放,朝廷稍微手狠一些,赐徐子文自尽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是因为对徐子先的一点执念,徐子文便是敢冒此大险,李谷估计并不太可能,估计还有对陈文?的执念在内,若是事成,没准婚事尚有反复,陈文?出嫁在即,徐子文也是做最后一搏了。

    “公子有如此决断,宜早不宜迟。”李谷起身拱手道:“我安排了一个贼寇在外,现在在下就去和他谈,公子则早早准备好人手,等那边的消息回复过来,咱们就立刻着手进行大事。”

    徐子文没有出声,他已经是面色铁青,此事只要决断就没有后悔的可能,他心中未尝没有一些害怕,但此时此刻,向徐子先报复的快感,还有阻止婚事进行的一点希望已经扼杀了他内心最后的一点理智,听到李谷的话,徐子文没有出声,只是两眼通红,向着李谷重重点了点头。

    ……

    黎明时分,一座高炉吐出一点余火,接着黑色的烟柱腾空而起,布满了附近的山头,很快也被清晨的微风给吹散了。

    这是八月份的早晨,山虽然不高,但李开明等人在山顶藏匿了很久,补给都快吃完了,各人衣着单薄,处于半饥饿的状态,哪怕是轻柔的微风,也是叫一些人打起寒战来。

    “这个炉子也歇了。”尽管在困境之中,三十一岁的李开明还是和往常一样,高大的身形挺拔如松,两眼的眼神依旧锐利,他和部下一样冷,身上的蓝袍是夏布袍,相当单薄,在天气转凉之后身上也是感觉寒冷,但李开明在部下面前,仍然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甚至他说话的语气也是和平常一样,沉毅,坚定,果决,带着一点温和。

    在李开明身边,是另一个高大的汉子,比李开明稍矮一头,但显得更加壮实,此人叫刘茂七,延州人,从小被带到河东路的蔚州挖矿,从十来岁挖到二十来岁,除了挖矿外,此人也是弓箭社中的一把好手,由于体力过人,两臂练箭练的异常粗大,一看便知道是罕见的神射手。

    刘茂七和李开明一样,都是不安于穷困一生的人,在蔚州时,他就曾潜藏山中,做过啸聚为匪,打家劫舍的勾当也未少做,曾经被官兵追捕,在半山向几百步外抛射,居然十中六七,射的追杀的厢军们抬不起头,更令人惊奇的便是此人的胳臂似乎是铁铸的,逃亡途中,连续几个时辰差不多射出千多箭矢,等于几十个神射手一起掩射,生生以一人之力,把过千追赶的厢军射到不敢继续追杀,天黑之时,刘茂七长笑数声,带着他的弓箭与部下逃入深山。

    这是一段传奇的经历,也使得刘茂七在起事之初就成为西北诸路瞩目的焦点人物,其投附李开明时,李开明只是流寇中的一个中层头目,人马不过几千,但刘茂七认定李开明是乱世救时之主,两人老家又相隔不到十里,叙旧之后又有乡党情谊,更容易抱团。

    后来在西北诸路流寇往河东,再转向河南的进军途中,李开明所部最多时超过十万人,攻克了好几个县城,获得了大量的军需物资,最要紧的还是获得了一些秀才的投效,闲暇时,别的流寇头目抢戏班子,抢美貌妇人,身着衣锦,李开明确是始终一袭半新不旧的长袍,得闲时叫秀才过来讲史书,听历史得失故事,这样的作派在流寇中很快流传开来,多半的人笑李开明痴傻,出来闯荡,图的不是醇酒美人,难道还要得天下不成?

    李开明却是意志坚定,不为他人所说而动摇,几年之间一直坚持如此,后来待诸部流寇被禁军剿杀,多半的首领人物被杀,少半逃窜深山草泽,部曲星散时,李开明部虽然也是失败,但核心力量,也就是现在潜藏在建州,衢州一带山中的人马,仍然有一千六百多人,这是跟随多年,且经历过多场血战厮杀,数年间转战万里,不管是体能,精神,还是意志都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考验和磨难,无数苦难象是巨大的磨盘,那些体能和意志不过关的人,早就被磨盘碾成粉末,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李开明身边只跟着几十人,就算回到建州的山上,身边的人马也不过百余人,全部是徒步,没有一匹战马,但更多的人马藏身在抚州,衢州,建昌军,虔州石城的深山密林之中,除了步卒之外,尚有百来匹战马的骑兵队伍,那是北方的骑兵,曾经在平原上纵横驰骋,骑士俱是身经百战,这是流寇的老营兵,非南兵所能抵御。

    这些部曲,是在河南兵败时从襄,邓一带进入荆湖北路,再一路南下,进入荆南,数万人的残兵,进入荆南被一路追杀封堵,所部不过数千,到荆南之后,李开明感觉竖起大旗目标太大,于是在荆南就地解散,诸将分统各部突围,到浙江,福建,江西三路交界时,他的部下仍剩下近两千人,转战几千里后,老营精锐大半留存,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而若非李开明沉毅坚定,俭朴克已,驭下森严而不失仁厚,以个人魅力号召部曲,这个奇迹便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其余的诸部流寇多半在河南或荆北潜伏,那些拥众十万的巨寇头目,现在身边能有几百人便算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听到李开明的话,刘茂七向山弯下仔细看了一阵,建州的山绵延不绝,几条大的山脉在这里汇聚,顺着山峦攀爬就可以抵达抚州,虔州或是衢州,那边的山更多,而且相当险峻,除了少数山民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人能在山中生存下来。

