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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婚姻(甲)

    都播贺挨了一脚,怒火不息,硬是要找回来,被偶耕、任敷死命拦住。顶 点 X 23 U S任敷良言相劝,将他拉回仆固怀恩席位后面。牧笛飞奔出来,拥着偶耕,又是哭、又是笑。偶耕在众目睽睽之下,似乎也忘了男女之防、礼法之约,替她整弄衣袖,又将她头发挽起来,扎成一个髻。

    仆固怀恩怜惜偶耕武艺了得,有心招募,在坐席上说道:“少年英雄,你本领高强,又与我的得力干将都播贺相熟,何不随我回朔方?那女子乃是侯大人的弃女,又是宦官骆奉先的弃妇,你不必念念不舍。在我朔方,多的是胡汉美女!”

    偶耕见他贬低牧笛,不予理睬。都播贺道:“贤弟,节帅有意收你在麾下,何不来投?你我兄弟日日纵酒高歌,岂不欢乐?”偶耕这才答道:“多蒙仆固大人厚爱。只是我胸无韬略,难当大事。”

    南浦云回到座位,与李抱玉对饮一杯,又欠身离席,向骆奉先敬酒。骆奉先态度冷淡,抿了一口。南浦云还想奉承两句,他却转过脸去,对长亭外的牧笛说道:“侯氏犯妇,你辱骂本官,藐视朝廷,出言无状,又和这毛头小子狼狈为奸,公然抵抗朝廷律令。速速从实招认:背后何人是主谋,你究竟受了何人指使?”

    骆奉先口里问的是侯牧笛,眼睛却瞟向侯希逸。他今天本来要杀仆固怀恩,只是形势所迫,不敢下手,权且忍耐,等到秋后算账;更恼恨侯牧笛当众折辱、令他蒙羞,因此下定主意,今天先把他父女治成死罪。

    牧笛心下明白,若要侯家三百余口性命存全,唯有撇清和侯希逸的关系。她抬起头来,提高声音说道:“无耻宦官,你要审问,冲我来便是,莫要牵扯旁人。天下人莫不憎恶你们阉党宦官,我当面骂你,何须旁人指使!”

    李抱玉见她全然不惧、言辞激烈,心中有气,喝道:“大胆刁妇,怎敢如此猖狂,还不快快招认!”牧笛心中没好气,看也不看他,仰头就答:“要我招认也罢。我说的那些话,大逆不道也好、藐视朝廷也罢,都是骆奉先的家奴吕思稷教我的。你若不信,只管问他!”

    此语一出,土台之上一片哗然。骆奉先虽说不信,但也不是全疑,唰一下脸色大变,后槽牙咬得咯噔响。众宾客议论纷纷,受了吕思稷好处的,多半说他忠心护主、绝无二心;受了他欺压的,多半说人心不古、世事难料。

    李抱玉一掌拍在桌案上,大骂牧笛血口喷人,下令掌嘴。可是偶耕拦在牧笛身前,哪个大胆的兵士敢上前用刑?仆固怀恩冷眼旁观,只顾自斟自饮,发出声声冷笑。

    李抱玉有些犯难泽潞方镇豢养的虎贲之士,已经让他丢尽脸面,自己手下着实找不出一个骁勇之士能将偶耕收伏,若再动用大军,九层土台必定鸡飞狗跳,还不知仆固怀恩以及他手下两员猛将会闹出什么花样来。他身为一方节度,也没有脸面请南浦云两次三番出马,只得回头来看骆奉先脸色。

    骆奉先软哒哒靠在椅上,仰天道:“吕思稷这奴才死哪里去了?还不滚出来!”李抱玉这才想起,吕思稷已下到地道中审讯那个黑奴和娃娃。

    罗展义本在地道之下,忽然探头探脑钻出斜道出口,站到长亭之下,拱手道:“节帅,休听侯家犯妇挑唆是非。吕大人本是清白,小的也是含冤。我去请他出来,我们与他们当场对质,便知谁言是真、谁言是假!”

    罗展义一阵小跑,来到地底下斜道的出口处,刨开那里的木板和地毯,猫腰钻了进去。侯希逸看在眼里,连连摇头,心中想道:此人两面三刀,我错信了他,真真后悔莫及!

    罗展义去了半晌,再次从地道爬出时,面带泪水,肩上扛着一个将死之人,那便是吕思稷。骆奉先、李抱玉一见,大为震惊:好端端的进了地道,出来时怎么要死不活?罗展义将吕思稷放在亭下,让他靠着柱子,只见他两眼发直、瞳孔无光,嘴角流出污血,鼻孔里气息微弱。仔细查看全身,并无受伤痕迹,唯有肩上衣服破损,被利器划出一道创口。

    骆奉先厉声责问,罗展义说话都结巴了,只说进入地道,未见着一个人影,寻了半天,才看见吕思稷躺在地上。李抱玉哪里肯信?又安排军将,在地道中仔细搜寻,可是寻来寻去,委实空无一人。

    偶耕心下生疑:明明看着吕思稷羁押罗展义、昆仑奴、槐犁进的地道,为何罗展义最先出来,吕思稷重伤倒地,昆仑奴、槐犁不见踪影?原来,地道之内,昆仑奴、槐犁被捆绑起来,吕思稷手提钝刀在二人面前乱晃,极力威胁恫吓。昆仑奴只道是死路一条,不愿强撑,赶紧招认,免得受刑。

    吕思稷十分得意,打发罗展义和兵士全部上去,就说两个犯人已全部招认。罗展义因此先出来。吕思稷面对二人,岂能轻饶?袖中拔出一把剔骨弯刀,一点点扎进昆仑奴的皮肉。昆仑奴跪地哭喊,血泪涌出,口称怀中藏有宝物,甘愿献出,只求速死。吕思稷见他说得真诚,便替他割开绳索。昆仑奴千恩万谢,在怀中摸出一样物事,递到吕思稷面前。

    那是甚等宝物?竟是铁菡萏!昆仑奴扳动机栝,铁菡萏膛内最后一枚毒矢发出,疾如电光、神鬼难躲。只是他功力平平,把控不住,因此未能射中要害。

    吕思稷肩头中弹,一阵酸麻,低头一看,竟已流出血来。他勃然大怒,举刀就砍。谁知盛怒之际,血气蒸腾,铁菡萏的毒性立即发作。他眼前发黑,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昆仑奴就地翻身,抓起那把钝刀,意欲行凶灭口,只见吕思稷痛苦万状、满地翻滚,他一时近不得身。一番挣扎之后,吕思稷喊声渐稀,身子逐渐僵硬,躺在地上,昏死过去。昆仑奴始知铁菡萏厉害至极,也懒得多费这一刀送他归西,转身为槐犁解开身上绳索。

    槐犁站起身来,要去狭洞之中躲避。昆仑奴拦阻道:“狭洞已被精兵发现,躲在其中,定被找到。你看这斗室之上,用木梁、木板填盖缺口,我们有绳子,正好躲在上面。”

    槐犁会意,连忙将地上的竹竿立起。昆仑奴扶住竹竿,槐犁顺竹竿爬上,双手攀在木梁上,用绳子穿过木梁,将绳子两端垂下。昆仑奴攀住绳子,用力攀了上去,与槐犁合作,双双将身子绑在木梁上,不发出一点声响。果然,潞州兵士下到地道,里里外外搜寻,不见他们二人,狭洞里面也无人影。

    这场双龙大会,本经过周密谋划,谁也未料到竟发生这么多尴尬。李抱玉丢尽了威风,骆奉先也是出尽了洋相。骆奉先见到吕思稷狼狈模样,无名之火烧起,一壶酒水泼在他头上。

    吕思稷微微醒转,翻出白眼,似要说话,却又浑身无力,终于垂下头去。全场宾客都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因何落得这步田地,唯有南浦云心如明镜:“这厮怎么中了铁菡萏?”

    南浦云不愿说穿,以免自己惹上嫌疑,故作玄虚道:“吕大人被奸人所伤,身中奇毒,命悬一线。赶紧送回城中,老朽自有药丸医治。”李抱玉即命兵士抬过担架行床,将吕思稷抬走。南浦云招呼四大鸣禽护送进城,要她们告知邓昆山、杨祖绪,用逍遥谷秘制丹药调服,并及时运功驱毒。

    不多时,吕思稷已被抬走,骆奉先将怒火倾注在侯牧笛、偶耕身上,厉声呵责。牧笛也是怒气不息,指着他怒骂:“狗宦官,你多行不义,致使朋党失心。吕思稷若不是畏罪自杀,那便是这潞州城内另有高人,设下机局取你性命。”

    李抱玉见她有意挑拨,竟将矛头指向自己,立时坐不安席,向骆奉先表忠献媚,又指责这位“侯氏犯妇”恶意陷害、用心歹毒,诅咒她下阿鼻地狱。南浦云也是十分自危,生恐吕思稷所中之毒被人拆穿、祸及于身,连忙携起李抱玉,一同向骆奉先敬酒。

    一队仆从登上土台,为众宾客重添美酒、再上珍馐。仆固怀恩扬起宝刀,劈下两只羊腿,递给身后的都播贺和任敷。都播贺大嘴一咧,已将羊腿撕去一半;任敷礼让一回,也捧起羊腿吞咽起来。仆固怀恩越发开怀,将刀上油渍舔干,笑道:“泽潞的羊肉,远不如朔方的肥美;而泽潞的宴会,尽是些跳梁小丑丢人现眼,乃是天下第一滑稽,叫人笑掉大牙!”

