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不敢(7)
吴端四下看看,发现这里是通往超市正门的必经之路,便掏出警官证,大声喊道:“让一让!大家让一让!前面有伤员,救护车马上来了!不要挡路!”
一听人命关天,纵然围观群众里还是有些素质低下的不肯让开,大部分却已经自觉退到了步行街两旁。
附近十字路口的两名交警看到人群聚集,紧张地赶来维持秩序,吴端说明了情况,交警开始着手驱赶不愿让路的人。
吴端大声道:“大家不要听信谣言!此人刚刚故意伤害,致使一名女性头部受伤,现在伤势还不清楚,我是市局刑警,正好路过,抓他回去问清楚,警方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人们交头接耳,将信将疑,有些没耐心看到结局的人已经离开。
好在,救护车很快来了。
救护车一来,直接验证了“前方有伤者”的说法,间接验证了“被抓的是伤人凶手”的说法。
根据以往经验,吴端都能想到这条热点新闻的发展趋势:
第一步,警察打人,群情激愤;
第二步,热心网友放出完整视频资料,所谓的“实锤”,还原大致真相;
第三步,官方表态,我们一定会遵从……严守……杜绝……捍卫……;
第四步,某明星出轨|吸毒|嫖娼,众人一哄而散,跑去围观新的热点。
不过这些吴端都没心思去管,此刻的他正在审讯室里火冒三丈。
“人家不让你回去工作,你就杀人?”吴端问道。
“不是杀人!是同归于尽!”男人大喊:“他们不让我活!我要拉个垫背的!”
“同归于尽?呵,”吴端道:“同归于尽你跑什么?那女的都被你开瓢了,你怎么不同归于尽一头撞死?!”
男人被他噎住了话头,气焰小了些,斗鸡一般梗起来的脖子终于缩到了正常形态。
“谁让他们先冤枉我!”男人道。
“什么冤枉?说清楚!”
“我没去过女更衣室!更没想偷看她习欢欢!超市里那么多小姑娘我不看,看她一个老女人?我疯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样子,呸!”
“那当天究竟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只知道,我一走,那天晚上抓我的小保安,叫张天河的,他那个无业游民的爹第二天就来顶了我的活儿!
别看打扫卫生说出去不好听,那可是个美差啊,天天在超市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冬暖夏凉,还给交三险一金,活儿也一点都不累,每天开一开清扫车就行了……我这个岁数的人,不知道多少都在羡慕这工作……”
男人没有明说,但暗示得已经相当明显:
有个叫张天河的保安,为了让自己的父亲谋到这么个差事,而故意坑了他,让他丢了工作。
吴端又问道:“那你就打人报复?”
“打她是轻的!”男人气鼓鼓道:“我找人事部那么多次,最开始就是想把事儿说清楚,即便不回来工作,他们也不能随便坏我的名声!没偷看就是没偷看,可那女的什么态度啊,妈的狗眼看人低,老子应该操刀砍死她!死三八……”
咒骂声不断,看起来男人真的积怨已久。
等他骂不出什么花样了,吴端便问道:“那习欢欢呢?你岂不是更想杀她?”
“不关她的事儿,”男人想了想,“她可能也被骗了吧……那天晚上,我打扫完最后的卫生,去上了个厕所。
厕所就在更衣室边上,我从更衣室门口走过的时候,保安就大喊大叫,说我偷看……
更衣室里的习欢欢哪儿知道状况,她一听保安那么喊,就以为我偷看呗,这事儿本来就说不清……倒霉倒霉!我还被她弟打了一顿呢,找谁说理去?”
“那天之后你就被开除了?”
“呵呵,那些文绉绉的人说是劝退。
我也没个一技之长,只能去工地干体力活,可是这把年纪,哪儿还干得动,就是我愿意拼了这把老骨头,人家还不要我呢。
哎,房租都交不起,不瞒你说,我在桥洞底下住了一个礼拜了……这么冷的天,真过不下去了,不然……好死不如赖活着对吧?谁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吴端打断他,问道:“你……有儿女吗?”
男人一愣,低下了头,气焰彻底被浇灭。
“有什么隐情,你说出来,我们才能想法帮你。”
吴端耐心地等待男人开口。
“能给根烟吗?”男人没抬头,说话却带上了鼻音。
吴端给他点了根烟。
他抽得很慢,似乎很久没抽过烟了,舍不得一口气抽完。
烟抽了一半,男人终于又开口了,“儿女进城扎根,不容易,我不能拖他们后腿。
不是他们不养我……我自己不愿意去,真的,要是因为我让女婿或者儿媳妇不自在,回头再闹矛盾,那多不好。”
吴端明白了。
“不接你回家,至少每月得给你赡养费,你都住桥洞了,孤寡老人也不至于啊,太不像话了!回头我来联系他们!”
不给男人反驳的机会,吴端继续问道:“这么说,你不怪习欢欢?”
“唉!怎么说……也有点怨她吧,超市那些势利眼——那些说我是变态、偷窥狂的,我都恨。好好的,谁愿意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据说你曾扬言要杀死习欢欢?”
“哈,我说过的话多了,我还说要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剩呢,我还说要一把火烧了那个闹心的超市……我这么说吧,干过的事,我全认,人事部那女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死两干净,我给她偿命。
可我没干过的事儿,你们也别想往我头上扣,什么习欢欢,她又怎么了?我都多久没见过她了……”
“你在哪个桥底下住?有人能给你证明吗?”
“就西虹大桥,那儿背风,证明……那儿有个老要饭的,大伙都叫他柱爷柱爷的,他认识我,你们可以去问。”
第八章 他不敢(8)
“所以,你真要去那个什么桥洞底下找线索?”闫思弦坐在吴端的办公桌后,一边在电脑上浏览资料,一边问道。
刚从审讯室回来的吴端看到他如此不拿自个儿当外人,没好气道:“去后勤那儿搬一套桌椅,别用我的!”
“打个赌怎么样?这案子要是我破了,你去给我搬桌子,要是你破了……嗯……算了,不可能。”
吴端:熊孩子这种生物已经不分年龄性别种族了吗?
吴端转身就往门外走。
闫思弦:“你干嘛去?”
“桥洞底下,破案。”
“哎别生气啊,”闫思弦却又叫住了他,“你就不想听听我的调查结果?或许对你有帮助。”
本着“关心新同事工作进展”的态度,吴端停下了脚步。
“说吧。”
“我去了习敬国工作的造纸厂,造纸厂在郊区,工作条件相当恶劣,我去的时候正赶上中午饭时间,工厂里的伙食就是水煮白菜加馒头,一点儿油星儿都没有——但这不是重点。
习敬国请假回家了,说是因为案发当晚和习乐乐喝酒,把胃喝坏了,回家养病去,我去习家村找过,他不在家——哦,这也不是重点。”
吴端往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坐,居高临下看着闫思弦,“你究竟有没有重点?”
“有有有,来了来了,重点是:那家造纸厂附近,几乎一墙之隔,就是一家养鸡场。”
吴端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
闫思弦被他莫名其妙的表情逗乐了,继续道:“还有,养鸡场里有三条狗,负责看门护院。”
吴端:“……”
“哎你别走,我没开玩笑,刚刚说的真的是很重要的信息,只不过是拼图上的碎块,还没有拼出样子来,听不懂很正常,给我点耐心,听完,我保证你就不想去那什么桥洞了。”
吴端在办公室的沙发坐下,“洗耳恭听。”
“我认为,询问嫌疑人,不仅要听他说了什么,还要听他没说什么。比如习乐乐,他就对当年偷羊的事闭口不谈。”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不想说也情有可原。”吴端道。
“当然,他不愿跟别人说,情有可原,可我们不同,我们是负责习欢欢案的警察,他对我们应该知无不言,无论是做为受害者家属,出于协助警方尽快破案的目的,还是做为嫌疑人,出于洗脱自己嫌疑的目的。
可是,我们两次提到偷羊案,他两次都是一笔带过,不愿细说,我就更对偷羊案有兴趣了。
可惜这案子双方协商赔偿解决,加上村派出所办公流程不规范,没留下详细记录,我只好去习家庄,找当年被偷了羊的人家打听。
我打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当年,这家人也养了狗。
养狗本来不稀奇,农村嘛。
可是,习乐乐偷羊的时候怕狗叫,先把狗毒死了——反正主人第二天一大早先是看见狗死在院门口,去羊圈一看,发现丢了五头羊。
这家主人倒是个有心的,怕狗是被毒死的,乱扔得话万一被生活潦倒的村民捡了狗尸回去吃,容易出事儿。
所以主人悄悄把死狗埋在自家地头的一片树林,主人带我找到了那块地方,被我挖出来几块骨头和一些狗毛——这中间还真有点曲折,我就不细说了。”
闫思弦扬了扬手,吴端看到他左手手掌上贴了一张创可贴,大概这位少爷从未干过农活,头一次接触锄头铁锹,把自己给弄伤了。
想到他笨手笨脚挖土的样子,吴端不禁觉得好笑。
“我把挖到的东西带回来,请貂芳做了毒理检验,检验结果是:狗死于毒鼠强中毒。”
吴端有点茅塞顿开的意思。
闫思弦继续道:“现在,我能告诉你一个结论和一个推论。
结论:凶手肯定不是你抓来的人。
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他在超市门口拿砖头砸伤了一个女人,在我看来,这种浮于表面的犯罪甚至都不在我们‘刑侦’的范畴内。
这样一个人,前一天晚上用缜密的手法毒杀了母女二人,你觉得可能吗?除非他人格分裂。”
吴端点头,“好吧,我得承认,有道理,那……‘一个推论’又是什么?”
见吴端主动询问,闫思弦满意地笑了笑,“推论:习欢欢母女的死,是意外,没有谁故意想杀她们。”
“怎么说?”
“习乐乐跟习敬国是发小,习敬国当然知道习乐乐曾经偷过羊,更知道即便东窗事发,不过赔钱了事,受此影响,在习敬国心里,偷鸡摸狗还算犯法吗?
旁边就是养鸡场,你说,伙食奇差的习敬国动没动过偷几只鸡打打牙祭的心思?
