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大唐偕隐TXT下载大唐偕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偕隐全文阅读

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唐偕隐全文阅读

第一章(上) 惊变

    大唐广德年间,青州东南二百里开外,有一处方圆百里的荒山大泽。荒山深处,有一座山峰被叫做紫帐山。距山脚九里外,有一条羊肠小道经过,却常年不见行人。百里方圆人烟稀少、走兽横行,而在紫帐山深处,却生存着一群人。

    盛夏季节,一个晴朗的上午,两个人两骑马,从紫帐山走了出来,越过几道幽深的山谷,来到山脚下唯一的路上。二人一老一少,老者名叫屈文峰,面色焦黄、身形瘦削,背着一根钓竿,马鞍上挂着鱼篓;年轻人名叫陆涧石,长相俊朗、身长八尺,白色短衫,玄色长裤,腰中系着一柄长剑。两人走上道口,便揖手作别。

    屈文峰道:“你已长大成人,万事该有担当。这一回是你首次独自进城,处处要小心谨慎。那些繁华富庶之地,切莫耽恋。城里虽然热闹,怎敌得过山里逍遥自在。”

    陆涧石马上拱手,含笑说道:“屈叔叔说得极是。此番去得青州,一定小心谨慎。城里还有黄四叔在,我遇事向他请教便是。”

    屈文峰道:“你黄四叔虽然精明干练,却有恁大的产业要打理,哪有功夫理会你这毛头小子?总之,进了青州,凡事小心谨慎,莫酗酒滋事,莫招朋逗友。办完你父亲委托的事情,便早早回来。”

    陆涧石道:“谨遵叔叔教诲!”说完便拨转马头,准备向青州进发。正当扬鞭催马,身后响起得得马蹄声。二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人一骑,绕过山坡、穿过山林、越过荒草,急匆匆追到跟前。

    来的是一位女子,头扎双鬟,目若流星,身材稍腴,衣色粉红。她用力勒住马,不等呼吸顺畅,便抢在二人前面说话:“屈叔叔,石头哥,你们真是的,要出去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一路赶过来好辛苦,生怕追不上呢。”

    陆涧石关切地问:“小雨妹妹,你来做什么?”

    这位妙龄少女名叫张小雨,她的父亲张铁汉,和陆涧石的父亲陆大壮,包括屈文峰,是二十多年的结义兄弟。二十年前,张铁汉、陆大壮、屈文峰一众兄弟,逃难来到青州城外,因这紫帐山方圆百里人烟稀少,朝廷不管、官兵不至,便在山中凿石为屋、垒石为院,过起隐居的日子。山下有泉,泉水咸涩,众兄弟便取这泉水煮成盐巴,运到青州城中贩卖,换些钱物作为生计。

    一来二去,钱财渐多。众兄弟中有一人叫作黄锦鳞,亦即陆涧石、张小雨口中的“黄四叔”,他用这些钱财在城中经商,生意越做越大,于是开了一家邸店。邸店赚来的钱,一部分用于经营,一部分返给山中众兄弟籴米买衣作为生计。山中四时都安排人进城运送盐巴、核算账目,再带一些粮油布帛回去。他们行事隐蔽,外人并不曾察觉。

    诸兄弟总计十六人,因张铁汉年纪最长,便尊他坐了首席,决断大小事务。黄锦鳞一人在城中,其余十五人都在山中生活,倒也自在。众人惟愿与世隔绝,不愿让外人知道荒山大泽之中还有这石屋石院,因此往来城中都很秘密,而且都没有娶妻生子,唯独张铁汉、陆大壮膝下育有儿女。张铁汉一子一女,男孩名叫张涧雨,已满二十岁;女孩张小雨,如今刚满十八岁。陆大壮的儿子陆涧石,与小雨一般年纪。众兄弟中,唯有屈文峰通晓诗书,所以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屈文峰见到小雨来了,脸色一沉,斥责道:“不在院子里好生待着,到这里作甚?”小雨咯咯一笑,马上将脸一变,故作沉稳说道:“我爹爹怕石头哥在外头胡作非为、办事不力,特派遣我一路随行,时时监督照应。”

    屈文峰听她装腔作势编出这么几句话来,也被逗笑了:“你这女娃,一日也离不开你的石头哥。石头哥要进城,你想浑水摸鱼,跟着一起进城开开眼界。你道是与不是?”

    小雨见自己的心思被看透,娇嗔道:“屈叔叔,你也知道,石头哥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我在山里跟谁玩去?我那亲哥哥,又古板,从不与我多说半句话,每天跟他在一块儿,能把人活活闷死。”

    陆涧石微微一笑,说道:“小雨妹妹,我去城里是有事要办,不是去游玩的。你好生听屈叔叔的话,回院子里待着,莫让伯伯叔叔们担心。”

    小雨一听,撅起了小嘴,悻悻地说:“你进城不就是找黄四叔算账要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城里有老虎,会把我们吃了不成?反正我不管,今天我就是要一起去。”

    陆涧石看了看屈文峰,屈文峰捋一捋胡须,说:“涧石此次进城,只是常例,带你同去,料也无妨。只是你私自出来,我如何跟你爹爹交代?”

    小雨见屈文峰松了口,马上赔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昨晚上就和爹爹说过了,今天是他看着我出来的。我先走了,您回去再帮我说一声就成。”

    屈文峰知道小雨执拗要去,自己又急着去垂钓,心想他们已长大成人,城中又有黄锦鳞照应,料无大事,于是说道:“那你就和涧石一起去吧。一路上要听涧石的话,不许使性子。”

    小雨听罢,欢天喜地,道了一声谢,便驱马前行。马蹄得得,一眨眼已驰出百步。陆涧石赶紧揖别屈文峰,挥动马鞭赶上前去,两人一前一后,顺着羊肠小径一路前行,消失在荒野之中。

    路口是一处潭水,映照二人策马离去。独留屈文峰一人,选一片青草地拴上马,然后从马鞍上取出钓竿、鱼篓,来到潭水边,席地而坐、横杆垂纶。夏雨初霁,潭水如镜,潭中鲔发发,潭外鹿鸣呦呦,令人心旷神怡。

    屈文峰横杆一坐,也并没有多少鱼儿上钩,却早是夕阳斜照、日暮降临。屈文峰收回钓竿,放走了鱼篓中的几条小鱼,便去牵马,准备回山。

    正值此时,听见身后车轮滚滚、马声嘶嘶。屈文峰寻思:“这紫帐山下二十年无人经过,莫非今日有了什么稀奇事?”扭头看时,只见一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身前。那队人马,总共十人,为首的是个胥吏模样,年纪四十上下,骑一匹高头大马,头戴毡帽,身穿绮裘,腰挂雕弓,身配短剑。身后三辆马车,车上均装满陶罐,用草绳牢牢绑定。每车旁边有三名壮汉,皂衣抹额,身配长刀、腰挂匕首,个个身形彪悍、毛发浓密。

    那胥吏领着九名壮汉匆匆赶路,冷不丁见路上窜出一个人来,大吃一惊。他勒住马,喝停队伍,厉声问道:“糟老儿,你是什么人,在此作甚?”

    屈文峰见他言辞无礼,心中不忿,懒懒地回了一句:“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你等无故到此,打扰清净,却是粗蠢得很。”说完翻身上马,慢慢悠悠,踏上旧径,准备回山。

    那胥吏大喝一声:“山野老儿,休想离开!”九名壮汉挺身而出,挡住屈文峰去路,手握刀柄,怒目相向。那胥吏道:“我身后三辆马车,所载之物非同寻常。这荒山野岭,你一人守在路口,定是要图谋不轨。快快从实招来,你怎知我要路过此地,另埋伏了多少人马打劫货物?”

    屈文峰冷冷一笑:“你那三辆马车,装的无非是些瓦罐,我劫它何用?速速让开道路,各自去吧,莫要耽搁了行程。”

    九名壮汉面露狞笑,依然挡在面前,岿然不动。那胥吏仰天一笑,说道:“山野老儿,临死也不识相。我倒不瞒你,因我们走错道路,迷失至此,几天也没走出去。这穷山恶水,你一人在此,不是歹人又是什么?纵令你是歹人,我们却不怕你,杀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屈文峰斜视众人,傲然说道:“取我性命,倒也容易,只是劝你们休要横生事端。天命幽微,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谁的旦夕祸福!”

    那胥吏一见屈文峰从容不惧、语带讥诮,又惊又疑,心生恚怒。大喝一声:“你等把路让开!我倒要看看,这死老头儿敢不敢走开半步!”九名壮汉闻言,一齐挪动脚步,把路让了出来。

    屈文峰拱了拱手、双目过顶,仍然慢条斯理,赶着马径直前行。那胥吏仔细打量他的身形举止,既不像绿林劫匪,又不像良善人家,正在犹豫不定。此时夕阳渐稀斜、山谷转暗,忽然一阵微风吹到,将远处隐隐约约的马蹄声送到耳侧。

    那胥吏顿时脸色大变,心中断定:面前此人必是劫匪,远处马蹄声响,必是帮凶来到。他当机立断,弯弓搭箭,直射屈文峰的后背。屈文峰中箭,跌下马来。九名壮汉不容分说,一拥而上,朝屈文峰一通劈砍。可怜屈文峰,一个通晓诗书的酸腐老汉,二十年闲居紫帐山中,如今这般轻易死在路边。

    那胥吏的耳朵没有欺骗他,隐隐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个白衣少年骑马赶到,横在路口。他不是别人,正是紫帐山石屋石院中的张涧雨。他奉了爹爹张铁汉之命,前来寻找屈文峰回山寨议事。

    张涧雨展眼一看,正前方十名大汉,刀上见血;路边仆倒一具死尸,伤痕累累、血流满地。他定睛细看,死者不是别人,正是伴随自己二十年的屈叔叔。见此惨状,张涧雨一时血涌咽喉,眼前一黑,从马上摔倒在地。

    那胥吏见那张涧雨方脸剑眉、身材颀伟,料定他勇力过人、乃是劲敌。一见他摔落在地、神志受挫,立马下令:“快快动手,不留活口!”九命壮汉手持钢刀,径奔张涧雨,就要行凶。

    张涧雨神志恍惚,唯见眼前黑影晃动,乃是一把钢刀从上砍下。他将头一偏,钢刀砍空,斩断一排绿草。断草飞溅,激起惊风簌簌,吹得张涧雨双眼灼痛。他顿时清醒,飞起一脚,已踢翻了一名壮汉。

    张涧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倒一人,武艺显然不俗。众壮汉不敢掉以轻心,握紧了手中刀,雁翅排开,步步紧逼。张涧雨顺势跃起,可是腰中的长剑刚才跌落在草丛间,此时要去捡拾已不可能,只得赤手空拳面对明晃晃的九把长刀。

    那胥吏一声响哨,九名壮汉人人逞强、个个斗狠,九把刀雪花一般漫天飞舞,向张涧雨砍去。张涧雨自幼跟着爹爹习武,又得众位叔叔悉心教授,根基不弱,兼之筋骨强壮、势大力沉,双拳两脚与那九人周旋。幽谷之中、清潭之侧,十人乒乒乓乓一场恶斗,须臾便斗过三十余合。张涧雨守住底盘、稳扎稳打,竟与九人打了个平分秋色。

    那胥吏见九名壮汉久攻不下,唯恐张涧雨援兵赶到,便想从旁施以冷箭。但是眼前十人厮打成一团,这一箭射出,多半射中自己人,无益反损。他见屈文峰尸身躺在路边,心生一计,大声喊道:“大胆小贼,看看你的老贼同伙吧!”说完,噗噗噗连射三箭,箭箭射在屈文峰尸身上。一时血如泉涌,将路边野草染作殷红。

    张涧雨搏斗之中,见此情状,顿时眼睛血红、静脉暴突。他大吼一声,连攻三招,打断一名壮汉的右手,顺势夺过大刀,将其砍死。剩下八名壮汉,怒火攻心,挺刀相搏,誓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张涧雨上下左右都是刀光闪烁,将手中大刀舞得雪山相似。他红了眼睛,斗得兴起,索性豁出性命,左冲右砍。乱斗之间,又撞翻一人、击倒二人。张涧雨乘势欺入一步,长刀挥舞,已割断二人咽喉,刺穿一人胸脯。

    转瞬之间,九名壮汉只剩五人,威势大减,阵型渐乱。张涧雨舔了舔嘴角的血,顿时精神大振,连连进击,抢来双刀在手,上劈下撩、左砍右削。那五人见张涧雨刀法凌厉、招式沉稳,而且越斗越勇,都不免心中焦躁,露出怯意。张涧雨变起不测,飞起一脚,早又踢倒一人。旁边二名壮汉趁张涧雨招势使得老了,一左一右抢攻,指望偷袭得手。谁知张涧雨空中翻身,右手刀翻飞向左,左手刀辗转向右,刀光所及,两人血溅当场,双双毙命。

    能继续战斗的壮汉只有三人了。他们自知不能克敌,夺路便逃。张涧雨双刀飞出,杀死二人。又一个箭步上前,将仅剩的一名壮汉踢倒。这一脚劲力太足,那人倒地时撞到石头,头骨崩裂而死。

    那胥吏吓得面如土色,连射三箭,都被张涧雨躲过。再要拔箭时,箭筒内已经空空如也。他只得丢下雕弓,赶马匆匆奔逃。张涧雨一步来到自己马前,取下弓,搭上两支箭一齐射出。嗖的一声,一支箭射中胥吏左肩,一支箭射中右肩,贯穿肩胛骨。那胥吏疼痛难当,跌下马来。他忍痛翻身,站起身来想要逃走,只听背后嗖的一声,一支箭已射穿他的右腿。胥吏无法站立,在草丛中痛苦翻滚。

    张涧雨回头看了看屈文峰的尸骨,才感到心痛难忍,立时泪流成河。他先将屈文峰抬起来横在马背上,再取出一根绳子,一脸阴沉,一步步走到胥吏跟前。那胥一脸惊恐,强忍剧痛,喘着粗气问道:“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放了我?”

    张涧雨并不说话,牢牢绑住胥吏的双手。胥吏接着说:“你敢杀我,你家满门必死无疑。你如果放了我,我回去面见大人,说不定保你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张涧雨怒扇了胥吏两耳光,打得他眼花耳鸣,脑袋几乎掉落。胥吏不敢再发出声来。张涧雨挽着绳子的另一端,爬上马背,“驾”的一声,将胥吏硬生生拖回紫帐山。

    夜幕降临,月已初生,位于紫帐山深处的石屋石院中燃起了灯火。正厅之上,张铁汉坐着主位,陆大壮坐着二席,三席上虚着屈文峰。其余弟兄按次序入座,等着屈文峰、张涧雨归来,一起商议山中大事。

    谁知道,张涧雨哭声震天,抱着屈文峰尸身,拖着伤痕累累、脸肿腿折的胥吏,步履沉重跨进院子、直奔正厅。

    众兄弟见到惨状,悲痛欲绝。张铁汉身为兄长,却最是性情中人,见此惨景,立时捶胸顿足,几欲哭倒在地。陆大壮双眉紧锁,压根咬碎,恨恨地说:“屈贤弟通诗书、识文字,一世清高,竟然遭此毒手。张贤侄,是谁害的屈三叔?我定要活活剐了他!”

    张涧雨收起眼泪,指着胥吏说:“就是他,指挥九个恶汉,杀害了屈叔叔!”陆大壮听得这句,一把抓起胥吏,重重地摔在地上,逼近一步问道:“那九人呢?你们怎敢杀我兄弟?”

    胥吏被张涧雨用马拖了一路,摔得满身是伤,撞碎了几颗牙,现又被陆大壮一摔,委实受伤不轻,吐出一口血来。他顺了顺舌头,声嘶力竭地说:“我们以为他是劫匪,所以杀了他。同行九名军卒,本是押送三车宝货去往青州。不想路遇少年英雄,将那九人尽数杀死,将我擒到此地。”张涧雨一听,不等他说完,厉声吼道:“你那车里哪里是宝货,不过是些陶罐!为了这些陶罐,害了屈叔叔性命!”

第一章(下) 惊变

    胥吏道:“列位大王有所不知,我是当朝监军大人骆奉先的家臣。www.uu234.net现押送三车宝货,从长安出发,去往青州,送给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大人。骆大人将另择吉日,将侯大人庶女纳为妾室。那三车宝货,便是聘礼,用陶罐来覆盖,为的是掩人耳目。卸下陶罐,内中藏有金银财宝。此事关系重大,因此不敢怠慢,错杀了你家弟兄。大王如若不信,随公子到路口察看便知。”

    张铁汉一场痛哭这才停息,啐了胥吏一口,厉声道:“你休再一口一个大王,我等弟兄,不是什么山贼土匪。我们二十年来隐居此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没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但你这样的恶吏,我们见一个杀一个,见一窝杀一窝!”陆大壮听罢,愤愤对张涧雨说:“张贤侄,烦你带我们去屈三叔遇难之处,要趁着屈三叔魂灵还在,当场剐了这狗官吏!”

    十二弟兄取出黑布,在厅堂上掩盖了屈文峰的尸身。随后点燃火把,押着胥吏,一起下山。在那屈文峰垂钓之处,也是他喋血之处,九名大汉的尸体正在被夜行的豺狼撕咬分食。众人晃动火把,赶走野兽,只见满地肝肠,死者躯体已经七零八落,周围腥风阵阵,令人作呕。拉车的马匹或被咬死或已逃脱,三辆马车横七竖八倒在土坡边。月光照在陶罐上,发出莹莹的光。

    张铁汉见此情状,半是悲痛,半是宽慰。悲痛的是屈文峰无端被杀,好兄弟再也不能相见;宽慰的是儿子张涧雨力斩九人,已成长为了不起的英雄好汉。陆大壮怒气难禁,一脚踢倒胥吏,用火把打在他脸上。胥吏蜷缩在草丛里,杀猪一般嚎叫。陆大壮咬牙说道:“你杀我弟兄,我今天要在屈三弟遇害的地方剐了你。”

    胥吏早已看出,张铁汉才是山寨的大王。他跪着爬到张铁汉面前,泣涕涟涟,磕头作揖哀求道:“大王饶命!我有一言!”众兄弟咬牙切齿,齐声道:“有屁快放!屈三爷还在天上等着,要看我们砍你脑袋呢!”

    胥吏啼泣道:“你们杀了我,也换不回屈三爷的性命。三车金银宝货,现在献给你们,只求留我活着回去复命。”陆大壮喝到:“留你回去,难道是给你的主子通风报信,带领军马来剿灭我们?”胥吏赶紧说道:“非也。我虽是卑贱奴仆,但也知恩图报。我受监军骆大人之托,押送聘礼至此,另有几句要紧话要带到青州去。如今宝货已失,我有死而已;但是话未带到,最要紧的使命未能完成,我死不瞑目啊!”

    张铁汉听到这番话语,觉得这胥吏倒也有些义气,生了不忍之心。张涧雨道:“爹爹,不杀此贼,难报屈叔叔深仇!”陆大壮一旁道:“大哥,我等在此二十多年,过着太平日子。如今此等胥吏,犯我境地,杀我弟兄,千刀万剐不足以祭奠亡魂,切不可放虎归山,否则贻害无穷。”

    胥吏见那张铁汉方才心软了一下,唯恐又被旁人劝动。他用尽最后力气,仰头高声喊道:“屈三爷啊屈三爷,我也不知道你的名讳,只想问一问,你的亡魂是否正在云空?请你显灵,与我谈讲谈讲害你性命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九名军卒,你抛尸荒野固然悲惨,我的九名军卒难道就活该死无全尸?况且我有使命在身,情非得已。来日我使命完成,再在你的灵前刎颈相祭,有何不可?你的兄弟待你甚是赤诚,难道就容不得我对我家主子赤诚?”说完以头砸地,瞬时血流满面。

    十二弟兄议论起来,有人坚持要杀,有人动了慈悲之心。陆大壮道:“大哥,杀与不杀,请大哥早作决断。屈三弟的魂灵就在此地,切莫让他饮恨九泉!”张铁汉又急又怒,从地上抓起胥吏,阴沉沉地说:“你是什么鸟人,敢在这里满口胡吣?告诉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我即刻杀你全家!”

    那胥吏道:“我姓吕,名思稷,关内人士,妻儿老小都在凤翔,唯独我一人在京兆当差。因家世善于制膳调羹,被监军骆奉先大人看中,得蒙厚恩,做了他的家臣。我受了骆大人的委托,就该把该传的话传到青州。我今犯下大错,你杀我妻儿老小都可以,但还请大王开恩,容我完成使命,来日再到这里自杀谢罪!”

    张铁汉听他说得在理,叹息一声,凛然道:“吕思稷,这鸟蛋名字我是记在心里了,你就是官府里屁都算不上的狗腿子!本当割了你的舌头,要了你的狗命,实在怕你的狗血腌了这青山绿水。我这紫帐山,方圆百里,都是荒山大泽。今天权且放你出去,谅你也找不回来。你走之后,告诉那些官老儿们,休得跨入这大泽半步,否则我张铁汉要拿他们的狗头验刀!”而胥吏吕思稷感激涕零,跟磕头虫似的千恩万谢。

    陆大壮等人齐声说道:“不可放了他!”张铁汉刷一声抽出刀,冰冷的刀刃在月光下白光闪闪,让人胆寒。众人不解何意,却见他大臂一挥,刀光闪动,斩断吕思稷身上的绳索。

    张涧雨气急败坏,冲着父亲大吼:“切不可妇人之仁!你不下手除害,莫阻拦我斩断祸根!”不等说完,提剑朝吕思稷便刺。张铁汉大怒,横递出手中刀格挡那剑。刀剑相交,只听得咯啷一声巨响,火光在夜空中闪耀。

    二十年沉默冷寂的儿子,竟在自己面前高声怒吼、舞弄刀剑,大出张铁汉意料之外。他逼视着张涧雨,陡然觉得他如此陌生,不像是自己的儿子。然而张涧雨丝毫不顾他心中感受,张牙舞爪、面色狰狞,低声怒吼,非要杀了吕思稷不可。张铁汉终于难忍怒火,厉声喝道:“不孝孽种,你是要弑父不成?你我今天在此作个了断!”

    张涧雨不仅不为所惧,反倒怒目圆睁,腰杆挺直,与父亲对视。张铁汉气得浑身乱颤,怒吼一声,反手挥刀,一刀将吕思稷的右手连肩砍下。吕思稷鲜血狂涌,疼晕在地,不省人事。众兄弟从马车上捡起一个陶罐,舀起潭中清水将他泼醒。众人目不转睛看着张铁汉,却见他走到一具死尸前面,解开血衣,拿来为吕思稷裹住伤口。

    吕思稷气息微弱,还在喃喃地感谢不杀之恩。张铁汉不予理会,又撕下一块黑布,蒙住他的头和眼睛,转过面说道:“五德兄弟,骑上我的马,送他离开大泽。呃,还有来朋兄弟,你骑马一路跟着,路上有个照应。”十二兄弟中站出两人来,正是王五德和郝来朋。他二人听了张铁汉的这番安排,惶惑不安,拿眼睛看陆大壮。

    陆大壮说:“大哥,此人巧言令色,绝不可信。他所说的骆奉先、侯希逸,一个是朝廷的监军,一个是藩镇的节度,哪一个都不是我等对付得了的。不如杀了,以绝后患。”

    张铁汉泪眼迷离,深深叹息一口,说道:“人生在世,信义为重,生死尚在其次。我砍去这狗奴才一只手臂,他已经是个废人。且容他多活几日,等他办完差事,看他敢不敢前来自杀谢罪。他若不敢,我们西出潼关、直抵凤翔,寻着他的老巢,杀了他的全家。”

    陆大壮摇头叹气,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不愿在众人面前泼了大哥的颜面,只得作罢。众人愤愤不平,还要相劝,都是话到嘴边被张铁汉堵了回去。张涧雨仍然不服,站上前说道:“不杀吕思稷,屈叔叔冤魂难散,紫帐山祸事难平。你这等样人,优柔寡断、鼠目寸光,怎做得石院之主!”

    此言一出,犹如夏夜里的一声响雷,令众人惊诧不已。张铁汉顿时暴怒,二目圆睁、青筋暴露,重重打了张涧雨一记耳光。陆大壮吓个不轻,赶紧拉住张涧雨,使眼色命他退下。张涧雨眼中含泪,却是透出凶光,直勾勾望着父亲,右手还握紧了剑柄。陆大壮见势不对,急忙上前相劝,张涧雨瞥了他一眼,强忍怒火,含恨退过一旁。

    王五德“”了一声,从人群中走出,扛起吕思稷甩在马背上,冲郝来朋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们送这狗腿子出去,早点回来给屈三哥料理后事吧。”说完,二人一齐上马,举着火把往黑夜中走去。临行之时,郝来朋回头看看陆大壮,陆大壮恶狠狠使了个眼色。郝来朋立即会意,转身和王五德一齐去了。

    张铁汉指挥众人,将地上三辆马车套上马,拉回紫帐山。进得院中,众人一起卸下陶罐,果然藏有宝货,一车是铜钱,一车是绸缎,一车是缣帛。陆大壮脸色一沉,冷冷道:“这些朝廷要员、封疆大吏,结婚娶妇,原来也这么寒酸。这点子宝货,我倒不稀罕。”张铁汉指挥众人将三车宝货搬进库房,等待来日再安排处置。大家当即在正厅设起灵堂,在屈文峰尸身前恸哭一场,然后计议丧葬之事。

    且说王五德、郝来朋二人,押着吕思稷在黑夜里行走,一路怨气不断。行了三十里地,已是四更时分,四周狼嚎阵阵、萤虫飞绕。郝来朋纵马来到王五德前面,说道:“我临走之时,陆二哥给我使了眼色,要我们半道上办了他。”王五德说:“这小子杀也杀得,留也留得。你可不要假冒陆二哥的意思,自己在这野外杀人。”郝来朋说:“陆二哥确实要我杀了这贼。我若骗你,不得好死。”王五德说:“如此也好,省得我们走百十里夜路。前面有个山岭,岭上有道石壁,我们在石壁上拿刀开了他,再把他丢下石壁,砍不死他也能摔死他。”

    吕思稷头被罩住、眼被蒙住,耳朵却灵敏得很。听罢二人谈话,在马上乱动,嘶声喊道:“两位仁兄,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何苦害我性命?况且刚才张大哥说了饶我性命,你们怎能言而无信?”吵得王五德心烦,便在他的肩伤处狠狠捅了一把,说道:“今天是你的死期,少几句废话,少几分痛苦。你若再吵闹,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吕思稷不敢再嚷。

    王、郝二人点亮火把,照见前路,赶马径奔前方山岭,在石壁之上将吕思稷放下来。吕思稷也不挣扎也不哭闹,只是坐在石头上吃吃而笑,笑罢咳喘不已。王五德大感怪异,说道:“咦,你这鳖孙,死到临头还敢发笑。”吕思稷道:“我是笑我等草莽之人,区区性命真如蝼蚁一般。生来世上平淡无趣,临到死了,却也是这等寡然少乐。”王五德道:“你这死人,死便死了,还想怎么有趣?”吕思稷道:“倘若死前喝上一口酒,才叫有趣,也不枉活了这一辈子。”郝来朋轻蔑地说:“爷爷成全你,叫你喝一口爷爷的美酒。”说罢从腰间掏出一个鸱袋,递给吕思稷。

    吕思稷接过酒,咬开盖子喝了一大口,长叹道:“你二人可也懂酒?若懂酒时,我与你们讲天上酒星的故事,也不负咱们哥仨一生的交情。”王五德说:“什么哥仨哥四?你杀害我屈三哥,我与你不共戴天。快喝完囊中酒,这就送你上路。”

    吕思稷呷一口酒,低头细品一番,随后艰难举起仅存的手,把鸱袋递给王五德,说道:“哥哥,喝口酒吧,下手快一点。”王五德接过鸱袋,喝了一口,随手递给郝来朋,说道:“你也喝一口。二十年没杀人,今夜再开一回杀戒。”郝来朋二话不说,喝干囊中酒,把鸱袋放回腰间。却听嚯的一声,腰中的钢刀滑落在岩石之上。

    吕思稷对郝来朋说:“哥哥,刀在地上,快拾起来,让我痛快点!”郝来朋骂了一声,弯下腰,顺着月光去拾钢刀。俯身之时,忽觉酒气上头,不禁叫了一声:“好酒!”

    叫声未绝,郝来朋一口鲜血吐出,扑倒在地,痛苦万状。王五德大惊,急忙俯身来扶他,谁知自己也喷血不止,瘫倒在地。二人腹中犹如千刀万剐一般,痛断肝肠,这才知道,定是中了吕思稷的圈套。

    果然是吕思稷的圈套他趁着天黑,腰间掏出一剂剧毒药粉撒入酒中,再给王、郝二人喝下。吕思稷久在公府行走,深知人心叵测,长年将剧毒之药拽在腰带里,急难之时,要么施毒害人,要么服毒自尽。

    王、郝二人在地上痛苦翻滚,悔恨非常、愤怒至极,然而他们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唯有恶语咒骂。

    吕思稷一手撑地站了起来。他捡起地上明晃晃的钢刀,一刀割断王五德咽喉,又一刀结果了郝来朋性命。然后跌跌撞撞,一只手解开王五德骑过来的马也就是张铁汉万分宠爱的坐骑千难万险爬了上去。他不敢举火把,在漆黑的夜中独自逃生,只愿离开这漫无边际的荒山大泽,尽快到达繁华富庶的青州城。

    张铁汉在石院中等了两天天,不见王、郝二人回来。第三天,只得安排张涧雨下山寻找他们。张涧雨在第五天找到二人尸体,将他们带回石屋石院因为身中剧毒,野兽不敢靠近,所以尸身保存完好。

    张铁汉见到尸首的那一刻,面色惨白,瘫倒在地。他欲哭无泪、心痛如绞。屈文峰一死,已令他惨痛欲绝;如今郝来朋、王五德相继死去,更是他一手酿成!张铁汉几番昏厥,醒来之后屡屡拔剑,想要自刎谢罪,都被众兄弟拦下。他万般无奈,一头撞在墙上,鲜血乱迸。

    一顿饭过去,张铁汉精神已近恍惚,神志不再清醒,死灰槁木一般呆坐在灵堂上,两眼发直,死死盯着三位兄弟的棺椁。夏夜漫长,虫声悲戚。陆大壮陪同张铁汉直到午夜,唤了个兄弟来守着,自己一人回到石屋,长叹流泪。石屋中的桌、床、椅,都是众人砍伐山松制作而成,不施朱漆,松木的幽香充满小屋。如今故物尚在,兄弟却已相隔阴阳。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张涧雨,全身缟素,双眼却是冷峻至极。陆大壮大为讶异,这个侄儿一向孤僻,今夜主动进房找他叙话,记忆里倒是头一次。陆大壮缓缓抬头,命他坐下。张涧雨站直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陆叔叔,你恨我的爹爹吗?是他放走了狗贼,连累郝叔叔、王叔叔死得好惨。”

    陆大壮赶紧安慰他说:“傻孩子,切莫这般说话。我等久在山中,哪里知道世事险恶?那狗奴才吕思稷,巧言如簧,骗过了我们,心狠手辣,杀我三位兄弟。我已安排四位兄弟沿路搜寻,一旦找到就地格杀,提他的脑袋回来祭奠。你父亲一世重情重义,如今定是万般自责、千般悔恨。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一定要好言宽慰,不能叫他再有闪失。”说罢心痛如绞,只有静默不语。

    张涧雨不顾陆大壮讲话,追问道:“陆叔叔,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爹爹?”陆大壮一下子怔住了,回过头来,见张涧雨动也不动,惊诧不已,正色道:“我为何要杀你爹爹?我与你爹爹虽非同姓,可是出生入死近二十多年,亲兄弟也比不过啊。”

    “你恨他,我和你一样恨他,”张涧雨似乎是喃喃自语:“我父亲名为石院之主,凡事却没个主见,山中诸事实际是你所安排。我爹爹不死,误了我的青春不假,误了你院主的席位倒也是真。”

    陆大壮听到这里,顿时变色,正待严词质问,张涧雨转面来对他说道:“愚侄所言,叔叔权当戏言,不必当真。这石院主人之位,我不稀罕。你们在山里成群结伴、称兄道弟,倒是无欲无求,可一旦兄弟亡故,无人作伴了呢?你们只顾兄弟,哪里顾得上儿侄们的所思所想!”