    正是在群山环抱之处,福建路北上的道路建筑了多道重关,浙西亦是如此,福建路的仙霞关,浙西的独石关,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

    建州至邵武军,建昌军,再到汀州,都是山地环抱,平原极少,福建路多山少田,主要便是集中在这些军州。

    而福州和泉州,还有漳州一带,虽然有山,但也有大片的江河冲击平原,也是福建路人口最为密集,也最为富裕的地方。

    “福建路这里的铁质极佳。”刘茂七叹息道:“以木炭炼铁,杂质极少,比咱们北方的煤炭炼要强的多。”

    “听这里的人说,他们的山也砍的稀疏了。”李开眼目光沉毅,接着道:“最近遇着几伙矿工,都说他们也想用煤来炼铁。”

    刘茂七笑道:“可不能叫他们给咱们玩这一手,咱们要起事,一定得用好闽铁铸的好长?,好横刀。”

    “这是自然。”

    一群矿工从矿场和高炉附近走出,彼此都是沉默着,乱哄哄的人群在半山腰开辟出来的铁场走出去,尽管离的很远,李开明仿佛都能看到这些人脸上的不满和愤怒。

    原本繁盛的铁场矿山,完全是因为人为的因素而被搞成今天这样,矿工们每个月能赚四五贯钱,能吃苦的,肯下深井挖石的,甚至一个月能赚六七贯。

    他们多半是建州本地人,也有附近的江南西路或是两浙路的人,也有荆南人,甚至广西人,十几二十万人的矿工,附带着他们的家属亲人,这是百万人的群体,在短短年余时间,这整个群体终于完全失去了收入来源,不少矿工离开,更多的人陷在建州无法脱身。

    除了矿工,还有被压榨的喘不过气来的农民,普通的百姓,各行各业均是一片惨淡,很多人从可以温饱,到现在温饱都很困难了。

    “也还是南方这里温润,地方也有余钱。”刘茂七看着沮丧离开的矿工,说道:“换成咱们延州,这么多人一下子没了工,怕是几天就要揭不开锅,早就他娘的造反了。”

    “南人文弱。”李开明平素不喜欢轻易下论断,此时还是忍不住道:“真的不如咱们代北人,关中人,河东人,还有河北人彪悍,轻生死,重然诺。”

    “矿工还好,都是好汉子。”刘茂七道:“好歹是在地底钻上钻下,在溅着火星的高炉下做事,我去过几回,老实说吓人的很。”

    “所以这里是好地方。”李开明思索着道:“原本还打算再往南去,我看建州,衢州,邵武,建昌,兴化,汀州,直抵虔州,吉州,南安军,抚州,临江军,兴**,都是差不多的情形,得洪都,下潭州,再北上得荆州,鄂州,王业之基可成。”

    刘茂七听的两眼熠熠生辉,紧握双拳,简直兴奋的不能自已。

第四百三十五章 合作

    李开明的全盘计划,在建州起事,三个月内就能再拉起十万大军,以老营两千兵为精锐,在建州并不急着攻打州城,先打几个县城,获得县城物资和地方厢军武备,在半年内练出两三万人的精锐,接下来打败来犯的福建路本地的禁军和厢军。

    李开明的目标是在建州打造一支数万精锐,十余万外围兵马的强军,在建州最少蛰伏半年到一年,击败福建路来征讨的军队,然后攻克建州府城,再于短期内拿下衢州和建昌军,邵武军,再出征拿下虔州,抚州,直抵洪州。

    洪州是江南西路的军政中心,得洪州,整个江南西路,福建半路,俱在囊中,再得荆州,潭州,半个南方便落入手掌之内。

    南方诸路,禁军最多也就二十个军,且驻守几十个府州几百个县,只要出兵迅速,以大量兵马围杀少量的禁军,当然不可能是膨胀到十几二十万人,甚至数十万人的流贼的对手。

    如果李开明的计划顺利,两年之后,曾经的流寇将拥有真正的根基,以洪州为核心,福州,广州,荆州,潭州,俱都在统治范围以内,除了有几十个军的江陵一时怕是拿不下,西南地方一时也无法经营,大魏的东南财赋和粮食产量,俱会落入李开明之手。

    三五年内,以东南财力练兵,可得精兵二十万,全军百万,足可对抗从北方战场脱出身来的大魏禁军的主力,可以利用长江天险和大量的湖泊,在荆州和洪州,与南下的禁军打拉锯战。

    只要战事持续几年,大魏困于北方的强敌,又失东南财赋重地,根本无力再进行大规模的战事。

    到那时,李开明打算在东胡南下之时,趁势北上,一举混一天下。

    当然这一切做起来不会如想象的那般容易,定会遇到种种困难挫折,比如眼下,虽然有近两千人跟随李开明南下潜伏,但多半在抚州到衢州和建州,还有邵武军的深山之中,以射猎,采摘野果,还有抢掠山民为生,反正荆湖一带的山区这一类的山匪众多,也并不害怕暴露,就算有人向上禀报,朝廷最多当成是流寇的残部,不会太放在心上。

    但潜伏之时,除了少量的山寨能容纳马匹和人员外,多半的地方最多也就勉强能糊口,山民贫困,就算把方圆千里的村落抢光,也不可能凑起所需的军需物资。

    一旦起事,要么回复流贼故态,到处流窜抢掠,要想建立根基,钱财军械就是最为难的地方。没有养兵之资,就不要谈建立根基,甚至在起事之初,众多将士只有简单的长?和软弓,没有精铁兵器,盾牌,铠甲,精工所制的步弓和军用的箭矢,不要说禁军,就是几万厢军来征讨,都会令李开明和他的部下损失惨重。