一旦动了这个心思,他该找谁商量?当然是有经验的习乐乐。
习乐乐为人豪爽仗义,当然是和盘托出,包括拿毒鼠强毒狗的事儿——因为养鸡场里也有狗,还是三条——甚至,能买到毒鼠强的习乐乐还主动揽下了制作给狗吃的毒肉的活儿……”
吴端打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习乐乐弄了一块放有毒鼠强的肉,本来是想毒养鸡场的狗,却不知怎么被习欢欢母女吃了。
可是……偷羊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习乐乐最近老老实实地种地,看起来真的是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那要看是改邪归正重要,还是兄弟仗义重要了。况且,偷鸡本身也是件愉快的事。”
“无伤大雅的顺手牵羊能够让人愉快,不是占了便宜的愉快,而是做了一件新鲜事的愉快——你是这个意思?”吴端道。
“对。”
沉默片刻。见吴端不表态,闫思弦便道:“怎么样?是不是拜服在我的智慧之下了?”
吴端耸耸肩,“故事讲得不错,你打算怎么找证据?”
闫思弦从桌上的一堆现场照片里挑出来一张,照片上所拍的,正是死者家厨房里的菜篮子。
菜篮子里有一棵大白菜,几个土豆,两根相对比较干净的胡萝卜,以及一袋沾着很多泥土的胡萝卜。
“我已经想好了,就从胡萝卜开始。”
第九章 他不敢(9)
“胡萝卜?”
好不容易有了点思绪的吴端,再次坠入云里雾里。
“菜篮子里有两种胡萝卜,你看这单独的两根,和其它的菜一样,很干净,显然是在超市买的,可是这一袋胡萝卜,上面全是泥巴,更像是农贸市场的东西……”闫思弦将手机递给吴端,手机上已经打开的地图软件显示:“可死者习欢欢家附近可没有农贸市场,连菜市场都没有。”
“所以呢?”
“所以,习乐乐进城看望姐姐,究竟是空着手来的,还是带了东西?一个农民,没什么钱,带点新鲜的冬菜再合适不过了。”
“就算他带了胡萝卜,那又……”吴端反应过来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要隐瞒?因为……和胡萝卜一起带来的,还有那块有毒的肉!”
闫思弦打了个指向,“恭喜你,智商终于上线了,你这智商上线速度被全国99%用户打败啊……”
吴端不理他的挖苦,继续道:“这么看来,习欢欢根本没提当年被骚扰的事儿,是习乐乐故意那么说,想把咱们带跑偏。
今天那男人在超市门口砸伤人,不过是个巧合,正好让我碰上了,跟习欢欢母女被害案没什么关联。”
闫思弦看了一眼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下班了。”
他起身,绅士地对吴端和李八月躬了躬身,“很荣幸与两位共事,明天见。”
李八月整理了一下手头的案宗,“没什么事儿得话,我也下班了。”
两人刚走,貂芳来了。
“诶?他们人呢?”
他们,自然是指李八月和闫思弦。主要指闫思弦——貂芳从不掩饰看帅哥的爱好。
“下班了。”吴端有意逗她,“只有哥这张脸了,给你看5分钟,逾期收费。”
貂芳翻了个大白眼,失望到有点气急败坏,“下班?毒杀案破了吗他俩就敢下班?八月也就算了,要当爹了,能理解,怎么新来的也没继承你加班狂的作风?啧啧啧……小吴同志,御下无方啊。”
吴端的心拔凉啊。以前貂芳总说工作期间两大爱好,第一解剖尸体,第二看小吴同志的娃娃脸,赏心悦目啊。现在可好,吴端明显感觉到,闫思弦来了以后,自己这是要失宠啊。
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呦,傲娇个什么劲儿,我点外卖,用不用给你带一份?”貂芳道。
吴端问道:“你手头还有工作?”
“没了。”
“那怎么不回家?”
“回家一个人吃饭有啥意思?还是对着尸体吃更下饭,要不要一起?”
“不敢不敢,无福消受。”吴端笑着上前几步,“要不出去吃吧,我请你。”
貂芳抱臂,审视地看着吴端,“无事献殷勤,你想干嘛?”
“既然你手头暂时没事,陪我去跟嫌疑人聊聊吧。”
“不去,活人有什么意思。”貂芳转身就走。
吴端还想再劝几句,手机响了。
号码有点熟悉……哦,是闫思弦——他还没来得及存闫思弦的号码。
“喂?”
“吴队,那个……”
吴端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货叫自己“吴队”?
“我遇到点状况,可能……你能不能来帮个忙?”
“你在哪儿?”
“春阳路,距离嵩山路立交桥大概三百米吧。”
“怎么了?”
“额……你来了就知道了。”接着,闫思弦报出了一串车牌号。
听出对方语气的紧张,吴端不敢拖延,一边穿外套,一边往地下停车场狂奔。
占据他车位的越野车已经开走了,二十分钟后,吴端再次看到了那辆方头大耳的车——闫思弦就坐在车里,降下窗户,喊了吴端一声,又飞速将窗户升了起来。
吴端上前,看清了状况。
他忍着笑,拉开闫思弦副驾驶的车门,上车。
“咳咳,我有必要给你介绍一下现在的情况,”他指着躺在闫思弦车前方一米处的人道:“你正在体验隔空撞人——简称碰瓷。”
闫思弦也咳了一下,看样子也在忍笑,“你以为我连这个都不知道?”
吴端挑挑眉,“那你干嘛叫我来?搞不定?”
“我无聊。”
吴端:“……”
闫思弦:“你该庆幸,我在直接轧过去和叫你来把人拖走之间选了后者。”
吴端:行,你行,爹记住你了,闫·狂霸酷炫·思弦。
“你就不能自己去拖人?我记得你学过跆拳道,不至于怕他吧?”
“我怕忍不住把这人渣打死。”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喜欢装X?”吴端摇头叹气,“行吧,帮你,但有两个条件。”
“我让你帮一个忙,你提两个条件?好意思吗?”
“特别好意思。”
闫思弦:吴·臭不要脸·端是吧?你赢了。
“说吧,什么条件。”
“第一,以后不准占我车位。”
“哦——”闫思弦恍然,“那是你的车位。”
“嗯。”
“车位怎么申请?”
吴端:“说来话长。”
闫思弦:“那就……直接帮我也申请一个吧。”
吴端:心好累,不想跟他说话。
“不是申请的事儿。局里的警用车有限,通常出任务我都是直接开自个儿的车,给我一个专门的车位,一方面是种人性化补偿,另一方面——你没留意那个位置吗?——地下停车场最外围,不会被其他车挡住,这样方便出紧急任务。”
“原来如此,”闫思弦毫不犹豫道:“我可以跟你一样……呃……私物公用,所以,能帮我申请吗?”
吴端摸了摸屁股低下柔软的真皮座椅,看了看车里几乎能让人躺下的宽敞空间,还闻了闻不知哪儿散发出来的一闻就很高级的香味,“你这私物……太拉风了点,我怕引起负面新闻啊。”
闫思弦的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一下,“好吧,不占你车位了,说说第二个条件吧。”
“我想再跟习乐乐聊聊,尽快破案,也算是给死者一个安慰。”
“你想让我一起?”
“嗯,你……某些方面的确比我厉害……得多。”天知道吴端多不想说这句话。
“哦——行,我跟你一块去,”闫思弦挑起嘴角一笑,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人,“吴队长受累处理一下?我打个电话。”
吴端也没怎么处理,只是伸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又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哥们,这是警车。”
“演员”显然已经是根老油条,不仅专挑高档车碰瓷,还连最基本的抱腿捂胸装受伤都懒得来了,只往地上一躺,完全就是贤者状态。差评!
直到吴端说话,那人终于恶狠狠剜了吴端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拍拍土,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十章 他不敢(10)
两人先找地方随便吃了顿饭——吴端本以为闫思弦会祭出“事儿逼”本体,挑三拣四,没想到在路边一家简易馄饨摊儿,他倒吃得稀松平常津津有味,值得表扬。
冬日里天黑得早,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习欢欢家小区时,天色已黯了下来。
警方有“案发后一周保持现场原状”的权利。此刻,汪成阳被片区民警安置在一处与警方有合作关系的宾馆,习乐乐跟他住同一个标间,一来做为嫌疑人可以随时接受询问调查,二来让两人相互有个照应,别做傻事。
吴端已拿到了死者家的钥匙,上楼,他扯了封条,开门进屋。
进了屋,闫思弦直接去翻厨房垃圾桶。
“这个塑料袋,你看看……像不像装肉的?”
那是一个红色塑料袋,吴端接过,将它放在鼻下闻了闻,“就是它。”
“警犬啊你。”闫思弦道。
“没吃过猪肉,还能没闻过猪肉味儿?”
闫思弦不理他的贫嘴,继续道:“趁着大家刚下班吃完饭,可以走访一波邻居了,说不定有人清楚案发当天习乐乐来拜访时的情况。”
吴端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7:06。
“再等会儿,7点半开始吧。”
“为什么?”
“根据以往经验,家庭妇女,尤其是退休妇女,简直就是居民区里的人肉摄像头,想要打听消息,她们是首选。
不过,你也说了,这个时间大部分家庭刚吃过晚饭,妇女们很可能正在洗碗,不方便说话,所以再等等,等她们洗完碗有了闲暇,能跟咱们聊上几句,再去敲门走访。”
闫思弦挑起嘴角一笑,“你的本土经验也很厉害。”
“那是!”吴端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你要知道,世界第五大特工组织——朝阳群众,可是以退休大妈大爷为主力的,咱们要融入群众中间,充分利用群众的力量。”
趁着等待,两人再次来到次卧。
地上用以标记尸体姿势的白色轮廓触目惊心。
气氛压抑,两人都没说话,闫思弦翻看着孩子的书桌、书包。吴端问道:“找什么呢?”
“看看有没有日记之类的东西。”
“这都什么年代了,小孩儿早就不写日记了吧?QQ空间、微信朋友圈、微博不就是日记吗?”
“我倒忘了。”闫思弦一笑,像是自嘲。
吴端:“这可不像你,怎么,你们有钱人用的社交软件都跟我们不一样?”
“那倒没有,只不过……有钱人也分个三六九等,我家正好属于那个’三’,我又不擅长应酬’六’和’九’的巴结,从小就跟我爸学会玩神秘了。”
“原来……如此……”
闫思弦却又道:“这都是说给外人的,你想知道真实的原因吗?”
“什么原因?”
“我不需要朋友。”
没朋友,所以用不着社交软件。
闫思弦不在意地摆摆手,笑道:“不用拿那种可怜的目光……”
话尚未说完,闫思弦的领口被一把揪了起来,他猝不及防,脚下差点没站稳。
吴端道:“小朋友,你真想当警察?想清楚了吗?”
