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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颖怡     归朝txt下载     归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五七章 头白山僧遍识难

    霍柔风想到了霍江。www.uu234.net

    一直以来,她对霍江此人很是好奇。

    霍江与她的父亲霍沛然,一北一南,一个是名动一时的状元,一个是有江南活财神之称的富商。

    虽然两人都姓霍,但是前者是陇西霍家,始于前朝的书香门第;后者是杭州霍家,从小商贩做到大商贾,直到前几年,子弟当中才有人考中秀才。

    这两个人就像是平行的两条线,各有各自的方向,各有各自的人生,南北殊途,永远不会交集。

    然后就在十多年前的洛阳城里,杭州来的富商霍沛然抱回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便是霍江的女儿。

    霍沛然花费了十几万两银子,托了无锡万华寺将霍江的女儿养大成人,后来这个女孩认祖归宗,外面却都在说是霍江把女儿养在万华寺里。

    想到这里,霍柔风皱皱鼻子。

    霍九爷可能不知道十几两银子能买些什么,但是后面加个万,她却是知晓的,十几万两银子,相当于又被朝廷盘剥了一次。

    这些银子,足够五万大军吃用一个月,这一个月,或许就能收复一座城池。

    也就是说,霍老爷用一座城池的银子给霍江养大了女儿,非但没有人感谢她,反而无人提及。

    霍九爷考虑事情就是如此简单粗暴,她用最简洁明了的方式便把这件事和江山社稷联系起来,得到的结论便是,很生气!

    于是霍柔风虽然从未见过霍江,但是对这位才高八斗的前任阁老没有好感。

    霍江身材颀长,眉目清秀,眉宇间有浓浓的书卷气,若不是他神情太过木然,倒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气质。

    霍柔风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她不由在想,霍江在大叔里面算是好看的,他的一双儿女长得也好看,可是却都不像他。

    霍轻舟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有卧蚕,虽然没有展怀的眸子明朗通透,但是眼波氤氲,若是他不打扮得闷骚样子,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霍思谨是下巴尖尖的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配上削尖细腰的身材,如弱柳拂风,我见犹怜。

    只是他们兄妹都没有遗传霍江的容貌,不过父子三人都很好看。

    霍九爷生平最喜欢的一个词就是好看,另一个词就是漂亮,总之,不好看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霍九爷是不看的,免得辣眼睛。

    霍柔风给方丈大师见了礼,便恭恭敬敬说明了来意,她想请住在后山的那位老禅师给她开光。

    方丈大师微笑,和言悦色地问道:“霍施主,师叔祖他老人家早已不问俗事,再说,老衲自幼进寺,几十年来,也只见过师叔祖五次而已,至今距上次得见师叔祖,已有十五载矣。若是霍施主不急,可将要开光的物件留在寺中,待到下次老衲得见师叔祖时,请他老人家为霍施主开光,霍施主,你看可好?”

    霍柔风歪着脑袋,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只鸡蛋。

    我的天呐,上次方丈大师见到那位师叔祖,是十五年前,霍柔风掐指一算,九爷今年芳龄十二不到,还在十一岁上,也就是说,那时九爷还没有出生,展怀才刚刚出生。

    按这位方丈大师的说法,如果要请师叔祖开光,遥遥无期。

    霍九爷就像泄气的皮鞠,没了精神。

    不过霍九爷早有准备,她的手刚刚颓然地落下时,便立刻又扬起来,摸摸怀里揣的银票,对方丈大师道:“大师,您看我如果给大雄宝殿的佛菩萨重塑金身,您的师叔祖,他老人家会不会出来看看热闹呢?”

    霍九爷是不会直接了当拿出银子的,万一方丈大师收了银子,却再说方才搪塞的借口说一遍,那这些银子岂非是打了水飘?

    霍九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方丈大师脸上还是那副含蓄恬淡的神情,他道:“霍施主过虑了,师叔祖早已不再过问红尘之事,即使霍施主为小寺重塑金身,他老人家恐怕也不会一看的。”

    霍九爷拍拍心口,好在没把银子拿出来,否则这个时候她是收起来呢,还是不收呢。

    霍柔风知道方丈大师恐怕是真的不能帮忙,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既然说已有十五年没有见过师叔祖,十有八、九是真的。

    霍柔风叹了口气,对方丈大师道:“既然如此,那么方丈大师您给我开光吧,行吗?”

    上午的阳光中,白白胖胖的小孩忽闪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恳求“行吗?”

    坐在一旁,一直未语的霍江,忽然开口道:“十五年前,我有缘曾见过圆通大师一面,圆通大师是世外高人,非有缘不可得见,可是若不试试,怎知是否有缘呢,我正有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想请圆通大师指点迷津,方丈大师,您看由我带同这位小公子到后山求缘可好?”

    霍柔风一怔,霍江要带她去后山?

    她虽不知道十五年前霍江是怎样见到圆通大师的,但是霍江既然这样说了,想来他在方丈面前是有几分面子的。

    可是他为什么愿意带她一起去后山?

    霍柔风的脑子里转出七八个念头,不过她很快便得出结论,一定是霍思谨有关系。

    想到这里,她便坦然了。

    霍江欠着霍老爷一个人情,十几万两银子的大人情。

    没等方丈大师答应,霍柔风便长揖到地:“既是如此,那霍九就先行谢过霍先生了。”

    她说的是霍先生,而不是霍大人或霍大老爷。

    这里是方外之地,她称呼霍先生,反而更加贴切。

    霍江微愕:“小公子知道我姓霍?”

    霍柔风进来的时候,方丈大师并没有为两人引见,她是在外面时向知客僧打听,才知道霍江在里面的。

    她面不改色地说道:“霍先生是昔年的状元,文名满京华,霍九不才,早就想一领霍先生风采了。”

    霍江显然没有想到,霍九不但一眼就认出他来,更没有想到霍才对他仰慕已久,传闻霍九不学无术,连书院也没有进过,整日跟同一群商户子弟四处闲逛。

第二五八章 山林寻僧去

    眼前的霍九明眸皓齿,生得玉雪可爱,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www.uu234.net

    霍江紧绷的脸颊似是也缓和下来,他道:“方丈大师,您看可好?”

    方丈和霍九打过交道,知道这个小孩不但胆子大,而且还很难缠,见霍江这样说,他立刻顺水推舟,道:“既是如此,那老衲便让人陪同二位前往。”

    说着,便叫了一位年轻的僧人进来,道:“慧静,你陪两位施主去后山吧。”

    霍柔风谢过,便跟着霍江从禅房里出来,见张亭和张轩都在廊下站着,她想起来马车上还有一千两现银,看来今天是用不到了。

    那个叫慧静的年轻僧人也看到了张氏兄弟,他对霍柔风道:“小施主,请您与霍施主单独前往。”

    霍柔风点点头,入乡随俗,再说永济寺并非普通寺院,太后也经常过来,这里的规矩自是比别处要大一些。

    一行人走到后山,见那里立了一块石碑,只写着一个字“悟”。

    慧静介绍说,永济寺的祖师昔日云游至此,在后山参悟佛法数年,大彻大悟后,便在此建造了永济寺,因此,后山便成了历代高僧悟法之处。

    霍江未带随从,张亭和张轩便留在悟字碑外,只有霍江和霍柔风跟随慧静走进后山。

    霍柔风见慧静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却似乎对后山很是熟悉,她便问道:“慧静师傅,你见过圆通大师吗?”

    慧静道:“小僧每月都会来后山,为太师叔祖送米粮瓜果,上个月刚刚见过太师叔祖。”

    霍柔风大奇:“你每个月来送吃的,都能见到圆通大师?那岂非是最有缘份的人?”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童音,软软糯糯,霍江不由得低头去看她。

    慧清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小僧不敢,乃是太师叔祖他老人家每次都要亲自清点物品,小僧这才得见。”

    霍柔风更加好奇:“圆通大师身边没有服侍的小沙弥吗?还要他老人家亲自清点那些柴米油盐?”

    慧清道:“阿弥陀佛,本寺有清规,但凡进后山参悟者,均是孤身前往,除了佛经和法器,无论人、畜还是凡俗之物,均不可携带。圆通大师虽然德高望众,却也是如此的。”

    原来如此。

    山风吹来,吹得满山的树枝沙沙作响,霍柔风拉起风帽,跟着霍江和慧清在山间小路上继续前行。

    她走在霍江身后,看到霍江一袭单薄的烟灰色斗篷被山风吹得鼓起来,如同一只灰鹤,随时会乘风飞走。

    她的眼前浮现出霍轻舟的一身雪白,忍不住摇摇头,这对父子,不但长得不像,就连喜好和性格也完全不同,也不知道霍轻舟是不是像她一样,都是捡来的小孩。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立刻想到了另一件更有趣的事来。

    “霍先生,您是十五年前见到圆通大师的,请问是和方丈大师一起见到的吗?方丈大师为你们引见的吗?还是像慧静师傅这样,给圆通大师送米面时遇到的?”

    她像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过,前面的霍江便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看着霍柔风,他站在石径之上,比霍柔风高了几个台阶,加之他原本就身材高挑,站在娇娇小小的霍柔风面前,居高临下。

    “非也,我是误入后山,在此被蛇咬到,被圆通大师所救,因此才得以见到圆通大师。”

    “有蛇?这里有蛇?”霍江话音刚落,霍柔风已经跳了起来,她像是被一群蛇在后面追着一样,绕过霍江,飞也似地跑到了最前面。

    霍九爷自幼在杭州长大,戏班子最爱演的白蛇戏,就是发生在杭州的西子湖畔。

    她不但见过蛇,也听很多很多人说起过毒蛇的可怕,更坚信这世上真的有千年蛇精,对,那个蛇精就是被压在雷峰塔下,从小到大,她不知在雷峰塔外张望过多少次,蛇精虽然没有见到,但是蛇精的故事她听过足有几十斤。

    霍九爷不怕蛇,但是真若是被蛇咬到,她却是真的害怕。

    看着她圆润的背影很快便跑到几丈之外,霍江皱眉,这个霍九是怎么回事?

    唔,对了,怎么忘了,霍九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兴许是被毒蛇吓到了。

    好在霍柔风跑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等到慧静追上来,这才一起走。

    不久,他们便看到零零散散有些破败的茅草屋,显然都是多年无人居住的,大多都已塌了。

    霍柔风问道:“这些都是来此悟禅的人住的吗?”

    慧静点点头,道:“据小僧所知,近二十年来,本寺除了太师叔祖老人家,再也无人进来参禅,这些茅屋至少也有二十年了。”

    霍柔风不再多问,三人又往前走,走了大约三四里路,便闻到一股松木清香,只见苍松翠柏之间,掩映着三间房子,并非是茅草房,而是木屋,这些木屋看上去年代久远,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木头,居然多年没有毁坏。

    慧静指指那三间木屋,对霍柔风道:“小施主,这里便是太师叔祖参禅之处,这三间屋子都是太师叔祖亲手所建,在此已有几十载。两位施主,小僧只能送你们至此了,太师叔祖是否肯见你们,要看缘份了,小僧先行告辞。”

    说完,也不等霍江和霍柔风说什么,慧静便转身小跑着走了,与他来时云淡风轻侃侃而谈的样子完全不同,这副样子,倒是和霍柔风听说有蛇时差不多,像是担心被圆通大师追出来打一样,跑得比兔子都要快.