    “我已经拢着了千把人。”刘茂七添添嘴唇,说道:“叫他们打造些兵器,就是咱们现在没有钱粮,只能拿话哄着,这帮鳖孙要养家糊口,白干怕是干不长。”

    矿工就是一个大火药桶,一点就着,但这些人在没有组织的情形下,主动造反的可能性也不大。

    就算刘茂七等人用隐晦的办法引不少矿工入伙,效果也是不佳,这些人都有家有口,没有钱粮给他们,干几天就多半忍耐不住,跑到福州或是衢州打短工的就有不少。

    更关键之处在于,南安侯府已经源源不断的招兵,近些天最少有过万矿工和他们的家属离开了建州,被分批运到东藩去了。

    对南安侯,现在的中山王,李开明相当的警惕,他不敢把动作搞大,主要也是因为在提防和警惕徐子先的介入。

    一旦把动作搞大,早期就暴露了,就算福建路的官吏和其余诸路一样颟顸无能,一旦被中山王府发现端倪,近在谷口的一百多府军就能把李开明等人给剿了,对此,李开明也毫不怀疑。

    现在的李开明和他的部下们都是两手空空,象是拔了牙齿的老虎,空有威风凛凛的过往,却是任人欺凌的病兽。

    “实在没有办法……”李开明有些无奈的对刘茂七道:“找几个大户,悄没声的抢一票。”

    “中。”刘茂七摩拳擦掌的笑道:“早就想这么干了,没钱就没兵,没钱也没武器,没兵没枪,咱们想起事也是难。那什么建州总团,摸黑抢掠的事干的多了,各家大户都警惕小心,就算真出了事,也是想着是总团的人干的。他们的那些防御,在咱们老弟兄眼里,屁也不算。”

    李开明对着这个老伙计咧嘴笑了一下,刘茂七这是在曲线表达不满,李开明拍了拍对方宽厚结实的肩膀,这是带着一点歉意的表示。

    确实是这样,建州早就乱的跟马蜂窝一样,山匪,杆子,流贼,亦兵亦贼的总团团练,到处都是强盗,贼人,就算李开明一伙抢几家大户,又有谁能怀疑到流贼身上?再说,建州又有什么人会出来查案,会把这事当成大事来查?这个地方,除了几个县城和府城,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没有什么秩序可言了。

    李开明在此之前,是有些过份的谨慎小心了。

    “大掌盘,二柜。”有个小头目从山脚下爬过来,一边向上,一边对李开明和刘茂七打着招呼。

    李开明点点头,刘茂七喝斥道:“不是说叫大东家,大掌柜,他娘的再乱叫,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是,大掌柜,俺错了。”

    小头目吐了吐舌,笑了笑,却不敢对刘茂七的话有所怀疑。李开明对部下还算温和宽厚,但犯了军法也不会饶,刘茂七更是暴燥,真的有人不听军令,犯了忌讳,挖眼割舌的事,二柜可是没有少做,李开明也不会阻止。

    一支流寇队伍,就算掌盘的心怀大志,不愿干那些残民的勾当,可是烧杀抢掠还是不可避免的会发生,队伍里也是一些残忍嗜杀之辈……非如此,根本不可能把队伍聚起来。

    只有当流寇有了稳固的地盘,收取赋税之后,才谈的上纲纪国法,才对把流贼打造成军队的样子,对这些事,李开明自有想法。

    李开明简洁明了的问道:“啥事?”

    “罗矮子回来了。”小头目答道:“就在山脚下,没敢直接上来,说是要大东主和大掌柜知道端底才敢上来。”

    “怎说的?”

    “他在福州不小心走了水……”

    “他招供了?”李开明顿时用宽大的手掌按住了悬在右侧腰间的佩刀,两眼中显露出锐利的神采。

    虽然如此,他也并不紧张,若是官府派了大队人马过来,早就走了风声,这里的矿工可能对中山王有好感和信任,对福州城里的那些官吏们,可是没有什么好感。

    要不是这些官儿和赵王那一伙的纵容,王越那老儿能这般胡搞瞎闹,弄的众人都没得饭吃?

    就算派了大队人马过来,在这样到处是矿洞的深山里要兜捕几十个人,实在是难于、大、海捞针,是以不管是李开明,还是围拢过来的群寇头目,都没有人在脸上显露紧张之色。

    “罗矮子说他没有走水,被关了之后原本无事,就要被放出来了,有个贵人找到他,说是愿意帮着咱们起事。他的身份,还有咱们所有人的身份,有人早瞧出来了。近来有人盯着咱们,早就露了形迹。”

    李开明这时反而将手松了,他思忖片刻,说道:“这事蹊跷,你下去,将罗矮子带上来。和陪他过来的人说,要么放罗矮子上来,要么一拍两散。”

    “是,东主。”

    小头目抱了抱拳,转身又往山脚下跑。

    四周是灌木,稀疏的林地,不远处有往下流淌的山溪水流,清澈见底,到处都是绿色,众人原本是坐着或是蹲着,在这个简陋的营地外围休息,听到罗矮子被人带回来的消息,四十多个流寇头目和老卒分散开来,解下弓柄,套上弦,试试手力,有人将长?,横刀,环首刀,朴刀,弩,把这些兵器都从营地里取出来,有十来人开始往身上套扎甲或铁甲,也有人原本就穿着绵甲,此时反而是省事了。