    张涧雨说出这番话来,陆大壮又惊又奇。他不好发作,只得忍住怒气,问道:“依你便要做什么?”张涧雨道:“过正常人的日子!你们没有家室,我却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你们躲在这山里二十年,我却要出去见识见识大千世界。”陆大壮正眼凝视张涧雨,说道:“你哪里知道你的父亲叔叔们九死一生,才辗转来到这里?你在这山中福地长大成人,难道不是修来之福?你、涧石、小雨,都到了婚配的年纪,我们自会慢慢张罗,切不可持之太急。”

    张涧雨冷冷说道:“这石院之中,我最敬的人是屈叔叔。他教我读书习字,教我鉴古识今。如今屈叔叔已死,爹爹半疯,这石屋石院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陆大壮大为不悦,起身正色道:“如今你有三位叔叔死于非命,你爹爹又神志恍惚,那奸贼吕思稷还在逃窜,我们石院尚不知还有什么祸事。你既已成人,值此危难之时,就该担当大事,岂能这般怨天尤人?”

    张涧雨不再多言,默默走了出去。他身材高大、骨骼壮实,比陆大壮整整高出一个头来。陆大壮见他意有未解、悻然离去,不禁陷入深深的忧思。

    “只盼涧石、小雨早日回来,再莫惹出岔子来。”陆大壮看着张涧雨远去的背影,沉吟不绝。

第二章(上) 忆昔

    灵堂上呆坐着张铁汉,如同槁木死灰一般。www.uu234.net一夜过去,他须发尽白。山风吹动他头上的孝布,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张铁汉本是畎亩间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贫窭,娶不起媳妇。因官府征兵,他被编入行伍,发往北方的沃州。当时沃州是唐朝的羁縻州,在唐朝东北,临近契丹。所谓羁縻州,本属胡地,因与唐朝接壤,便参照唐朝制度管理当地胡汉百姓,州中接受唐朝册命。

    唐代戍守边境的军队,规模大的叫作军,小的叫作成、守捉和镇。张铁汉就在一个小小的镇上,同营只有一百二十五名兵卒。后来同他逃奔到紫帐山的陆大壮、屈文峰、黄锦鳞等一众兄弟,俱是在沃州的小小军镇中相识。

    镇上的正使名叫王国清,副使名叫姚铁锁,是本镇的军政长官。王国清性情随和,管辖士兵并不严苛,每日里只知道关起门来饮酒吃肉。姚铁锁十分机灵,时不时命令兵卒打些野狼孤雁来给王国清独自享用。王国清越发无思无虑,军中事务全都交给姚铁锁打理一百二十五名军卒的小镇,本来也没什么大事。

    张铁汉初到沃州,唐朝、契丹并无战事。各族军民在边境之上融合共处、互通有无,倒也和乐。他本是个光棍汉,军营之中一日两餐不受饥饿,又有营中兄弟日夕陪伴,因此并不思乡恋家。既然不用打仗,众兵卒就地耕地牧羊,闲时与契丹百姓结交往来,也算是苦中作乐。

    一日,副使姚铁锁早早起来,来到张铁汉所在的营帐里,只见几名军卒赤条条躺在地上,鼾声震天他们昨夜与契丹村民赌赛,赢了几坛烈酒,就着干粮喝个精光,横七竖八醉倒在地,此时仍未醒来。姚铁锁一脚踢在张铁汉屁股上,大声喝道:“醉得跟死猪一般,赶紧起来!快去草原上打些狼豺回来!”

    张铁汉懒洋洋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姚铁锁冲他屁股又是几脚。张铁汉仗着酒气嘟囔道:“草原就这么大,三天一只狼,两天一只兔,你是要把地上的爬虫吃光不成?”姚铁锁一听,嗓音立马提高:“呦呵,兔崽子敢顶嘴了?叫你出去打猎,是王正使瞧得起你。还不快快起来!”营中士兵虽然不怕姚铁锁,但也不敢十分顶撞他。张铁汉翻身起床,穿上衣服,带上长矛和弓箭,跨马出发。

    营帐对面三百步远近,是一处契丹村落,只有七八户人家。他们扎起穹庐,饲养些牛羊,也学起汉人耕地种粟。一个契丹壮年见张铁汉路过,笑骂道:“你昨晚赢了我的酒,今天去草原就该喂狼。”张铁汉笑道:“村里就你小气,把酒藏在地窖里,却怎么藏得住!”说完打了一个饱嗝,酒气从喉管里溢了出来。

    张铁汉话音刚落,另一户穹庐里跑出来一个女子来,通红的脸蛋,水汪汪的眼睛。她上来拉住张铁汉的马缰绳,仰头说:“铁汉,又要去打狼?带我一起去吧!”

    这个女子名叫汨咄璨,十八岁左右年纪,是村里唯一尚未嫁人的女孩儿。镇上军兵平时喜欢逗她取笑,每到言辞猥亵时,她总是低下头来,一声不吭跑回家去。张铁汉也与她玩笑,并叫她“阿妹”,但是言语并不过分,所以汨咄璨和他最熟,一点也不怕他。张铁汉见她挡在跟前,笑着说:“我去打狼,你去不得。”

    汨咄璨连忙问:“我怎么去不得?”张铁汉说:“你还没嫁人,狼王又少个婆姨,如果把你掳走了怎么办?”汨咄璨说:“你少来骗我,哪有什么狼王!我要你打的狼皮做坎肩呢。”说完,也不等张铁汉答应,抬脚踩在张铁汉脚背上,身子一纵,就挤上了马鞍。她回过头对张铁汉说:“我平日在家也是骑马放羊,骑术比你强多了。”说罢,双腿一用力,赶着马奔跑了起来。汨咄璨的母亲闻声追了出来,眼看二人同骑一马早已走远,恨声骂道:“不在家干活,却跟唐朝汉子去浪,看谁敢娶你!”

    张铁汉、汨咄璨骑马深入草原,唯见上有蓝天、下有碧草,哪里有狼豺野兔的身影?而胯下的老马早已气喘嘶嘶,一步更比一步慢。汨咄璨还要用力赶马,张铁汉在背后说:“马都累趴下了,哪里还跑得动?下去歇会儿吧。”两人跳下马来。汨咄璨觉得身上热了,便脱下坎肩,解开辫子整理长发。张铁汉本来宿醉未醒,在马上摇摇晃晃,再被汨咄璨一挤,不禁酒气上漾。下得马来,只觉得大地摇晃,站立不稳。

    摇晃之间,忽然眼前黑影闪动,原来是一只灰兔纵身跃过。张铁汉弯弓搭箭,朝那兔子射去,然而醉眼迷茫、腰臂发软,哪里射得中?他迈步追赶,谁知脚步不稳,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弓尚且拽在手里,箭已散落一地。汨咄璨头发还没整弄好,只得小跑着过来扶他。张铁汉挽着汨咄璨的胳膊,刚要站起,却又跌倒。这一跌不要紧,连带着汨咄璨摔在地上。

    茫茫草原,习习清风,张铁汉扑倒在汨咄璨的胸口,定睛看时,汨咄璨正眨着眼睛望着自己。他似在醉中,忽又如梦初醒:一个有着热腾腾温度、弥散着奶香气的女子,就在自己身下,犹如正在融化的雪山。张铁汉体内积压了三十几年的血气顿如山洪爆发,周身经络热气奔涌。他再也难以自抑,狠狠亲了汨咄璨一口。

    汨咄璨惊呼一声,开始奋力挣扎。她用拳头捶打这个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并伺机抬脚,猛踢所有能踢到的部位。但张铁汉再也不是往日的那个懵懂汉子,他就像一匹饿坏了的野狼,死死按住汨咄璨,连撕带扯扒开她的衣裤。张铁汉被摄去魂魄,他俯下身子,在汨咄璨胸腹之间来回撕咬,如同一只鬣狗,凶残啃食山羊的内脏。

    张铁汉终于不动了,翻身躺倒在汨咄璨的身边。汨咄璨转过身,使尽毕生力气,扇了他一耳光,却又像一只温顺的猫,麻利地依偎到他的怀抱里。张铁汉一夜宿醉,这才完全醒了过来。他搂着汨咄璨,低声说:“阿妹,你是我张铁汉的女人了。”汨咄璨格格地笑,娇嗔道:“铁汉,你是我阿妹的男人了!”

    黄昏时分,张铁汉和汨咄璨才骑着马悠悠回转,马上挂着一只野獾、一只野兔。张铁汉没有直接回军营,而是提着野兔到了汨咄璨的家里。

    在汨咄璨父母面前,张铁汉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汨咄璨急得泪水都快流出来,一个人走到了门外。张铁汉这才鼓足勇气,大声说道:“我要娶你家女儿为妻,她是我的女人了。”说完,将野兔挂在墙上。

    汨咄璨父亲急得直跺脚,说道:“我们契丹的王,杀了唐朝嫁过去的公主。唐朝、契丹本是敌国,我不愿把女儿嫁给你。”张铁汉涨红了脸,低头嗫嚅道:“我张铁汉和阿妹好上了,真心实意想讨她作老婆。我不管什么唐朝、契丹,只想真心对阿妹好!”汨咄璨母亲指着张铁汉鼻子道:“你凭空一句话,就想带我女儿走?我们契丹人成亲,少说也有一头牛两只羊的聘礼。你们汉人,竟比我们契丹还穷!趁早回去吧!”张铁汉还想辩解,汨咄璨父亲早已取下野兔,甩在地上,说道:“谁要你的兔子,我自己不会打?想娶我女儿,先带一头牛两只羊来!”说完,将张铁汉推出了门。

    张铁汉看了看站在门角的汨咄璨,闷声不响拉着马走了。老夫妇拉着汨咄璨走进穹庐,免不了一顿责骂。

    张铁汉回营,把野獾交给姚铁锁。夜间,张铁汉找来几位好兄弟共同商量。众人听他道出原委,又是羡慕,又是慨叹。陆大壮当时年轻气盛,义愤填膺说道:“这对老夫妇,欺我们贫穷。不如提起刀枪闯入他家,看他嫁不嫁女儿。”张铁汉阻拦道:“贤弟莫说气话,给我出出主意吧!”

    当时黄锦鳞负责看守军营库房马厩,听到此事,小眼睛一溜,说道:“我们镇上,有牛十头,仓库里还有一些钱粮,不如连夜偷些过来,帮铁汉哥度过难关,日后补上便是。”陆大壮说:“使不得、使不得,就是他王国清、姚铁锁也没胆量偷盗军中物资。况且汨咄璨家就在对面,偷来的牛,他们肯定认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张铁汉急了,向坐在一旁的屈文峰说道:“屈兄弟,你读过书、识得字,莫在一旁打坐,帮我出出点子。”屈文峰紧锁双眉,沉吟道:“钱财断然没有,偷盗又行不通。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只有再去他家,苦苦哀求。如此再三,定能成功。”众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张铁汉思来想去,唯有屈文峰说的可以一试。

    第二天,营中晨练完毕,张铁汉又来到汨咄璨家,再次求婚。汨咄璨默默坐在一边,缝着她的毡袄。张铁汉说道:“我张铁汉确实穷困,但我有一身力气,还有一帮兄弟。汨咄璨嫁给我,我必定尽心竭力耕地放羊。”

    汨咄璨父亲见他又来,很不耐烦,但对唐朝军卒心存忌惮,又驱逐不得。于是脑瓜一转,问道:“你没钱财又没牛羊,既然想娶我女儿,能为我办什么事?”张铁汉说:“任凭叔父开口,我张铁汉必然竭力办到!”

    汨咄璨父亲叹息一声,说道:“好,你既出此言,我有一事说与你听。我们契丹,还有邻近的奚、,都是小国,受尽那高丽国的欺凌。我的儿子,刚到五岁,就被高丽军人杀死。你往东三百里,多半能撞见高丽军队。若能杀他一两名军长,剥下他的盔甲回来见我,我便将女儿嫁给你。”

    张铁汉一听,顿时热血沸腾。他转过身,捧住汨咄璨的手说:“阿妹,我这便去寻那高丽国的军曹。你等我十日,十日回得来,咱俩便拜堂成亲;十日回不来,我便是死在高丽人手里了,另找婆家嫁了吧!”说完大步流星出门,回军营里收拾行囊便要出发。

    恰这时,姚铁锁哭丧着脸走了进来,见张铁汉独自打理衣物,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大爷跟你说话,别拿**对着我。你昨日打回来的獾子,肉里一股骚味,跟老娘们的裤裆似的,王正使很是恼怒。赶紧再去打一只狼回来!”

    张铁汉含糊答应一声,闷着头去马厩牵马,跨上马鞍便朝东北而去。他不是去打猎,而是要去三百里外,豁出性命换一份娶妻用的聘礼。路过契丹小村落时,汨咄璨正在家门外守望着他。她跨上张铁汉的马,行过十里地,在一个土坡边推倒张铁汉。两人如同**,**裸在草地上翻滚,互相纠缠、互相撕咬,喊声如雷、汗下如雨。两只野狼走近,却大为惊恐、不敢攻击,最后犹豫着退回远方。

    二人**过后,已是正午。张铁汉让汨咄璨一个人回去,自己继续向东进发。茫茫草原,偶尔能遇上几个穹庐,他用打来的狼跟住户换几块熟肉,路上用来充饥。这时正是初秋天气,夜里不太冷,他夜中便在荒野露宿。

    如此行了三天,忽见十来个人赶马拉车匆匆经过。张铁汉跟上他们,大声问道:“你们为何恁般着急?却是要往哪里去?”一个壮年说:“快离了这里吧,高丽的军队又来抢劫了,足足有三四十人,后面还有大军。”张铁汉急忙问道:“他们在哪个方向?”壮年急急忙忙向后一指,头也不回赶马走了。

    张铁汉又是喜悦,又是忧惧。一路心里打鼓,朝着壮年所指的方向趋进。又赶了二三十里,爬上一道山岗,远远望见前面有几个穹庐,村民早已逃走,唯见一些高丽士兵进进出出。一拨兵在穹庐外打土灶、切牛肉;一拨兵正在拆毁一个穹庐,取那木材和毡子作生火之物。剩下三四个穹庐保存完好,里面有几个人粗门大嗓恣意说笑。张铁汉一看便知,这是人的小村落,高丽兵掠夺了这里,并且要在这里酒肉狂欢。

    张铁汉心里犯愁:他孤身一人,怎么斗得过三十个高丽兵?计无可出,只得远远地找个地方把马拴好,生怕它一个响鼻惊动高丽兵。

    夜幕降临,繁星璀璨,高丽兵升起篝火、涮锅煮肉,一时肉香扑鼻,张铁汉看得肚子都饿了。半个时辰过去,肉已煮熟。穹庐里走出几个人来,铠甲整肃、刀剑铿锵,像是军中的头目。他们围着锅灶席地而坐,抽出匕首切肉剔骨,大快朵颐。军吏吃完,锅中仍有熟肉,便唤那二十几个兵卒传下去分食。

    张铁汉窝在山坡上的土坑里,睁大眼睛守了一夜,除了看他们大吃大喝之外,一无所获。硬撑着守到天明,却见那些高丽兵扛出剩下的半头牛来,仍同昨日一样,打水的打水、切牛的切牛。张铁汉叫苦不迭:“这帮鳖孙,过来一个拉屎的也好,我在草坑里宰了他,也好回去讨老婆。”一面从腰中掏出牛肉干大嚼起来。吃完牛肉,只觉两只眼皮缠搅不清,倏忽间竟已酣然入睡。

    张铁汉再次醒来的时候,身子被人死死按住,口鼻被捂得严严实实。正要搏命相争,一人说道:“铁汉,是我!”张铁汉定睛看时,又惊又喜,面前竟是陆大壮、屈文峰、黄锦鳞等一班兄弟,竟有二十人之多!

第二章(中) 忆昔

    张铁汉大呼:“你们怎么到了这里?”陆大壮一把按住他,压低声音道:“切莫高声,惊动了高丽兵!”张铁汉稳住情绪,欢喜道:“你们怎么找过来的?”陆大壮道:“再也休提!你走之后,你那阿妹找上我们,说出你的行踪。m.www.uu234.net正好那姚铁锁命你打猎一夜未回,我们找个借口出来寻你。若不是人指路,谁能寻到这个鬼地方!”黄锦鳞在一旁抱怨道:“你要讨老婆,跟兄弟们好好商议才是。一个人跟那三十个高丽兵拼命,你是要媳妇还是要寻死?”

    张铁汉羞愧难当,说道:“我是跟阿妹好上了,却不想连累众兄弟,因此独自出来行事。如今高丽三十个人,我们兄弟也有二三十个,正好去干一仗。”屈文峰冷笑一声,说道:“干一仗,你是要我们一起死?他们饱餐两日以逸待劳,我们饿着肚子赶来,哪有力气跟他们拼杀?”张铁汉被他问住了,焦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屈文峰慢条斯理说道:“那高丽国岂能小觑?隋炀帝好大喜功,亲自帅军征讨,谁知惨败归来,连龙椅都丢了。大唐立国以来,太宗、高宗连连用武,指望扫平高丽,却是连战连败,活着回来的不足小半。面前这些高丽兵,若是硬拼起来,我们二十几条性命,只怕都要搭在这里。”陆大壮道:“有什么好计策,能斩他几个头目,回到营中也好免除责罚,又能玉成铁汉的大事?”屈文峰道:“我有一计,若能成功,便可全歼敌兵;若不成功,我等无一能够逃脱死命。”众人忙问是何计,屈文峰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众人商议几句,决定照计而行。

    众兄弟躲在山岗上小憩一番,吃些干粮,已是傍晚。张铁汉和屈文峰对视一眼,大家便解开铠甲、扯乱衣裳,骑着马从山上冲下,骂骂咧咧、七零八落,一副溃不成军的样子。高丽兵见了,吓了一跳,踢翻水桶、碰倒铁锅,又跑又嚷,紧急戒备。七名军吏急忙从穹庐里跑出来,指挥兵士列成阵型,准备迎敌作战。

    众兄弟一见高丽兵,假装惊恐万分,纷纷丢弃枪矛,跳下马来,跪地磕头。张铁汉撕掉一条裤腿,擎在手里,跪着朝敌阵走过去,一步一磕头。众兄弟跟在后面,连滚带爬,一步步往前蹭,更是狼狈。

    高丽军吏见此情状,满脸鄙夷,高声责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张铁汉正要说话,黄锦鳞一脸媚笑,露出满口黄牙,谄声道:“爷爷饶命!我们是汉人,护送使者去往契丹,谁知契丹变卦,砍了使者,又率大军追杀我们。我们东逃西窜来到此地,惊扰了爷爷,求爷爷放条生路。”

    高丽军阵中央,巍然站立一个年老军吏。他听得此语,放声大笑,说道:“你们汉人,狗一般腌,还不滚回去,小心要了你们的狗命!”屈文峰听罢,怒上心头,也不管身处异乡、敌众我寡,抬头说道:“这里是那的国境,你们高丽贱种,也该滚回去才是!”老军吏勃然大怒,手握宝剑大步跨过来,想杀死屈文峰。

    情势万分危急,张铁汉摸了摸衣服里的匕首,想要起事。黄锦鳞按住张铁汉,跪着上前抱住老军吏腰腿,哭喊道:“爷爷息怒,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逃亡之人,唐朝不收容我们,契丹还要杀我们。还请爷爷收留我们作奴隶,我们必定尽心尽力侍奉爷爷。”说完死命磕头作揖。他长得尖嘴猴腮,动作又极其滑稽,引得高丽军士哈哈大笑。

    老军吏洋洋得意,收回长剑,使了个眼色。高丽兵围了过来,捡走众兄弟的枪矛,牵走他们的战马,这便算是俘获了众兄弟。七个军吏相视而笑,纷纷说道:“我们几个老友,趁着大军集结,来此相会,劫了的村寨,吃了肥美的牛肉,还降服了一支唐朝军队。你们唐朝人,妄自尊大,却又极其卑鄙,我最是看不上眼。”说完,指着众兄弟道:“你们去打水生火,把牛肉做熟,伺候高丽爷爷吃晚饭。”众兄弟连声谢恩,欢天喜地打水劈柴、刷锅挖灶。老军吏下死眼瞪了屈文峰一下,悠悠说道:“等我们吃完牛肉,睡过今晚,就带你们回到高丽军营。长官若是喜欢,留你们做奴隶;若是不喜欢,拿你们的狗血祭旗!”

    时已入夜,牛肉做熟。张铁汉呼唤众兄弟分好牛肉,端给高丽军吏享用。陆大壮牢牢把屈文峰挡在身后,生怕他又生出事端。依旧是七个军吏先吃,然后分给普通兵卒。众兄弟看着他们吃喝欢畅,一肚子的气,却只得满脸赔笑。

    七个军吏吃得满嘴是油,叼着草茎四处闲逛。黄锦鳞弓着腰凑上去,未语先笑:“爷爷,锅中还有些牛骨牛汤,求您赏给我们尝尝鲜。”老军吏听罢,招呼另外六名军吏走到锅边,扒下裤子,尿得满锅尽是。黄锦鳞笑眯眯端着锅走到众兄弟中间,欢声道:“来来来,高丽爷爷赐我们牛肉吃,还赐了上好的鲜尿!”

    老军吏极度鄙视,挠头道:“你们汉人这般龌龊?”黄锦鳞大口啃牛骨,吮着手指回答:“什么汉人、胡人,如今认了高丽爷爷,便是高丽爷爷的世子重孙!”高丽兵见他们这般软骨,对他们越发鄙视。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秋气忽然凄冷。七个军吏走进一个穹庐,和衣成眠。二十多个高丽兵把缴获的兵器归入另一个穹庐中,然后各自抱团,挤到穹庐里睡起大觉,只留下两名士兵把守。士兵喝令:“唐朝狗,不许睡觉!”众兄弟围成一团,蹲在地上面面相觑。

    夜色深沉,大地静寂。两名高丽兵士满脸困倦,倚着枪杆直打瞌睡。黄锦鳞一步步挨了过来,搭讪道:“二位爷爷,同我们一起吧,何必冻着。”二人笑骂两句,来到人丛中,与众兄弟同坐,顿觉和暖,旋即睡意浓浓。

    陆大壮与张铁汉对视一眼,双双会意,凑到高丽兵身前,假意抱团取暖。高丽兵不以为意,仍旧瞌睡。二人猛然使出神力,一人掀翻一个,摁在地上捂住口鼻。两个高丽兵奋力挣扎,黄锦鳞从旁掏出匕首,左一撇又一捺,干净利落将其杀死。

    屈文峰使了个手势,众兄弟分作四拨,分别去往四个穹庐。众人屏息凝神、缓步向前,拔出匕首,围在穹庐门口。张铁汉手臂高举、奋力一挥,四拨兄弟齐刷刷抢入穹庐,一人一刀,有的割人咽喉,有的刺人胸膛。穹庐中血声,喊声惨切。眨眼之间,七名军吏尽数死亡,二十高丽兵当场殒命。

    还剩七八个精壮高丽兵,拼命逃出穹庐,肩并肩列成一队,与众兄弟对峙。张铁汉朗声道:“斩尽杀绝不是我们唐朝人的风范,暂且留你们性命,你们走吧。”陆大壮说:“不可放走他们。高丽大军就在不远处,走脱了他们,我们难以活着回去。”张铁汉说:“乱斗之中,难免伤到自己兄弟。我们既然毫发无损,不如早些回转,莫要恋战。”说完大手一挥,那几个高丽兵得了性命,野兔一般逃走了。

    众兄弟来到穹庐中,点起灯烛四下探视。张铁汉将七名军吏的头盔铠甲一并解下,陆大壮招呼众人,将其余军士的军服也全都脱下带走。张铁汉道:“要恁多死人衣物做什么?”陆大壮道:“我等私逃出来,按律当斩。只有谎称遭遇高丽军马,与之周旋数日,将其全歼,回去也好将功抵罪。这些铠甲衣物便是证据。”

    二人正在计议,黄锦鳞喜滋滋抱着一大堆杂物过来,叫屈文峰辨认是何物事。屈文峰就着灯火一看,说道:“这是高丽的龙须席,这是高丽的白摺扇,这是两只高丽参。这高丽的军吏,跟我唐朝一样,走到哪里,搜刮到哪里,真真让人痛恨。”黄锦鳞翻出个布袋,把几样物事收了起来。

    众人不敢久留,匆匆拾回兵器、牵回战马,披星戴月,策马急奔。那七八名高丽兵果然带着高丽军队回来寻仇,追了几十里路,不敢再追,只得作罢。

    且说那汨咄璨,自打张铁汉离去之后,魂不守舍、坐不安席。在屋里呆坐七日,再也坐不住了,冲出家门,一口气跑了十里路,来到离别时二人媾合的土坡上,手搭凉棚,痴痴望着远方。

    一连三日,仍不见张铁汉回转。汨咄璨深深记得,张铁汉许以十日为期,十日不回,他定是死在异乡。她又是焦急又是哀伤,哗哗流出泪来,颓然倒在土堆旁。

    忽然,耳畔马蹄声响。汨咄璨想道:“草原上的粗笨汉子,骑着马游来荡去,与我什么相干?”她不予理会,但那马蹄声由远而近,从起初的隐隐约约逐渐变得奔涌恣肆。汨咄璨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在土坡上矫首遥望。果然,那一拨人马,不是别人,正是张铁汉和他的一帮袍泽兄弟!

    张铁汉远远望见汨咄璨,一马当先跑了过来。汨咄璨心花怒放,拍着手、跳着脚,眼泪汪汪望着她的郎君。张铁汉俯身拉起她的手,她顺势跃上马鞍,二人欢天喜地,朝着穹庐奔去。

    众兄弟跟在后面,笑嘻嘻来到那个契丹小村落,围在汨咄璨家门口。张铁汉端端正正抱起高丽老军吏的头盔铠甲,撞开门帐,阔步踏入,跪倒在地。汨咄璨父母坐在床上,目瞪口呆。张铁汉郑重说道:“叔叔婶婶,我在十天之内,同一帮弟兄杀了二十个高丽兵、七个高丽军吏。这是高丽盔甲,作为我的聘礼,请你们收下!”

    汨咄璨父亲肠子悔青,从床上跳将起来,将高丽头盔踩成一堆废铁。他心中窝火,又想起惨死的儿子,方才叹息说道:“汨咄璨是你的了,你娶了她吧!”张铁汉欢天喜地,起身要来拥抱汨咄璨,汨咄璨却羞红了双颊,从人缝里钻了出去。

    离开汨咄璨家,众兄弟一路说笑回到军镇,早惊动了正使王国清、副使姚铁锁。二人见到众兄弟,脸色阴沉、目透凶光。姚铁锁张口就骂:“你们一帮畜生,私自逃离军营,还敢回来?一刀一个砍了,以正军纪!”

    张铁汉正要挺身而出承揽罪责,陆大壮上前一步辩解道:“我等并非私自逃离。十日前,你命令铁汉打猎,连夜未归,于是安排我等前去寻找。我等行了上百里地,遇见高丽士兵,与他们一场血战,将他们尽数剿灭。二位大人如若不信,现有高丽甲衣作证!”屈文峰补充道:“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不便取更多首级回来献功,但铁证在此,无需多疑。还望二位大人写一封军表,向上禀报,若能受到朝廷表彰,那也是二位大人的威名远扬!”说着,兄弟摊出所缴获的高丽盔甲、军衣。

    王国清、姚铁锁眼见为实,这才不疑。王国清懒懒说道:“张铁汉一干人等,与敌军周旋,斩首三十有余。虽出走十日,有违军纪,然而杀敌破虏,忠勇可嘉。大小军士当以此为式,好生屯田戍边,拱卫我大唐江山社稷。”说完,背着手踱回自己屋子去了。

    姚铁锁还想作威作福,黄锦鳞驮着布袋,来到他身旁说道:“大人,借一步说话,我有机密军情禀告。”二人来到无人之处,黄锦鳞打开布袋,说道:“这是从高丽兵那里夺来的宝贝,龙须席、白摺扇、高丽参,就是宰相家中也不多有。特献给大人,还请大人多多担待。”姚铁锁一见,咧开嘴大笑。这一场风波就此平息,而张铁汉要和汨咄璨成亲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半月后,镇上军卒东挪西凑,为张铁汉扎起一座穹庐,作为他的婚房。军中并无繁文俗礼,张铁汉、汨咄璨即日成亲,住进新家,王国清还送去二斤牛肉。一对夫妇新婚燕尔,好不恩爱。众兵卒见他们出双入对,甚是羡慕。

    光阴易逝,日月如梭。汨咄璨产下一子,张铁汉兴冲冲求屈文峰取名。屈文峰略一低头,张口说道:“就叫他张涧雨吧。”这便是二十年后在紫帐山下力斩九名壮汉的白衣少年。

    然而好景不长。沃州边境,转眼战云密布。唐玄宗宠爱杨贵妃,渐渐不理朝政。安禄山身兼三道节度,受到恩宠,声名鹊起。他一心想建些军功,作为晋身之阶,因此决定向契丹进兵。

    安禄山调集三万河东大军向柳城集结。柳城西与奚相接,北与契丹为邻。张铁汉所在的小镇,也在安禄山的掌控之中,因此一并征调去往柳城。

    这一日,王、姚二使传达将令:一百二十五名士兵明日出发。张铁汉不顾一切跑回家中,汨咄璨正抱着儿子喂奶。张铁汉心乱如麻,潸然泪下。汨咄璨见他流泪,问道:“铁汉,你这是怎么了?”张铁汉半晌才出声:“唐朝在柳城集结大军,讨伐契丹王廷。我要打仗去了!”汨咄璨唰一声站起来,差点没抱住孩子,未及开言,泪已如梭。

    这时,陆大壮、屈文峰、黄锦鳞急匆匆跑了进来,说道:“铁汉,镇中正在传令,还不赶紧回营!再迟一步,那王、姚二使真要活剐了你。”张铁汉没了主意,怔在地上。这时又来了几个兄弟,众人不由分说,架起张铁汉架往外就走。汨咄璨疯了一般,连哭带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住张铁汉不放。众人急了,死命将她掰开,扛起张铁汉飞也似的回到军营。

    第二天,这个边防小镇已经人去营空。汨咄璨的父亲手持弯刀,骑马追了一路,扬言要杀了张铁汉,哪里还能追得回来?

    五日之后,柳城外旌旗招展、马声嘶嘶,黑压压挤满三万大军。安禄山和他的儿子安庆绪,率军向北攻打契丹。三万大军借道奚国,威胁奚国出兵两千,一同北上。

    军分三路,大将何思德率领前路人马,抵达潢水之南,遇上一支契丹兵马,大破敌军。王国清、姚铁锁镇上的一百二十五名兵卒,正在前路兵马之中,这一仗虽然取胜,但有近四十人死在战场。

    安禄山得知前路军首战获胜,大喜过望,传令何思德率部过河,追赶契丹逃兵。追了三日,并未遇见契丹一兵一马。唐兵虽然初尝胜果,但已疲惫不堪,再加上缺衣少食,士气十分低落。

    张铁汉左臂受了刀伤,血淋淋来到王国清、姚铁锁面前,恨恨说道:“吃不饱、穿不暖,人人哭丧个脸,这打的是什么鸟仗!”王国清眯起眼睛不说话,姚铁锁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军国大事,是你这小卒子能议论的吗?小心何将军军法从事,乱刀砍死你!”

    何思德下令暂停进军、起灶做饭。军中余粮不足,就连柴火也缺少。士兵满腹怨气,煮起空锅,顿时烟火熏天。陡然间,草原上鼓声大振,契丹成千上万军马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把唐军团团围住。唐军身陷重围,不成阵型,又听不见长官号令,只得乱砍乱杀以求自保。

第二章 忆昔(下)

    何思德带一支精锐小队,从东杀到西、从北杀到南,杀得筋疲力尽,终于闯开一道口子,狼狈往南逃窜。张铁汉抬头一看,大吼一声:“沃州军镇的兄弟们,跟我向南边逃命吧!”说完连杀带砍,向南奋力突击。屈文峰一介儒生,跌倒在乱军之中,亏得陆大壮机敏,拖起他就跑。众兄弟拥作一团,沿着何思德逃窜的路线南撤,见人就杀、见马就砍。姚铁锁也被众人簇拥着往回跑。可怜王国清,身体肥胖、行动迟缓,早被敌军乱刀砍死。

    何思德逃回潢水之南,手下一万部队,活着回来的不足两千,能继续战斗的才一千有余。而沃州众位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四五十人。

    那安禄山本来就急功近利,只盼着早早成功,回去讨好玄宗、贵妃,哪能忍受这样一场大败?当下传出死命令,全军挺进,与契丹大军决战。唐军重新渡过湟水,继续往北,追赶契丹军马。

    行军途中,风雨大作,道路泥泞不堪,兵士铠甲、衣袍尽湿。何思德从前阵奔到中军,面见安禄山,说道:“天降大雨,兵器被淋坏,士兵又冷又累。不如稍作休息,以俟时机。”安禄山骂道:“你懂个屁!契丹背弃前盟,不服我大唐,我怎能轻饶他们?虽然路途遥远,但是我军出其不意、急速追赶,定能全歼敌军!”