    骆奉先闻言,恨不得活剐了仆固怀恩,但是念及仆固的书信、想到自己所处之地并不安全,只敢干瞪眼睛,不敢下令杀人。李抱玉心道:仆固老儿,今日权且容你猖狂,日后看我如何挫败朔方军马,取你父子性命!

第四十四章 婚姻(乙)

    正在这时,亭下一人蹿出,指着牧笛、偶耕喊道:“这二人罪恶弥天、嫌疑重大,何不严刑审讯?还有侯希逸,心机深重,不可不查!”此人正是罗展义。www.uu234.net骆奉先被他一激,大为懊恼,喝道:“叉下去,叉下去!”李抱玉使个眼色,罗展义被一队兵士拖下土台。

    众人的注意力再次投到牧笛、偶耕身上。骆奉先道:“侯希逸养了个好女儿,竭力与父亲撇清干系,宁肯自己惨死,也不拖累家人。可是你辱骂本官、妄议国祚,此罪不可不究。”

    牧笛觉得今天已经骂够了,满肚子的气也出够了,对骆奉先不再理睬,而是转身问偶耕:“今日我难免一死。我死了,你当如何?”偶耕昂首作答:“今日局势,你难免一死,难道我还有生路?”

    牧笛低下头去,说道:“是我牵累了你。”偶耕急忙说:“你说哪里话来!你我既是知己,不能同生人世间,何不共赴黄泉、再续缘分!”牧笛听到此处,眼泪流出,却兀自替偶耕拭泪。偶耕也想为她擦去泪水,忽然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切不可举止轻佻。他心头一震,急忙把手缩了回去。

    骆奉先却是不依不饶,对侯希逸说:“不论嫡女庶女,都是你侯希逸所生。今日将她处以极刑,侯大人有何话说?”侯希逸自然要舍弃庶女保全家性命,沉吟一回,咬牙说道:“此女不认君父、悖逆伦常,侯希逸无能为力,已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如何处置,全凭骆大人裁决。”牧笛听罢此语,回头看了侯希逸一眼,虽料定他会说出此话,但心中仍难免酸楚和绝望。

    李抱玉道:“此女辱骂骆大人,决不可轻饶。定要依骆大人所训,剥去衣裙示众,再推到高台之下,即刻绞死。”骆奉先应允,委托他即刻去办。

    李抱玉身后精兵得令,冲下长亭就要动手。未到面前,已被偶耕踢翻二人。偶耕挡在牧笛身前,高声说道:“我和侯小姐犯下什么罪过,你们依法处置,我们绝无怨言。但若要当众非礼,我拼出性命,断然不依。”

    二十精兵惧怕偶耕,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南浦云在长亭上喝道:“毛头小子,阻挡官兵执法,你罪不轻。”一语激怒都播贺,隔着坐席骂道:“你这不男不女的老匹夫!若有胆量,莫在亭中饮酒,出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骆奉先呷一口酒,质问偶耕:“你与侯家有何关联,胆敢处处维护这刁妇?”偶耕道:“我与侯家绝无关联。只是”说道这里,吞吐两下,打起精神说道:“只是我私心爱慕侯小姐已久。不能同在人世,但愿共赴阴曹。”一语道出,四座俱被震惊。牧笛怔怔看着他,眼中满是泪花。

    仆固怀恩蓦地起身,拍着巴掌,朗声说道:“却是一对有情有义的好儿女!我有一条计策,不知骆大人听或不听。”骆奉先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仆固怀恩道:“他二人既是有情有义,骆大人诺大年纪、恁般身份,何必棒打鸳鸯?不如趁着今日盛会,成全他们的美事。”

    李抱玉听罢,唰一声站起身,怒道:“岂有此理!泽潞方镇是诗书礼义之乡,怎可纵容这种男盗女娼之事!”仆固怀恩说:“骆大人乃是宦官阉党,本应竭尽忠诚报效圣上,却在潞州娶妻纳妾,败坏风俗、扰乱法纪、悖逆伦常。如此说来,泽潞方镇乃是藏污纳垢的不法之地,比起男盗女娼,更加丑恶百倍!”

    骆奉先一听,气炸胸膛,一口酒呛在咽喉,不住咳嗽。仆固怀恩视若无睹,径直说道:“列位请看:今日九层土台,中秋佳节,恰好一对少男少女彼此爱慕,正合诗首关雎之义。这女子已经凤冠霞帔,若再将彩球绶带挂在这男儿身上,才算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土台之上,众宾客一时阒寂无声,都折服于仆固怀恩的惊天倡议。仆固怀恩继续说道:“他二人即刻完婚,骆大人为他们证婚。随后审讯罪责,赐他们一人一把匕首,当场自尽以谢天下。如此一来,也算流传一段佳话,成全一对风流冤孽,骆大人也算是积了些阴鸷,将来下得地狱,阎王爷想必对你从轻发落。”

    骆奉先眯起眼睛,神情怪异,犹豫不决。仆固怀恩道:“你骆奉先想娶别人作妾,也不照照镜子?这少年站在面前,龙精虎猛,而你垂然老矣、行将就木,你怎有脸面在此强配婚姻?”

    骆奉先一口酒吞下,满面通红,半是羞臊半是愤懑,他冲侯希逸发问:“仆固大人为你选了个佳婿,你愿意将女儿下嫁于他?”侯希逸心中,骆奉先算不得乘龙快婿,偶耕更算不上如意东床,他心里清楚:身处险境,务必小心自保,并虚与委蛇保全一家三百余口性命。想到这里,他冷冷答道:“我与她已非父女。今日之事,任由骆大人定夺。”

    李抱玉还要劝阻,骆奉先却一声怪叫,将身上红绸解下,掷在地上,命令兵士将其佩戴在偶耕身上。兵士从未接受过这等命令,彷徨不敢移步。李抱玉识别了半天骆奉先的脸色,方才吩咐那些兵士,叫他们依令而行。

    偶耕一听要为他成婚,忽又茫然无措起来,欲要推拒,牧笛早已从兵士手中接过红绸,挂在他身上。

    众位主宾议论纷纷,有的嘉许仆固怀恩,觉得他断得公道;有的指责这一对男女行为放荡、举止轻浮,简直是伤风败俗。李抱玉走到骆奉先身边,欲要搭话,骆奉先阴森森说道:“你安排的双龙大会,竟是一场乱局,丢尽泽潞颜面,也叫老夫颜面尽失!”李抱玉满面羞惭,愈发记恨仆固怀恩。

    牧笛不顾旁人,邀偶耕对跪在地,说道:“我心中已无悔恨。黄泉路近,你要说出心中实话。”偶耕答道:“我心中也无悔恨。”牧笛说:“我愿死在你的手下。”偶耕点头道:“我先杀你,然后自杀,我们同去同归。”牧笛无话,扶偶耕起身。偶耕扭头道:“请哪位大人赐予匕首!”

    无人敢赠匕首。李抱玉喝道:“尚未审讯你们,罪名尚未数说清楚,怎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牧笛道:“我们有罪无罪,自有苍天知得。今日有死而已,哪来恁多废话?”

    偶耕转过身去,面对侯希逸,噗通一声跪倒尘埃,说道:“节帅,我有罪,今日但求一死!”牧笛说道:“你能有什么罪过?有罪也无需对他们说。”偶耕却是不理,一头磕下去,继续说:“我在青州之时,曾翻越墙垣,伏在屋檐之上,偷看”

    侯希逸见他说到一半嗫嚅起来,便问:“偷看什么?”偶耕面红耳赤,口不能言,蓦地抬头,却见牧笛盯着他,眼神甚是关切。

    “偷看什么,说出来便是。”牧笛对他说道。

    偶耕不敢看她,面朝侯希逸说道:“偷看侯小姐沐浴更衣!”

    这句话,引起全场轰动。众宾客纷纷摇头,重复着一个词语“伤风败俗”。偶耕终于坦承罪过,似乎完成了重大使命,瘫坐在地,喘着粗气,额上大汗渗出。侯希逸满面无光,恨不得亲手撕了这个混账无赖,但他十分冷静:要挽救三百余口性命,就必须撇清和牧笛的关系,必须对牧笛的一切遭遇置若罔闻。

    牧笛将偶耕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镇定自若、神色安详,将手搭在他肩上,说道:“我不怪你。”

    骆奉先一脸木然,显然已对这场闹剧丧失了最后的兴趣。李抱玉从兵士手里夺过一把钢刀,丢在二人面前,责令他们速速自尽。偶耕手握钢刀,浑身颤抖望着牧笛,心中有万分不舍。牧笛收起泪水,淡淡说道:“下手快些。”

    秋风萧瑟、黑云沉沉,土台之上的旌旗彩带黯淡无光,在秋风之中胡乱摇摆。偶耕举起钢刀,上指层云、劈开秋风,刀刃发出令人惶恐不安的铮响。刀下跪着他深深爱恋的女子,但怎能忍得下心来,将冰冷的刀刃刺入她的心脏?他惟愿自己一抹脖子撒手而去,承受一切痛苦与罪责,但是他心中万分犹疑:自己若是先死,牧笛会不会受人欺侮,谁又来保护她?