    霍江却似没有看到慧静走了似的,寻了一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了上去,霍柔风见了,皱皱眉,问道:“霍先生,我们为什么不进去敲门啊,在这里坐着有用吗?”

    霍江抬起眼睑,冷淡地说道:“是否有用,你坐下便知。”

    霍柔风无奈,只好在霍江对面的一块大石上坐下,天气寒冷,大石头上冰凉冰凉,霍柔风一屁股坐上去,便哎哟一声,又跳了下来。

第二五九章 空山不见人

    霍柔风这个时候,正是对一块石头也能想像出会有猴子蹦出来的年纪,于是她虽然免为其难地坐到冰冷的石头上,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想像出无数个可能。

    霍江之所以让她坐在这里等着,是不是那位圆通大师眼神不好,看到木屋外多出两尊石像,以为佛祖显灵有所点化,他会走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或者,这两块石头是暗道的进口,在石头上坐一会儿,石头便能裂开,现出一条暗道,从暗道里走进去,便是木屋里面,出来就能看到一个老光头正在敲木鱼?

    霍柔风想着想着,越发肯定了,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坐在石头上,就连屁股也不觉得凉了。

    “霍九,你是几月的生日?”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霍柔风的想入非非。

    她只好收起自己那越来越离奇的念头,不耐烦地说道:“我是四月的生日。”

    “四月?”霍江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便又不再说话。

    霍柔风反而来了兴趣,她一直对霍江很是好奇,此时不就是一个好机会吗?

    “听说霍先生的女公子是自幼在无锡万华寺长大的?说来也巧,我去年刚刚去过万华寺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看霍江的脸色,见霍江如老僧入定一般,双目低垂,一动不动,她便又继续说道:“我去的时候正是春日,万华寺后山竹影绰绰,一顶小轿顺着石阶迤逦而下,从此,后山的庵堂里便人去楼空。”

    说到这里,她看到霍江低垂的眼皮动了动,但也只是动动而已,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睑。

    霍柔风却来了兴趣,反正坐在这里甚是无趣,不如就逗逗这位大叔吧,谁让他欠了霍家十几万两银子呢,要不回银子,我和你说几句话还不行吗?

    霍柔风掐指一算,这是一个昂贵到让她心疼的交易,但是也只能如此了。

    “霍先生,你说怪不怪啊,我在万华寺时还见过那里的一个俗家弟子,说是俗家弟子,其实也不算。他是梅树岭的村民,有一年山洪暴发,他被万华寺的僧人所救,因为摔伤了脑袋,一时记不起家乡何处,便留在了万华寺,据他所说,曾经有一位戴着玉簪的老爷向他打听过后山的那座庵堂,霍先生,初时我还以为那是家父,可是我问过父亲身边服侍的人,家父从不戴玉簪,他老人家一向只用赤金簪子。霍先生,那位俗家弟子在寺里遇到的老爷,是不是您呢?”

    她又去看霍江,见他依然保持着刚才的神情,一动不动。

    霍柔风不由得对这个人佩服起来,一个活人,一个活着的正常人,他是怎么做到的,能让自己的脸像石像木胎一样的僵硬?

    她继续说道:“我们家是商户,祖宗几代都是商户,我们家至今为止,只出过一个秀才,就是长房的霍二,他考中秀才的时候,我们杭州霍家家家户户放了鞭炮,族里的老祖宗还到祖坟前大哭了一场,说我们家祖坟冒了青烟,终于出一位秀才老爷。”

    “霍二中了秀才,族里有几家便也削尖脑袋把儿子送进杭州城里有名的书院,也想供出一个秀才来。霍先生你是不知道啊,江南的那些读书人狗眼看人低,九爷我够有钱吧,别说江南,就是大江南北,比九爷有钱的小孩子也不多吧,可就是这样,那些小有名气的读书人都不肯给九爷做西席,我家出的束修银子,都够买下一间书院了,他们还是不肯。九爷都这样了,其他人家更不用说了,他们虽然羡慕霍二,可是也只能在我们霍家掏钱供的私塾里念书。”

    她说到这里,就见霍江终于抬起眼睑,道:“你在杭州时,一直没有读书?”

    霍柔风眨眨眼睛,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别人家的儿子读书的事,比起自家女儿的事还要重要,这个霍江,也是个拎不清的。

    霍柔风便道:“杭州有位张先生,书读得很好,可是家里很穷,我姐便把他请来坐馆,张先生来到我们家,衣食无忧,他一边教导我,一边温书,这次我来京城,张先生也来了,他明年要参加会试,霍先生,听说您是做过主考官的,如果这一次您还做主考官,说不定能做张先生的座师呢。”

    霍江嘴角闪过一丝嘲弄:“你就这样笃定他能考上?”

    霍柔风点点头:“张先生因为给我做西席,被杭州的学子们嘲笑,他们笑他为五斗米而折腰,失了读书人的清贵。可是当初张先生家贫时,这些人却没有一个出手相助的。霍先生,张先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说他来我家是为了报恩,我虽然年纪小,可也知道懂得知恩图报的人都很难得。张先生只是个举子,可是却比某些才高八斗,德高望重之人更知好歹,霍先生,你说对吗?”

    霍江再次抬起眼睑,正对上霍柔风一双狡诘的眸子。

    他冷然道:“霍九,你是在说我吗?”

    霍柔风嘻嘻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编贝。

    “霍先生,当年你为何要把女儿交给我爹,我爹花了十多万两银子,才把霍思谨供养成人,霍先生,这件事你不会不知晓吧,怎么了,见到故人之子,你为何知字不提?”

    霍柔风越说越气,但是她并没有显露出来,对于霍江这种如同石像一般的人,即使她大发雷霆,霍江可能也只是再把眼皮垂下去,如同半死不活的假人一样。

    所以,发火是没有用的。

    霍江显然没有想到,霍柔风会开诚不公一针见血地质问他,他怔怔地看着坐在对面青石上的霍柔风,嘴角翕翕,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见他不说话,霍柔风哈哈大笑,笑够了,这才说道:“我方才还觉得霍轻舟和霍思谨长得全都不像你,可现在看来,你们父子三人不但像,而且很像,都很会装。霍先生,你认识我爹吗?”

    山风袭来,来着刺骨的寒意,霍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第二六零章 惊兽孤玉咆

    霍柔风明净如水的眸子里,倒映着霍江的身影,霍江很想看看清楚,那双眸子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可惜他也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而已。m.www.uu234.net

    他平静地看着霍柔风,许久,才叹了口气,可也只是叹气而已,他重又低重皮睑,似是在看着身下的青石,又似在心里默念经文。

    霍柔风冷笑,怂包!

    如果你说你不认识霍老爷,那我也敬你是个忘恩负义的真小人;若你说你认识霍老爷,那也不枉你状元及第的名头。

    可你却连一个字都不肯说,你不是怂包还是什么?

    四十多岁的大男人,不对,你也配得上男人两个字?

    霍柔风厌恶,极为厌恶。

    她厌恶到懒得再和霍江说话,她甚至不想再和他面对面了。

    她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她早就不想坐在这里了,像个傻子似的。

    她抖抖身上的皮斗篷,向着青松掩映的那三间木屋走去。

    “你别去,回来!”身后传来霍江的声音,这个人就连声音也是干巴巴的,像干涸多年的旧河道。

    霍柔风没有回头,更没有理他,前面不远处便是那三间木屋,她就去直接叩门,又能如何呢?

    这件事最坏也就是圆通大师把她轰出来,不给她开光而已。

    圆通大师不给开光,她就去找住持方丈开光,今天原本她已经决定让方丈大师开光了,是这个霍江主动说要和她一起来后山见圆通大师的。

    这人真是讨厌啊,如果不是他,这会儿九爷已经拿了那只开光好的竹牌去国公府找展怀了。

    展怀就是想要个永济寺大和尚开光过的护身符而已,哪有这么麻烦。

    她越走越快,转眼便到了那三间木屋近前,她看到木屋的廊下挂着一串铜铃,山风吹过,那串铜铃叮当作响。

    霍柔风走了过去,她站到那串铜铃下面,仰头看看那串铜铃,见铜铃上刻着几个字,她一个都不认识,都是梵文。

    正在这时,忽听吱呀一声,木屋的门从里面打开,霍柔风大喜,她还没有叩门,圆通大师就从里面出来了。

    她连忙迎上去,正要开口说话,忽见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爪子从门里伸了出来。

    霍柔风一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一把拽住了她,她正在错愕间,身后的人已经把她硬生生地拽到了一旁。

    一个声音低声对她说道:“那是熊,快走!”

    霍柔风这才反应过来,可是已经晚了,那头黑熊摇摇晃晃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可能是闻到了人的气息,它转头看向霍柔风站着的方向,霍柔风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整只连皮带肉有熊掌活着的黑熊。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甚至不去管霍江为何会追上来站到她的身后。

    那只黑熊也在瞪着她,两人一熊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霍柔风才咧开嘴,对那只黑熊做了个友好的笑容:“别害怕,九爷从小就顶烦吃熊掌了,九爷不会吃你的手手,真的啊。”

    站在霍柔风身后的霍江顿时怔住,霍九还是个孩子啊。

    他正想让霍柔风不要说话,免得惊动那只黑熊,可是话还没有出口,就见那扇依然敞开的门里,又走出了一只通体如狸花一般的大家伙。

    他的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又多了一个畜生。

    可是站在他前面的霍柔风已经兴奋地叫了起来:“豹子?我认识你,哈哈哈,我......”

