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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决战(丁)

    勃突尼一边走,一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显然是在埋怨韩德存和魏烈功。www.uu234.net韩、魏二人也一边走一边比划,为他讲些兵书战法作为敷衍。勃突尼怒道:“我与你们商量已定,吐蕃兵士在前面杀敌,你们在后面放箭,为何不照计而行?”韩、魏道:“我等身后放箭,岂不误伤了吐蕃兄弟?”勃突尼吼道:“我吐蕃士兵,周身都是盔甲,箭矢如何伤得?即使伤了,我吐蕃男儿,也不惧分毫!”

    韩德存、魏烈功面带微笑,依旧不停辩解,在他们看来,都是勃突尼太早下令冲锋,才导致吐蕃二百兵士伤亡惨重,如若不然,等官兵、乡民两虎相争,吐蕃兵在渔翁得利,岂不是更好?

    勃突尼无言可辩,但毕竟怒气难平,转而数说丰王李珙:“你们王爷与我们修好,约为兄弟。如今吐蕃长驱直入,原州、会州、成州、渭州尽数攻破,长安城唾手可得。他就该念及兄弟之谊、折箭之誓,亲自出城与我谋划大事。为何只派出你们两个偏裨末将与我会谈?他用心不诚,我们冲进长安,连他一起杀了!”

    韩德存、魏烈功道:“京城人多口杂,若王爷此时抛头露面来见你,被人盯梢、传出闲话,非但前功尽弃,王爷和我等也是性命难保。王爷派我们前来与你商洽,已是诚意十足,你又怎可苛责其他?”勃突尼十分不满,却又无话可驳,只得摆手说道:“我不与你计较许多。吐蕃大军一到,定然兵不血刃拿下凤翔。凤翔到手,你们唐朝皇帝自然要来投降。那时有没有你们王爷都无关紧要。”

    三五十个吐蕃残兵向勃突尼聚拢,涧石被摔在他的面前。涧石听得他们的谈论,暗自心惊:“原州、会州、成州、渭州,皆是关内上郡,与京城唇齿相依,四郡尽失,长安城危在旦夕。吐蕃兵还将目标投向凤翔,凤翔若是失守,长安便算是拱手让人了。更可恨他们口中这位王爷,不思杀敌破虏、收复失地,却暗自与吐蕃勾结,里应外合、狼狈为奸,企图借吐蕃之势,赶跑皇帝,自立为君。可叹大唐亡国去都之祸,不起于安史之乱,不起于吐蕃之患,实起于萧墙之内。”

    原来,勃突尼手握两百兵士在北面山中集结,原本为了密会丰王李珙。可是没能在山中遇见李珙,却撞上官兵与乡民在田畴之上作战。他在山顶观阵,又听探子禀报,道是唐朝官兵阵中,有三人乃是当朝宰相元载的嫡子。勃突尼立即起意:我若将他三人擒住,要挟大唐宰相,岂不是大功一件?当下不顾韩德存、魏烈功的劝阻,命令军队杀出。谁知两百吐蕃兵遇到官兵、乡民的顽抗,杀得只剩四十几人,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勃突尼计划不成又损兵折将,正在气愤,又与涧石正面相遇,顿时火冒三丈,弯刀出鞘,冲涧石头上砍去。

    涧石延颈就戮,耳边却听到一声大喊:“将军且慢!”喊话之人却是韩德存、魏烈功。吐蕃自迎娶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之后,日益浸染中华文化,国中大兴宫室殿宇、诗书礼仪,兵士称呼自己的酋长为“将军”,也是屡见不鲜。

    勃突尼凝住钢刀,怒目以对。韩、魏说道:“这小子在两军阵前劫持了元家少子,且听他说出其中情由,再杀不迟。”勃突尼一脚踢翻涧石,怒冲冲吼道:“如实讲来!”

    涧石眼珠子咕嘟嘟一转,心中忖道:“我已被擒,何必遽然求死?不如与他们周旋一番。”因说道:“我在长安,打听到了大唐列代先帝陵墓入口,已知陵墓之内,藏有奇珍异宝,价值连城,买下整座长安城也是绰绰有余。元载特地派出三子来,要杀我灭口。我横竖一死,死在元家三少手里,和死在你们吐蕃手里,原无二致。”

    韩德存、魏烈功听罢,立即动心起念:这小子所言,不知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留他活命,将来大唐倾覆,靠他引路,盗掘皇陵,岂不是大发一笔横财?勃突尼精通汉语,听得真切,心中也在盘算盗墓之事,恶狠狠说道:“留你不杀。等捉住元家三少,要你们两相对证,若刚才所言有半字是假,定将你千刀万剐!”

    勃突尼整顿兵马,也向西南走,他们要绕过长安前往会州。韩德存、魏烈功谨遵丰王教诲,万不可怠慢了吐蕃军将,因此率领二十射生军一路同行。韩、魏点头哈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不觉已是黄昏时分。勃突尼意欲就地过夜,韩、魏唯恐撞着官军,难免要被缉拿问罪,便强劝勃突尼再往前行,去山林中隐蔽处扎营过夜不迟。

    吐蕃兵、射生军继续行进,到得一处荒僻的山岭。此时天幕垂下,暗影滋生。低洼之处不便扎营,恐遭人突袭,于是众军士循着山坡爬升,来到山领上。才翻过山岭,前方景象让众人小吃一惊:领上一道岩石,岩石上格外平整,有两个年近花甲的老人,都是道士穿着打扮,长踞岩石之上,正在对弈。

    那二人便是晏适楚和齐玉。二人结伴西行,一路却争执不休。晏适楚执意要赴终南山之约,等候南浦云赴会,将行囊中的《修真秘旨》交付于他;齐玉却要他先到长安,找着元载,将孤本仅存的《修真秘旨》刊刻千百部,好让先师的巨著流传于世。

    晏适楚不会武功,齐玉若要强取,自然是手到擒来,但是事关先师遗著,面对的又是同门手足,怎可强行掠夺、草草了事?晏适楚知他不会动武,愈发堂而皇之与他争辩。因此二人走走停停,行进十分缓慢。

    这一日,二人来到这片山岭之上,依旧争论不停。齐玉便想了个主意:“你我皆是先师白云子所授,我好剑术、尚任侠;你好炼丹、通药石。我以剑术胜你,抑或你靠药石胜我,皆胜之不武。今日我们将先师所授之艺一并抛却,在这岩石之上赌赛一场,决定《修真秘旨》去向,你道如何?”晏适楚意兴大发,便问他如何赌赛。

    齐玉背上抽出宝剑,剑锋在岩石上面一通挥舞,竟刻出方方正正一块棋坪来,捋须道:“子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你我皆不以棋术见长,今日偏偏对弈一局,分出个高下,则何如?谁赢得这局棋,《修真秘旨》就由谁带走。”

    晏适楚拍手称快,欣然应允,当即坐上棋坪一端,腰中摸出一两百个铜钱来,当作棋子。齐玉冷笑一声,一掌劈碎一块岩石,取散落地上石子在手中揉搓,磨成圆形,也有近两百颗。二人猜过先手后手,便盘踞石上对弈起来。一局才到中盘,已是黄昏时分。齐玉拈子沉思,数来数去,总比晏适楚差两三目,不免焦虑起来。便在此时,吐蕃兵、射生军赶到。

    齐玉脸色大变,将手中棋子随手一顿,从背后抽出宝剑横在棋坪上。

    韩德存、魏烈功认出齐玉,知他本领不弱,便恭恭敬敬上前施礼。齐玉端踞岩石之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半晌方才说道:“你们助纣为虐、卖国求荣,想起圣主之恩、父兄之德,难道就不亏心吗?”

    涧石被收押在军中,一直低头走路,听到这句,抬头一看,晏、齐二位先生就在岩石之上,不禁大为振奋,在山坡上喊道:“他们坏事做尽,更是凶狠歹毒,二位先生快快离去!”

    晏适楚、齐玉循声而望,在人缝之中看到涧石。齐玉一手拍在剑柄上,剑鞘立即脱离,剑刃铮铮作响。韩德存、魏烈功退后两步,见他并不出手,便又笑眯眯贴到岩石跟前,对着二位高人打躬作揖。

    勃突尼见此二人正襟危坐、神情悠远,韩德存、魏烈功又与他们有几分相熟,料他们不是凡俗之人,便走到岩石边,看他们的棋局。齐玉大为不悦,用袖子一拂,将棋局拂乱,自己仍旧危坐不语。晏适楚却满脸正在俯首苦思,见棋局已乱,愤然说道:“你明明要输了,为何拂乱棋局?”齐玉闭目答道:“棋局中包含天机,岂能为外人所得?”

    勃突尼见此二人甚是倨傲,心中不忿,却是隐忍不发,转面向韩、魏请教他们姓名。韩、魏仰天而笑,将二人的生平掌故粗略说了一通,又道:“齐先生剑术最精,晏先生丹药能起死回生。王爷朝夕念叨这二位高人,恨不能将他们延请至王府之中,留为所用。”

    勃突尼打量着棋坪边的宝剑,果然锋芒逼人,堪称宝物。又看看晏适楚,他似笑非笑,专心将散落的棋子摆回原位,刚要恢复局势,又被齐玉用袖子拂乱。晏适楚顿时面色阴沉,眼中现出怒色。

    勃突尼道:“我听说你们中原的得道之人,纵身大化之中,不忧不惧、不喜不怒。晏先生却在瞬息之间,变了三回脸色,看来尚未得道。你的丹药能否起死回生,我且存疑。”晏适楚全神贯注于棋局之中,眼看要胜出,不想齐玉使出这等下作手段,现被勃突尼言语相激,没好气道:“我的丹药只给人吃,不喂畜生,你们赞普吃不到,你也别多问!”

    吐蕃人尊称国君为“赞普”,相当于中国的“皇帝”。吐蕃举国上下敬赞普如神灵,更是倾心竭力忠于赞普,怎可听得别人辱骂赞普?勃突尼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弯刀出鞘,砍向晏适楚。涧石身在土坡,眼里却看得分明,知道勃突尼武艺既高、下手更不容情,顿时惊心动魄,大声喊道:“小心!”

    晏适楚依旧岿然不动。弯刀离他的头颅不到一尺。正在此时,一道寒光闪动,如同雷电飞掠,接着是一声脆响。人们尚未看清什么,却见勃突尼的弯刀早已脱手,扎进岩石,刀刃全部没入。勃突尼双手去拔弯刀,忽然又一道寒光掠过,接着又是一声脆响。这次,众人都看到发生了什么,唯独勃突尼不知道那道寒光劈开了他包裹住整个脑袋只给眼睛留了两个小孔的头盔,让他的整个脸庞暴露了出来。

    那两道寒光,是齐玉的两次出剑。剑是如何使出的,无人看清,唯一看清的是宝剑稳稳横在棋坪上,寒光闪烁。

    涧石仔细端详勃突尼的面目那是一张红得发黑、轮廓分明、连褶皱也格外遒劲有力的吐蕃汉子的脸。

第四十八章 进京(甲)

    勃突尼怒不可遏,大喝一声,率着吐蕃兵攻向岩石。顶 点 X 23 U S晏适楚却似无事一般,俯下身子在棋坪上捡拾当棋子用的铜钱。齐玉端踞岩石之上,长剑挥舞,斩断数支枪矛,又将几个吐蕃兵的头盔劈开。

    勃突尼尖声喊叫,指挥四十多吐蕃兵一拥而上,要将他二人乱刀砍死。齐玉长袖一抖,一股内劲飘洒而出,将晏适楚移出三丈远,自己则一个跟头从岩石上跃下,落在人潮中央。剑光所及,已有数人丧命。

    吐蕃兵见又有同袍阵亡,个个满腔悲愤,顿时人潮汹涌,卷成一个漩涡,一层一层逼向齐玉。齐玉三绺长须迎风飞举,长剑如同蛟龙遨游,时而没入人山之中,时而飞出人海之底。

    吐蕃兵的长枪层层堆叠,扎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将齐玉包裹其中。勃突尼大喝一声,要将齐玉砍为肉泥。便在此刻,囚笼之中电光闪烁、龙蛇狂舞,只见那些枪矛像蓬蒿一样折断,吐蕃兵厚实、坚硬的甲胄纷纷碎裂,相继中剑倒地。

    韩德存、魏烈功闪在一边,不知该帮谁:勃突尼凶焰勃然,固然可恶;齐玉目中无人,更为可恼。二人见齐玉长剑起落,不知用的什么邪门功夫,一个人竟然斗得过四五十个装备精良的吐蕃兵,均是十分骇异。二人正在发怔,忽听勃突尼嚎叫一声:“还不放箭!”

    射生手听见军令,匆忙成列,弯弓搭箭,瞄准两个道士发射。他们挽的是强弓劲弩,只要对手在彀中,一旦瞄准,绝难逃脱死命。齐玉虽然手持长剑、身怀武艺,置身弓箭之下,也难保无虞;晏适楚虽在三丈之外,更是无异于瓮中之鳖。

    齐玉见势不妙,踩在吐蕃兵肩上一跃而出,回到岩石之上。他回身又砍翻数人,当即运起内息,横起宝剑从棋坪上掠过。勃突尼正要率众强攻,却听齐玉一声清啸,顿时须发戟张,一股强大的内力涌出,如同飓风降临,将棋坪上的石子带起。眨眼间,圆溜溜的石子如同漫天冰雹,飞向射生军。射生手弓箭在手、尚未发射,纷纷被石子击中,要么吐血仆地,要么弓折弦断。

    石子风暴过去之后,吐蕃兵一拨一拨倒下,射生手能站起来的也不到一半。勃突尼难平心头恨,左手弯刀、右手长矛,獠牙裂齿攻向齐玉。吐蕃兵虽人数锐减,但是人人舍生忘死、同仇敌忾,在勃突尼的带领下上前拼命齐玉当着他们的面辱骂赞普,便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寇,今日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

    勃突尼此次带兵来到渭南一带,原本是要会见丰王李珙共议大事。韩德存、魏烈功唯恐吐蕃客人遭遇不测,坏了丰王李珙的计划,回到长安不好交代,因此各挺刀枪,从两翼相助勃突尼。

    齐玉以一敌三,哪有半点惧色?更不怕吐蕃兵从旁袭扰。他体内真气流行,一张一翕皆与《修真秘旨》经文妙义相合,手中宝剑激扬飞舞,在人丛之中来去自如。不多时,吐蕃兵伤亡殆尽,射生手所剩寥寥,勃突尼、魏烈功、韩德存大汗淋漓,一步步向山坡下败退,而勃突尼兀自咬牙拼命。

    齐玉居高临下,渐渐攻下山坡,不觉经过涧石身旁。他看也不看,起手一剑,寒光所及,已将涧石身上绳索斩断。涧石拾起一把刀,想来相助齐玉。齐玉道:“去寻晏先生,棋局未毕,休叫他独自遁去!”

    涧石登上岩石一看,哪里有晏先生?四处找寻一番,也不见他的踪影。此时夜色渐深,山林漆黑一片,委实也看不清、寻不见?涧石心下焦急,唯恐他被吐蕃兵掳走,登上山岭大声呼喊,可是呼来喊去,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更没有晏适楚半点声息。

    涧石来到山坡,告诉齐玉未寻着晏先生。齐玉并不搭理,他频频进击,手上剑光闪烁,剑刃已将勃突尼全身铠甲切成碎片。勃突尼兀自不收手,齐玉迎着他的钢刀再进一剑,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

    韩德存、魏烈功大惊,从两侧猛攻齐玉,使的是围魏救赵的套路。齐玉果然将剑收回,霎时身形扭转,同时手肘扬起,挥向二人。只听咔咔两声,击断韩德存、魏烈功肋条若干。

    三人僵卧在地,已经无力抵抗。勃突尼双眼暴突,在黑夜之中如同磷火闪烁,气冲冲说道:“今日败在你手,无话可说,给我个痛快吧!”齐玉剑锋颤动,倏地倒转,插进剑鞘之中,冷冰冰说道:“留你性命,回你吐蕃兵营报信:我大唐国运走衰,但是英雄豪杰大有人在,休得小觑了!”

    涧石吃过齐玉几次苦头,对此人并无好感,但今日与他偶遇,因此侥幸活命,又见他对晏适楚甚是挂念,却也少了几分嫌恶之意。他在一旁插话:“吐蕃兵为祸中国,杀一个便少一个祸害,此人不可轻饶!”齐玉道:“齐某多日不杀人,今日破戒,理当适可而止。留他一名吐蕃拜将,未必影响我大唐气运。”

    韩德存、魏烈功以手抚膺,强撑身体坐了起来,笑容可掬套近乎,恳求齐玉放过他们。齐玉并不理会,走上岩石,举目四望,叹息一声,对涧石说道:“晏先生定是嫌我棋术差、棋品更差,不愿与我为伍,一个人远游去了。”

    涧石离开了屿蘅,心中本来忧惧,现在又不见了晏先生,更是莫名的焦急。他冲上岩石,对齐玉说道:“晏先生不会被吐蕃兵掳走吧?您杀了不少敌寇,难保有几个从您剑下逃脱,顺手抓走晏先生。”

    齐玉笑道:“吐蕃兵、射生手,除了死在地上的,便剩几个残废了。齐某道法上参悟不透,这剑术上倒是颇为自信。”转面又对韩德存、魏烈功说道:“留你二人性命,回去转告李珙:卖国求荣之人,有几个全身而退?不牢我去取他性命,他自己便已身首异处了。”说罢,倏然而去,须臾不见踪影。

    涧石留在山坡上,心中想道:吐蕃兵侵犯国境、直逼长安,丰王李珙里通外敌、居心叵测,眼前这三个恶人,齐玉不杀他们,我却不能留他们在世间。想到此,从地上捡起一把长枪,来到勃突尼身边,举枪就刺。

    勃突尼身受重伤、血流如注,命悬一线。他见涧石走近,竭尽余力,右腿踢出,竟将涧石踢倒。涧石翻身起来,准备再刺,韩德存、魏烈功也是忍住剧痛,挣扎而起,穷竭身上剩余的气力,虚张声势吼道:“小子休得造次!”