    李抱玉见偶耕迟迟不下手,以为他心生恐惧,以为年轻人的山盟海誓在钢刀面前皆是虚话,不免嗤笑一声。仆固怀恩却生起爱才之心,心中默默祷告,希望这个傻小子切莫为了一个女娃白送性命。

    众人都在凝神观看,期待着下一刻发生什么。陡然,空中白虹闪动,秋风劈落、寒气侵骨偶耕终于咬紧牙关、拿定主意,举刀刺向牧笛。牧笛闭着眼睛,短暂一生中许多回忆瞬间浮上脑海:母亲的爱抚、父亲的责骂,还有偶耕平日里呆滞、浑浊而又澄澈的眼神。这一切对于她而言,如在眼前,又恍如隔世。

第四十四章 婚姻(丙)

    耳旁“嗡”的一声巨响,眼前祥光闪耀电光火石之间,牧笛似乎进入另一重世界:那个世界里烟火闪烁、霞光万丈,似乎永远响着嗡嗡的乐声,又似乎永远一片宁静。顶 点 X 23 U S她有一些恐惧,又有一些新奇,心中想道:原来阴曹地府不是传说中漆黑一片,难道我踩在了云朵之上,飞到了天庭?

    牧笛的疑问尚未消散,耳边却响起粗重的男子声音:“你是俺兄弟,她便是俺弟媳。媳妇打得骂得,可是杀不得。”牧笛眨眨眼睛,浮泛在脑子里的霞光瑞彩蓦地散去,骆奉先、李抱玉以及一众宾客仍在面前,稳稳坐在土台之上、长亭之下。只是身边冒出一人,如同熊罴一般挡在偶耕身前,他手中一杆铜戈,架住偶耕的钢刀,钢刀砍在铜戈上,已生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性命攸关的那一瞬,是都播贺及时挺出,用铜戈挡住了偶耕那一刀。偶耕似在梦里,都播贺夺过钢刀摔在一旁,对他说道:“我与你结拜,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你若死在今日,我岂不也要送命?”

    偶耕这才清醒,茫然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播贺将任敷招呼过来,将他与偶耕一起按在地上,三人并排跪倒,面朝仆固怀恩。都播贺双臂搭在二人肩上,按着他们一起磕头,口中说道:“节帅在此,容我禀告:偶耕、任敷都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团聚,要结成同生共死的三兄弟,我做大哥,偶耕做二弟,任敷做三弟。我们磕头结拜,恳请节帅做个见证。”

    仆固怀恩一听,大开心颜,一杯酒饮尽,说道:“你们三人结拜,甚合我意!”转面又对侯希逸说:“我麾下的奇男子,娶你女儿为妻,日后必定建功立业,夫荣妻贵!”侯希逸沉吟不语:今日双龙大会,骆奉先当众受辱,固然是大快我心,然而被仆固怀恩搅出许多事来,屡屡将我推上险境,我必须慎之又慎。

    都播贺又邀着两个兄弟磕了一个头,起身说道:“节帅,我的两位兄弟,都是好汉,今日一个也死不得。谁叫他们死,我做大哥的第一个不依!”仆固怀恩喝道:“既是你的兄弟,也是我仆固怀恩的兄弟。朔方兵将在此,同进同退、同仇敌忾,谁敢动我袍泽兄弟一根毫毛!”都播贺挽起偶耕,叫他和任敷叙过兄弟之礼,又领着他去拜谢仆固怀恩。

    骆奉先见仆固怀恩竟在自己面前予取予求,气得肝肠凝结、脸色黑沉。李抱玉道:“仆固大人,这一男一女是十恶不赦的要犯,不是你想保就能保的。”仆固怀恩抖开嗓门道:“老夫偏要保他二人活命。泽潞军士若有不服,尽管与老夫比划比划。”

    偶耕挽起牧笛,来到仆固怀恩席前,施上一礼,答谢救命之恩。仆固怀恩道:“偶耕兄弟,你带上新妇,随我回转汾阳,我定当封你官职。凭你的本领,建功封侯不在话下。”

    偶耕长揖道:“感念仆固大人恩德。我并无统领军马的本领,也无封侯拜将的壮志。如今之计,只想护送侯小姐回转长安,再将这有罪之身交给侯大人,任他处置。”仆固怀恩道:“娃娃,你忠心报主,其心可嘉。然而良禽择木而栖,你何必苦苦跟定一人,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偶耕道:“在下心意已决,惟愿侯小姐完好无损,回归故乡、乐享天伦。待到使命完成,必定面朝汾阳,跪地自刭,答谢仆固大人恩情。”

    仆固怀恩还要相劝,偶耕已领着牧笛向侯希逸走去。都播贺见仆固怀恩热心快肠却遭到偶耕如此冷遇,心中颇为不悦,欲要伸手拦阻。仆固怀恩使个眼色,命他缩手,任由偶耕转身而去。都播贺挠头跺脚、怒气上撞,仆固怀恩则别有一番心思:侯希逸其势已败,侯家也容不得这个上门女婿,偶耕若有半点男儿血气,当感戴我的知遇之恩,将来必定离开长安,投到我朔方军大营。

    侯希逸见偶耕领着女儿走了过来,挂念自己一家三百余口安危,不敢相迎,却又不忍相拒。偶耕来到席前,躬身施礼,说道:“节帅,你命我护送小姐回转长安。使命尚未完成,偶耕不敢遽然请死。待完成使命后,我再北向自刭,一来赎清罪过,二来答谢仆固大人救命之恩。”

    侯希逸正襟危坐、手拢念珠,深闭双目、沉默不语。牧笛也已猜中侯希逸的心思,拉起偶耕,站到他席位背后,口中埋怨:“仆固怀恩尚且搭救我们,你却巴望着我们去死。”

    骆奉先已是意兴阑珊、索然寡味,惟愿早早散席,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长安,再寻求良策治死仆固怀恩和侯希逸。南浦云研读他的脸色,心中十分不快:我苦苦守在潞州,无非是借机拉拢骆奉先,以期倚仗他的权势,拓展逍遥谷各路豪杰、头目在三辅一带的经营产业;谁承想今日竟是如此乱局,自己险些惹得一身是非!

    李抱玉正想开导两句,骆奉先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老夫一心辅弼朝廷,不辞辛苦,出得长安巡视藩镇。一路多生舛错,实赖泽潞藩镇李大人好生接应,以保周全。又蒙李大人顾惜情谊,设下双龙大会,老夫得以会晤四方贤宾,当面答谢各路藩镇官长,祝告朝廷安泰、四海升平。然而诸事不谐、万般违心,以致冷落了宾客,辜负了李大人一番美意。思来想去,皆是老夫的罪尤,还请诸位海涵!”说毕,自饮一杯。李抱玉连忙率着众宾客起身唱喏,陪饮一杯。

    骆奉先继续说道:“诗云投桃报李,永以为好。老夫既受李大人厚恩,无以为报。唯知李大人戎马倥偬,一生所好唯有宝马良驹。特带来两匹神驹,借此盛会,献与李大人,玉成这双龙之会。”他尚未说完,李抱玉早已欠身离席,口中连连说道:“折煞下官、折煞下官!”

    骆奉先身边没了吕思稷,只得亲自下令,命众兵士牵过宝马。少时,两位精装兵士从军营马厩中牵过一匹壮硕大马,果然筋骨强健、鬃毛鲜丽,乃是人间罕见的良驹。骆奉先道:“此马乃是宝马,老夫特地带到潞州,赠与李大人。”李抱玉当面跪倒,口诵恩德。众宾客啧啧连声,称赞骆大人礼贤下士、心地仁厚,唯有侯希逸坐在席间,气得面色铁青。

    众人奉承之声不绝,这边仆固怀恩却嘿嘿笑道:“骆奉先,这匹马是你养的?”骆奉先佯装听不见。仆固怀恩又问:“是你买的?”骆奉先依然不睬。仆固怀恩道:“京城的凌烟阁上,画有侯希逸大人骑乘宝马。这匹马,与画中一般无二。老夫拙眼若未看错,这马便是侯大人的。”

    骆奉先一听,脸色骤然大变,喝道:“仆固怀恩,你如此咄咄逼人,竟有什么好处?”仆固怀恩道:“你处心积虑,将我逼反,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骆奉先气得脸色苍白,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众兵将,与我拿下!”