    她想说前世的时候,她曾经跟着母亲狩猎,亲眼见到母亲一箭射中一头大豹子的眼睛。

    可是她没敢说,她怕激怒了这只豹子,她身上可没有武器,而且她也没有母亲的本事。

    那头豹子显然是出来寻找伙伴的,忽然看到呆呆站在一旁的霍江和霍柔风,似是来了兴趣,它也像那头黑熊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霍江眼前一黑,完了,今天看来要命丧于此了。

    原本按他的计划,他和霍九完全可以不用招惹到这两个大畜生,可是没有想到霍九这般莽撞,竟然自己跑到了木屋前面。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原本站在他前面的霍九忽然上前一步,竟然是迎向了那头大豹子。

    “嗨,你是豹子,对吧,你的皮挺好看的,比熊瞎子要好看,你们是圆通大师豢养的,对吧?圆通大师可真有本事啊,寻常人只是养养猫养养狗,他老人家却养黑熊养豹子,我说那个叫慧静的和尚为何跑得这样快,原来是怕跑得慢了,你们两个出来吃了他啊,有趣,真有趣。”

    霍柔风自言自语,也不管眼前的豹子是否能听懂她的话。

    她继续唠叨:“你知道吗?我听人说过,如果在野地里遇到豹子怎么办?是啊,怎么办呢,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快,那能怎么办呢?你也不知道吧,让我告诉你,那就是不停说话,直到这头豹子烦死为止。”

    她不停说着,那头豹子在离她一尺左右的地方停住脚步,好奇地看着她,似是从未见过这样搞笑的人类。

    霍柔风的心里七上八下,她就不信了,她都说了这么多,还不能把圆通大师给说出来。

    这两个家伙都是圆通大师养的,只要他肯说句话,黑熊和豹子便能立刻返回去,不再对他们这两个活人感兴趣。

    可是她说了这么多了,也没见木屋里有何动静,霍柔风急得快要哭出来,但是在豹子面前,她还只能继续没心没肺地说下去。

    “你不用再和它说话了,它整日听大师念经,最熟悉的便是有人不停说话。”霍江在霍柔风身后说道。

    如果没有方才霍江不肯正面回复是不是认识霍老爷那件事,霍柔风或许还会对霍江怀有歉意,毕竟如果不是她自顾自地跑过来,也就不会惊动了这两个家伙。

    她又一次咧开嘴,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

    圆通大师,你如果再不出来,九爷小命修矣。

    她为什么要听慧静的话,没把张亭和张轩带进来啊,他们两人有武功,可比霍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用多了。

第二六一章 兄弟

    霍柔风很难过,这一世她还是不能长大吗?长大这么难吗?她还没有买到红毛国的香水送给姐姐,她也还没有把给展怀的平安牌开光......她不能长大了。

    霍柔风再也笑不出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站在她身后的霍江吓了一跳,原本还在唠唠叨叨的霍九忽然就哭了,而且哭声震耳欲聋。

    霍江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儿啼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哭声会让猛兽受惊,太危险了。

    他想都没想,一个箭步冲到前面,伸出双臂将霍柔风护在了身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霍柔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霍江的手臂挡住,几乎同时,那只豹子发出一声嚎叫,接着,便向霍江扑了过来。

    霍江在心里说了一声完了,他早就该死之人,可是霍九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不能让霍九跟着自己一起死。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红色的身影,若是她知道他是为了救霍九而死,或许对他的鄙夷会少一点点吧。

    霍江唇角浮出一个久违的笑容,他不敢求她原谅,他不配。

    一股野兽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霍江便没有了知觉。

    ......

    国公府的东路,展怀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自从回到京城,平时他都是在西路,东路的人甚至不知道府里多了一位主子。

    西路有一道暗门,直通东路的菡园,展怀便是从那里过来的。

    展愉就是住在菡园。

    在展愉迎娶芳仪长公主之前,京城的这座闽国公府已经空置了百余年,历代的闽国公都是依照圣旨,每隔三年进京一次,有时遇到沿海战况紧张,就连这三年一次的进京也就免了。

    初时府里有二三百名下人,人多便会良莠不齐,加之府里常年没有主人,难免会有惹事生非的,于是历代的闽国公都会删减人手,到了这一代,在展愉进京之前,偌大的国公府里只有五六十人而已。

    展愉虽然尚了长公主,但是依照皇家祖制,长公主平时住在公主府,非宣召驸马不得留宿,展愉和长公主虽然相敬如宾,可每个月也会有十天左右是住在国公府里,反而是自从展怀到了京城,展愉才是第一次回来。

    “二哥,过年好。”展怀郑重地给展愉行了大礼。

    展愉笑着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包:“一个是我的,一个是长公主的,长大了一岁,行事要更稳重。”

    展怀谢过,把两个红包接过来,轻飘飘的,里面显然是银票。

    自从展愉进了京城,每年都会让人送年礼回福建,送礼的都是长公主府里的内侍,每次也和现在一样,给展怀的是两份压岁钱。

    展愉道:“长公主说想要见见你,被我阻止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展怀嗯了一声,他想了想,又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注视着展愉:“二哥,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家和皇帝撕破了脸,你和长公主会怎样?”

    展愉一怔,他没有想到展怀会忽然问这个,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还能怎样?从尚主的那天起,我们全家,父亲、母亲,还有我,不是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展怀注视着展愉,父亲曾经对母亲说过,自从展愉进京,就当少生了一个儿子。

    或许,真若有那么一天,二哥就是必死无疑了。

    展愉在京城,名为尚主,实为人质,真若是展家和皇帝撕破了脸,除非他能逃回福建,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

    展怀心里一阵悲苦,他不敢再看展愉,连忙垂下头去。

    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即使是一点点阴翳也会显现出来,就在他低头前的那一刹那,展愉在他眼中看到了悲伤.

    展愉站起身来,走到展怀面前,轻轻拍拍他的肩头.他的手劲不大,落到肩上也如轻风拂过,不像父亲的手,每拍一下都能把人拍个跟头.

    展怀想到这里,嘴角又勾了起来,他抬起眼睑,问道:“二哥,你想爹和娘了吗?”

    前年闽国公进京,展愉是见过父亲的,但是他进京多少年,便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母亲。

    他微笑:“上个月母亲来信,说她身体很好,长公主送去的两只鸟儿很是有趣。”

    展怀也笑了,道:“娘养了个戏班子,整日里伊伊呀呀的,有时她还穿了带水袖的衣裳,跟着小戏子在屋里一起唱,大嫂和三嫂想进去请安,都怕扰了她的雅兴。”

    展愉哈哈大笑,道:“我小时候,娘还年轻,每天都要和爹争抢演武厅,有一次早上,爹早起了半个时辰,刚刚在演武厅里打了半套拳,娘就来了,不管爹还在练拳,她就舞起刀来,双刀舞得龙飞凤舞,硬生生地把爹逼出了演武厅,后来爹没有办法,只好改到房后的空地上去练武了。”

    展怀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他好奇地说道:“难怪呢,我就是在房后的空地上学的武功,家里的演武厅反而没有人去用......娘也不用了。”

    展愉在心里默默地叹息,自从四弟过世之后,娘的性情也改了许多,好像就是在四弟过世的那一年,娘就把自己的双刀放进了柜子,不再拿出来了。

    今天是大年初三,还是在年里,展愉不想再提起那些伤心的事,他笑着问展怀:“你临来之前,家里是不是已经开始给你议亲了,有眉目了吗?是哪家的姑娘?”

    展怀的耳朵又红了,他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是有上门提亲的,娘都给回了,您知道的,爹不管后宅的事,娘把媒人打发回去,爹听说了也就是哈哈一笑,还说若是我娘不满意,日后新媳妇进门来,婆媳不和,家宅不安,反而不美。”

    展愉不由得有些羡慕,大哥、三弟的亲事,都是母亲给张罗的,可不就像爹所说的,娶的都是母亲满意的女子,老五是母亲中年时生的,最是宝贝,选儿媳怕是更加挑剔。

    他道:“母亲可是给你相中了哪家的女子?”

    展怀摇头:“没有,娘说她不管了。”

第二六二章 闲淡

    “不管了?”展愉一怔,母亲会不管小儿子的亲事?这怎么可能?

    他还记得当年展怀刚出生的时候,那时他已经十来岁了,听说母亲又给他们生了一个小弟弟,便拉着大哥一起跑到母亲的院子去看小弟弟。

    可是他们刚进院子,便看到丫鬟婆子个个面如土色,他们正在奇怪,便听到屋里传来砰砰的声音,接着便听到母亲的哭声。

    他们跑进去一看,见刚刚生完孩子的母亲正在摔打东西,边哭边摔,父亲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向被奉若神明的父亲这般局促。

    后来他们才知道,母亲一直盼着能生个女儿,为此她还准备了很多小女娃娃的衣裳,就连襁褓也是绣着富贵牡丹的。

    可是没有想到,这个千呼万唤才盼出来的老五,不但又是个儿子,而且比前面四个个子都大,就像母亲说的:“这个大个子,想让他穿花衣裳扮小姑娘都不行。”

    那时他和大哥很担心,母亲会不会不理小弟弟,或者把小弟弟扔出去?

    不久他们就知道了,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他们再次看到小弟弟时,母亲刚给小弟弟喂过奶,她用纤长的手指点着小弟弟的鼻子,道:“臭小子,你可听好了,一定要给娘引个妹妹出来。”

    说完,还在小弟弟左右两颊各亲一口,对当时已经成亲的大哥说道:“让你媳妇加把力,给娘生个小孙女。”

    不过娘也只是说说而已,一年后,她便抱了孙子,便再也不提自己生女儿的事了,到是老五,从小就和侄子在一起玩儿,据说他稍大一些,带着侄子出去打架,外人都以为叔侄俩是兄弟。

    “你是最小的,娘从小就偏心你多些。”展愉笑道,他比展怀年长十来岁,倒也不觉什么,只是老四那时也还小,自从有了展怀,老四就把自己当成大人,处处记挂着小弟弟,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分给弟弟一半。

    想到老四,展愉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

    展怀道:“你们都这样说,尤其是爹,整日说娘把我惯坏了,五月时我晚回去了几天,爹就赏了我一顿军棍。”

    展怀挨军棍的事,展愉是知晓的,几兄弟里,也只有展怀挨过军棍,父亲显然是恨铁不成钢,好在这个小五也算争气,初次领兵便击沉了一般倭人的战船,父亲很欣慰。

    他道:“你击退战船的事传到京城,皇帝倒没什么,但是太后把我叫进宫去,问过你的年龄,还问你有没有定亲,我说我独自在京城,对福建的事情知之甚少,至于你有没有定亲,我还要写信回去问一问,太后便说无妨,她只是一句闲话,不必兴师动众,免得落人口舌,以为她这个老太婆想要插手福建之事。”

    展怀皱眉,问道:“太后是什么意思,她说这番话是想要给我们提个醒?”

    展愉点头,道:“事后我问过长公主,这才知道太后从春天开始,每隔十天半月便会传一两个闺秀到宫里说话,这些闺秀都是京城里薄有闺誉的世家女子和出身勋贵的。”

    展怀这才明白,二哥为何今天一直在问起他的亲事,二哥是不想让展家再有一个联姻的人吧。

    “二哥,即使太后下了懿旨指婚,我也不会答应,不但我不答应,爹和娘也肯定不会答应。”展怀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如果是门好亲呢?”展愉问道,他想起了一个人,据说那也是曾被太后召见的,就连芳仪长公主正月里的赏梅宴,据说也请了她,而且还是单独下的请帖,可见对此女的看重。

    展怀摇头:“没有什么好亲,只要是我不想要的,就是给我指个天仙,那也不是好亲。”

    展愉又是一怔,他没有想到展怀的反应会这样大,在此之前,他也曾经想过,如果太后给指的亲事,并非是与展家有利益关系的勋贵或权臣,倒也无伤大雅,毕竟不是尚主,展怀不可能像他一样困在京城,到时不论那女子是何方神圣,嫁到福建,便就沾不上京城的这些事了。

    他心头一动,迟疑地看着展怀,良久,才问道:“老五,你是不是有心仪的女子了?”