    涧石大惊,以为刚才他们性命垂危、精疲力竭的样子只是假象,而现在齐玉已然离去,自知若是以一敌三,断然难以活命,更何况吐蕃兵、射生手尚有生者?他不敢继续纠缠,蓦地转身跃上岩石,发足急奔,越过山岭,趁着夜色逃走。

    一夜过去,秋风柔和了许多,天上依然阴霾不散。涧石孑然一人,奔走在荒野间,没有了屿蘅,没有了齐玉、晏适楚,也没有了里正与三百乡民,一个人如同孤魂野鬼,好似被人间舍弃。他忖道:晏先生神通广大,往往能绝处逢生,我若慢慢寻找,未毕不能找到;只是屿蘅,本来就不食人间烟火,若是流落凡尘、无人照料,岂不是一死,岂不是我负了她?

    涧石越想越怕,因此不敢多想,野地里辨明方向,大踏步往渭水不远处的里正家走去。他想道:找到陈伯父,便找到乡民,也便找到了屿蘅。

    涧石奔了一宿未曾合眼,此时加急赶路,行不多时,不免头重脚轻。兼之山路崎岖、衰草连天,他身子发沉、步子发飘,每每立足不稳、跌倒在草丛里。然而涧石一刻也不敢歇息,他知道:若迟一刻,自己被吐蕃兵追上倒是小事,屿蘅无依无着、生死未卜,更是自己丢了性命也承受不起的大事。他不敢懈怠、不敢耽搁,哪怕山高水深,也要一往无前。

    当他又一次在草丛里跌倒时,身边响起了狰狞的笑声。他刚要翻身,身子已被几名壮汉死死压住。他无法动弹,脸紧紧贴在地上,后脑被人踩住,任由那几名壮汉将自己绑得严严实实。

    两名大汉将他架了起来,他才看清抓捕自己的是何许人也李纳、赵勃、王升,以及三十个在吐蕃兵刀下捡回性命的官兵。元家三少吓破了胆,领着王致君、戴保国一口气逃往长安,吩咐李纳回铭感庄,能搬走的财物、家当尽皆搬走,尽快回长安复命。李纳怕吐蕃兵尾随,在荒山之中迂回游荡,行在半途抓获陆涧石,也算是意外之喜。

    涧石怒目圆睁,奋力挣扎,嘶声狂吼,却是毫无作用,徒劳招来一顿拳头。李纳问道:“与你同乘一马的女子何在?”涧石啐了一口,瞪圆双眼说道:“吐蕃兵就在前方山岭。你们如果是唐朝官兵,就去宰了他们!”赵勃、王升拥了过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第四十八章 进京(乙)

    李纳又问涧石,涧石依然不答,李纳说道:“元家三公子看上了马上那位女子,特别嘱咐,若是见到她,不惜代价带回相府。m.www.uu234.net你落在我手里,我本该宰了你。只是你与那女子如此亲密,多半能顺藤摸瓜捉住那女子。”

    赵勃、王升再三逼问屿蘅现在下落,涧石哪怕他们拳脚加身、哪怕他们以刀相胁,饶是不知,即使知道也如何肯说?李纳道:“事态紧急,我也不与你在此消磨光阴。带去长安,见了三爷,我谅你不敢不说。”说毕,大手一挥,军马启程。路上寻着一辆囚车,将涧石锁在囚笼内,带到长安。

    长安城东南角的锦鳞客栈,生意算不得红火,却也颇有些到此食宿的客人。李纳、赵勃、王升定了客房,便去前厅饮酒用饭。涧石连人带囚笼被搬到柴房中,捱到夜晚,也不见人送菜饭,连送口水喝的人也没有。他心中想道:“我弄丢了屿蘅,自己也身陷囹圄。元家三少和这李纳绝非善类,我竟不知能否活到明天。”忽又想道:“都道长安繁华,我才到长安,没来得及看这花花世界,便要赴死,也不知长安的饭菜是否可口。”想到这里,涧石大为懊恼,拽动铁链,喊叫起来。

    喊了半晌,来了一个伙计,声馕气埋怨一通,从怀中摸出小半块馕丢给他。涧石不依,说自己是李纳带来的重犯,晚饭定要有酒有肉。那伙计斜了一眼,气愤不平转身离去,出门时却和客栈的两位东家撞个满怀。

    这两位东家本在账房中会客,账房离柴房不远,因此听见涧石的呼声,出来看个究竟,正好撞上伙计,当面将他训斥一通。那伙计满肚子委屈去了,这两位东家不回账房,却来柴房看个究竟。

    涧石盘踞在囚笼之内,呼喊一通,感觉痛快了不少。可刚一平静下来,立即想起屿蘅,进而想起小雨,顿时愁思郁积,长叹一声,垂头不语。柴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他只顾想心事,也懒得抬头观瞧。

    “是石头兄弟吗?”柴房门口传进问讯之声,语带关切。

    涧石心头一懔,觉得那腔调似十分相熟,但蓦地里想不起是谁。他抬起头来,想看看问话之人究竟是谁,怎知道他的名字。

    涧石头还未抬起,锦鳞客栈的二位东家两步抢到囚笼一旁,跪在当面,珠泪横流。这两位东家,原来是青州黄锦鳞邸店的两个伙计。那一夜,黄锦鳞带他们去青州城外河边贩鱼,却与逍遥谷的黑衣人遭遇,又在那里遇上紫帐山遭难逃出的众兄弟。黄锦鳞连夜将他们遣走,以免牵连。当时晏适楚也在,还赠与他们不少飞钱。

    这两个东家,一个叫庾兴,一个叫陶杰,当初在青州时,与涧石倒也相熟。他们抓起涧石的手,齐声问他为何落得这般境地。涧石在绝境之中遇到故人,顿时泪眼如梭,咽喉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庾兴、陶杰再三劝慰,他才止住泪水,将紫帐山如何遭难、他受伤险些丢命的事情略去不说,只说自己与李纳结下梁子,又与元载的少子元季能不睦,被他们擒到长安,料是有死无生。

    庾兴、陶杰跟着黄锦鳞颇学了些经商之道,察言观色便知紫帐山众兄弟绝无好下场,因此不再多问,唯有默默叹息。庾兴道:“长安之大,皆知宰相元载是甚等样人,他三位公子又是甚等样人。依我所见,元氏一家定难得善终,只是害苦了石头兄弟。”陶杰连忙招呼伙计,要他去厨房端些好饭菜来。

    涧石刚才觉得饿,此时又是胃口全无,怅然道:“小雨妹妹一直和我在一起,却在渭南走散了,至今下落不明。还有一位女子,姓杜名叫屿蘅,于我有恩,也与我失散。我命难保,还请二位哥哥放在心上,帮忙寻找她二人,我死也心安。”

    庾兴抓紧涧石的手臂,说道:“石头兄弟休要懊丧。你未毕就死,小雨妹子也有下落,还有老东家黄锦鳞四叔,他们在一起。”他一面说,陶杰一面点头,说道:“只是眼下小有些麻烦。黄四爷、石头兄弟对我们恩深似海,我们一定会竭力搭救。”

    涧石一听是黄四叔和小雨妹妹,立即瞪起眼睛、欠起身子,急忙追问原委,却听柴房门外有人喊道:“庾、陶两位兄弟,去了恁久,怎么还不回来?把我们哥俩闷死在账房里不成?”

    庾兴、陶杰急忙收起泪水,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对涧石说道:“黄四爷、小雨妹子就在外面二人手上。你且在此,莫要忧虑,我们去与他们商谈。”

    柴房门口那二人便是捉钱令史曾善治、腊口使商克捷。他们离开潞州之后,押送着青州一干人犯、奴隶来到长安,将他们移交有司。如何处置这一干人等,有司也是经过了深重考虑:如今吐蕃大军压境,侵吞我大片河山,回纥也是虎视眈眈,更有仆固怀恩起兵造反,京城贵胄、富户也无心广蓄劳力在京郊开垦田亩,姑且将这伙人犯、奴隶打发到长安西面凤翔郡去,战时当兵、闲时屯田。

    曾善治、商克捷千里迢迢贩运人口到得长安,原以为可以转卖给贵族大户,从中大赚一笔,谁知长安形势危急,无人愿意接手,手里这一干人等被有司接管,安排到军队里去了,自己却没讨着一文钱的好处。

    二人领着几个差役来到城门洞下,眼看着城下的官兵接过这帮人犯、奴隶,押送前往凤翔去了紫帐山的七位兄弟就在其中。二人怅然若失,闲步去往城东南的坊间消遣游玩,碰上了在那里探头探脑打听消息的黄锦鳞,张小雨瑟瑟缩缩就在他的身后。

    曾善治、商克捷深深记得黄锦鳞在相州时,他们被黄锦鳞诓走大笔官家钱财,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二人仗着一身官服,指挥差役将黄锦鳞、小雨一齐拿下。街坊闲人上前围观,他们逢人便说:“拿下青州人犯黄锦鳞及其从犯,即刻送府衙审讯。”

    他们押着黄锦鳞、张小雨,一路穿街过坊,送到府衙权且收押。长安街道相通、坊舍相连,但有稀奇事,便一传十十传百,从你知我知变为人尽皆知。庾兴、陶杰每日与来往客商打交道,自然也听得传闻。他们托人去府衙打听,确是黄锦鳞、张小雨二人无疑,便想方设法搭救。

    这一日,他们趁曾、商二人在城中闲逛,便上前客套一番,随后请到客栈之中喝酒吃肉,酒足饭饱之后再请到账房之中秘语。所议之事,便是要使钱保释黄锦鳞、张小雨二人。

    涧石见庾兴、陶杰匆匆忙忙迎出门去,自己在柴房之中侧耳而听,只听外面两人说道:“黄锦鳞诓骗公府的钱财至今未还,罪不容诛,你使再多钱也是无用。那个丫头嘛,倒是上佳货色,以往太平时节,在长安城可以值钱三百缗。”

    庾兴、陶杰道:“还请二位大人开恩通融。”曾善治道:“要救黄锦鳞也未尝不可。你把这间客栈转卖他人,卖得的钱勉强抵得上。”庾兴、陶杰道:“此事甚秘,二位官爷切莫高声。”四人一道,仍回账房之中商谈。

    柴房里漆黑一片,涧石也不知庾兴、陶杰到底与那两个人说些什么。少时,已有伙夫将饭菜端上,涧石一口气吃完,歇息一阵,听到柴房外响起脚步声,原来是庾兴、陶杰将曾善治、商克捷送走。二人找堂倌问了两句话,也无暇前来与涧石叙话,急忙去前厅为李纳陪酒。

    涧石独自在柴房之中,心道:“庾、陶二位哥哥离开青州之时,携带的钱物固然不少,但是长安寸土寸金、居大不易,那些钱财断然盘不起诺大的客栈。他们说要搭救黄四叔和小雨,也不知是真是假。”心中狐疑,不觉困意上升,囫囵睡去。

    次日醒来,李纳、赵勃、王升已站在柴房外,指挥那队官兵将涧石重新搬上囚车。庾兴、陶杰站在一旁,冲囚笼指指点点,假意问他这是何人、犯下何罪。李纳高傲而得意,说道:“此乃朝廷侵犯,冲撞了元家少爷,离死是不远了。”庾兴、陶杰连声附和,将他们送出客栈门外,只顾向李纳献殷勤,并未看上涧石一眼。

    行了一个多时辰,从长安东南来到西北。涧石窝在囚笼里,两只眼睛朝外看,果然是名城大都、海陆之地,物类充盈、民人富庶,更有连属不不绝的崇楼高阁、甲第阀阅。来到一片开阔地,前面高墙阔宇、巍峨崇隆,便是宰相的府邸。正门常年关闭,只有侧门可以绕行。李纳在前打头,毕恭毕敬向看门的家丁禀报,家丁向内通报,半晌过后,方才传话,准许他们进入。家丁引着李纳走在前面,一面回头吩咐他几句。

第四十八章 进京(丙)

    相府之大,非同一般。顶 点 X 23 U S那队官兵停在兵廨之中,只留数人押着囚车,从后花园逶迤绕行,这幽深曲径,说不尽的红遮翠帐、锦云堆叠。又不知行走了多久,穿门洞、过飞檐,来到一处幽辟的所在,原来是相府囚人之处。赵勃、王升将涧石从囚车中解出,又锁进小屋之中。李纳对他说道:“今日元家公子有事在身,无暇见你,便宜你多活两日。”说罢,领着众人扬长而去。

    涧石在这幽室之中关了七日,渴饮冷水、饥餐糟糠。到了第八日,李纳再次来临。赵勃、王升一左一右将他押住,从幽室中拖出,又在相府中穿廊庑、过小院,恰似走迷宫一般,来到一处馆阁。

    一人在阁中高坐,却是元季能。李纳禀报一声,领着赵勃、王升垂手立于两侧。涧石背后挨了一脚,跪倒在地。

    元季能身着便装,手里擒着一个紫砂壶,小口抿嘬壶里的香茶,眼角朝上翻起,嘴巴却冲下说道:“渭南交战那日,与你同乘一马的女子,是你何人?”涧石不理,李纳早已一个耳光打了过来。涧石恚怒,想要还手,却被赵勃、王升按住,动弹不得。元季能悠然说道:“她是何人,现在何处,只要你说出,定有好处。”李纳在一旁恶狠狠说道:“这厮倒也倔强,不受些刑罚,恐难开口。”

    元季能道:“我已安排王致君、戴保国在渭南一带仔细搜寻,定能寻着那女子下落,又何须他开口?”涧石怒道:“你敢动她,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李纳刚要掌嘴,元季能道:“她如此美貌,我岂能伤害了她?把她带进府来,做我的侍妾,好日子够她受用呢!”说毕仰天大笑。

    涧石怒火填膺,已知难以活命,但求死个痛快,于是开口说道:“我也知你们元家,上至宰相,下至三位恶少,弄权作恶、恶贯满盈。你们逍遥一时,日后难免满门遭殃!”李纳一听,心道这还了得?一脚踢在涧石肩上,厉声呵斥,又请求元季能下令杀了他。

    元季能十分气愤,手中茶壶几欲捏碎,忽又按下怒气,阴森森问道:“那女子是你妻子?是你胞妹?”涧石直起身子,两眼如同烈火透出。元季能怒道:“一个与你无关之人,我收为妾室,叫她吃香的喝辣的,你却咒我元家满门遭殃。我是不是该烙了你的嘴、剜了你的心?”李纳一听,大快心意,便要去找铁钩、铁钳。

    涧石一见要动用酷刑,又是惊恐又是恚怒,却听元季能说道:“你在渭南将我劫持,罪不容诛。若依我平日脾性,早将你千刀万剐。也算你命大,你有两个亲戚与我交厚,求到我门前,所以暂且留你一命。”涧石道:“要杀要剐尽管吩咐,我何曾有亲戚求你?”元季能道:“城东南的锦鳞客栈,庾兴、陶杰难道不是你亲戚?”涧石大为惊愕,竟不知庾兴、陶杰与这等恶人有如此交情。他低下头来,心中生起重重疑虑。

    元季能继续说道:“庾兴、陶杰不过是过路的流民,遇上我元三爷,也算交上了好运。两个月前,我出得长安,催收租税,途中遇上一队吐蕃兵,将我掳到荒野。恰好他二人躲避一伙山贼,也逃在荒野,与吐蕃兵相遇。吐蕃兵本当将我们一起杀死,都是他二人苦苦相求,又献出身上财物,因此我们才从吐蕃兵的刀下逃了出来。元三爷福大命大,却也不忘救命之恩,因此带他二人来到长安,由我出面,盘下那间客栈,安插他二人为我掌管营生。昨日他们摸黑来到府中,磕头见血、千言万语,求我饶你性命。若无这些情由,我岂能容你活到今日?”

    涧石听罢,心下沉吟,转面说道:“如此说来,我是不必死了?”元季能冷冷一笑,只顾饮茶,李纳却在一旁气得直瞪眼。涧石又道:“与我同乘一马的女子,姓杜名叫屿蘅。你在渭南寻着她时,容我先见她一面,再作处置。”李纳连声斥责他得寸进尺,元季能却道:“元三爷宠幸的女子极多,却也不是色中饿鬼,叫她先见你一面又有何妨?”