    何思德力谏,安禄山勃然大怒,喝道:“何思德,你与我听着!我们全速进军,志在全胜而归。你再敢劝阻,定要砍下你脑袋,以鼓舞三军!”何思德心中畏惧,只得再次请战。安禄山传令,给大军每人发一根绳子,意思是大破契丹、绑缚战俘、得胜回朝。

    安禄山指挥大军,在暴雨中急速行进一昼夜,追赶了三百里,到达天门岭。士兵筋疲力尽、浑身湿透,军阵之中哀鸿遍野。不少人在草原泥泞中跑丢了军鞋、冻烂了双脚,一边行军,一边痛哭,哪还有心思作战?

    天门岭一片寂静,令人毛骨悚然。突然,岭上鼓声大噪、喊声震天,数支契丹军马冲杀而出,铺天盖地、杀气腾腾。大将何思德身在前阵,吓个不轻,赶紧整弄盔甲,跃上马鞍,仓皇指挥唐军迎战。

    唐兵士气本已衰竭,忽见漫山遍野尽是敌军,哪里还有斗志?更何况被暴雨淋了一路,兵器受潮多有损坏。要拉弓,弓弦脱了胶;要射箭,箭矢脱落在地。急急忙忙拔起刀枪,欲与敌军肉搏,然而身上没有半分力气、脚上生满冻疮,怎能抵敌?眨眼之间,契丹兵马已冲到跟前,举起明晃晃的弯刀,将唐兵一个一个斩落在地。茫茫草原顿时变成了屠宰场,唐军接连倒下,鲜血浸染草原。

    何思德一马当先,力战敌军;安庆绪且战且退,保护父帅。酣战间,何思德被契丹将领斩落马下。何思德长相与安禄山十分接近,契丹将领高举何思德首级,大声呼喝:“安禄山已死,尔等快快受降!”一传十、十传百,“安禄山已死”的吼声须臾传遍四面八方。

    唐兵中二千奚国兵马,本来就心怀不服,听得安禄山已死,立即倒戈,见着唐兵就砍。唐军顿时土崩瓦解,个个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四散逃跑,互相践踏、死伤累积。

    乱战之中,张铁汉牢牢将本镇兄弟组成一队,同进同退、且战且走,就连姚铁锁也受他庇护。因此这一干人等并未离散,但是能活着逃走的,也不过二十几人。

    安禄山父子拼死往回奔逃。安禄山在山坡上翻了车,险些摔死,幸被安庆绪救起。父子二人爬上山坡,须臾也不敢停留,只顾逃命,哪里还顾及唐朝军卒的性命?一路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终于逃回柳城。

    当初三万人马出去,如今只有三千残部回来。安禄山只得挖空心思,向朝廷呈上一封军报,只写我军不远千里、深入敌国,消灭无数敌军,绝不提兵败之事。安禄山还搜刮百姓、聚敛宝货,谎称是在契丹劫掠所获,连同军报一起送往朝廷。唐玄宗、杨贵妃看了,信以为真,对安禄山愈发宠信。

    安禄山虽然兵败,但如意算盘并未落空,于是遣命三千残军各自回归本镇。姚铁锁喜不自胜,因为王国清一死,他就是沃州军镇上的元首了。他领着二十几名残兵,如同得胜之师,回到沃州军镇。张铁汉见当初一百二十五名兄弟,如今死了大半,不禁悲从中来。且喜陆大壮、屈文峰、黄锦鳞等人还在,又想到自己能回去和汨咄璨团聚了,当下宽慰了不少。

    二十几人赶了几天路,回到沃州小镇,继续往日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军镇对面的契丹村落,因为两国交兵,早已逃离。唯有汨咄璨,一心死等着张铁汉,父母苦劝不动,所以这家人仍住在那里。

    张铁汉回到镇上的营帐里,半刻也坐不住,奔到自己的穹庐中,汨咄璨几乎没认出他来。一场错愕、多少酸辛,二人紧紧相拥,嚎哭不止。而张涧雨受那汨咄璨奶水滋养,长势喜人。张铁汉将他抱在怀里,一叠声祷告上苍,祈求不要再有战事。

    谁知数日之后,姚铁锁又传上级命令:营州城外有官田待垦,特征调本镇兵卒前去相助,一月之后方能回来。张铁汉只得辞别汨咄璨,随队伍一同去往营州。姚铁锁留在镇上处理大小事务,黄锦鳞因为看管军中物资,也留了下来。

    众人走后,一天夜里,安禄山麾下一位副将带着十几名随从,来到沃州小镇上,说是巡检边防。姚铁锁拼命奉承,巴望着这名副将能带几句好话回去,提拔自己做正使。

    小小军镇,无酒无肉,周围又没有百姓,冷冷清清,副将甚是无聊。姚铁锁计上心来,谄媚道:“此地虽是萧条,但是附近有位契丹女子,生得颇有姿色。不如将她带来,也可慰藉将军一夜寂寞。”副将两眼放光,连声道:“那还等什么,快带她过来。”因派遣六个随从一同前去拿人。

    姚铁锁屁颠屁颠来到汨咄粲家中,恰逢他们一家四口都在。汨咄璨父亲见来者不善,抱紧外孙,怒目圆睁。姚铁锁讪讪而笑,说道:“我奉了将军之命,请汨咄璨过营,为将军把盏承欢。”

    汨咄璨母女二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父亲道:“你们唐人,军有军妓,官有官妓,怎么还来强霸妇女?都与我滚!”姚铁锁道:“为将军承欢一晚,乃是令爱的福分,赶紧随我去吧,莫扫了将军兴致。”汨咄璨父亲道:“我契丹不受你唐朝管制,我不须听你们号令。你们在天门岭惨败而归,请你们将军去那里逞英雄吧!”

    几名随从被他数语激怒。其中一人不由分说,抽出钢刀砍死汨咄璨母亲。另五人齐刷刷拔刀,来砍汨咄粲父亲。汨咄璨父亲怀抱幼儿,他虽然恼恨张铁汉,但极度疼爱张涧雨。他躲过钢刀,顾不上女儿,护定外孙,撞开帘幕,潜逃在黑夜之中。

    汨咄璨伏在母亲身上放声嚎哭。姚铁锁招呼众人将她架起来拖回军营。来到军镇门口,姚铁锁嫌恶汨咄粲哭声刺耳,举起手来连扇她三记耳光,打得她几乎晕厥。汨咄粲安静下来,姚铁索这才将她送到副将房中。

    汨咄璨慢慢醒转,才知自己跪在地上。那副将把酒杯递到她唇边,淫声道:“契丹女子,果与汉人不同。你今夜侍奉本将军,也是你修来的福分呢!”汨咄璨悲恨交织,一把抢过酒壶,重重砸在他头上,顿时瓦片乱飞。副将抱头闪避,汨咄璨从地上抄起坐凳,拦头就打,砸得他筋骨挫裂。

    十几名随从听见声音,冲入房中,制住汨咄璨。副将从地上艰难爬起,连声呻吟,咬牙切齿道:“快把这恶妇斩了,宣我军威、出我恶气!”众人拖出汨咄璨,推倒校场之上。可怜她身被数刀,瞬时香消玉殒。

    汨咄璨父亲骑马逃走,在黑夜中潜藏许久,又一步一步摸回来,来到军镇库房,找到黄锦鳞,此时外孙正在怀中熟睡。汨咄璨父亲跪下道:“求您暂时收下我的外孙,切勿将他惊醒。”不待黄锦鳞追问何事,他已将外孙放在床上,用衣被层层裹好,旋即转身出门,潜入黑夜。

    副将被汨咄粲打断一根肋骨,恼羞成怒,给姚铁锁判了掌掴之刑。行刑过后,副将喝退众人,一个人扒在床上呻吟不止。才吹灭灯烛,陡见床头一道黑影,原来是刺客来到。

    来者正是汨咄璨的父亲。他手持弯刀,照头就砍。可是这一刀举得太高,被床上横木挡了一下,落下来时方向走偏,刺在副将肩膀上。副使杀猪似的嚎叫,拼死坐起来,与汨咄璨父亲扭打在一起。

    众随从再次涌入房内,将扭打中的二人分开。众人一见刺客,毫不留情一顿乱刀。汨咄璨父亲死在血泊之中,兀自圆睁双眼。

    那黄锦鳞听得动静,凑到军镇门外,远远看在眼里。他急忙回房,将熟睡的张涧雨千缠万裹,绑在自己胸前。然后去马厩中寻了一只快马,悄悄逃出,连夜奔赴营州。第二日,副将传黄锦鳞不到,便将姚铁锁五花大绑,严刑拷打。姚铁锁弄巧成拙,连受三日酷刑,已经气息奄奄。

    黄锦鳞在营州找到张铁汉众兄弟。他递出张铁汉的儿子,气还没喘匀,泪流满面说道:“出祸事了!出祸事了!我们速速奔回沃州,寻仇去也!”众人忙问原委,黄锦鳞一口气说出实情。张铁汉听罢,急火攻心,几番昏厥;众兄弟莫不怒发冲冠、暴跳如雷。

    当晚,二十几名兄弟逃离营州,直奔沃州。众人抵达军镇之时,副将仍在提审姚铁锁。忽见二十多人急匆匆进营帐,副将大发雷霆,站起身来厉声呵斥。

    屈文峰快步走近,手中晃动一卷文书,镇定自若道:“节帅有令,命我等星夜赶来,当众宣读。”副将只以为是安禄山发来什么文书,扑通一声跪倒,双手来接。屈文峰喝道:“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快唤出所有军卒,到此跪领节帅号令。”

    副将半信半疑、犹豫不定。陆大壮上前一步,甩手就是一个耳光:“节帅传令,岂容你延误?”副将不敢再疑,只得唤来全部随从,命他们跪下。屈文峰朗声道:“事关重大,尔等必须解下佩刀、交上匕首,以示忠心。”副将再次起疑,屈文峰将文书一举,喝道:“你敢对节帅不敬?”副将无奈,只得命令众随从交上佩刀匕首。

    张铁汉将一堆刀剑匕首收起来放在桌案上,然后回身,恶狠狠看着众人。黄锦鳞将手中文书一抖,众兄弟变起不测、一齐下手,将地上的随从一人一刀砍死,顿时血染营帐。副将大惊失色,正待抬头呼叫,张铁汉已上前两步,一刀插进他的胸脯。

    黄锦鳞这才现身,从地上抓起姚铁锁,问道:“此贼该如何处置?”陆大壮喝道:“还等什么,宰了他!”黄锦鳞拔出匕首,在他喉管上一抹,顿时血光飞溅。张铁汉仍不解恨,将他砍为肉泥。

    屈文峰见已然得手,说道:“以下犯上、谋害长官,是万死不赦的罪名。我们结为兄弟,一起逃亡天涯吧!”众人当即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序起年齿,张铁汉最长,推为大哥;陆大壮、屈文峰、黄锦鳞列在第二、三、四位,其余不作详述。

    逃离沃州,一路向南,果然遭到各路军兵围追堵截。众兄弟且战且走,辗转北方州郡。然而,整个hb皆受安禄山节度,各个州郡早已张贴榜文,追捕沃州军镇逃犯。众兄弟闯尽险关,受尽围困,终于逃出hb,来到淄青境内。

    然而淄青并不太平。境内军兵追捕流民、捉拿逃逸,遇见外乡逃户,要么收押,要么打死,要么当作奴隶贩运别处。众兄弟又经历不少磨难,终于逃离险境,来到青州东南的荒山大泽之中。这里人烟稀少、官兵罕至,他们权且停留。而活着逃到这里的人,只有十六个弟兄,算上张涧雨,总共十七人。

    荒山大泽之中,众兄弟又经历几次转徙,来到紫帐山下,发现山中一眼盐泉、几间石屋。紫帐山高可参天,周围百里荆棘丛生、瘴气横行,而这深山之中,恰是与世隔绝的妙境。众兄弟不再奔逃,而是留在这石屋之中,扩其形制,煮盐打猎作为生计。除了偶尔进城卖盐籴米之外,众兄弟深入简出,绝不离开紫帐山半步,二十年更无一个外人涉足深山。

    这二十年中,安禄山发动了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乱”,叛军攻城略地,席卷中原。后来,安禄山之子安庆绪杀了安禄山,安禄山的大将史思明杀了安庆绪,史思明又被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所杀。唐玄宗传位给唐肃宗,肃宗驾崩,传位给代宗。代宗登基之初,方才剿灭史朝义,最终平定安史叛乱。而此时的唐朝,陷入繁镇割据、内忧外患的境地,已不复贞观开元时的强盛气象。

    二十年过去,如今的张铁汉,须发尽白、垂然老矣。他看着三位兄弟的棺椁,深深自咎、欲哭无泪。他的思绪回到从前,汨咄璨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如此切近、如此悠远。

    猛然,张铁汉纵身一跃,撞在石墙上。

第三章 入城(上)

    陆大壮听得灵堂动静,奔了出来,只见张铁汉撞死在地,血浆奔涌。www.uu234.net陆大壮嚎啕大哭,呼来了众兄弟,众兄弟无不悲号,一时间哭声震动山野。临尸哭毕,陆大壮别无他法,安排众人砍伐山松,制作棺木,为四位亡故的兄弟一同办理丧事。

    悲痛之际,众兄弟陡然发觉:石屋石院不见了张涧雨。

    众人屋里屋外、山前山后寻找,哪里有他踪影?陆大壮找到库房,才发现当日从吕思稷劫来的三车宝货中,少了一百吊铜钱、半车锦缎。陆大壮想起张涧雨当晚说的话,不禁悲从中来,叹道:“莫非涧雨贤侄离我们而去了吗?”众人闻讯,也有摇头叹息的,也有骂他不孝的,不一而足。

    一连寻了三日,仍然找不到张涧雨。石院里的十一兄弟只得抬了四具棺椁,翻山越岭,选个吉地,起了四座坟茔。坟头祭拜完毕,陆大壮聚集弟兄,一同下山,寻找张涧雨、搜捕吕思稷,并去青州将凶信报知黄锦鳞。

    话分两头,且说陆涧石、张小雨二人,离了紫帐山之后,欢天喜地、不紧不慢,来到青州城外。临近青州,人烟渐多,村社相连,田畴之上有村民劳作不息。小雨见田地里有不少是夫妇二人协力耕种,突发奇想,娇声问道:“石头哥,你知道什么是夫妻么?”

    陆涧石被他问懵了,摇头只说不知。小雨追上前,假装把脸沉了下来:“屈叔叔教你读了那么多书,你必然知道,快告诉我吧。”陆涧石笑答:“屈叔叔教我的,都是些春秋过国策、诗云子曰,哪里有什么夫妻!”

    小雨撅起嘴来,没好气地说:“那你念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便是什么?还有那‘硕人其颀,衣锦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不是讲的夫妻,又是讲的什么?”陆涧石讪笑道:“‘关雎’一篇,讲的是文王后妃之德。至于‘硕人’一篇嘛,屈叔叔说过,乃是郑卫之诗,取其大概即可,所以我也没有深究。”小雨啐了一口:“你不说也罢,我回去问屈叔叔去,再告你读书不勤、用功不深,看他不拿戒尺打你!”

    涧石笑了笑。小雨突然又说:“石头哥,听叔叔们说,我的娘亲是契丹人,还是个大美人呢。可为什么爹爹从不提起她?我有娘亲,你的娘亲又是谁?陆叔叔有没有跟你说过?”

    涧石摇了摇头,略有些失落:“你尚且知道你的娘亲,我连怎样来到这世上的都不知道。”因见那田园风光十分怡人,说道:“我们在这里游览一日吧,明日再进城不迟。”小雨欣然应允。二人在乡野之间任意闲游,晚来投了一户人家过夜。

    第二日,二人起身入城,遥遥望见城门口行人围作一团,似发生什么事情。涧石、小雨甚是好奇,赶马来到城门之下,挤进人群,却看见守城的兵士挡住一人,不让他进城。那人跪在地上,少了一条手臂,血块、泥浆满身,极其虚弱,又极是邋遢。他苦苦相求,自称在城外遇见贼人,侥幸逃脱,如今想要进城投靠城中亲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紫帐山兄弟的仇人吕思稷。

    一名军吏冲他嚷道:“我看你不像是被贼人所劫,分明就是贼人,想进城乞讨,扰乱治安。若不看你身负重伤,早是一顿无情军棍,打得你魂飞魄散。速速滚远些!”吕思稷哭道:“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大人便是我亲戚,朝中大将军骆奉先是我的恩公。求您放我进去,小可必有重谢!”军吏闻言大怒:“你狗胆包天,竟敢冒认官亲!”举起马鞭,重重打在吕思稷身上。吕思稷踉跄倒地,撞到伤口,旧痂尚未愈合,新血立即流出,一时脓血横流、苍蝇横飞。

    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吕思稷十分可怜。陆涧石初出茅庐、心肠火热,更不知此人与紫帐山已结下血海深仇,于是挺身而出,恳求道:“此人伶仃孤苦,身受重伤,如若让他一人流落城外,哪还能活下性命?还请军爷网开一面,放他进城投亲。”军吏呵斥道:“你是谁家杂种,这青州城有你说话的地方?速速滚开,否则军棍伺候!”

    陆涧石与黄锦鳞常有见面,也学了些经商之道、处世之术。他凑近了些,怀中掏出一把铜钱,塞到军吏手中,低声道:“军爷何必火大?与人行个方便,何乐而不为?”军吏收了钱,斜眼打量了陆涧石一下,问道:“你与这厮是亲戚?”陆涧石摇头道:“我与他萍水相逢,本无亲故。”军吏冷笑两声:“少年娃娃,充什么好人!我奉劝你,日后少管路边的闲事,省得引火烧身!”说完挥手,放吕思稷进城。

    陆涧石、张小雨牵马进城。吕思稷跟随左右,说了一堆感恩戴德的话,陆涧石答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吕思稷因问:“二位从何而来,进城何事?”小雨心直口快,张嘴就答:“我和石头哥从城外紫帐山赶来,一路游赏山色,这才进城。我们要去找锦鳞客栈的黄四叔,还要上街游玩呢!”

    陆涧石牢记父辈叮嘱,不愿透露家底,急忙向小雨使眼色:“些些小事,何必如此张扬?你如此多话,我就不带你上街了。”小雨捂起嘴说:“我不说话了,装个哑巴便是。石头哥别丢下我呀!”吕思稷听到“紫帐山”三字,心头一懔,连忙满脸堆笑,满口称赞涧石长得俊朗、小雨长得标致。陆涧石被他一番恭维,有些不耐烦了,小雨却乐开了花。

    三人同行,穿过外郭,又进内城。陆涧石说:“这里已是青州城内,先生究竟有何亲友,赶紧去投靠吧。”吕思稷单手作揖,说道:“二位小友,救命之恩,永铭于心。我这便去投亲,来日再报恩德!”说完一摇一拐,挤进一道街巷,淹没在人流中。

    青州城乃是淄青藩镇的治所,擅鱼盐之利,挟海陆之富,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大街小巷人潮涌动。兄妹二人牵着马从城中穿过,看不尽繁华富庶,赏不尽高楼甲第。张小雨蹦蹦跳跳,拉着陆涧石,这也要看看,那也要逛逛。

    陆涧石此前已多次进城,但都有父亲叔伯陪伴,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更不敢私自出来游逛。他本是少年心性,眼望街坊美景,心中难敌诱惑,便说:“我们赶快去黄叔叔那里,拴上马,放下行李,再出来逛街吧!”

    二人行过一个时辰,来到黄锦鳞所开的氐店。这座氐店是两进院落,门口挂着牌匾,上书“锦鳞客栈”。临街是铺面,卖的是各式各样山珍海货。进入厅堂,顺着楼梯上二楼,便是数间客栈。院落后面还有几间房屋,是库房和马厩。这锦鳞客栈矗立在长街上,十分气派。

    黄锦鳞正在算账,见二人来了,喜出望外。喊来伙计为他们牵马,又招呼他们来到二楼客栈,边上楼边说:“这几日旅客稀少,空下两间客房,你们兄妹在此住下。”陆涧石和张小雨各自进房放下行李,仍旧下楼来找黄锦鳞叙话。

    黄锦鳞一边招呼往来客商,一边核算账目,一边安排伙计跑腿做事,十分繁忙。他抽空安排二人吃些点心,笑着说道:“招呼不周,侄儿侄女休要见怪。”涧石急忙起身答谢,小雨称赞道:“黄叔叔这里的点心好吃,我要带些回去送给爹爹!”黄锦鳞与他们说笑两句,又到库房忙去了。

    兄妹二人吃完点心,上楼回房闲坐半日。黄昏时分,一名伙计上楼,唤他二人下去用饭。黄锦鳞已在后院准备了一桌菜肴,为他们接风。当晚,叔侄们把盏畅饮、谈天说地,深夜才散。

    第二天清晨,黄锦鳞早早起来,仍然忙得不可开交。小雨醒得奇早,穿好衣服,便来敲涧石房门。涧石宿酒方醒,穿衣起床,和小雨一同下楼用过早膳。黄锦鳞笑道:“今日原本想陪你们城中游逛,只是一早来了几位客人,我又有生意要谈。你兄妹二人就在后院耍耍吧!”

    几天过去,黄锦鳞都是繁忙不堪,无暇顾及涧石、小雨。这一日,黄锦鳞见他们确实无聊得紧,便说:“你们来到城中,切莫冷落了自己,可去街上逛逛,只是要早些回来。”陆涧石早就想上街闲逛,小雨更是乐开了花,拉起涧石小跑着跨出门去。

    大街之上,人烟阜盛、车水马龙。小雨首次进城,真如同脱缰野马,欢喜到心坎里去了,拉着涧石穿人流、过小巷,没头没脑地乱转。时近正午,二人找了一家酒肆,点了几样小菜,风卷残云般吃完。出得酒肆,街上的糖糕、柿饼,小雨一样一样又尝了个遍。

    穿过大街,来到住户区。只见一户第宅,高墙大院,甚是广阔崇丽,隔着院墙可以看到里面篁竹高耸、古木参天。二人久在深山,哪见过恁大的宅院?他们横竖无事,便沿着院墙闲逛,费了半日功夫,一直走到后门。

    后门外是一道小巷,虽然远离街道,却是人声鼎沸。门口挤了三五十人,皆是难民、乞丐,衣衫褴褛,手里拿着破碗破钵。其中一人骂道:“鳖孙,你再敢挤我,我敲碎你脑袋!”另一人道:“我们青州的兵马使李怀玉大人,放的是青州米粮,煮出粥来只该青州人吃,你外乡人却来抢,好不要脸!”又一人回骂:“兵马使舍粥,造福天下百姓,人人都吃得。你青州人是人,我外乡人就不是人了么?”

    小雨见这么多人挤来挤去,十分新奇,问道:“石头哥,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涧石答道:“这里是兵马使李怀玉大人府邸,李将军应是在开办粥厂赈济饥民。”话音才落,宅院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三名家丁,扛出一个大木桶,桶内装满稀粥。

    众人躁动起来,争先恐后奔向木桶。家丁喊道:“抢什么?一人一碗粥,一个一个来!”众人这才规矩起来,列队打粥。转眼桶中粥尽,众人三口两口饮尽碗中稀粥,仍徘徊不去,称颂兵马使李将军盛德。其中一人说道:“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大人远不如李将军仁义,不如让李将军当这节度使吧!”那些家丁听了,呵斥他不要胡说,便扛起木桶退入院中。

    宅院后门正待关闭,却见几人快步走出。前面二人,一位老者、一位少女。老者鹤发长须、双目炯炯,身披青袍、脚踏芒鞋;少女不施粉黛,一条辫子盘在头上,挽成一个发髻,衣着朴实,然而神态悠远、清丽脱俗。后面追出来一人,瘦骨嶙峋、眼圈发黑,腰上挂有符咒,背上插一只木剑,像是道士,更像是巫师。

    老者、少女悠悠往前走,巫师急急追出来,点头哈腰,连声哀求:“我在李将军面前好说歹说,可他只愿出一百缗钱买你那药丸。你将就一点,卖与我们吧!”唐朝货币以铜钱为主,金银极是稀罕。钱一缗,即铜钱一千文,乃是贫寒之家半年的收成,在当时已十分贵重。不知老者卖的是什么药,出钱百缗仍嫌价低,实在是贵得离谱。

    老者、少女只顾往前走,巫师哭丧道:“你一步也不退让,我买不到药,不好向李将军复命。”老者道:“我不知什么李将军杏将军,只知袖中丹药值钱三百缗,一文也少不得。”

    巫师一心求药,见讨粥的饥民尚未散去,心生一计,故意高声道:“兵马使李怀玉大人,悲天悯人,开办粥厂赈济饥民。如今李将军有一位至亲,身受重伤,性命危急。求你几颗药丸,你却嫌价贱不卖。好人行善积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天理何在?”

    众饥民听得真切,顿时被他鼓动,围上前来挡住去路。老者见状,正声道:“天命循环,谁知始终?你家李将军行事如何,日后自有应验,休在我面前缠搅不清。”

    饥民听罢此言,一片哗然。一个饥民喊道:“见死不救,你良心安在?几颗药丸卖三百缗钱,难道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又一饥民说道:“李将军分粥给我们,分文未取。你就该把那丹药赠与李将军,一文也不能收!”

    老者被挡住去路,进退不得,然而绝无半点畏惧、不改高傲姿态;身后女子亦是目空旁人,仿佛遗世独立。陆涧石站在一旁,见那女子面容清秀、气质如兰,好似出水的菡萏、历雪的寒梅,不禁看得呆了。张小雨心中生出醋意来,拉着陆涧石想要离开。

    饥民拦住去路、吵嚷不休,老者终于露出恚怒之色,说道:“尔等哪知这府墙之内诸多故事?好生吃他几回粥吧,其他事情,你们管不得,也休要管。”一人见老者语带讥讽,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衣袖,怒道:“你这势利小人,装什么清高?再不献出药丸,我把你撂在地上,揍扁你的脑袋!”老者翻手挣脱,那人却转向他背后,抓住了女子的手腕。饥民群情激愤,纷纷喊打,不少人攥起了拳头。

    陆涧石正在胡思乱想,忽见那女子被饥民抓住,大为焦急,也不管小雨吃不吃醋,扑进人群,护住那女子,将饥民挡在一边。

    身边冷不丁闯出一个少年来,老者、巫师都吃了一惊,那饥民也吓得倒退三步。陆涧石从腰间摸出一锭银来送给老者,恭恭敬敬说道:“老先生,你的灵药,在下虽未领教,但知它必然得来不易。我这点银两,值不得几缗铜钱,还望先生大垂怜悯、广施恩德,将丹药贱卖,解人危难,岂不是一番美事?”一面说,一面拿眼瞟那女子,那女子竟回看了他一眼。

    在对眼的一瞬间,陆涧石怦然心动,愈发惊为天人,只当是洛神重现、宓妃再出。那女子微微一怔,将眼移开。小雨盯着涧石手中的银两,又看着他的眼神,暗自气恼。

    老者在涧石身后,问道:“你可知李将军府上是何人受伤,急需我的丹药?”陆涧石不知。老者继续发问:“你是李将军的亲友?”陆涧石摇头。老者长叹道:“既不是亲友,为何出手这般大方,去救那些朱门大户里的闲人?”陆涧石道:“我本是无意间路过此地,见到大家将您围住,情势紧急。万一争执起来,先生难免吃亏,官府也追究不得这些饥民。不如各退一步,也算得两全其美。”

    老者冷笑一声,问道:“你当真不知道是何人要用我这袖中丹药?”陆涧石道:“我路过此地,与您偶遇,怎知道将军府的事情!”

    陆涧石哪里知晓,将军府中急需用药之人,乃是吕思稷!

    吕思稷别过陆、张兄妹后,一人穿街过巷,来到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的府门前他受了监军骆奉先之命,护送三车宝货,正是要送给侯希逸。然而帅府恢弘广阔、守备森严,吕思稷身上的印信悉数遗落,想要进去绝非易事。看门的士兵见吕思稷邋里邋遢、满身血污,而且残废将死,便将他拦在门口,拔刀怒骂:“何处来的狗杂碎,与我滚远些!”

    吕思稷磕头作揖,哑声道:“我奉了京城骆奉先大人之命,有要事参见节帅。军爷容我进府一见,真假立知。”士兵将他一把提起,从府门前宽阔的街衢上拖行而过,狠狠掼在地上,厉声道:“拖你到此,是怕你腌了节帅府门前的土地。再敢唣半句,一刀送你见阎王!”

    吕思稷不敢再说话,却也不愿离开,只是蹲在对面的街衢之上,双眼盯着帅府两扇大门。半日过去,士兵忍耐不住,提刀走了过来,吼声如雷:“狗杂碎,还不快滚?”吕思稷泪流满面,声嘶力竭:“我有多大胆量,敢编造谎言、擅闯帅府?你不容我进府相见,我便在这里等侯大人出来!”

    士兵见他如此执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语气变柔说道:“节帅昨日才出府邸,到郊野打猎去了,少则三天回来,多则十天半月。你等在这里也是无用。”吕思稷道:“素知侯大人喜田猎、好礼佛,怎么偏偏这般不巧,我一来他便出城?”士兵听他口气,觉出他有些来头,不敢轻易得罪,便说:“我何苦欺骗你!你绕道向后,去兵马使李怀玉府上投靠吧。节帅不在时,军政事务都由李将军主持。”

    吕思稷无法,只得来到李怀玉府府邸。李怀玉是侯希逸姑表兄弟,十余年前,随同侯希逸发兵讨伐安禄山,曾立下战功,因此侯希逸举荐他做了兵马使。安禄山败亡,侯希逸坐拥缁青平卢,只剩下两大爱好,一是田猎游玩,二是礼佛敬僧,军政大事疏于理会,李抱玉在青州的名望因此渐渐上升。

    帅府难进,将军府也是难入。吕思稷费尽周章,方才说动将军府的守门军士。军士禀报李怀玉,李怀玉将信将疑,命人将吕思稷引入内宅,经过一番质对,方才信服。吕思稷身上创痛发作,心中仇恨炽烈如火。他将紫帐山之事变本加厉说出,李怀玉听罢,怒目圆睁、钢牙咬碎,当即命令副将清点一千兵马,前往紫帐山捉拿暴徒;另安排家丁好生款待吕思稷,寻访医者上门为他诊疗。

    那个巫师模样的人,姓名不详,自取雅号“鹿友先生”,自称修道之人,乃是侯希逸的幕僚,侯希逸每次行军、出猎,都要找他卜卦问签。鹿友先生私下与李怀玉格外交好。侯希逸此次出猎,并未带他同行,他因此在李怀玉府上厮混。因见吕思稷受命而来、身负重伤,便向李怀玉说道:“吕思稷伤及静脉,如不妥善医治,性命难保。我听说有一高人,这几日正在青州城中云游。他袖中藏有奇药,有起死回生之效用,不如请来一试。”李怀玉说道:“看在监军骆大人的颜面上,我权且收留吕思稷。青州既有如此神人,只管请他过府,买下他的药丸便是,切不可叫吕思稷死在我府中。”

    鹿友先生领命出去,从集市上把“神人”引至后院,这神人便是那位老者,老者身后的妙龄女子,乃是他的女弟子。老者见吕思稷一脸奸相,满心烦恶,扭头便走,说道:“此等小人,不配吃我的丹药。”鹿友追了出去,点头哈腰说道:“你出药,我出钱,公平买卖,怎么抽身便走?”老者看了鹿友一眼,说道:“这话倒也在理。我这三枚丹药,值钱三百缗。你付钱款,我给你丹药。”鹿友假装为难道:“我是替李将军办事,他只许了我一百缗钱,你吃些亏卖与我吧!”