    展愉也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他没有想到,展怀的脸都红了:“也不算是心仪,就是我很喜欢她而已。”

    展愉哭笑不得,你喜欢人家,那不是心仪是什么?这有区别吗?

    “是哪家的女子,你们是两情相悦了?”他沉声问道。

    “没,她还小,根本不懂,也不知道......”展怀说到这里时,声音低了下去。

    展愉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展怀笑道:“也就是说你喜欢人家,可人家压根不知道,老五,我们出身将门,没有书香门第的那些条条框框,你若真是有了两情相悦的女子,家里也不会因此瞧她不起,你不必不好意思,是哪家的,若是爹娘没有意见,上门提亲便是,像你这样,哪里还像个带兵打仗的,反倒是似个读书人一样的。”

    展怀的脸胀红得像一块大红布,大冷的天,他的额头上一层薄汗:“我和娘说了,娘知道的,不是我不想上门提亲,是她还小,还没有及笄,她家里人又特别宠爱她,她那么小,一定不会让她议亲,更舍不得让她远嫁,唉,我难道不想提亲吗?我巴不得早点把她带回福建,可是她姐一定不答应,她又懵懵懂懂的,都不当自己是女孩儿,我有什么办法。“

    展愉彻底怔住了,他这个小弟弟,今天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已经让他怔住三次了。

    “你说什么?你说那女子都不把自己当成女孩儿,那她把自己当成什么?男的?花木兰?”展愉哭笑不得,小弟弟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可是展怀真的点点头:“嗯,她的确是把自己当成男的,和我称兄道弟,算了,二哥,我们不说她了,说了也没用,再过几年,等她及笄了再说吧。”

第二六三章 欺君

    展愉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脸,白里透红的脸蛋,一双大眼睛纯净通透,霍九!

    展怀自幼在福建长大,除了福建的人,他唯一的朋友只有霍九。www.uu234.net

    那天霍九到公主府时,展愉还有些奇怪,展怀是怎么和霍九玩到一起的。

    霍九不是善茬,小小年纪说话很是犀利,字字句句都在指他没有顾及兄弟情谊。

    之前他便听说过霍九在功德殿上说动在场的人踊跃捐款,名义是为了朝廷出力,实则是帮着霍家渡过了难关。

    就连芳仪长公主和庆王爷也站出来帮他说话。

    因此,初见霍九,展愉便没有因为年龄而轻视他,相反,他对霍九印像极深。

    展怀口中的那个“她”,难道是霍九?

    霍九是女孩儿?

    人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若是不去想,倒也不觉什么,一旦想了,那便立刻能发现很多疑点。

    比如展愉想起霍九虽然一举一动都是少年模样,但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带着几分娇气,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是一个被养在女眷身边的孩子,因此少了阳刚之气。

    再则,霍九若真是男子,未免太过刁钻了,但若他是女儿家,便又恰到好处。

    最重要的是,霍九今年十一二岁的年纪,家里只有一个姐姐,众所周知,霍九是霍家唯一的男丁,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也和展怀所说的非常吻合。

    展怀过了年也还没到十六岁,仍然是在十五岁上,和霍九只相差三四岁,两人年纪相当,只是霍九还未及笄而已,但是一般人家的女儿也都是十二三岁开始议亲,待到过完大定小定,也要一两年的时间,那时刚好及笄,及笄礼一过,多刚一年,少则几个月,便风风光光嫁出去了。

    “老五,那位姑娘是霍九?”展愉问道,自家兄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展怀若是不想说,今天也不会对兄长说这么多了,显然是在心里憋闷久了,又无人倾诉,他和霍九虽然交好,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霍九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加之霍家不知为何,会把霍九当成男子养大,这个霍九恐怕真如展怀所说,从心里把自己当成男的了。

    意料之中的,展怀点点头:“我初见小九时,还曾经嘲笑她娘娘腔,她泅水都要让婆子抱着,她的丫鬟看到我就瞪珠子,那时我还以为她是被娇养太过,后来我在万华寺时,偶然得知霍老爷只有两个女儿,幼女的名字和小九刚好对上,或许是因为霍家二房无子,霍老爷担心以后家产被族中夺走,才把小九自幼当男子养着,唉,二哥,我现在都担心,霍大姑娘会一直让小九当男人,以后给她娶妻,再过继个儿子继承香火,那可如何是好?”

    初时,展愉还在笑,这两个小家伙也是太有趣了,尤其是老五,居然还嫌弃人家泅水时让婆子抱着,可是听着听着,展愉唇边的笑容便渐渐敛去,对啊,霍家为何要把霍九当男子养大?

    据他所知,霍九是养子,据说是当年霍老爷从外面抱回的孩子,既然是想找个儿子继承香火,为何不再收养一个儿子,没有必要让本是女儿身的霍九女扮男装这么多年吧。

    霍沛然在世时有江南小财神之称,但凡是生意做得好的人,头脑和手腕肯定不简单,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会做出如此掩耳盗铃之事?

    再说,霍九总会一天天长大,如今是十一二岁,还能勉强说是男人,可是再过两三年,身形渐渐显露出来,还怎么装下去?到了那个时候,霍家岂非成了笑柄?

    而且杭州霍家虽然只是商户,却是当地大族,霍九隐瞒性别的事一旦抖出来,霍家族里便会第一个不答应,霍大姑娘想要把这件事压下去,可不是几万两银子就能了事的,说不定还要搭上霍家一半家产。

    更麻烦的事,霍九如今已经不是白身,她是御赐的从七品,虽然是个芝麻绿豆官,霍家不在乎俸禄,却不会不在乎这个身份。可是如果霍九的身份公诸于众,霍家面临的不只是嘲笑,还有欺君之罪!

    这个罪名太大,可不是小小的霍家可以承受的,霍家再有钱,面对这么大的罪名也只能无力视之。

    想到这里,展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展怀喜欢上的,是个大麻烦。

    若是以前可能还有回旋之地,可是就在霍九被御赐官身的那一天起,霍家已经再也不能回头了。

    除非就像展怀所说,霍大娘子给霍九娶妻生子,再找个名目,假装霍九生病,从此不让霍九再出来见人,这个秘密才能永远长埋下去。

    即使如此,也有很多的不可预见,谁也不知道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还会不会有其它的事情发生,总之,除非霍九死遁,否则这都是一个炮仗,随时都能被点燃。

    “老五,这件事父亲和母亲知晓吗?”展愉沉声问道。

    展怀道:“父亲是否知晓我不清楚,母亲是我亲口告诉她的,只是没有告诉她小九的身份而已,我如果不说出来,家里便要给我议亲,除了小九,我谁也不想娶。”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霍九已经是御赐的官身,她曾蒙太后召见,芳仪长公主和庆王爷都曾见过她,且,霍家和庆王爷一起做生意的事情,你不会没有耳闻吧。现在不是霍家肯不肯让霍九恢复身份这么简单,还有朝廷,还有皇帝,你想过吗?一旦霍九被扣以欺君之罪,你们还有没有将来?”

    展愉的声音越来越严厉,方才那个温柔如春的二哥已经不存在了,这一刻,他是幼承庭训的展二公子。

    展怀背脊挺得笔直,少年的他还略显单薄,但是却从头到脚朝气勃勃。

    他朗声说道:“二哥,我在万华寺得知小九是女子时,我并没有吃惊,只是开心,特别特别的开心,初时我自己并不明白,我为何会如此开心,直到我去了杭州,见到小九,我才明白自己的心思......”

第二六四章 后路

    “......那时我已经知道回到福建便要上船去打仗了,我很舍不得小九,可我又不想让小九认为我是个孬种,我想多看她一眼,我想看到她长大时的样子,疯狂地想。m.www.uu234.net即使上了战场,有几次我临危之时,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要活着去找小九,我要告诉她,我活着回来了,等你长大了,嫁给我好不好?二哥,我就是喜欢她,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何会喜欢一个不男不女的,可是我就是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比起那些大家闺秀都要让我喜欢。”

    “后来大哥要派人来京城,我便自告奋勇,可是爹娘全都不答应,于是我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大哥为了抓我回去,还出动了卫所的兵力。可我千辛万苦来到京城,才知道小九不但见过太后,而且还被皇帝赐了官身。”

    “别人不懂也就罢了,我自幼在国公府长大,怎会不懂此中干系重大,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我来京城时,小九已经是从七品了,从七品。”

    展怀一口气说到这里,火气也越来越大,他道:“若不是郭咏和赵旭他们做的好事,霍家初来京城,又怎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小九要保住霍家,保住永丰号,只能铤而走险,而这件事一旦传出来,郭咏和赵旭都是皇帝的人,他们欺压商户的事情大大地打了皇帝的脸,皇帝要把此事压下去,便只能奖赏霍家,呵呵,皇帝补偿给霍家的便是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他怎会知道,这么一个看不上眼的小官儿,却如千钧巨石压到了小九身上。”

    展怀越说越气,拿起桌上已经冷了的茶水咕咚咚喝下去,情绪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展愉比他年长十来岁,自是不会再有这般少年心性,他沉默一刻,问道:“这就是你要杀死郭咏的原因?”

    展怀也不隐瞒,点点头道:“原本我们想要逼皇帝就犯,可以不用要了郭咏性命,只要教训一通便好,可是我就是想让他死,他一定要死!”

    展愉心头大震,他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弟弟,年少的展怀英姿勃发,如同一只下山的小老虎,虽然尚未长成,但是隐隐已有王者之气。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郭咏之所以会被人割去头颅,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当朝首辅,是皇帝党的首脑,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迫害过霍家!招惹了霍九!

    “可是你即使斩杀了郭咏,皇帝也不会收回成命,霍九更不能正大光明恢复女儿身。”展愉沉声说道。

    展怀冷哼:“这天下之事,哪有什么是绝对不能的,若是小九愿意,我随时能带她离开这个事非之地,到时只要找具尸体,假说霍九已死,再让霍家把那个假霍九风光大葬,小九就能自由了。天下之大,焉能没有我们的栖身之所,即使有人认出小九,我们只要死不承认不就行了?然后我再给小九弄个新的身份,大不了找个致仕的官员,将小九认作义女,小九有了新的身份,一样能够嫁进国公府,若是以后再有人质疑她,那我绝不留情。”

    展愉没有想到,展怀居然早就想好了退路,他不由苦笑:“二哥还把你当成小孩子,看来是错了,你似乎把所有的事情全都考虑到了,就连给霍九找新身份,居然也能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不失礼,本来我家门第就高,除非与皇室联姻,否则哪家和我们结亲都是高攀,这样一来,找个致仕官员认霍九为义女,便是最合适不过,还能令福建那些人对霍九少了提防,就连大嫂和三弟妹也不会有何想法,你啊,二哥小看你了,你倒是面面俱到。”

    展怀的耳尖又红了,这和他淡定自信的样子很是违和,他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道:“我的确是把所有的全都想到了,就差一件事,就差小九......”