    涧石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说道:“元公子若信得过在下,我愿出城寻那女子。”元季能将茶壶嘬得吱吱作响,说道:“你当相府是卖菜的街坊,说进就进说走就走?”涧石道:“你既不杀我,留我在此又有何用?”元季能道:“你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逃。现有一事,需得你去办。”

    李纳脸色都变了,跪在元季能面前,说道:“三爷,有事差遣小人便可,怎可将大事托付这有罪之人?”元季能道:“世道险恶,说与你怎能尽知?家父贵为宰相、身在台阁,近些时日在上朝退朝路上,每每有人埋伏、施以冷箭。幸得禁兵严加护卫,才免遭于难、化险为夷。家父思来想去,那射生将王献忠攀附丰王李珙,行为不端,与家父素来不睦,多半是他暗中安排射生手暗箭伤人。因此,家父写下一信,又要带几句话给那王献忠,警告他识得实务,以免祸及于身,”说到这里,指了指涧石,“这小子有些胆识,又会些武艺,安排他去送信,倒也安心。”

    李纳越发恳求:“此等大事,岂能由外人去办?小人纵然万般驽钝,愿为三爷效犬马之劳。”元季能慢悠悠说道:“你一入长安,便封为奉礼郎,统领防秋兵,却又只需在长安里混日子,不必去边关受那等苦,诸多安排,都是家父一手操办。你与相府过从甚密,满长安尽皆知晓。长安繁华,却是党羽众多、山头林立,到处有他人眼线,到处有杀头灭族的隐患。丰王李珙、射生将王献忠,久有异志,满长安布满他们的眼线。你若去了,指不定被人抓住把柄,说我相府与逆党亲厚,罗织罪名,进而一举扳倒我们元家。因此派个不相干的人去,最是妥帖。”

    涧石听到这里,抬头说道:“送个信、传个话,何其容易?我若办成此事,你们不得再囚禁我,也不得与庾兴、陶杰二人为难。”元季能恣意而笑,说道:“此事说来容易,却也不易。此前也曾派出使者,去那王献忠军中,尽是有去无回。后来打听才知,都被他囚在地牢之中,严刑拷打,逼他们招供相府的阴事,企图揭发我们元家。可敬那几位使者,都是信得过的汉子,被他折磨到死,一个字都未说出。”涧石反问:“难道你就不怕我揭露相府的阴事?”元季能敛住笑容,说道:“你初到京城,即便打死你,你能知道相府的阴事?”

    李纳连忙为元季能续上茶水,称赞他思虑细密,又谢他的怜惜之意。涧石说道:“既是如此凶险,我若不去,又奈我何?”元季能端起热茶,轻轻抿了一口,说道:“庾兴、陶杰求我放过你,可是拿项上人头作了担保。你若不去,我动动指头就要了他二人的命。还有你那什么杜屿蘅,若找着时,贬为奴婢、卖为官妓。”

    涧石听到这里,不再多语。从元季能的一番话中,他已知道京城何等凶险、人心何等难测,人情世故的表皮下面,隐藏着何其阴狠歹毒的下作打算。

    不多时,家丁入内,带来一套商贾的衣物交给涧石,又交给他一封书信。元季能吩咐涧石将衣服换上,又道:“书信上不过是些从容辞令,看与不看无关紧要。你切记将家父的原话带到:‘为人作筏,登岸即弃。不识时务,祸将自及。及早回头,方才是岸。’”涧石将信封拢在袖子里。元季能嘱咐道:“不论何时何地,不要说是相府派你去的。你便是说了,我也不认。”

    涧石摆脱赵勃、王升的羁押,说道:“我此番去了,不论是死是活,你不得为难庾、陶二兄,也不得拘捕屿蘅姑娘。”元季能笑道:“那是自然。你若能活着回来,便也有些本领,我禀报家父知道,只怕还要重用呢。”涧石微微欠身,即行告别。家丁将他送到后门,和一队运送粮米、核算账目的商人、仆从一道离去。

    涧石隐在人群中,绕行良久,见身边无人跟随、盯梢,这才往东南而去。锦鳞客栈如同往常一般,生意既不红火、也不惨淡。他再次确认身后无可疑之人,方才进得院去,径奔账房而去,庾兴、陶杰果然在里面。

    二人一见涧石,又惊又喜,迎上来问长问短。涧石忽而心潮起伏,哽咽难言,只顾下拜。二人连忙将他扶起,搬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涧石连饮三杯茶,这才将相府中的经历说出,只是略去了元季能要他送信这一节。二人一听,心中欢喜,都说这元家三少爷虽是纨绔子弟,却也颇重信义。

第四十八章 进京(丁)

    涧石又问黄四叔和小雨之事如何。庾兴、陶杰闻言而笑。原来曾善治、商克捷狮子大开口,想占据这家客栈,方肯放出黄锦鳞、张小雨。庾兴、陶杰告诉他们,自己的靠山是宰相府,这客栈乃是元家三少盘下。曾善治、商克捷顿时哑口不言,神情态度变得十分恭敬。庾兴、陶杰与之协商,最终许下钱二百缗,将二人一齐赎下。曾善治、商克捷恭恭敬敬地离去了,临行还央求他们在三位公子面前多进美言。庾兴、陶杰告知涧石:“也就这二日便可放人,大家团聚就在眼前。”

    涧石心中稍稍宽慰。庾兴、陶杰便将他延至前厅,招呼堂倌多上些酒菜。三人刚一坐下,堂倌跑到桌前,说是捉钱令史、腊口使再度拜访,只愿与二位东家在账房一叙。二人只得向涧石道歉,要他一人慢用酒菜,便往账房去了。

    不觉已近黄昏,店里客人多了起来。涧石的酒菜也已上齐,菜是齐鲁美味,酒是关西上品。他胃口大开,自斟自饮,心中夸赞二位仁兄果是念旧情、好远客。正当他大快朵颐之时,客栈外人生喧嚷,一人疾步闯入,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又从后门逃出。他抬头张望了一回,不见那人回来,依旧低头喝酒吃菜。

    酒饮半壶,不免气血上涌。他伸个懒腰,在板凳上摇晃两下,终于斜撑在桌上,脚在桌子下,身子却横在外面,将一侧的走道挡住一半。他也知身形不稳,但此时酒已上头,斜出去的身子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

    涧石正在摇晃挣扎,一个黑影倏地飞入,向后门那边急奔。那道黑影来得迅捷、闪避不及,撞在他身上,将他撞倒在地。

    黑影脚步不停,向后门疾奔。涧石身子下坠,脑子却清醒了一半,伸出手去抓那人。只听噗嗤一声,响亮而清脆,涧石抓住那人衣襟,扯掉他腰背上面一块青布。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人外衣残破,里面绣有花鸟的亵衣来暴露出来,灯光之下,一抹雪肌若隐若现。那人煞住脚步,急急转身,口中发出尖利的骂声:“下流胚子!”语声尖利。众人惊奇发现:这个黑布蒙面、身穿黑袍的不速之客竟是个女子!

    涧石半醉半醒,却不知自己一伸手撕破了别人的衣衫,十分懊恼:平白无故闯进店来,撞了人只顾离去,着实无礼。他一跃而起,毕竟头重脚轻,脚下一个趔趄,身子难以支持,扑向那女子。那女子侧身闪过,亵衣上的纹绣愈发暴露,让食客们看得呆了。

    令所有人意料不及的是,那女子动若脱兔,翻手一掌拍在涧石肩上,将他击倒。

    涧石再次摔在地上,幸亏这一掌力道不大,但也打得他瑟瑟生疼。他酒醒了一大半,立即腾跃而起,心中恼恨,当即运起劲力,迈开步伐、翻起拳掌,攻向那女子。一来是饮酒微醺,二来他技不如人,三两招过去,身上挨了一脚,被踢翻在地。那女子回身之际,才发现自己腰背袒露在外,惊呼一声,冲涧石啐了一口,从后门逃出。

    涧石挣扎起身,堂倌跑了过来扶他落座。涧石问那人是谁,堂倌直摇头,说未看清人影,但知道她是个女子。涧石大奇:我竟然败在女子手下?那些食客有的大笑,有的摇头议论,有的却说,长安城中出现这等事已是见怪不怪。

    涧石自斟一杯酒,一口饮干,将适才之事抛在脑后。他正在吃菜,一个中年食客凑到他的桌前,神秘兮兮问道:“公子爷初来长安么?”

    涧石点头,中年食客又道:“我也是独自一人,你我合作一桌,也好谈心解闷。”涧石应允,那人便将自己的酒菜挪了过来,与涧石并肩而坐。二人对饮一杯,中年食客啧啧连声,夸道:“公子好身手,好酒量!”

    涧石谦逊道:“一出手就败下阵来,对手还是个女流,当不起这等谬赞。”那人道:“长安之大,无奇不有。漫说女子胜过男人,便是骡子胜过老虎、猫儿胜过豺狼,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涧石自饮一杯,摇头不语。

    中年食客身子凑近,压低声音问道:“你果不知她是何人?”涧石道:“她匆匆路过,又蒙着头脸,我与她话无二句,怎知她是何人?”那人道:“长安城内,街坊之中人尽皆知的‘并蒂将军’,你也未曾听闻?”涧石道:“我初到长安,哪里知道恁多掌故!”

    中年男子见涧石一问三不知,摆出一副鄙夷的神色,又做出一副替涧石担忧的样子,说道:“‘并蒂将军’是一对少年夫妇,武艺极高,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方才那名女子,便是妻子。她弃你而去,你算是捡着大便宜了,倘若那丈夫随后赶到,不把你当场打死,也该拿你送入死牢。”

    “并蒂将军”乃是丰王李珙所封,天下只有一对,便是张涧雨和许月邻。方才那位女子,千真万确便是许月邻。涧石醉意朦胧,谈兴却浓,驳斥那人道:“花开并蒂,雌雄连体。他们若是并蒂,女的经过此地,男的为何不至?你休拿狠话吓唬我。”

    一语未毕,门外台阶上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一个黑影阔步跨入,整个客栈立即变得阴风阵阵,气愤沉闷而可怖。那人身长九尺有余,依然是面带黑布、身穿黑袍。他步履稳健、气息停匀,眉毛浓密、英气逼人,一双眸子如同星月闪耀。厅堂之内瞬间寂静无声,桌上食客尽皆埋头用饭,小心吞咽饭食,连酒杯也不去碰。

    涧石见此异人,借着几分酒气,举杯问道:“你便是并蒂将军么?”

    那人便是张涧雨,是和陆涧石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十七年的“雨哥”。他听到喊声,转面来盯着醉醺醺的涧石,一颗心猛烈震颤,脸色唰一下阴沉下来:自从离开紫帐山后,多少次梦里重逢,难道面前这个少年,正是“石弟”?他想上前问个究竟,却又思忖道:“莫非父亲传令,命众人满世界寻我,因此石弟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寻着我之后便当如何,是回去坐庄主之位,还是接受责罚?我逃离紫帐山,只为建大功、立大业,如今跟随王爷,正当竭诚效命于他,怎可中道而反?”

    涧石见他伫立在过道上,半晌也不答话,摇摇晃晃起身道:“你若是并蒂将军,唤你婆娘给我认错。”张涧雨听罢,怒上心头,若是旁人定不轻饶,但眼前人是石弟,怎好与他争执?因此忍气问道:“她适才打此路过了么?”涧石道:“非但打此路过,还被我扯下半幅衣衫。”忽然酒漾欲呕,连忙捂住口鼻坐下。

    张涧雨看见地上撕碎的青布,与许月邻身上衣服布料一般无二,本已微弱不堪的异乡逢故人的欣喜立即收住,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头烧起。辱妻之恨就在眼前,他怎能再念及兄弟之义?

    张涧雨大步欺入,一把将涧石从座位上揪起来。涧石不知他是涧雨,见他无礼,双拳送出,却被涧雨一掌截住,推倒在地。涧石倒在地上,哇哇吐了两口,酒气减去许多,以手撑地站起身来,摇摇摆摆问道:“我与你有何仇怨,你怎可如此粗蛮?”

    原来,张涧雨和许月邻受了丰王李珙的密令,追杀一个仇家。那仇家武艺甚精,每每在街巷相遇,却每每被他走脱。这一日,他们一路追逐,那仇家走投无路,本想躲进锦鳞客栈,怎奈许月邻紧随其后穷追不舍,他无法藏身,只得从后门逃出。

    张涧雨落在后面,一来想擒获仇家及早献功,二来担心爱妻,恐她反被仇家所害,因此心急如焚,哪有心思在酒店里与醉鬼兄弟纠缠?更何况,他离家出走,心中已是十分决绝:和紫帐山一干人等不能再有感情,与陆大壮父子更要形同陌路,等自己闯出名堂、出人头地之时,再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去俯视这群山野之人异样的眼神。

    “我再问你,那女子往哪里去了?”张涧雨语调低沉、语气急促,额上的青筋已经向外暴突。

    涧石酒已醒,但是头痛欲裂。他晃了晃脑袋,睁大眼睛,却见一个身材颀伟、面目可惧的汉子站在面前,此人声音再熟识不过了,他却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涧石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忽而酒气一漾,哇哇吐了出来。

    一股让人恶心的气息弥漫在厅堂里。张涧雨愈发焦急,问道:“那女子往哪里去了?”

    涧石侧过耳朵,仔细听他说话,忽又转过脸来,全神贯注看着涧雨。他目光发直、瞳孔放大,显露出惊喜的神色。他直挺挺仰望涧雨,张口似要说话,却又迟迟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才说:“是雨哥吗?”

第四十九章 水牢(甲)

    张涧雨迟疑片刻,不再理会,双足发力,疾驰而去。www.uu234.net陆涧石一人在酒桌之上,醉眼朦胧望着满厅食客。堂倌提着扫帚、水桶过来,清理地上秽物,一面又笑吟吟地招呼客人,眨眼功夫,一切回归平常。

    涧石伫立良久,中年食客方才扯了扯他的衣角,叫他坐下。涧石如在梦中,坐到板凳上,酒气重新袭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混沌一片。中年男子投来惊奇的眼神,在他耳旁问道:“你认得并蒂将军?”

    涧石怔了一下,连忙摇头,可是心中仍在狐疑:“那黑衣蒙面男子,身形、声音与雨哥一般无二,我们共处十几年,我怎能看错、听错?他若是雨哥,为何不来相认,难道他这般不讲情义?”忽又想到小雨,不觉满面羞惭:“他若相认,问起小雨,我该如何回答?他不认我,可谓无义;我撇弃小雨,算不算是无情?”

    中年食客拍拍涧石肩膀,再次坐到他身旁。酒壶已经冰冷,中年食客招呼堂倌,再温一壶酒来。涧石仍在思前想后,将冷酒倒进杯中,一仰脖子饮了个罄尽。

    一时温酒端上,中年食客为涧石斟上一杯,复又与他攀谈。涧石再三澄清,自己初到长安,不认得什么并蒂将军。那人的眼神从惊奇逐渐转为不屑,与他对饮一杯,说道:“坊间传遍并蒂将军的故事,你若不知,我与你讲来。”涧石想起元季能所说的射生将王献忠与丰王李珙过从甚秘,而现在得知“并蒂将军”又是李珙的手下爱将,忖道:何不听他谈讲一番,说不定能知得深浅,进而避开灾祸。

    中年男子啃着鸡爪,慢悠悠说道:“并蒂将军从何而来,旁人难以尽知。有说是从射生军中投奔王爷的,有说是从匈奴回迁大唐被王爷慧眼识珠选在府中的,还有的说得更神,说是王爷神游太虚从天上带下凡间的天将。不管他二人来自何处,都知他夫妻二人是一对金童玉女,男的英俊、女的美貌。老天爷赐他们一副好皮囊也就罢了,他们双双天生神力、勇武过人。那女的一人一剑,敌得过十名猛将,那男的就更不用说,果然是真君转世、二郎再生。”

    涧石故意说道:“他们用黑布遮住面目,如何看得清面目?适才那女子衣襟被我扯断,也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那人道:“休得夸口。今日座中食客,哪一个不为你提心吊胆?那女的定是有要事在身,再就是衣襟残破不便久留,所以留你性命。那男的今日更是异样,你以言相激,他不杀你,只顾匆匆离去。你侥幸得一时,未毕能侥幸得一世,饮罢这顿酒趁早离开长安,别处讨生路去吧。”

    涧石道:“你光说他们厉害,我却不信。到底怎么个厉害法儿?”那人环视左右,压低声音道:“并蒂将军,乃是丰王李珙所封。丰王是谁?乃是玄宗皇帝的子嗣,论起辈分来,还是当今圣上的叔父呢。王爷位高权重,射生将王献忠、王抚,与他关系紧密,听他调遣。并蒂将军既是王爷掌上红人,射生将也得高看他们几眼。”涧石道:“说来说去,并蒂将军并无什么本领,不过是有王爷作靠山罢了。”

    中年食客急得直瞪眼,抬高声音说道:“你切莫胡言,惹祸上身殃及于我。王爷是何等神圣?若无本领能入他的法眼?这二人,平日或者是深居王爷府中,或者是领一支军马屯于城外,平头百姓根本无缘得见。只是近来,长安城发生了诸多稀奇事,皆与并蒂将军相关。适才二人冲入店中,追捕凶犯,更可佐证那些传言确属实情。”

    涧石问道:“并蒂将军到底做了哪些稀奇事?”那人道:“近来长安城中怪事不断,李氏王孙接二连三死于非命。讣告上说的是疾病发作、溘然长逝,实际上是死于他人之手。那些王公贵胄也告到长安令那里,也不知抓进去多少人,牢狱之中酷刑用尽、鬼哭神嚎,也未查不出个究竟。里面屈打成招的、冤死的不计其数,却一直抓不着真凶。公侯府第那些显要人物,仍是一个接着一个离奇而死。于是长安城中传出流言,都道真凶是并蒂将军,”中年食客瞪大眼睛,身子凑近,“你道稀奇不稀奇?近来风言风语,说是这并蒂将军埋伏在朱雀街上,挽起神弓羽箭,要暗杀当朝宰相元载大人。这等事情,背后若无丰王撑腰,谁敢去做?别说是去做了,即便传两句闲话,也是杀头的罪名。”

    涧石摇头道:“无凭无据,岂不是捕风捉影、诬陷好人?”那人道:“虽无真凭实据,但八成是真的。王公之家,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那还了得?长安令但满城搜寻蛛丝马迹,就到处拿人,关进囚牢不必审问,先是一顿毒打,至于剖腹、剜心、割舌、刖足,都算不得严酷的刑罚。你仔细想想,抓进去的都是何人?无非是平民人家的替死鬼。真凶是王爷的人,官府也不敢得罪。更何况,坊间风言风语,都说那些横死之人,与丰王不是旧恨便是新仇。因此,并蒂将军最是可疑。虚室生白、空穴来风,人们传出话来,说是并蒂将军所为,便有几分可信。”

    他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生恐被王侯的眼线听了去。涧石又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以讹传讹也是有的。”那人吞了一口酒,瞪大眼睛说道:“并蒂将军当街行凶,曾被人亲眼所见,怎说是以讹传讹?”