闫思弦脑补了一个倒栽葱抱摔,可他没把握真能把吴端摔地上,只好作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手底下是刑侦一支队,负责全市所有恶性案件,替死人说话的地方,危险重重,关键时刻刑警们相互之间以命相托,需要心思冷静目标专一的成年人,而不是玻璃心的纨绔少爷——尤其可能还带着青少年时期心理阴影的。”
“心思冷静……目标……专一……”闫思弦的声音里透着玩味,“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够格,关键时刻你不会把后背交给我。”
吴·教做人·端没回答他,“小子,我会盯着你,干不了这行趁早说,别耽误我时间。”
吴端松手,闫思弦立即开始安抚被拽皱了的衬衣领,“吴队长,反应过激了吧?你说,一个警察平白无故拽另一个警察领子,算不算袭警?”
“没工夫跟你扯淡,”吴端道:“走,询问邻居去。”
五层的居民楼,每层两户。
死者家在三楼,两人从对门邻居开始询问,一路下楼。
在邻居们的描述中,那是十分普通的一天,乏善可陈,既没听到吵架声,也没看到什么可疑人员。他们根本不知道死者家来了亲戚。
站在最后一家门前,闫思弦道:“有摄像头就好了。”
吴端摇头,“这小区够老的,我去物业看过,就小区前门有一个摄像头,拍到习乐乐的车进了小区,之后就不清楚了。”
“但愿最后一家能有点收获吧。”
说着,闫思弦敲了最后一家的门。
他才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门口是一对老年夫妇,头发花白,都戴着老花镜,面容慈祥,莫名给人一种萌感。
“警察同志吧?”开门的老奶奶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猫眼,道:“刚才你们问对门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
喜欢趴墙根?喜欢探听小道消息?好得很啊!吴端立马换上亲切鼓励的目光。
老爷爷道:“警察同志!我们有情况汇报!”
“您请讲。”
老爷爷清了清嗓子,像接了一项伟大而光荣的任务。
“昨天半下午,我吃完饭没事,在阳台上侍弄花草——喏,你们看,我家阳台正对着楼门口——正好看见三楼家来亲戚了,我认得那人,他总来,孩子喊他舅舅,是三楼女人的弟弟。
他每次来都把破车堵在楼门口,很不讲素质的。
他上楼没多一会儿,孩子下楼,从后备箱提上去一袋东西。”
“只有一袋?”
“是啊,就一袋胡萝卜,透明塑料袋装的,袋子烂烂巴巴的,我看得很清楚……哦哦哦,不对,我想起来了,还有个红塑料袋,不知道装的什么,孩子把红塑料袋塞进装胡萝卜的袋子里,一块提上来的……”
红塑料袋!装肉的!对上了!
吴端的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才听了一句,他就对闫思弦道:“走!汪成阳自杀了!”
第十一章 他不敢(11)
“那个混蛋!”闫思弦一边骂,一边跟了上去。
吴端边跑边道:“宾馆传回消息,汪成阳自杀了。”
“死了?”
“没,自杀未遂。”
闫思弦无奈,“下次说这种消息,你能不能别大喘气?”
吴端一边听电话一边复述道:“目前看来,他打碎了宾馆的陶瓷杯子,在卫生间里用陶瓷碎片割断了静脉。”
“那习乐乐呢?”闫思弦问道。
“逃了,从窗户逃走的。”
“怕误杀姐姐的事儿败露,逃了吗?”
……
两人驾车风驰电掣地赶往宾馆。
好运宾馆。
吴端和闫思弦赶到时,救护车正准备离开,吴端询问了车上的医护人员,知道已经为伤者处理了伤口,伤不算重,伤者执意留下配合警方调查,不肯去医院,他们便不勉强。
303房间,汪成阳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右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
因为失血过多,男人黝黑的肤色变浅,透着苍白。
卫生间里鲜红的血几乎铺满了地板,看得人眼晕。
片区民警心有余悸道:“今天早上给他们办了入住手续,我一直在门口守着,一天下来都好好的,就刚才,吃完晚饭,我跟来换班的同事在宾馆门口抽了根烟,想透口气,几分钟的工夫,没想到就出事了。”
吴端瞪了那人一眼,不理他,只对汪成阳道:“等会儿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哪儿不舒服你跟大夫说。”
汪成阳揉着额头上的一块淤青,“我没事。”
“你为什么自杀?”闫思弦道。
“我没有!是习乐乐……哎!真没想到竟然是他……”
“他跟你坦白了?”
“嗯,是他害死我老婆孩子的,这还不够,他还要杀了我,好把杀人罪栽赃给我。”
汪成阳将自己的手机递给闫思弦,那是一页手机备忘录:
人是我杀的,我们不和,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买了猪肉,放了毒鼠强,我该死,对不起老婆孩子。
“我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就被他一烟灰缸砸晕了,等我醒过来,看见全是血,我手腕被割了,卫生间里淋浴开得很热,热水就对着我手腕上的伤口淋——他想害死我,还想让人以为我是自杀,我爬出去,冲门口喊,想求救,他看见,就过来把我往卫生间里拖,后来警察敲门,他就跑了。”
民警道:“没错,我进屋的时候,习乐乐已经跑了,我看见窗户开着,应该是翻窗逃的,我们的人去追了。”
汪成阳继续道:“再后来,我就在手机上看见这些话——是那小子用我手机打的字。
嫁祸!他这是嫁祸!他杀了她们啊!我女儿才17啊!小茜啊……你们要相信我啊……”
吴端观察着卫生间门口擦蹭状的血迹,“你们在这儿短暂搏斗过?”
“是。”
“你刚才说,你爬出来以后,他还把你往卫生间拖。”
“没错!我当时没劲儿,他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直接又拖回卫生间了,我胡乱挠了他两下,好像——我记不清了,是把他的手还是脸抓破了来着。”
“你确定?他把你拖进卫生间里面了?”
“是。”
吴端询问时,闫思弦则探着头观察窗外。
二楼,不算太高,如果落地姿势得当,的确不会受伤。
窗子下方是一条小巷,小巷两侧是几家饭馆、酒吧后门。夜已深,不时有红男绿女由此经过,两个人影在暗处拥吻缠绵,被闫思弦居高临下看了个清清楚楚。
吴端凑过来,看见,“啧”了一声。
闫思弦竟莫名有种***被家长抓住的尴尬,以手握拳,挡着嘴巴咳嗽了两声,“左边是死胡同。右边路口是不是有个摄像头?”闫思弦眯着眼睛,却还是看不真切,“调监控吧。”
民警怀着将功补过的心自告奋勇道:“我去调监控!”
这时另一个民警喘着粗气回来了——刚刚突发紧急状况,他二话不说就跳窗追了出去。
“跑了!连个影子都没看见!”民警道,“刚回来的时候,我顺便看了宾馆监控,走廊和大厅的监控都没拍到习乐乐,他只可能是跳窗逃走的,我这就去调路口的监控!”
“已经有人去了,歇歇吧,跟我们说说你进门以后看到的情况。”
“有血,然后窗户开着。
血迹往卫生间延伸,我就赶紧查看卫生间里的情况,发现他割腕,”民警指了指受伤的汪成阳,“他说习乐乐害他,还说习乐乐跳窗逃了,我就招呼同事照顾他,自己追出去了。”
吴端看着地上的一排血脚印,“这是你的脚印吧?鞋底花纹是公安系统统一制式的皮鞋。”
“没错,是我的脚印。”
吴端对汪成阳道:“还是去医院吧,检查一下比较放心。”
“真不用,我心里有数。”汪成阳坐在床上,不肯起来,“我……睡一觉就好了。”
“好吧。”吴端示意闫思弦跟他出来。
两人上车,闫思弦道:“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他说谎。”
“说谎?”
“卫生间里,血水把地面都铺满了,如果真如他所说,习乐乐曾经把他拖回了卫生间,习乐乐怎么可能没有踩到血水?
踩到血水,然后夺窗而逃,地上一定会留下血脚印。
可是没有,卫生间到窗户只有民警的一排脚印。”
“汪成阳……他原本都不在我们的怀疑范围内,为什么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撒这个谎?”
知道吴端也困惑,闫思弦没等他的回答,而是继续道:“眼下还有一件事,刚才从死者家到宾馆,咱们被人跟踪了。”
“谁?!”
吴端一下子绷紧了后背,警惕地透过车窗环视周围。
“那个小年轻。”闫思弦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刚才你的车在前,我的在后,所以你没注意,有辆出租车一直跟着咱们。
出租车师傅的跟踪技巧可不怎么样,跟得太近,甚至,为了不跟丢,还在一处没有交通摄像头的路口闯了个红灯。我有心留意,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就是他。”
那是个穿着休闲连帽衫的和牛仔裤的孩子——十分稚嫩,高中生模样。此时,男孩靠在一家酒吧门前的树上,想要尽量融入食色男女的行列,却越发显得青涩。他时不时偷偷朝宾馆的方向瞄一眼。
吴端不禁想到当年第一次见到闫思弦的情景。
大概也是这个年纪吧,年轻得光芒万丈,偏向虎山行。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拉开车门,向那男孩冲了过去。
男孩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吓得在原地愣了五秒钟,待他转身想逃,吴端已经一把按住了他。
“救命!救命!”男孩出于本能大喊着。
吴端在他耳边道:“警察!老实点!配合调查!”
生怕引起围观,两人迅速将男孩拎进了车里。好在,声色场所门前本就是非多,大家只当是捉奸打架的,并不太在意。
车里,男孩吓得肩膀微微发着抖,“你们干什么?”
吴端亮出警官证,“这话应该我们问吧,你一路尾随刑警,还在案发现场鬼鬼祟祟,你想干什么?”
第十二章 他不敢(12)
“我没有!”
闫思弦道:“你还没成年吧?在酒吧门口晃悠什么?用不用给你父母老师打个电话?”
一听这个,少年犹如惊弓之鸟,绷直了身体,“别!我说!你们别找老师家长。
我……汪茜是我同学,听说她出事了,我不放心,去她家看看,看见她家门上贴着封条……
我正打算下楼,就听见你俩上来了,我听见你们的谈话了……说案子、死人什么的,我就没走,偷偷躲在四楼的楼道。
我看见你们拆了封条,进屋。
后来你们又询问左右邻居,我都听见了,也知道你们是警察。
后来我还听见……你们打电话,说什么受害者家人自杀了……我也搞不清楚谁是受害者,谁是受害者家人,就跟过来,想看个究竟。
汪茜她……究竟怎么了?不会死了吧?”