    老者头也不回,跨出府院后门,鹿友在后面急追,这才遇上一众饥民和陆涧石、张小雨兄妹。老者被饥民团团围住,无计脱身,又见陆涧石言语真诚,只得长叹一声,说道:“也罢,遇上这位小友,也是缘分。这丹药我就贱价卖了吧!”说完,取过鹿友的一百缗钱,又收走陆涧石手中银两,这才把袖中三颗丹药扔给鹿友。那吕思稷服了丹药,果然止血化瘀、生筋活络,气色大为好转。

第三章 入城(下)

    老者将银钱交与女弟子收讫,转头对陆涧石说:“小友,你那点银子,不足二百缗,不够我的药钱,该如何是好?”陆涧石听罢,暗骂一声:“我好心帮你脱离困境,你倒是钻到钱眼里了。”脸上却陪笑说道:“我已经身无分文。我叔父在城中开有一家客栈,先生若是不嫌简陋,将就住上几晚,不收你的房钱便是。”老者见天色渐晚,便说:“如此甚好,且随你住宿去。”张小雨在一旁受了半日冷落,终于忍不住了,没好气地说:“叔叔的客房满了,没有你们住的。”老者不予理会,要涧石在前面引路。

    陆涧石一行四人,穿街过巷,往锦鳞客栈走去。路上不住闲谈,那女子却始终不语。张小雨在一旁生闷气,也不作声。

    陆涧石道:“老先生,能请教您的名号么?”老者爽朗一笑,答道:“老朽姓晏,拙号适楚;后面是我的女弟子,本家姓杜,取名屿蘅。三岁时家中遭了兵火,只剩她一人,我恰好路过,将她抱入山中,取了名字。”陆涧石听罢,叹息道:“这位姐姐如冰似雪,身世经历却这般曲折。”杜屿蘅有感恩情,终于说出话来:“多蒙师父恩养。”说完复归沉默。

    张小雨听见陆涧石赞那杜屿蘅,愈发不满,抱怨道:“你们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吵死人了!”陆涧石这才顾及身边这位妹妹,说道:“逛了一天,想是疲乏了,前面就是黄四叔的客栈,他说不定又安排了一桌酒菜呢。”

    说话之间,猛然有人从道旁跑出,牵扯杜屿蘅衣袖。她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见是将军府外的两个饥民。晏适楚正色道:“尔等到此作甚?莫非要盗抢咱家?”饥民摇头道:“老神仙休要惊疑,我们日日在李将军府打粥吃,哪里吃得饱?求老神仙施舍几文钱,我们打打牙祭。”晏适楚道:“钱是我辛苦挣得,岂能赠予你们?”

    陆涧石忖道:“这老怪三颗药丸卖出天价,却半点也不肯施舍,真真小气。”在腰间左摸右摸,摸出最后几枚铜钱送与二人,说道:“只有这些钱了,你等休再尾随。”

    晏适楚见那二人欢喜而去,捻起胡须,摇头道:“你见人就施舍,未必能济人危难,反倒是自找麻烦。”陆涧石正要辩解,晏适楚说:“他二人不似饥民,像是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远避之犹恐不及,你倒跟他们攀起了亲戚。”陆涧石心道:“这人非但是铁公鸡,还甚是唣,若不看在他女弟子面上,我岂能与他结交?”转眼已到锦鳞客栈门口,便招呼他们师徒进店与黄锦鳞相见。

    黄锦鳞见晏适楚师徒衣着打扮似仙似道,与常人不同,料定他们脾气秉性怪癖,于是小心迎迓,满脸堆笑:“这两个小娃是我的侄儿侄女,若有不敬之处,还请担待。二位从天降临,小店蓬荜生辉。”将他们领上楼,腾出两间房间,让师徒二人住下。随后对涧石说道:“今晚我要去城外,找那渔民贩些新鲜的鱼回来。我已安排厨子备好酒菜,你替我好生款待客人。”说完下楼,套上马车,带着两个伙计出城去了。

    黄昏时分,店中伙计唤他们用晚饭。四人一起下楼,小雨紧紧拉着涧石的手,不让他与杜屿蘅靠近。

    四人走入后院,忽然前厅传来喧嚷之声。陆涧石急忙赶出来,只见厅中站立六个大汉,面相十分凶恶。氐店门口,还有两人探头探脑,正是尾随乞讨的两个饥民。饥民脸面朝外齐道了一声“少爷万福”,接着脚步声响,一个白面后生款步跨入门楹,走进氐店前厅。壮汉端出座椅,放在大厅中央。白面后生稳稳当当坐在椅上,摇着折扇,对那饥民说:“人找着了吗?”

    饥民大摇大摆走上前来,冲陆涧石说:“这是将军府的李公子,速速带你的同伙出来,下跪参拜!”这位白面后生,果真是兵马使李怀玉的儿子,名叫李纳,年纪轻轻已是职务满身,仗着家中权势,在这青州城内甚是骄横。

    晏适楚师徒和张小雨也从后院赶了出来。饥民急忙向李纳报告:“这一伙四个人都在这里!”说毕,回头冲他四人喝道:“还不快跪!”晏适楚冲陆涧石说:“这就是你好心施舍的饥民,给你报恩来了!”杜屿蘅微蹙娥眉,站在师父旁边;张小雨吓得目瞪口呆,躲在陆涧石身后。

    陆涧石不明来者何意,上前行了一礼,从容问道:“这位君子是何高明,大驾光临意欲何为?”李纳只顾摇扇,饥民指着涧石说道:“你的同伙身后的那个野道士卖的什么鬼药,敢讹李将军三百缗钱?本当将你们收监、打折腿骨,幸得李公子看上了她们两个,特地驾临这小小氐店,将她们带走,那三百缗钱便一笔勾销!”饥民说的“她们”,指的是杜屿蘅和张小雨。李纳深处府宅,本未见着她们,都是两个饥民竭力怂恿,因此前来抢人。

    陆涧石闻言大怒,说道:“好生赖皮的东西!你府上只出钱一百缗,何时有三百缗来!要退钱也容易,把药还给老先生!”饥民继续争辩:“明明是三百缗,怎说是一百缗?你当这青州城是什么地方,容得你颠倒是非曲直?速速交出二女子,免得李公子亲自审问你们!”

    陆涧石这才看清两个饥民嘴脸,始信晏适楚所言是真。他厉声问道:“我若是不依呢?”

    “你敢不依?”没等饥民发话,李纳已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先让你尝尝软硬!”话音刚落,一名大汉抡起板凳就往陆涧石身上招呼。陆涧石退后两步,将晏适楚、杜屿蘅、张小雨推回后院,旋即转身回到前厅,一人挡住那六名壮汉。六名壮汉摩拳擦掌,准备砸店打人。

    陆涧石寻思:“他们人多,我敌不过他们。擒贼先擒王,我得把那白面后生打服了,方能了事。”正在寻思,头上疾风吹到,原来是一名壮汉拳头从上砸落。陆涧石撤身躲过,又顺势转身,从另外五名壮汉身前掠过,在墙壁下站稳。六名壮汉以为他要逃跑,三人去门口拦截,三人在后追击,谁知涧石猱身一跃,已抢到李纳跟前,冷不丁两拳递出,将他打翻在地。

    李纳被偷袭两拳,暴跳如雷,起身喝道:“你们退下,我来会会这混小子!”六名大汉听见号令,立即垂手站立,围在四周。李纳摆开架势,直奔陆涧石而来。他在军营中长大,自幼习武,在青州城也是打架闹事的好手。李纳招式尚未亮出,气势先已压倒对手。

    陆涧石寻思:“此人来头不小,黄四叔又不在氐店,我不可太过冒犯了他。”当即稳住下盘、采取守势,迎着李纳的拳头,一口气接了他十八招。李纳急切之间不能取胜,怒气上升,使出狠毒招式,招招攻取对手的咽喉、心脏,意在杀人取命。陆涧石再守三招,险些被他击中要害,踉踉跄跄退后三步,背已靠墙。李纳乘势猛攻,招式愈发凶狠。

    对手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令涧石大为恼火。他心中想道:“屈三叔曾对我说,练武修文都是为了磨炼心性,不是为了杀人斗狠。可这李公子招招要我死。我已陷入绝境,何必再让着他?”想到此,跨步向前,连挥三拳,解去李纳的攻势,继而扎稳步法、变换拳路,全力与之对攻。

    二人一番恶斗,你来我往不下百合,未分出胜败。早惊动了街坊四邻和来往客商,挤在客栈门口围观。有几个老成的,见是兵马使李怀玉之子与人动手,不敢沾惹,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小雨在院内,听得前厅劈里啪啦斗个不休,心乱如麻,想跑出来看看涧雨是否安好。晏适楚拦住她,低声说道:“涧石小友功夫不弱,这场打斗未必吃亏。你切莫出去叫他分心。”杜屿蘅也在一旁相慰,小雨翻起醋味,努起嘴说:“他是我哥哥,不是你哥哥,你怎知道他会没事?”说完,眼泪滚落下来。

    饥民听到院中小雨的声音,对六名大汉说道:“两名女子就在院内,我等进去抓起来,莫让她们跑了。”大汉闻言,蠢蠢欲动。陆涧石心头暗惊:“他们若冲进后院,小雨妹妹和屿蘅姑娘定然难逃。我必须速速了结这白面后生。”

    陆涧石心中盘算,招数便散漫下来。李纳看准机会,拳掌加力、虎虎生风,连连使出杀招。陆涧石避其锋芒、腾挪辗转,故意卖个破绽。李纳求胜心切,见敌手城门大开,果然中计。他运足劲力、中宫直进,意欲一击成杀,一来解恨出气,二来在众人面前显露本领。

    眼看李纳就要得手,陆涧石猛然矮身下挫,同时右拳上举。这一招变起不测、出其不意,尺寸拿捏又甚是精准,正中李纳胸膛。李纳一拳扑空,重心已失,严严实实挨了这一拳,身子飞了起来。陆涧石一击得手,暗自寻思:“不伤他几根筋骨,怎能叫他他消停?他若不消停,我怎能摆平那六名大汉?”顺势飞起一脚,踢中李纳下腹。李纳在空中翻了个跟头,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二饥民连爬带滚扑上来,伏在李纳身上听心跳、摸脉搏。六名壮汉见了,又急又怒,仓皇围到李纳身旁。饥民扶着李纳忙乱半晌,李纳猛地起身,吐出一口鲜血,喘息一回,恨恨说道:“此仇不报,难在青州立足!”饥民赶紧招呼六名壮汉:“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六名壮汉齐声嘶吼,奋起双臂,直取陆涧石。陆涧石后退一步,大喝一声:“且慢!听我一言再打不迟。”壮汉煞住招式,却听陆涧石说道:“如不出所料,你家少爷肋条已断二根,腹脏已被震伤。若不赶紧医治,虽不致命,只怕落个残疾。”饥民一听,吓个不轻。李纳乃习武之人,吃了一拳一脚,知道已受何伤,听涧石这么一说,愈发恐惧起来,颤声道:“快扶我回去莫放走了贼人!”

    饥民急忙忙想扶他起来,哪里扶得动?二人邋里邋遢,身上臭气逼人,李纳动了肝火,忍痛大骂:“二只脏狗,与我滚开!”四名壮汉抬起李纳,撞开门口围观之人,急匆匆回将军府去了。

    剩下两名壮汉把守店门,二饥民也在,门口仍留下一些街坊、看客。陆涧石走了出来,对那大汉、饥民说道:“尔等不必在此把守。我等决不离开客栈。在场的街坊都是见证,明日到了府衙,我与你家少爷当堂对质便是!”

    两名壮汉见陆涧石武艺竟在李纳之上,心中发虚,不敢留守。他们装腔作势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与你算账!”说完大摇大摆走了,临走还踢翻一位看客。一眨眼功夫,门口看客作鸟兽散,两个饥民也早已溜得没影。

    张小雨从后院飞跑出来,抓住涧石胳臂道:“石头哥,你没事吧?坏人走了吗?”涧石拍拍她肩膀,强笑道:“他们可能马上回来,带我们见官。你莫害怕,是他们欺人太甚,我到了府衙也不怕他们。”

    晏适楚、杜屿蘅跟了出来。晏适楚抚须一笑:“客栈是你家开的,府衙是他家开的。若到了府衙,休想活着出来。赶紧收拾行李离开这是非之地吧!”陆涧石正欲反驳,三名伙计哭丧着围上来,颤声说道:“小哥,你今天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若回来,别说你性命不保,就连我们这些跑腿的脑袋也要搬家。我们快快逃命去吧!”

    陆涧石才知事情严重,惶恐起来,却又为难道:“黄四叔的氐店在此,我们逃走了,偌大的产业怎么办?”晏适楚道:“事态紧急,切勿贪恋财物。我们速速出城,寻着你的叔叔,另作计议。”

    杜屿蘅黛眉微蹙,问道:“天色已晚,城门紧闭,我们如何出城?”晏适楚道:“天下的城门,没有金银不能打通的!”

    商议已毕,众人急匆匆背起包袱,去后院马厩牵马,厩中正好七匹马。七人草草封上店门,策马直奔城门。

    明月东升,城门已闭,城上守军点燃火把。七人一口气跑到城下,城上立即剑拔弩张。晏适楚开口道:“我等是外地商人。适才飞鸽传书,得闻家中失火、老母病危,因此率亲族子弟回乡探望。事况紧急,还求军爷放行。”军吏在城上骂道:“你说此话,如同放屁!城门昼开夜闭,是国家铁律,岂容你随意进出?再不滚开,将你剁为烂泥!”

    晏适楚从褡裢里掏出一锭金子,举在手中,黄灿灿发出亮光。他仰头说道:“我有一物,请军爷查验,此物足以证明我等是城中良民,出城委实因为家中急事。”说罢,将金子抛上城楼。那金子落在城楼上,咯噔咯噔发出脆响,滚到军吏脚下。军吏捡起来,掂掂分量,果然命兵卒下楼打开城门。

    城门半开,晏适楚、陆涧石一行正要出城,忽然身后火光闪耀、喊声震天,乃是一队兵勇急追出来。军吏在城楼看见,吓个不轻。跟随李纳的六名壮汉也在那队人马之中,放声大呼:“少将军有命,男的杀死,女的带回去,重重有赏!”众兵勇马不停蹄追杀过来。

    晏适楚看了陆涧石一眼,陆涧石陡然马鞭高举,给城门下两个兵卒一人一鞭,将他们打倒。他探出一只手来拨开城门,喊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晏适楚一马当先,夺门而出。三名伙计、两位女子紧随其后,急急跃出城门。陆涧石压在队尾,策马疾步跟上。城上弓弦响动,箭矢呼啸而来。陆涧石翻身抽剑,左右格挡,将流矢击落。

    出得城来,逃过**里地,进入一片树林。那一队兵勇穷追不舍,三十个骑兵追在最前面。陆涧石问那三名伙计:“黄四叔在何处贩鱼?”一名伙计道:“城北十里,有一道河流便是。”陆涧石来到晏适楚马前,对他说道:“你们去往河边,我随后就到!”晏适楚点头,带着二女子,策马加鞭,跟紧三个伙计,绕着城墙往北疾驰。

    陆涧石勒住马头,站立旷野之中,等着那三十骑兵。骑兵中间一人铠甲闪耀、盔缨鲜红,像是一名散将。陆涧石心道:“擒贼先擒王,我唯有搏命一击。若捉得到你,今夜便能逃脱;若捉不到你,抓我见官,我也要当庭抗辩,自证清白。”主意已定,赶起马朝那队骑兵猛冲过去。

    那些骑兵本来气势汹汹,忽见陆涧石反向冲来,个个心生惊疑,放慢速度。唯独中间那位散将,誓欲擒贼立功,兀自策马急奔,面对面朝陆涧石冲来。陆涧石离他还有一丈远,忽地从头上折断一根树枝,运足劲力向前甩出。树枝直奔散将的坐骑,扫中马的左眼。那马受惊,前蹄失陷、后足飞起,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活生生将那副将甩了出来。

    陆涧石不等散将落地,伸出左手将他接住,揽回来摁在马鞍上,右手抽出匕首,抵住他的后颈。散将被他制住,不敢挣扎,恨恨说道:“你使诈,有种放我下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陆涧石将匕首贴紧了他,厉声威吓。这时骑兵已经追到,后面的步兵也逐渐逼近。陆涧石说道:“你们长官在我手里,休得胡来!”众骑兵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陆涧石右手用力,匕首一点点切入散将的皮肉,痛得他满头冒汗。陆涧石冲他说道:“今晚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便死。你的骑兵若再进一步,我便斩下你的首级。”

    散将惜生,立即传令:“你们休再进逼,听我号令。”陆涧石在散将的耳边说:“我要你命令兵士回城,向你们李公子禀报:你们一众士兵在成外被我的援兵击退,你被我生擒活捉。”散将为难,战战兢兢问道:“这城外郊野,哪有什么援兵?”陆涧石道:“随你怎么说。命令他们回城,不要追赶便是。”右手同时用劲,匕首刺得更深了。

    散将疼痛难当,只得再振精神、重抖军威,对那一众兵勇说道:“尔等速速回城,向少将军禀报,贼人走脱,将我生擒,务必多派些援军来!”那些骑兵,亲眼看见陆涧石马背之上活捉了散将,料定他有些本领,不敢贸然靠近,但也不敢后退一步。

    正在僵持不下,陆涧石背后草木摇动、劲风骤起,几支长箭从树林暗处疾飞而出,将前排骑兵射翻在地。陆涧石心道:“莫非真有神兵天降,要助我脱离险境?”正在心疑,身后人影闪动,一队人马从林间草丛中蹿了出来。

第四章 凶讯(上)

    一瞬间,骑兵死伤十余人。www.uu234.net陆涧石背后树林中黑影闪动,一个人声如雷震:“尔等已中埋伏,不怕死的尽管上前!”青州兵勇大骇,逡巡不敢进。

    陆涧石回头张望,不禁喜极而泣。黑林中突然杀出来的不是别人,原来是紫帐山众兄弟!陆涧石一眼认出父亲来,惊呼:“爹爹,你怎么在这里?”他大喜过望,有失防备,手中的副将猛然发力,挣脱下马,夺路就逃。陆大壮策马疾驰而出,举起大刀,用长柄捅在他肩上,将他打晕。

    陆大壮的十位兄弟陆续走出树林。青州兵勇见对面林中影影绰绰,不知还埋伏有多少人马,一个个心惊胆战。陆大壮钢刀一举,高声呼喝:“还不快走?”众兄弟闻言,纷纷搭箭待射。青州兵勇被吓破了胆,急忙掉头鼠窜,逃回青州城。

    陆涧石热泪盈眶,与父亲、叔叔们相见。陆大壮责问:“你莫非闯祸了?为何逃出城来?小雨、黄四叔又在何处?”陆涧石说道:“爹爹,此事说来话长。黄叔叔在城北贩鱼,小雨还在往北逃奔,我等速速前往河边会合,再向您陈述情由。”说完,挥动马鞭,领着众人朝城北疾驰而去。

    城北十里,果然有一条河流,宽约十丈,水流湍急。河边停着黄锦鳞的马车,车中不见有人,岸上却横着几具尸体。众人大惊,心头阴云密布。陆涧石下马,走近尸体仔细查看,方知死者乃是当地渔民,还有一人,黑衣黑裤、黑布蒙面,被鱼叉刺穿胸膛,倒在地上。河滩上散落几张渔网,河边木桩上剩下半截麻绳,那是拴船的绳索,分明是被利刃斩断。

    死者不是黄四叔和小雨妹妹,也不是晏适楚师徒,陆涧石略略宽心。可是他们四个去往何处、有无险情?陆涧石心乱如麻。陆大壮举目四望,侧耳细听河水、风声,说道:“绳索斩断,河上船只必定顺流而下。我们顺着河水找!”众人不敢举火,就着月光,沿着河水向下追寻。

    行过数里,前方河道两旁传来喧嚷之声。月光之下,遥望对岸停泊两只渔船,而这边岸上有一列黑衣人,气急败坏、口出恶语,手持弓箭射向对岸。正在射箭,其中一人喝道:“上游有人来到!”另一人说:“怕他甚鸟!杀光来人,为死去的兄弟出一口恶气!”

    紫帐山诸人听罢,料定这群黑衣人绝非善类,猜度他们多半对黄锦鳞、张小雨已有不利。陆大壮说:“狭路相逢,先下手为强!”陆涧石一马当先,掣弓在手,簌簌两箭,将两名黑衣人射倒。

    黑衣人已有一人死在河滩,如今又折损两位弟兄,杀人之心愈发炽烈。为首的黑衣人转过身来,直面陆涧石,凝立不动,呼吸几乎也停止。陆涧石催马直进,想将他撞死。那人待马靠近,陡然从旁跃开,空中身子倾斜,抡圆了手中长棍横扫马蹄。棍风响起,陆涧石连人带马栽倒河滩。

    两个黑衣人挺刀上前,照头就砍,刀法极快,招式狠辣。陆涧石想要闪避,刀刃已砍到眼前。千钧一发之中,陆大壮掷出手中大刀,一道寒光朝他二人飞去。二人见飞刀来得劲急,回刀来挡。一声巨响,火光飞溅,陆大壮的大刀被击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光弧,深深插在河滩上。

    陆涧石得此间隙,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拔出长剑攻那二人。此时已是近身格斗,才看清这几个人浑身黑衣黑裤,衣着打扮与河岸上鱼叉贯胸者无异。那二人殊非俗手,一个纵刀挺进,一个盘刀回护,上劈下砍左撩右刺,将涧石牢牢罩在刀光之下。

    陆大壮赶到,拔起大刀,跳下马来,冲到儿子身边,与之并肩作战。为首的黑衣人迎上前来,横砍一刀,接住父子二人的刀剑,与他们斗在一处。紫帐山众弟兄纵马冲向剩余的黑衣人,意欲将他们撞死,谁知他们身形迅捷、来去如电,一一闪开。两个武艺稍弱的兄弟,竟被黑衣人拖下马来。

    为首的黑衣人连进三刀,逼退陆氏父子,怒道:“大胆村夫,竟敢阻挠爷爷办正事!”陆家父子并不答话,一个挺刀、一个持剑,与他缠斗。那人刀法诡异、功力深厚,虽说以一敌二,但是气势不倒、刀法不乱。倏忽拆过三十招,陆家父子与他攻守持平,绝难讨到便宜。

    这些黑衣人本是一队,死了三人,还剩七人。陆氏父子合战其中一人,紫帐山另外十名弟兄与剩下六名黑衣人交战,人数上占优。可是黑衣人越战越勇,刀法变化反复,招招藏有后手,令紫帐山诸人应接不暇。黑衣人转守为攻,杀招跌出,众兄弟前仰后合、左支右绌。他们且战且退,一步步退到河水中。河水湍急,河中多有石子颗粒,众兄弟立足不稳、左摇右晃。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道:“这点微末功夫,也敢出来招摇?”手中钢刀翻飞,刀上的招数又生出无穷变化。陆氏父子招架不住,滚落河水,幸被身边人扶起。黑衣人杀得兴起,纷纷跃进河水,与紫帐山诸人在水中砍杀。众兄弟向河心节节败退,河水渐渐没过胸腹。

    黑衣人居高临下,刀砍脚踢,激起千层浪花。乱斗之中,二名黑衣人忽然下陷,整个身子没入水中。不多时,河心水声大作,两名死尸浮上岸来,顺流而下,正是那两名黑衣人。剩下的黑衣人,站在水中惊疑未定,忽然又有二人沉没。又不多时,这二人变作两具死尸浮出水面,在漩涡中漂流回旋。

    黑衣人只剩三人,大为骇异:莫非河里有水怪?他们不敢在水中逗留,赶紧跳上岸,六只眼睛紧盯河水,心中砰砰乱跳。

    紫帐山诸人也是大惊失色,一齐涌上岸来,生恐水怪对自己下手。他们举起刀剑,不仅要防备黑衣人偷袭,还要防备水怪突然杀出。陡然,河岸边一声巨响、水花翻滚,水中却钻出一人来。

    河滩上的人都吓得连连后撤。众兄弟回头看时,大喜过望,原来那人是黄锦鳞!黄锦鳞生自吴越之地,越人自古断发文身,与鱼龙为伍,熟谙水性。黄锦鳞功夫平平,一到水里恰似蛟龙入海。他将四名劲敌拖下水去,不费吹灰之力,捂死二人、刺死二人,大挫敌手锐气。

    紫帐山诸人与黄锦鳞相见,均是喜笑颜开。黑衣人头目见了,悲恨交织,叹道:“我们十人奉命来到青州,一夜不到,连折七人,叫我颜面何存!”陆大壮听罢,高举大刀,喝道:“除恶务尽。他们三人,难道敌得过我们十二人?”紫帐山诸人精神大振,刀剑并举,冲了过来。黑衣人武艺虽高,但人数上差得太远,此时刀兵相交,显得十分吃力。

    为首的黑衣人情知不敌,卖个破绽,跃出一丈开外,喝道:“收队!”另外二人抽身撤出战阵,与为首那人携手并肩,落荒而逃。紫帐山诸人正要追赶,黑衣人反手向后,射出三枚暗器。他们只顾着撤退,手上力道未能使足,故而暗器来得不快,被陆大壮父子击落。黑衣人轻功了得,一眨眼已逃得无影无踪。

    紫帐山诸人不再追赶。黄锦鳞将衣袖拧干,与陆大壮相见,问道:“兄弟们因何到此?怎么不见张大哥和屈三哥?王五德、郝来朋二位兄弟呢?涧雨贤侄呢?”陆大壮听罢,怃然而悲,回头看陆涧石站在一旁,恐他哀痛伤身,撒慌说:“他们五人镇守石院,其他人随我出山,进城有要事与你商量。”

    陆涧石见了黄锦鳞,急切问道:“黄叔叔,小雨在哪里?那师徒二人,还有店中伙计呢?”黄锦鳞含泪说:“他们与我在河边相遇,不料与黑衣人撞个正着。黑衣人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河滩上渔夫无人幸免。我手下五个伙计,一个被杀死在河岸,两个被射死在河中,只有两人活着。那师徒二人,还有小雨,也都在对岸渔船里,且喜无事。”陆涧石道:“快将他们送过来吧。”黄锦鳞站到岸边,向对岸渔船大声招呼。两个伙计果然在船上,划动两只渔船前来相聚。

    小雨一上岸,第一个找到涧石,扑进怀中啼哭不止。涧石不住宽慰,又引她见过众位叔叔。晏适楚、杜屿蘅缓缓下船上岸,陆大壮与他们叙礼。小雨见到众位叔叔,十分欣喜,陡见众位叔叔神色凝重,心念一转,感到不祥,泪光闪闪问道:“我爹爹呢?我哥哥呢?”

    山中众兄弟心情沉痛、珠泪欲下。陆大壮强忍悲痛,装出笑脸:“你爹爹和哥哥在山中等着你,还有你的屈叔叔。”他替小雨拭去泪水,目光忽而转为冷峻,扭过头来问涧石:“城中究竟发生何事?城里的官兵、城外的黑衣人,怎么都在追杀你们?”黄锦鳞也问:“是啊,城中到底何事?”

    小雨闻言,啼哭起来,边哭边说:“石头哥在黄叔叔客栈里和别人打架,把他们打跑了,自己慌里慌张逃出城来,半道上抛下我们,叫我们去找黄叔叔。谁知道河边杀出好多黑衣人,胡乱杀人。黄四叔偷袭得手,用鱼叉刺死一人,然后催我们上船,砍断绳索,划到对岸,这才逃过一劫。”她一面哭诉,一面扑在涧石怀中,用拳头锤他胸脯,埋怨他不该丢弃自己不管。

    陆大壮闻言大怒,斥责涧石:“叫你进城,你却在此打架惹祸!惊动官军不假,还招致江湖侠客前来追杀。”涧石无法,只得一五一十将如何与人相争、如何逃离出城的经过说了出来。但他实在不知,这群黑衣人到底是谁,到底为何在此杀人。

    黄锦鳞问涧石:“你在氐店和谁打架?”涧石告诉他是李纳。黄锦鳞听罢,小眼圆睁,倒吸一口凉气,说道:“亏得你逃出城来,若迟一步,你我叔侄只恐再也不得相见!”又对陆大壮说道:“不怪涧石贤侄与人斗殴,只是青州城中都怕这李公子。若被他纠缠上,合该大祸临头。”

    陆大壮不听黄锦鳞为儿子辩解,怒气不息,伸手要打。涧石低头不语,跪倒在地。晏适楚从旁说道:“并非涧石小友在外惹祸,实是城中纨绔子弟上门寻衅。亏得小友庇佑,我师徒二人才不致受辱。”说着,命杜屿蘅上前施礼。陆大壮只得收起怒火,晏适楚扶起涧石。

    黄锦鳞气恼道:“这群黑衣人,稀奇古怪,不知为何冲我们下手。我黄老四在城中经营门面,最是八面来风,从未得罪什么人啊!”却听晏适楚长叹一声,说道:“如此看来,是我拖累你们了。”

    众人甚觉讶异,纷纷将目光投向他师徒二人。陆大壮拱手说道:“先生休要自责,都是我教子无方,连累你们遭遇这等祸事。”晏适楚冲他摇摇手,说道:“再休提连累二字。若无公子一路护送,以及众位壮士出手相助,我师徒二人只怕已经命丧黄泉。那些黑衣人,不是冲你们来的,是冲着老朽而来。”

    黄锦鳞睁大眼睛,上前一步道:“愿闻其详!”

    晏适楚斜过眼去,看着河水汤汤,缓缓说道:“老朽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在山中炼药,二是四处云游。我那丹药,虽不能助人羽化升仙,却能治病强身、救死扶伤。只因卖价奇贵,又不肯让利半分,故而在江湖上留下种种骂名,也树了不少敌家。我云游四方这么多年,一是为了消愁解闷,二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

    陆大壮说:“先生丹药既是奇宝,要价自然高些。寻常人买不起,怀恨在心,也是常有之事,但不至于穷追不舍,硬要置你于死地。”晏适楚微微点头,继续说道:“我有个师兄我们早已不是师兄弟,而是一生之敌。那群黑衣人,就是受了他的指使,”说到这里,他又叹息一声,“二十年光阴似箭,我二人未曾再见,他派来杀我之人却是络绎不绝。”

    众人听他娓娓道来,都不吭声。陆大壮追问:“晏先生的一生之敌到底是谁?与兵马使李怀玉有何关联?”晏适楚却似讳莫如深,答非所问:“皆因我在城中滞留多时,暴露行踪,而我那一生之敌眼线众多、消息灵通,所以能如影随形。”

    陆大壮见他不肯道出原委,不好继续追问,说道:“我们与官兵交恶,又与黑衣人结仇,此地不可久留。晏先生若不嫌弃,不如且随我等流落草莽,也好防备官兵、贼人再来加害。”

    晏适楚摆摆手,撇下紫帐山诸人,对黄锦鳞的两个伙计说:“你们无缘无故受此惊吓,皆是老朽牵连所致。你们妻儿老小是否尚在城中?”二人心有余悸,怔怔地摇头他们都是外乡人,迫于生计背井离乡来到青州,吃住都在黄锦鳞氐店之内。晏适楚说:“如此甚好。青州城你们断断回去不得,赶紧离开这里,投奔亲友去吧。”一面转过头来望着黄锦鳞,说道:“城中断然不可回去。他们是外乡人,还望东家行个方便,容他们回乡讨个生路。”

    黄锦鳞对二人说:“你们跟我数年,到如今一无所有。不如与我兄弟一道,同回紫帐山吧。”两个伙计犹豫片刻,晏适楚见他们不愿意,便说:“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两位小友想是思念家乡,不愿去山中隐遁,还望黄员外不要相强。”黄锦鳞叹道:“晏先生所言极是。我赠你们两匹马,你们快马加鞭,各自去吧!”

    二人流下泪来,拱手作揖,谢过多年来主仆之恩。晏适楚又说:“乡关万里,归去不易,路上需有些盘缠。”说毕,从杜屿蘅肩上接过行囊,取出三百缗铜钱,送到他们手中。陆涧石心中暗暗称奇:“只道这老先生爱财如命,临到大事时,却是如此慷慨。”两个伙计千恩万谢、泪洒衣襟,牵过马匹,与众人作别。

    晏适楚向陆大壮鞠一躬,转头看看岸边的渔船,说道:“这两只渔船,已经没了主人。老朽正有意驾一叶轻舟浮泛江海,权且借这无主渔船,乘流而下,这就与众位朋友别过了!”

    陆大壮、黄锦鳞有意挽留,齐声道:“我们恰才相识,何必去得太急?”晏适楚莞尔一笑,说道:“春秋代谢、悲欢离合,皆是常理。循这道理而去,方能长乐;逆这道理而行,终是竹篮打水、自寻烦恼。”众人见他是云游之人,不好强留,只得同他告辞。

    晏适楚临行,忽然转回身来,对陆涧石说:“小友心地倒也善良。匆匆相识,老朽别无所赠,仅剩下三枚药丸,送给小友。他日若逢急难,只怕用得上呢。”说毕,命杜屿蘅取药。杜屿蘅从葫芦里倒出三枚药丸,用手巾包裹,递给涧石。

    陆涧石心想:“这老先生一颗药丸值钱百缗,我与他萍水相逢,怎受得起恁贵重的礼物?”连忙拱手推辞,却无意间碰到杜屿蘅的青葱玉指,只觉得冷如冰霜、润如玉笋。他一抬头,见杜屿蘅秋波浩荡,正在望着他。他低头看看那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巾,待要推却,却又怎生舍得?