    亭前军士齐刷刷挺出兵刃,严阵以待;仆固怀恩毫不示弱,亮出弯刀,怒目相对。都播贺铜戈挺起,任敷从从袖中抽出软剑,双方顿时剑拔弩张。偶耕一步迈出,地上捡起方才那把钢刀,意欲与仁兄贤弟并肩杀敌,同进退、共死生。都播贺见了,夸赞道:“好兄弟,真汉子!”

    李抱玉不愿局面失控,赶紧息事宁人。他亲自来到长亭下,斥退众兵士,又好言劝慰骆奉先。骆奉先收回命令,坐在椅上,生着闷气,一语不发。

    牵马的兵士此时已撒开缰绳,马认得主人,径直来到侯希逸身边,伸出脖子身在他身上磨蹭。侯希逸如见故人,不禁心酸流泪,手抚马背叹道:“世道人心难测,唯有这畜生待我如故!”

    仆固怀恩遥酌一杯,说道:“侯大人,你若失了坐骑,还怎么上阵杀敌,又怎能内除阉宦、外平敌寇?”侯希逸一时酸鼻,拱手道:“我与此马性命相依,多谢仆固大人奉还!”仆固怀恩谦逊道:“不是我还你马,也不是骆大人还你马。英雄须有好马,好马眼里也只认英雄,马岂是他人夺得走的!”

    骆奉先见侯希逸心安理得将马收归名下,心中越发不快,起身说道:“侯大人,你安排手下藏毒,企图毒害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大人,你那手下已经供认不讳。如今又将马据为己有,莫非要与叛贼勾结,犯上作乱、起兵造反吗?”

    侯希逸重得马,忽而将万般心事抛之脑后,也将一家三百余口性命看得淡了,呷一口酒,起身说道:“马是我的坐骑。至如罗展义藏毒之事,或是吕思稷将他买通,故意栽赃陷害。骆大人尚未过堂提审,怎可遽言查明真相?”

第四十四章 婚姻(丁)

    骆奉先见他有意顶撞,喝道:“老夫一旦查明真相,你一家三百余口,难逃厄运。www.uu234.net”侯希逸也是仗着吕思稷性命垂危、罗展义有口难辩,又瞥了一眼端坐一旁的南浦云,说道:“若论排兵布阵或是打坐修禅,老朽略知些微末。若论起炼丹制毒、服食药石,在座诸公当以逍遥谷主南先生为先。骆大人若要查案,当从那瓶毒药来自何处查起。”

    侯希逸修佛既久,性好虚寂,这藏药害人之计本不是他的本意。罗展义怀揣毒药,也是两头考虑:若是毒死李抱玉,自当笃定跟随侯希逸;若时机不谐、无从下手,便以毒药为证,揭发侯希逸,自己转投李抱玉。他怀中毒药,包括日前昆仑奴所用的毒药,皆是从黑衣人曹以振那里讨得,是逍遥谷秘法萃取的不解之毒。

    南浦云一直沉默不言,为的就是铁菡萏、毒药之类的话题不要扯到自己身上来。谁知侯希逸误打误撞,将毒药的事情说出,倒叫他神情紧张、又惊又怕。

    南浦云背上汗珠渗出,神色却一如平素那般镇定悠闲。他细细品了一口酒,站起身来,待要说解两句,谁知骆奉先对侯希逸之言不以为意,抢在前头说道:“藏毒之事无足轻重。你与反贼为伍,通敌叛国,纵容女儿辱骂朝廷重臣。但凭这一条,老夫如何不能杀你满门?”

    侯希逸道:“满朝文武,骆大人说杀就杀,敢问你操持权柄、屠戮朝臣之时,心中可有圣上?”这句话,明明白白是在讽刺骆奉先翻云覆雨、残害忠良,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仆固怀恩听得此言,连连鼓掌,起身说道:“骆大人、李大人,双龙大会,只见到一匹马,岂不是奇哉怪也?还有什么好节目,快快亮出来吧,莫耽误老夫回转汾阳。回迟一步,我那犬子闹腾起来,只怕不好收场。”骆奉先两眼盯着侯希逸,嘴角里挤出声音:“自然还有好节目。等好节目上完了,再一个一个拾掇你们。”一个眼神递过,号令传下:牵过骅骝宝马。

    军营的马厩之中,传出阵阵嘶鸣,如同虎啸龙吟。偶耕听到马嘶声,心头狂喜,手搭凉棚,循声而望。众宾客伸出脖颈,遥遥望见远处乌云之下,现出一团赤焰,由远及近。四个粗壮的兵丁,小心翼翼拽着一匹宝马走上土台。那匹马正是骅骝神驹。

    骅骝马登上高台,被摇荡的旌旗、绸幔所惊吓,忽地低头蜷足,不愿前行。一个兵士近前催促,被它撂起一蹄,踢飞到土台之下,当即毙命。台上众兵士鼓动起来,挺起矛戈刀剑,围上去想要对这只孽畜示以眼色。骅骝马蓦地抬头,抖了抖鬃毛,鼻孔出着粗气,眼睛放出凶光。它蓄势发力,身上肌肉紧绷,周遭兵士都不敢遽然靠近。

    李抱玉一生爱马、识马,一见骅骝,大开心颜,连声喝道:“兵刃撤下,不得惊动良驹!”众兵士得令,将兵刃收起,慢慢撤回。李抱玉心花怒放,满以为这稀世良驹已归己有,抱拳拱手向骆奉先道谢。

    骆奉先道:“你休要谢我。此马性子甚烈,伤了数条人命,依老夫脾气,非要杀了它不可。李大人乃是当世伯乐,你能否降服此马?”李抱玉满饮一杯,夸口道:“老夫别无所长,最识马性。今日在诸公面前略施拙计,定将此马驯服。”他挽起袖子,将衣襟拽在腰间,走下长亭,与骅骝马正面相对,拍拍手掌,像马儿一样仰天长啸两声。这两声啸,震耳欲聋,众宾客纷纷皱起眉头、捂起耳朵。

    骅骝马满脸惊奇,四足直立、脖子伸长,两只眼盯着李抱玉。它本是绝代名驹,独立于世,难免孤寂;今日听到李抱玉的啸声,竟如同千古英雄遇着隔世知己,一时精神振奋、狂喜难禁。

    李抱玉叫牵马的兵士撒开缰绳,小心散去。骅骝马竟似着了魔一般,往前走出三步,鼻子在李抱玉身上身下闻了一回,这才站直身子,轻轻摆动鬃毛,温顺得像一只狗。众宾客无不惊奇:这样一匹烈马,一脚能踢碎人的天灵盖,被李抱玉两声长啸就治得服服帖帖。

    李抱玉探出手来,在骅骝马鼻子上不住摩挲。骅骝马起初微微退拒,随后闻了一闻、拱了两拱,便似见了自家主人一般,任由抚摩、百般依顺。李抱玉用手梳弄马鬃,回头对骆奉先道:“此马真乃稀世良驹!骆大人一番美意,下官感激不尽!”骆奉先眉开眼笑。

    有一位好事的宾客,起身说道:“恭喜李大人收伏天龙神驹。李大人何不骑上宝马,一展英姿?”众宾客立即起哄,要李抱玉骑上去,试一试骅骝马的足力。李抱玉被他们一番奉承,顿时兴高采烈,唤兵士取过一副他日常所用的鞍辔。他亲自为骅骝马套上鞍辔,这才手扶马背、足踏银镫,就要上马。

    骅骝马对偶耕有救命之恩,又是偶耕离开荒山大泽之后最相熟的伴侣。眼见它另投主人,偶耕心中充满不舍。牧笛心中也酸楚,叹息道:“骅骝马啊骅骝马,你如今觅得好人家,千万莫忘了故人!”

    骅骝马听得声音,耳根抽动两下,身子抖了一抖,蓦地前蹄扬起,身子挺直,对着苍穹怒声嘶吼。李抱玉被它甩开,幸而手心死死拽住缰绳,否则必定摔个大跟头。

    李抱玉面对这匹烈马,并不惊惧。他身法娴熟,从骅骝马的铁蹄下躲过,拉拢缰绳,一只粗手顺着马鬃摩挲,要它重归平静。骅骝马摇头晃脑,后蹄在土上乱刮。它猛然回头,红彤彤的眼睛上面映现出偶耕、牧笛的身影,顿时变得狂躁不安,脚步往前探,一心要走过来。

    李抱玉开始用力,要将骅骝马拉回。骅骝马却用出全力,将他拖着往前走。骅骝马暴躁异常,浑身肌肉拧起,众宾客、士兵见此情状,吓得张目结舌。要知道,骅骝马一脚便能踢得人脑浆飞溅,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而李抱玉竟然生拉硬拽这样一只暴躁畜生,还不被踢到,真算得当世第一驯马师。

    骅骝马目光坚毅,咧着大白牙、拖着李抱玉,一步步跨向偶耕。李抱玉拽着他安抚良久,不能将其降服,不禁暴躁起来,开始在它身上拍打。拍打三五下,骅骝马烈性不改,乱摇乱晃。李抱玉再次长啸,喝道:“大胆畜生,再敢烈性,大铡刀砍了你!”