那个字令少年不安,他惶恐地右手握着左手,既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闫思弦和吴端对视一眼,两人决定先不回答他的问题,闫思弦道:“都是中学过来的,你俩不只是同学吧?”
“她是我女朋友。”说话时,男孩涨红了脸,“我……我们也没说明,就是关系好,班里同学都说她是我女朋友。”
了然。
闫思弦道:“那你们应该无话不谈吧?汪茜家有什么矛盾——让她苦恼的矛盾,她都会告诉你吧?”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男孩道:“汪茜跟我说过,他爸有外遇了,父母闹离婚,怕影响她成绩,俩人在她面前装没事儿,可是一家人时间长了怎么可能瞒得住?汪茜倒不发愁父母的矛盾,她就是觉得……明明都知道了,还要装作不知道,不能发表看法。”
“她的看法?”
“她的真实想法:不喜欢就趁早分开,没必要为了她忍着。可这话她不能说啊,因为她妈辞了工作,不挣钱了,要是真离婚,先不论她跟谁,首先她妈就没能力养活自己。
她为这事苦恼了挺长时间,甚至还想去跟踪那个女的,干脆把她揍一顿。
不过……应该是我们期末考试那会儿,她又突然跟我说父母和好了。”
“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具体的话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说她爸对她妈的态度180度大转弯,每次出车回来都带个小礼物,还带他妈去看电影什么的。”
“一个月前……”吴端道:“我看过死者习欢欢的微信聊天记录,她跟丈夫如胶似漆的聊天正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我当时没细想,只当是她清理过手机上的聊天记录。现在看来,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少年叹了口气,“昨天下午我约汪茜出来玩,原本计划不在家吃饭的,我……拿了压岁钱,就想请她吃顿好的,再看场电影,可临出门她又给我打电话,说她妈做了红烧肉——专门给她做的,不在家吃心里过意不去,怕让家长伤心……”
闫思弦的推论得到了验证,汪茜果然是要出门的。他兴奋地用手指摩挲着自己膝盖的布料,修长的手指,很好看。
吴端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撇了撇嘴。
少年继续道:“既然不能请她吃饭,我就想给她买份礼物。买礼物当然我自己去,一起去就不惊喜了,可惜……
唉!买完礼物我自己吃了点东西,就在电影院等她,等到快开场,她也没消息,我就打给她,打了多少次我都不记得了……她一直没接,我心里慌得厉害……
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茜茜很懂事很自律的,跟人约了时间,要是到不了,一定会提前打电话,说明情况,还要一个劲儿道歉。
我当时啊……什么丢手机啊、车祸啊,甚至被外星人绑架……我都想到了……
我一直等,等到10点电影都散场了,没办法,只能回家。
到了家我还在给她打电话,发消息……”
吴端道:“你是说,昨晚你一直在联络汪茜?”
“没错啊,我都记不得给她打了多少电话——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
吴端道:“可我们在现场找到了汪茜的手机,上面并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你发的消息。”
“那应该是被她爸删了!后来……大概晚上一两点吧,我记不清了,她爸接了电话。”
“她爸?”
“是啊,我以前从没见过叔叔,只听茜茜说起过,大货车司机,脾气挺暴的,我其实有点怕他……
呵呵,可能是提前对叔叔的暴脾气有心理准备吧,昨晚他在电话里骂我的时候,我还算淡定,他说得话再难听,我也撑下来了。”
“他都说什么了?”
“先是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我骚扰他女儿,死缠烂打……好多脏话,我反正说不出来……然后就是威胁我,要告老师告家长什么的……再后来还拿茜茜威胁我,说我要是再敢联系茜茜,他就打她。
这就过分了,他说我可以,可是茜茜,我第一次见这样的家长……
可没办法啊,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动手,只能答应不再联系茜茜。
今天一天我心里都乱得很,晚上又听说汪茜家出事了——哦,因为有个同学跟汪茜家在一个小区,那同学在群里说有警察去了汪茜家,小区里人都在传,说是死人了……我实在是担心得不行,就想去她家看看,结果遇上你们了。”
第十三章 他不敢(13)
“电话里,除了各种威胁你,汪茜的父亲有没有什么反常之处?”吴端又问道。
少年只好耐下性子,“反常……我没觉得,只记得他骂我的脏话了。”
“谢谢你的配合,”吴端递了一张名片给少年,“你要是想起什么,可以给我打电话。”
见少年欲言又止,还想继续追问,闫思弦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会找到凶手。”
少年一愣,已知道了答案,却还是不甘心。
“她真的死了?”
闫思弦帮他打开了车门,“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少年木讷地应了一声,木讷地开门下车,向前走了几步,终于在路边蹲下身来。
他抱着膝盖,以一个孤独可怜的姿势,痛哭。
闫思弦对吴端道:“询问未成年人,必须有监护人在场,否则谈话内容不具备法律效力,你知道的吧?”
“知道。”
“那你怎么不通知他的老师家长?”
“人家女朋友刚刚死于非命,已经够惨的了,要是再因为恋情曝光被苛责,也太可怜了——你看一提起老师家长他吓得,好像那些人是老虎,能吃了他……我有点不忍心。”
“出乎意料,你可是出了名的严谨,讲究证据,我还以为你会可钉可铆地按规矩办事。”
“当然按规矩办。
这孩子提供的消息,说来说去不过是小情侣之间的悄悄话,连间接证据都算不上,即便有监护人在场,他的证词有效,定罪时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分量。当然了,他也反应了两个关键信息:
第一,汪茜的父亲——汪成阳有外遇;
第二,在报案前,汪成阳曾对汪茜的手机做过手脚,删了男孩儿的消息和通话记录,还警告他别来骚扰自己的女儿。”
闫思弦点头,“的确反常,一个悲痛欲绝的父亲、丈夫,目睹妻女惨死之状,向恰好来电话的女儿的男友发泄情绪,这还能理解,可是删通讯记录,这就耐人寻味了……他好像不希望这个男孩被警方发现。”
“这些消息,只要派出人手查证,很快就会有确凿的证据,不需要这孩子的证词有效。所以我不需要找他的监护人。”
“有道理。”
说着话,闫思弦已经下了车。
吴端:“你干嘛去?”
“结案。”
“结案?!”
“怎么?你不想早点回家?”闫思弦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兴许睡觉前还能打两把游戏。”
吴端快步跟上,两人回到303房间。
闫思弦也不多说话,一进屋就去拽躺在床上静养的汪成阳。
汪成阳大惊,喊道:“你干什么?!我受伤了!”
“正好我不想对伤员动手,你就自觉让让吧。”
“你!……你你你!……”
“你不会也要用’警察打人了’这出吧?看见这位没?”闫思弦指了指吴端,“拜你所赐,这位可是刚刚处理过警察打人的公众事件,经验可丰富了。”
被如此介绍,吴端一点没觉得光荣。
见汪成阳依旧不动,闫思弦负手而立,问道:“这房间出了故意杀人未遂事件,应该做为案发现场保护起来,我们公安局不至于穷到另外给你开间房的钱都拿不出来吧?你怎么还在这儿住着?”
“我用不着!我已经够给你们添麻烦了,再说,我只是躺着养养身体,又不会乱动,不会破坏你们要保留的痕迹。”
“哦——所以你的打算就在这儿守上七天,直到可以回家。
因为只要你躺在床上,我们总不好掀了你的被窝去检查这张床,自然也就发现不了你藏在床里的尸体,对吧?”
不仅被质问的汪成阳,此刻,若是闫思弦回头,就会看见站在他侧后方的吴端的表情比那男人还要精彩。
吴端脑海里只有断断续续的一个信息:
床里……的……尸,尸体?
闫思弦根本不管两人的惊诧,继续道:“七天后,打扫房间的宾馆保洁顶多更换床单被套,不会去掀开床板检查,你大可以找人——就找你那个情人入住这间房,想办法把尸体带出来。
可是,你以为真能熬过七天?屋里现在这温度,三天就得臭。再说了,天天睡觉就跟死人隔一张木板,多瘆得慌啊,你也不害怕?
承认了吧,自己从床上下来,咱们都斯文点,我不想动手。”
男人直咬牙,咬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却也知道已经没了退路。
除了认罪,他只能跟两个看不出身手好坏的刑警拼死一搏了。
他有拼死一搏的勇气吗?
没有。
他终于慢慢爬下了床,每个动作都死气沉沉,眼睛里也是一片死灰。
他一下床,闫思弦便吭哧吭哧将厚厚的床垫抬到一旁,掀起床板。
“哈——”
闫思弦冲吴端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看床箱里蜷成一团的习乐乐的尸体。
“你……你怎么知道?”
闫思弦没解释,而是看了一眼手表,“尸体也找到了,差不多了,我今天的加班就到此为止吧,明天见,我的新搭档。”
第十四章 他不敢(14)
市公安局审讯室。
男人还没从被人突然揭穿把戏的失落中缓过劲儿来,直到进了审讯室,依旧木讷呆滞。
其实吴端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他很想现在就把闫思弦揪到眼前,把一切问个清楚,但出于审讯需要,他还是得装出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
“姓名。”吴端道。
“汪成阳。”
“说说床里面那具尸体吧,习乐乐怎么死的?”
汪成阳半天没说话,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解释,又似乎没力气解释那么多。
“反正人是我杀的,你们最后得判我死刑,对不?”汪成阳问道。
“你怕不怕判死刑?”吴端反问。
汪成阳沮丧道,“怕,我不想死啊,我真的知道错了,后悔啊,以后再也不敢了,你们……会让我吃枪子吗?我不……”
吴端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你连亲生女儿都敢杀,现在却又怕判刑?”
听到“亲生女儿”几个,汪成阳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没想杀她,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就是再不喜欢她,也不至于杀她啊!那……那就是个意外……”
汪成阳的眼泪已经不是一滴一滴,而是蜿蜒得两道泪流,怎么都止不住。
面对突如其来的最坏的结果,他怕得要命,恐惧刺激着泪腺疯狂流泪,却不自知,似乎管理恐惧的那根神经已经绷断了。
最终他哀嚎一声:“我知道是这结果,死也不干啊!”