    李开明环顾四周,内心颇感满意,这些人都是跟着他多年的老人,基本上最少都是带过几百上千人的低级将领。

    最要紧的就是,这些人几乎全是延州人,这亦是李开明最看重的地方,延州人,或是保安军的人,这两处地方才能在李开明的军人任中层以上的将职,下层将职,也是给秦凤路的人,河东的人,关中的人,或是河南路的人,荆湖北路的,就算混成了老营兵,最多也就是带几十个人的小头目,想在军中出头,相当困难。

    眼下这些人都没有太过紧张,四散分散着,眼神却是变得异常锐利,他们两眼环顾,左右打量,看着重山叠嶂,观察着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身影在远处的山峰或山脚下出现。但一切如常,放眼过去,碧绿苍翠的青山绵延不绝,一个山峰接着一个,有高有低,起伏不定,象是大海里的浪头,一浪涌过一浪。

    眼前的场景,其实是叫这些从西北出来的汉子很是不适,到处是碧绿色,人几乎是陷在绿色的海洋之中,他们习惯的夏天是酷烈的日头,到处荒漠一样的秃岭群山,看不到树,也没有丝毫绿意,只有黄色的山峦一个接一个,几十里外都能看到小蚂蚁一般的人影,这样的地形,想设伏就相当的困难,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福建路的深山里,到处是密林灌木,到处是被水冲涮的洁净而圆滑的山石,人们在这里用韧性很强的枝条编成藤屋或藤床,每天都要用闷烟熏蚊子,就算这样也被咬的睡不着,到处是蚂蟥,拳头大的蚊子,毒蛇,晚间各种野兽和鸟叫。这种生态环境其实相当优秀,毕竟到处是矿山坑洞和高炉,能保持这样的生态环境也是因为毕竟人力开采不及后世的工业化,但也委实叫这些西北汉子有些难以适应。

    但这些人毕竟是百战精锐,内紧外松,除了两眼紧张的环顾左右之外,所有的准备亦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并没有过于紧张的姿态。

    李开明颇觉满意,自己在内心说道:“毕竟还是延州乡党,跟随多年的老营头目靠的住!”

    有一群五六人的亲兵,原本就披戴铠甲,此时已经挟弓持?站在李开明四周,隐隐站成一个半圆。

    这些亲兵不仅是延州人,而且全部姓李,都是李开明的亲族出身,只有这样的身份,才能够任他的亲兵,亲兵都头李复宇,更是李开明的嫡亲侄儿,年二十余岁,彪悍勇武,只是有些过于傲气,有时候连刘茂七的话都不听。

    不到两刻钟时间,众人便是看到罗矮子随着小头目大步上来,相隔几步时,罗矮子便是叫道:“东主,俺失了风,俺有罪。”

    李开明脸上显露怒气,眼中亦有猜疑之色,但一时未出声,刘茂七上前几步,一脚将罗矮子踢翻,抽出腰间的横刀,架在罗矮子脖颈上,喝道:“东主,斩了这厮算了。”

    “等刻儿。”李开明道:“罗振邦,你将前后情形,详细说说看。”

    罗矮子汗落如雨,他上来之前就知道自己性命在五五之间。如果是被李开明发觉他被逮了,派人拿钱赎出来,或是他自己脱身,性命七八成能保住。

    但被外人弄出来,且失了风,露了底,这几年的老交情李开明根本不会顾及,这些流寇首领都是心狠手辣之辈,李开明虽然志向不小,但屠村灭镇,不分老幼,无分男女,一杀几千上万人的事也不是没做过。

    “大东主,属下原本就能脱身,并不是要点水卖主才能保命,望大东主明察。”罗振邦知道李开明表面恢弘大度,其实相当猜忌,曾经因一点疑心就杀掉重将,除了刘茂七和李氏族人,还有几个从起事就跟着的重将,其余的将领哪怕做到高位,李开明也不可能加以信重。

    罗振邦性命交关,语速极快的道:“属下行事不谨,被提刑司的人盯上,逮了进去,咬住口不说,又上下打点,原本已经移到府衙,后来被人带出去,属下坚称就是游历天下的相师,不料此人笑着将属下的姓名,还有东主,大掌柜的姓名,来历都说了出来。说是曾经在京师提刑司见过咱们的画影图形,在谷口和南安时,还有福州,咱们一伙人早被人家看出来,其后一直有人盯着咱们……”

    “他们是官府的人?”李开明神色平静的道:“为什么不动手拿捕?”

    “是赵王府的人。”罗振邦道:“认出咱们也是巧合,此后他就一直派人盯着咱们,但没上报给赵王和官府知道,一直阴着咱们……”

    李开明也是信了九成以上,从荆北到福建路,一直都很顺当,由于朝廷盯着的是流窜在河南和河东的流寇,对李开明这种败逃南方的不是太在意。历来天下大患在中原,所谓逐鹿中原便是其理。逃窜南方的,从心理上来说便是胸无大志,不会造成大患。

    由于过于顺利,到福建路的时候,李开明等人没有分散化装,单个的人稍加掩饰,有影相图形也无所谓,大摇大摆的从图下过,守城门的厢军根本懒得多看一眼。而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只要是有心人,一眼见到认出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李开明平静的道:“还是咱们过于大意了。”

    刘茂七轻轻踢了罗振邦一脚,笑骂道:“狗怂东西,你要不是咱延州出身,又一直能拿些鬼主意,现在脑袋已经落地了。”

    “俺知道,知道哩。”

    “滚起来!”