    涧石道:“还有这等事?”那人道:“这还有假?京城之中,王公大臣,互相倾轧、你死我活,明里害不成他,就蓄养侠客、武士暗中行凶。一年以前,权倾朝野的宦官李辅国,便是被侠士杀害,据说凶手是一个流浪江湖的道士。不到一月前,西城坊间,连折三条人命。那三人有二人是达官显贵家的剑客,有一人是节度使府上的幕僚,都是黄昏时分、市集之上,被并蒂将军割喉、贯胸,横死当场。他们行凶之时,也是黑面罩、黑衣袍,与今日打扮一般无二。”

    涧石呷一口酒,继续问道:“他们杀得别人,别人就杀不得他们?如何能活到今日?”那人道:“需知两端。第一端,我已言明,并蒂将军的靠山是丰王,又有射生军维护。他们杀人容易,要杀他们却难于登天。第二端,这夫妻二人,独自出来便已勇冠三军,更何况他们双宿双栖、同进同退,以此能横行长安、更称无敌。并蒂将军,上杀皇亲,中杀大臣,下杀侠士,算得是坊间众口传颂的大人物。一年前刺杀李辅国的道士,现如今若是见了他们,只怕也要退避三舍。”

    涧石又问:“那丰王李珙,究竟为何要行此等暗事?”那人向四周张望一回,神秘兮兮附在他耳边说道:“你以为王侯将相便活得自在?一步走错,满门抄斩。彼此之间,更是明争暗斗、你争我夺。丰王是玄宗皇帝的子嗣,威望既高,必受猜忌,他若不设法自保,天子爷早就将他一锅端了。丰王也有异志,结交豪雄、联络外邦,意在颠覆朝廷、争夺龙椅。王爷在朝中纵横捭阖、排除异己,并蒂将军在市井之中杀人索命、清扫障碍,更有射生军从旁协助,只怕长安城难免一场腥风血雨。”

    早已是掌灯时分,食客纷纷离席,门外夜色如漆。中年食客也带着几分酒气,欠身作揖,然离去。涧石酒已全醒,靠在墙上想心事。他想起了适才站在他面前的那个阴沉沉、冷森森的黑影,不愿相信那便是并蒂将军,更不希望那是离家出走的雨哥。便在此时,庾兴、陶杰从门外走来,说是才将曾善治、商克捷送走。

    涧石将刚才的事按下,笑脸相迎,便问他们商谈得怎样。庾兴道:“曾善治、商克捷定是托关系、找朋友在长安城中打听了一番,确知我二人与元家三公子亲厚,所以专程登门相谢。他们原先索钱二百缗,今日改口了,只要一百缗。待他们与京城府尹禀报清楚,三日后便可放人。”陶杰满脸堆笑,说道:“三日之后,我们备好车马,去府衙门口接人便是。回得客栈,定要庆祝一番。”

    涧石心中宽慰,忖道:我明日便去送信,倘能活着回来,定然向小雨敬酒三杯。想到这里,自料生死未卜、凶大于吉,不免孤凄起来。庾兴、陶杰只道他乏累了,便安排一间上好的客房,扶他安歇。

    一宿安眠,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涧石见桌上有笔砚,轻蘸淡墨,写下一行字:

    我暂去二日,无须来寻。若三日不归,即已身死异乡,勿念勿问。此中情由,泉下相告。

第四十九章 水牢(乙)

    涧石将纸条放在枕下,向堂倌讨了一碗牛肉面,大口吃完,便去账房寻庾兴、陶杰。www.uu234.net二人伏首案牍、核算账目,也无闲暇陪他游玩消遣。涧石只说去街上散心,二人更不生疑,吩咐他小心路上车马,便由他而去。

    涧石离开锦鳞客栈,绕行几圈,确认身边无人盯梢,方才大步流星往城西走去。当日秋阳高照、秋天寥廓,才行到城西,不觉身上汗气蒸腾。涧石摸摸衣袖,没想到元季能赠衣之时,往里面拽进了十缗飞钱,意为买他死命。

    射生军营在城池以西,相去还有数十里路程。恰好路边有一马市,涧石在槽中选中一马,挂上鞍辔,将袖中飞钱尽数拽给主人,以示不归之意。跨上马鞍,来到城根下,经过守城军士的重重盘问之后,这才出得城门,策马扬鞭向西急奔。

    已过晌午,城外秋风爽人、秋山明丽。涧石无心赏景,马上加鞭,一道烟尘奔驰在荒原丘陵之上。不远处旌旗猎猎、号角森森,正是射生军操演阵法。涧石又怯又喜,当即咬定牙关奔向军营。

    未到营门,一支羽箭飞来,被他躲过。他急忙下马,门前兵士早已横在路口,威风凛冽,令人望而胆寒。涧石手擎书信,迎上前去,口称受宰相委派,特来送信传话。

    一名军吏从门口营帐里走了出来,恶狠狠瞪他几眼,收下信封验明真伪,当即收下,并打发他回去。涧石道:“信件已交你手,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需当面说与将军听。”军吏道:“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却硬要闯进来!”涧石道:“受人之托,理当万死不辞。”军吏冷笑一声,带他走进军营。

    涧石在军吏引领下,一路前行,时时有射生手迎面走过,个个身形健硕、孔武有力。路过校场,场上成千军士列成阵势、习练战阵,军容整肃、杀气腾腾。继续顺着山丘往前走,经过兵马营、粮草库、兵械库,便来到主将大帐。账外精兵戍守,个个龙精虎猛。通秉过后,一位兵士将涧石引入大帐之中。

    大帐之中,毛毡铺地、气象森严。王献忠坐在主位,王抚坐在客位。韩德存、魏烈功灰头土脸侍立一旁二人刚刚从渭南败逃而归,正在接受受王献忠的训斥。其余几名副将战列两旁,等候调遣。涧石阔步入内,站在人群之中。韩德存、魏烈功与他见面,又惊又怒,满腔不忿蓄势待发。

    信笺呈递王献忠,上面不过写的是几句大话,劝慰他忠心报国、拱卫朝廷,又警告他及早和丰王李珙撇清关系,休要为虎作伥,到头来自寻灭亡。王献忠几眼看完,仰面大笑;又见涧石进帐不拜,怒上心头,呵斥他不知礼数。

    涧石道:“我受当朝宰相之托,专程到此,你既不礼敬,我自然不遵礼数。”王献忠大怒,喝道:“你深入军营、刺探军情、泄露军机。今日入我营帐,岂能容你回去?”涧石挺直腰身,上前一步道:“我来到此地,就不打算回去。我死不要紧,你已命悬一线,岂不自知?”

    韩德存、魏烈功灰溜溜从渭南逃回来,心中已记恨涧石,如今见他敢与主将分庭抗礼,更是焦躁难耐。二人怒目圆睁,指着涧石骂道:“不怕死的牛犊,再不跪下,拖出去剁了喂狗!”涧石蔑视一眼,说道:“你们不就是丧家之狗吗?”二人正要发作,王献忠一声怒吼,他们立即噤声,垂手侍立。

    王献忠便问涧石要传什么话。涧石道:“我有三句话,系宰相亲口所授,皆是你的救命箴言。”王献忠冷笑道:“三句无根无据的废话,胆敢在此危言耸听?”涧石道:“我只顾到此传话,听与不听全在于你。只是性命攸关,我不敢不详细说明。”王献忠道:“反正你已是半个死人,且与你消磨半日,看你能说出些什么。”

    涧石道:“书信之中,这头一句乃是‘为人作筏,登岸即弃’。”王抚一听,大觉逆耳,站起来大叫:“拖出去斩了!”王献忠将他拦住,故意问涧石是何含义。涧石道:“王将军何必明知故问?丰王李珙乃是无根之水,你依附于他,岂不是自陷其中、自蹈危亡?”

    王献忠又问:“第二句写的是什么?”涧石答道:“第二句乃是‘不识时务,祸将自及’。”王献忠问道:“引申何义?”涧石道:“你三番两次安排侠士,与那并蒂将军互为依倚,暗中行刺宰相元大人,即是不识时务、不自量力,何其愚笨!”王献忠惊疑道:“我与宰相并无仇隙,岂能暗中伤他?你休要血口喷人。”涧石道:“你不是主谋也是从犯。只因真凶尚在缉捕之中,一旦捉拿入狱,查明详情,我不信你不是局中人。”

    王献忠轻捋胡须,若有所思,说道:“宰相未免多虑了。我久在军营,极少回城,也不干预朝政之事,怎敢对当朝宰相不利?”涧石冷冷一笑,说道:“王将军此话,真是欲盖弥彰。你且细想:射生手与并蒂将军一起埋伏在朱雀街上,妄图放冷箭射杀元宰相,只是屡次三番未能得手,并蒂将军武功盖世,又用黑布罩定头脸,来去如风、把捉不定;而你手下那一群射生手,武功身手远逊于并蒂将军,人数一多,更容易暴露行藏。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反正长安百姓在朱雀街上只看到了射生手三五成群、欲行不轨,却并未见到并蒂将军从中作梗。”

    王抚听罢,在一旁按捺不住,焦躁道:“第三句又是什么屁话?”涧石道:“及早回头,方才是岸。”王抚怒道:“又当如何解释?”涧石道:“吴王造反、王莽篡汉,以及当朝安禄山行下叛逆之事,谁又有好下场?宰相不计前嫌,劝你们弃暗投明,拱卫朝廷、辅佐天子。这句话再明白不过,你参悟不透,今日在场的其他人却是不言自明。”

    王献忠捻起胡须,说道:“三句话已经传到,你的大限便当来临。”涧石道:“元家府上已付钱二十缗买我性命,我死无憾。”王献忠冷笑道:“元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贪污受贿、排挤贤能,恶事做尽、祸乱朝政,可谓劣迹斑斑。只要你说出相府的腌事,并签字画押,我便放了你。”涧石道:“我初到长安,不知相府阴事。我先死不要紧,看你如此执迷不悟,黄泉路上等你一程。”

    王抚怒气难平,韩德存、魏烈功已气得龇牙咧嘴。王献忠平静说道:“元载前番安排两名家臣,来我营中说和,无非是要我去央求王爷,休在朝中与他为难。王爷不买他的账,我也不受他的要挟。于是将那三个家臣囚在水牢之中受些苦楚,逼他们揭发元载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好叫元载老儿丢了乌纱帽,并且将他们姓元的连根拔除。”

    涧石道:“宰相派我到此之前,也曾言明,已派遣使者前来晓喻情理。”王献忠冷笑道:“分明是低三下四前来哀求,哪里是晓喻情理,你当那元载老儿有半分臣子气节?只是那三个家臣忠贞不二,到死也不肯说话。后来元载找我要人,我只说拿住三个刺探军情的奸细,已就地正法。他虽然怀恨在心,也奈何不得我。你是第四个受他派遣到此的人,我也懒得与你多费口舌,将你关在水牢里受用几日,便知我射生军大营刑罚的滋味。”早有二三兵士,押住涧石拖出大帐之外。

    才出门,前面二人大步流星奔了过来,后面一队兵士匆匆跟上。那二人黑布罩面、黑衣裹身,步履矫健、力撼山岳,无论身边兵士怎样拦阻,总是不能近身。他们气势汹汹,直闯中军大帐。

第四十九章 水牢(丙)

    涧石一见,大为震惊:“他们不就是昨夜闯入锦鳞客栈的那对男女吗?那名黑衣男子,身形步法像极了雨哥,虽说看不清面目,但不是他又能是谁?”

    涧石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怔怔地叫了一声“雨哥”,声音却是极低。www.uu234.net那两个人好似未曾听见,大步跨过,头也不回。涧石还想呼唤,早被军士押走。

    水牢就在大帐后面,相去不过百余步。王献忠有一劈好,便是坐镇大帐之时,要麾下众将听见囚徒的呻吟呼喊之声,以此对他愈加敬畏。水牢是在地下凿出一室,室内两个水池,池中蓄养水蛭、毒虫,池子上面立着铁架。水牢四面墙壁上,铁链、铁锤、铁钳等刑具一应俱全,只有人忍受不了的刑罚,没有人制造不出来的刑具。

    阴森森、黑黢黢的水牢,长年弥漫着一股腐烂气息。涧石顺着台阶走进室内,就被扑鼻的臭气熏得几欲窒息。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四周都有何人、何物,踉踉跄跄朝前两步,陡然被人一推,跌进水池之中。污水没过他的胸脯,水泡翻滚溢出刺鼻的恶臭。他在水中站直身子,双手已被兵士钳住。铁架之上垂下三股粗重的铁链,两股锁住他的双手,一股套住他的脖子,要想逃脱绝无可能。兵士冷冰冰说了三个字“老实点”,便转身离去,轰隆一声关上水牢的门。

    涧石恶心欲呕,极力忍住,然后骂了一声:“什么水牢,我看不过如此!”语声在墙壁间激荡,惊飞几只蝙蝠。语声落下,旁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涧石小友,这水牢之中,比王屋山北的石窟如何?”

    涧石一听,顿时五脏翻滚、百感交集。他扭过头来,看见身旁也有一个水池,池中阴森森一个黑影,似是人形。他连忙喊道:“晏先生,怎么你也在此?我和屿蘅找你好苦!”

    那边水池里确实是晏适楚。那一日,渭南荒岭之上,晏适楚趁着齐玉与吐蕃兵一番缠斗,背上包袱不辞而别。他朝南行走,准备先行抵达终南山,等候南浦云赴会。一路尽是离乱的百姓,更有流窜作乱的吐蕃兵,他只得走走停停,择些山间小路逶迤前行。万万想不到的是,竟在一处荒村与韩德存、魏烈功相遇。

    丰王李珙对出家的道士心存敬慕,对晏适楚也是闻名已久,希望收归门下为他所用。韩、魏已知丰王心意,苦劝晏适楚投靠丰王,被晏适楚回绝。二人又苦求他赠与些丹药,他们也好进献王爷,他依然不允。二人恼羞成怒,伸手抢他的药葫芦。

    晏适楚见他们如此粗蛮,便将葫芦摔破,十余枚百炼而成的丹药尽数散落山崖。韩德存、魏烈功也是烈性的汉子,当即将他绑缚,夺过他的包袱,将他带到射生军营中。晏适楚包袱里装的是《修真秘旨》,已被夺去,不得不跟在他们身后。见了王献忠一干人等,晏适楚也不拜谒、也不奉承,王献忠大怒,将他打进水牢,并嘶声吼道:“进了水牢,我看他如何清高!”

    晏适楚见了涧石,对他说道:“我是昨夜才被羁押在此。只可惜《修真秘旨》落入他们手中,真是明珠投暗。”涧石问道:“只道这水牢歹毒无比,你怎么泡了一宿安然无事?莫非王献忠只是在唬我们?”晏适楚叹息道:“我跟随先师白云子修持道法,知晓些服气之术,这副皮囊已化为浑然一块。因此遨游山林,熊罴、虎兕都不伤我,进了这水牢,水蛭、毒虫也与我相忘于江湖。你初进来,池中的虫子还有些怕生,不曾上身呢。”

    说话之间,涧石腿上、腰上已生痛楚,不免呻吟两声。晏适楚道:“想是水蛭已在饮你精血。我教你的经颂可曾忘却?”涧石已经感到,越来越多的水蛭爬上他的身子、钻破他的皮肉,他又疼又怕,浑身颤抖,铁链被他晃得咯噔乱响。晏适楚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此时加紧诵习,瞬间得道或未可知。”涧石无法,一边扭动身躯,一边咧嘴大叫:

    太上本来真,虚无中有神。若能心解悟,身外更无身。

    假名元始号,元始虚无老。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

    七宝为林苑,五明宫殿宽。人身皆备有,不解向心观。

    三世诸天圣,相因一性宗。一身无万法,万法一身同。

    晏适楚在身旁说道:“你身中铁菡萏之毒,服食四大名花私酿的药剂,毒气化入血液之中,水中毒虫最爱吸食毒血淤脓。万幸的是,偶耕小友依循我针灸之法,为你行针导气,你又得逢奇缘,服食仙山紫芝,练气修真之胎已具。只是你用心不专,未能领悟服气之理,不能在道术上有所进益。今日之难,委实难捱。”

    涧石越来越痛,哪里听得见他在一旁絮絮叨叨?咬牙喊道:“晏先生有何道术,快快救我!”晏适楚摇头答道:“为今之计,唯有默念经颂,庶几有功。”涧石被蛊虿缠身,生出万般悔意:与其在此疼死,还不如在元季能面前一头撞死!然而后悔无益,只得依着晏适楚所授,一遍一遍念那经颂。

    一只毒虫将涧石身上铁菡萏的伤口咬开,把头伸进去,吸食血气。淤积其中的毒血喷涌而出,将那只毒虫顶了出来。当日偶耕为他针灸疗伤,针孔早已愈合,如今又一个一个被水蛭、毒虫找到,它们从针口处下口,一点点扎进涧石的穴道。涧石剧痛难忍,唯有苦诵经颂。痛苦万状之时,体内忽然升起一股浩渺之气。那股气息发于丹田,游走于周身经络,将身上数个关键穴道冲开。他惨叫一声,呕出血来,眩晕之中,仍不忘默念经颂。

    晏适楚将他唤醒。倏忽之间,涧石犹如天眼开启,一道灵光从头顶贯入。他继续念那经颂,只觉得周身发热,体内残存的毒血被毒虫吸食殆尽,一股真气在五脏之间周游运转。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水蛭、毒虫一点点退了出去,去水面争抢溢出来的毒血,不再啃啮他的身体肌肤。

    涧石大为惊喜,说道:“晏先生,我也得道了!”晏适楚冷笑道:“你不过是倚仗仙山紫芝的元气,借助针灸、丹药这些外来之功,暂时打开了任督二脉。若不加修习,你这点微末气息即将损耗殆尽,水蛭、毒虫会重新侵入你身体。先师的经颂已说透世上至理,然而要修持成圣,又岂是朝夕之功!”