吴端点起一根烟,递给汪成阳。
汪成阳接过,手抖得没法把烟送到自己嘴里。
哆哆嗦嗦半天,烟竟掉在了地上了。吴端只好重点一根,上前,把烟直接送他嘴里。
汪成阳深吸几口,半分钟不到就抽完了一根,情绪似乎好转了一点。
他长叹一口气,叹气时整个人都发着抖。
“我在外头有人了。她怀了我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我们在小诊所做过B超,是个男孩。
我一直想要个男孩——不是我不喜欢茜茜,可要是跟养个男孩比……
再说,茜茜快成年了,即便离婚我顶多再付一两年抚养费——我查过法律。
可我老婆死活不同意,跟我要死要活了好多回了——只要茜茜不在家,她就跟我闹,我……我是真没办法,一边是等着我离婚办出生手续的儿子,一边是个疯婆娘……”
汪成阳深深低头,双手搓着自己的脸。
“不是我想杀她!不是我啊!是那个女人,她天天在我耳边叨念,说我懦夫,说我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说我……干脆杀了她,一了百了……对对对,毒鼠强也是她买的!”
“你的情人现在在哪儿?”
似乎是抓住了一线生机,男人眼中光彩乍现,“对对对,都是她教我的!你们去抓她!”
汪成阳报出了一个位于某处城中村的地址,监控室里跟进审讯的协警们不敢怠慢,赶往那地址。
“我们会去询问她,”闫思弦道:“先说你的事儿,毒鼠强是怎么下到那锅红烧肉里的?”
“肉桂粉。”
肉桂粉?
吴端知道那是一种作料。
汪成阳继续道:“我把毒鼠强放在肉桂粉里——我知道只有做红烧肉的时候,我老婆才会用那东西。”
“可你怎么保证你女儿汪茜不会吃到?”
“我原本的计划是把女儿支开,让我老婆自己在家等我出车回去,只要我要求吃红烧肉,她就会给我做,我要是回去得晚,她总会自己先吃一点……这样一来,她中毒可就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试过,这办法行得通,情人节的时候我们就把茜茜送到她舅舅那儿去,然后过了一次二人世界……”
吴端明白了,那些嘘寒问暖,体贴,大小惊喜,不过是将这对可怜的母女送上绝路的残忍实验。
眼前这个男人,怎么还有脸说得出“老婆”二字?!
“可是,我没想到习乐乐给家里送肉,我老婆发消息说要做红烧肉给我们吃的时候,我吓死了,真的吓死了!我怕茜茜也被毒死啊!
我给她回电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说我不舒服,不想吃肉,让她弄点素菜。
可我老婆那天光顾着跟我抱怨,她说孩子越大越不懂事,她好心烧肉,想给茜茜补补营养,茜茜却要出门去跟同学玩,根本不在家吃饭……
我听她这么说……真的,我当时都不敢相信,这机会也太好了吧!女儿和我都不在家——这不是跟我的计划一样吗?简直是老天爷帮我啊!
我就让她别委屈自己,该吃饭吃饭,该干嘛干嘛,等我晚上回去了,还想吃她做的红烧肉呢。
我这么说,她情绪好了点……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茜茜……她怎么也在家……不应该啊,她不是跟同学……”
“她原本是约了同学吃饭看电影的,可你太不了解你女儿了。
她善良孝顺,不忍心让妈妈失望难过,虽然想去,还是决定留在家陪妈妈吃晚饭,吃完饭再跟同学一起看电影,”吴端长叹一声,“这么懂事的孩子……可惜了……”
汪成阳又是哭,哭声凄惨,一边哭还一边拿头撞桌板,闻者断肠。
吴端却只是厌恶地让两名刑警将他制住。从警七年,像汪成阳这种可恨的可怜人,他见过不少,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同情心。
沦落至此,还不都是自己作的?
至此,关于习欢欢母女俩的死,案情基本水落石出。
案件的飞速进展让吴端按捺下了着急的情绪,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突然想起闫思弦,也不知那家伙打上游戏了没。
吴端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耐心地等了十几分钟,等到汪成阳哭得差不多了,又给对方点了一根烟。
审讯者和被审问者似乎已经达成了默契,两人都清楚,接下来该聊聊习乐乐的死了。
看起来他与本案无关,为什么要杀他?
吴端怎么也没想到,汪成阳接下来的讲述已经不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那完全超过了吴端的想象。若不是亲耳听到,他绝不能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
第十五章 他不敢(15)
“下毒的不止我,肉里本来就有毒,就算没有我准备的毒鼠强,她们也得死。”汪成阳道:“习乐乐自己跟我承认的!”
“你什么意思?”
“出事以后,习乐乐疯了一样赶到我家,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因为他姐的死才……我又可怜他又得防着他——他姐跟我闹了那么长时间,他肯定知道我出轨的事儿。
可我没想到,他竟然没跟你们提那件事。
等到了宾馆,趁着警察不在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他给我跪下了!
我吓了一大跳,他不怀疑我,不想着弄死我,我就烧高香了,哪儿敢让他跪。
我扶他,让他起来,他不起,一个劲儿哭,一个劲儿说人是他害的,他该死,到最后还给我磕上头了。
我一听这是有情况啊,就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弄错了,那块肉是下了毒鼠强的。他把肉带来,是要跟朋友一块去偷鸡——朋友工作的地方附近有个养鸡场,那里面养了三条狗,他买了巴掌大的一块肉,又抹了毒鼠强,为了毒狗的。
昨天他上我们家去串门,拿了一袋胡萝卜,本来应该自己提上楼,可出门的时候水喝多了,憋了一泡尿,停好车只顾着上楼方便,没拿胡萝卜。
他也没多想,把车钥匙给茜茜,让茜茜去拿——他当时只说’后备箱有从乡下带的东西,不值钱,给你们尝个鲜’——茜茜以为那块肉也是带给我们家的——他以前的确给我们带过土猪肉。
茜茜就把肉和萝卜都提回家了。
之后习乐乐就去找朋友喝酒,等喝完酒都睡了一觉了,接到我的电话……他听说姐姐中毒,又想到后备箱里那块放了毒鼠强的肉,吓得酒都醒了。
他去检查后备箱,肉果然不见了。
他还说当时他姐留他吃饭,原话是’来就来了,自家人还带什么东西,你条件也不好,还跟我客气什么,既然有肉,那就留下一起吃’。
没说清楚啊!三个人,但凡有一个多问一句,也不会这样。
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真的,我都说不上自个儿心里的感觉,就跟中了五百万一样。
你说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幸运的事?正害怕你们的调查,就出来个顶罪的,而且他这顶罪连造假都不用,直接实话实说就行。”
吴端也愣住了,这得是什么样的巧合和运气啊!
“他都向你承认了,说明有自首和悔过的心思。正如你所说,他是最好的顶罪人选,那为什么还要杀他?”
“他是要去自首,可我那个败家女人,她给我打了个电话,上来就问我人死了没——我手机漏音,习乐乐听到了,问我什么意思。
习乐乐当时就要拉着我找警察,说要叫警察,我们俩一块把事儿说清楚。
我快吓死了,真的,我都不知道自个儿什么时候跟他动的手,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我掐死了,我脑袋上也被他拿烟灰缸砸了好几下。
逃肯定是逃不掉了,他的尸体也弄不出去……呵,那是我这辈子想到过的最好的点子吧。”
“把尸体藏到床箱里,再就着你们俩打斗过的现场,演一出’被害自杀’,把一切都嫁祸给习乐乐?”
“是。
你知道吗?我躺在卫生间地上,热水浇在我身上,血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来,我那会儿就在想,兴许我就要死在那儿了。
要是真死在那儿,一了百了,不也挺好吗?”
是啊,挺好。吴端想道:可惜祸害遗千年。
“我还有几个问题。”
第十六章 他不敢(16)
“我还有几个问题,第一,你为何要说你家没有毒鼠强?如此一来案子岂不就成了凶杀案,我们也会放更多的精力来调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承认你家有毒鼠强,把案子往意外误食上引?”
“这事儿我想过,我不能说,得你们自己发现。”
“什么意思?”
“我在橱柜底下撒一点毒鼠强,等你们仔细去我家搜的时候,就能搜到,你们搜到了,知道我家在用毒鼠强毒老鼠,自然就会往误食上去想。
你们自己想的,可不是我说的,我连自己家有毒鼠强的事儿都不知道——反正向来都是我老婆持家——你们就不会怀疑我了。这样对我最有利。”
一个月,从汪成阳开始向妻子示好,缓和夫妻关系开始,整整一个月,他做了这么长时间准备,连如此细致的环节都想到了。
吴端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报案?杀了人,偷偷处理掉不行吗?”
“不行,姐弟俩关系太好了,要是姐姐突然失踪了,弟弟不可能发现不了,万一他闹到警察跟前呢?
与其等他把这些事儿捅出来,不如我自己报案,还能少点怀疑。
其实你在我家询问他的时候我挺意外,他竟没跟你提我在外面养人的事儿,而且他回答你问题的时候,总是看我,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怕说错话,以前他可不这样儿。
后来他承认往肉里下毒的事儿,我才明白,原来他比我还怕……”
吴端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删汪茜和男朋友的通讯记录?”
“没有故意想删,就是那小孩一直打电话,而且我看他和我女儿发的消息,关系应该不一般。我怕你们找到他,怕他说漏什么。
现在的小孩,别看才十几岁,不大点儿,什么不知道啊?我在外头养人的事儿真能瞒住茜茜?我看不可能,万一茜茜跟这个小男孩儿说过什么呢?
所以,我就接了电话,吓唬了他一通。”
“我们搜过你家的厨房,没发现有毒的肉桂粉,是你把东西处理掉了吗?”
“嗯,全冲走了。”
机关算尽啊!
走出审讯室已经是夜里两点半了,城市里依旧万家灯火,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光,吴端不禁怀疑这城市里是不是有什么昼伏夜出的怪兽。
被协警带来的孕妇安置在一间小会议室,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吴端找来抓人的协警,交代道:“以后做事动动脑子,老弱病残孕也敢往局里抓?她万一有点什么闪失,一尸两命,你们负得起责?下次就地布控蹲守,保证人逃不走就行了。”
“下次我们注意。”
回到办公室,吴端只觉得饥肠辘辘,见桌上有个煎饼果子,也不管它已经凉透了,拿起就吃。
煎饼果子是貂芳买的,她知道吴端办起案子来没日没夜,便总帮他点份外卖,或者买几桶泡面备着,半夜饿了吃。
就着一杯热水吃完了煎饼果子,吴端也懒得回家了,往办公室的沙发上一歪,凑合一夜算了。
平时如果案子有怎么大的进展,吴端必然心满意足,一闭眼就能睡着,今天他却失眠了。
如此复杂的案子,从案发到现在还不足24小时,就抓到凶手结了案,全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吴端知道,有些事凭的是天赋,与努力无关。闫思弦就属于那种聪明绝顶天赋过人的。
不仅有天赋,还是个胆大妄为的倔脾气。
总之,他跟吴端曾经接触过的刑警都不一样,吴端还没想好该如何管理这名下属。
不,与其说没想好怎么管,不如说他总有种即将被熊孩子支配的恐惧。
……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吴端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安分,尤其手机时不时震动一下,让他很想骂人。
于是李八月大早上一进办公室,就看到顶着鸟窝头的吴端凶狠地盯着自己的手机。
李八月缩了缩脖子,大概猜到老大这是怎么了。
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轻手轻脚往办公桌的位置挪。
“站住!”吴端道:“为什么把他拉进群?”