    晏适楚说:“这药丸不过是山中取材、山中炼制,卖与俗人,自然贵些;遇着有缘之人,却是分文不取。此药良能解毒去痢、补气活络,紧要关头更有续命之效。但是切记,三日一丸,不可多服。你且收下,再莫推辞。”陆涧石怔怔的接过药丸,再抬头时,杜屿蘅已经转身。他将手巾收在怀中,望着她的背影,莫名的愁绪千端、万分不舍。

    杜屿蘅低头不语,跟定师父登上渔船。船已离岸,师徒二人乘流而去。张小雨经历这场变故,将白天的满腹醋意竟然忘却,对这对云游的师徒充满关切。她追出几步,喊道:“老先生,杜姐姐,何时再相见?”

    晏适楚坐在船尾摇橹,笑答:“若要重逢,定在王屋山北!”

    杜屿蘅听到张小雨的声音,从舱中出来,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张小雨略感欣慰,转面问陆大壮:“王屋山在哪里?”陆大壮目送晏适楚远去,并不回答。

    黄锦鳞见到陆大壮,早已满腹疑窦,此时晏适楚师徒已经远去,神情严肃问道:“陆兄到底为何率众到此?山中莫非遭了祸事?”众兄弟听罢此言,个个沉痛不已,气氛霎时变得极为凝重。小雨也在一旁追问:“我爹爹和哥哥怎么没有一起来?”

第四章 凶讯(下)

    陆大壮担心涧石、小雨年纪尚小、心性未稳,因此不敢遽然告知张铁汉、屈文峰等人的死讯。www.uu234.net他沉吟半晌,说道:“二日前,我们在山中行走,远远望见一队军马来到紫帐山下,似是要进山。他们在荒山大泽中盘桓,迟迟未去。我等兄弟起了警戒之心,一起从山后绕道出来,想进城寻你,一来与你商议对策,二来在你的客栈暂避几日。我们天黑方到城外树林中,正商议如何进城,忽然一人逃入树林,后面还有官军追赶。我们听得是涧石的声音,因此放起冷箭、虚张声势,赶走官军,这才和涧石一起逃奔至此。”

    黄锦鳞说:“我等兄弟,二十年隐居深山,并不曾杀人越货、祸害百姓。我们不入州郡户籍,私自煮盐贩卖,也不至于惊动藩镇大军前来剿灭我们。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这几日出城打猎,莫不是他路过紫帐山?”

    陆大壮听罢,捻须细思,方才说道:“黄四弟所说极是,我竟忘了侯希逸喜欢进山打猎。这几日山中接连发生变故,我等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一见风吹草动,便匆忙逃了出来。”说到这里,唯恐涧石、小雨生疑,赶紧拿话岔开。陆涧石却已听出其中端倪,上前问道:“爹爹,你说山中有变故,到底发生什么事?”张小雨惴惴不安,牵着陆大壮的手问:“陆叔叔,到底怎样了?我爹爹呢?我哥哥呢?还有三位叔叔呢?”说着,泪水快要流出来。

    陆大壮哽咽一声,却又故作镇定:“张大哥率三位兄弟留守后山,你哥哥也在,大家不必挂念。”黄锦鳞捋须细思,摇头道:“我们兄弟二十多年情义,向来共赴患难、同进同退,没有拆分成两路的道理。还望陆二哥以实相告。”

    陆大壮被他们逼问,一时无法应答,只得单独邀上黄锦鳞,来到黑暗之中,同他低声耳语,把山中凶讯全部说出。陆大壮本是钢铁一样的汉子,讲到屈文峰横死、王五德郝来朋遇害、张铁汉自尽、张涧雨出走,竟然哽咽失声、老泪纵横。

    陆大壮有意在小雨、涧石面前隐瞒真相。他原以为黄锦鳞能沉得住生气,万万想不到他听罢凶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痛哭,声震荒野。

    张小雨不顾一切跑了过来。见到二位叔叔在黑地里抽泣,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陆涧石跟了过来,将黄锦鳞扶起,追问原委。黄锦鳞只顾痛哭,半晌说不出话来。小雨走到陆大壮面前,怯生生问道:“陆叔叔,莫不是,莫不是……”话未说完,嘴唇已在颤抖。

    众兄弟围了过来,一语不发,齐声悲咽。陆大壮已无法隐瞒真相,只得扶住小雨的肩膀,对她说道:“天有阴晴,人有生死。正如那冬去春来、花开花谢,没什么是长存不灭的。你懂得这些么?”

    小雨不停摇头,无穷无尽的恐惧、惶惑压上心头。她喘不过气,哭出声来。涧石牵住小雨的手,一起听陆大壮说话,可陆大壮再也说不出话来。

    “屈文峰路上遇到奸人,被他们残害而死,王五德、郝来朋也中毒身亡!”一位兄弟悲愤道。

    “铁汉大哥忧思过度,竟竟在灵堂前,用头撞墙,随三位兄弟一起去了!涧涧雨贤侄,想是心灰意冷,招招呼也不打,独自离山而去!”另一位兄弟捶胸道。

    晴空霹雳,天塌地陷!小雨挣开涧石的手,对天哀嚎,转身疾奔,想要跑回紫帐山。涧石将她拉住,二人抱头痛哭。

    陆大壮痛定思痛,抹干泪水,对众人说道:“此地离城不远,官军若是再次追杀出来,我们插翅也难逃。黄贤弟,你与我们一起回山吧。山中近来虽然凶险,比城中却是强过百倍。”

    黄锦鳞说:“山里的事你来操持,城里的事我来打点。如今发生恁大变故,我更需回城,将情况打听清楚,再投些门路、疏通官府。只要这些军爷、官爷们不来作对,我们不论山里、城里,还能安然如旧,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陆大壮说:“哪里还能安然如旧?我们在缁青平卢待了二十年,是时候离开这是非之地了!”黄锦鳞说:“兄弟们渐已老去,哪还有气力亡命天涯?况且侄儿侄女尚在年少,我们不能永远逃亡度日。”

    二人正在说话,小雨跑了过来,哭着说:“陆叔叔,带我回去吧,我要去看我爹,去看我的三位叔叔!”涧石跪倒在陆大壮面前,说道:“孩儿不孝,在城中闯祸闹事。爹爹带我和小雨回去吧,让我们在坟头烧一陌纸钱。”

    黄锦鳞扶起涧石,对众人说道:“你等速回山中,若遇上那些官兵,切莫与他们交锋。我这就回城,料理一些后事。若是顺遂,我们安然度日一如往昔;若是不顺,我再逃回深山与兄弟们团聚不迟。大家只需在石院中等我讯息。”众人商议一回,别无他法。黄锦鳞擦干眼泪,翻身上马,选了一条弯曲小路奔向青州城。

    月色昏昏,河水潺潺。小雨伏在涧石肩上,哀哀欲绝。陆大壮携一众兄弟好言劝慰,小雨勉强收起悲声,仍止不住两泪涟涟。众人起身上马,在朦胧的月色下寻找旧路,凄凄惶惶,奔向荒山大泽。

    丑末寅初,鸡鸣犬吠。青州城内军马出动、文书飞传,各个城门加强警戒,严加盘查过往百姓。黄锦鳞在城外蹲守三日,趁守城军士换班之时,牵马混入进城的百姓中。军吏认出他来,他微微而笑,奉上一吊铜钱,当即蒙混过关。

    进得城来,黄锦鳞不敢回他的氐店,找了个僻静的瓦弄,点了一壶茶、几块饼,闷坐一天。当晚风雨大作,城中商铺、住户早早关门闭户。黄锦鳞趁天黑无人,顶着风雨摸回氐店。来到门外,只见店门洞开,店内一片狼藉,显然是已遭到官兵的打砸掠抢。

    黄锦鳞不敢走正门,而是从后院翻墙进入。仅靠院墙便是马厩,棚沿下是用石头砌成的马槽,马槽下面压着一个石墩。他用力挪开马槽、推开石墩,再用铁铲在地上挖了一阵,下面露出一个地窖。

    这地窖是黄锦鳞的藏宝之地,并无第二个人知晓。黄锦鳞钻进地窖,抱起窖中的瓷缸,打开盖子,在里面摸出一颗夜明珠、一串珍珠、一支宝钗,随后将陶罐放回地窖,再度铺上泥土,压上石墩、马槽。

    电闪雷鸣,夜交四更。黄锦鳞爬出后院,快步逃离,选一僻静之处躲避一夜。第二天,大雨止息,黄锦鳞满身泥泞、衣服湿透、头发散乱,街上熟人也无法认出他来。他索性摇摇摆摆、穿街过巷,来到一处绸缎店,用宝钗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独自一人在寻常市民居住的闾阎中穿行。

    黄锦鳞在一户庭院门前驻足。虽是白天,那庭院却紧闭户门。黄锦鳞回看身后,无人跟随,便走上石阶,伸手叩打门环。里面一位老妇应了一声,懒洋洋说道:“主人不在家中,门外客人改日再来寻访。”黄锦鳞脸贴门缝,低声说:“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之佚女。寒婆,怎么连黄老爷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院门呀一声开了,院内老妇将黄锦鳞迎了进去,又迅速将门关上。那老妇便是寒婆虽是盛夏,不改身上冬装,因此得名。院内一栋宅子,中间是正厅,两侧是厢房。

    正厅之上,传来妇人的浪笑。笑罢,那妇人浪声问道:“瘪嘴黄三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黄锦鳞在门外笑答:“多时不见,想念我的美娇娘了!”那妇人啐了一口,说道:“扯你娘的骚!来了少不得欺侮老娘!”

    这户宅院乃是一处暗娼。平日里大门紧闭,生客不得进入,唯有那些混迹场中的轻薄子弟、豪商大贾方能入内,进门需吟诵古诗辞赋作为暗号,寒婆专司守门之职。正厅里与黄锦鳞调笑的妇人,艺名葛蕾,三十来岁,乃是宅院之主,虽然已过二八芳龄,愈见得风情万种,人称花魁。左右厢房各住数名风尘女子,每一季皆有新人来到、旧人离去。

    黄锦鳞在城中苦心经营近二十年,少不得与道上的朋友往来应酬,浸染既深,自然做些眠花宿柳之事。他是这院落里的常客,与花魁葛蕾熟识。若是一般客人,葛蕾经常推拒,可是黄锦鳞一到,她必定亲自相见。

    黄锦鳞轻车熟路,进入正厅,只见葛蕾坐在梳妆台前,春睡方醒,对着菱镜梳妆打扮。她头上倭堕髻,髻上金簪闪闪夺目;身上短汗衫,轻薄如烟、缥缈如雾,雪肌玉骨欲隐还现;脚上拖着木屐,五对玉趾涂以朱红,好似出水菡萏映日生辉。

    黄锦鳞走上前去,掏出夜明珠,放进妆奁之中,又为她戴上珍珠链。他半点虚礼也无,直接将葛蕾揽入怀中、抱到床头,撅起嘴来在她肩上乱亲。

    葛蕾顺势躺倒,身子酥软,心中受用,嘴里却说:“你个死人,好些时没见,还是这等牙口不齐,咬得老娘肉疼。”黄锦鳞更不搭话,动手动脚,为她脱下汗衫、褪去亵衣,将她压倒,如同海潮一般奔涌起来。

    一时之间,莺恰燕啼、云行雨施。葛蕾受用不尽、娇喘不息,一边柔声说:“你来找老娘,必有所图,绝不是为了和老娘恩爱。”

    黄锦鳞大动才毕,翻身倒在床上,揽葛蕾入怀,问道:“我那巫师朋友,最近没来找过你?”葛蕾一听,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说:“你又说起那个鹿友先生,长得跟个丧尸一般,为人最是可恶!实话说与你知,若不是你竭力讨好老娘,老娘才懒得伺候他!”

    黄锦鳞说:“蕾儿切莫动怒,看在三爷面上,好生招待鹿友先生。他不为难我,我才能多赚钱财,常来你这里,送你金玉宝石。我今日送你的夜明珠,你喜不喜欢?”

    葛蕾扑在他身上,笑着说:“你舍得钱财,又待我甚厚,老娘就跟你说说这鹿友先生。他告诉我,兵马使李怀玉府上,这几日来了京城里的一位客人,被人砍掉了一只手臂。他本是狗一样的人物,鹿友却当成玉皇大帝供了起来,还在云游方士那里买了些丹药给他服用。那云游方士,果然练得好丹药,他的名姓、底细,老娘老早便已知晓。”

    黄锦鳞听罢,心中暗惊,却假意问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你如何得知?”葛蕾妩媚一笑,说道:“他叫晏适楚,与鹿友倒有一些渊源,只是两个蠢货都被蒙在鼓里,半点也不知情老娘是九天玄女下凡,这点子掌故怎能不知!”

    葛蕾哼了一声,继续说:“晏适楚的丹药,老娘要是有十年八年的闲工夫,也能炼出来,”说着扑哧一笑,“那残废人吃了丹药之后,果然伤口愈合、精神回复,只是裤裆里忍耐不住。鹿友先生屁颠屁颠背他到我这里,我恶心得快要吐出来,叫厢房里的姑娘对付了一晚上。”

    黄锦鳞无心听她说这些琐事,在她颈上亲了一口,说道:“鹿友先生如若再来,你安排我与他见上一面。就说我在青州多蒙他庇护,近来又赚了一笔横财,想好生孝敬他。”

    葛蕾说:“鹿友一心扑在那残废人身上,这几天只怕难见到他。那残废人在院中时,我勉强陪他饮了一杯酒。那残废人醉得快,醉后絮絮叨叨。我听他说,城东南荒山大泽之内,有多少岔路、多少险阻,往什么方向走,便能走到一座山,叫什么紫帐山。山中有一伙土匪,土匪大哥叫什么张铁汉。这群土匪贩卖私盐、杀人越货,罪大恶极。他撺掇李将军派遣兵马,按他口述的路线前去剿灭。”

    黄锦鳞当即变色,赤条条从床上跳将起来,正声问道:“他还说了什么话?”葛蕾突然狂笑不止,拍着黄锦鳞的肚子说:“那残废人是朝廷里监军骆奉先的家奴。你道那骆奉先是个甚等样人?原来他跟驴一样被人骟了,是个伺候皇帝的宦官!”

    葛蕾只顾浪笑,黄锦鳞却愁锁双眉,径自穿起衣裤。葛蕾也即起身下床,光着脚走回梳妆台,一面抹粉一面问他:“恰才**交欢,怎么起身便走?”黄锦鳞犹豫片刻,说道:“我要出城,有要事要办。你替我央求鹿友先生,就说我定要一见,重重报答他的大恩大德!三日之后,我仍回来找你。”

    葛蕾骂道:“你这混账!丧尸鹿友和京城来的残废人,惹得我恶心发呕,你还要老娘去见他们?我心意已决,三日之后便收拾行李,离开青州城。你我今日便是永别!”又说:“不知何故,那残废人惦记上你的锦鳞客栈了,你万事需要小心!”

    黄锦鳞心中有事,无论她骂些什么、说些什么,此时已经充耳不闻。他穿好衣服,走出正厅,唤寒婆开门。寒婆面白如雪,终日毫无表情,也不答应也不抗拒,替他开门,让他离去。

    黄锦鳞出得门来,眉头紧锁,心中愁烦:在青州城中经营二十年,经历风浪无数,凡事都能摆平,但这一次与往日大为不同。他将葛蕾的话同众兄弟的话两相参照,愈想愈深,越思越恐:紫帐山得罪了朝廷监军,得罪了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得罪了兵马使李怀玉,而集结在紫帐山下的军马,必定是前去剿灭众弟兄;据葛蕾所言,吕思稷凶狠歹毒,非置紫帐山诸人于死地不可。

    “紫帐山地势险峻,青州兵马急切之间未必能拿下,但我必须早早回山,让众位兄弟提早防备。而氐店已被官军盯紧,我逗留城中迟早被擒,还是尽快出城与兄弟们相聚为妙。”黄锦鳞如是作想。

    主意已定,黄锦鳞向氐店走去,想去马槽下取些飞钱,买匹快马,急难之时也好逃走。所谓飞钱,又叫便换,是唐朝时开始流行的纸质票据,大抵相当于有宋以后的银票,因轻便易携,逐渐受到官府、客商青睐。

    他选了一条逼窄无人的小巷,逶迤而行,从满城穿梭的官兵面前躲过。他一步步挨近锦鳞客栈。客栈外已有官兵看守,门口还围了不少看客。黄锦鳞只得躲在榆荫下等候,伺机翻墙入院。

    正在徘徊,背后忽然有人惊呼:“黄锦鳞啊黄锦鳞,你胆大包天,还敢回来?”回头看时,只见二人站在榆树下那正是诱引李纳大闹锦鳞客栈的两个饥民。饥民身后跟着恶狠狠六名壮汉。黄锦鳞不认得饥民,饥民却早受了吕思稷的嗾使,在氐店外盘桓、蹲守,认得他便是店主黄锦鳞。

    黄锦鳞微微一笑,问道:“二位兄台,叫我做什么?”饥民道:“你欺行霸市聚众斗殴,将军府李公子因此下令,查封你的门店,捉拿你回府审问。跟我们走一趟吧。”黄锦鳞作揖道:“二位兄台,我若有罪,只该由官府抓捕我,不该由将军府过问。”一语未毕,拔腿就跑。

    黄锦鳞一夜未睡,又同葛蕾一番**,身上乏力,跑得不快。六名大汉快步跟上,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倒。黄锦鳞想要挣扎,已被壮汉死死按住,两个饥民拿出麻绳将他绑了,同六名壮汉一起,大摇大摆送他去往将军府。饥民边走边喊:“活捉奸商黄锦鳞,活捉奸商黄锦鳞!”

    将军府后门外,讨粥吃的难民、乞丐仍在。一见犯人来到,纷纷聚拢围观,人人拍手称快,称颂兵马使李怀玉扬善除恶、除暴安良,有的还抛掷泥块来砸黄锦鳞。

    黄泥糊眼,眼不见物;骂声嘈杂,耳不闻声。黄锦鳞身虽被擒,心中却在盘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么紫帐山众兄弟一起死在青州,要么老天爷放一条生路,叫我们逃出生天。”

第五章 夫妻(上)

    陆大壮率着石院诸人,连夜潜入荒山大泽,朝紫帐山疾驰而去。顶 点 X 23 U S赶了五十里路,旭日东升。时值盛夏,暑气扑人,大泽中草木葱茏,将脚下的路径深深湮没。翻过一道坡,又是一道坡,绕过一片林,又是一片林,无边无际、了无尽头。

    又赶了六七十里路,已到正午,烈日当空,人困马乏。小雨悲悲切切、劳神伤心,再加上一夜奔走,在马背上前仰后合,突然摔了下去。地上是厚密的蔓草,她跌在草地上,并未受伤。

    陆涧石赶紧下马,将小雨扶起。陆大壮抬头看看四周,遮天蔽日全是些芦苇、灌木,看不到十步开外是些什么。于是勒马说道:“我等在此休息片刻,恢复气力再赶路吧”。众人下马,朝涧石、小雨围了过来。

    陆大壮解开鸱袋,递给涧石,涧石再送到小雨嘴边,喂她喝了一口清水。小雨嗽了两声,气息微弱、面容愁苦,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陆大壮劝慰她:“人终有一死,你不必过于悲伤。回到山里,我们带你去祭奠你爹爹和三位去世的叔叔。爹爹不在了,还有十几位叔叔在,大家对你就像亲女儿一般。我们今后只在山里,再也不出来!”涧石轻轻拍她的肩背,助她咽下清水,想起四位死去的叔叔,暗自流泪。

    众人歇息片时,陆大壮问涧石:“你在青州城中时,与李纳结下梁子,除此之外,再未与人发生瓜葛吧?”涧石答道:“那日我与小雨在城中游逛,路过将军府,在后院门外碰见晏适楚师徒二人。我带他师徒回到黄叔叔店中,却不想李纳找上门来无理取闹,我才与他动起了拳脚。其他并无纠葛。”想了一阵,忽然说道:“哦,对了,我进城之时,在城门口见了一个断臂之人,不知是不是谋害我伯伯叔叔的贼人?”

    陆大壮大惊,抓起涧石,厉声追问:“这断臂之人,长得甚等模样?”陆涧石见父亲陡然变得如此严厉,战战兢兢地说:“四十来岁年纪,关内口音。浑身血迹泥泞,我并不曾注意他的相貌。我见他凄苦,便求那守城的军吏放他进城。”

    陆大壮听罢,将涧石掼在地上,开口大骂:“此人是狗贼吕思稷!你本该一剑将他砍死,却枉费钱财助他进城!”涧石慌忙解释:“我那时不知他犯下如此恶行,求爹爹宽恕!”陆大壮腮帮直鼓、钢牙咬碎,说道:“你给我死死记住:凤翔吕思稷,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语声落下,灌木丛中传出异响。陆大壮大喝一声:“是谁?”众人唰一声站起身来,拔刀相向。只听嘎嘎两声山鸡啼叫,紧接着扑扇翅膀飞走了。众人虚惊一场,放下刀来,见小雨不再悲哭,便继续上马赶路。

    众人在荆棘丛中走了一路,地势逐渐开朗起来,前面不远便是一个浅草滩,四围山谷环抱。过了浅草滩再往前走,便是崎岖漫长的山路。

    浅草滩碧草如茵,四面林壑幽静,禽鸟乱鸣。正待继续往前,山林中陡然一声号角,旋即旌旗招展、人马喧震,官兵饿虎一般扑了过来。石院诸人大惊,正待四散逃逸,荆棘丛中又杀出一队人马,将去路截断。眨眼之间,五百官兵似从地底涌出,将石院众人团团围住。官军兵甲齐整、刀枪锋利,威严整肃、杀气腾腾。

    石院众兄弟被围困在垓心,进不得、退不得。陆大壮横刀立马,凝神而视,敌军阵中走出二人来。这二人,一人骑着驴子,浑身干瘦、面皮黢黑,蓄着一绺胡须,却是鹿友先生。另一人身上绑着绷带,坐在竹椅上,竹椅由四名壮汉抬着,他不是别人,正是吕思稷。

    吕思稷一见石院众人,气得浑身乱战,一阵咳喘,竟吐出一口血来。鹿友先生急忙取出几颗药丸送他服下。吕思稷在将军府养伤三日,被服侍得十分受用,以为兵马使李怀玉畏惧他的权势地位,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吕思稷恶气未出,迁怒于鹿友,扬起仅存的右手,将他递来的药丸打落在地,发疯似的吼叫:“这凡俗大夫的药丸,我吃它何益?快去把那云游的野道士抓来,我只吃他的丹药,吃完他的丹药,再把他砍死!”吕思稷所说的“野道人”,正是昨晚乘船离开的晏适楚。

    鹿友先讪讪而笑,并不搭话。吕思稷圆睁双眼,盯着陆大壮,忽而转怒为笑,阴森森说道:“你是二当家的吧?当初你们老大要放我,你硬是要杀我。谁知我活了过来,只不过少了一条臂膀而已。你们蒙住我的头和眼睛,便以为我看不到路、没法子杀回来吗?”

    吕思稷狂笑一阵,继续说道:“缁青平卢兵马使李怀玉,调给我五百精兵,特来此地剿灭你们。我已记住深入紫帐山的路径,但是那一夜走得太急,唯独将此处路径淡忘了。天底下哪有这等巧事,我在荆棘丛中驻军,听到你在那里乱吼。你竟敢在这荒野之中,直呼我的名讳,真真狗胆包天!今天我倒要看看,谁杀得了谁!”陆大壮这才想起,适才荆棘丛中异响,原来是有敌将靠近,躲在草丛里偷听。

    一场恶战即将爆发。可偏在此时,鹿友先生的驴子忽然烦躁起来,摇头晃脑、满地打转、乱踢乱咬。鹿友费尽力气勒住缰绳,制住那头犟驴,气喘吁吁说道:“吕大人,这帮贼人已是瓮中之鳖。我们是就地宰了他们,还是活捉他们回去?”

    吕思稷哼哼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宰了他们?那也太便宜他们了!这二当家的,我若没记错,应是姓陆。那大当家的,叫什么张铁汉来着。张铁汉还有个儿子,今日怎么不在?莫非还龟缩在山中?我要看着这他们在法场之上,受千刀万剐的酷刑,再将剩下的乱棍打死。唯有如此,方消我心头之恨!”

    鹿友先生说:“在我们缁青平卢,吕大人想杀人便可杀人,大可率性而为。只是这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毕竟世所罕见,先需上奏朝廷,等朝廷批复下来,也得是两个月之后了。”吕思稷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就在青州等着,等到那一天,看着他们行刑!”

    鹿友先生还要插话,胯下的犟驴再次狂躁不安,扯着嗓子呼吼、撂起蹄子乱蹦。鹿友制服不住,反被掀翻在地。

    军阵之上,竟发生恁般滑稽事,众军士皆是掩面而笑。正在此时,荆棘丛中传来几声狂吼,声如闷雷。众人顺声而望,只荆棘丛中草木摇动,蓦地冲出两只花豹。花豹一见人群,吃惊不小,双双腾跃而起,足有一丈来高。青州兵士举枪去刺,谁知花豹勇悍无比,一眨眼便咬死数人,闪电一般奔逃而去。

    吕思稷斜了鹿友一眼,说道:“你的犟驴提前知道野兽来了,只是你未能先知先觉。”鹿友讪笑一声,要拉驴子起来,驴子却瘫在地上,哀声嘶鸣。众人不解何意,却听荆棘丛中风声习习、草木铮响,似是惊涛席卷而至,十分骇人。

    陡然,草丛里窜出五团巨大的黑影,一跃便升到半空,遮天蔽日。众人仰头观瞧,看出黑影的轮廓,顿时吓破胆:那是五只巨兽!

    巨兽从天而降,它们似狮不是狮、似虎不是虎,满嘴皆是獠牙,涎水四处飞溅。五只巨兽追逐花豹至此,花豹已经逃脱,巨兽置身人群之中,怒气不息、狂吼不止,吼声如同夏季里的滚滚惊雷。

    吕思稷一见巨兽,吓出一裤子浊尿,从竹椅上摔了下来。鹿友先生伏在驴子身边,将头缩进草丛里。吕思稷身后有八名散将,盔甲、枪矛明晃晃的刺眼睛,早已惊动巨兽。五只巨兽齐声嘶吼、獠牙外露,朝他们猛扑过去。

    五百军马立即大乱。前排军士来不及后退,便已死在巨兽的爪牙之下。后排军士有的急着逃跑,有的挺起枪矛来战巨兽,巨兽尚未靠近,误杀、踩踏便接连发生,军队阵形顿时大乱,地上堆起一层层死尸。八名散将拨马便走,唯恐被巨兽追及。

    五只巨兽横冲直撞、左右奔突,青州兵接连被咬死、抓死,哭爹喊娘、哀鸿遍野。

    然而吕思稷、鹿友先生的噩梦并未就此止息。他的军马正被五只巨兽咬得血肉横飞的同时,山谷里忽然杀出一队军马,与他们的五百的军士正面相遇。那队军马紧跟在五只巨兽后面,不分青红皂白,提着刀枪上前火并。山谷之中杀声震天,绿草地变成了血肉红海。

    石院众兄弟退避在一侧草丛中,面面相觑,都觉得眼前这一切实在太过怪异。陆大壮大吼一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众兄弟一齐发力,朝着五百军马的阵形缺口疾冲出去。吕思稷躺在地上,看在眼里,尖声大叫:“休叫贼人走脱!”一名散将收集一百兵马,跟在紫帐山诸人后面穷追不舍。

    青草地上,死伤累积、腥风阵阵。两军杀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混沌:到底是谁在杀我们,我们又是杀的谁?双方慢慢发现,敌军衣饰、兵械与自己相同!

    双方杀到筋疲力尽,终于停手。带队的将领打过照面,才证实这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两路军马其实是自己人:这一队是听了兵马使李怀玉的差遣,来到大泽之中捉拿石院众兄弟;而那一队是跟随节度使侯希逸,来在荒山之中游猎。

    那五只张牙舞爪的巨兽,过足了杀人的瘾后,温顺地跑回侯希逸打猎的队伍中它们是侯希逸豢养在府院深宅的心肝宝贝,五只比虎豹更健硕勇猛的灵獒。

    一声号响,山谷之中旌旗飞动,一队人马出现。中间一人,蚕眉凤目、须髯翩翻,金盔金甲、紫袍玉带,背后帅字旗,胯下马,腰中龙泉剑,手拿彤木弓,脖子上挂着红宝石串成的念珠,手腕上缠着沉香木手串。此人丰神俊逸、仪态威严,不是别人,正是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

    侯希逸身后九名副将,号为“十将”,清一色银盔银甲,红色缎袍,或跨追风马、或乘逐电驹,一个个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侯希逸战马一侧,还跟着一个僧人,肥头大耳,袍衫不整,袒露出浓密的胸毛。僧人在马上一声响哨,两只灵獒飞也似的跑回节帅麾下,在侯希面前摇尾乞怜。还有三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肥头和尚法号不灭,与那鹿友先生一起,一僧一巫,是侯希逸军师,作客青州已有十年。不灭远远瞧见鹿友先生,抖动丹田,大喝一声:“鹿友先生,你到此作甚?你擅自率军出城,打伤节帅的将士、打死节帅的灵獒,难道是包藏祸心,要犯上作乱?”

    鹿友见到侯希逸,吓得两股战战,普通一声跪倒,通通通磕起了响头。身后的残余兵将,跟着跪倒在草丛里,齐刷刷跟着磕头。侯希逸见三只灵獒居然被自己的军队打死,地上又横七竖八堆满兵士尸体,十分不悦。若是别的节度使,此时定会发怒杀人;但他毕竟是念佛之人,道了一声“罪过”,对鹿友说:“听说我离城数日,你在将军府非常逍遥自得。你受了何人之命,擅自调动府兵?到此所为何事?”

    鹿友跪在地上,一副含冤受屈的模样,带着哭腔说:“节帅容禀。贫道这几日确实被李怀玉大人请进府中,皆因他有些军中事务,找我咨询。贫道过他府中方才得知,这位吕思稷大人,乃是京城骆奉先大人门下重臣。吕大人不远数千里来到青州,特地拜见节帅。不想就在这荒山大泽之中,被一伙强人劫走财物。贫道不自量力,在李将军府上毛遂自荐,率军进山剿匪。正要与山贼交战,不承想冒犯了节帅天威。节帅不信,贫道身边就是京城来的吕思稷大人,他正有要事向您禀报!”说毕扣头不止。

    吕思稷挣起身来,一只手冲着侯希逸遥遥作揖。侯希逸斜眼看了看吕思稷,眼珠子朝上一翻,慢悠悠说道:“吕大人从京城来,须待我回到城中,在官署里向我通秉。此乃官家礼仪,不可不遵。”吕思稷扣头行礼,正声道:“小人自知于礼有违,唐突了侯大人。然而监军骆大人身受重托,因此不敢延误时日。小人擅自带兵进山,一来捉拿贼人,讨回押运至此的聘礼;二来得闻侯大人在山中打猎,特此当面向侯大人请罪!”

    侯希逸听到“聘礼”二字,略皱眉头,说道:“既是京城来的客人,请我那表弟李怀玉在府上招待几日便是,待我回去再作安排。至于你说的山野强人,我不曾见过。如果真有,鹿友先生带队速去擒拿即可。我在山中余兴未尽,尔等不必再来烦扰!”