    “是,是。”

    罗振邦连滚带爬的站起身来,惹得刘茂七和四周的一群将领哄堂大笑,李开明也是笑了一笑,这一下罗振邦知道,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这人什么身份,什么用意,说了没有?”

    “也是说了。”罗振邦道:“他想和咱们合作,所以也是和盘托出,其是赵王心腹门客,现在中山王势头太猛,威胁到赵王地位。赵王掌握一部份禁军和厢军,如果地方猛然大乱,赵王一系的福建路官员便会上疏朝廷,请两府授给赵王建节开府大权,将福建路交给赵王执掌……”

    “哦,这事是真的!”李开明冷冷一笑,说道:“在中山王的威胁下,这倒是好办法,也是赵王唯一的出路。”

    刘茂七也是赞同道:“这小婢养的还真是阴沉狠辣,有手腕,厉害的紧。”

    李开明微微点头,李谷这样的王府幕僚,非寻常官吏能比。一般的官吏,便是认得李开明等人,也早密报上去换功劳了。便是普通的王府幕僚,这件事上向赵王一禀报,好歹也是一桩大功到手。

    李谷倒是将这事瞒着,并且当成一条伏线来运作,如果真的操持成功,赵王开府成功,这一桩功劳就不可等闲视之,最少要酬劳正经的官职给李谷,这个李谷,走的不是科举的路子,很有可能一样位至朱紫,确实不能以等闲之人而视之。

    “他的意思,是叫咱们起事,然后伸长脖子给赵王来剿?”刘茂七脸上笑容一敛,说道:“这厮是这个意思?”

    “那当然不是。”罗振邦赔笑道:“他们出人手,钱财,器械,铠甲,咱们大举起事,将福建路这潭水搅浑,只要赵王开府上位,咱们让出福建路,荆南,浙西,江西,荆北,两广,随咱们去闹腾。”

    “他们要派人手掌握一部份兵马?”

    李开明是天生的首领人物,而且见事相当明白,一听之下便知道问题的关键。

    “是的。”罗振邦道:“起事后必定能吸纳大量丁壮入咱们旗下,咱们裹挟人丁的路数,那个赵王府的人都知道,他们派一部份人,咱们分几万人给他们,彼此制衡,等赵王出兵,那几万人就是拿去填刀头,算军功。咱们能带大半的人走,离开建州,不必和赵王刀兵相见,赵王也不会认真剿杀,追赶。”

    李开明笑了笑,说道:“这般说来,他们倒是对禁军颇有信心。”

    罗振邦道:“是这个道理,话里话外,他们感觉福建路的几万厢军,还有一万多禁军,足够对付咱们临时拉起来的人马,也不怕咱们不走。若咱们真的不走,他们也就真的打。”

    刘茂七道:“这么说,咱们的好处就是他们给人手,兵器,铠甲,粮草,钱财,替咱们拉起大旗。他们的好处就是摸鱼混军功,扶赵王上马,是不是?”

    “是,是。”罗振邦道:“他这么一说,我便知道他确实是想和咱们合作,这事弄好了,两边都有大好处。他没道理坑咱们,就算想坑,也没那个本事。咱们最不济,也有钱财铠甲兵器到手,能亏?咱们钱财兵器一到手,建州这局面又是这样,能忍着不动手?这局面,真是谁也骗不了谁,谁也坑不了谁。”

    在场的人俱是老江湖了,起义之前,刘茂七便是一方盗首,李开明更是四乡八里有名的灵醒人,罗振邦一说,李开明便是在内心暗骂一声,知道这件事就算有圈套,自己一方也是非上套不可了。

    刘茂七转身向李开明挤了挤眼,说道:“人家这如意算盘打的不坏,李哥,你看咱们该怎么接这个活?”

    “接是定然要接。”李开明内心十分激动,赵王府的人等若是瞌睡送来了枕头,他正在这里急着钱粮兵器,打算先竖旗,啸聚几千人上万人后开始攻打县城,获得一些钱粮,那样又不开避免的要抄掠民间财富,主要是针对大户。最穷困的百姓会因此而欢欣鼓舞,同时军资也会充实,可以养兵。

    坏处便是这样不失流寇本色,会使得士大夫们离心离德,最少也是不会与李开明合作。

    李开明在南方的目标就是不再流窜,打下一个地盘来好生经营,坐观大魏成败。若自毁地方根基,并不是李开明所乐见的结果。

    若能得到大笔的钱粮兵器和铠甲的资助,短短几个月内李开明就能啸聚出十来万人,建州已经是一个大型的火药桶,只要一点火星,这个大火药桶就会猛烈的爆炸起来。

    李开明对着刘茂七微微一笑,他这个副手看似粗豪,其实也是内心精细。

    赵王府的人,打的一手好算盘,算计的相当清楚,这一场合作,从表面看来还是王府的人掌握主导权,李开明等人为了发展图存,只能先举事,后退出,然后去别的路捣乱生事,和福建路再无关系,而赵王可以借此事顺利得到开府权,真真是好算计,好计较。

    只是李开明和刘茂七这样意志坚定,不为外力所动的性格坚毅的西北汉子,能这么被人掌握控制?