吴端所说的群,是一个由他组建的微信群,名为“六扇门”,群里共六人,全是墨城的警务人员,李八月、貂芳也在其中。
六人年纪相仿,又都对刑侦抱有浓厚兴趣,自然能凑在一起,平时群里大家互通个案情啦,约饭撸串儿啦,聊个八卦啦,自然十分和谐。
为了保证和谐延续,大家一致同意:拉新人进群必须投票多数通过。
可是昨天李八月私自拉闫思弦进群!
李八月委屈道:“貂儿也同意了!”
“你们俩是多数吗?”
“可他发红包了。”
“其他人同意了吗?”
“他发红包了。”
“其他人压根还不认识他!”
“红包。”
吴端无言以对,这都什么人啊?!
于是他气急败坏道:“他发红包的时候你们也不叫我,太不够意思了!”
李八月噗嗤一笑,“吴队,你不是向来威武不能屈吗?”
“是啊,没说富贵不能淫啊。”
第十七章 他不敢(17)
20分钟后。
吴端对刚进办公室的闫思弦道:“孕妇醒了,走吧,聊聊。”
“孕妇?”闫思弦愣了一下,“汪成阳的情人?”
“嗯,据汪成阳交代,杀妻的事儿是这女人教唆的,毒鼠强也是她准备的,她是共犯。
汪成阳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事到临头还想拉个孕妇挡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让她没底线,找个有妇之夫,自食苦果罢了。”
“也对,现在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得想办法验证她是否有共同犯罪的行为。”
两人到小会议室时,孕妇正在会议室门口向外张望。
看到吴端,目光迅速滑向他手里提的包子。
包子是貂芳带来的,吴端怕她饿着,赶紧把包子递给她,又帮她将吸管戳进装豆浆的塑封杯子里。
“慢点吃,真不好意思。你现在不方便,应该我们去你家里询问的。”
孕妇边吃边担忧道:“他怎么样了?”
吴端没回答她,而是问道:“汪成阳要是犯了重罪,要坐牢,甚至可能结果更坏,你怎么办?”
女人冷哼一声,“孩子肯定不能留。”
吴端看着她的大肚子,不免揪心,八个月了,这时候不要,闹不好大人也有生命危险。
“昨天我审完他,他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希望你看在你们俩的感情,把孩子生下来。”
“感情?”女人冷笑一声,“生下来他有钱养?还是送到牢里,他有时间带?想得美!”
女人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我算是受够了!刚怀上的时候我就不想要,他有老婆有孩子,我们怎么可能走到一起?根本不现实。
他就哄我,让我把孩子留下,还说他一定离婚。
那段时间他对我不错,什么都听我的,可就是不跟家里提离婚的事儿。
直到四五个月吧,他托关系带我去做B超,看到是男孩,才跟家里提离婚。
我那时候就心寒了,万一我怀的是个女孩呢?他还不得一脚把我踹了?
可那会儿孩子已经大了,动手术有危险,我就忍了,只要他能把婚离了,好好跟我过日子,我还图什么?
谁知道他家那个蔫了吧唧的黄脸婆心眼那么多,死活不离,非逼得我们孩子都快生了,着急了,才提条件,让汪成阳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开什么玩笑?他净身出户了拿什么养我?
我当初不就是看他开大车有点钱,净身出户了谁还跟他?我疯了吧?”
女人倒也算坦诚。
“说说杀人的事儿吧,谁的主意?”吴端问道。
“他!”
“这么干脆?”
“本来就是,我没杀人,不信你们随便查!”
“那毒鼠强是哪儿来的?”
“毒鼠强?……呵,我知道了,他跟你们说的?他说毒鼠强是我弄来的?……哈,我就知道他得往我身上推!疯狗!他就是条疯狗……还指望我给他养孩子?呸!做他姥姥个梦!我给他生个屁!……”女人一会儿笑,一会儿骂,吃完了三笼包子,又呲溜一下喝完了豆浆。
吴端怕她不够,赶紧又让李八月拿了一盒豆奶,“你慢点喝,别噎着。”
等豆奶也喝完了,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道:“我是问房东要过一点毒鼠强,可那是毒老鼠用的,我们租的房子有老鼠,房东能证明……好吧,我承认,我可能说过几次让他去杀人的话,毒鼠强拿来那天我也说了,我说我马上就去把那个黄脸婆毒死。”
“和他告诉我们的情况差不多。”吴端道。
“我这个人嘴就这样,急了就喊打喊杀的,你们可以找我一块玩的人问,他们都知道。可真让我杀人,我不敢,”女人有些笨拙地起身,“我得走了,我要去医院,孩子一天我都不想留了。”
吴端拦住她,“你还是考虑一下吧,我虽然不太了解,但也知道你都八个月了,肯定有风险。”
“有风险也得冒,我已经想清楚了,让我还没结婚就带个拖油瓶,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
吴端见拦不住,也不敢拦,只好对女人道:“还是让协警开车送你回家吧,你就是去医院,也不急在这一天,昨晚肯定没休息好吧?先回家休息。”
女人想了想,点头,“好吧。”
待孕妇走了,吴端道:“补个案宗,收个尾,我会派人一直盯着这女人,直到检察院接管。”
“你不继续查她?”
“不查了,案发当时孕妇在租住的房子里,不在现场,毒不是她下的,至于那些两口子吵架时的喊打喊杀,只能是一笔糊涂账,反正汪成阳杀人是板上钉钉,其余的让法院去和稀泥吧。”
吴端将小笼包塑料袋和空豆浆杯扔进垃圾桶,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着实没想到这孕妇这么能吃,连他那份早点都一并吃了。
他问闫思弦道:“那习乐乐往肉里下毒的事儿你又是怎么想到的?”
“怎么……想到?”闫思弦斟酌了一下,“就那么想到的。”
吴端:“……”
“破案是个不断验证猜想的过程,你们这些老派刑警恨不得捧在手里的证据,对我来说不过是验证猜想的工具,先得大胆地想,再去验证,想错了是另一回事儿。
当然了,这种联想能力需要经过专业训练,才能在看到碎片线索时,瞬间找出那个可能性最大的推论。还需要一双敏锐的眼睛,来关注别人不注意的细节。”
“呃……挺抽象……”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第一,习乐乐有过见义勇为事迹;
第二,习敬国是习乐乐的发小,纵然一个进城打工,一个在农村种地,也还是会经常一起喝酒;
第三,案发后习敬国请假回家了,躲起来了——竟然是以喝酒喝坏了胃这种理由。
从这三处细节,你能想到什么?
——算了别浪费时间了,我直接告诉你吧。
习乐乐开朗豁达,他性格外向,有朋友,遇事也喜欢跟朋友商量。
无疑习敬国正是他的朋友——两人打小认识,而且距离并没冲淡他们的关系。
所以习敬国不是喝酒喝坏了胃,而是被吓得藏起来了!什么事儿吓到他了?是习乐乐告诉他的事儿!习乐乐告诉他,他们准备用来偷鸡的毒肉被姐姐和外甥女误食,出人命了!
有的人看见星星便是星星,有的人看见一颗星星便能窥到整个宇宙。”
“还挺玄乎,”吴端的肚子叫了一声,像是在跟主人一起抗议,“可说到底,你这能力还是可以通过专业训练掌握的吧?”
“理论上来说,是的。”
“理论上?”
“反正我是靠的天分。”
吴端:果然,果然啊!闫·熊孩子·思弦回来了!
两人正说话,吴端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匆匆应答几声,挂了电话,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东郊废工厂发现女尸!”
第十八章 欠债还钱(1)
墨城的工业型企业经历过两次集中搬迁。
新世纪初,几个因为水源污染而形成的癌症村相继被媒体曝光,在全国引起广泛关注。
国家出台相关政策,着手治理污染排放不达标的企业,取缔不具备排污处理能力的小作坊。
墨城响应号召,将污染型企业统一迁往城东新建的工业园。
随着国家经济高速发展,多处城市出现雾霾污染,国家再次狠抓环保,做为卫星城市,墨城可以说占了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新政策总是从墨城开始推行。
这次,城东工业园里的企业关闭取缔了一些,余下合格的则被迁往更远的国家级工业园。还提出了一个口号:打造零污染新城。
企业迁走了,按照当年的规划,旧工业园要彻底拆除,建成公园,成为城市之肺,可惜财政方面后续无力,建公园的计划一拖再拖,旧工业园日渐破败,加之人去楼空的萧索之感,被人们称为“鬼城”。
尸体所在的厂房位于鬼城中心,尚算完整,从结构来看,从前应该是一间仓库。
铁皮屋顶上满是红色锈迹,剥落的铁锈掉在地上,屋里像是下过一场血雨。
尸体在仓库一角,白生生的肉在这满地的血雨中,分外扎眼。
那是一具全裸的女尸,尸体的衣服散落周围,凌乱不堪。
她大张着嘴,蝇虫在她的口腔里飞进飞出,散乱的头发将瞪得巨大的眼睛半遮半掩,更显得鬼气森森。
对阅尸无数的刑侦一支队来说,这样的死相还不算太差,可尸体身上的伤却让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在尸体的胸腹部,赫然是一个十字状的切口,沿着十字切口,死者的整个肚皮向四面掀开,像一朵开败了的花儿,内脏流了一地。
女人的眼睛正瞪向自己的内脏。
一个想法令吴端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死者不会是被自己身体的这副样子活活吓死的吧?
他本能地伸手想去拍拍闫思弦的肩膀,算是对新人的鼓励和安抚。
没想到新人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闫思弦转身远离那尸体几步,背过身去,手在胸口画着十字架,口中念念有词,回身时已是神色如常。
“你没事吧?”吴端问道。
“没事。”闫思弦回到他身边。
“洋神仙手未必能伸这么长,拿着。”吴端递给他一个——闫思弦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东西,似乎是黄纸折成了一个三角形。
“这是什么?”