    鹿友领命唱喏,却又附上前来,谄媚道:“节帅来到山林之中,效仿汉武帝上林苑故事,何其光辉磊落!还请节帅容留我在身旁,让我做您的鹰犬,也跟着您尝尝野味!”侯希逸摆摆手说:“且履行你的使命去吧,我不用你随行。”

    鹿友继续请求,侯希逸颇不耐烦。肥头和尚不灭上前一步,说道:“鹿友先生,你且回去吧,切莫扫了节帅的兴致!兵马使李怀玉大人还等着你回去复命呢!”鹿友见那不灭言辞轻蔑、语带讥讽,敢怒不敢言,只得行礼告退,邀着吕思稷带领残余兵马继续追赶石院众人。大略数上一数,五百兵马只剩两百,八名散将已被灵獒咬死四人。

    侯希逸府上的五只灵獒,平时受那不灭的驯养,因此最听他话。灵獒平时关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除了不灭几乎无人接近。鹿友先生平时又并不跟随侯希逸出行打猎,因此不曾见过那五只灵獒。不灭见五只灵獒只剩两只,心中悲慨,叹道:“五只灵獒,眨眼功夫就折损三只,真是世事无常、生死有定!阿弥陀佛!”侯希逸手捻念珠,默默诵经祷祝,随即再次整顿军马,追逐那两只花豹去了。

    且说石院众人,被百余名官兵一路追赶。为首的散将名叫杨锋,昨夜被陆大壮打晕,灰溜溜回城又被李纳痛骂一顿。李纳深恨陆涧石,传下命令,要他会合鹿友,率军出城。鹿友又和吕思稷一道,得了李怀玉的许可,领着五百兵将杀进荒山大泽。

    杨锋吃过陆涧石的亏,知道这伙贼人诡计多端,因此一路格外小心。陆大壮想使计谋截杀杨锋,半路上忽然停住;杨锋一见,便远远停住,用弓箭射他们。如此三番,陆大壮无计可施,对涧石说:“你好生护送小雨,绕道回到石院。我们众人在此拖出敌人,寻找机会逃脱。”陆涧石欲与父亲、叔叔同进同退,众叔叔劝道:“小雨是你妹妹,才受了丧亲之痛,你好生保护她,莫叫她受伤。”陆涧石只得含泪拱手,辞别父亲,带着小雨策马逃离。

    陆大壮率领十个兄弟与杨锋周旋。杨锋只顾下令射箭,并不擅自进击。大泽之中,草木葱茏、荆棘连天,箭射不远,众兄弟毫发无伤。陆大壮苦思脱身之计,却不知鹿友、吕思稷带兵追来,将他们围困。

    吕思稷一声号令,两百军士从四面杀出。石院众兄弟再次身陷重围,只得浴血奋战。敌众我寡,二人中箭身亡。吕思稷大声喝道:“快快投降!若再负隅顽抗,叫你们抛尸荒野,永世不得超生!”

    陆大壮举目而望,唯见烈日青天、荆棘蔓草;低头而视,唯见敌兵重重、刀枪晃眼。他心中忖度:“涧石、小雨料已去远。我们一众兄弟在紫帐山快活二十年,到今日该结束了。我等若是在这荒山野岭作困兽之斗,除了一死,徒劳无益。忍得胯下之辱,黄四弟兴许有手段营救我们。”想到此,丢下手中刀,举手投降。众兄弟自知兵困垓下,插翅难飞,只得丢下兵刃。

    杨锋生恐这场功劳被鹿友、吕思稷抢走,抢上前来,急急忙忙掏出绳索,把陆大壮牢牢绑住。官军一拥而上,把石院众兄弟尽数擒获。

    且说陆涧石带着小雨,马不停蹄向前急奔。又是一天过去,二人穿过山谷、越过飞涧、度过深林、爬过石泉,方才跌跌撞撞摸到后山。后山陡峭,马匹不能向前,陆涧石只得将马山脚下的深潭边,酸楚地说:“马儿啊马儿,我二人落难,暂将你们寄在此地。若有猛兽靠近,你们就逃命去吧。如果没有猛兽靠近,劳烦你们在此等候两天,我再带你们同行!”说毕,拉着小雨的手,脚踏石壁、手扶石崖,一路向上攀援。

    爬到半山,有一处陡壁,小雨不敢攀援。这时,山风吹来,漫山遍野松涛滚滚,声音低沉而苍凉,似在给已故的石院兄弟致哀。小雨想起爹爹和哥哥,又想起众位叔叔,心痛难忍,坐在石壁上哭了起来。涧石见状,也是满眼泪珠,揽住她的肩膀,对着山风默默不语。

    小雨抽泣道:“爹爹不在了,紫帐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哥哥去哪里了?我不信他忍心舍弃我们,一声不吭独自走了。”涧石无言相答,只得安慰她:“你再这么悲伤,伯伯叔叔们为我们付出那么多,就统统白费了。”

第五章 夫妻(下)

    小雨哭了一回,突然拉紧涧石的手,拉他上路。www.uu234.net二人互相扶持、上下牵引,终于越过陡壁,到得山顶。站在山顶往下看,石屋石院就在山的另一脚,四面山峰环侍。石屋石院之下,是一道峭壁,峭壁一侧,有山泉经过;山泉之下有一眼井,那便是紫帐山诸人赖以为生的盐井。

    二人顺着山脊走下来,蜿蜒曲折来到石院。推开院门,跨入院中,空气里松香、烟火之气如旧,只是物是人非。二人疲惫不堪,便朝厨房走去,想找些干粮,填饱肚子再说。

    正向前行走,忽听到身后吱呀一声,院门重新关闭。回头看时,二人大吃一惊,只见一队军卒堵在院门口,大声喊叫:“拿住贼人!”

    大小石屋顿时步履响动,一拨一拨兵卒从屋里面钻了出来,涌到院子里,将二人团团围住。正厅中走出二人,手携手、肩并肩,正是鹿友先生和吕思稷。鹿友先生一见二人,仰头大笑,边鼓掌边说:“吕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带我们到此埋伏,恰好逮住两名余孽。”

    吕思稷仔细端详二人,怪声道:“咦,当日助我进城之人,莫不就是你们两个?”陆涧石定睛一看,认出断臂吕思稷,又是气恼又是悔恨,心想当初若不助你,石屋石院哪有今日之祸?吕思稷走到二人面前,厉声质问:“你们与石屋石院必有牵连。快快从实招来!”

    军卒中有追赶陆大壮父子吃过亏的,在人群中插话:“他二人是石院众兄弟的孽种,一肚子坏主意,切不可小觑了!”

    吕思稷看了看说话之人,又扭过头来对着涧石兄妹:“两个少年娃娃,也算得郎才女貌。当初你们好意助我,我才得以进城。若不是你们,我哪有命在?只是龙生九种,各有贵贱。你们山贼的子女,必定是山贼无疑,我又岂能怜悯你们?”陆涧石满腔怒火,一口啐道:“吕思稷,爹爹嘱咐与我,见到你时,必须杀之而后快。如今落在你手,是杀是剐任凭处置,你又何必絮叨!”

    吕思稷哈哈大笑,笑得太猛,引发伤口疼痛,急忙调匀呼吸,自言自语地说:“昨日打死紫帐山两名土匪,又活捉九人。鹿友先生以为功德圆满,又挂念我重伤未愈、受不得奔波操劳,便要收兵回城,我不答允。我已率军深入荒山大泽,不将贼寇一锅端掉,怎消得心头之恨?因此指派一名散将,带了一队人马押送九命人犯回城,我与鹿友先生收拢剩余兵力,仍有两百人,径往紫帐山深处,找到这石屋石院。我料定土匪头子张铁汉和他那孽子藏在附近,便在这石院中蹲守。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设下天罗地网,却抓住你们两个小娃。”

    小雨听了,悲痛难当、怒不可遏,冲他大吼:“我爹爹被你气死,我哥哥也被你气走,你这丑八怪还要怎样?”吕思稷死眼盯住小雨,问道:“你说什么?你爹爹死了?你爹爹莫非是张铁汉?”小雨不答,昂起头,泪如雨下。涧石说:“休要与他多费口舌。”

    吕思稷见他二人如此神态,心中了然,咋舌道:“死得太容易了,死得太容易了!他砍我一条胳膊,便是死了我也要找他算账,”转眼看着小雨,面带淫邪,“张铁汉不过是个粗蠢的山贼,生下来的女儿,却这般如花似玉。”涧石挡在小雨身前,说道:“张伯伯已死,王叔叔、郝叔叔被你所杀。当初在青州城外,我就该一刀杀了你。你要使什么手段,尽管冲我来!”

    吕思稷啐了一口,怒道:“你一个毛头小子,杀你不过是小事一桩。若不看在青州城外你对我还算有用,岂能容你这般讲话?”说罢,收起满脸怒色,笑着说:“张铁汉砍我一刀,我痛入骨髓,差点死在荒山大泽。当夜,我趴在张铁汉的马背上,脑子格外清醒,记得上山下山的每一条路、每一道拐。你说张铁汉死了,他尸首埋在哪里,他儿子又逃到哪里去了?”陆涧石站得直挺挺的,说道:“漫说我不知道,纵是知道,也不告诉你!”

    “这话你切莫说得太早!到了大牢,动起大刑,看你嘴硬不嘴硬!”吕思稷踱到鹿友先生面前,对他说:“鹿友先生乃是半仙之体。敢问先生平日修炼的是什么道术?”鹿友先生说:“修仙悟道,无非两**门,一是服采丹药,第二嘛,乃是房中之术。丹药之术,贫道不甚了然。这房中之术,又有诸多诀窍。大概言之,无非是养性练气、冥通大道。”

    吕思稷微微一笑:“先生有一种练气之法,听说是和处女同床合欢,以求调和阴阳。可有此事?”鹿友先生斜了他一眼,立即一脸严肃,咳嗽一声,说道:“这是我等术家的日常修行,尔等凡人,切不可想歪了,更不可擅自修炼。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说的就是此事。我修行甚浅,非处女之阴气不采为的是修持本心,参合天地阴阳。”

    吕思稷道:“面前这位女娃,必定是处女。此地山风习习、元气氤氲,你和她就在这石屋石院之中,阴阳和合,岂不是好?一来成全你修仙得道的美事,二来也算我报达你殷勤存问的恩情。”

    那鹿友先生本是个色中饿鬼,曾在青州城内宿遍青楼、嫖遍暗娼,只因近来精力不济,假托修真养气的借口,少有沾染那些风尘女子,只是偶尔找些处女交合。他见着小雨,一双眼睛早就冲她胸腹以下乱瞟,一举一动都被吕思稷看见。听吕思稷这么一说,心头发痒,却又假意说:“古人行酒赋诗,讲的是四美具、二难并。修行之事,又远非行酒赋诗所能比拟,岂是说做便能做的!”

    吕思稷说:“想必先生怕我等兵将人多口杂,说出些是非话来,泄了你的真气、坏了你的真阳。这也简单,且把这小子绑了,我命所有人退出石院之外。只留下你和这黄花闺女在这石屋之内,岂不是好?”鹿友先生心痒难耐,忽而羞羞答答说道:“如此甚好,甚好!”

    张小雨虽不懂得男女交合之事,懵懂之中却已猜中几分,吓得面如土色,紧紧缩在陆涧石身后。陆涧石见军士要来绑缚自己、小雨的境遇比自己更加险恶,站稳脚步,大吼一声:“吕思稷,你好眼拙!你家主子就是这样强霸了你的母亲妻女吗?”

    吕思稷气急败坏,走过来甩起手,想要掌掴涧石,却被他侧身躲过。吕思稷因少了一只手,身子失去平衡,差点摔倒。陆涧石不等他站稳,朗声说道:“这女子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们已成婚两年,你怎道她还是处女?”

    小雨闻言大惊,抬起头怔怔看着涧石,脸上说不尽的惊慌讶异,心中却也有说不出的温情脉脉。二人打小便形影不离,小雨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不知什么是夫妻,但在耳鬓厮磨之间,她对涧石早已芳心暗许。如今石头哥就在当面,将她十几年来懵懵懂懂的希冀和盘托出,令她局促不安,更令她阵阵窃喜。面对院子里狰狞可怖的府兵,她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但是死前听到心上人的这番蜜语,她死而无憾。

    涧石牵住小雨的手,转面对吕思稷说:“吕思稷,你且听好了!这是我的妻子,虽未生下一儿半女,但是我们鸾凤相偕、琴瑟相和。你如果再敢拿我的妻子做饵,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你不得好死!”他声色俱厉,令人生畏。他双目透着光芒,逼视院中众人,陡然手腕用力,搂紧小雨在怀,当着睽睽众目,在她额上亲了一口。

    众兵士见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有不少信以为真,怜惜起这一对小夫妻来。鹿友先生眼见到手的嫩葱被别人掐走,心中沮丧,摇头晃脑说:“罢了罢了,我是修道之人,不是败坏人伦的法外之徒,怎可霸人妻女、行奸邪之事!”

    吕思稷见到这一幕,如同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不依不饶,冲着涧石嘶吼:“我要你当众证明,你们是夫妻,你身边的女子不是处女!”

    陆涧石冷笑一声,嘲讽道:“原以为京城来的官吏格调高远,却喜欢偷看小夫妻行房。”他紧紧抱起小雨,朝众人怒吼:“你们闪过两旁,我和妻子就在石墙之下行起好事,要你们睁眼看着!”说毕,抱着小雨就往院子一侧的石墙走去。

    众兵士瞠目结舌,闪出一条路来,眼巴巴看着涧石抱起小雨,从面前经过。他们个个震惊不已,暗骂这对年轻人不知廉耻,可是又打从心底充满期盼他们在石墙之下到底要做些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这石院是顺着地势而建,左院地势高耸,只有一道齐腰的矮墙,矮墙下面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下面便是盐井。一个辘轳从院内架起,却伸到矮墙之外。轱辘上面捆着麻绳,众兄弟每日便用这麻绳拴系水桶,从井中打水上来。

    陆涧石走到墙沿,抱住小雨,柔声问她:“爱妻,我们在这里行起好事,好么?”小雨紧紧蜷缩在涧石怀里,一言不发。他心中万分惶恐,生怕身上衣襟被涧石解开,让自己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可她心中同时暗流涌动、潮起潮伏,对涧石说的那件“好事”抱有隐隐约约的期待。她脑子里混沌一片,只听见涧石在耳边问她,她只顾点头,心里在想:石头哥说什么,我便答应什么!

    众兵将睁大眼睛,张开嘴巴,正要看个究竟,忽见陆涧石抱起张小雨,凌空一跃,已跃出石墙。他右手抱住张小雨,左手抓住辘轳上的绳索,顺着石壁急速下缒,辘轳飞转起来,木质的曲柄在半空划出浑圆的弧线。

    吕思稷大喝一声:“中了诡计!”众兵士抢步上前,抓住辘轳,不让绳索下缒。涧石、小雨悬停在半空,涧石索性撒手,双手抱紧小雨,任凭身子坠落石壁。院子里的军士探出头来朝下看,见二人紧紧扎在一起,垂直向下,不偏不斜落入盐井之中。

    盐井中一声闷响,立即转为沉寂。吕思稷喝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众人急忙跑出院门,冲下石阶,围到盐井旁边。鹿友先生也已赶到,伏在井口向下窥探,那井深不见底,里面一片黢黑,什么也看不见。

    鹿友先生颓然坐在井边,喃喃自语:“可怜这对小夫妻,就这般命丧深井之内。”说的是小夫妻,可他心中只惦记小雨一人。吕思稷吼道:“你还惦记什么小夫妻!石屋石院不见那张铁汉父子,这对少年男女又是十分诡诈,小心他们设下圈套陷害我们。敌在明我在暗,还不带领兵马,在这山前山后仔细搜寻,千万莫走脱了贼人!”

    鹿友先生被吕思稷呼来喝去,心生不快,忖道:“你不过是宦官的一名家奴,来到青州,我好生款待、待你不薄。但你毕竟是一客人,怎可以喧宾夺主,在我面前颐指气使?”想拿话语顶撞他,怎知吕思稷暴跳如雷、愈发骄横,喝道:“还不快快行动,等着被那张铁汉诡计得逞,将你我砍瓜切菜吗?”

    鹿友先生虽然不满,但觉得吕思稷说得有理,只得安排一拨兵力把守石屋石院,自己带了余下众人,循着山势四周察看。吕思稷连声呼吼,着人往井中投掷石块,又命人点起火把下井查探,下面只有井水冰冷刺骨,哪有涧石、小雨踪影?吕思稷气急败坏,坐上竹椅,同鹿友一道进山搜捕。

    且说涧石、小雨落入井中,顺着重力急速下沉。原来这井水直通地下河,二人被一股狂流卷入地下。涧石喝了不少水,咸涩欲呕,探出头来时,发现身子撞上一块巨石,巨石上方有一片邃密的空间,暗流从巨石边汹涌而过。涧石一手抱住小雨,另一只手攀住巨石。他在激流中挣扎多时,满身是伤、筋疲力尽,终于爬了上去。他手足一软,瘫在石上,昏厥不醒。

    小雨先醒了过来。四周黑黢黢一片,身子旁边是轰隆隆的水流声。她伸手摸了一把,巨石上光滑无比,她小心翼翼撑起身子,顺着水流向下看,水波里微微透过一缕光亮。她慢慢向前探,摸到一只冰凉的手那是涧石的手。

    “石头哥,石头哥!”小雨近乎哭喊。她摇晃着涧石的肩膀,略一用力,涧石险些从巨石上滑落。她吓坏了,双手紧紧抓住涧石,不停喊叫:“石头哥,石头哥!”

    涧石终于醒来,拍拍小雨的胳膊,冲她笑了笑。小雨喜出望外,伏在他身上又笑又哭。她抓着涧石的胳膊不放,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无,便躺倒在涧石的肩头,喃喃说道:“石头哥,在院子里你说过,我们就是夫妻了。”

    涧石与她挤在巨石上,肩上的伤口被她碰到,呻吟一声,缓缓说道:“做夫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小雨道:“管他那么多做什么!我俩跳入盐井,谁知这地下河中别有洞天。这幽室之内,便是我们的新婚洞房!”

    涧石轻嗽两声,问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儿?”小雨道:“屈叔叔不教我,你也不说给我听,我偷偷从杂书里看来的。”涧石说道:“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纵是做了夫妻,又有何用?”小雨道:“那又何妨?死在这里,我们俩就是厮守一生一世!”

    涧石微微一笑,说道:“只有洞房,却无花烛。听说新婚之夜,蜡烛都会结双蕊呢。”小雨向下一指,说道:“你看,这水流之下,有一缕光透了过来,且当作新婚的红烛吧!”

    涧石顺着她的手指往下看,顿时瞳孔张大,眼睛里透出异光:“小雨,我们不必死在这里,那里是出口,那里是出口!”小雨不信,偎依在涧石身旁,说道:“石头哥,别骗我了,这里就是黄泉,哪有什么出口?我要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陆涧石突然使出大力,抱起小雨,叫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小雨把性命都交给了涧石,乖乖地照他吩咐。涧石在她耳边说:“抱紧我,小心了!”猛然脚下发力,蹬踏巨石,卷起小雨投入激流之中。

    地底的劲流,如同万马奔腾,又似雷霆万钧,裹挟二人飞流直下,跌跌撞撞涌向那道光口。小雨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急速下沉,仿佛要陷入阴曹地府。她害怕至极,张口欲呼,冰冷的洪流灌入口中,令她窒息。涧石将她紧紧抱住,用手臂护住她的头颈,在洪波之中翻腾向下。一路跌跌撞撞,涧石身上多处被暗石划伤,鲜血融入水中,刺激着他的眼睛。

    陡然,他们被一股巨力吸入水底。涧石死死抱着小雨,一只手奋力划水,向上回溯。正在生死关口,头顶忽然湛蓝一片,涧石欣喜难当,用尽全力克服潜流,在旋涡中奋力向上。耳边忽然听见哗哗水声,二人睁开眼,才发现已经浮出水面,而手足兀自在水中扑打。四面青山环抱,中间一处清潭,他们已浮在碧绿的水面上,带起一团浪花。陆涧石欣喜异常,拖住小雨就往岸边游去。

    周围恢复平静,二人浮现在一汪清潭之中。清潭旁边的松枝上系有两只马匹,被这巨大的水花吓了一跳。涧石环顾四周,欣喜若狂:这里是紫帐山后山清潭,那两匹马就是二人所骑之马!

    两人都活了下来,而且找回了骑来的马,真是天大的侥幸。他们爬上岸,解开马匹就要奔逃。可小雨受了这么多磨难,瘫倒在地,浑身已无半点气力。涧石只得将他扶上马背,牵着两匹马躲进深山。翻过几道山脊,来到一处山涧,人困马乏,二人靠着山石石权且休息。

    然而,青州兵马如同阴魂不散。鹿友先生骑着驴,遥遥领先于一众兵士,在崎岖的山路上蜿蜒上升。他在驴背上一晃三摇,心中思忖:“吕思稷未免太苛,这深山老林哪里找得到贼人?”一仰头,见山崖之上一道飞瀑。他霎时起了兴致,牵驴走近。飞瀑上面是一道山涧,他手攀苍松,大喘了一口气,脑袋一晃陡然发现:陆涧石、张小雨正坐在山涧对面!

    鹿友先生一见二人,高声喝道:“兀那两个小贼,休要逃走,贫道特来捆你们!”心想这回生擒二人,正好回去表功,不禁手舞足蹈。他翻身骑驴,怒抽一鞭,胯下的犟驴颤抖两下,将身一跃,越过山涧。

    山涧上怪石嶙峋、苍苔密布,驴子本就吃力,兼有立地不稳,竟然跌下瀑布,摔死在山崖之下。鹿友先生跌下驴来,一同摔了下去。他毕竟比驴聪明,伸手攀住瀑布边的树根,身子悬在瀑布之上,上不得也下不得,吓得他汗毛倒竖、冷汗横流。此时援兵未到,鹿友孤身一人,身处险境,在半空中嗷嗷乱叫。

    陆涧石一步步逼近。他恨吕思稷心狠手辣,恨鹿友先生乘人之危,忽又想起死去的张大伯、屈三叔,更是咬碎钢牙。他抽出匕首,意欲结果了他的性命。鹿友先声泪俱下:“且慢!容贫道一言!”

    “讲!”涧石眼睛看着瀑布,脸上没有半点怜悯。

    “你父亲已被府兵擒住。被擒之时,他给了我一样东西,要我务必转交给你!”鹿友喘着粗气,一只手小心翼翼探入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来,战战兢兢递出来给涧石看。涧石心中琢磨:“父亲被擒,怎会托他带东西给我?”心中好奇,低头去看。那物事乃是精铁炼成,形状如同一颗初出水面的菡萏,下面是茎,上面是骨朵儿,黑沉沉的十分精致。

    涧石正在端详,鹿友先生忽然手指扣动。那铁器旋即一声脆响,骨朵上的孔眼之中,射出一枚暗器。涧石急忙躲闪,暗器威力巨大,射出弹矢疾如闪电,刺穿他的衣襟,擦着他的腰胁飞驰而去。涧石身上一麻,低头看时,胁下皮肉已被擦破,裂开一道血口。他怒上心头,进逼一步,要将鹿友先生踢落悬崖。

    然而,暗器射出的弹矢上喂有毒药。眨眼之间,毒效挥发,涧石痛苦倒地,蜷缩着身体在地上打滚。

    小雨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她急忙把涧石拖了回来,用尽全力推他上马鞍,斩断一根枯藤将他绑在马背上。她一刻也不敢迟疑,自己骑上马,手中牵着涧石的马,夺路就逃。鹿友先生悬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心中的美人逃走。

    过了半晌,方有三五兵卒爬上石涧。他们见山崖陡峭,不敢靠近,只在瀑布上抛了根绳子给鹿友。鹿友接过绳子,在腰上缠了一道,在手臂上挽了几道,这才松开树枝,颤颤巍巍爬了上来。

    吕思稷见到鹿友,听他说走脱了两个小贼,恨不得用马鞭将他打死。

第六章 骅骝(上)

    刚下过一场雷阵雨,把大地清洗得绿油油一片。m.www.uu234.net俄而天气转晴,清新的空气中吹来几丝闷热。

    层云之中,孤零零飞过一只大雁。忽然,一支长箭从云朵里掠过,射中大雁。大雁跌落云层,坠落在荒山大泽深处芜杂的荆棘丛中。

    一只黄狗从林间窜出来,钻进密不透风的荆棘丛中,叼出那只大雁,得意洋洋跑了回来。忽然,荆棘丛外响起雷鸣般的怒吼,两只灵獒从身后猛扑过来。

    黄狗吓了一跳,丢弃大雁,落荒而逃。没跑出多远,已被灵獒追及。一只獒前爪探出,将黄狗掀翻在地,另一只獒纵身跟上,咬住黄狗的咽喉。两只藏獒一前一后,疯狂撕咬,眨眼功夫便将黄狗撕碎。

    一串马蹄声响起,一位射猎的少年骑马走近他便是黄狗的主人。他遥遥望见黄狗死在血泊之中,悲伤难禁、怒气不息,解下木弓连射两箭。只是相隔太远,箭不能及。两只灵獒见有生人靠近,丢下黄狗,咧开獠牙,张牙舞爪猛冲过去。

    灵獒已入彀中。少年咬牙切齿,再次拉开木弓,簌簌又是两箭。谁知灵獒剽悍异常、迅捷无比,岂是寻常弓箭所能伤到?一只鳌扬起利爪,将飞矢踢开;另一只獒露出尖牙,将来箭咬断。少年第三次放箭,仍然落空,而两只獒已穷凶极恶扑到眼前。

    灵獒腾空而起,一左一右咬向少年的咽喉。少年收起木弓,挺起长枪,舞出两团枪花,将两只獒逼退。灵獒一扑不中,怒吼不息,回身抢攻。少年被这两个凶恶巨兽夹在中间,稳坐马鞍、浑然不惧,左一枪、右一枪,再度化解灵獒的攻势。

    灵獒恼羞成怒,围着少年的马打转,陡然一齐发力,假意去咬那少年,却在空中转身,咬向那少年的坐骑。那是一匹老马,躲闪不及,腹背受敌,前肩后背被恶犬尖牙咬中、利爪抓住。老马受惊,癫狂起来,奋力挣扎。少年一个跟头摔倒在草地上,长枪丢在一边。

    灵獒之意在人不在马。它们爪上、牙上沾满鲜血,发狂一般扑向那少年。少年大怒,鱼跃起身,迎着灵獒猱身而上,空中挥拳踢腿,噗噗两声,拳头打翻一獒,飞脚踢倒另一獒。

    两只灵獒在地上滚出一丈来远,不依不饶,复又起身来攻。少年大步上前,从两只獒的夹缝中腾跃而起,空中倒悬身体,躲过比刀剑还锋利的尖牙利爪,乘隙抽出腰中匕首。刀光闪处,一只藏獒被割断咽喉,气绝于地。

    另一只灵獒一见失了同伴,对天惨呼,拳头大的眼珠里迸出血红的火光。它蓄足全力,怒吼着疾冲过来。少年脚尖点地,身子斜逸而出,躲开灵獒的致命一击。灵獒飓风闪电一般追身而至,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少年的后颈。少年沉肩挥臂,匕首兜转,刺中灵獒左肩;同时抢进一步,长拳劈出,击中它的咽喉。

    两只凶猛的灵獒就此毙命。少年默默走到黄狗身边,只见它血流满地,腹肠流出,后腿仍在抽搐,眼中流出泪来。他的那匹老马,从地上挣扎而起,一瘸一拐走到身边,低下头来,似是为黄狗默哀。

    少年哪里知晓,自己在山中打猎的生活至此戛然而止。他杀死的,是侯希逸宠爱至极的最后两只灵獒。侯希逸正率队跟踪两只花豹,忽见长空之上有雁飞过。他身后一员将领,仰起头来拔箭就射,而这个少年正在荆棘丛的另一边射那同一只雁。孤雁也不知中了谁的箭,坠落大泽之中。不灭和尚放出灵獒,少年同时放出黄狗,从不同方向奔至雁落之处。黄狗和灵獒相遇,一场厮杀难以避免。

    不灭和尚见灵獒良久未归,带上两名副将、十余名兵士前来寻找。在荆棘丛中盘桓半日,却在草地上发现两只死獒。不灭一见,怒火上撞,厉声责问那个少年:“娃娃,是你杀了我的灵獒?”

    少年旁若无人,伸出匕首在草地上擦干血迹,放回鞘中,然后从草地上捡起大雁,牵马便走。

    十余名兵士冲在前面,拦住他的去路。少年背后传来不灭的怒吼:“你是聋了还是哑了?爷爷问你话来!我的灵獒是怎么死的?”少年也不看他,冷冷答道:“你的狗太过凶恶,不得不杀死。”语声浑厚、气息沉稳。

    少年杀了节帅的灵獒,态度却冷漠得很,令不灭和尚身后的两员将领怒火中烧。这两员将领,一个叫作孙越,一个叫作李胜,都是侯希逸府中的“十将”。孙越豹眼钢髯、筋骨壮实,使一口大砍刀;李胜细眉白面、大腹便便,手臂却有槐树一般粗细,左手使枪,右手使一条钢鞭。“十将”职位在兵马使之下,又在藩镇其他军职之上,算得上是军中要员。

    孙越早已按捺不住,指着少年骂道:“小兔崽子,打死我家灵獒,已是胆大至极,难道还想偷走节帅打下来的大雁?”少年愣了一下,喃喃说道:“你家狗咬死我家狗,合该偿命。这大雁是我打下来的,我没有偷。”说毕转身,便要上马离去。

    十余兵士哪能放他过去?严严实实挡住去路,挤在他身旁,朝他指指点点,骂声不绝。少年眉头微微一皱,忽然发力,左肩一沉,顶开一人,右肘一扬,撞开二人,大踏步就往前走。

    不灭和尚再也难忍怒火,赶起马追了过来,抡起镔铁铸成的禅杖,就往少年头上砸。少年感觉头顶劲风扫落,急忙闪身躲过。禅杖没打中少年,却重重砸在他那匹老马身上。老马当即倒地,浑身抽搐,口吐鲜血,一眨眼便命垂一线。

    那少年还来不及悲伤,不灭早已翻动手腕,递出禅杖,直击少年面门。这一杖用足了劲力,稍稍挨着便会粉身碎骨,势大力沉、凶狠直至。少年实未料到,这个粗壮的和尚一语不合就使出杀招,他也实在想不通:恶狗伤人倒也罢了,人怎能如此蛮横无理?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禅杖已到眼前,少年仓皇撤步,身子擦着禅杖躲了过去,手中大雁却被打落在地。

    不灭全然没有和尚的尊范,挥舞禅杖连番出击,杖杖要取那少年的性命。孙越、李胜指挥众兵士从两面包抄过来,将少年围在中间,不让他逃走。

    不灭连出十八招,未能得手,气得脸色铁青。他驱马向前,步步紧逼,将禅杖舞得雪山相似。少年上下翻腾、左右闪避,远远避开他那禅杖。孙越、李胜时不时挥舞兵器,不让那少年再往后退,只将他往不灭禅杖下驱赶。

    少年被逼无奈,猱身直上,身子腾空,劈出一掌。不灭侧身躲过,不等少年双脚落地,瞅准他的心脏,将禅杖挺出。少年小步后撤,避其锋芒,趁不灭的招数使得老了,忽然双臂挥舞、两手伸出,竟将禅杖牢牢抓住。

    不灭觉得一股大力袭来,险些被拖拽下马。他强运内力,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稳在马上,同时手上用力,抓紧禅杖往回夺。谁知那少年力大无穷,稳稳握住禅杖另一端,身子如同焊在地上一般,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孙越、李胜不由分说,一个挺起大刀,一个举起长枪,朝少年劈砍而来。少年握紧禅杖,奋力一举,只听两声巨响,已将一刀一枪挡开。不灭虎口被振得发麻,手臂一软,禅杖脱手。少年顺势夺过禅杖,举在头顶一通乱舞,抵挡住孙越、李胜的三样兵器。

    不灭被那少年空手夺了兵器,一张膘肥大脸胀得通红。忽闻车辇、马蹄之声,回头看时,只见荆棘丛边旌旗飞扬,旗下一人,骑着马,庄严肃穆、气度不凡,正是节度使侯希逸。军中“十将”掩映在旌旗之下,威风凛凛、神采飞扬。大队兵马面向草地雁翅排开,军容整肃、士气饱满。

    侯希逸凝视良久,见区区一个山野少年,也不骑马,居然同自己两名战将杀得不可开交,不禁啧啧称奇。正在捋须观阵,身后一名将领搭起铁弓,对准少年就是一箭。少年一杆禅杖接住孙越、李胜的三样兵器,忽闻身后疾风掠过,急忙翻身闪避。只听嗖的一生,那支箭从他头顶掠过,射在一块顽石之上,箭身没入大半。

    这一箭虽然未能射中少年,孙越、李胜却因此扭转局势、占了先机。二人趁势突袭,三样兵器擦着少年的头颈上下翻飞。少年渐他们压制,一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忽闻李胜一声大喝,原来是钢鞭偷袭得手,扫中少年的右肩。少年回杖相格,不料另一侧孙越长刀挺进,直削咽喉。少年只得矮身躲避,却听咯啷一声,李胜的钢鞭打在禅杖上,震得他虎口欲裂,禅杖瞬时脱手。

    少年丢了武器,被孙越、李胜夹在中间,左右闪避、节节败退。侯希逸在一旁观阵,见他虽然落了下风,仍然步伐不乱、勇气不减,顿时生起爱才之心。他当即下令:“敲响铁钲,双方休战!”