    马通人性,似乎也听得懂人言。只见它蓄足力气,拧起身子,用肩将李抱玉顶开。李抱玉身受重击,腹脏几欲震碎,但仍然拽着缰绳不放。骅骝马毫不留情,扬起前蹄踢踏过来。

    李抱玉大惊,赶紧撒手,身子顺势翻滚。若是旁人,必定死在骅骝马铁蹄之下;但他毕竟是李抱玉,一生与马结朋,深知马的脾性,因此及时闪避、逃出性命,但仍被踢掉两颗门牙。

    李抱玉就地翻滚,逃出一丈开外,用手捂住嘴巴,鲜血从指缝流出。骅骝马挣开束缚,一阵小跑来到偶耕面前,像是小孩儿撒娇一般,身子、头颈在他怀中乱撞。牧笛喜出望外,伸手去摸它的尾巴,它却故意将尾巴卷曲,打在她的手上,砸得她涩涩生疼。

    李抱玉脚步踉跄,回到席间,不住用袖子拭去嘴角血迹,又吞下烈酒漱口。仆固怀恩看在眼里,大笑道:“双龙大会的双龙,原来是侯家翁婿的坐骑。骆大人借纳妾之名,收了恁多礼钱,回赠礼物也要找别人借,真可谓一毛不拔!”

    骆奉先置之不理,却指着侯希逸道:“你若识得大体,乖乖将两匹马献给李大人。”侯希逸道:“马是我征讨匈奴所得,骅骝马是先帝亲自赏赐。两只神驹,乃天意所授,岂是你说赠人就能赠人的?今日双龙大会,多谢骆大人、李大人好意相邀。两匹神龙宝马已寻到旧主,我也已经酒足饭饱,就此告辞!”他翻身上马,又冲偶耕大喝一声:“还不快走?”

    偶耕听得此言,当即抱起牧笛,二人双双跨上骅骝马。骅骝马一声响鼻,四蹄挠动,跃跃欲奔。李抱玉大怒,下令拦阻,都播贺铜戈挺起、一跃而出,吼声如雷:“谁不怕死,尽管上前!”一二兵士不服,早被他铜戈刺穿,尸身被甩在骆奉先、李抱玉面前。

    侯希逸马上拜别仆固怀恩,疾驰下台,飞奔而去。偶耕回身朝都播贺道:“仁兄,我回到长安,再北向自刭,谢你恩情!”都播贺道:“你快些走,但需留得性命,来日相会!”偶耕一使力,骅骝马如电光闪耀,一眨眼已跑在马的前面。

    骆奉先咬牙切齿,想要命令土台下的满营兵士合围截杀侯氏翁婿,却听仆固怀恩在对面说道:“老夫告辞,回汾阳去也。”骆奉先一抬头,只见仆固怀恩领着都播贺、任敷昂首阔步、走下高台。

第四十五章 背盟(甲)

    骆奉先终于没有下令去截杀任何人,只是手里抓着冷酒杯,淡漠地说了声:“散了吧。m.www.uu234.net”这场“双龙会”以此终场,不欢而散。与宴宾客心怀愤恨,埋怨仆固怀恩、侯希逸搅乱盛会,让他们白白送上大笔礼金却无缘在骆奉先面前奉承一回。

    捉钱令史曾善治、腊口使商克捷,闷闷回到馆驿,囫囵睡了一觉,翌日便背起行囊,押送一干人犯、奴隶启程去长安,临行也未能见上骆奉先一面。逍遥谷诸人谨遵南浦云之命,为吕思稷祛毒疗伤,忙乱三日,终于保全他的性命,只是他哑了嗓子、眼睛半瞎,躺在床上不能起来。

    骆奉先心中烦闷,也不亲自探望这位忠诚的家奴,便命李抱玉安排几名壮实兵士,将他抬回关内老家。五日之后,骆奉先也开动车驾,返回长安去了。

    侯希逸、偶耕、牧笛逃下土台,奔出十里地,已是黄昏时分。眼见乌云翻滚、秋雨洒落,找了一处荒村投宿。村子并无几户人家,而且只剩空空的房舍,村民要么逃离,要么被征调去垒筑土台,土台完工之后又被就地编入行伍。

    三人挤进一间茅屋,各自闷闷不语。偶耕又要找侯希逸,并向他跪领责罚,侯希逸全无心思,坐在板凳上闭目诵经,对身边二人全然不理会。牧笛仍在记恨父亲,对他不理不睬。

    偶耕将身上的红绸扯下,来到牧笛身边。牧笛挪挪身子,示意他坐下。偶耕不敢坐,退缩两步,说道:“这一路连累你饱尝苦辛。到了长安,我才算完成使命。因此,还须多活几日,到长安之后定然自刭谢罪。”

    牧笛头也不抬,冷冷说道:“我们已是夫妻。你若死了,我岂不守寡?”这句话说得毫无遮掩,实际是有意刺激坐在一边的侯希逸。可侯希逸专心致志诵习佛经,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偶耕听到这句话,一颗心怦怦乱跳,满脸胀得通红。他自惭形秽,绝不敢攀附公府人家,更何况他自杀谢罪的决心已定,怎能应下婚事、将牧笛推进火坑?在他心中,土台上的那场婚礼,乃是生死关头的权变之法,他决不敢当真,也压根没有当真。

    牧笛见他半晌不答话,喃喃说道:“你当着众人的面娶了我,怎么又反悔起来?连你也反悔,我这辈子还能嫁谁?”

    偶耕深深爱慕牧笛,真心希望土台之上的那一幕永远不要消逝,他们结为连理的瞬间凝为永恒,那一刻浮满心头的柔情蜜意永远不要消散。但是昆仑奴的话在他脑海反复响起他们隔着九重天,牧笛是他不可企及的白日美梦。

    这种煎熬,令偶耕痛苦不已。长安距离潞州不过区区数百里,这也是他人生最后的旅途。他深感罪孽深重,但他觉得,即使自己无罪,到了长安与牧笛诀别之后,一个人便要流落天涯、孤独终老,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偶耕又在想,能从双龙大会逃出来,全靠他的结义大哥都播贺救命。“都播贺豪侠仗义,而我劣迹满满,我怎配做他的兄弟?”思来想去,唯有一死,能解脱自己的罪名,能对得起那位豪爽的仁兄,能结束这浩漫无际的痛苦。

    牧笛不再说话,一个人陷入沉思,脸上挂着泪痕。偶耕不敢看她一眼,甚至不敢和她靠得太近,坐到门槛上,孤零零地看门外凄清的秋雨。

    三个人临时避雨的小屋,纯以土坯垒成,已是破败不堪。良久,门外秋雨渐稀,秋风却更加劲急,卷起重重茅草飞上云端,屋顶的泥土扑簌簌坠落。侯希逸终不能安心诵经,坐直身子抖落身上的尘埃,复又叹息一回,伸伸懒腰靠在椽柱上。只听咔擦一声,椽柱倾斜,屋顶的木枝、茅草纷纷坠落。

    侯希逸下意识地挥手,要将那些木枝挡在外面,谁知手中空空,木枝、泥块砸得满身都是。侯希逸这才想起:自己的镇海分潮钺,未带在身边,还在潞州馆驿内。

    镇海分潮钺是侯希逸的精神支柱,丢了淄青平卢方镇无可无不可,丢了镇海分潮钺,似乎就丢掉了他做人的尊严和一生的荣耀。他蓦然起身,迈出门去,去草棚里牵马。偶耕跟了出来,问他要去何处,他答道:“回潞州馆驿,取我的镇海分潮钺。”

    偶耕吃了一惊,怀疑自己的耳朵。侯希逸兀自牵马,以示此项决心不容置疑。偶耕拦他不下,便请求同去。侯希逸毕竟挂念女儿安危,拍拍他的肩膀,叫他留下,独自上马离开。临别时说道:“我若今夜四更仍未回转,你领着牧笛速回长安。”

    偶耕怔怔望着侯希逸离去,失魂落魄回到小屋,只见屋顶倾圮、秋风乱入,屋内已找不到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便说:“反正村中无人,我们换个屋子躲避风雨。”

    牧笛生着闷气,呆呆坐着,不予理会。偶耕无法,走过去支起椽柱,想要修葺房户。谁知刚一伸手,屋顶上的横梁、木棍纷纷陷落,险些将牧笛砸到。偶耕再三请求,要她另觅房舍休息,牧笛这才起身,冷冷说道:“我父亲要去馆驿,你为何不拦阻?骆奉先在土台之上未杀他,到了城里怎能留他性命?”

    偶耕大惊,痛悔未能拦住侯希逸。他深深自责,连忙去草棚牵骅骝马。牧笛望着他的背影,抬高声音说道:“你去了又能如何?白白搭上性命而已。我一个人,不敢在荒村过夜。”说完,径直走进对面那户茅屋。偶耕无法,重新拴上骅骝马,守在门口,双手挠头,蹲在地上。

    夜黑如漆,秋风凄冷,茅屋内黑乎乎一团。偶耕跨进屋来,将大门合上,坐在墙角上打盹。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梦惊醒,睁开眼睛,喘着粗气。牧笛坐在一旁,似是一直盯着他,再次质问:“我们成亲的事,到底算不算数?”