    涧石苦笑一声,说道:“如此说来,我还是难免一死。”晏适楚道:“人谁无死?我在水牢之中,虽不受蛊虿之苦,不也是在等死吗?”涧石道:“既如此,我念那经颂何用?”晏适楚道:“念与不念,经颂只在你心中。人生苦短,通大道、明至理的人少之又少。但若在将死之时,朝那大道、至理走近一步,也是死得其所。”

    晏适楚说到此处,忽而凝神屏息,渊静如水。涧石问道:“晏先生,为何如此静默,你是达道了么?”晏适楚低声道:“我哪里懂得什么道。不过是将死之时,多听几句人世间的家常话罢了。”

    涧石茫然,问道:“晏先生,哪里有什么家常话?”晏适楚道:“你收拢气息、安定心神,便可听见大帐中有人叙家常呢。”涧石瞑目凝神、心归一处,果然透过水牢外的风声、草声,听到大帐之内的争执之声。那不是平淡如水的家常,而是剑拔弩张的嘶吼。

    先传来张涧雨的声音:“依照王爷的命令,射生手就该在城外动手,将贼人拿下。可是你派去的人,玩忽职守,致使贼人进城,害得我们仓皇受命,三番五次当街杀人。”接下来是许月邻的声音:“我们夫妻二人在街头抛头露面无关紧要,当街杀人也无可厚非,但是我们如果暴露身份,被他人抓住把柄,岂不是要连累王爷?”王献忠的声音紧随其后:“你们对王爷忠心可鉴,只是克敌报功之时,在王爷面前,你们只说是并蒂将军的功劳,何曾美言射生军半句?”

    张涧雨道:“你寸功未立,叫我如何替你说话?”王献忠怒道:“若无王爷撑腰,若无射生军庇护,你们夫妻早成了一对冤魂野鬼,哪有性命去见王爷?”韩德存、魏烈功见他们争吵得激烈了,连忙从中调停,以免伤了和气。

第四十九章 水牢(丁)

    涧石听到这里,怅然若失。www.uu234.net他已断定,那就是雨哥的声音,只是多时不见,雨哥的声音里增加了不少残酷、阴冷。他喃喃自语道:“他若知我在水牢之中,会不会救我出去?”想到这里,忽然身上一痛,原来是被水蛭咬了一口。晏适楚道:“你内息尚弱,切不可分神。”涧石重新默念经颂,将心意归集一处,体内慢慢温热起来,水蛭、毒虫逐渐退去。

    张涧雨的声音又从大帐传出。他说道:“我来此别无他求,只是目前这个贼人,十分狡猾,屡屡逃脱。还望王将军调遣射生手进城相助。”王抚听到这里,拍案而起:“你们夫妻怕暴露身份,难道射生军就不怕?堂堂射生军做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许月邻道:“你们射生军,城外擒不住人,城内杀不了人,要你们又有何用?”王献忠怒气难消,喝道:“尔等妇人,怎识大体?王爷命你们埋伏在高楼之上,射杀宰相元载,你们可曾成功?亏我赠你们铁胎宝弓、翎尾神箭,到头来一事无成!”一句话说得许月邻哑口无言。

    张涧雨道:“铁胎宝弓、翎尾神箭能射十里,确实是天下无匹。射杀元载原本如同探囊取物,但是近日长安城里来了一个道士,专门跟踪我们,在关键时刻坏我们大事。”许月邻道:“那道士武艺精湛,我们夫妻联手也奈何不了他。每次都是弯弓搭建之时,他掷石子、甩瓦片将我们扰乱。”

    王献忠冷笑道:“你们并蒂将军,人称天下无敌,怎么还怕一个臭道士?”张涧雨道:“那道士委实了得,如影随形。我们追杀旁人不见他在,一旦行刺元载,他必定出现。”王抚忽然说道:“一年前,李辅国被刺,举世皆知,都说是一个道士所为。难不成又是那道士坏事?”

    王献忠惊疑片刻,抱怨道:“王爷也是一时糊涂。杀旁人则可,杀元载却是为何?此时时机未到,怎可如此冒进!”张涧雨道:“宰相乃是一国栋梁。将他灭了,必然朝政不稳、天下哗然。王爷再趁着仆固怀恩以及回纥、吐蕃之乱,一鼓作气夺取长安,天下便唾手可得。”王献忠冷笑道:“世事若是你说的这般容易,你们夫妻也做得皇帝皇后了。”

    张涧雨道:“如今城中的其他贼人,可以留置不杀。目前有绝好的机会擒杀元载,还求二位将军大力协助。”王献忠、王抚便问其详。张涧雨道:“我们在城中得知密报,元载二日后要亲自出城,去往陕中方向。”

    王献忠又问元载因何出城,张涧雨道:“吐蕃进犯、直逼长安,皇上重新启用元老重臣郭子仪,任命他为关内副元帅。郭子仪新近上任,只因赋闲多年,手下军将散失殆尽,只剩下个光秃秃的元帅名号。此次去陕中,正是为了调集兵马、重振军威。皇上对他甚是看重,特命元载送他出城。”

    王抚惊诧道:“郭子仪被宦官陷害,解了兵权、丢了官职,一直在为先帝看守陵园,怎么现在想起他来了?”王献忠沉吟道:“内忧外患、时局震动,郭令公要出来力挽狂澜了。他若重新起用,丰王的计划便要遇上大麻烦。”

    许月邻道:“皇上听信谗言冷落了郭子仪,才导致朝局不稳、兵祸连绵,如今也是深有悔意。”张涧雨道:“眼下是绝好的机会。郭子仪手下已无一兵一卒,元载也调不动许多兵。我们调遣一支射生军埋伏在城外山林之中,再派十名精兵守护左右,谨防那道士再来骚扰,我只需用铁胎宝弓、翎尾神箭,顷刻间便可要了元载的命。”

    王献忠收揽胡须,沉思片刻,陡然抬头说道:“仆固怀恩、回纥、吐蕃,只怕一人,那便是郭子仪。郭子仪若得重用,王爷的计谋便败了一半。他既然和元载一道出城,何不多费一箭,连他一起射了?”

    张涧雨作难道:“可是王爷只命我行刺元载,并未吩咐射杀郭子仪。”王献忠道:“区区元载,不过是个玩弄权术、使些阴招的文臣,我们不杀他,日后他自然家败人亡。郭子仪人称郭令公,乃是国之栋梁、李氏朝廷的靠山,他若起来了,王爷便危在旦夕,我们也迟早遭殃。此时不杀,留待何时?事不宜迟,我们速作计划。”当即在帐中与众将计议,安排妥帖之后,决定明日一早发兵,去长安城东南埋伏。

    他们在大帐之中的一番长谈,晏适楚、陆涧石在水牢之内听得真真切切。涧石听罢,心惊肉跳,一分神又被水蛭咬了一口。晏适楚看出他的心事,便同他搭话。涧石喃喃道:“我在青州紫帐山,有一位兄长,名叫张涧雨。我若未猜错,‘并蒂将军’的那位男子便是他。他数月前独自出走,不想竟然到了长安,与这些乱臣贼子沆瀣一气。”晏适楚微微一笑,说道:“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元载身为宰相,弄权营私、臭名昭著。你替他送信传话,与你那位兄长有何分别?”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门外路过两个兵士,透过门缝朝里探视,口中说道:“奇哉怪也,水牢里的毒虫比各种刑具险恶百倍,为何他二人关在里面也不呻吟也不哭喊?”晏适楚听在耳里,低声道:“王侯将相个个比蛇蝎还毒。你再无声无响,小心他们拿烙铁、铡刀伺候你。”涧石会意,立即扯开嗓子喊叫起来,声音惨烈。兵士听罢,这才满意离去。

    转眼已是夜间。涧石喊叫了半日,声音嘶哑,晏适楚只在他旁边念诵那几句经颂。这时又有兵士敲响铁门,恶狠狠喝道:“将军要睡觉了,你再敢呼喊,老子一刀剁死你!”涧石故作苦楚,哀求道:“军爷,进来一刀给我个痛快吧,我实在难以忍受。”兵士道:“你若承受不住,明日乖乖将元载的恶行招供出来,按上手印即可。”涧石道:“我委实初到长安,哪里知道宰相家中事!”那兵士嘿嘿一笑,说道:“你不招供,就让水蛭伺候你吧!”说毕,提着钥匙扬长而去。

    外面军号吹响,那是军士回营安歇的号令。四野顿时一片宁静。晏适楚被污水浸泡了一整天,身上也着实难受,在池中服气修持。涧石适才大喊大叫,精气损耗,水蛭、毒虫又围了过来。他大受惊吓,连忙大声诵习经颂,可是此时心浮气躁、惊恐无名,徒然念经诵咒哪有半点功效?晏适楚双眼微闭,一动不动如同死在池子里,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仙山紫芝救了你一次,未必救得你二次。”

    水蛭、毒虫纷至沓来,涧石满身痛楚,却又不敢高声。他满面通红,头上汗珠滚出,恳求晏适楚教他救命之法。晏适楚更无他法,只是念那经颂。事关生死,他却绝无一句开怀解忧的话,涧石又惊又恐、又气又怒,身上剧痛、手脚痉挛,搅得铁链不住响动。

    晏适楚问道:“我教你的经颂,你为何不念?”涧石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屈文峰叔叔教我诸子百家、兵书战策,每一页都比你那经颂强过百倍。我临死之际,为何要念你那无用的咒语!”

    一只毒虫咬到涧石的筋络,他惨叫一声,晕厥过去。晏适楚虽然不近人情,毕竟心中关切,呼之再三,不闻回声。他摇头感叹:“我这老命尚且挣得几日,你在鬼门关前等我。”继而诵经念咒,彻夜不绝。

    转眼已是夜深。涧石从噩梦中醒来,感到身上剧痛难忍,真的是痛入骨髓,简直比噩梦还痛苦。他见晏适楚已经入定,安如磐石、形同泥塑,不觉珠泪涌出。他想道:“小雨救了我,屿蘅救了我,但我终于躲不过劫难,马上要死在这污水池中。池子里浸泡过多少尸体,也不缺少我这一具!”想到此,抬头望着铁架,铁架上垂下三股冷冰冰的铁链。涧石眼含泪水,咬紧牙关,要在铁链上勒断脖子,以此了却这短暂的一生。

    然而,那三股铁链安排得长短适宜、距离适中,恰好将涧石套住,无论他怎么扭转,脖子上的锁套都无法承力,因此这种死法不能实现。他又开动脑筋,想起了咬舌自尽的死法。咬舌虽痛,总强过蛊虿加身吧?他大喊一声,下定决心,要与眼前这漆黑的世界作最后的诀别。

    正在此时,水牢门口忽然电光闪烁。那道光束,透过水牢厚重的铁门,直射到水池上的铁架之上,激出长长的火光。涧石忽然身子一沉,没入污水之中。等他探出头来时,他已分明感觉到:铁链已被斩断!

    涧石一个翻身,从水池中跃起,用铁链将身上的毒虫一一刮掉。铁门呀一声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黑影。一道寒光悬在黑影上空那是一柄利剑。

    “来者何人?”涧石问道。

    “齐玉。”那道黑影沉稳回答。

第五十章 救父(甲)

    时间回溯到十日前,还是渭南集市上的那间酒店,偶耕与齐玉不期而遇。www.uu234.net偶耕神情紧张,以为这个阴魂不散的道士又要来寻衅,却不料齐玉神情和蔼,走到他的身边。

    未等偶耕开言,齐玉喟叹一声,说道:“我大唐开国一百年,盛极而衰。太祖太宗有灵,眼看吐蕃兵马杀入三辅宝地,欺凌华夏臣民,也当扼腕而叹。西边的百姓都慌忙不迭往东逃窜,你们却是要往西去吗?”偶耕不知吐蕃业已攻破长安周边的多个上郡,也不知齐玉打什么主意,怔怔地点头说道:“我们要去长安。”

    齐玉道:“仆固怀恩父子双双起兵,伙同回纥大军长驱直入,长安西北大片山河已非己有;吐蕃兵气势汹汹、劫掠边境,长安西南郡县大片失陷。李光弼、郭子仪皆为国之栋梁,尽遭宦官谗害,解职去官、门可罗雀,致使朝纲失序、狼烟四起、民如倒悬。你执意往西而去,看到我大唐子民如何遭人践踏,你若是热血男儿,自当痛心疾首。”

    偶耕唯恐他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暗中运起真气,提防他突袭,口上胡乱应了两声。齐玉谈及国事,满腔热血,却见偶耕在一旁似懂非懂、爱理不理,不禁生起闷气。若是以往,不消三言两语便会动起手来,可齐玉自从修习《修真秘旨》而又将满纸经文忘得一干二净之后,性情温和了不少。他望着偶耕的深深埋下去的脑勺,觉得自己是对牛弹琴,叹息一声,心中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槐犁吃完一碗饭,一边盛饭一边附和道:“齐先生,我们不去长安也可,你要去哪里,我们一同去吧!”昆仑奴抢过一块肥肉痛咬两口,张着油淋淋的嘴巴说道:“我们护送侯小姐回长安,长安就在眼前,怎可不去?先去看看都城的繁华,再随先生云游四方也不迟。”

    齐玉见话不投机,不免摇头叹息,转而问道:“你们路上可遇见晏适楚?”偶耕惊愕,先是摇头,后又问道:“你可见着晏先生?莫非他就在附近?”昆仑奴、槐犁也跟着发问。唯有牧笛不闻不问,只顾埋着头,细细咀嚼菜蔬和米饭他对齐玉也没什么好感。齐玉忽而语气转为严厉:“你们当真不曾遇见晏适楚?”