    孙越、李胜听到钲鸣,只得收住兵器,回归本阵。少年斗得正酣,不明白为何响起铁器之声,更不明白两名敌手为何饶了自己退了回去。他走到旁边,拾起禅杖,闷不作声掷给孙越。孙越接过禅杖,诧异一回,顺手递给不灭。不灭接过禅杖,脸色发黑,埋头赶马回到侯希逸身旁。

    侯希逸见到两只灵獒死在地上,手捻佛珠,念了一句佛,说道:“娃娃,是你打死了我的灵獒吗?”少年适才经历一场激战,喘着粗气,似是答非所问:“你的狗咬死了我的狗,你们的人还打死了我的马……”

    不灭闻言,挺起禅杖,喝道:“你那劣种野狗,怎敢与节帅的灵獒相提并论!你杀死灵獒,你家亲戚九族就该一同陪葬!”少年看他一眼,不快不慢地说:“狗便是狗,跟人一样,闯了祸事就该惩治。”

    侯希逸打量眼前这位少年,见他身长八尺有余,身上葛麻缝的衣裤,脚下草藤扎的鞋子,满脸痤疮、面皮黝黑、双目无神、呆若木鸡,一副穷苦模样;然而站在地上,如同峰峦耸峙,气息匀停、内含劲力。他斜眼一看,见地上一只死雁,便问:“莫非你来争抢我的猎物,因此与我的将领发生争执?”

    少年正声道:“雁是我射下来的,是你们来跟我抢!”

    “放屁!”侯希逸身后一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手持铁弓赶马出列他正是放暗箭射那少年之人,也是侯希逸“十将”之一,名叫杨连山。

    杨连山指了指那少年掉在草地上的木弓,恨恨地说:“你那破弓,三岁小孩都拉得开,怎能射到半天云上的大雁?你再看看雁身上的长箭,岂是你用山里的芦苇造得出来?”他一边质问那少年,一边借以炫耀自己箭术通神,一箭射落云中飞雁,在这缁青平卢更无敌手。

    少年看了看大雁身上的长箭,果然做工精细,不似寻常人家所造。他顿感理亏,慢慢低下头来,忽而抬头说:“我的黄狗、坐骑被你们害死,这却不假!任凭这畜生有多娇贵,都该以命相抵!”

    杨连山被他勾起火来,骂道:“没人养的野种!节帅面前,竟敢如此放肆!叫你领教领教爷爷的箭术!”说毕,左手擎起铁弓,箭筒里拔出一支长箭,将弓拉得如同满月,对准那少年,稳稳射了出去。那支箭犹如流星闪电,拖着火光一闪而过,直奔少年的胸膛。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少年身子一晃,便避开了那道箭影。那只箭射中他背后的苍松,形成一股巨力,将苍松连根拔起。

    杨连山大惊,喝道:“区区一箭,显不出爷爷的本领。快来领会爷爷的三叉戟!”他收起铁弓,命兵士抬过三叉戟,怒冲冲就要上前。

    少年并不避让,高声说道:“你骑着马,居高临下,自然是赢定我了。你想杀我,只管放马过来,我不怕你的三叉戟。”孙越一旁打趣道:“杨兄,跳下马去跟他过几招,教训教训这混小子!”杨连山箭术冠绝一方,长拳短打方面却不甚擅长。听了少年这句,又被孙越一打趣,当场胀红了脸。

    侯希逸听他们一言一语,顿时异兴遄飞、突发奇想,命令侍卫:“将我那匹骅骝马牵了过来,送与那少年骑乘,”转头看着那少年,“我倒要看看,你骑上马,能与我的手下大将交战多少回合!”

    少时,六名精壮兵士牵过一匹高头大马。六人俱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生怕被马踢到。那匹马浑身赤色、鬃毛飘飘、筋骨壮硕,高高昂起头颈,一看便是稀世良驹。侯希逸看着那匹马,眼神里满是爱怜,转面问那少年:“娃娃,你可识得此马?”

    少年本是山里赤贫的猎户,哪里认得这等名马良驹?他摇了摇头。

    侯希逸手弄念珠,念了声佛,得意地说:“老夫当年率领兵马讨伐安禄山,经历几场大战,杀得安禄山损兵折将、抱头鼠窜,立下赫赫功劳,朝廷因此封我做了平卢淄青节度使,凌烟阁上画有老夫图像。如今安史余党尽皆扫平,圣上挂念老夫,特地赏赐一匹骅骝宝马。这骅骝马,从大唐西域运送到此,最是难以驯服。它虽已穿鼻、系上了缰绳,但是桀骜不驯,想再要给它挂上鞍辔、骑上一骑,绝无可能。这一年来,它的四只铁蹄踢死我的仆从无数,还摔死、咬伤我数员骁将。今日老夫将骅骝马牵出来,与你打个赌赛:你若驾驭得了它,斗得过我的十将,今天或许有一条活路;你若驾驭不了它,战不胜我的十将,今日杀我灵獒、坏我兴致,只有一死可以赎罪。”

    骅骝马一个响鼻,吓得六名精兵面如焦土。他们小心翼翼、慢慢吞吞,将马牵到那少年面前。少年仰头看了那马一眼,正待去接缰绳,那马陡然扬起头来长啸一声,早已腾跃而起,将六名壮汉撞翻在地。

    骅骝马一声长嘶,眼圈通红,像野牛一般撞向那少年。少年急忙缩身,躲过马蹄踩踏,借势纵身跃起,想攀上骅骝马。谁知马快一步,早已跃到三丈开外,少年扑了个空,滚倒在草地上。

    骅骝马没撞到少年,懊恼不已,折返回来,冲那少年又是猛踢、又是狠踩。少年在铁蹄之下左右打滚,趁它人立而起,一个鱼跃站起身来,躲过凶险。骅骝马未及转身,少年纵身前扑,扯住鬃毛便往上爬。骅骝马岂容他爬上去?当即前蹄下沉、后腿撂出,把他重重摔在地上,不等他起身,追上去又是一顿猛踩。

    少年手足并用、连滚带翻,幸未葬身马蹄之下。那马癫狂一阵,略略松懈,少年趁其不备,向上急蹿,竟已跳上马背!

    骅骝马像触电一般,狂奔乱舞、又窜又纵,只想把少年甩下来,摔死在地上。少年使出平生力气,双手抱住马的后颈,双腿夹住马的腰背,紧紧贴在马身上。顿时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三焦几乎要从口里一股脑儿颠出来。少年心想:“被你摔死也是死,被他们砍死也是死,今天索性与你斗上一斗!”

    少年把心一横、把眼一闭,双手合抱住马的脖子,十指相扣,死死勒住不放;两只脚牢牢夹在马身上,就像涂上了一层胶漆。任凭骅骝马将他从左面甩到右面,还是从右面甩到左面,他总是拼出死力,不让自己掉下来。

    侯希逸一众兵将看在眼里,个个目瞪口呆。有的暗自较劲,恨不得少年被摔得粉身碎骨;不少人大开眼界,激赏这骅骝马神骏异常、野性难驯,暗自佩服这少年膂力过人、武艺了得。

    骅骝马乱颠乱窜,如同身上着了火或是糟了雷击一般,须臾也不止歇。可是那少年牢牢粘在身上,每每似要坠落,却总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新黏到马背上。骅骝马便撒了野似的飞奔起来,一纵纵入云端、一坠坠下地底,三步两步冲出山林以外。

    侯希逸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吼:“快快去追,追回我的骅骝马!”他一马当先,不顾一切追了出去。胯下的马也是马中的亢龙,蹄子一扬,便将大队军马远远甩在后面。众人连忙提起兵器,赶起马匹,火速追赶。

    追了半晌,仍然不见少年踪影,却见前方有一队兵马,似是青州府兵。侯希逸一骑绝尘,已冲到那对军马面前,这才看清那是吕思稷、鹿友先生领着部曲回城。鹿友先生正和吕思稷议论纷纷,鹿友先生从悬崖瀑布上捡回一命,兀自庆幸;吕思稷却因为未能全歼匪徒,深感沮丧。队伍中间,散将杨锋耀武扬威押着紫帐山九名兄弟他们都被捆住双手,锁上脚链。

    鹿友先生见节帅独自一人骑马而来,连忙下马跪拜,身后兵将齐刷刷跪倒,那吕思稷也伏在草地中行礼。侯希逸也不正眼看他们,按住马头问道:“你们可曾看见一个骑马的少年经过此地?”鹿友先生连忙摇头:“不曾见到骑马的少年,”眼珠滴溜溜一转,急忙上前一步表功,“节帅,我率领五百军士,深入荒山大泽,一举剿灭了山贼!”

    吕思稷心有不满,当面辩驳:“并不曾抓住土匪头子,还有二人当场走脱。”鹿友先生赶紧插话:“小可已安排军士到处寻找,定能活捉山贼余孽,将他们连根拔除!”说毕,回过头来白了吕思稷一眼。

    侯希逸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冷笑一声:“你带五百兵马出来,对付十来个匪徒,却与我的军队一场混战,总计折损兵将三百有余。”鹿友还欲辩解,侯希逸早已一个响鞭,赶着马奔向前方。鹿友先生只得继续赶路,又遇上不灭和尚率队经过。不灭斜了鹿友一眼,径直追赶侯希逸去了。

    侯希逸追到一处荒野,仍不见那少年,只得勒住马,举目四望。正在叹息痛恨,道是丢失了御赐的绝世良驹,却听到对面山坡之上马蹄声响,由远而近。

    一匹骏马出现在天际线上,穿林过岗冲了过来,那便是骅骝马它四蹄飞扬、鬃毛舒展,在长荆蔓草之中呼啸而过,如同一道祥光划破荒野。马背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少年,神采奕奕、襟带翻飞,如同仙使乘着神龙在九天遨游。少年勒起缰绳,骅骝马一声长啸,在浩漫无际的草地上留下两道狭长的蹄印,稳稳当当停在侯希逸面前。

第六章 骅骝(下)

    侯希逸见那少年骑马归来,又是爱才,又是妒才:堂堂骅骝马,怎可驯服在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胯下?他顿时怒气填膺、须髯戟张,挥起手中的镇海分潮钺,冲那少年一通劈砍。m.www.uu234.net侯希逸也是勇冠三军的高手,他手中的长钺,差点在万人军中砍下安禄山的人头。而少年手中只有一把匕首,被侯希逸逼得左闪右避。

    少年用匕首接了侯希逸三十余招,见他气力渐衰,不愿和他拼杀下去。他胯下暗自用力,骅骝马会意,将头一扭,撂起蹄子腾空而起,好似从地上升起一道闪电直冲浮云。侯希逸手持长钺、身披重甲,行动多有不便,虽是急催马,却怎能追得上!

    两匹马在荒山大泽之中驰骛多时,那少年总是不远不近在前面,想要追及万万不能。侯希逸气喘吁吁,索性不追了,将长钺杵在地上,解下鞍上的鸱袋喝水。

    少年赶着骅骝马悠悠来到近旁,说道:“我已驯服骅骝马,现在将马还给你。你是放我走,还是要我死?”

    打猎的军马这时才追赶上来。杨连山远远看见,搭起铁弓,冲那少年又是一箭。少年挥动匕首,将来箭斩为两段。孙越、李胜长驱直入,挺起兵器猛扑过来。少年跨着骅骝马,似有强援相助,面对二人更无畏惧,提起匕首就要迎战。

    侯希逸见骅骝马神采奕奕、似乎与少年心意相通,忽又神清气爽、眉开眼笑。他精神振奋,大吼一声:“接过我的镇海分潮钺!”一挥手,将手中长钺甩出。

    镇海分潮钺虎虎生风,旋转着飞了过来。少年反手抓住长钺,抡了两圈,卸去钺上余力。骅骝马侧跨一步,长啸一声,傲视对面众兵将。一场争斗旋即开场。

    少年骑乘天马,手握神兵,一下子从方才的呆若木鸡变得神采飞扬。镇海分潮钺分量不轻,却被少年舞得风生水起。孙越、李胜本来气焰嚣张,却看到节帅态度大变,将马匹、兵器全都支援给那少年,因此也不敢全力来攻,招数中留下活路。三人交手,数十合过去,未分胜败。

    杨连山哪里看得懂节帅的心思?他大喝一声,挺起三叉戟杀了进去。少年见对方多了一人,鼓足精神,全力应战。孙、李二人见杨连山毫不手软,当下不再留情,暗中加力,使出看家本领,一心要取那少年的性命。

    少年不急不惧,丹田里上提起一口真气,挺起长钺对付那四样兵器。长钺初到手时,觉得头重脚轻、难以驾驭;斗过上百合后,逐渐得心应手、变化自如。四人纠缠在一起,杀得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不灭和尚观战良久,心下好不耐烦。当下跃马而出,杀入人堆里。少年力战三将,相持至今已经十分不易,再无余力应对第四位敌手。不灭用出全身蛮力,连抡三杖,杖杖砸在钺柄上。少年肩臂发麻,挡不住这股巨力,跌下马来。

    杨连山趁势挺起三叉戟,下死手刺那少年,被少年躲过。他一戟不中,追身又是一戟。少年被裹挟在四人中间,已无退路,命悬一线。却听当的一声,一道寒光闪烁,三叉戟被震开。原来是侯希逸赶起马,抽出腰间宝剑,从三叉戟下救出那少年。

    杨连山满怀不解:“节帅,您这是?”而不灭、孙越、李胜都收起兵刃,侍立两旁,静候节帅指令。

    侯希逸说:“这少年一来驯服了我的骅骝马,二来使得动我的镇海分潮钺,与我的三员将领交战两百余合。我已向他许诺,决不可伤了他的性命。”

    不灭高声说道:“节帅,您的灵獒,是从吐蕃几万里送过来,驯养至今,实属当世奇珍。若放了这小子,怎消得我心头只恨!”侯希逸诘问:“是失去灵獒要紧,还是失去我节度使的信义要紧?”不灭满面通红,无话可对。

    少年将骅骝马牵到侯希逸跟前,拱拱手说:“既然如此,还你马匹,就此告辞。”说毕转身就走。

    让所有人惊诧不已的事情发生了:骅骝马通得人性,张嘴咬住少年的衣裤,死活不放他离开。

    少年抚摸骅骝马,对它说道:“马兄,放我走吧。”谁知骅骝马更加不依,咬住他的衣裤往回拽。陡然间,噗嗤一声,少年的裤子开裂,两块破布掉到地上,露出他赤条条的两条腿。少年又羞又急,赶紧俯身捡裤子。谁知骅骝马舌头一卷,将破布卷入嘴里,一阵咀嚼之后,破布化作一堆碎末。

    侯希逸见此情景,仰天大笑。众兵将也都笑了起来。少年十分难堪,赶紧解了上身衣服,围在腰上遮蔽下体,谁知一不小心又被骅骝马咬住。少年奋力回夺,马儿就是不松口。

    侯希逸爽朗笑道:“少年,我的骅骝宝马与你一见如故,怎舍得放你离开?不如跟随本帅,做我府上的侍从吧。你就在我府院之内,好生喂养此马,比你在荒野打猎强过百倍。”

    少年尚未回答,不灭说:“节帅有意带你进府,是你祖坟冒青烟、上辈子积了阴德,还不赶紧叩拜,感谢节帅知遇之恩!”少年头也不抬,仍在夺他的衣物,焦急道:“你虽不杀我,我却不愿进你的帅府、当你的马夫。我只愿在山中打猎落个逍遥自在!”

    不灭焦躁难忍,眼珠子快要瞪出。侯希逸叹道:“你流连乡野、不羡权势,倒也可亲可敬。只是男儿在世,总该树些美行、立些功业,方不枉在人世行走一场。我麾下有十将之职,名为十将,眼下只有九人,得到你正好凑足整数。你跟随我,我封你做十将,日后领兵杀敌,你也好加官进爵、光耀门楣。”不灭一听,两眼发出红光,冲偶耕喊道:“节帅要封你做他麾下的将领,你如果还不跪地谢恩,就连那只死狗也不如了!”

    少年仰起头来望着侯希逸,却不知该如何答对。侯希逸手捋须髯,微笑不语。少年犹豫片刻,终于说道:“既然如此,就谢过你了!”不灭见他举止鄙野、毫无礼数,不免摇头感叹。

    侯希逸问道:“你既然愿意投我名下,快快报上姓名。家中可有父母妻小,一并告知。”少年却似有些口讷,嘴唇颤动一回,方才说道:“我名叫偶耕,一无父母,二无妻小,只身一人,寓居山野之中打猎为生……”

    少年正要往下说,骅骝马突然发力,将他腰间的衣物吃进嘴里,咔嚓咔嚓嚼个粉碎。偶耕赤条条站立风中,面皮刷一下臊得通红,赶紧俯下身去,用双手遮住身体。众兵士看了,无不放声狂笑。

    侯希逸笑道:“好了、好了,本帅知道你的名字叫偶耕,便已足矣,”回头对孙越说,“你将行李打开,给偶耕换上新衣。”孙越收住笑容,包袱里取出一套衣裤,丢给偶耕。偶耕急急忙忙穿了,紧紧牵着马,不让它再来捣乱,转头又问侯希逸:“你又是谁?我既已答应跟随你,你也须报上名姓。”

    不灭和尚怒火三丈,喝道:“胆大包天的兔崽子,怎能如此无礼?”侯希逸止住他,转面对偶耕说:“你若久居此地,当知道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偶耕若有所悟,不再追问。

    孙越见偶耕淳朴厚道,顿时敌意全无,笑着对侯希逸说:“这小子傻不愣登的,功夫却不弱。节帅封他做了十将,我甚为服膺。您此次出猎,收获少年英才,正如同文王收了姜子牙,秦穆公得了百里奚!”

    侯希逸爽朗大笑,说道:“如此盛事,岂可无酒!”随即下令:军马原地驻扎,众将举酒欢庆。

    少时,一名侍从上前禀告,带出来的酒已经喝完。侯希逸手握念珠,蚕眉紧锁,叹息一声:“此地无酒,真是扫兴!”孙越不停咂嘴,在一旁说道:“上次出猎,路过大泽西边的村子,叫作铁匠村。村中有个吴老汉,真真酿得一锅好酒。只可惜离这里也有三百里路,沽得酒回来时,中元节都快熬过了。”

    不灭沉吟片刻,说道:“想喝那吴老汉的美酒,却也不难。节帅刚收一将,尚未大用,正好试试他的能耐如何。”侯希逸问道:“不灭大师有何良策?”不灭凑近一步,说道:“不如命偶耕骑了节帅的骅骝马,前去沽酒,看他多久回来。回来得早,便受得重用;回来得迟,我看便是区区一个庸才。”

    侯希逸一听,顿时兴起,对偶耕说:“骅骝马日行千里,只因它桀骜不驯,无人驱使得,故而本帅至今未能领略它的神速。你敢不敢在半日之内,往返六百里,沽取美酒?”偶耕刚刚驾驭骅骝马,知道它的本领,答道:“路途虽远,但我可以一试。”

    杨连山见节帅如此器重偶耕,满怀嫉妒,阴森森上前献计:“现在日已过午,须在日落之前带着酒回来,才算是不辱使命。”侯希逸更加有了兴致,说道:“此话有理!偶耕,你敢不敢立下军令状,日落之前赶回来?”

    偶耕久在山林,哪里知道藩镇军中的勾心斗角?正要回答,又听杨连山说:“军令状一立,日落之前若回不来,军棍一百,任由死活!”偶耕绝不知道,但凡一个活人,挨不到一百军棍早就一命呜呼。他似懂非懂,糊里糊涂应了一声。侯希逸大喜,掷出一锭金子,爽朗说道:“用这金子,沽取美酒,日落前回来!”

    偶耕接过金子,说道:“给我些铜钱吧,沽酒不用花恁多钱。”侯希逸哈哈大笑,说道:“速速去吧!一锭金子虽贵,贵不过将士们开怀一乐!”偶耕怀揣金子,找来一副鞍辔挂在骅骝马背上,上马辞去。

    骑上骅骝马,如同坐上流星飞电,横跨山林、平趟川泽,但觉清风袭来,只见两边的峰峦迅速退向身后。骅骝马自到侯希逸府中以来,第一次恣意驰骋,得意洋洋、心花怒放,不需鞭策,已然扬起四蹄风驰电掣。

    一个时辰过去,地势渐平、荆棘渐稀。再往西驰骋一路,已现桑田阡陌,有几个农夫在田中劳作。偶耕凑过去问路,一位农夫往西一指,说道:“再过十**里,便是铁匠村。”偶耕大喜,赶着马奔驰而去。

    一路禾粟青青、玄燕翻飞,偶耕穿村过户,已来到铁匠村中。远处驿道一旁,孤零零盖起一座木屋,屋前挑一酒旗,旗杆上拴有两匹马。路边的槐树上,另拴有三匹马。

    偶耕怕骅骝马与另外六匹马打架,在门口的石柱上把马拴起来。正在系缰绳,听见里面一个女子声音,凄凄楚楚说道:“我们确实不知他师徒二人的下落,求几位好汉放过我们。”一个男子粗声说道:“放过你们?你们无端害了我七个兄弟,坏了我的大事!”女子哀求道:“你们要杀就杀我吧,千万放了我哥哥!”男子道:“你那哥哥,中了铁菡萏之毒,我们不杀,自己离死期不远了!至于你么,杀之无益,留着倒有些用处。”女子仍然苦苦哀求,男子说道:“小美人儿,这光天化日,我们不会在店里行凶。只是要你跟我们走一趟,保你平安无事,说不定还有你的荣华富贵呢!”

    偶耕见烈日偏西,只觉得军令促迫。他等不得屋中之人长篇理论,咣当一下推开大门,进门就问:“这便是卖酒的吴老汉家吗?”店中之人都被吓个不轻。

    小店中只摆有三个饭桌,门首饭桌上围坐三个人,黑衣黑裤,头戴黑帽。对面一桌上,倚靠着一位少年,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椅子边跪着一个妙龄少女,衣衫破乱、泪光莹莹。靠里的那张桌子上,孤零零坐着一个道士,头朝里、背朝外,桌上横着一把剑,看不清长相。

    那一对窘迫不堪的少男少女,正是从石院盐井中逃脱的陆涧石和张小雨。小雨不敢往青州逃窜,望着日头辨别方向,拖起涧石往西逃走。逃了一天一夜,见身后没了追兵,恰好路边有个酒肆,便进来歇脚,点些菜饭充饥。刚吃个半饱,一股脑儿钻进三个黑衣人来,风尘仆仆,怨气冲天。也是冤家路窄,他们正是青州城外与石院众人大战的黑衣人。

    为首的黑衣人眯瞪双眼凝视半晌,认出了涧石、小雨。他们闻闻涧石身上气味、看看他的伤口,一口说出:“这小子中了铁菡萏之毒,必死无疑。”他们懒得多费一刀砍死涧石,又冲小雨上下打量,决定将她带走。旁边的那个道士,则是闭目凝神、一动不动,对身外之事充耳不闻。店内更无他人,店老板不知躲在何处。

    黑衣人正要捆缚小雨,却见偶耕没头没脑闯进来,纷纷起身,挺出钢刀。偶耕见他们衣着怪异、面向凶恶,便问:“你们是哪里人,到这里做什么?”黑衣人见话不投机,提刀就砍。偶耕大吃一惊,只得抽出匕首,在室内方寸之地,与他们斗作一团。

    涧石看他们打斗,身上无力,心中却想:“四个黑衣人来者不善,闯进来的这个少年,衣着制式与青州府兵并无二致。两拨人都不利于我和小雨。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强行撑起身子,催小雨快走。话未出口,头冒金星,摔倒在地。小雨赶紧过来搀扶,石头哥石头哥叫个不停。

    偶耕与那几个黑衣人斗过数十合,见对方拳术、招式与自己有几分神似,但险怪狠辣更胜于己。他暗自诧异,忽又想道:“军令如山,时间紧迫,我必须尽早回去。”

    偶耕心中有事,不免招式散乱,露出破绽来。为首的黑衣人趁机扫腿,踢中他的胸脯。偶耕在半空翻了个身,倒在道士坐的桌子上,将他壶中酒打泼。

    黑衣人趁势逼近,三把钢刀往桌上乱砍。偶耕生怕他们误伤了道士,忙将他揽在身后,挥动匕首与黑衣人对峙。钢刀长,匕首短,三人站成阵势、进退有度,逼得偶耕忙乱不堪。道士在他身后,出人意料地泰然处之,只顾伸手去提自己的酒壶,因见壶中酒尽,顺手将壶掷出,砸在为首的黑衣人脸上。

    为首的黑衣人大怒,举起钢刀砍了过来。偶耕见情势危急,迎着刀挺进一步,竖起匕首将刀隔开。为首的黑衣人反手又是一刀,将偶耕逼退,伸手来揪那道士。道士忽地伸出右手,掐住他的手腕,往外一翻,只听到嘎的一声,为首的黑衣人已被扭得脱臼。

    一名黑衣人快步来救,道士身子略略一颤,坐在身下的椅子一端翘起,不偏不倚顶在那人胸口,将他打翻在地。道士似是有意又似无心,三招两式打翻两人,仍旧稳坐一隅,竟似一切从未发生。

    为首的黑衣人坐在地上说道:“今天遇见高人了,我们不是敌手,就此认输。但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道士仍然闭目塞听、渊默不语。偶耕质问他们:“我沽我的酒,你赶你的路,为什么在这里动手打人?”为首的黑衣人说道:“世道险恶,我们也是惊弓之鸟,冲撞了少侠,还望见怪。”说毕,一只手在怀里摸索,掏出一样物事来。

    涧石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震颤:他掏出来的东西,正是当日鹿友先生打伤自己的暗器,也便是黑衣人所说的“铁菡萏”!他虽猜疑偶耕是追捕自己的青州军吏,但毕竟推己及人,生起恻隐之心来,嘶声大吼:“小心暗器!”

    道士吃了一惊,猛地睁开眼来。偶耕急忙挫身,果然一枚毒矢从他头上掠过,飞上屋顶,射穿屋瓦。为首的黑衣人一射不中,扳回机栝,准备再射一发。偶耕飞起右腿,将他踢倒在门槛外。

    为首那人吐出一口血,喝道:“快跑!”三个黑衣人一齐起身奔出小屋,解开马匹逃窜而去。

    偶耕追出门外,见那三人已逃得无影无踪。回到店内面朝那道士拜了两拜,又转过来对着涧石,谢他救命之恩。道士正要说话,涧石忽然口吐鲜血,浑身打颤、嘴唇乌黑,身子僵在地上。小雨抱起涧石不听哭喊,又是恐惧,又是焦急,又是伤心。

    偶耕低头看看涧石,对小雨说道:“这位兄弟伤势不轻,需要尽快祛毒疗伤。”小雨哭道:“这荒村野外,一没有大夫,二没有药店,该如何才好?”偶耕想着肩上任务紧急,但毕竟人命关天,说道:“让我试试看吧!”说毕,叫小雨扶住涧石,自己在他背后盘腿坐下,探出手来为他打穴导气。

    道士在一边斜眼观看,只见偶耕手指屈伸,轻拂中注、重按石官、掠过幽门、直击紫宫,导入一股真气,头上渗出汗珠。

    一顿饭功夫过去,涧石吐出一口黑血,咳喘不止。偶耕收起真气,说道:“我为你点穴导气,只能将就一时,却治不了根本。要想存身保命,还需尽快服用药物。”

    小雨听说要用药,沉吟半晌,忽然说道:“石头哥,那天晚上晏先生送你三枚丹药,说是急难之时有用。你带在身上了吗?”涧石气息微弱,艰难点头,眼睛瞅了瞅自己的胸口。小雨心急如焚,也不顾男女有别,扒开涧石衣襟,摸出杜屿蘅所赠的手巾,里面果然裹着三枚丹药。小雨从取出一丸,桌上端来一碗清水喂给涧石。涧石哽咽着吞下,复又咳喘难禁,只顾喝水。

    道士忽然站起,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厉声问道:“这药丸从何处而来?”

    小雨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说道:“这是那晏晏先生,在青州城外送给石头哥的。”道人走近两步逼问:“那妖人一粒药丸卖出天价。你们如何得到?”小雨不知如何对答,涧石咳喘道:“我与晏先生萍水相逢,他见我和他话语投机,因此慷慨相赠。”

    道士勃然大怒,忽地将手一挥,从小雨手中夺过剩下的两枚药丸,连那手巾握在手中,捏得粉碎。随即将手一扬,药丸化为漫天粉尘,在空中慢慢飘散。小雨又急又气,满脸泪光,大声吼叫:“你怎么抢别人的东西!”

    道士把眼一横,说道:“这药丸不是救命的妙方,也不是升仙的金丹。你不服此药,或能堂堂正正死在天地间。你若服了此药,只怕气血逆流、阴阳颠倒,致使元神崩溃、五脏离析,丢了性命事小,乱了阴阳之正、五行之序事大!”

    偶耕疑惑不解,正要发问,道士却指着他喝道:“你又是甚等人物?与那一众妖人有何关联?”偶耕越发懵住了,那道士继续喝道:“我早就看你来路不明、居心不正,今日撞在贫道手里,绝不容你祸害黎民!”

    偶耕平白无故被他破口大骂,甚觉无辜。涧石、小雨一旁见状,惊得呆了,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第七章 复命(上)

    偶耕被那道士劈头盖脸一通呵斥,正摸不着头脑,忽见门口有人探进头来,因撇过道士,问道:“你认得铁匠村卖酒的吴老汉吗?”

    那人却不应答,蹑手蹑脚走进门来,边走边说:“吓坏老汉了。顶 点 X 23 U S四个黑衣人都走了吧?亏得老汉眼尖,一眼看出他们不是好人,这才躲了出去,”又见地上狼藉一片,皱眉说道,“你们几个,吃了我的饭菜,打碎我的酒壶,快些结账吧。”

    偶耕见是店家回来了,想起自己任务紧迫,赶忙问道:“你便是卖酒的吴老汉吗?”那人说:“这方圆三十里土地,就铁匠村一家酒肆,就我吴老汉酿得美酒。你找我做什么?”偶耕喜上心头,怀中掏出金锭,说道:“我要买你的好酒!”

    吴老汉眼珠里映着金光,欢喜道:“这么大的金坨子,别说买我一坛酒,就连我这酒肆也买得下。你还是换些铜钱吧,我卖些酒给你便是。”偶耕道:“我是受人所托,跑了几百里专程来买酒的,还得天黑前赶回去。这金子全都给你,我只要你的酒,不要酒肆。”

    吴老汉眼珠子透出异光,说道:“如此也罢,随我到酒窖里,我连坛子一起卖给你!”引着偶耕走从酒肆后门走出,来到酒窖之内,地上十来口大缸,严严实实封了口,酒香兀自从中溢出。

    偶耕问道:“我一锭金子,能买你多少坛酒?”吴老汉道:“你要搬得动,这十几坛都归你。”偶耕说道:“要不得这么多,两坛足够了。”说完将金子掷到吴老汉怀中,然后俯下身来,双手左右开弓,抱起两个酒缸,侧身走出酒窖、来到客厅,朝大门外拔腿就走。

    道士沉默半晌,忽然挺身而出,挡在偶耕身前,喝道:“帐还未算完,怎么说走就走?”吴老汉从后门追出来,笑眯眯地说:“少年公子出手阔绰,一锭金才买两坛酒。今天饭钱全免,帐已算完,让这少年公子走吧!”

    道士长袖一招,将吴老汉揽在一边,旋即伸出右手,搭在偶耕肩头。偶耕感到一股浩瀚真气从他手中溢出,不敢抗御,只将肩膀一沉,卸去他的力道,侧过身子抢到门首。道士脚步平移,单掌击出,带起一股劲风,朝偶耕后心袭来。

    偶耕心中有事,抱着酒缸只顾往外走。那道士的掌力甚巨,掌风所至,只听咣当一声,瓦片乱飞,偶耕左边怀中的酒缸已被打得粉碎。酒浆飞溅,如同瀑布倾泻而出,泼在道士身上。道士回退一步,只觉酒气呛鼻,抹干头脸,却看偶耕夹着酒坛夺门而出。道士追出门来,偶耕早已解开缰绳,纵起骅骝马疾驰而去。想要去追,连人带马已经无影无踪。

    道士气鼓鼓回到店内,只见涧石、小雨二人怔在地上。吴老汉见势不对,早已抱着金锭溜之大吉。

    一缸酒足有百十来斤,被偶耕稳稳夹在胁下。骅骝马驮着人和酒,已不能和来时一般飘逸自如,渐渐喘起粗气。偶耕见日已偏西,又怕那道士追上来,赶着骅骝马急奔,一步也不敢稍息。幸而骅骝马甚是神骏,一路奋力向前,仍然快如闪电。

    且说侯希逸一众兵马,在草地上熬过正午,直到红日西垂。燥热退去,地上升起凉意。不灭走来走去,焦躁难忍,说道:“那小子得了金子,又得了良马,这一去,哪里还会回来?”孙越箕踞在筵席上,嘴里咬着草茎,说道:“一锭金、一匹马,哪里比得上节帅府中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我赌那黄毛小子定会回来!”