    偶耕将头抵在墙上,半晌不语。牧笛再三追问,每次都问得更加严厉。偶耕终于咬牙说道:“我是有罪之人,也是将死之人,而且是山里来的孤儿,怎么配得上你?你回到长安,定能觅得好夫婿!”

    偶耕说完,如释重负,从墙角站起身来,在黑暗里摸索着走了两步,来到大门前,复又背靠着门坐了下去。两扇门板已经闩上,但是摇摇欲坠、咯吱咯吱乱响,秋风从门缝里吹进来,让偶耕身上发冷。

    牧笛再没有一点声息,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这短暂的死寂,竟比堕入地狱还恐怖。偶耕心怀关切,忍不住探起头来,看看牧笛。陡然听到她的一声尖叫:“偶耕小心!”

    语声未毕,偶耕只觉得一道劲风吹至后背。他未及转身,茅屋门口一道黑影突袭而至,一杆长长的兵器打坏门扇,险些将偶耕的头颅打得粉碎。偶耕惊魂甫定,那件兵器照着头顶砸下。他就地翻滚,仓皇躲过,就势左掌拍出,将那杆兵器挡开。

    门口那人前脚刚跨进门槛,被偶耕这一掌又逼了出去。偶耕当即回身,准备应战,双足尚未站稳,背后陡然一声巨响、泥土乱飞,原来是土墙轰然倒塌,两个庞然大物以泰山压顶之势碾压过来。

    偶耕急忙挫身,一步挡在牧笛身前,将她抱起,从大门口抢出。那道弄影死死堵在前面,抡起长柄兵刃拦住去路。而身后两个庞然大物不,是三个圆滚滚、黑沉沉,如同碾盘一样滚来,马上要将他和牧笛碾作残渣。黑暗之中,一前一后是两个粗重的声音不停嘶吼,互相提醒着一定不要留情。偶耕听声音辨出,他们是安德广和铜球四。

    安德广、铜球四刺杀仆固怀恩不成,怕受到李抱玉处罚,连忙逃下土台,躲在军营这边的地道口内。那名军吏也回到军营,灰溜溜来到二人身旁,手里提着一壶烈酒。三人都是失意之人,冷酒入肚,当即醉倒。他们睡在幽邃的地道里,整个潞州似将他们遗忘。

    安德广醒来之时,土台上的宾客早已散去他被一个人踩到了,那个人正在仓皇逃离。他恍恍惚惚,转身叫醒铜球四,催他一起回城。铜球四酒气冲天,又打醒了军吏。军吏起身揉弄眼睛,往外看时,惊奇发现:外面一高一矮,正是那两个贼人昆仑奴、槐犁舍命逃亡!

第四十五章 背盟(乙)

    安德广、铜球四发足猛追,可是人生失意之时,酒入愁肠,此时尚未醒彻,脚步蹒跚,追赶不上。昆仑奴、槐犁又是狡诈得很,一边逃一边往身后掷石子,竟比水里的泥鳅还难捕捉。

    奔出数里地,夜色漆黑,越发难以寻找踪影。二人继续前行,前面一处荒村。他们伏在土坡边,观瞻良久,见茅屋门口有人那便是偶耕和牧笛。铜球四咧起满嘴黄牙,便要上前拼命。安德广将他拦阻,说道:“这小子有两下子。我们在此埋伏,等到他们夜中熟睡之时,再杀入茅屋,取他二人的人头。”

    二人计议已定,果然在深夜之时摸到茅屋前后,施以夹攻。黑暗之中,偶耕一人赤手空拳,又有牧笛在身边掣肘,挑战驰名潞州的两大虎贲,一时陷入苦战。幸而夜黑风急,敌人的兵器在风中呼哧作响,未发力已暴露招数,因此双方僵持不下。

    偶耕化出一道柔劲,将牧笛推向一侧,自己猱身而进,双全扑向安德广。安德广抵挡不住,急急退避。偶耕面前的封锁旋即解除,他顺势前纵,从茅屋里跳了出来。铜球四一锤砸坏门框,从他身后追出。安德广站在门口的路径上,冲铜球四吼道:“先杀了屋里的女娃!”铜球四斗到兴起,如何肯听?

    正在此时,一片呼喝之声由远而近,几柄火把在秋风秋雨之中明灭不定。一人一骑跑在前面,后面数人穷追不舍。前面那人赶路甚急,又看不清前路,马蹄飞起之处,竟将铜球四撞到。那马儿受惊,长嘶一声,盘桓不前。偶耕听得马嘶,心中窃喜,喊了一声:“节帅!”

    那人果然是侯希逸。他听出偶耕声音,手中长钺挥动,将安德广的铁铩格挡在外。铜球四被撞倒,拎着两个大铁锤,滚出两三丈远,身上并无大碍,便要滚回来。偶耕瞅准时机,飞身直上,强攻安德广。安德广以一敌二,顿时手足慌乱,偶耕趁势发力,连功三招,竟然空手夺了他的铁铩。

    侯希逸稍微停顿,他后面的三人三骑旋即跟上。这三人便是是罗展义、郭志烈和曹以振。罗展义长枪直刺,被侯希逸镇海分潮钺挑开。郭志烈、曹以振双双抢入,挥舞钢刀往侯希逸身上劈砍。

    偶耕急忙将牧笛拉出茅屋,二人刚跨出门槛,背后轰隆一声,茅屋倒塌。偶耕见侯希逸陷入险境,手挺铁铩,朝那三人猛刺。罗展义急忙回枪格挡,险些被那一铩撞下马来,坐在马背上怒喝:“你是何人?”偶耕忘了疲惫与饥饿,抖起精神答道:“我是偶耕!”

    安德广飞身跃起,要来抢夺铁铩,谁知黑夜之间看不清路,被一物绊倒,一头撞在郭志烈的马身上。偶耕趁虚而入,一脚踢中安德广。安德广身子飞出,却被一只巨手从空中接住,回头一看,那便是铜球四。

    偶耕将罗展义、郭志烈、曹以振三人从侯希逸身边引开,一人摸到草棚边,翻身进去,解开骅骝马。他手提铁铩,翻身上马,一跃而出。骅骝马快如雷霆,偶耕又将铁铩舞得快如电火,两快相加,令三名敌手胆下生寒、纷纷败退。

    另外一边,安德广、铜球四合战侯希逸,侯希逸被那对大铁锤震得胆战心惊,又被铁铩挠得手忙脚乱。偶耕见情势紧迫,策马上前,一铩使出全力,早已送到二人面前。铜球四举锤格挡,谁知那一铩不仅带有有偶耕的内力,还有骅骝马的冲劲,将他震开,身子再次贴着地滚出两丈开外。

    罗展义见黑影之下有女子身影,料是侯牧笛,便横起铁枪,厉声吼道:“侯希逸,你若再不就范,你女儿先死在面前!”话音未落,枪头已刺到牧笛面前。他原本以此为要挟,并未决心杀害牧笛,因此下手慢了些,但就是这稍一迟疑,面前一股旋风卷起。

    罗展义尚未看清是何物事,胸口已遭到重击,身子从马上栽下来,卧倒在地,几欲昏迷。原来,偶耕见牧笛身处险境,二话不说,不顾轻重,将铁铩甩出,铁铩旋转着飞向罗展义,将他击落战马。

    郭志烈、曹以振见罗展义坠马,惊骇不已,不提防一团黑影迎面冲来,慌忙举剑招架。那是偶耕骑着骅骝马杀到面前,他从二人刀下躲过,俯身下探,将罗展义的铁枪抓起,扫向敌人。郭、曹慌忙挥刀格挡,顿时电光闪烁。火星乱迸,二人急忙收招回身,用手护住眼睛。便在此时,偶耕将牧笛报上马鞍。

    郭志烈自知不敌,宝剑入鞘,拨马便走。曹以振不知罗展义伤势如何,本想搭把手拉他上马,一见郭志烈撤走,立即跟在后面逃回潞州。铜球四伏在地上找寻半晌,这才找齐两柄铁锤,还想再战三百回合,却被安德广从背后拉住,潜逃在黑夜之中。

    牧笛见他们尽皆败走,挣脱偶耕的双手,跨下马鞍,说道:“你娶了我又抛弃我,谁要你来救?”偶耕扔下铁枪,跳下马来,辩解道:“我没有娶你。况且况且,我便是要娶你,节帅也不会应允。”

    牧笛转过面去,冲侯希逸说:“土台之上,我与他成婚,大家都已见证。你难道不依?”侯希逸手捋美髯,并不回答。在他心中,女儿嫁与骆奉先已是屈辱,但若是嫁给偶耕这样的奴仆,那更是屈辱中的屈辱,更何况,偶耕偷窥女儿洗澡的事情还没有清算呢。

    侯希逸道:“此地凶险,不可久留,我们连夜赶路。”牧笛道:“要走你走,我与你本无半点关系,不必跟着你。”侯希逸恼怒起来,喝道:“你若被李抱玉擒去,动用大型逼你招供罪状,定会连累我一家三百余口性命!”