“问那么多干嘛?带身上就得了,真有什么事儿,本土神仙要保佑你也总得有个凭证不是。”
“算了吧,”闫思弦没接,“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吴端也不勉强,蹲下身查看散落在地的红酒瓶。
地上共有22只红酒瓶,散落在尸体周围,其中两只被打碎了。
吴端掏出手机,用比价软件扫了几个酒瓶标签上的条码。
“劣势红酒,应该是超市里促销打折的那种,卖价最高不超过20。”
“呃……”闫思弦一脸“世界上真有这么便宜的红酒?”的表情,被吴端瞪了一眼,赶紧摆出一张严肃脸。
吴端的眼睛几乎要贴上红酒瓶了,挨个观察了一轮,他继续道:“从灰尘来看,这些酒瓶是最近被陆续拿到这里的——会是凶手拿来的吗?”
“是!”貂芳给出了答案。
她蹲在尸体身前,检查着散落在地的内脏。
“有什么发现?”吴端和闫思弦同时向她走去。
“等等!”貂芳喝止了两人,“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你们还是先做做心理准备吧,别吐在尸体旁边破坏现场。”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惊。
刚才不近不远地看了几眼尸体,已经觉得惨不忍睹,难道比他们所看到的更惨?
吴端一咬牙一跺脚上前,闫思弦紧随其后。
“这是……”吴端眼看貂芳手中所拎的一只囊袋状的器官,“胃?……不会吧,正常人的胃有这么大?”
他又去检查其它器官,甚至上手去翻找。
晾了多日的内脏已经没了新鲜时的油滑之感,干巴巴的,让吴端想到了超市熟食区售卖的熏肉腊肠。
他强忍呕吐的欲望,翻了几下,找到了女人的子宫。
子宫还在,那貂芳手里囊袋状的器官便是胃无疑了。
胃是一个舒缩性极强的器官。成年人在饥饿状态时胃可以缩成一根管状,而充满状态时长约20~30厘米,可容纳1~3升,扩大到原来的1~10倍。
可是眼前的胃,竟像个小轮胎,胃壁被撑得极薄,近乎透亮,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吴端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她年纪不大,从皮肤状态来看,也就20岁出头,大概只有如此年轻的躯体才会如此富有弹性吧,若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胃恐怕早就撑爆了。
那胃里还存有一些液体,貂芳倒出一些,闻了闻。
“红酒!她是被红酒撑死的!……嗯?”
似乎摸到了什么,她从食管口的位置探入两根手指,摸索了一阵子。
听着那胃里被她搅动出的水声,吴端竟有些庆幸,幸好早上没吃东西。闫思弦可就不好受了,两道浓眉几乎拧成一个疙瘩。
终于,貂芳一勾手指,牵出了一段一米来长的塑料软管。
软管透明,直径约1.5厘米。
貂芳道:“想把一个人胃撑到这么大,光逼她自己喝是不行的,得用管子灌。”
“你的意思是……”
“胃镜知道吧?跟那个原理差不多,从嘴里插入软管,直通到胃里,通过这根软管向下灌酒。”
凶手将这个年轻女孩带到厂房,给她灌下22瓶红酒,将她的胃撑得严重走样,又剖开她的肚子,取了胃。
她是谁?为什么遭受如此的非人折磨?
凶手这么做,是出于变态的爱好,还是对死者的恨?
如果是恨,是不是说明两人认识?
……
吴端环视一圈,待自己心绪稍微平静,道:“先想法确定尸源吧。”
第十九章 欠债还钱(2)
吴端捡起散落在附近的衣物,查看翻找。
“没有钱包,没有手机,没有能证明尸体身份的东西。”吴端道。
貂芳接过话头,“尸体的手指指纹被灼烧过,凶手好像不想让我们这么快找到尸源。”
“好像?”闫思弦问道。
“因为……”貂芳放下尸体的手,去检查面部,“既然不想我们知道死者身份,凶手连毁坏指纹都想到了,没理由想不到毁坏面部特征。
可这俱尸体的面部保存完整,唯有鼻子……鼻子虽然有破损,却是撞击和擦蹭伤……嗯?”
貂芳从尸体鼻子的伤口中取出一块白色的东西,她将那东西装进证物袋,又伸手去摸尸体的耳朵。
“她做过隆鼻手术,鼻尖处用耳朵上的软骨垫高了。”
闫思弦低声道:“处理了指纹,却不处理面部特征,是仇杀。
死者的脸意味着明确的复仇目标,所以凶手不去破坏她的脸。”
貂芳检查尸体时,吴端正对现场凌乱的脚印拍照。
“除死者以外,还有三人来过现场,两男一女。
女性穿高跟鞋,鞋码37号,一名男性,鞋码41号。这两个人脚印极少,分别只有一进一出两行脚印,且未靠近过尸体。
进门时两人步伐距离较小,是从容走进来的,出门时的步伐大且凌乱,是跑出去的。
还有一名男性的脚印,鞋码43号,脚印多,在尸体附近重重叠叠。”
闫思弦问道:“报案人呢?我去跟报案人聊聊。”
“没有报案人。”说完,吴端又自己纠正道:“暂时没有,报案人是从一处公共电话打110报的警。”
“公共电话?”
“我也觉得怪,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公共电话?已经找人查了,网监科的冯笑香,你应该知道吧?”
闫思弦一笑,“印象深刻。”
“别看她看起来年龄小,只要是电脑技术方面的问题,没有她搞不定的。”
闫思弦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知道。”
“你认识?”
闫思弦挑挑眉,“她往云想科技投过简历,而且进了最后一轮面试。”
“所以呢?”
“云想科技是我名下的游戏公司,最后一轮面试,是我亲自面试。”
“开玩笑吧?她很厉害的,你没把她留下?”吴端十分诧异。
“是很想留下,不过我当时问了她一个问题。”
“什么?”
“我问她除了进科技公司,她还想去哪儿工作。她毫不犹豫地说当警察,当个技术类的刑警。
我就告诉她去当警察吧,在我看来,那比做游戏有意义。
我还告诉她,她通过面试了,如果尝试以后发现自己不适合做警察,后悔了,云想科技随时欢迎她。”
“你可真会做人,里外的好事儿都让你做尽了,”吴端咂舌道:“你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要来市局上班了吧?”
“提前收买人心又不犯法,再说,谁让你们薪水那么低,留不住人才怪我喽?”
闫思弦把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吴端噎得没话说。
貂芳道:“你们谁帮我把尸体收拾一下,我带回去详细尸检。”
“我来。”吴端积极道闫思弦也绅士地表示不需要貂芳动手。
……
现场勘察直到天色暗下来才结束,吴端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蹲着观察地面痕迹而发麻的腿脚。
头晕。
他伸手扶了一下墙,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水米未进了。
“走走走,先填肚子去,再饿一会儿你就得连我一块装尸袋了。”
吴端这么一说,闫思弦方觉得饿。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专注,废寝忘食而不自知了,心中竟觉得很畅快。
吴端驾车,两人进了市区,吴端道:“市局附近有家面馆,挺不错,我带你去尝尝,体察一下民情?”
闫思弦失笑,“下次吧,我刚订了外卖,直接送市局了,咱们还是回去吃吧。”
“也好。”
……
简单的披萨沙拉,貂芳和冯笑香正边吃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案子。见两人进门,冯笑香冲闫思弦挥挥手,算是打招呼。
冯笑香个头偏矮,不足一米六,瘦,给人一种小鸟依人之感,戴着一副与她的小脸不太相称的大眼镜,马尾辫齐刘海让她看起来颇具学生气。
吴端曾开她的玩笑,叫她“童工”,结果自己反被貂芳嘲笑。
“你有什么立场说别人?三十岁的人了,不一样长得像个童工?”
吴端立马转移阵地,和冯笑香站一边,嘲讽貂芳道:“羡慕吧?我们这种不老体质,岂是尔等凡人能体会的?”
冯笑香:前辈们斗嘴总爱捎上我怎么办?急,在线等,我只想做小透明小空气,心好累。
……
此刻,吴端一边往嘴里塞披萨,一边对冯笑香道:“报案人查得怎么样?”
“刚有点眉目。”
“哦?”
“我先定位了那部公共电话的位置。就在案发现场附近,距离废工业区不到2公里有个叫大高的村子,公共电话就在大高村村口。
大高村距离墨城不远,当初市局建天眼系统时那儿也在覆盖范围内,村里有两个摄像头,其中一个正好在村口附近。
我调取了报案时间前后这个摄像头拍摄到的监控画面,发现了一个男人,你看。”
冯笑香指了指自己的电脑屏幕,吴端看到定格的监控画面里有个瘦高个的男人。
男人穿深绿色棉衣,深蓝色裤子,黑色棉鞋,他头发胡子略长,看起来很久没修剪打理过了,像个流浪汉。
“报案时间是今天早上10:25,他10:23出现在监控画面中,且正往公共电话的方向走去,他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已经能看见公共电话了。
报案的那通电话持续了3分钟,10:28结束,而他在10:30再次出现在监控画面中。
要么他去打电话了,要么他刚好看见打电话的人。”
第二十章 欠债还钱(3)
“他走得慢而悠闲,显然是在熟悉的环境里,而且从穿着也能看出,他很可能是本村人。”闫思弦分析道。
吴端道:“打印一张照片,明天去大高村走访。”
“好,我处理一下图像,给你一张最清晰的照片。”
吴端又问道:“跟最近的失踪记录比对过吗?有没有发现?”
冯笑香摇头,“我查了最近一个月的失踪报案,跟咱们这位死者的特征交叉对比,没有特征完全吻合的。”
“看来查找尸源得费些工夫了,貂儿这边呢?尸检有什么新发现?”
貂芳递上两张尸检报告。
“死者女性,年龄在22到24岁,死者的外套和裙子是奢侈品品牌,一身衣服大概要一万五千元,可见生活条件不错。
尸表有少量腐败绿斑,推测死亡时间已经超过48小时,因为这两天气温变化无常,无法做出特别精准的判断,只能推测死亡时间在三天前。”
“三天前……也就是2月23号。”
“是。”
“死因在于腹部的创口,以及内脏——也就是胃被割下,系机械性损伤大出血死亡。”
“被凶手剖开肚子的时候,她是死是活?”吴端问道。
“很不幸,那时她还活着,我在她腹部的创口发现了生活反应,她是活着被人剖开肚皮,切下了胃。”
办公室里的四人同时感到后背发凉。
貂芳搓了搓手臂,将鸡皮疙瘩搓下去,继续道:“我在尸体面部发现了残留的胶质,推测是凶手给她灌红酒时用透明胶封住了她的口腔与软管之间的缝隙,避免回流。”
“胶质有什么特殊的吗?”