    杨连山说:“就算他回来,肯定是在日落之后。他扫了节帅的兴致,一百军棍必定法不容情!”侯希逸沉吟半晌,这才传令:“将士们,将粥煮好,将肉烤熟,不管他回不回来,我们只顾在这里行乐!”

    俄顷,日落西山,倦鸟归林,大泽上吹起泠泠夜风。不灭手搭凉棚仍在观望,杨连山冷笑道:“那小子惧怕一百军棍,决计不敢回来了!”

    一时炊烟缭缭,烤肉的香气在远近弥漫。忽然马蹄声响,不等众人举目观望,偶耕一人一骑已然来到阵前。侯希逸大喜,迎了上去,众人跟着起身,一起迎了过来。偶耕跳下马,端起一人高的酒缸放在地上,向侯希逸拱了拱手,转面来抚慰身边的骅骝马,说道:“辛苦马儿了!”

    孙越喜笑颜开,拍着不灭的肩膀说道:“我说什么来?我赌他会回来,他就真的回来了!”不灭把脸一沉,敛裾不语。

    “休要高兴太早,”杨连山慢步走出,阴沉着脸说道:“临行之时,立过军令,要你日落之前回来。现在日已落山,还不快快跪下,领受一百军棍!”偶耕回头遥望,果然一轮红日已经隐没在西山之外,夜色升上天幕。他无话可说,只得将身子站直,等候处罚。

    “且慢!”侯希逸一声断喝,声如洪钟。他擎起镇海分潮钺,来到人群正中,将长钺直挺挺立在草地之上。长钺本是精钢铸就,锋刃利、光辉润泽。钺尖微微摇动,映着一道余晖上下闪烁,晃得众人双眼迷离。

    孙越大叫:“夕阳尚在,镇海分潮钺便是见证!我赌赢了,谁人不服?”他竟然跳将起来,拦腰抱起偶耕左摇右甩。侯希逸长钺一举,以示欢庆;众人鼓掌叫好,欢声如潮。

    不多时,月如飞镜,星河璀璨。侯希逸领着众人分炙传酒、猜拳行令,呼喝之声惊动四野,将士们喝酒吃肉,十分欢快。

    而三百里外的铁匠村,漆黑一片、阒寂无声,唯有吴老汉的小小酒肆,微微亮着一盏油灯。油灯下面,涧石、小雨相倚而坐。那个道士坐在暗处,面壁假寐。吴老汉不知躲在何处,迟迟不见回来。

    涧石白天服下一枚丹药,只觉腹内鼓噪、胸口滞塞,忽然哇一口吐出半升黑血。小雨急忙掏出手巾帮他擦净,问他有何不适。涧石吐过之后,脾肾之上升起一股融和之气,那股气息循着周身经络循环往复、蒸腾不息。涧石浑身大感通快,面上逐渐泛起了血色。

    小雨见他面色转为红润,十分惊喜,说道:“石头哥,你好些了吗?晏先生的丹药果然奇效!”涧石正待说话,道士在一边冷冷说道:“药性生发,体内阴阳已乱,恰是回光返照,休要喜得过早。”

    小雨正在欣喜,头上被那道士浇了一盆冷水,也不知这道该信谁。她两眼怔怔看着涧石,却见他气息变得稳定、身上有力气起来。道士仍在一旁冷言冷语,小雨心头气恼,啐道:“你且住口!只顾自己打坐就行了,人家又没和你说话。”

    道士闻言,不再作声。涧石勉强坐起身来,问道:“道长尊姓大名,云游到此所为何事?”道士眼睛也不睁开,张口就答:“你知道我的姓名又有何益?但告诉你倒也无妨。贫道齐玉,专程赶往青州,为的是杀他几个恶人。”

    小雨听罢,心中惊悚,拉紧了涧石的衣襟。涧石对那道士说:“缉拿贼人、惩奸除恶,是官府该做的事。您是世外之人,在山中修行多自在,何必去和俗人纠缠在一起,惹那些是非恩仇呢?”

    齐玉陡然睁眼,凛然说道:“再休提什么朝廷、官府!他们若能除得奸邪恶人,大唐江山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更何况我等出家之人,修行练功无非是为了去奸邪、除芜乱,眼前这些恶人不除,还修个什么道术!”

    涧石轻轻嗽了两声,正待闭目养神,齐玉却起了兴头,径自说道:“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大事,创下千秋基业。传到他的儿孙,一个更比一个不肖,以至于丢了江山。究其根源,皆是任用奸佞、宠信宦官。如今我大唐朝廷,依旧是宦官专权。这些宦官,坏事做尽、心肠歹毒,残害忠良、横行无忌,弄得超纲大乱。不把这些人铲除干净,山野之中的那些宵小之辈,除也除不尽、杀也杀不完。”说毕,握起拳头砸在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涧石心中讶异,问道:“莫非,道长与宦官结下了仇恨?”齐玉冷笑一声,说道:“那些刑余之人,比狗还贱,怎有资格与我结仇?我只不过杀了其中一个,”说到此,叹息一口,“但还有许多未杀。”

    涧石追问:“您所杀何人?”齐玉愤愤然答道:“李辅国,你可知道?”涧石大惊,说道:“先帝身边的大红人,权倾朝野,谁人不知?只是新君登基不多时,李辅国便被刺客杀死了,莫非是道长所为?”

    齐玉闻言,微微得意,手捋胡须,说道:“正是贫道。那荆轲、聂政做刺客,名垂史册,何其荣耀。我齐玉做刺客,却只是默默无闻、困顿江湖,实在窝囊得很!”

    涧石说:“听说李辅国权倾朝野、作恶多端,趁着先帝病重,害死皇后和越王,辅佐当朝皇帝登基。谁知皇上对他心怀不满,与宰相元载秘密商议,竟安排一名刺客将他杀死。朝中流传李辅国是因病暴毙,但他被刺而死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野。若真是道长所为,也是为国立了大功,宰相保奏一本,册封您做国师,岂不是光耀后世的事情!”

    齐玉摇摇头,叹道:“那些王侯将相,肚子里全是坏水。元载动动嘴皮子,要我杀了李辅国,贫道本就恨那些擅权乱国的贼子,因此更无多虑,将他杀了。谁知元载不计我的功劳,却安排杀手杀我灭口。他手下侠客无数,接踵而至、纷至沓来,四处搜寻我的踪迹,错杀、冤杀之人也不在少数。只可惜,官员昏庸,招募进官府的那些侠士更是脓包。前来追杀贫道的那些蠢材,多半死在贫道的剑下。”

    涧石沉思片刻,说道:“如此机密之事,你信口说出,讲与外人听,岂不更加惹祸上身?”齐玉爽朗笑道:“那又何妨?元载老儿除掉了宦官李辅国,贫道原以为他是为国锄奸,谁知他别有所图。李辅国死后,元载一心巴结宦官董秀,我看他不像什么清正廉洁的好宰相。一个董秀,还有一个骆奉先,都是奸佞邪辟的宦官,与李辅国一般无二。待我到青州办完紧要之事,定要潜入京城,将他们一个一个杀了!”

    涧石听他忽然说出骆奉先的名字,心中一懔,想起吕思稷来,不免泪光点点,低头说道:“道长说那骆奉先,我也听说过。他的一个家臣,害得我骨肉离散、满门遭殃。”道士啪地一声,把宝剑拍在桌上,说道:“小友休要悲慨,贫道为你杀了他便是。”

    小雨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甚是投机,不再怕那道士,因问:“白天三个黑衣人,也是你要杀的人吗?还有那个少年,不像是坏人,你为什么要打他?”

    齐玉斜了她一眼,说道:“贫道正在追杀一帮妖邪之人,赠与你们丹药的那个晏先生,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昨天听说他已经逃走了。这几个黑衣人,与那些妖邪之人正是同伙,罪大恶极,不可不杀。青州城中还有几人,与他们乃是一丘之貉,皆应斩除。至于今日午后闯进来的那个愣头小子,他的功夫,与那群黑衣人异曲同工。他给你们点穴导气的功法,正是那伙妖人的邪术,因此我确信无疑。此人甚是奸猾,来此假装憨厚,却在贫道剑下解救那三个黑衣人,随后自行逃离。”

    小雨听他一说,更加迷糊,说道:“黑衣人要杀那愣头小子,又要杀你;你要杀黑衣人,又要杀愣头小子。你们这些人,打打杀杀的,关系混淆不清,我真真捉摸不透。”齐玉说道:“好不懂事的丫头!若不是贫道在店中,黑衣人早已杀死你兄妹二人。世事险恶,你一个丫头片子,怎知得其中是非曲直?”

    小雨一听,争辩道:“你说晏先生是妖人,为什么石头哥一吃他的药,就好多了?还有那愣头小子,帮石头哥点穴导气,助他渡过危急关头。你说我是非不明,分明是你善恶不分!”

    齐玉一听,勃然大怒,喝道:“你懂得什么!妖人的丹药,吃了便回光返照,其实是穷竭他的元神,加快他的死期!还有那点穴导气的邪术,只不过止住疼痛而已,其后体内必定元气大损、阴阳大乱。你哥哥中了邪毒,天底下无药救得,多捱一日算一日罢了,切不可被这些旁门左道蒙蔽双眼!”

    小雨一听,又急又气,心中又惧怕那道士,不再多言。涧石听他说“多捱一日算一日”,顿时万念俱灰,只觉得胸口窒闷,喘着气说道:“我自知身中剧毒,活不久长,多谢道长指点迷津。”小雨赶紧拉住涧石的手,流着泪说:“石头哥,我不许你这么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齐玉心中不悦,背起宝剑,冷冷说道:“天地一平、死生一齐。死便死了,何必这么悲悲戚戚?贫道就此告辞!”说毕,踢开大门阔步而去。

    小雨被道士话语相激,心中委屈,哭出声来,涧石只得好言宽慰。哭了半晌,小雨忽然正颜正色问涧石:“石头哥,你知道王屋山在哪里吗?”

    涧石睁眼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起王屋山来,说道:“王屋山在河东,在西边,离这里远着呢。”小雨忽然兴奋起来,一边擦泪一边说:“你还记得晏先生吧?临别之时,他说什么?”

    涧石不记得,摇了摇头。小雨说道:“晏先生说:相逢处,定在王屋山北。他的丹药对你有效,你已服用一丸,定能够全身保命。我们趁药力尚在,速速去往王屋山,求他为你医治!”涧石赶忙摇头:“刚才齐道士说了,我身中剧毒,无药可治。我只想在这里,望着紫帐山,静静地死去。”小雨道:“那个臭道士满嘴疯话,岂能当真?即便是真,眼前若有希望,我也愿意陪着石头哥试一试!”不等说完,便一通生拉硬拽,扶起涧石走出酒肆,跨上马鞍往西而去。

    此时明月低垂、星汉辽阔。夜幕之下,兄妹二人匆匆上马,离了吴老汉的酒肆。三百里外,荒山大泽之中篝火已稀,侯希逸一众将士已饮干美酒,互相枕藉而眠。

    一宿过去,旭日东升。侯希逸传令回城。一时号声震天,众兵将整齐列阵,向青州进发。打猎的军队人数不多,但秩序井然,军容整肃。侯希逸和十将走在正中,兵甲鲜亮、旌旗掩映,大说大笑、十分快意。

    偶耕排在十将之末,与其他人并不相识。没人找他搭话,他倒从容自得、闲适自若,骑在骅骝马背上,抬头观赏山野风景。孙越偶尔与他并行,跟他说笑两句。偶耕见他胸无城府、性情爽利,也乐得和他交谈。

    走在半路,骅骝马躁动不安。原来它驰骋一日,豪情大发,不愿意在阵列之中慢慢赶路。它往前一纵,将李胜连人带马挤在一边,再一声嘶鸣,惊动前马。马上一人,身高一丈,须发逆生,浑身筋肉似是浑铜铸成。此人名叫张岩松,在十将之中武艺最高,脾气极坏,却很受侯希逸敬重。张岩松制住坐骑,恶狠狠回头骂道:“杂种,当心一点!”

    偶耕只得道歉,勒紧骅骝马。谁知没走三两步,骅骝马蹄子一扬,踢在前马的屁股上。前马受惊,一边躲闪,一边回踢。张岩松偌大个头,在马上左摇右晃,几乎将马压倒。他二话不说,抡起手中千百斤重的大锤往后就砸。偶耕急忙矮身低头,躲过他的大锤,一边急忙勒马,怕它再次生事。

    这一锤力大无穷、迅捷无比,带着一股冷风呼啸而过,擦着骅骝马的尾巴掠了过去。骅骝马余光看到一道硕大的黑影,受到惊吓,一跃三丈,后蹄撂起,踢在张岩松的胸口,硬生生将他踢下马来。

    张岩松伏在地上干呕半晌,怒发冲冠,地上提起大锤就要发难。忽然胸口咔嚓一声,原来是骅骝马这一踢非同小可,已然伤筋动骨。张岩松一使劲,被骅骝踢到的两根肋骨瞬间崩断。张岩松嘴角流出血来,手中的大锤垂在地上。他强忍剧痛,怒气不平,恨声道:“杂种,我要抽你的筋!”

    偶耕大吃一惊,急忙下马搀扶,冷不防张岩松一拳挥出,打得他头骨欲裂,血流如注。侯希逸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喝道:“是何人喧哗打闹?”众人见到节帅神色威严、面带恚怒,个个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偶耕捂着头,双眼发黑,踉踉跄跄向前两步,说道:“我没有勒住马,踢伤了前面的将军。”侯希逸看看骅骝马,见他昂首直立,傲气凌人,心中十分受用;余光所及,偶耕、张岩松二人甚是狼狈,有损军容。侯希逸厉声斥责:“行军不整,如何杀敌建功?按照军纪,就该重罚一百军棍。看在你们都已受伤,军棍暂且记下,速速处理伤情,上马赶路!”

    早有侍从为二人敷上膏药绷带。张岩松气愤难平,偶耕也是头痛难忍。孙越悄悄走到偶耕身边,低声说道:“不吃张大个一拳,算不得节帅麾下十将!”侯希逸听见身后有人叽叽喳喳,转面说道:“偶耕,到我身边来,有话问你。”

第七章 复命(下)

    偶耕只得撇下孙越,赶马来到侯希逸身边。顶 点 X 23 U S侯希逸良久不语,忽而问道:“你果然没有父母家人?”偶耕答道:“我六岁之时,父母死于战乱,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不灭在一旁质问:“你一个六岁孩童,没有父母亲眷,如何在荒山之中活到如今?”

    偶耕道:“我父母已死,村寨被烧,我只有躲入后山。当晚又冷又饿,朦胧睡去,却被山里的野狼叼走。那只狼正要吃了我,忽然面前现出一个老道,头发胡子花白,也不喜也不怒,望着那只狼。却也奇怪,狼见了老道,哀嚎一声,丢下我逃走了。老道在收留我在山洞里,教我武功,教我服气之术,他去哪里都带着我,我这才活了下来。”

    侯希逸一听,啧啧称奇,问道:“你家乡何处?老道的洞窟又在哪里?”偶耕摇头道:“我已不记得家乡何处,也不记得老道收养我的山洞在哪里。我只记得他带我跋山涉水,走了很多地方,糊里糊涂就到了这里。”

    侯希逸追问:“收养你的老道,有何法号?身在何方?我素来敬重出家修行的和尚道士,恨不得日日与这些世外高人逸游盘桓。如果能见上他一面,甚或请回府中,岂不是美事一桩!”不灭听到这里,心中生起妒忌,插嘴说:“如今皇恩远布、四海升平,借隐退之名混迹山林的人甚多,真正修心养性、参悟至道的人少之又少。节帅不必听这小子满口胡吣。”

    偶耕不顾他在一旁评论,不紧不慢说道:“说来惭愧,老道不曾告知姓名法号,只教了我一些口诀,再就是他自己写的诗文和歌谣,我至今解不透是什么意思。他教授我三年,忽然不辞而别,也不知云游何处、是生是死。”

    不灭怒道:“你信口雌黄,叫人如何信服?那道人教你什么心法、什么口诀,说来听听。说对了算你聪明,说错了便是欺骗节帅,当依军法处决!”杨连山一旁听了,立即随声附和,逼着偶耕背诵口诀。

    偶耕说:“老道再三叮嘱,未经他的许可,我不能将心法、口诀说给别人听。”不灭说:“贫僧参悟佛法,经书也颇读过几本,却不稀罕你那些邪门歪道。”

    侯希逸帅军行进两日,方才离开大泽。离城五十里,是一处村庄。侯希逸命令军马在村庄里歇息,与吕思稷、鹿友先生不期而遇。二人率队羁押石院众兄弟,路过村庄,在此歇脚,不料被侯希逸赶上。

    鹿友先生跟狗似的跑到侯希逸马前,点头哈腰说道:“小可在此恭迎节帅!”侯希逸此次出猎甚是尽兴,临近青州,心情舒畅,见到鹿友,悠悠问道:“你押送的贼人,一路是否安好?”

    吕思稷一摇一晃小跑着过来,鞠躬行礼,抢着作答:“贼人被绑得严严实实,我等众人严加看管。待回到城中,听候节帅发落。”

    侯希逸皱皱眉头,说道:“区区几个山贼,既然不是本帅出兵征缴,交给兵马使李怀玉处置即可。”鹿友正欲应答,却又被吕思稷抢了话头:“节帅,这帮贼人,如果是杀人越货、横行乡里,自然不必烦劳您亲自过问。只是他们劫了监军骆奉先大人的三车宝货,而这三车宝货,千里迢迢送到青州来,乃是骆大人与侯大人皆为姻亲的厚礼,因此非同小可!恳请节帅亲自审问贼人,并且多派兵卒缉拿山中逃犯。”

    侯希逸听到这里,游猎归来的欢畅心情一扫而空,极不耐烦问道:“你说那三车宝货,都是些什么?可找到赃证?”吕思稷道:“三车宝货,一车是铜钱,一车是锦缎,一车是缣帛,都在紫帐山的石院内找到,只是有一半宝货不见了。现已抓住九名贼人,恳请节帅回城之后,严刑审讯,问清楚下落。”

    侯希逸道:“我淄青平卢,富甲一方。骆大人送我三车宝货,我心领了便是,遗落黄山大泽,亦无不可,正所谓楚王遗弓楚人得之。何必斤斤计较,大费周章,寻找下落?”转过头来对鹿友说:“至于提审罪犯的事情,由你全权处理,一切依照大唐律例办理即可。这等微末小事,不必再来烦扰本帅。”鹿友先生欣然领命,回头瞪了吕思稷一眼。

    午时已过,兵将都已疲倦,侯希逸传令原地休息。鹿友先生甚是殷勤,从农户家中端来饭菜熟肉,伺候侯希逸用餐。陆大壮与众兄弟蹲在军队中间,回想当年戎马岁月和流亡生涯,慨叹二十年过去,物换星移,终究落得如此下场,也不知黄四弟在城中是喜是忧。陆大壮挂念涧石和小雨,看到吕思稷、鹿友未能擒获他们兄妹二人,又是庆幸、又是担心。

    侯希逸吃完午饭,命令两拨军马合为一队,浩浩荡荡返回青州。当晚回到城中,命令众兵将各自回营休整;又命令散将杨锋将石院九兄弟押送至狱中,严加看管。诸事吩咐已毕,自己领着不灭和尚以及十将,带上一队贴身护卫,一同返回帅府。

    鹿友先生、吕思稷小跑着追到帅府门口。鹿友满面含泪问道:“节帅,我们且随您一同回府吧?”侯希逸懒懒地说:“我出猎十余日,身上疲惫,今天又是吉日,我回到府中还要参禅礼佛,有不灭法师伴随即可。”鹿友先生道:“节帅,我就是您府里的人,您如今不让我回府,岂不是要驱逐我吗?”

    侯希逸手握念珠,微微一笑,说道:“听说我不在时,你日日在李怀玉府上厮混,与他交情甚好。”鹿友闻言,连忙跪地,磕头不止,赌咒发誓道:“我若对节帅有二心,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侯希逸念了一声佛,说道:“先生不必如此。我已说过,今晚我要参禅礼佛,不便会见来宾。你明日带吕先生过来即可。我明日安排晚宴,为吕先生接风洗尘。”

    鹿友只得作罢,吕思稷忽然挺身而出,凛然说道:“侯大人贵为一方节度,竟然如此不识大体、不务正事!”众人一听,大惊失色。

    侯希逸正待质问,吕思稷正声说道:“小人奉了监军骆大人之命,不远千里,护送礼品,不为别人,正为节帅而来。不想来到您的疆域之内,一伙贼人拦路杀人、劫了礼品,还将小人砍成残废。小人虽然生得卑贱,而且形体已不完全,但至少也是骆大人派出来的使节。如今见到节帅,正有大事禀报,您却置之不理。来日我回到京城,却怎样向骆大人复命?”

    侯希逸瞪了吕思稷半晌,脸上挤出笑容,说道:“本帅淫游失度,怠慢了京城来的贵客,还望多多宽宥!”他左手邀着吕思稷,右手将偶耕邀了过来,继续说道:“此番出猎,一得良将,二得嘉宾,真是天赐之幸!”说毕,领着众人就要走进府门。

    鹿友先生赶紧凑了上去,说道:“节帅,容我回到府中,为吕先生安排住宿,并张罗明天的晚宴。”侯希逸冷冷说道:“你今晚还是去兵马使府中吧。你去告诉李怀玉,我已回府,明日到我府中赴宴,一同为吕先生把酒言欢!”

    鹿友先生孤零零看着他们进入节帅府邸,回头一看,街衢寥落、夜风清泠,他心中沮丧,只得一步捱一步往前走。走出大街,经过窄巷,四围漆黑一片。忽然,身后一人说道:“无耻妖孽,你已是丧家之犬,还不快快受死!”

    鹿友回头一看,只见巷子正中,黑黢黢立着一个黑影,似是道士打扮。鹿友战战兢兢问道:“你是何人?要做什么?”那道黑影冷冷答道:“我是王屋山道士齐玉,今天要铲除妖孽!”一语未毕,早已挺起长剑刺了过来。

    鹿友先生颇通巫术,却不会武功,见势不对,拔腿就跑。齐玉疾步追上,挺剑就刺。慌乱之中,鹿友摸出铁菡萏来,一回身,射出一枚毒矢。齐玉见寒光闪动,向后跃出一丈,把剑一横,将毒矢击飞。鹿友抢得喘息之机,潜入幽巷,夺命逃窜。齐玉知他手中有暗器,不敢贸然靠近,只是跟在身后,伺机进攻。

    鹿友左钻右躲,不觉来到暗娼葛蕾的院门之外。回头看齐玉就要追上,站在门口急匆匆念了一句:“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之佚女!”

    恰好寒婆出来倒水,听到门外有人对暗号,便过来开门。门栓拉开,鹿友先生扑了进来,急忙将门牢牢栓上。转头对寒婆说道:“无论何人叫门,切切不可放他进来!”

    此时院中正厅亮起灯光,葛蕾在里面说道:“哪个死鬼这么晚过来?老娘身子倦了,让厢房的姑娘伺候吧。”鹿友先生飞也似地钻了进去,将厅门反锁,回头只见葛蕾披着薄纱靠在床头,苦苦哀求:“姑奶奶,你切莫作声!让我在此躲过一晚,但求性命不死,什么都肯给你!”

    齐玉追到院门口。他用力叩打门环,喊人开门,寒婆只在院中冷冷地说:“夜已深了,主人不在,你改日再来探访吧!”齐玉怒不可支,将身一纵,早已跃进院中,提起宝剑直闯前厅。寒婆见到一个道士突然闯进来,吃了一惊,站在地上不动。

    齐玉见厅门上锁,冷笑道:“你们一个妖孽、一个荡妇,皆是奸邪之人。杀了你们,也不枉贫道来青州走一遭!”正要破门而入,却听见里面葛蕾一阵**。齐玉心生烦恶、皱皱眉头,却听葛蕾在厅中娇声说道:“门外的客官,你已出家做了道士,也跟市井里的闲汉一般猴急吗?容奴家伺候完这一个,再伺候你不迟!”说完,淫声**起伏不止。

    齐玉大怒,喝道:“早知你**至极,果然名副其实。但是你死期已至,何必如此矫揉造作!”对着大门就是一脚,将木门踢得左摇右晃。葛蕾在里面喊道:“牛鼻子道士,一日不行房,憋得心发狂。你进来,老娘一人伺候你们两个,岂不是更加痛快?”说罢浪声大笑,发出阵阵娇喘。

    齐玉又是一脚,踢倒厅门。但面前一幕令他发指:鹿友先生躺在地上,露出下半身。齐玉赶紧遮住眼睛,退出门外,在门口怒冲冲说道:“你们就算耍花招,今天也难逃一死!”

    葛蕾浪笑一声,冲外面喊道:“你这道士,想来寻欢作乐,却又假正经起来。寒婆,你把院门打开,多喊些街坊邻居进来看看,这里有道士嫖娼,而且是二男御一女!”寒婆果然打开院门,扯开嗓子大喊:“道士嫖娼,二男御一女,都来看啊!”

    齐玉又羞又怒,啐了一口,骂道:“无耻之尤!”将身一纵,逾墙而去,消失在黑夜中。寒婆见他逃走,这才收了喊声,栓起院门,自行回到厢房歇息。

    鹿友先生躺倒在地,被齐玉吓得屎尿溢出,臭气熏天。葛蕾听见齐玉逃走、寒婆回房,站起身来,披起衣服,又冲鹿友踢了一脚,叫他起来。鹿友站起身来,擦干身上的屎尿,对葛蕾千恩万谢。

    葛蕾问道:“那牛鼻子老道,为什么追杀你?”鹿友先生哭丧道:“谁知道他犯了什么病!十年前就一直追杀我,我躲到青州,没想到他又杀到青州。恳求姑奶奶大发慈悲,让我在你房中住一晚上。此时我若出去,定是死在他的剑下!”

    葛蕾沉吟半晌,若有所思,忽而转面问道:“我救你一命,倒也容易。你却怎么答谢我?”鹿友先生道:“我这些年在青州,攒下铜钱、珠宝无数,你救了我的命,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葛蕾道:“我不要你的金银财宝,只要你为我办一件事情。”鹿友惊疑问道:“要我办什么事?”葛蕾道:“青州大狱之中,关了一个人,和你相熟。他是锦鳞客栈的东家,名叫黄锦鳞。你若放他出来,我不但救你的命,还不要你的钱。”

    鹿友大惊,说道:“黄锦鳞得罪了兵马使李怀玉的公子,我纵有胆量,也没权将他放出来。况且,黄锦鳞不过是你这里的一个嫖客,他坐他的牢,你干你的营生,何必自找麻烦!”

    葛蕾闻言不悦,冲外面喊道:“寒婆,打开院门,把这干瘪僵尸推出去!”鹿友腿都吓软了,跪在地上哀求:“姑奶奶,你行善救我吧,我答应你去救那黄锦鳞便是!”

    葛蕾说道:“这几年来,老娘在青州城内做生意,睡过多少男人,唯独黄锦鳞弄得老娘舒服。老娘原打算收拾行李离了青州,但是三日之前,老娘在家里听到外面的乞丐乱喊,说是抓住奸商黄锦鳞。私下一打听,果然他被捕入狱。幸好他招惹的仇家李纳,奉了他老子的命令,去外面巡检军阵,所以一直没有提他审问。我要救出黄锦鳞,也不难为你许多事,只要你把典狱长约出去喝一天酒便能成功。”

    鹿友为难道:“节帅命令我今晚去兵马使府中,请他明天过府赴宴。我哪有功夫请那典狱长喝酒?”葛蕾大怒,床头抽出一把匕首架在鹿友脖子上:“你不答应,现在就是死,怎会活到明天?”

    鹿友只道葛蕾是一个娼妇,并不怕她,反手来夺她的匕首。谁知葛蕾左手前探,五根手指如同鹰爪一般扣入他的肩膀,将他活生生提起来,再一把拍在地上。右手跟进,握着匕首刺进他的颈部,瞬时血浆流出。鹿友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吓得六神无主,赶紧赌咒发誓,答应明日去狱中解救黄锦鳞。葛蕾取出一根麻绳,将他捆住,扔在地上,自己爬上床解衣安卧。

    第二天,二人早早醒来,便去往牢狱。葛蕾戴着一顶帏帽,遮住头脸,一路紧跟在鹿友身后,将短剑藏在袖中,抵着鹿友的腰。鹿友昨夜领教了葛蕾的厉害,一路服服帖帖。

    大狱之外,散将杨锋领着一队人马值守,看到鹿友先生到来,笑容可掬迎上前去,说道:“鹿友先生乃修仙之人,怎么枉自屈尊,来到这么腌的地方?”葛蕾暗暗用箭刺入鹿友后背,鹿友会意,讪笑道:“将军连日劳累,一举擒获山野贼人,小仙来此无他,特邀请将军到酒肆之中痛饮几杯。”

    杨锋受宠若惊,谦逊两句,却又说道:“酒肆之内,你我二人,正好谈天说地!”鹿友先生道:“你我二人,何其寂寥!我再喊典狱长出来,三人一起,方才逍遥快活。”

    鹿友出入节帅府,官场里的朋友结识了不少,与典狱长也打过交道。他领着葛蕾进入狱中,见过典狱长。寒暄过后,鹿友先生连拖带拽,拉着典狱长去酒肆饮酒,回头对两名狱卒说道:“我这个亲戚,进来探视犯人。你们按狱中规矩接待便是。”一面说着,一面邀着杨峰和典狱长已经走远。

    大狱之中,壁垒森严,光线晦暗。黄锦鳞独处一个小间,石院众兄弟被关在对面的大间,中间隔着一堵墙。黄锦鳞昨晚听到石院众兄弟说话叹气的声音,知道他们已被抓获,焦躁不堪,一夜未眠。众兄弟不知黄锦鳞也已入狱,心中仍存希冀,拢过头来密语一回,互相鼓气,一宿过后,不再多言。

    走廊里有两名狱卒,走来走去,十分无聊。葛蕾走上前去,解开帽子上的帷幕,露出俊脸,早已是明艳惊人。她迎着二人,娇声问道:“二位小哥哪里人士,在青州城内可有亲眷?”

    两个狱卒正值少壮,见到葛蕾星眸含媚、体态婀娜,不禁如痴如醉,争先恐后答道:“我等在青州服役,无牵无挂,就缺个女娇娥!”

    葛蕾娇笑两声,又问:“二位小哥在此当差,每月俸禄多少,长官待你们如何?”一人答道:“一月俸禄三百钱,才够买一斗米!”另一人答道:“上边的那些官差,正眼也不看我们。更可恶那典狱长,芝麻大的官儿,对我们却是敲骨吸髓,稍不如意便是一顿打骂!”

    葛蕾从怀中取出一叠飞钱,分作两沓,送到二人手里,说道:“只要你们放了一个犯人,便可以拿着这些飞钱,远走高飞。这每一张飞钱,便是一缗,你们每人所得,不下百缗。用这钱,去那乡下买三间小宅、几亩薄田,绰有余裕。”

    一人拿着钱,笑得合不拢嘴,忽而瞪眼问道:“你有这么多钱,送给那典狱长,他多半便会放人。何必撇开他,却来烦劳我们?”葛蕾答道:“实话说与你们:我要你们放的是奸商黄锦鳞。他得罪了兵马使李怀玉之子李纳,典狱长胆子小,又贪恋头上乌沙,多半不敢放人。因此劳烦你们!”

    另一人一边数票子,一边斜眼偷看葛蕾的胸脯,喃喃说道:“我们私放重犯,可是掉脑袋的罪名。这区区一百缗钱,却不值当。”葛蕾不由分说,使出擒拿功夫,一招将他制住,掏出袖中匕首在他脸上划了一道,阴森森说道:“你今天敢不放人,现在就人头落地!”另一狱卒前来相救,被葛蕾勾起一脚,死死踩在地上。

    两个狱卒都都被葛蕾制住,各自盘算半晌,终于答应放人。当下掏出钥匙,打开黄锦鳞房门。

    黄锦鳞在里面听得真切,一见门锁打开,赶紧跳了出来,怔怔地问葛蕾:“我与你不过是雨露恩情,你为何冒死救我?”葛蕾道:“我虽是婊子,却有名节。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等速速逃离青州!”

    黄锦鳞双眉紧锁,一掌重重拍在墙上,说道:“我不能走!”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1301/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作者:水聂所写的《大唐偕隐》为转载作品,大唐偕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偕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偕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偕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偕隐介绍:
号外——宦官纳妾,皇室内斗!什么——长安失陷,外敌入寇!誓与诸君共进退,振起武侠之衰,扭转江湖之颓。一时间,码字声、翻书声杂沓一片,一个声音高喊:你妈喊你回工地搬砖攒钱娶媳妇!大唐偕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偕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偕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