    两个盗首对视一眼之后,都是笑了起来。

第四百三十六章 类比

    李开明颇为爽郎的笑道:“人家来了,远来是客,还是请上来好好谈谈,看看这事到底是怎么个弄法……”

    “矮子。”刘茂七踢踢罗振邦,说道:“那人叫啥名,你把人家请上来。”

    谈这样的大事,罗振邦都被带了过来,那个幕僚当然也是跟着一起来了。若对方连这么一点胆气魄力也没有,这事明显也就是虚空画饼,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没说名字,”罗振邦揉一揉被踢到的地方,龇牙咧嘴的道:“他的意思我揣摩出来了,若是事情不成,消息走漏,当然是绝不认帐,咱们连名字也不知道,放出风去,谁肯信?”

    “不过是无用的小伎俩罢了。”李开明评判一句,笑着道:“只是拖延一些时日罢了,真要漏了风,人家不会分析?他照样被揪出来,赵王都护不住他。”

    王府的亲信幕僚,勾结流寇变乱,祸乱地方,以替亲王获得开府权,这个事风声一传开来就会引发轩然大波。

    “所以他们真是狗急跳墙了。”李开明对刘茂七小声道:“急惊风,慢郎中,懂了没有?”

    “省得。”刘茂七咧嘴一笑,说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便是。”

    ……

    李谷坐马车回福州府城的路上,并不太愉快。

    李开明和传言的一样,待人温和,说话很有条理,微抿的嘴唇显示出强大的意志和自制力。他的部下也不象那些穷凶极恶的流寇,说话办事都很有章法条理,虽然只有几十人潜藏在高山深谷之内,但看起来却是闲庭信步一样,李谷进山谷时,各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做自己手头的事情,有几个将领模样的流寇,居然还倚在山石边上,手里都捧着书本在看书。

    这些人,不能以寻常人而待之。

    双方交谈时,李开明显然对李谷的提议极感兴趣,对双方的合作基础也比较认同。流寇要想获得发展壮大的机会,李谷提供好处显而易见,李开明当然不会拒绝。

    但那个叫刘茂七的贼寇副手,却是桀骜之至,对李谷并不客气,甚至对大魏天子的生父赵王殿下,也是颇多微词。

    李谷有好几次都想拂袖而去,但他也是明白,事情走到这个地步,等于是手上沾血的杀人犯,还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好处,现在走了,亏的不是李开明等人,他们无得无失,而自己却是会损失惨重。

    李谷心事重重,原本的喜悦和雄心壮志,想在未来大风浪中搏击,获得更多好处的心思,瞬息间都是淡了许多。

    待到了徐子文的住处,这个贵公子却是从颓废无比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还是那一身月白长袍,腰间束绦,手折折扇的潇洒模样。

    一见李谷,徐子文的双眼一亮,说道:“李先生从建州回来了?”

    四周无人,徐子文已经将仆役伴当们撵开,李谷便也是抱了抱拳,沉声道:“已经见得李开明,刘茂七等人。”

    “他们怎说?”

    李谷当然不肯将自己吃亏的事说出来,当下只是微笑道:“他们还能怎说?流窜至此,穷途末路,只有千多残兵败将,分散潜藏诸州,无军械铠甲钱粮,想要再起事千难万难。我将咱们的合作计划一说,两个盗首都是迅即答应了。”

    “这个李开明……”徐子文沉吟道:“传言其沉毅果决,有大志向,李先生看如何?”

    还能如何?李谷简直想发牢骚,传言当然不虚!

    李开明目光坚毅,谈吐间显示出丰富的阅历和经验,此外明显一直在读书,已经不是普通的贼寇首领了。

    其冷静自若,从容不迫,虽然藏于深山,窘迫不堪,待李谷却是相当平静从容,根本没有丝毫急切。

    其部下,或狡诈如罗矮子,或悍勇奸滑如刘茂七,诸多贼将,从外表,气质,还有体貌来看,都是具有大将之风。

    虽然只有几十人,与李谷会谈之时,李开明却安闲适意,谈吐十分自信,似乎还是那个拥众十万的大股流寇的贼首。

    这叫李谷相当的不自在,他这一次吃亏,除了被人捏住七寸,不得不合作之外,无形之中也是被李开明的气息给压制住了。

    “其确实如传言那样,身上有股英雄气息。”

    李谷不愿承认,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

    徐子文眉头一皱,说道:“比起我父王如何?”

    比赵王?

    李谷简直想笑出来,赵王身上除了贵人有的骄矜之气之外,哪有一星半点的英雄气息?李谷现在都能回想起李开明的神情气质,内心暗暗折服。他所见之人很多,也是有颇多才智出色之士。

    但智略,气魄,经历,还有抱负,能力,统一起来并且能做出大事的,真是寥寥无已。

    李谷依附赵王,亦是想攀龙附凤,获得成功,如果他是一个穷极落魄的人,遇到李开明后会如何决择,简直不言自明。

    这样的人,相当强大和可怕,这是标准的乱世才会降生的人物,李谷想到这里,简直是不寒而栗!

    “赵王殿下是龙凤之姿……”李谷勉强道:“山野草泽之民,哪能和殿下相比?”

    徐子文摇头一笑,显然并不相信李谷的话。

    两人楞了一会儿,徐子文突然道:“你也见过我九弟,他和李开明相比,哪个更强一些?”

    看来徐子先真的是徐子文最大的心结了,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要问李开明和徐子先的强弱,这个心结,看来是死结了。

    李谷这一下也是沉吟起来了。

    赵王之类,抛掉贵人的身份,比起李开明这种草莽英雄差距极大。

    而徐子先,就算抛掉他的中山王或南安侯的身份,相比李开明如何?