    想到那个从不把自己当成女子的霍九,展愉哈哈大笑,展怀说霍九对他称兄道弟,展愉便想像出一副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在一起你抱拳我拱手的画面,太可笑了,老五每次看到霍九的时候,是怎样忍住没有笑出来的?

    除了忍住不笑,恐怕还要处处小心翼翼地哄着,看霍九的样子,就是自幼被哄着的,展怀若是面对霍九也像个小霸王一样,霍九或许早就拂袖离去了。

    看到弟弟白皙的脸庞越来越红,展愉不忍再笑了,他倒是忘了,弟弟尚未成亲,还是个脸皮子薄的,他这么笑,弟弟就越发不好意思了吧。

    “无妨无妨,霍九今年也才十一二岁吧,女子长大一点,便会越发懂事,你不是说她身边有丫鬟婆子吗?想来那是霍家担心她被冒犯了,这才让丫鬟婆子护着她的,既是如此,那些丫鬟婆子也会慢慢教她,或许明年,嗯,就明年吧,你再来京城的时候,霍九已经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呢。”

    展愉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是见过霍九的,就霍九那副作派,恐怕一时半刻是改不过来的,作派能否改过来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思,就怕日渐长大的霍九辜负了老五的一片真情。

    他走过去,再次拍拍展怀的肩膀,安慰他道:“那次霍九到公主府找我,一副要为你打抱不平的样子,她是真的把你当成好朋友了吧,没关系,等她再过一两年,便会对你改了以前的想法了。”

    展怀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他还是第一次听展愉说起那次的事,小九为他打抱不平了吗?这个小傻瓜,二哥就是二哥,兄弟就是兄弟,她还小,不懂而已,不过他真的没有想到,小九居然这样护着他。

    他比小九年长四岁,本来应该是他来护着小九,可是小九来到京城之后,遇到那么多的事,他却每次都没在小九身边,更加不能保护她帮助她。

    “二哥,我已经告诉小九了,我要领兵去平定荣王之乱。”冬日的阳光下,展怀气定神闲地说道。

第二六五章 正月初三

    这一刻,展怀很想见到霍柔风,于是他从东路回来,揣着两份压岁钱,便坐上他那驾小驴车出了门。www.uu234.net

    今天是大年初三,路边的铺子还没有开市,展怀在街上转了一圈儿,两手空空又回到国公府。

    已是午膳时分,见他回来了,司空大娘提了食盒进来,西路服侍的人只有十来个,自从展怀来了京城,司空大娘便另设了小厨房,不让大厨房的人进来,展怀的一粥一饭都是司空大娘亲自打理。

    司空大娘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摆到圆桌上,展怀看到有一碗扁肉燕,眼睛一亮,问道:“你再多煮一碗吧,我带走。”

    司空大娘笑道:“肉燕要现煮才好吃,您带出去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了。”

    展怀想想也是,心里在嘟哝,这是福建才有的,小九一定没有吃过。

    他想了想,问司空大娘:“福建的国公府里有个厨子,是漳州人,夫人最喜欢吃他做的面煎,大娘你会做吗?”

    司空大娘道:“怎么不会?前阵子二爷想吃,老婆子还给他做过一次,不过老婆子就是依相画瓢,不知比起福建府里的那位厨子差了多少。”

    闻言,展怀忙道:“无妨无妨,你这就去做了吧,再用包肉燕的馅做点煎饺,我一并带走。”

    于是一个时辰后,展怀又坐上了小驴车,喜滋滋地往双井胡同去了。

    双井胡同很热闹,来来往往都是车子和轿子,展怀让耿锁把小驴车停在不远处,耿义便小跑着进去,展怀从驴车里探出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霍家门口出出进进的人。

    看衣著打扮,有的像是铺子里的掌柜,还有的却像是庄子里的,更有两个女子,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没戴帷帽,昂首挺胸,步履从容,不似寻常妇人的小心翼翼。

    展怀曾听霍柔风说起过永丰号有女子担任大掌柜的,看这两名女子,或许就是霍柔风说过的女掌柜。

    她们不是普通掌柜,而是大掌柜,展怀听人说起过,从学徒到大掌柜,少则十几年,多则二三十年,看这些女掌柜的年纪,应该已在永丰号多年,想来霍老爷还在的时候,她们便在了。

    展怀不由得对那位不曾谋面的霍老爷心怀崇敬,霍老爷虽是商人,但是有胸襟有眼光,不受世俗拘束,恐怕大江南北,再也找不出哪家能让女子在自己铺子里学生意,并且不拘一格提拔的。

    展怀越发惋惜,可惜他认识小九太晚了,霍老爷早已仙去,否则他真的很想结识这位前辈。

    也只有这样胸怀博大的人,才能养育出霍大娘子和小九这样的女儿吧。

    展怀正在想着,就见耿义跑了回来:“五爷,霍九爷没在府里。”

    “没在?你问清了吗?是不是门子找借口把你给打发出来了?”展怀问道,他记得霍柔风说过,双井胡同的门子都是来京城后采买的,除非是熟人或者是永丰号的,否则想要进门难着呢。

    耿义道:“小的兄弟在双井胡同住过几日,跟着安海出出进进,对府里的人说我们是霍九爷外面宅子里的,门子们都认识我们,以为我们是霍九爷的人,他们不敢乱说。”

    展怀想起来了,锦衣卫到高升胡同抓他的时候,耿氏兄弟和安海一起被抓走,自称是霍家的人,出来以后为了掩人耳目,曾在双井胡同住了几天。

    他问道:“那门子们有没有说霍九爷去哪儿了?”

    “有,他们说一大早,霍九爷就带着张亭和张轩去了永济寺,九爷很高兴,还说回来时给他们带豌豆黄吃,因此门房里的人都晓得霍九爷是去永济寺了。”

    整个京城,就属永济寺外面的豌豆黄最好吃。

    “去永济寺了?”展怀顿时心里甜滋滋的,昨天他想让小九送他一件信物,他知道小九认识永济寺方丈,便哄她说想要个永济寺大和尚开光的平安牌,他没想到昨天说的,小九今天就去永济寺了。

    他在小九心里,也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存在吧。

    “五爷,您看是继续等下去,还是明天再来,从双井胡同到永济寺,就是走得快,也要傍晚时分才能回来。”耿义问道。

    展怀心里就像抹了蜜一样,他把装了面煎和煎饺的食盒交给耿义:“把这个留下,交给采芹,就说是杨公子让你拿来的。”

    采芹虽然不待见他,可是那丫头也不会把他送来的东西扔出去,顶多是翻两个白眼罢了。

    自从展怀知道霍柔风是女子之后,对采芹的白眼已经不以为然了,采芹做得对,就该这样。

    小驴车掉转车头,正要离开时,赶车的耿锁隔着车帘说道:“九爷,那是以前在霍大人府上的贾亮。”

    展怀一怔,方才想起耿锁口中的霍大人是谁。他撩开车帘一角望过去,顺着耿锁所指的方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踮着脚尖儿,正向霍家大门张望。

    “霍江府上的?你们怎么认识?”展怀问道。

    一旁的耿义接过话茬儿:“霍九爷似是让他去办事了,有一天半条街的人都看到贾亮追着张亭的车子跑,您不是让我们留意霍江府上的事吗?这事儿传得纷纷扬扬,加上贾亮的儿子又惹了事非,霍家的冯老夫人一生气,年根底下把贾亮一家子卖出去了,至于卖到哪儿了,咱们就不知道了,看来也没有卖到远处,贾亮还在京城啊。”

    展怀眉头微蹙,忍不住又向贾亮望去,只见贾亮缩着肩膀,迈着小碎步往霍家后门方向去了。

    展怀使个眼色,耿义悄悄在后面跟上,过不多时,耿义便回来了,对展怀道:“贾亮要求见霍九爷,还说如果霍九爷不愿见他,张亭兄弟也行。后门的门子显然并不知晓霍九爷不在,进去问了,不一会儿便带着张升平出来,张升平是张亭和张轩的伯父,武功极好,眼力也强,小的担心被他发现,便先回来了。”

    展怀是知道张升平的,张升平在霍柔风面前举足轻重,按理,像贾亮这样的丧家之犬,别说张升平,就连张亭也见不到,可现在张升平居然亲自出来,这里面定然有事。

第二六六章 醒来

    展怀出了双井胡同,却不想回去,国公府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他大声说句话,都能有回声,他还记得除夕那晚,霍大娘子只留几个人轮班服侍,其他的丫鬟婆子们在厢房里喝小酒打小牌,小厮们放鞭炮放烟花,红彤彤的鞭炮铺在地上,从外院一直铺到胡同口,婆子们拦不住,小九跑过去用香点燃,那鞭炮声响了足有半个时辰。

    后来他和小九去客房守岁,采芹和刘嬷嬷带着几个人跟过来,名为服侍,其实是监视,怕他对小九有非份之举吧。

    他和小九聊天吃东西,丫鬟婆子们就在外间玩一种叫东西南北的游戏,可若是小九叫一声,便立刻有人跑进来答应。

    想到这里,展怀就想起了以前在福建,他小的时候,家里过年也是如此,展家男丁多,因为逢年过节也就格外热闹,鞭炮一买就是几十筐,父亲高兴了,还会把他举到肩上,让他拿着香引子去点挂在树枝上的鞭炮。

    可是自从四哥去世之后,那些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场面便很难看到了。

    今年父亲遇袭,家里恐怕就更加冷清了。

    展怀叹了口气,对耿锁说道:“先别回去了,到街上转转吧。”

    “五爷,铺子都还没有开市呢。”耿锁说道。

    “我就是逛逛又不买东西,走吧,哪里热闹就去哪里。”展怀说道。

    ......

    霍江醒来的时候,四周昏昏暗暗,他躺在床上,床很硬也很凉,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床头有盏小灯,灯芯很长,上面的一点灯火闪闪烁烁,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霍江坐起身来,这才感觉右肩上撕裂般的疼痛,他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向自己的右肩,只见上面横七竖八绑着几条布带子,布带子上还隐隐地透出红色的血渍。那布带子绑得乱七八糟,一看就不是大夫绑的。

    他受伤了?难怪这么疼。

    霍江动了动自己的右手,手指灵活,他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伤到要害,不影响日后写字作画。

    可是他是怎么受伤的呢?