    偶耕见他脸色阴郁,当即扎稳步法,准备随时接他招数。昆仑奴连扒了两口饭,起身离席,说是要找店家结账,实为提前躲避。他走出两步,却探出头来说道:“晏先生于我们有恩。我们也不知你是好意是歹意,即便遇见了也不会告诉你。你是懂道法的明白人,也需体谅我们的难处。”

    齐玉冷笑一声,悠然说道:“你们既不曾见他踪迹,他必是往南而去。我且往南,先去长安找寻,再去终南山打探打探。”槐犁插话道:“齐先生何必独往?不如我们同行。”他拜师之心不死,便竭力讨好齐玉,猛然见到齐玉面有怒色、眼带火光,吓得不敢再出声,躲在偶耕身后。

    齐玉不予理会,却对桌上细嚼慢咽的牧笛说道:“令尊现在铭感庄,只怕有些危难。”说毕转身,然离去。

    偶耕一听,大为惊奇,想问个究竟,却追之不及,只得回到桌前问牧笛如何定夺。牧笛厌恶齐玉,故而一直装作吃饭,绝不搭理,陡然听他说父亲有难,心中一颤,一粒米也吃不下去了,面上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他是他我是我,你自己拿主意,休来问我。”偶耕不明其意,不住地追问,牧笛心烦意乱,仍是不答。

    昆仑奴结了饭钱,便问堂倌铭感庄在何处,堂倌为他说明去向。他又问铭感庄有什么稀奇事,堂倌神色陡然慌张起来,低头不做声走开了。昆仑奴回头见偶耕还在笨头笨脑地缠着牧笛问她是何心意,索性将他打断,说道:“多废什么口舌,反正要路过那里,往前走便是。”

    行过二十里路,前面一所宅院,白墙黑瓦、高门阔院,三面山陵相枕藉,一面田畴相连属,正是铭感庄。庄院十分静谧,庄外无人捣练晒衣,庄内也不闻鸡豚狗彘之声。他们哪里知晓,铭感庄被吐蕃兵、三百乡民、李纳以及元家三少轮番洗劫,已经空空如也、毫无人气。

    院门关闭,偶耕轻轻叩门,良久无人应声。昆仑奴、槐犁蹲在门前槐树下议论纷纷,都说齐玉满口胡吣冷冷清清一处宅院,似已荒废无人,节帅怎会在此落难?牧笛有些疲累,翻身下马,来到门槛上坐下,以手托腮,似有心事。偶耕凑到一旁,喃喃说道:“昆仑奴说的有理,我们不要耽误行程,赶紧去长安吧。”

    牧笛不理他,伸出手来往门上一推,那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吓得她一跳。往里看时,一道屏风挡住正门,看不清里面是何光景。昆仑奴、槐犁跨过门槛,蹑手蹑脚钻了进去,偶耕拦阻不及,只得拉着牧笛往里走。

    庄院空阔,一片死寂,空气中隐隐漂浮血腥气。牧笛感到不详,身上生起鸡皮疙瘩,紧紧挽住偶耕,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

    绕过屏风,对面是正厅,正厅空无一人,地上残存血迹。偶耕心中也有些发虚,说道:“此间无人,我们快些出去,继续赶路吧。”昆仑奴走在前面,忽而笑道:“依我之见,这座宅子定是被山贼土匪抢了,或是被吐蕃兵抢了,主人、家丁死的死、逃的逃。我们不忙赶路,去内宅找寻找寻,说不定藏着金银财宝。”槐犁听说金银财宝,跟泥鳅一样从正厅后门跑出,钻进庄院深处,倏忽不见踪影。昆仑奴不甘落后,紧紧跟在后面。

    偶耕只得牵着牧笛走出正厅。跨出后门,乃是一处院落,中间是游廊,两侧是厢房。四人转了一圈,除了几个空空荡荡的桌子、柜子,并无他物。昆仑奴、槐犁哪里肯退出去?在前面越走越快,一眨眼已穿过厢房,不见人影。

    偶耕、牧笛只得继续向前。走出厢房,便置身于一片花园之中,中间一座假山,左边是一座楼阁,右边是一座馆榭。楼阁不高,形制却是十分清雅,只是门口落叶堆积,十分凌乱。四围亭台曲折、藤芜重叠,偶耕已看不到昆仑奴和槐犁,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就在左近,他张口呼唤,却偏偏听不见他们应声。

    花园中央只剩偶耕和牧笛。二人不敢继续深入,于是踏着落叶,一步步走近左边的楼阁。来到门前,隐隐闻到一缕药香,似是从楼上飘出。

    偶耕吃了一惊,回头看看牧笛,低声说道:“只道是此间无人,如何有药香飘出?”牧笛也惊出一身冷汗,说道:“定是有人在此熬药。我们不请自来,岂不是唐突了主人?”偶耕连忙大声呼唤昆仑奴和槐犁,叫他们速速回转,一面又冲着楼阁揖手施礼,口称:“冒昧至此,还请宽宥。”

    偶耕的声音在院落之中回荡,惊得林间乌鹊振翅远飞。忽然,背后响起脚步声,甚是轻捷矫健。二人转身一看,只见一个面皮焦黄、浑身枯槁的老汉立在假山一侧,他佝偻腰背,肩上横一根扁担,挑着两桶清水。老汉见到二人,也是吃惊不小,急忙煞住脚步,水桶里溅出水花。

    偶耕觉得那人甚是眼熟,急切之下却想不起是谁。那人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偶耕和牧笛,顿时双目透出火来,稀疏的毛发根根竖立。他心头升起无名火,将两桶水狠狠掼在地上。

    偶耕终于认出他来,顿时吓走三魂七魄。他挽着牧笛倒退三步,倚在楼阁门前。

    那人便是薛延龄。楼阁上的药香便是他之所为,他去山中汲了两桶清泉,是为了回来为补气升阳的药剂续水。他万万没想到,能在这个几近荒废的庄院中遇上偶耕那个偷走他仙山紫芝、十恶不赦、与他不共戴天的臭小子。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薛延龄肩膀略略一沉,那杆柏木扁担便冲偶耕直飞过来。偶耕看得分明,翻出一掌,内息涌出,将牧笛推在假山一侧,随即右足踢起,将飞旋而来的扁担踢作两段。两段柏木韧性十足,在地上、墙上来回反弹,发出豁郎朗一阵脆响。

    薛延龄拔出腰间药锄,大叫一声:“还我紫芝!”如同雄狮猛兽一般扑向偶耕。偶耕确曾盗走仙山紫芝,此时与紫芝主人不期而遇,他自知理亏,并不出手还击,只是疾步后撤、避其锋芒。他肩背撞开楼阁大门,一步步退到楼阁之中,须臾已躲过对手二十余招。

    薛延龄跟着了邪魔一般,一把老命都豁了出去,非得用药锄将他斫为肉酱。偶耕仍然不出手,跃上楼梯、跳上阁楼,继续退避。薛延龄身轻如燕,紧随其后,纠缠不休。

第五十章 救父(乙)

    阁楼逼窄,不易腾挪,偶耕一味躲闪,已是险象环生。m.www.uu234.net他连退三步,背后突然咣当一声,接着是吱吱声响,原来是他不小心撞倒火炉、撞翻药罐,滚烫的药剂洒了一地。薛延龄一见,愈发两眼发黑、天地昏沉,一柄药锄在他手中如同蝮蛇狂舞,死死缠住偶耕,要发出致命一击。偶耕肩上挨了一锄,溅出血来。他不敢逗留,翻身一跃,撞开窗户,飞出楼阁之外,跳到假山一侧。

    牧笛甚是关切,拥上来牵住偶耕就要向外逃。又听咣当一声,原来是薛延龄踢断栏杆,飞身而下,一掌祭出,浑如泰山压顶。牧笛就在身前,偶耕若再躲避,那一掌必定拍在她身上,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情势已急,他更不多想,丹田之上真气升起,左掌顺势拍出,硬生生迎了薛延龄一掌。

    两掌相激,两股浑厚的真气正面相撞,如同雷霆响震。偶耕倒在地上,身子朝后滚出一丈;薛延龄空中翻腾三周,落在地上两腿发飘,摇晃两下方才站稳,嘴角溢出血丝。

    薛延龄抹干嘴角血迹,冷笑一声,说道:“几日不见,功力颇有长进,定是吃了我的紫芝。”偶耕将牧笛挡在身后,拱手道:“你的紫芝确实因我而失,但我委实并未偷吃。”薛延龄怒道:“你不吃紫芝,哪来的这等功力?”偶耕道:“我在山中得了晏先生的点拨,略有长进而已。”

    二人正在争吵,忽然假山之上响起昆仑奴、槐犁的喊声,一个说道“好汉饶命”,一个说道“耕哥救我”。偶耕、牧笛抬头望去,大吃一惊,只见逍遥谷另外六大大豪杰齐刷刷出现在假山之巅,个个面容狰狞、神情可怖。章华、贺天豹手臂高举,昆仑奴、槐犁身子悬在他们手中来回摆动。

    偶耕看见他二人已被擒住,不敢争执,躬身说道:“我们四人误闯宅院,还请几位先生莫要责怪,放我们出去。”方怀恩、何令名、彭勇、施春一个跟头翻下山来,截住去路。

    方怀恩与薛延龄招呼一句,转面对涧石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们进来行窃,正好抓你们个现行。”偶耕急忙争辩,说自己并非进来行窃。话刚一出口,昆仑奴却在假山上嚷道:“耕大爷,我都跟他们招了,就是进来偷金银财宝的!”

    牧笛听了,气得直撇嘴,刚要说话,薛延龄道:“几位兄弟,拦住去路,一个也莫放走。老子今天要斫死这个小贼,为我的紫芝报仇!”一边说着,一边挺起药锄冲向偶耕。偶耕稳住下盘,扎扎实实接过三招,趁隙说道:“偷你紫芝只为救人。紫芝值钱多少,连本带息一并还你便是。”薛延龄一听,暴跳如雷,更无二话,一锄猛过一锄,劈头盖脸朝偶耕砸来。

    薛延龄功力醇厚,轻功又极佳,窜上窜下、忽左忽右,身形飘忽不定,招数奇崛无比,出拳抬脚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拳拳饱含千钧力道。偶耕与之对过数招,险些吃亏,只得将牧笛撇过一旁,全力与之交战。另外六大豪杰将四面的退路死死封住,看他二人一番缠斗。薛延龄打得好时,他们叫好,欢声戏谑;打得不好时,他们也叫好,嬉笑怒骂。薛延龄啐了一口,骂道:“一窝怂头日脑的龟孙!”

    偶耕前面是劲敌、后面是牧笛,他这道屏障若被打破,牧笛必然遭人毒手,因此不敢有半点马虎。他运起内息、谨守门户,任凭对手如飞天一般乱舞,他只是以不变应万变,一口真气循环往复,一拳一掌与对手周旋。

    二人正在憨斗,围观的六大豪杰瞥见牧笛的容貌,竟议论起来。起先是窃窃私语,渐渐地大声争辩。这一个才说,这女娃模样与侯希逸竟有几分相似;那一个立即辩驳:岂止是几分相似,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一个才说,这女子体态婀娜、容貌秀丽,方圆百里只此一人,便是到了长安怕也无匹;那一个立即附和:这等秀丽女子,不如将她拿住,献与谷主临幸,我们今年的贡赋不说一笔勾销,也要免去大半。

    牧笛听见他们闲言碎语,想起当日被擒的事来,犹自心有余悸,不免惶顾左右,企图逃离。众豪杰议论一回,早已拿定主意,岂容她乱跑?方怀恩使个眼色,何令名、彭勇双双抢上,去抓牧笛的左右手。牧笛惊呼一声,已被二人押住。她奋力挣扎,那二人的手指却似铁钳一般扣进她的手臂,叫她插翅难飞。

    偶耕苦战薛延龄,正值相持不下,忽听身后牧笛呼喊,又急又怒,待要回身看个究竟,薛延龄的药锄只在身边纠缠,招招瞄准要害,令他不得不招架。薛延龄看出他心意已乱,蓦地飞身而起,药锄挺进,这一招志在必得,使出看家本领。偶耕见这一招凶险之极,招数又是精妙绝伦,不敢硬接,急忙后撤两步,但是仍未脱险。眼见药锄斫向面门,已是无可躲避,偶耕陡然真气翻涌、招式开张,一拳迎着药锄挥了出来。

    薛延龄眯瞪小眼,心道:这一锤打断你的手臂!当即使出平生气力,将药锄重重砸下。谁知偶耕拳头推到半路,手腕翻动,拳变为爪,一把抓住药锄。他运起内息,顺势后撤,将药锄往回拉扯,同时一脚飞起,踢向飞来之敌。这一招变起不测、险中求胜,饶是薛延龄老辣,也是猝不及防。他躲避不及,严严实实挨了这一脚,翻滚坠地。

    这一招失手,让薛延龄老脸丢尽。他生恐被人取笑,急急腾跃起身,站在地上,胸口却如同烈火灼烧。忽觉手中空空,定睛一看,原来自己的药锄已在偶耕手中。

    另外六大豪杰见薛延龄落败,争相起哄,竞相嘲讽讥刺。薛延龄羞红了面皮,一句话也不说,背身钻进阁楼之中,将大门紧闭。

    偶耕立即转身,冲何令名、彭勇喝道:“快放了她!”那六人唰一声站成一排,立时变得同仇敌忾。他们异口同声道:“偏不放人。你又能怎样?”

    正在争吵,假山那面传来娇滴滴女子声音:“你们吵个没完,叫人如何午睡?”一时环佩铿锵、衣带,四个妖冶女子越过假山,来到面前。偶耕、牧笛一见,大为惊奇;昆仑奴、槐犁见了,顿时张大嘴巴、涎水横流。她们便是逍遥谷多年前放逐的四大名花葛蕾、蒹葭、葸、舜华。

    四人一边走着,一边尖声骂道:“薛半仙,还不死出来?你的药熬得怎样了?”薛延龄也不出来,关在楼阁里恨恨说道:“药未制成,又被门外的小贼毁了!”葛蕾走在前面,正要问何人恁般大胆,忽然将眼一横,看到偶耕直挺挺杵在身前。她冲他身后一看,见六位豪杰擒住牧笛、昆仑奴、槐犁都是此前见过。

    “尔等因何到此?”葛蕾乜斜着眼睛发问,似笑非笑。

    牧笛一见四大名花,联想起几位豪杰口中所谓的“谷主”,又想到父亲与这位“谷主”的诸多过节,大略已经猜中:齐玉所言不假,侯希逸在铭感庄蒙受危难,不是被擒就是被杀。她虽然口口声声不认父亲,但生死之际,毕竟血浓于水。她珠泪渗出,高声质问:“我父亲在哪里?”

    葛蕾半天未想起这四人的名姓,被牧笛一问,怔了片刻,终于笑道:“这么标致的大妹子,竟然是侯希逸的闺女。你怎么知道你父亲在我们手里?”牧笛道:“齐玉告诉我们,我父亲就在铭感庄,我们才找进来的。”葛蕾大笑一声,说道:“倒是个孝顺的丫头。你父亲关在后院的地窖里。他路过这里,被我们抓住了。此时不定在地窖里诵经念咒呢。”

    昆仑奴见他们似是相熟,便在一旁媚笑:“四位美人儿,咱们既是熟人,就该以礼相见,把我们放了好说话。”葸一皱眉头,斥道:“哪里来的黑骡子,这里容得你说话?”

    方怀恩上前一步道:“四位姨娘,这女子若是侯希逸之女,更不能放了。谷主一生深恨侯希逸,平生志向有二:手刃仇家、辱其妻女。谷主不日经过此地,侯家父女俱在,我们一起呈献谷主,岂不是大大的功劳!”

    偶耕听在耳中,大为不快,喝道:“逍遥谷主行为卑鄙,天下仁人志士皆为不齿。你们快快放人,休要为虎作伥!”他骂得痛快,葛蕾笑得更是洒脱。她一边鼓掌,一边笑道:“骂得好,骂得好!见到那老不死的,就该当面这样骂。只不过,姐姐我可怜天下沦落之人,今日却可怜不得侯妹妹了。”

    说到此,葛蕾眼睑上忽然现出泪光,转面对牧笛说道:“你们父女二人,乃是逍遥谷谷主的仇敌,却是各大豪杰、各路头领的救星,我们的生死存亡,全都悬在你们身上。将你们献给谷主,便能换得我们的生路;若将你们放走了,我们百十口人活不安生,死也不得超生。”

第五十章 救父(丙)

    偶耕原以为她生性和善,却不料她绝不松口放人。顶 点 X 23 U S敌众我寡,又不好蛮力争夺,偶耕一着急,眼泪差点流出。舜华嗤笑一声,鄙夷道:“看他那副呆模样!”蒹葭说道:“倒也像个老实人。”舜华道:“一个十足的憨货,若不是老实了一点,怎能存活于世?”

    偶耕哪里理会她们的闲言碎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恳求葛蕾放人。葛蕾作出为难的神色,叹息一声,说道:“你求我们放人,殊不知我们也有苦衷,说来与你们听,也请你们评评理。”当即将她的“苦衷”和盘托出。

    原来,四大名花和七大豪杰一道,在渭水一带辗转,一是巡视他们所经营的产业,二是借故打探逍遥谷主的讯息,寻求对策让他允许减免贡赋。可是处处事与愿违,京畿一带盗贼四起,官家借机与民争利,他们在渭水边的产业日益倾颓。

    七大豪杰原本在三辅腹地、渭水两侧拥有三十余座庄院、上千倾良田,船只、邸店亦不在少数,只是近来时局动乱,元家三少巧取豪夺,七大豪杰名下的田宅、产业多被他侵占;又因兵革不息、匪徒肆虐,黑衣人人数再多、本领再高,也挡不住他们接二连三前来倾夺。最要命的是吐蕃兵,逼近都城、不时袭扰,几乎让他们的产业散失殆尽。七大豪杰与四大名花都明白:谷主必定兴师问罪,那时能否减免贡赋都算是小事,能否保住性命才是关键。

    四大名花也是心知肚明:七大豪杰对她们俯首帖耳,只因逍遥谷主对她们多少还念及旧情;如今七大豪杰庄院被人侵占、田产被人侵夺,原有产业侵削殆尽,他们的性命都未毕保得住,更需要对她们俯首帖耳。四大名花流落江湖十年,也希冀重回逍遥谷,安安稳稳做谷主的妃嫔、姬妾。要实现这一愿望,她们曾经有过的芳华和美貌是靠不住了,唯有带领七大豪杰将产业夺回,以实打实的功劳换取谷主的垂怜。因此,十一个人路过铭感庄之时,四大名花不假思索、不计后果,只对七大豪杰说了四个字:“将它拿下。”他们果然毫不费力地将铭感庄据为己有。庄院能占一座是一座,只要有庄院在,这一群人便向谷主有个交代,方能保全性命、实现夙愿。

    他们不废吹灰之力拿下铭感庄,一件令他们喜出望外的事情随即发生侯希逸牵着马慢悠悠从庄院门口路过。葛蕾在青州之时见过侯希逸,更是牢牢记得逍遥谷主最恨的人里面,头一个便是侯希逸。任凭侯希逸骑的是名马、使的是重兵,被十一名好手围住,不出三招两式即已被擒。

    黑衣人曾传来讯息,告诉他们逍遥谷主在潞州城十分不得志,但是他锲而不舍,打算跟在骆奉先身边,一路跟随到长安,一定要牢牢巴结这座靠山。南浦云也传出口信,定会打渭南路过,顺道检视七大豪杰将产业经营得如何。葛蕾心道:既然经营惨淡,抓住了侯希逸任他处置,博他欢心,多少能减轻我们的罪名。

    葛蕾下令将侯希逸绑了,尚未得意许久,一个道士急匆匆路过,似在寻人。他步履太快,众人都未看清面目。葛蕾再次下令,将侯希逸押进后院。话音才落,那道士却折返回来。众人定睛看时,才认出他是齐玉。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葛蕾二话不说,长袖翻动,三枚毒针射出。齐玉翻身躲过,四大名花早已摆出四象回元阵形。齐玉无心恋战,撤后两步,稽首问道:“老夫正在寻人,无意冒犯。你们可曾见过晏适楚?”薛延龄哼了一声,说道:“见着他时,早将他斫为肉泥!”齐玉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也作此打算。”说毕又一稽首,准备离去。

    侯希逸此时正被施春、彭勇拖向内宅,听到外面齐玉的声音,大叫一声:“齐道长救我!”他猛然发力,从二人手中挣出,跑出庄院正门,正待冲向齐玉,却被薛延龄绊倒,放怀恩、贺天豹一左一右将他摁在地上。

    齐玉看了看地上的侯希逸,拱手寒暄两句,转面问葛蕾:“你们要将他如何处置?”葛蕾知道齐玉功夫了得,怕与他动手又致死伤,便虚张声势道:“逍遥谷主即日到此,要与侯希逸算算旧账。我劝你休要多管闲事。”齐玉道:“我不识得什么谷主,只知世上有南浦云这人。”葛蕾答道:“不错,就是那逍遥快活却死不了的死鬼南浦云。”

    齐玉不看他们,两眼一直朝远处展望,不住搜寻晏适楚踪影。又过了片刻,方才对侯希逸说道:“侯先生请放宽心。南浦云不到,他们必不杀你。我先去寻人,过几日再回来会会南浦云。”侯希逸一听,心冷了一半,暗骂道:“你惜命怕事不愿救我也就罢了,何故说出这等大话!”将眼一闭,默诵佛经。

    逍遥谷众人并不追赶齐玉,只将侯希逸关进后院地窖里。侯希逸意冷心灰,坐在黢黑的地窖里一动不动,只顾打坐念佛。

    逍遥谷众人在庄院里住了一日,第二日吃过午饭,四大鸣禽在房中午睡,七大豪杰除了薛延龄打水熬药之外,其余六人坐在廊檐下打盹,万没想到偶耕、牧笛四人竟会闯进来。他们万万没想到,竟能抓住侯家一对父女。拿住他们两个去见谷主,他们便更加有了哀求谷主饶恕性命、减免贡赋的资本。

    葛蕾将这些“苦衷”和盘托出,但是偶耕全然不听,仍然恳求他放人。四大名花面上虽然带笑,但是肚子里一致认为:与这四个人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谈不上什么交情,何故放了他们,自己遭殃?薛延龄更是扯着嗓子喊道:“一个都不能放!”