    李谷先是迟疑犹豫,徐子先毫无疑问也是英雄人物,待人接物爽快大方,脸上总是有若隐若现的笑容,和传言中的孤僻傲气完全不同。

    但其表面之下,也是有狠辣果决的一面,也是李谷深知徐子先的可怕,宁愿冒险拱赵王再上一步,也不敢叫徐子先涉足福建路的原因所在。

    此人一旦成功,只要曾经涉及两代南安侯与赵王府之争,还有阴谋设计针对其的李谷等人,包括蒲寿高在内,一律都会讨不了好,被抄家灭族是迟早的事情。

    其驭下有道,练兵有术,对下仁德而能聚集众人之力,从南安镇,东藩的发展轨迹来看,其也擅长内政经营之道。

    在京师的经历,也说明徐子先在关键时刻擅下决断,并且能找到正确的方向,抛掉性命敢于行险一搏,诛杀大参刘知远,促使宰相韩钟与天子合作,最终在京师的乱局中毫发无伤的脱身,并且获取利益,脱身返回福建。

    若无京师经历,徐子先很难顺利获得岐州防御使的职守,也很难去剿除岐山盗,没有办法在短期内更进一步。

    想到这里,李谷脸上显露笑容,自己苦思的答案,不就是摆在眼前?

    从经历,学识,成就来看,徐子先都稳稳压过李开明一头。

    至于个人的性格,能力,则见仁见智,不过以与李开明合作的过程来看,李谷感觉到相当的不愉快,他感觉这个人虽然表面极有风度,内里还是有些小家子气,忌刻,小心,贪婪。当然,这些掩饰的很好,隐藏的很深,在光风霁月的表面之下,这些东西还是若隐若现。李开明毕竟是西北穷苦的军寨出身,又是当地的平民阶层,其苦难的经历和过往,使他不可能没有这些负面的东西。

    虽然这并不公平,这是这世道,有几件事情是公平的?

    要说不公平,李开明能肆虐各路,任意抢掠财富,裹挟百姓,借此练兵和掌握部下,最终打造出几千精锐心腹,获得丰富的战场和地方政务的经验。而徐子先则是从几十人慢慢的摸爬滚打,要在大魏的体系之内面对各种打压和暗算,这两者之间如何能用公平二字来衡量呢?

    答案已经出来,却是不好对徐子文明言,李谷只得含糊答道:“仓促之间,无法观察太细,也无法仔细权衡。”

    这个相当模糊的答案,却是被徐子文猜出了结果。

    他苦笑一声,说道:“抛去旧怨和成见,我这九弟确实是人中龙凤,宗室中最杰出的人才。但,越是如此……我们就越不能等了!”

    其话语相当的沉重,还有一些凄侧哀怨,李谷不觉而为之动容。

    “发动在即了。”李谷沉声道:“李开明也不会再等,建州的情形已经相当混乱,王越已经上疏请辞了。”

    “他把建州弄成这样,就想拍屁股走人?”

    “差不多吧。”李谷嘲讽道:“传言王越用建州总团的残余组了一支几百人的护卫队伍,箱笼有三百多箱,钱财超过百万贯,其中大半是他在这一两年内在建州捞着的好处。他搞跨了那么多矿山铁场,也就弄了这么一点钱,上疏之后,他等朝廷的诏旨,不过估计等一两道,不等两府同意,他就会直接挂印离开了。”

    “这段时间,是最好的起事时机。”李谷解释道:“王越根本无心地方政务,对地方的控制都减弱了很多。而新官未至,地方上还是苦不堪言,人心思变,思乱。一旦有人举旗,大量衣着无着的矿工,百姓都会闻风而至,杀官造反,最少是图一时的温饱。反正被裹挟的百姓罪过不大,朝廷是以招抚为主。人心思乱,李开明不抓住这一次的机会,想再顺利起事,就得再等契机,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就算没有我们的帮助,他们也会在建州再举义旗。”

    “我明白了。”徐子文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的人手,钱粮,铠甲兵器,早些送过去比较好。”

    “是,在下也是这么认为。”

    “既然合作,当然要全力相助,全力出手。”徐子文突发奇想的道:“我能否化装去建州,亲自操持此事?或是见一见李开明?”

    “不可。”李谷知道徐子文还未死心,这样的做法是想把李开明招致入麾下,或是亲手掌握建州迸发的力量。

    其志可嘉,要比徐子威在赵王府醉生梦死,坐享其成好的多,但这样的做法明显是异响天开,李谷劝道:“公子不可轻涉险地,而且,一旦为人察觉,赵王府都会陷进去,无可开脱。至于李开明,毕竟是杀人如麻的匪类,一个不好,公子反为他人所制。”

    李谷这样的人见李开明,风险不大,他只是一个使者,一个幕僚,李开明就算反脸也不会杀李谷,多半还会把李谷招至麾下加以任用。

    对徐子文,很明确的说,李开明表面上是会十分客气,但徐子文到了就别想走,奇货可居,李开明用来和赵王谈条件的筹码又多了一块,就算将来打下地盘,建州立县设立政权,徐子文还是能当成一块招牌,一直用到死的好招牌。

    要是徐子文过去了,那可真是愚不可及,天底下没有比这事更蠢的蠢事了。

    “算了,是我想错了。”徐子文苦笑一声,说道:“这事作罢。底下的事,交给李先生一力去操持。”

    “在下不敢负公子所托。”

    “嗯。”徐子文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公子要外出?”李谷的好奇心不是太强,不过徐子文要是外出的话也是相当罕见的事,毕竟是被赵王给禁足在家的人。

    徐子文慢吞吞的道:“父王命我出门一次,替赵王府去参加一场婚宴。”

    “是昌文侯府。”徐子文嘴里象是含着什么东西一样,又象是吃到了什么苦的玩意,脸上痛苦之色相当明显,而说话的时候,则是含糊不清。

    李谷神情一僵,说道:“是昌文侯府的陈文??”