    霍江只觉自己的头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无奈,他只好重又躺下,这才发现身上盖的是粗布被子,还打着几个补丁。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咦,你醒了。”

    随着这个声音,屋子里也变得明亮起来,霍江在黑暗地方待得久了,一时有些不适应,好在这光亮并不刺眼,他很快就看到一个人走到了床前。

    这人手里拿着一颗珠子,这光亮便是这珠子发出的。

    珠光柔和,却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光茫之中,是一张稚嫩的面孔,被珠光衬托得略显苍白。

    看到这张脸,霍江脑海里如有千军万马,他想起来了。

    今天是大年初三,他独自来到永济寺,想起上次他冻晕过去,惊动了寺里的和尚,他便破天荒地去见了住持方丈,一是向方丈谢过,二来也是许久不见,问候一番。

    他与永济寺的方丈认识了十几年,但他生性疏淡,平时虽然常来永济寺,却鲜少去打扰方丈大师。

    他没有想到,今天在方丈室里,居然遇到了霍九。

    虽然早就知道霍九到了京城,可他从未想过要和霍九见面,谁知道今天居然在永济寺就遇到了。

    看着珠光中的霍九,霍江叹了口气,昏迷之前的事情历历在目,他问道:“这是哪里?那两头野兽呢?”

    霍九把玩着手里的珠子,笑着说道:“这就是圆通大师的木屋啊,你看这屋子有趣吧,我还从未住过木屋呢,我里里外外都看了,就连房梁也看过了,这屋子盖的时候没有用铁钉,是用的木销和木榫把屋子固定住的。”

    这是圆通大师的木屋?

    听霍九的口气,倒像是来此游览的,不但里里外外都看了,甚至还爬到房梁去看,霍九,你有多闲啊。

    不过,随身带着夜明珠当灯用的人,的确大多很有闲。

    “那两头野兽去哪里了?”明知一熊一豹不在屋里,霍江还是忍不住四处看了看。

    霍九哈哈大笑,指着他说道:“你胆子可真小,回头找个画师给你画下来,你东张西望的样子很有趣。”

    有趣?

    霍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但却是再也不敢四处看了,免得真被这个小家伙让人画下来,他的颜面何存。

    想到此处,霍江不由自主又自嘲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把个十来岁小孩子的话当真了。

    “那两头野兽呢?”霍江再次问道,肩膀上的伤处火烧火燎地疼痛,如果他没有猜错,这是拜那头豹子所赐。

    “阿黑和阿花啊,它们在门口睡觉呢。”霍九笑眯眯地说道,然后又用她那白胖胖的小手指指霍江的右肩,“怎么样,九爷的手艺好吧,这是我给你绑的,不用谢,回头把诊金送到双井胡同便好。”

    她绑的?

    霍江哭笑不得,难怪这布带子绑得这么难看,而且绑得很紧,他肩上的疼痛,有一半是因为布带子勒到伤口上造成的。

    就这样,霍九还不忘要诊金,又不是霍家四时堂的堂医,还好意思要诊金。

    “什么阿黑和阿花,圆通大师怎么给两头牲畜取了这样的名字?”霍江无语,这位圆通大师太过古怪,就连给牲畜取名字也与众不同,不过,大俗与大雅也就是一字之差而已,但如果是他,一定会给黑熊取名叫墨染,再给那头花豹取名叫彩衣。

    “当然不是圆通大师取的了,这是九爷我给取的,好听吧,好记吧,而且只要一听这名字,你就能知道阿黑是谁,阿花又是谁,绝对不会把阿黑当成阿花,再把阿花当成阿黑,霍状元,我这名字取得好不好?”霍九像说绕口令一样,阿花阿黑绕得霍江脑袋疼,他只是知道,这两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全都是霍九给取的。

    “胡闹,圆通大师怎会让你胡闹,他老人家呢,我要去拜见他。”霍江边说边起身,低头去找自己的鞋子。

第二六七章 小枫

    鞋子就在床下,一伸脚就能趿到,可是就在霍江的脚碰触到鞋子的一刹那,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不就是取名字吗,哪有那么麻烦,以后我若是有了儿女,男的就叫阿男,女的就叫阿女,什么?难听?这有什么难听的,肯定不会有重名的......算了算了,那就按照算命先生说的,五行缺火就叫阿火,五行缺木就叫阿木,这总行了吧,哈哈哈!”

    声音轻脆悦耳,如同出谷的黄莺,却又如男子一般洒脱豪迈,这声音越来越小,就如那个红色身影一般渐行渐远,霍江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抓住,可却抓了空,他的手静止在半空中,许久,才颓然落下。顶 点 X 23 U S

    霍柔风眨眨大眼睛,走到霍江面前,托起那颗珠子,就像托着一盏灯:“你找什么?我给你照着,九爷这颗珠子好吧,这是我前阵子刚买的,今天总算派上了用场。”

    霍柔风买这颗珠子倒也没花多少钱,但却颇费周折,早前她在杭州时见过一颗,可惜早已被人订下了,得知这珠子是从广东来的,她便给广东分号的大掌柜写了信,让他给寻一颗,那大掌柜倒真的给她寻到了,花了二千两买下,又派了专门的人送到京城,前前后后用了大半年,因此霍柔风对这颗珠子甚是喜爱,自从得了这颗珠子,她带着金豆儿钻到一只大箱笼里,盖上盖子,一人一狗对着发光的珠子张大了嘴巴,身边服侍的人为了找她们忙得不亦乐乎,直到一人一狗都饿了,从箱笼里爬出来时,才知道帐房已经在调拔现银,随时准备给霍九钱交赎命钱。

    没办法,霍九爷十一岁,被绑票三次,除了最后一次她没对姐姐说以外,其他两次可是人尽皆知,因此,只要她不见了,满府上下首先想到的就是九爷又被人绑了。

    现在霍九爷就拿着这颗宝贝珠子,很大方地给霍江照着:“找不到啥了?我给你照照,照得清楚吧。”

    珠光中,霍柔风歪着脑袋,嘴角挂着稚气的笑容,一双大眼睛明亮清透,如同两泓清澈的泉水,霍江忽然自惭形秽起来,那种遥远却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双手掩面,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他无颜以对,二十年前他无颜以对那个人,二十年后他同样无颜以对霍九。

    霍江突如其来的举动把霍柔风吓了一跳,她上前一步,伸长手臂,用珠子照了照,看到霍江依然掩面,她松了口气。

    死人是直挺挺的,四肢也是瘫软下来,哪能弯曲着捂脸啊,霍江还活着。

    这人还是状元呢,也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疯疯颠颠的,而且居然还用手掩着脸,你是害羞吗?

    霍柔风脑海里闪现出中年大叔害羞的样子,她嫌弃地咧咧嘴,不忍再想。

    霍江捂着脸,明亮的珠光从指缝里透进来,那晶莹如明珠的面庞重又浮现在脑海中。

    对不起......

    “霍先生,霍大人,霍老爷,霍大叔!”霍柔风不住地叫他,可千万别说她是跟着这个人一起来这里的,太丢人了。

    “没事,没事,小枫,我吓到你了吧,我没事。”霍江边说边坐起来,右肩的伤口巨痛,他的身躯抖了一下,脸上却依然如故,没有一丝表情。

    霍柔风呆了一下,小风?霍江叫她小风?

    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叫她小风,就连谢思成也是叫她阿风。

    再说,她和霍江初次见面,即使你不叫我霍公子霍九爷,也要叫我霍九或者霍风吧,小风......我们有这么熟吗?

    霍柔风咧咧嘴,自动忽略掉这个称呼.

    “霍先生,您是被阿花的爪子伤到了,好在圆通大师听到动静出来,及时叫住了阿花。”

    霍江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有些后悔,方才冲口而出叫了一声“小枫”,看来霍九并没有起疑。

    他重又趿上鞋子,背脊挺得笔直,这让他右肩的伤口更加痛楚,但是神态从容,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狼狈。

    霍柔风吐吐舌头,她看过霍江的伤口,知道他伤得不轻,圆通大师虽然给他止住血,但是这里缺医少药,也只能保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而已,疼是肯定很疼的。这人倒也硬朗,刚才倒是看走眼了。

    自从听了花三娘讲的那些江湖秩事,霍柔风就有了一个江湖梦,最佩服的就是那些铮铮铁骨的人物,阿花过来的时候,霍江把她挡在身后,已经让她对霍江有所改观,现在看到霍江重伤在身,依旧一派坦然,不由得有了几分钦佩。

    霍江只是文士,并非武人,这就难能可贵了。

    她一抬眼,就看到霍江正在打量着她,若是别的小姑娘,一定会有些不好意思,可霍柔风却也只是歪着脑袋让他打量,然后问道:“霍先生,您在看什么?”

    霍江冷冷地道:“你没有受伤吧?”

    “唔,没有,啊,对了,多谢霍先生为我挡下阿花的爪子。”霍柔风说完,郑重地长揖一礼,她是眼睁睁看到阿花那连皮带肉一爪子的。

    “你既然见过圆通大师了,那么此间事情可了?”霍江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声音冷得如同腊月里的寒潭。

    霍柔风有点迷糊,她问道:“您不去向圆通大师道谢了吗?是他老人家给您止血的。”

    “他不会见我了。”霍江说道。

    霍柔风也不想多问,看来霍江是想走了,她拍拍脑门,这才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她没有向圆通大师提走开光的事!

    若不是霍江提醒,她真的把这事给忘了。

    “现在走不了,外面天还黑着呢,已经是后半夜了,您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去睡了。”霍柔风打个哈欠,明天一早她就去求圆通大师,今天也算是相识一场,开个光也没什么吧。

    霍江这才知道,霍柔风担心他会有事,竟然是一直在守着他。

    “你不睡觉是在照顾我?”霍江不敢置信,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写着娇生惯养四个字的小孩。

    霍柔风又是一个哈欠:“圆通大师说如果你能醒过来,那就没事了,所以我就等着你醒过来啊,这也算做诊金吧,到时你让人送到四时堂。大叔,我要去睡了,明天见。”

第二六八章 尘归尘,土归土

    霍九多有钱,恐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吧,她当然不会在乎那一点点的诊金。

    看着霍柔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霍江木然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笑容,这笑容一闪即逝,就连霍江自己也没有察觉。

    霍九还是小孩心性,她口口声声要诊金,就是好玩吧。

    不知为何,霍江想起了谨姐儿,他记得谨姐儿和霍九只相差几个月,不足一年,按理谨姐儿也是个孩子,可是他却从未在谨姐儿身上感觉到孩子气。谨姐儿做事处处尽善尽美,若是这一次有了偏差,下一次一定会加倍改正。

    而霍九却是一派天然,赤子情怀,她不会去看别人的脸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恣意盎然,无拘无束。

    就像她一样。

    霍江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明亮的眸子,和那双眸子里的鄙夷和蔑视。

    霍江甩甩头,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月光惨淡地照在屋外的松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啼鸣,给这片寂静的山林增添了几许阴森。

    霍江叹了口气,圆通大师在这里一住便是几十年,他若许也可以吧。

    今天霍九问他,十五年前是如何得见圆通大师的,他只说了一半而已。

    他的确是因为被蛇咬了才恰好被圆通大师所救,但是实际上,他是在前面的山崖上跳了下去,却刚好落到一棵古树上,没想到那树上居然有一条蛇。

    霍江苦笑,他活了四十年,还是第一次在树上看到蛇,那一次他以为自己必死,他本就是来求死的,这也适得其所,跳崖而死与被蛇咬死本无分别。

    毒气涌上来,他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像今天一样,他也是晕了过去,待到他醒来时,便已在这座木屋之中。