    牧笛一听,心中凄凉,说道:“父亲,我最后叫你一次父亲。你若怕我连累,请你现在就取我性命!”侯希逸大怒,策动骅骝马,就要上前,偶耕连忙跳下马来,挡在牧笛前面,恳求节帅饶过侯小姐一命。

    侯希逸叹息一声,对偶耕说道:“我先回长安,你保她安全,将她送到府中,自有重赏。”说毕,调转马头,迎着秋风、顶着暗夜,一个人径往长安而去。

    偶耕左手牵着骅骝,右手牵着牧笛,在秋风暗夜之中寻找第三处可供投宿的房舍。又走到一户茅屋门前。偶耕扣门,大门紧闭,偶耕心下欢喜,说道:“终于有人了!”

    谁知敲了半天门,里面无人应声。耳朵贴着门缝一听,里面似有人窃窃私语。偶耕再次敲门,口中说道:“我名叫偶耕,还有节帅府上的侯希逸小姐,夜间至此、别无所投,恳求主人行个方便,容我们借宿一宿。”

    此语一出,茅屋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蹿出两个黑影,一个抱他的腰,一个抱他的腿。偶耕大惊,双手探出,不用使出多少内力,已将二人拿下。二人在他手中,也不挣扎也不回击,而是咧嘴叫嚷:“哎呦!你看清人了再动粗!”偶耕、牧笛听见声音,心下大喜:这二人正是昆仑奴和槐犁。

    昆仑奴、槐犁将他们迎进屋去,槐犁嘴里埋怨昆仑奴:“我早就听出是耕哥声音,你却不叫我开门。”牧笛不理偶耕,只与他们二人说话,又问他们因何至此。昆仑奴将门闩牢,一屁股坐在柴堆上,将如何从地道逃出、如何来到这里大讲了一通。

    昆仑奴说:“我们一路往西逃,那两个虎贲喝得醉醺醺的,却一直在后面追。追到村子西头那道土坡,不知为何就不追了。我们躲来躲去,趁黑摸到这间茅屋里歇脚。不料半夜三更,门外有人打架,却是呆子将军把他们打跑了。”

    牧笛有些疲倦,想要去卧室歇息。昆仑奴谈兴正浓,拉着偶耕说:“那李抱玉、南浦云果然是万分歹毒。”槐犁也在一旁答腔。偶耕因问原委,昆仑奴说道:“双龙大会,我和槐犁躲避在地道内的斗室之上,用绳索悬挂身体,这才躲过兵士的搜查。估摸着上面散会了,我们想解绳下来,却有两个人走进地道。”他说一句,槐犁点头应和一句。

第四十五章 背盟(丙)

    偶耕继续追问,昆仑奴摇头晃脑说道:“那便是李抱玉和南浦云。李抱玉道:‘此次双龙大会,骆大人怃然不乐。我们必须再建一件奇功,方能令他欢喜些。’南浦云问道:‘这件奇功,便是派出一名高手,途中拦截仆固怀恩,取他首级回来么?’李抱玉摇头。南浦云又道:‘那定是着一人,去取侯希逸的头来,献与骆大人。’李抱玉轻蔑道:‘侯希逸不过是瓮中之鳖,骆大人一回长安,必定将他拾掇了,何须多此一举?’南浦云便问他如何才算奇功。李抱玉道:‘仆固怀恩随行二人,有万夫不当之勇。仆固怀恩此次有备而来,志得意满、气焰嚣张。若在潞州杀了他,仆固势必率军猛攻,我们兵力不足、粮草又被焚烧,难以抵抗。等他们过了汾河,再杀了他们,只说是他们主仆内斗而死。如此既能出一口恶气,那仆固也找不到合理的理由进攻我泽潞方镇。’”

    偶耕听到这里,捏紧拳头,说道:“好恶毒的奸计!”

    昆仑奴轻蔑地看他一眼,继续说道:“南浦云也说这是妙计。李抱玉又道:‘我身边的十二虎贲,短短几天,只剩二人。还望谷主出手相助,也唯有你能制服他们主仆三人。事成之后,泽潞方镇必有重谢。’南浦云谦逊道:‘我手下高手众多,我传令下去,着二三人前去追赶,定能成功。’李抱玉道:‘我也曾对双龙大会精密筹划,怎料连遭挫折,因此对诸事皆有不放心处。唯有谷主亲自出马,我方能高枕无忧。’南浦云冷笑一声道:‘此事甚易。我去去便还,定然不负使命。’二人计议已妥,便出了地道,南浦云定是追赶仆固怀恩去了。你说他们歹毒不歹毒?”槐犁猛拍大腿,喝道:“简直歹毒至极!”

    昆仑奴一边说,偶耕一边出神:“他们三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身处危境,我岂能袖手旁观?”昆仑奴见他怔怔的样子,笑他呆头呆脑,他却一步跨出屋门,去草垛下牵出骅骝马。

    昆仑奴、槐犁大为惊奇,冲出屋来,问道:“你又要去哪里?”偶耕道:“我要去救他们三人。”牧笛也从房内摸了出来,满腹怨气问道:“你说去就去,潞州兵马再追过来,我和昆仑奴、槐犁就真要落入死牢,将天大的罪名都招认下来了。”偶耕道:“我们的性命,都是义兄所救。他们大难临头,我绝无坐视之理。”

    牧笛大为焦急,说道:“你去救他们也可,但是如果没你,我如何活过明日?”

    偶耕被他一问,胀得满脸通红,幸亏夜深如漆,无人得见。他猛地伸手,将牧笛拦腰抱住。牧笛一声尖叫,已被他送到马背上。昆仑奴、槐犁未能看真切,偶耕已将罗展义的长枪抄在手中,翻身上马,与牧笛共跨一鞍。

    牧笛仍想挣扎,被偶耕按住。他转过头去,对昆仑奴、槐犁说道:“你们速速逃离此地,往西南直走,径奔长安。我和牧笛定能回来找着你们。”牧笛还要争辩,偶耕双腿用力,骅骝马已划空而去。

    黑暗之中,找着通往汾阳的路途,骅骝马眼明腿疾,似乎并不费力。奔出七八里路,忽然前面吼声震天、灯火明亮,大队军马迎面而来。偶耕听得声音,已觉不妙,赶到跟前,果见对面领头二人便是安德广、铜球四。他二人回得军营,点动人马杀回来。

    偶耕在马鞍之上将牧笛抱起,牧笛一声惊呼,已被他从身前放到身后。牧笛待要赌气,只听他大声道:“抓紧我,别撒手。”她身子一晃,险些坠马,立即不顾一切,死死抱住偶耕。偶耕纵起骅骝马,挺起长枪,迎着敌兵疾驰而去。

    骅骝马快如闪电,只到冲到面前,安德广、铜球四才看清偶耕面目,急忙忙举起兵器。偶耕运起劲力,将二人兵器挑开,骅骝马一跃而起,从二人中间穿过。

    那队兵士共有百余人,见骅骝马风驰电掣冲入阵中,连忙向两边退避,让出一条道路。偶耕马不停蹄,从人群之中杀出,往汾阳方向奔去。安德广、铜球四又惊又怒,调转马头、发动军马,在他身后穷追不舍,非但追赶不上,却被越甩越远。

    骅骝马一骑绝尘,翻山越岭。一路秋风劲急、风沙漫天,牧笛眼里、嘴里满是尘沙,屡屡叫偶耕停下,他哪里肯听?牧笛把脸紧紧埋在偶耕背上,用他的肩背蹭去泪水,忽又心中发恨,伸出拳头在他身上砸了两下。偶耕浑然不觉,只顾赶路。

    兔走金飞,又是一日。奔出大半日,面前已是汾水,河岸衰草无边、白沙满地,河床上裂出几道拧曲的河沟,沟中略微有些清水,多半是干裂的土块。偶耕纵马来到河床上,寻着一处清澈的河水,扭头问牧笛渴不渴。牧笛被风沙吹了一路,嘴唇发白,没好气道:“不渴!”偶耕当真,缰绳一紧,继续催马上路。

    汾河以北,园田相连、野草凄迷。越过一道山坡,驻马遥望,远处田畴之内,有四个人正在厮杀。其中一人足跨白马、手持长剑,将另外三人逼得连连招架、步步退却。那不就是南浦云和仆固怀恩主仆三人吗?偶耕心下着急,将牧笛放下马去,叫她躲在山脊后面,自己催动骅骝马扑向南浦云。

    南浦云以世外高人自视,也是极为自负。他若亲自动手杀人,也只穿平日的衣袍、用身上所配之剑,绝不穿戴盔甲,更不带上随从兵士。他以一敌三,其中一人是天下驰名的骁将,另外二人是当世少有的高手,但是他攻势凌厉、杀招频出,将三名好手杀得招架不迭。