    “是她。”徐子文失魂落魄的样子连李谷看了都有些不忍心,毕竟太凄惨了,比起徐子文的潇洒华美的打扮和英俊的外表,此时此刻这个贵公子的神情,比起福州城里最凄惨落魄的流浪汉还要落魄几分。

    “今天是亲迎礼了。”

    “中山王亲自来了?”

    “今天傍晚入福州城,接了人出城外南安侯府别院,然后坐船下闽江口,过岐州岛外港,直放东藩。”

    “时间倒是很紧。”

    李谷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说出这般敷衍的话来。

    “大王为何要派公子去?”

    徐子文苦笑起来,笑容可是比哭还难看几分,他缓缓道:“这是父王给我的警示,提醒,还有敲打。”

    李谷也是一阵悚然,赵王因为徐子文泄露消息之事十分恼怒,但这事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完,这可真是出乎李谷的预料之外。

    “父王要我娶刘广泗的女儿。”徐子文颇为平静的道:“叫我去赴宴,就是要叫我彻底死心。”

    刘广泗是禁军的军都指挥,老实说这门亲事不是太适合。亲王的嫡子,最少得娶公侯家的女儿,如果是文官,最少是一路安抚使或转运使,提刑使和一府知府都不太配的上。

    中枢最少是两制官,武将则最少是厢都指挥,这才勉强够格和亲王联姻。

    不过文官世家,一般不愿将女儿嫁到勋贵高门,所以亲王之家,除了在勋贵和富商中联姻外,多半是娶将门之女。

    “父王说了。”徐子文冷冷的道:“他会保举刘广泗为厢都指挥使,持节,这样身份也就足够了。”

    李谷沉默不语,刘广泗的资历是够的,战功却是拿不出手,赵王为了力挺这个爱将也真的算是殚精竭虑了,更要紧的就是,明显赵王感觉到了威胁和危险,要将刘广泗牢牢的绑在赵王府的战车之上。

    还有什么办法比联姻更加妥当?

    为了这事,牺牲一下徐子文的个人感情,在赵王这样的人看来是根本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如果大事能成,公子这事未必要这么办。”李谷起身抱拳道:“到时候在下做在大王面前说话。”

    “不必了。”徐子文古怪的一笑,说道:“父王的安排并不差,甚至很有道理。”

    李谷一时愕然,接着便是想通了,当下抱拳一礼,退出了徐子文的居所。

    道理当然是很简单,明眼人都看的到大魏将转入乱世,很可能是王朝末期了。但是这个时期长短不一定,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从开创期到守成期的转变最少是四五十年,守成期到衰败期则最少百年以上。

    从衰败期到灭亡期,也就是现在这个时期,眼前看来也就二三十年,往下去可能还能再撑二三十年,也可能四五十年,难说的很。

    几十年的光阴对历史来说是不起眼的小浪花,在几百年后的后人的史书上,记录的肯定是一场接一场的叛变,战乱,胡人入侵,天灾**,种种奇诡的事情相加,好运都在敌人身上,自己一方有名臣良将也被虚掷浪费,甚至被自己人所害。皇帝肯定一个不如一个,财政肯定陷入枯竭,地方混乱,民变不止,在各种因素的相加之下,或亡于异族,或被本族的权臣武将在征讨之中壮大势力,最终以政变或禅让的形势鼎革成功,完成改朝换代。

    这几十年,对一个普通的人类来说却可能是一生的光阴,而如果稍加努力,可以把衰亡期拖延,仍然足够享一两代人的富贵。

    赵王府也不是看不出这种衰败的势头,谁都瞧的出来的事,笨蛋可能看出来晚一些,但迟早还是知道的。

    江陵城里的一些宗室勋贵,成天醉生梦死,江陵的繁华一如其旧,世间任何的事情仿佛都和江陵城无关,那里的宗室勋贵很有可能看不出大势的发展,但只要做过几天实事,观察过大魏的国力情形,得到大魏正在衰亡,内乱将至的结论,也是并不困难。

    到这种时候,和文官的勾连就不是太吸引人了,乱世之中,文官们也只能选择强者依附,而不是盛世或平稳期的合作关系。

    刀?说话就算的时代,文官们的地位会下降,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到此时,哪怕是昌文侯府回头来愿意联姻,赵王父子的心思也不会改变了,徐子文与刘广泗结亲,等若是将这个禁军将领和他的整个军牢牢绑在一起。乱世一至,一个军可以迅速膨胀为十个军,福建路的禁军将领,毕竟还是刘广泗的资历最老,结亲之后,将会是赵王府最得力的臂助。

    如果不用这种手段,乱世一至,亲王的身份含金量都会下跌,宗室,文官,士绅,地位会直线下降,上升的只有一种人,掌握了兵权的武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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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王侯介绍:
没落王侯世子徐子先重生于王朝末世,奋而自救,最终临大位,成魏主。 后世记,大魏之主的中兴之世过程,记述其惊才艳艳,从容不迫,以盖世之才,与群雄逐鹿,最终当凌绝顶。大魏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魏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魏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