    那棵大树是在岩壁之上,他不知道圆通大师是怎么救下他的,他也没有机会去问。

    蛇毒被拔清后,他也就痊愈了,虽然四肢无力,但是并不防碍他去向此间主人道谢。

    他是读书人,懂得知恩图报,他虽不想活,但是别人救了他,他理应道谢。

    他走出屋门时,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大青石前,圆通大师正在喂一只小黑熊,那只熊还很小,立起身来只有四五岁小孩高矮,他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救下他的原来是个老和尚。

    他曾经听说过,永济寺有位修行几十年的老僧,他猜测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辈份很高的大师。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圆通大师面前,圆通大师便一把抱起正在玩乐的小熊,走进了另一间木屋。

    霍江怔在那里,但很快便释然,这位老僧是世外高人,难免会有些脾气。

    他看到那块大石,冲上的一面已经被磨得光亮,显然是经常有人坐在上面,他想起老僧和那只小熊方才就在这里,想来是老僧时常在此打坐吧。

    他再次走向木屋,却见木屋的门都已经从里面插上,他叩门良久,里面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尘归尘,土归土,你本是凡夫俗子,回你的尘世去吧。”

    霍江自谓学富五车,却也是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理解尘归尘,土归土,但是和后面的两句话连起来,却又恰如其份。

    霍江转身离开了木屋,双腿盘膝坐在大石之上,他就这样坐着,从清晨到日暮,又从繁星闪烁的夜晚坐到日上三竿。

    终于,他离开了那块大石,也离开了这片山林,他本就是一粒微尘,是要回到那个污浊的天地里去。

    因此,这次他带着霍九来这里,便想着和霍九一起在那块大石前等待圆通大师,他看得仔细,这块大石头比起十五年前又圆滑了,想来圆通大师日日在此打坐。

    可是霍九却任性地跑进了松林,跑向了那几间木屋。

    他立刻想起了那头小熊,如果小熊还在,应该已经是一头大熊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里除了那头已经长大的黑熊,还多了一头凶猛的豹子。

    右肩的伤口又一次疼得他额头冒汗,他叹了口气,一步一步走回床边,又像方才一样,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昨天那个叫慧静的年轻僧人便带着张亭和张轩找过来了。

    昨晚霍柔风一夜没有回去,候在悟字碑外的张亭和张轩便径自闯了进来,他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加之黑灯瞎火看不清道路,他们在后山转悠到半夜,也没有找到霍柔风的身影。

    两人索性重又回到寺里,找到了那个叫慧静的和尚。

    慧静听说这两人要让他连夜去后山,慧静自是不肯应允,于是三人僵持不下,直到五更天,慧静终于答应带着他们兄弟进后山。

    他们来的时候,霍柔风还没有睡醒,慧静远远地站在松林后面,指着晨曦中的三间木屋,对张亭和张轩说道:“圆通大师就在里面,昨天贫僧带着霍小施主来到此间,既然霍小施主一直没有回去,或许是被圆通大师点化,在此落发出家了吧。”

    慧静恼他们二人死缠烂打,故意这样说,想气气这两人。

    张亭和张轩果然急了,霍九爷是什么身份,那是霍家唯一的独苗苗,金疙瘩。

    霍九爷若是落发出家,霍老爷说不定就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他们兄弟算帐了,都是他们没有侍候好九爷,和尚说什么就听什么,让他们守在悟字碑外,他们便真的傻呼呼地在外面等着,只让九爷独自来这里。

    两人也不和慧静多话,像两支离弦的箭一样向着那三间木屋奔去。

    刚刚走到门口,便见其中一间木屋的木吱呀一声开了,一熊一豹走了出来。

    张亭和张轩自幼习武,虽然比不上伯父张升平,但是在他们这个年龄,江湖上能有这样的身手的,两只手十根手指便数完了,可谓少之又少。

    看到这两头野兽,张亭和张轩不慌不怕,几个起落便窜到了房顶上。

    那两头野兽显然对他们并没有多少兴趣,也只是抬头看看,便不再理会,向着那块大青石走去。

第二六七章 山僧

    张亭和张轩站在房顶一看,不情不愿带着他们来的慧静和尚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两人骂句孬种,正想着要不要现在就跳下去,就见一侧的另一间木屋忽然打开了窗子,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头顶,显然不会是圆通大师,但也不是九爷,两人便想起了霍江,一定是他。www.uu234.net

    霍江没事,那么九爷应该也没有事吧,张亭和张轩急了一夜,现在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霍江显然是看到了那两头野兽,因为他瞬间又关上了窗子。

    张亭和张轩又骂一声孬种,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这京城里的男人怎么了,胆子都这么小?

    正在这时,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这一次走出来一个光头,两人连忙屏住呼吸,他们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自是知道规矩,这位圆通大师还是住持方丈的师叔祖,九爷也要相求的人,怎是他们能招惹的。

    老和尚已经很老了,干干瘦瘦,那件千缝百纳的僧袍穿在他身上轻轻飘飘的,他的整个人似是随时都能被山风吹走。

    张亭和张轩怔怔地看着这个老和尚,张轩甚至还捂住了嘴巴和鼻子,生怕呼一口气就把老和尚吹到天上去。

    一熊一豹听到动静,居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慢慢走来的老和尚,就像是小狗在等待着自己的主人。

    张亭和张轩猜测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却走得很轻松,腿脚灵便,并不像是这个年纪应有的。

    老和尚悠悠闲闲地走到一熊一豹面前,摸摸它们的头,也走向那块大青石。

    接着,他便在大青石上盘膝坐了下来,双手合什,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辞,张亭和张轩知道,这是早课,寺里的和尚有早课,这位隐居山中的老和尚也有早课,只是他的早课是在石头上,而非大殿中。

    木屋与大石头有一段距离,中间还有四季常青的松柏,但是木屋的地势颇高,他们又是站在房顶,居高临下,视野十分开阔。

    他们看到那一熊一豹便在青石旁蹲坐下来,齐齐望向老和尚,似在聆听,又似在膜拜,温顺得犹如家猫。

    张亭和张轩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两人跟着霍九爷和叔父张升平从杭州到无锡,又从无锡到杭州,再从杭州来到京城,他们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可是还从未见过野兽听经的。

    两人惊讶得望了身在何处,甚至没有留意又有一道木门打开,他们的九爷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

    当他们看到霍柔风时,霍柔风已经跑到黑熊和豹子身后,然而接下来的那一幕差点让兄弟二人吓晕过去。

    他们看到霍柔风先是摸摸黑熊的脑袋,接着居然抱着豹子的大脑袋,把自己的头凑了上去。

    因为是背对着,张亭和张轩看不清霍柔风究竟在做什么,但是他们是跟在霍柔风身边的,看到这个背影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这和九爷平时亲金豆儿时是一模一样的。

    九爷最喜欢亲金豆儿的鼻头!

    兄弟二人互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惧。

    他们的九爷,把那头豹子当成了狗,正在亲豹子的鼻子!

    两人哪还有再看下去的心思,慌慌忙忙从房顶上跳下来,向着霍柔风所在的方向跑去,两人不约而同弯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一旦这两头野兽要伤害九爷,他们拼了性命也要护主。

    他们不但是霍柔风的小厮,也是霍柔风贴身的保镖,兄弟二人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上去和其他大户人家少爷们身边的小厮没有区别,但是这两人从小跟着叔父张升平长在霍家,都有一身武功,无论去哪里,他们随身都暗藏着匕首。

    这两柄匕首是张升平给他们私下里找人打制的,匕首上有机括,轻轻一按便能弹出来,甚是锋利。自从得了之后,两人还没有用过。

    地上远没有屋顶上视野开阔,他们直到跑到距离霍柔风五丈开外,才透过松柏的枝干看清楚九爷正在做什么。

    霍柔风和那一熊一豹并排坐着,就连姿势也是一样的,全都看向坐在大石头上的圆通大师,就像是正在听夫子讲课的小小蒙童。

    张亭和张轩略略安心,两人不敢再跑,蹑手蹑脚向霍柔风靠近,又在三丈的地方停了下来,既怕打扰到圆通大师念经,更怕惊到那一熊一豹,兽|性大发伤到九爷。

    两人就这样站着,从天刚蒙蒙亮,一直站到太阳出来,今天是正月初四,并不比寒冬腊月里暖和,尤其是在山里,山风阵阵,透着刺骨的寒意。

    老和尚衣著单薄,丝毫没有瑟缩,霍柔风身上是一件狐皮里子的斗篷,却也忍不住戴上了风帽。

    张亭和张轩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两人全神贯注倒并没有感觉到冷,但是看到九爷又一次裹了裹斗篷,两人又不约而同互视一眼,这一次,他们又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来自采芹姑娘的恐惧。

    若是九爷冻得感冒了,他们挨罚是小事,被采芹姑娘骂死是大事。

    采芹姑娘能连骂他们一个月,就是每次看到他们都会旧事重提,然后就是一顿臭骂,直到把他们骂得抱头鼠窜为止。

    唉,采芹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啊!

    又过了约末两刻钟,圆通大师终于起身,从青石上下来,这时兄弟二人才看清圆通大师的脸,刚才看到背影时还以为会是一个干干瘪瘪如是风干枣子的老人,却没有想到,这位圆通大师生得面如满月,这么大的岁数,那张脸竟像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没想到这么瘦小的人,居然生了张这么大的脸。

    不对,不只是大脸,还有为什么这样年轻?

    张亭和张轩是见过永济寺住持方丈的,这位圆通大师是住持方丈的师叔祖,可是看上去足足比住持方丈年轻了二十岁啊。

    两个张着嘴,竟是忘记藏身,整个身子都暴露在圆通大师的视线之中。

第二七零章 莫问

    这一惊非同小可,张亭和张轩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去:“大师恕罪,我们兄弟是九爷身边服侍的,见九爷一夜未归,这才寻了过来,并非有意讨扰大师。顶 点 X 23 U S”

    圆通大师的目光也只是在二人脸上扫了一下,便看下正回头张望的霍柔风:“无妨。”

    这话并非是对张亭和张轩说的,而是说给霍柔风。

    霍柔风闻言嘻嘻一笑,对圆通大师道:“多谢大师大人有大量,我还有个不情之情。”

    说完,她没有任何停顿,也不管圆通大师是否答应,便从怀里掏出那枚平安牌:“大师,您给这枚平安牌开光吧,我有位朋友是武将,他快要上战场了,有您开光的平安牌,一定能保佑他大获全胜,平安归来。”

    圆通大师一双原本和蔼的眸子忽然变得犀利起来,他注视着霍柔风,似是洞察一切。

    “你回来了,还想拿回以前所有吗?”