    牧笛已知他们心意已决,便冲偶耕说道:“何必自降身份求这几个无用的下人?”葛蕾素来自视甚高,一听此语,心中不快,冷笑道:“妹妹才几日不见,说话就恁般藐视人?”牧笛也不看她,面对偶耕说道:“潞州城西,偶耕大破四象回元阵,叫南浦云丢尽颜面;汾河之滨,偶耕打得南浦云大败而归。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不过说几句实话而已,我又藐视谁来?”

    四大名花不明真假,都转过眼来看着偶耕。偶耕觉得牧笛有过誉之嫌,连忙澄清:“四象回元阵我确实已经看破,不过是附会道家经术,故弄玄虚、故作高深罢了。至于汾河湾那场争斗,仆固怀恩、都播贺、莫让和我四人联手,也才和南浦云打了个平手,他确实武艺不凡,只是未免心术不正、行为邪辟。”

    偶耕这一番评价,句句发自内心,但在逍遥谷诸人看来,每一句都是在挑衅。舜华最喜白面男子,却也最恶长相丑陋、言语笨拙的男丁,早已宝剑出鞘,意欲施以惩戒。

    葛蕾是四花之首,也是四象回元阵的主轴,正在得意之时,不料这个其貌不扬的臭小子居然藐视四象回元阵、藐视逍遥谷,也是颇为不悦。她皱眉问道:“你大言不惭,敢不敢领教四象回元阵威力?”不待偶耕答言,牧笛在一旁说道:“你毒针伤人,谁人不知?好男不跟女斗,更不与你这种使下作手段的人斗。”

    六大豪杰站在两侧,薛延龄也悄悄钻出楼阁大门,见四大名花动了怒火,急忙奉承她们:“四象回元阵精妙无比,四位姨娘熟习阵法要诀,连谷主都未必赢得了你们,怎可与他们一般见识?”可是四大名花的妒意一点都不亚于四大鸣禽,她们把这些奉承都当成了挑唆。偏偏偶耕不会察言观色,上前一步,恳切说道:“我们到此不为争勇斗狠,但求你们放人,我们与逍遥谷各走各路、两不相犯。”

    舜华按捺不出,宝剑挺出,直刺偶耕。偶耕挫身躲过,一股真气送出,将她推回原处。这一招蕴含内力,却又不伤人,拿捏得十分精准,本是偶耕无意争斗,却被看作是有意炫耀。葛蕾再也无法容忍,喝了一声:“摆阵!”七大豪杰速速押着牧笛、昆仑奴和槐犁退到院墙一角,四大名花鸿影翩飞、莲步如梭,站准方位、掣起宝剑,摆出四象回元阵来。

    四大名花的四象回元阵,与四大鸣禽大不相同。名花阵法娴熟,鸣禽招数狠毒;名花雍容华贵,鸣禽蕴藉别致;名花如菡萏饱绽,鸣禽如莺雀乱舞。四只利剑在四大名花手中,不急于攻取要害,而是先守住形势,再循着要诀一步步将人逼上绝境。论起阵法演变之精、四象变幻之妙、杀人索命之狠,四禽自难与四花同日而语。偶耕赤手空拳,被这四把宝剑裹挟在中间,腾挪辗转甚是费力,招架起来更是迭遇险情。牧笛看在眼里,甚是心惊,悔不该说出斗狠的言语,又让偶耕身陷险境。

第五十章 救父(丁)

    一眨眼三十招过去,偶耕心中思索:四花的武艺高于四禽,阵法在她们手中,果然又是一重境界,我若不能取胜,自己伤了倒是小事,连累他们在此受那缧绁之苦、性命之忧。www.uu234.net他就地翻身避开数剑,运起真气、翻开拳掌,小心应战。舜华求胜心切,突施险招,剑锋已刺到偶耕面前。偶耕一面应付那三支剑,一面躲避这一剑,忽而立地不稳,一跤跌出三步远。

    舜华乘势而上,宝剑刺他背心,这一剑去势甚急,不死也能致残。偶耕就地腾挪,用小孩子滚泥地的方式仓皇躲开,抬眼只见薛延龄遗落的药锄就在手边,连忙一把拽住向后猛挥,挡住舜华的剑。

    舜华突袭不成,由攻转守,偶耕趁此间隙鱼跃起身,手持药锄与四大名花斗在一处。牧笛在一边看着,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偶耕药锄在手,也算是有了一件兵器,朝四花抡了几圈,不觉虎虎生风,扮回了一点局势。四花见偶耕绝境之中杀了回来,阵形为之一乱。葛蕾喝道:“安心结阵,宰了这臭小子!”四象回元阵立即重新成形,围在偶耕左右高速旋转。

    偶耕不再畏惧,一面拆解她们的招数,一面辨识四象回元阵的路数。斗过七十余合,愈发看清,南浦云独创的四象回元阵,只不过是将江湖邪术、偏门武功强行安插在五行四象之中,阵形变化、招式套路乍一看幽微精深、十分唬人,实则是急功近利、无事自扰,细究下去,终究是浮薄不堪、浅薄无味。他用一把药锄与四柄宝剑拆招,越是斗下去,他越是自信起来,故意将药锄掷地,赤手空拳与之相搏。

    四大名花也十分心惊:这臭小子怎么武艺如此精湛?葛蕾抖起精神,使出十二分力气,压住阵形,率领三姐妹合攻偶耕。阵法即时而变,将“易有四象”之理用剑术轮回推演,四花又循着四方星宿的方位变化互相借力、彼此推迁,将阵法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偶耕已将阵法看破,纵然是南浦云苦心孤诣多年研创而成,如今便如同魑魅魍魉在祥光之下无处遁形。偶耕越来越自信,赤手空拳游弋剑阵之中,如同浑然一块、又似缥缈无踪,叫人捉摸不定。

    两百余招过去,四花力有不逮,阵形欲散未散。偶耕觑准时机,一步欺到舜华面前,出掌击她面门。葛蕾见势不妙,长剑挺出,刺他背心,以此相救舜华。偶耕早有防备,舍弃舜华,猱身躲过来剑,一伸手扣住葛蕾的寸关尺。葛蕾发力相抗,却感到对手一股真气绵延不绝,将自己的力道全部化解。她腰膝一软、身子一扭,已被偶耕按住,手中宝剑也被他夺走。三姐妹合力来救,偶耕早将宝剑横在了葛蕾的颈上。

    偶耕空手夺白刃,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竟能一招得手。他乍一下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摁在地上,倒颇有些局促不安,于是松开手,怔怔站着。葛蕾趁他不备,抽身得脱,回手一掌拍在他胸前,所幸力道不足,只是打得他退了两步。

    偶耕尚未站稳,眼前霞光闪耀,三枚银针迎面而来那是葛蕾突施毒针。他来不及躲闪,宝剑一横,将毒针格挡在外。忽听一声尖叫,原来是银针反弹回去,刺在舜华的身上。

    葛蕾一只玉手在袖中翻动,准备再次发针。偶耕看得清楚,不等她银针射出,举起剑朝她手臂劈去。葛蕾急忙将手收回,躲过剑招,将银针夹在指缝,不提防偶耕宝剑抖动,舞出一道剑花,花瓣飞落之处,葛蕾头上的金钗、银饰纷纷折断,千万缕青丝散落下来,随风飘荡。

    昆仑奴见偶耕大破四象回元阵,欢欣鼓舞,悬在章华手心里大喊:“兀那刁妇!长得有姿色,却怎么不服输?”牧笛也说:“阵也破了,毒针也败了,你们还想怎样?”气坏了楼阁上的薛延龄,他一个跟头跃下,地上拾起药锄,尖声怒吼:“输了那又如何?我们一起上,宰了这死皮赖脸的小贼!”

    葸见舜华被毒针所伤,衣襟上渗出血来,说道:“先为舜华妹妹止血祛毒吧。姐姐的银针十分厉害,若迟得片刻,只怕毒气攻心。”舜华轻蔑说道:“我中了毒,何须他人来解?”即从怀中掏出一个玻璃瓶,将瓶中药剂倒入口中咽下。

    葛蕾满脸诡异的笑,一边挽头发一边说道:“老娘满头的好首饰,全都毁在你手里,叫你赔,怕你一辈子也赔不起。我的宝剑也在你手里,难道你要收下留作念想吗?”

    偶耕满面通红,立即双手端剑,送到葛蕾面前。葛蕾不接剑,却在他手上捏了一把。偶耕大为局促,赶紧将手收回,那柄剑咯啷一声落在地上。

    葸为蒹葭捂住伤口,抬头说道:“这痴汉好不解风情,留他何益,快杀了吧。”薛延龄举起药锄就要动手,却被葛蕾止住。牧笛抢先说道:“偶耕若死了,南浦云这辈子都别想得到《修真秘旨》。南浦云都不敢杀他,难道你们敢动手?”

    逍遥谷众人一听此言,俱各惊奇,不知这四个年轻人与《修真秘旨》又扯上什么关系。牧笛便将晏适楚与南浦云之约说与他们听了这也都是一路上从昆仑奴、槐犁口中听来的。

    葛蕾盯着牧笛的眼神,觉得她说的话不似是假,心中盘算:“这四人若杀了一个两个,只怕晏适楚真的犯起驴脾气,令谷主得不到《修真秘旨》,此事若摊在我们头上,自然是吃不了兜着走。但他们几个平白无故闯进庄来,又是谷主的头等仇敌,我岂能容他们来去自如?”

    想到这里,葛蕾眼珠子一转,说道:“侯家妹子,我上次救过你,你该如何报答?”牧笛却丝毫不中她的圈套,反问道:“葛蕾姐姐,偶耕手下留情不杀你,你又如何报答?”葛蕾大笑,说道:“我四大名花,一起做他的妻妾,你道何如?”

    偶耕一听,满面含羞,竟无言以对。牧笛知道葛蕾素来言辞浮浪,微微一笑,说道:“逍遥谷中,唯有四位姐姐和善。南浦云若有本领,也不该用这种鸡鸣狗盗的手段取我们性命。四位姐姐若真胸襟豁达,容我们回得长安,等着南浦云前来索命。”

    槐犁在贺天豹手中挣扎,嘶声说道:“四位姐姐空有姿容,绝无胸襟。他们纵然有胆量放走我们,这七个恶汉也不会听从号令。”

    葛蕾一听,仰天大笑,满头黑发凌空乱舞,愈发衬得他风华绝代、风情万种。长笑已毕,葛蕾说道:“老娘一生最喜人夸我姿容美色,最恶人贬我胸襟肚量,小小娃娃怎敢激我?”她顿了一顿,终于转面对偶耕说道:“四象回元阵敌不过你,老娘的银针也输给了你,你小小年纪功夫了得,老娘无不敬服。侯希逸老娘这就放了,你们一起走吧!”

    薛延龄顿时傻了眼,率着另外六人劝道:“切切不可!谷主不日到此,倘若怪罪下来,我等都要遭殃!”葛蕾啐了一口,说道:“老娘岂不知此中利害?那老不死的在潞州丢尽脸面,在三辅一带丢尽产业,就算杀了十个侯希逸,怎能消得他心头恶气?”

    七大豪杰仍然苦劝,另外三姐妹也劝葛蕾三思。葛蕾沉吟片刻,也有反悔之意。牧笛冷笑一声,说道:“你们若不放人,最好将我们先杀了。”葛蕾忙问何故,牧笛答道:“齐玉就在附近,扬言要解救我父亲。他若到此,与偶耕联手,对付你们十一人绰绰有余;再多出我父亲,也有万夫不当之勇。你们不杀了我们,便离死不远。但若你们将偶耕杀死,南浦云便得不到《修真秘旨》,降罪于你们,料也是难逃死命。横竖是一死,你们自行选择。”

    四大名花听在耳里,眉头纷纷皱起,脸上现出犹疑的神色。七大豪杰议论纷纷,也觉得牧笛言之有理。葛蕾思之再三,终于一跺脚,喝道:“把他们全都放了!”

    “不可放人!”薛延龄忍无可忍,冲着葛蕾大吼大叫。

    “你有本事,用你的锄头与他比试比试!”葛蕾尖声回答,声色俱厉。薛延龄刚才败给偶耕,以他数十年的习武经验,已知这一招失手绝非偶然,而是偶耕武艺修为在自己之上。他一口气呛回肚里,面皮涨红,灰不溜秋退到一旁。

    七大豪杰的身家性命悬于四大名花之手,纵有万般不悦,也只得俯首听命,将他们四人连同侯希逸一同释放。“反正闯下祸事来,有四朵烂花担待。”他们深闭其口、各怀鬼胎。

    侯希逸从地窖里出来,念罢佛经,跨上马,横了逍遥谷众人一眼,即挥鞭离去。牧笛也坐上了骅骝马,在偶耕、昆仑奴、槐犁的簇拥之下,跨出铭感庄,往长安走去。

第五十一章 荒村(甲)

    去往长安的路上,牧笛又与侯希逸口角两句,二人俱各不悦。www.uu234.net侯希逸走在前头,闷不做声。牧笛要偶耕牵马,慢慢地走在后面,故意与他说笑。昆仑奴携着槐犁忽前忽后,两头奉承。

    行不过十里,天色已晚,路过一处村庄,牧笛便要投宿。侯希逸惊疑不定,说是才从险境脱身,须连夜赶路,不可迟延。牧笛故意与父亲置气,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强逼偶耕牵马引路,去道旁农户借宿。

    侯希逸手提镇海分潮钺,纵马上前拦住去路,催促他们继续前行,牧笛定是不依,讥嘲道:“潞州城你一人逃了出来,在此地落难,被我们搭救,现在却抖什么威风?”侯希逸满面羞惭,念一声佛,只得与他们一起往村庄走来。

    走进村庄,夕阳已归西山,长庚星挂在天上。村子里空空落落,二十余户人家,无一不是户门紧锁、不见人影。侯希逸见村落空空,继续催促赶路。牧笛大为扫兴,却是十分心有不甘。她在一户农家门口将马勒住,决意不再向前。偶耕问她何意,她也懒得搭理,径直说道:“你将这家大门卸下,我们进去借宿,明日便走。”偶耕觉得深为不妥,牧笛脸色一沉,不再跟他说话。

    自从潞州出来,牧笛埋怨偶耕背弃“双龙会”上的婚约,与他多有不睦、处处顶撞,幸亏是经历铭感庄之难,二人才和好如初。偶耕怕她再次与自己闹翻,只得将马缰绳交给昆仑奴。他朝侯希逸看了两眼,欲言又止,埋着头走到农户门口,一使劲便将门板卸了下来。

    昆仑奴要扶牧笛下马,牧笛不予理睬,却直着身子望着偶耕。偶耕半晌才会意,跑过来扶她下马。牧笛一把牵住他的手,故意与他举止狎昵,一面还横了侯希逸一眼。侯希逸假装看不见,兀自搬弄手珠默诵佛经。牧笛下马,呼喝偶耕、昆仑奴、槐犁前呼后拥,陆续跨进农户大门。

    农户正中是客厅,两侧是厢房,客厅后面有一道门,推开门去便是一道院子,院子一角搭着一个茅棚,里面堆放杂物。昆仑奴索性将两匹马从客厅牵过,在后院柳树上拴起,便回来与槐犁打扫东西厢房,选了东侧的主卧房请侯希逸住下。牧笛也不多言,自己去西边房间里安歇。偶耕从后院抱了一捆草来到客厅,就地铺好,打算与昆仑奴、槐犁在此席地而卧。

    旅途劳顿,五人并无多少闲话,瞬时睡熟。偶耕南柯一梦,骤然惊醒,睁眼一看,厅堂内外已是漆黑一片。昆仑奴、槐犁在他身边,已将他挤出草铺,汗臭扑鼻、鼾声震天。偶耕睡意全无,一个人靠着墙角,透过瓦缝去看天上的星辉。

    长夜浩漫,偶耕百无聊赖,不免思绪纵横,想起孩提时那位须发皤然的先师,又想起晏适楚传授他的那几句经颂。他思来想去,总觉得那经颂与先师言传身教的那些东西一脉同源,或者说本来就是同一套法则。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自问:“莫非那位白发老人,果真就是晏先生、齐先生反复提及的白云子司马承祯?”