“没有,就是市面上很普通的透明胶。”
“凶器呢?”
“凶器是一把长约6厘米的刀,刀很薄,推测是普通水果刀。
除此以外,死者的手腕、脚腕有轻微的束缚伤,左侧头部有钝器敲击伤,但不致命。
凶手应该是先敲晕了死者,捆住,然后将其带到城东的废弃工业园……”
“有性|侵痕迹吗?”
“没有。”
“男性,折磨死者,但是没有性|侵迹象。”吴端转向闫思弦:“你有什么看法?”
“现在还不好说,”闫思弦道:“你不是要去大高村吗?明天一起吧。”
第二天一早,地下停车场。
闫思弦:“坐我车吧。”
“你那个尾气排放量大,不环保。”
“我这个防弹。”
吴端:闫·有钱人·思弦,请收下我的膝盖。
“活得这么小心啊?”
“没办法,怂,怕死。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就一般吧,刚还完车贷,准备买个房继续还房贷。”
“还真是……特别一般。”
吴端瞪了开车的人一眼,对方嘴角带笑,无视他的眼刀。
“你呢?在国外生活很有趣吧?”
“有趣……”闫思弦慢慢品味着,似乎对这个词很陌生,“我不知道,做自己喜欢的事,应该就是有趣了吧。”
“你这回答真做作。”
闫思弦大笑,心情很好的样子,“我比你还无奈啊,好歹我也是个富二代,你见过不沾黄赌毒,智商满溢不被打脸,都二十章了还没个女人的富二代吗?不做作点形骸怕我崩人设……”
吴端一头黑线:“你是作者亲儿子行了吧,你有理你任性……”
……
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倒也很惬意。
立春以后天气开始回暖,艳阳高照,路边的积雪融化,城市里还算干净,越往城外开,道路越是泥泞。
到了大高村,闫思弦锃光瓦亮的车已经变成了泥猴子,吴端看了都替他心疼,他却毫不在意,一下车就拿了照片跟村口晒太阳的老伯询问:
“大爷!您看看,您认识这个人吗?”
他大声问道。
老伯先是一笑,露出干瘪的牙床,“后生,不用那么大声,我耳朵好着呢。”
闫思弦挠头笑笑。
老伯看了一眼照片,“这不是成功吗?我再看看……就是成功。”
“成功?”
“高成功,我们村儿的。”
开门红啊!闫思弦和吴端对视一眼,看来今天运气真不错。
闫思弦继续问道:“您知道他家在哪儿吗?”
“你们找他啊……”
“嗯。”
“不在家,都不在家。”老人抬手指道:“你们沿这儿走,前头看到没?左拐,四婶儿家丧席,都去吃席了,成功肯定也去了,你们去四婶儿家找吧。”
“多谢您了!”
沿老人所指的路走,几分钟后两人果然看到一户门前摆了花圈的人家。
两人走近,站在门口一瞧。只见院里共摆了12张桌子,桌子有方有圆有大有小有新有旧,看起来是从左邻右舍家挪借来的。
桌上鱼肉齐全,尽是大海碗,是一顿十分丰盛的丧宴。
堂屋停着一口棺材,遗像正对大门,看遗像,死者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应该正是村口老伯所说的四婶儿。
院门口,一个披麻戴孝眼鼻红肿的年轻男人正迎接来往的宾客。
丧礼中,通常由长子负责迎接宾客,看来这位就是四婶的长子。
每个人都会跟他说一句“节哀”,他则机械地道谢,嘱咐别人吃好喝好。
他的身旁有张小桌,一个胖胖的妇女坐在小桌后收礼金,每收一份礼金便在一个本子上记一笔,这便是最明了的人情账了。
根据关系亲疏远近的不同,礼金数额自然也不同,大部分都是三五百,最少的则是一百。
吴端拽着闫思弦到了年轻男人跟前。
“请节哀。”吴端道。
年轻男人疑惑了一下,问道:“你们是?”
吴端不回答他,只问道:“这儿是四婶家吧?”
年轻男人点头。
吴端亮出警官证,“这种时候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来找高成功,询问几个问题。”
年轻男人将院子里细细看了一圈,“成功好像没来。”
他又转向收钱的妇女道:“姐,你见成功了吗?”
“没啊,我还纳闷呢,成功穷得叮当响,最爱蹭饭,咋会没来呢?”
第二十一章 欠债还钱(4)
妇女十分热心,招呼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打发他带两个警察叔叔去高成功家。
一开始,小男孩挺羞涩,只管跑在前头带路,一言不发。
吴端就去逗他,问他叫什么,是谁家的孩子,有没有兄弟姐妹,还说要把他抓走,小孩儿大惊失色。
一来二去熟了些,小孩便忍不住好奇问道:“成功是个傻子,你们找他干嘛?”
“傻子?”
见引起了警察的兴趣,小孩不无得意地边跑边喊道:“傻成功!傻成功!警察来抓傻成功啦!”
闫思弦追问:“怎么个傻法?”
“大人让我见他绕着走,傻子发起疯要杀人!”
“那你觉得呢?他傻吗?”
“我觉得……嗯……可能不傻吧。”
“可能不傻?”
“反正我没见他犯过傻,他还去小卖部买过东西呢,应该不傻吧。”
小孩的逻辑实在是简单,去小卖部买东西,就算是具备不傻的行为能力了。
他的描述让两人隐隐猜测出了高成功的实际情况。
高成功不傻,至少不是人们普遍意义上所说的傻子。
他游手好闲,又懒又穷,越懒越穷,似乎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他们被人瞧不起,任谁都能欺负两下,说他是傻子也是一种欺负他的形式。
到了高成功家门口,小孩想跟着两人进屋,他以为警察要来抓高成功,对“警察抓人”这件事实在是好奇。
吴端不走小孩,只好掏出十块钱来,让小孩自己去小卖部买零食,小孩的心思立马放在了零食上,接过钱拔腿就跑。
高成功家。
在全村基本都修了二层小楼的大环境下,高成功家破破烂烂的一层砖瓦房显得很突兀,乍一看还以为是荒废无人居住的老屋。
屋顶的瓦缺失了很多,缺了瓦片的地方就用一张草席盖住,草席上再堆些茅草,若是下雨天,屋里怕是要成水帘洞。
总共两间房,堂屋一间,尚算端正,堂屋西侧的灶间则歪着,全靠一侧支起的两根木棍撑着,像个塌了肩膀的人,摇摇欲坠。
院门没关,两人进院,透过脏兮兮的窗玻璃看到屋里有个人影一闪,屋门开了。
绿棉袄,蓝棉裤,大黑棉鞋。
高成功似乎只有这么一身行头。
不过这次倒是看清他的长相了。
又黄又稀疏的头发,皮肤黝黑,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体格倒还算强壮。
“你们是谁?”
他虽开口询问,却既不害怕,也不防备——是那种知道家里穷,自己烂命一条,所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吴端亮了一下警官证,“警察,有几个问题跟你了解一下。”
高成功凑上前一步,“警察?真的假的?啥事?”
吴端道:“昨天上午你是不是用村口的公共电话打过110?”
“没。”
吴端眯了一下眼睛,“撒谎没用,监控都拍下来了。”
高成功一愣,下一秒,两人怎么也没想到,高成功直接躺地上打起了滚。
一边打滚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什么鬼啊怪啊大罗神仙啊。
这是……装疯?
吴端蹲下拽他,“起来,你起来。”
高成功被他拽得上半身离了地,装得更卖力了。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就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一张红彤彤的毛爷爷。
目光一沾上钱,便再也摘不下来,也不神神叨叨了,身子也坐直了。
闫思弦将钱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好回答问题,钱就归你。”
高成功舔了舔嘴唇,痛快道:“行,你问吧……昂,是我打的电话。”
关键时刻还是孔方兄面子大,老少通吃。
“你打110报警,说旧厂区里有尸体?”
“嗯。”
“你怎么知道那儿有尸体?”
“就……看见了呗。”
吴端沉默,丢给高成功一个“你打算就这么磨洋工?”的眼神。可惜,高成功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这儿。
闫思弦简单粗暴地将钱揣回了口袋,“好好回答,回答完了不会亏待你。”
高成功终于收回了恋恋不舍的目光,“那个……你问的啥?”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废厂房里有尸体?怎么发现的?”
“我去那儿……嗯……遛弯,看见的。”
“遛弯?遛到2公里外?”
高成功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道:“我是去看……去看……看……”
“看小情侣打野|泡儿?”
吴端用余光瞄了一眼闫思弦,他怎么也没想到闫思弦会冷不丁这么问一句。毫无心理准备啊!
闫思弦神色如常地看着高成功,直到对方点了点头,他又问道:“你经常去那儿偷看?”
高成功挠挠头,“差不多吧。”
高成功似乎习惯了用模棱两可的答案回答问题。
闫思弦便换了个十分具体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前天晚上?”
“怎么发现的?”
“我遛弯过去,看见一个厂房边上停了辆小车——就是那个有铁皮顶的老仓库,我就从外头上到楼顶——外头有梯子……”
“我们注意到了,是个直上直下的铁梯吧?”
“对对对,就是那个梯子。
我早就发现了,屋顶上有个大窟窿,从那儿往下看……啧啧啧……”
“咳咳……”
高成功收起一脸陶醉,继续道:“我一开始也没注意屋角儿有死人,是那女的眼尖,看见了,让那男的去过看看。
男的开始还不同意,但那种时候……男的都得听话……
男的拿手机上的手电筒一照——哎妈呀那一下没把我吓死,太吓人了!
然后……然后男的连滚带爬往出跑,也不管那女的了,女的就边跑边骂。
有她在那儿骂还挺好的,我就不太害怕了。
我半夜跑回来,吓得不行,一宿都没睡着,想来想去还是报警吧。
死人一个人躺那儿也怪可怜的是吧,我没发现也就算了,发现了不管,万一鬼魂缠上我……”
“你怎么想到拿那个公用电话报警的?”
“我没事就去玩那个电话,我知道电话通着呢,能打110……再说,我也没手机啊。”
真是个心大的。
思忖片刻,闫思弦开口问道:“听说你最喜欢去红白喜事给人帮忙,顺便吃顿饭,今天四婶家的白事,你怎么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