    短短十几个字,却如重锤一般敲击在霍柔风的胸口上,她不由自主用手捂住胸口,这一刻,她感到痛,很痛,这种痛似曾有过,却又似很遥远。

    她记起来了,这是前世她被灌下金块时的感觉,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

    霍柔风身子猛的一震,晃了晃,她的眼前一片血色,喉咙里也都是血腥的味道,就连四周的空气之中也是这种味道,就像那天在书院前街,她站在那出了人命的铺子门口,也是这种味道。

    她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喉咙,她要把吞进去的金块抠出来,她还没有长大呢,她不想死,她还要生下十个女儿,每个女儿一匹小红马,春日里,草长莺飞,她就带着女儿们去蹴鞠,她蹴鞠很好,全京城的闺秀都不是她的对手,她要教给女儿们。

    痛,太痛了,眼前为何什么也看不到了,这么多的血,到处都是血,母亲呢,高家兄弟呢,对了,她刚才似乎从门缝里看到崔公公跪了下去,还有金吾卫,守护皇宫的金吾卫叛乱了,他们背叛了天子,他们追随了御夫。

    好痛,痛啊!

    霍柔风像一条离岸的小鱼,大口地喘息着,可是也只是刚刚喘了几下,她便重又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咽喉,抠出来就好了,有一次她不小心吞进去一小块骨头,母亲亲手把她倒提起来,又甩又抠,那块骨头便出来了。

    对啊,能出来的,金块也能出来,可是抠着抠着,她的手便没有了力气,接着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下,她倒在地上,眼前的血色终于褪去,她看到一双脚,一双男人的脚,那双脚一步步向她走近,那是父亲的脚吗?不是,父亲身为御夫,又怎会穿着一双布鞋。

    那双脚走到她的面前,她大睁着双眼,她想抬起头来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可是她的身子越来越僵硬,她动弹不得,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的双膝落下,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公主,臣来晚了,公主!”

    男人的声音很熟悉,可是她的大脑有些混沌,她想不起从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她能听到。

    这是来救她的人吧,她得救了,太好了,母亲呢,是不是也能救下母亲?身上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不疼了,她终于不疼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缓慢,那男人裹在粗布裤子下的膝盖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从天而降,霍柔风猛的惊醒,她的眼前是圆通大师那张只是略显苍桑却没有几条皱纹的大脸,阿黑和阿花就在身边,她也和方才一样,跪坐在大青石旁,不远处,张亭和张轩跪在松树下面,两人一脸虔诚地看着圆通大师。

    而她手中,还拿着那枚要送给展怀的平安牌。

    刚才的一切宛如梦境,却又真实得令她毛骨悚然。

    她那身为御夫的生父沈慧冲呢,为何没有看到他,还有,那个男人是谁,那个穿着粗布裤子和布鞋的男人,穿着这样的衣裳出现在皇宫里?

    这一世,她能记起的便是她被那几个粗壮宫人按住,塞了金块到嘴里,然后她便眼前一片血色,再然后她便不记得了。

    血色,对了,这两次,一次是在贡院前街,一次就是方才,她都似是看到了血色,还有就是满世界的血腥气。

    霍柔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圆通大师,许久,才喃喃地问道:“为什么?”

    圆通大师微笑,如果不是他的身子瘦小枯干,他笑起来的样子倒有几分像弥勒佛。

    “你有何感悟?”他问道。

    霍柔风摇摇头:“很痛,很苦,眼前似是有很多血,别的都不知。”

    “不知?那可否想活?”圆通大师又问。

    霍柔风点点头:“想活,我想长大,大师,我想长大,以前是,现在也是,求求您,代我向佛菩萨说说,让我长大好不好?”

    圆通大师还是那个笑容,他继续说道:“只是长大?”

    霍柔风不假思索便道:“还请保佑我的母亲、我今世的父亲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保佑我今世的姐姐长命百岁,无灾无痛,能够寻到如意郎君,我的姐夫一定要长得好看,如果是不好看的,那就别让佛菩萨保佑了,换一个再说,保佑高夫人的子孙人丁兴旺,尤其是展怀,保佑他大获全胜,再保佑罗大夫能妙手回春,保佑黄大头能少花冤枉钱,保佑芦瑜大方一点,长大以后别像他祖父一样是只铁公鸡,保佑谢大哥别让太平会做坏事,保佑毕先生能写出更多故事,保佑黑豆儿能找只不嫌弃它的母狗当老婆,保佑金豆儿长胖一点儿,它太瘦了,保佑采芹能快点嫁出去,保佑采莲能把苏家娘子的医术学会,最好是能到四时堂坐诊,成为京城里的女大夫,再保佑苏家大姑娘的傻病不要再犯,还有花三娘,唉,谁知道花三娘又去哪里了,大师啊,您跟佛菩萨离得近,麻烦和他老人家说说,让花三娘早点回来,她一个人在京城里,做的又是危险的事,我担心她会出事,还有,再保佑......”

第二七一章 无畏轮回苦

    这一大堆心愿说出来,霍柔风那略带江浙口音的官话一口气说下来,没有半刻停顿,这些不用现想,这都是她平素里想过十遍八遍的事情。www.uu234.net

    她说完了,便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圆通大师,一双大眼睛眼巴巴的,像极了等着大人给压岁钱的小孩子。

    而实际上,她也的确还是个小孩子。

    别以为有钱的小孩就不希罕压岁钱,事实上霍柔风能从别人手里得到钱的机会很少,她要用银子,自是会有身边的人到帐房去取,而她从小到大,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从长辈和姐姐手里拿到压岁钱,因此,她很珍惜,每次收到的金子,她全都让采芹收好了,存了一罐子了。

    现在,她看着圆通大师的神情,就像在等着姐姐给她金子,多给几个吧,求求了。

    圆通大师深深地看着她,道:“老衲若讲佛偈,汝可能听否?”

    霍柔风摇头:“否,听不懂。”

    圆通大师笑了,他的大脸笑起来很像弥勒佛,只是少了那个大肚子,他道:“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汝有诸愿,那便有妄心,然汝不懂,那便去吧。”

    霍柔风这次听懂一半,这是说她既然有很多心愿,那么便是有了渴求和妄想,然而和尚说的她又不懂,老和尚就不想对她说了,让她走,反正也不指望她能成佛了。

    她又摇头:“大师,您还没给我开光呢,开了光我就走。”

    山林空旷,霍柔风娇嫩的声音响起,刚刚小跑着过来,此时躲在一棵古松后的霍江听得头冒虚汗,他只听到这几句话。

    霍九不是说她跟着什么张先生读过书吗?圆通大师要送她偈语,她却听不懂,大师让她走,她却还要开光。

    想当年,他死里逃生,圆通大师却连一面都不肯赐见,只是一句尘归尘,土归土而已,是了,圆通大师还说他是凡夫俗子,那么此时圆通大师却对霍九说了这么多的话,显然是看重霍九,可惜这个孩子啊,不学无术。

    他的心不由自主揪了起来,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圆通大师,小儿无状,莫要介意为好。

    “汝自杀戮中来,又要到杀戮中去?”圆通大师说道。

    霍江不解,不知圆通大师此话怎讲。

    好在这句话霍柔风倒是听懂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天下乱象早生,早晚都要有杀戮,早一日去,黎民百姓便能早日安居乐业,再说,大师您忘了吗,我不是说了,这是给朋友求的,不是我自己戴。”

    霍柔风忍不住把原应腹诽的话说了出来,这位大师岁数大了,记性不好。

    圆通大师摇头:“前世因,今世果,这是汝之因果,而非他人。”

    霍柔风一怔,这是她的因果?她的因果,而不是展怀的?不,展怀也有因果,皇帝派人想要除去展家是因,展家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果。而她的因果呢,她的前世便是因,今世便是果。

    霍柔风怔怔出神,直到圆通大师带着阿花和阿黑起身要离开,霍柔风才缓过神来:“大师您别走啊,咱们也算相识一场,您总要有所表示吧,就给我开个光吧,您别太小气,出家人太小气可不好,佛祖割肉喂鹰,您给凡人开光都不肯,佛祖会生气的。”

    霍江听到这一番话,险些昏过去,他连忙走过来,嘴里不住地说道:“佛祖恕罪,大师恕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圆通大师却似没有看到他,转身对霍柔风说道:“老衲从未予人开光,你求老衲不如去求寺内诸僧。”

    霍柔风索性追了过来,一把拽住圆通大师补丁叠补丁的袍袖:“大师,您从未给人开过光,那一定是不会了,没关系的,我先去请教一下住持大师,然后再回来告诉您。”

    说完,她冲着刚刚站起来的张亭和张轩喊道:“你们跑得快,快去告诉住持方丈,就说我马上就到。”

    张亭和张轩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一身佛号:“阿弥陀佛,回来!”

    两人立刻停下脚步,齐齐回过头来,就见圆通大师对霍柔风道:“将此物留下,下月此日再来取回。”

    霍柔风闻言大喜,抓住圆通大师衣袖的爪子却没有松开:“大师,我听人说开光只要半日便好,您为何要一个月啊,对了,您不会,要现学。”

    霍江眼前一黑,又一次几乎昏过去,却听圆通大师道:“既有半日开光,又来寻老衲做甚?”

    霍柔风眨眨大眼睛,明白了,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不知多少岁数的老和尚当然和别的和尚不一样了。

    她终于松开了圆通大师的衣袖,双手把那枚竹牌捧到圆通大师面前:“大师,求求您了,不要偷工减料啊。”

    圆通大师拈起那枚竹牌,然后对霍柔风道:“汝可去否?”

    “可去可去,我这就去了,一个月后我再来看您。”说完,霍柔风摸摸阿黑,又亲亲阿花,这才带着张亭和张轩走上来时的山路。

    他们走过一片山坡,霍柔风这才想起霍江来,霍江怎么没有跟着她一起走,对了,霍江还要向圆通大师道谢呢,可是阿花和阿黑都在,他敢吗?

    虽说霍江这个人忘因负义,假装不认识霍老爷,可毕竟为她挡下阿花一爪子,霍柔风决定还是要回去看看。

    于是主仆三人又往回去,走出不远,就看到霍江步履艰难地走过去,她叫一声:“霍先生!”

    霍江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是他们,因为伤痛而弯下去的背脊立刻挺得笔直,身姿如松地走了过来。

    霍柔风在心里暗道,怎么有这么死要面子的人啊,你受伤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她对张轩道:“你力气大,背上他。”

    霍九爷的命令对于张轩就是圣旨,霍江死活不让,可他一介书生又受了伤,哪里是张轩的对手,不由分话,他就被张轩背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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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朝介绍:
归去来兮,已是百年身,母亲和她用鲜血染成的历史,都已不复存在。霍九:小爷我雌雄莫辨,可却腰缠万贯,翻云覆雨我来,冲锋陷阵你去。嗨,那少年,我说的就是你了!归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归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归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