    夜风暗袭,秋虫哀啼。偶耕凝神而思,不觉体内真气流行,热气蒸腾、百虑消退。他内息既深,更是耳目洞明,将远处山林之间草木摩戛之声、赢鹞振翅之声、蛇虺攀树之声听得清清楚楚。忽然,在众多若隐若现、飘渺不定的声响中,有一个转瞬即逝的声音,如同微风吹动琴弦,似有还无、似断仍续,竟是女子的轻叹!

    偶耕尚未听真,不以为意,但那声轻叹之后,又传来几声悲咽,如同洞箫曲调在秋风中起伏。偶耕再也不能安坐,悄悄站起身来,推开后门,走进后院。

    那女子的悲声渐渐稀疏,院中唯见漫天星斗、一株梧桐。偶耕翻过院墙,循着那声音寻去,来到村落尽头的一处房屋,屋子以石垒成,屋顶盖上黑瓦,屋后是一所半亩大小的石院。偶耕侧耳而听,那悲声已经消弭,如同几缕烟尘在夜风之中散落得无影无踪。

    偶耕想要回屋,心中终不能放下,于是来到那户石屋门前,去推那大门,大门却从里面被栓住。偶耕心中一懔:“黄昏时也打此路过,户门明明上锁,如何此时锁开了,里面却栓着门?定是有人在此!”他眯起一只眼睛,透过门缝朝里张望,可是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正在迟疑,门缝里面陡然闪过一道电光。偶耕大惊,急忙后撤,一步不稳竟然倒在地上。那道电光穿过门缝,疾驰而出,扎在门口三丈外的柳树上,将干枯的树枝折断,分明是户内有人射出暗器。偶耕待要腾跃起身,两扇大门轰隆一声打开,蹿出两道黑影来,举起明晃晃的钢刀照脸就劈。

    偶耕就地腾挪,避开刀锋,身上衣袖却被砍掉几片。刀光闪烁之中,他已看清,对手浑身黑衣、黑面罩,招数一致、步法相同,这一次又是冤家路窄,他们乃是逍遥谷的黑衣人。

    偶耕被两把钢刀所逼,已经退无可退,只得背部贴地、就地扫腿,将二人逼退。趁此时机,他一跃而起,双掌祭出,与两名黑衣人斗在一起。

    斗过二十余招,黑衣人自知不敌,放出三道暗器。偶耕连连躲过,黑衣人不敢恋战,飞身逃走。偶耕待要追赶,此时院落中悲吟之声又起。他将黑衣人撇下,一步跨入大门,两步跨进后院,陡觉身后风起,有人从背后偷袭。

    偶耕连忙转身,才看清有两名黑衣人埋伏在身后,一左一右挥刀砍来。偶耕双掌发力,将两把刀拍开,倏地掌化为拳,击向黑衣人前胸。两名黑衣人,一人中招、一人勉强躲过,都不敢与之僵持,放出暗器、逾墙而走。

    偶耕见四名黑衣人落荒而逃,急忙检视四周,见已无人埋伏在庭院之中,这才收起真气。一时气息平伏、心神安宁,女子的叹息声便又传到耳际。他单膝着地、侧耳分辨,那声音似从地下发出。

    偶耕沿着墙角摸索一通,一无所获,钻进院子中心的亭台里,踩着一道石板,石板下竟有回声。偶耕俯下身一看,见石板上有一道铁锁。他大为惊奇,将铁锁砸去,掀开石板,果然下面有一个一丈深、三尺宽的地窖,地窖之中绑着一个女子,看不清面目,唯见身材袅娜多姿。

    那女子坐地轻叹、暗暗垂泪,忽见上面闯下一人来,不免惊呼一声。偶耕早已猜出,她定是被黑衣人掳掠至此,因此探下身子,一把将她拉出。那女子意欲抗拒,身子早已被他的巨力带起,稳稳落在地面上。乌云书卷、衣带翩翻之际,偶耕终于看清她的脸面,顿时又惊又喜,叫了一声:“杜姑娘,是你么?”

    那女子正是杜屿蘅。当日渭南乡民与元家三少还有吐蕃兵一场混战,三五乡民将她带回村庄,遵照涧石的嘱托,待她十分珍重。可是后来几日,王致君、戴保国遵照元季能之命,带领官兵逐村搜查杜屿蘅下落。农户院中正好有一隐蔽的地窖,便将她藏在其中。

    一日过后,二三十个乡民稀稀拉拉经过村庄,为首的正是里正陈开山。他们逃回本村,原计划就地解散,谁知遇上王致君、戴保国,一场拼杀,众乡民抵敌不过,急匆匆四下逃亡。

    王、戴二人一路追赶,不觉来到铭感庄外。正想重夺庄院,正好郭志烈、曹以振二大头目领着一众黑衣人赶到。王、戴此时手下不过是零零碎碎一队残兵,而黑衣人埋伏山路两侧发动袭击,打得他们灰溜溜逃回村庄。

    重回村庄,王、戴抖弄威风,将数十乡民尽数押出,在二十里外安营扎寨,一来审问杜屿蘅下落,二来追查村民与陈开山有何关联。连审三日,棰死十余乡民,未问出什么名堂。

    正是偶耕经过村庄的那日,屿蘅在地窖中躲了三天兵荒马乱中,她几乎被世人遗忘。她实在憋闷,便推开石板,想出来透透气。谁知刚一探出头来,就被人所擒,擒她的却是八个黑衣人。原来,郭志烈、曹以振抵达铭感庄后,见庄中一无所有,而谷主正在前往长安的途中,十有**会到庄中驻跸,而铭感庄已经徒有四壁,委实无以奉承,便率领黑衣人倾巢而出,在周围抢劫金银、掳掠少女。

    这八名黑衣人自成一组,来到村中,见不着半个人影、半文铜钱,正待悻悻而归,却捕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大闺女。时近黄昏,忽听村外有人声,也不知是何人路过,他们将牧笛全身绑缚,藏进地窖之中,给地窖上了铁锁。他们将屋门闩牢,在屋中、院内躲避,只要来者擅闯,他们便一举将其击毙。只是偶耕身手了得,将四名黑衣人打败,救下屿蘅。

第五十一章 荒村(乙)

    屿蘅见到偶耕,心中惊喜,外表却是一故的冷艳。顶 点 X 23 U S偶耕为她解开绳索,一面问她因何在此。屿蘅又是一声轻叹,说是王屋山石窟木屋遭到黑衣人袭扰,从此师徒一路漂泊,到如今又被他们所擒。偶耕也不多话,便将她带回自己投宿的农户。

    偶耕是翻墙出来的,因有屿蘅在,只得去叩击门环,叫昆仑奴、槐犁开门。呼了半日,无人回应,耳朵贴着门缝往里听,却连一点鼾声也没有。屿蘅预感不祥,眉头一皱,说道:“黑衣人恶事做尽,莫非在此下毒手?”

    偶耕一听,又惊又骇,反手一掌击开大门。门板咣当两声砸在地上,激起浓厚的烟尘,厅堂里的昆仑奴、槐犁却仍蜷缩在草铺上,一动未动。偶耕冲到近旁,将二人抓起,他们身子僵硬,身上没有半点血渍与伤痕,鼻子里没有半点气息。

    偶耕大感不妙,一头撞进西厢房。凑近一看,牧笛直挺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一样没了呼吸。偶耕热泪涌出,一扭头又冲到东厢房,撞开房门,铺面一丝甜香,勾魂摄魄。他摇晃三下,几乎站立不稳,口中兀自大喊“节帅”。侯希逸在床上挣扎两下,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这时,屋瓦之上有响动。偶耕从甜香的缭绕下惊醒,当即大喝一声,飞上屋顶、撞开屋梁。屋顶果有两名黑衣人,见偶耕一跃、一撞,功力深不可测,不敢与他交手,转身从屋顶跃下。他们匆匆逃离,将一件物事遗落在屋顶。偶耕追上去,捡拾起来一看,才知是一根烟管这二人正是用这根烟管吹出毒烟,将屋内之人迷倒。偶耕大怒,从屋顶跃下,截住那二人去路。

    三人交手,不过三五合,那两名黑衣人便人仰马翻。偶耕正要擒住他们,身后忽然闪出六道黑影,那是六名黑衣人杀到。一时八人聚齐,合攻偶耕。偶耕满腔怒火、浑然不惧,双拳两足逼得他们步步后退。一名黑衣人中了拳头,闪过一旁,用铁菡萏偷袭。偶耕满腔怒火,使出擒拿功夫,将一人硬生生拽起,横在身前,恰似肉盾一般挡住毒矢。那人右股中弹,被偶耕抛在地上,惨叫不止。

    剩下七名黑衣人,半是愤恨、半是惧怕,一同掏出铁菡萏,围在偶耕身前,却不敢贸然出手。便在这时,只听屿蘅在屋中喊道:“休要恋战,快回来救人!”

    偶耕就地扫腿,七人飞身闪避,偶耕趁势而入,连出七掌,一掌快似一掌,掌掌不留情,将他们打翻在地,七柄铁菡萏也纷纷遗落。偶耕不敢耽留,收住力道,跑进屋中,将后门紧闭,将前门门板竖立起来重新闩起,谨防黑衣人从外面发射铁菡萏。七个黑衣人自觉不是对手,捡起铁菡萏,拖着那名受伤之人逃窜而去。

    侯希逸中毒尚浅,滚下床来,爬进厅堂。屿蘅伏在草铺一侧,为槐犁把脉,半晌才说:“中的是逍遥谷的迷香,一个时辰若不祛毒,只怕性命难保。我身上有些药丸,分与他们,清水调服,应该有些效用。”

    偶耕也不顾牧笛衣衫单薄,去厢房中将她抱出来,放在地上,又去厨房里扛来水缸,舀过一碗清水交到屿蘅手中。屿蘅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倾出三枚药丸,忽然大感为难,摇头说道:“四人中毒,恰才三颗药丸,却也难了。”

    偶耕便要她将三丸药搓成四份,分给四人。屿蘅摇头道:“一人一丸,方有效用。若剂量不足,与未服药一般。”偶耕立时抓破头皮,颤声道:“四人皆是亲故,孰生孰死,叫我如何决断!”话音刚落,屿蘅惊呼一声,原来侯希逸一个猛子扎了过来,已从她手中抢过一丸,吞进腹中。他哽咽难忍,用手撑起身子,把头埋进缸中大口喝水。

    一个念佛之人,生死之际只顾自救,全然不顾旁人死活,屿蘅看在眼里,多少有些寒心。药丸只剩二颗,中毒者还有三人,急坏了偶耕,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住地跺脚。

    屿蘅沉吟半刻,说道:“我有个主意在此。两枚药丸给昆仑奴和槐犁服用。”偶耕一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杜姑娘的意思,是想让牧笛去死?他投来惊愕的眼神,却听屿蘅不紧不慢说道:“我幼时误食毒草,晏先生用一套点穴之法将我救活。这套点穴法我还记得,只是我没有内功修为,使不出来。你依我口授,为牧笛祛毒,则何如?”偶耕问道:“那为何不叫牧笛吞服药丸?我为昆仑奴或者槐犁点穴祛毒也可。”屿蘅摇头道:“使不得。这套点穴之法,蕴含万物负阴抱阳之理,而且穴位极深,须宽衣解带施行。”

    偶耕立时想起青州偷窥牧笛沐浴之事,一时面红似火,说道:“若是叫侯小姐宽衣解带,那更使不得了。”屿蘅道:“这套点穴法,奇巧之处,便在阴阳互补之功。这逍遥谷的迷香邪毒,侵入体内,硬逼是逼不走的,须阴阳相和、牝牡相诱,方能排出。”

    侯希逸丹药入肚,忽而腹痛欲裂,满地打滚、喘息粗重。痛苦之际,听得他们二人商谈,不忘喝道:“胡说!我公侯之女,岂能在下人面前袒露躯体?”偶耕惶急道:“节帅服用药丸,如何如此痛楚?”屿蘅道:“他若不服药,早已气息全无,怎么说得出话来?此乃晏先生精炼的丹药,一枚值钱千缗,驱毒疗伤、救死还阳,屡试不爽。”偶耕深觉有理,趁屿蘅不备,伸手抢过一枚丸药,便要喂给牧笛。

    屿蘅深知迷香的毒性,若牧笛服用药丸,昆仑奴或是槐犁岂不是要死在当面?想到此,再也无法淡定,不免身子发抖。偶耕于夜色之中,看出她神色异样,便问她是何缘故。屿蘅手里只有一枚药丸,自知无力救活两个人,便将手中药丸一并交给偶耕,哽咽一声道:“你来决定吧,我不忍心决定谁生谁死。”

    偶耕手持药丸,恰似拿着判官刀笔、生死簿册,心中难以抉择她固然爱慕牧笛,一心要她活下去,但是他又怎么忍心让昆仑奴或者槐犁搭进性命!侯希逸趁他出神,蓄足力气猛扑而出,要抢走药丸给牧笛服下。偶耕被他撞倒,所幸药丸仍在手中若是撒手,药丸失落在黑夜之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侯希逸如同发了疯的狮子,拼命抢夺药丸。抢不到手,便咧开嘴撕咬偶耕。偶耕受痛,扬起手肘将他推开。侯希逸一头撞在墙壁上,差点撞碎门牙。他喉管里发出嘶嘶的声响,愤怒地嚎叫:“还犹豫什么?快给小姐服药!”

    偶耕紧皱眉头,心中厌恶起来:“你日日诵经,说什么慈悲为怀。生死关头,你却分个三六九等,只顾你们父女活命,全然不管下人的死活。”仰头一看,只见屿蘅背过身去,似在抽泣。他被咬之处涩涩生疼,刺激着他的神经,却助他拿定主意:“先救下昆仑奴和槐犁!”当即两只胳膊挽起二人,手腕翻动,将药丸送入他们口中,急忙唤屿蘅喂服清水。

    屿蘅由忧转喜,更无二话,舀起清水灌入二人喉中。偶耕将他们拖到墙角,上身倚靠在墙上,以免吐出。屿蘅催促道:“事不宜迟,快为侯小姐祛毒。”偶耕抱起牧笛,对侯希逸道了一声歉,头也不回跑进西厢房里。屿蘅将房门栓起,将牧笛扶到床上,不等偶耕转身,已将牧笛身上衣物剥个精光。

    屿蘅命偶耕点穴。偶耕一回身,差点丧失三魂六魄牧笛的玉体,泛着莹润的微光,浮动在夜色之中,若隐若现,却又光彩灼灼。他如遭雷击,浑身打颤、汗下如雨,转身欲出。屿蘅焦急起来,说道:“你若迟疑半刻,牧笛性命休矣。”

    一语将偶耕刺痛。药丸是他喂给别人的,若不施救牧笛,岂不是自己害死了她?他咬定牙关,转过身来,刚到床沿,竟一步不稳、瘫在踏板上。屿蘅不予理会,淡淡说道:“第一式,点她魂门,封住她的胃气。”

    偶耕挣扎起身,双眼似被牧笛身上的光芒灼痛,一时天地缥缈、四海浑浊,脑子里空落落一片,哪里看得清穴位?屿蘅见他晕头晕脑、迟迟不动,难免焦急,说道:“牧笛中毒该有半个时辰了。你再不下手,只怕回天乏术。”

    偶耕如梦初醒,鼓足力气伸直手指,点了下去。指尖才与玉体相接,他便浑身颤抖,指头一捺,错点在膈俞穴上。屿蘅急忙抱住牧笛,将她移开,抚弄她的穴位。她心中焦急、语气却依然平静:“再若点错一下,你连我一起杀了吧。”这句话,固然不像晏适楚发起火时那么面目狰狞,却让听者感到透入骨髓的冰冷,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偶耕想起晏适楚来,深知他与杜姑娘有师徒之名,实则情同父女,二人的脾气一脉相承。他擦干汗水,收住万种思虑,记住牧笛身上的穴道方位,咬紧牙关、闭紧双眼,一指送出,不偏不倚点在魂门穴上。

    他真气涌出,只觉指尖处一道阴气回溯,似是一股暗流涌向幽冥。他不敢懈怠,全力抵御,只听屿蘅在耳边说道:“你再不收着真气,就要戳穿她的肩背了!”偶耕只得按住内息,任凭那股阴气流入。那股气息柔弱如线、轻飘如雪,瞬间在指尖化开,犹如岫上孤烟融入茫茫云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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