    四人恰好在汾河的河床上相遇,杀了一个下午,一直杀到西北边八里开外的田畴里。仆固怀恩毕竟上了年纪,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砍杀一阵子,便要在一边喘一回粗气。都播贺、任敷均是以命相搏,扛住南浦云的利剑,扭过头来苦劝节帅,要他尽快逃归汾阳。仆固怀恩决计不依,气息还未喘匀,便抡起缀宝弯刀合战南浦云。

    偶耕更不思索,长枪舞动,刺向南浦云后背。南浦云听得身后马蹄得得、风声响动,立即回剑格挡,剑、枪相遇,火光乱迸,火星子落入衰草丛中,被秋风一吹,瞬间烧起熊熊大火。南浦云觉出偶耕内力雄厚,绝非俗辈,拨动白马跳出垓心,冷笑两声,举剑来刺。

    仆固怀恩以为偶耕回心转意前来投靠,精神大振,宝刀挥动,在野火之中映出七道彩霞。都播贺唤了一声“好兄弟”,铜戈翻飞,将地上火苗卷起,砸向南浦云。任敷持一柄光天画戟,寒光闪闪、虎虎生风。

    偶耕援手,形势当即转变。饶是南浦云内力深厚、招式险急,也架不住四条大汉攻守同盟、轮番消磨。双方陷入僵局,南浦云再也无法盛气凌人、予取予求。都播贺接二连三用铜戈勾起野火,往他脸上乱晃,险些烧掉他的飘飘长须,更叫他恼怒不已。偶耕瞥见任敷的功夫招式,暗暗称奇,钦佩他小小年纪,手段不输旁人,一柄画戟撩得南浦云焦躁不堪。

    一场恶战,飞沙走石、天地昏沉,双方依然相持不下。眼看金乌飞逝、夜幕垂落,而原野上的野火越烧越旺,将汾河两岸照得通透亮堂。

    南浦云武艺卓绝,向来是三招两式取人性命,今日头一遭与人缠斗不休。他逸兴遄飞,依着心法口诀将平生绝学一一使出,手中宝剑犹如鬼火灼烧,明灭不定、飘忽难测。

    仆固怀恩几乎身疲力竭,背过身去,干呕两下,复又转身参加战斗。南浦云知他难以支持,出剑猛攻,准备先撕破这道裂口,进而要了四名对手的性命。偶耕看出他的心思,一柄长枪如蛟龙出海,死死将他拖住,叫他无法施展杀招。

    南浦云难免焦躁,待要回身宰了偶耕,都播贺、任敷又一左一右不停袭扰,叫他分身乏术、难以得遂所愿。僵持百余招,双方都使出看家本领,手中武器舞得如同天女散花,仍是各擅胜场、各有千秋。

    忽然,牧笛急急忙忙从山坡上冲下来,边跑边喊,有追兵赶到。仆固怀恩大骇,心道:“骆奉先这个老贼,果然处心积虑,先安排一个好手前来追杀,再调派大军前来相援。”

    仆固怀恩余光所及,土坡上的兵士冲杀下来。火光熊熊,将夜空照亮,因此看得分明,那队官兵为首的将令是安德广和铜球四。他们在偶耕身后苦苦追赶,夜间才来到汾河边,正好撞上这一场激斗。

    南浦云一见援兵赶到,心中盘算:我与几个凡俗之辈交手,久之不能取胜,却遇上一伙粗蠢的官兵,官兵人多嘴杂,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对我逍遥谷的名声大大有损。想到此处,心生不悦,当即凝住招式,宝剑回到鞘中,一句话也不说,赶起白马疾驰而去。

第四十五章 背盟(丁)

    铜球四十分憎恶南浦云,背后啐他一口:“打不过便打不过,装什么清高!”野火一旁,这百余军士与仆固怀恩一照面,立即胆寒:十二虎贲若还齐整,拿下这四人或不难,但眼前只有二虎贲,一场败仗只恐难免。m.www.uu234.net

    安德广、铜球四何尝不是此中想法?只是嘴上不说、硬充好汉。安德广装腔作势道:“我此番前来,只为擒拿侯希逸的女儿、女婿。你们朔方之人,休得多管闲事。”仆固怀恩长笑一声,说道:“此地已过汾河,乃是朔方军境界。你等若不要命,尽管放马过来。”

    安德广、铜球四勒马伫立,不敢擅自向前,也不愿就此撤退。都播贺焦躁起来,喝道:“无知鼠辈,试试爷爷的铜戈!”这一声怒吼,震动山川,将野火鼓动,发出闷雷一般的爆裂之声。安德广胆颤心惊,与铜球四对视一眼,立即撤军,乖乖逃回潞州。

    仆固怀恩一见偶耕,翻身下马,将弯刀掷在地上,摊开手道:“小兄弟前来投我,真是天佑我朔方。”偶耕也下马,却转身将牧笛牵了过来,这才答道:“我叫偶耕,来此并非投靠,只是为了纾解危难。”

    都播贺一拳击在偶耕胸口,咧嘴笑道:“你既带上弟媳越过汾河,就该投到朔方军营,咱们一起喝酒吃肉,岂不快活!”偶耕拱手道:“如今危难已解,但是我的誓约还在。将侯小姐送还长安以后,定然北向自刭,一是赎清罪过,二是答谢诸位救命之恩。”

    偶耕说毕,拉过牧笛就要上马离去。任敷道:“偶兄且慢。你无意来投,节帅也不能相强,何不席地而坐,叙谈一番,明日再彼此告别!”仆固怀恩连连点头,强留偶耕。偶耕无法,只得牵过牧笛。牧笛将手挣脱,只在一边闷坐。

    少时,都播贺拿出包袱里的肉干,任敷取出怀中的鸱酒,双双递到偶耕面前。偶耕又饥又饿,不再相拒,接过一块瘦肉送到牧笛面前。牧笛冷冷接过,背对着他吃了一口。偶耕再也无法克制,将一块肉塞进嘴里,又举起鸱袋咕咚咕咚喝了三大口。

    他仰起脖子,喉结抖动。正在此时,寒光一闪,一股劲风袭来。说时迟、那时快,偶耕将鸱袋掷出,同时右脚抬起,踢向来犯之敌。敌人却是任敷,他趁偶耕喝酒,抽出腰间匕首,上前行刺。二人翻身跃起,噼里啪啦便打了十余回合,竟是是针尖对麦芒,不分胜败。

    二人又斗了十余合,依旧难分伯仲。都播贺大为不解,猛然扑出,将任敷扑倒在地。偶耕退后两步,护住牧笛,喘息着说道:“任敷兄弟,若是比试武功,未为不可,却为何连连使出杀招?”

    任敷挣起身来,面朝仆固怀恩说道:“节帅,侯希逸乃是罕有的帅才,此番回转长安,若是东山再起,将来统领军马,必然对你不利。他身边如有此人,乃是如虎添翼。他既然不愿投奔你,不如尽早杀之。”

    仆固怀恩嘿嘿而笑,心中如同明镜:侯希逸大势已去,又受骆奉先打压,回到长安能否保住性命尚且难知,谈何东山再起?倒是偶耕小友,宅心仁厚、武艺高超,留他性命,他日在长安混到图穷末路,十有**仍然转投我麾下。

    仆固怀恩拦住任敷,对偶耕深施一礼,说道:“任将军生性莽撞,你们本是兄弟相称,还望勿要怪罪。你只顾携起妻子去往长安。等你使命完成,我们再择日相会、煮酒详谈!”

    任敷听见节帅如此说话,也下跪施礼,恳请偶耕饶恕罪过。都播贺怒火上撞,将他踢倒在地,骂了两句,转面又笑容可掬邀起偶耕,和他一人一口将酒喝了个罄尽。仆固怀恩命他三人面朝野火,跪倒在地,用宝刀划开他们手指,滴出浓血祭告山川神这算是正式为他们主持结拜仪式。

    野火烧尽,夜色深沉。偶耕心中有事,起身辞别。仆固怀恩不再强留,任由他带着牧笛骑马离去。他看着偶耕的身影,又想到骆奉先、李抱玉诡计多端、手段毒辣,不敢久留,领着都播贺和任敷夤夜赶路,回到汾阳。

    偶耕跨着骅骝马一路风驰电掣,踏上了去往长安的大路。他急急追赶,眼看着清晨日出、又黄昏日落,不见昆仑奴和槐犁。牧笛心中有气,更兼着又困又累,在马背上直打哈欠。偶耕无法,见路边一处村落,只好前来投宿,恰在村中碰上了昆仑奴、槐犁。四人历经坎坷再度相逢,多半有些眼热鼻酸,匆匆叙过一些话儿,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四人起身上路。牧笛坐上骅骝马,昆仑奴牵马,偶耕和槐犁空手而行。一路昼行夜伏、穿山渡水,早已离开潞州、途经晋州,一步步靠近长安。

    秋雨过后,秋光明丽、秋气爽人。牧笛终于将忧愁抛在脑后,马背上喃喃自语:“秋色怡人,我们何必去长安?”偶耕听到牧笛声音,立即接话:“你父亲家人都在京城等你,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牧笛登时沉下脸来,说道:“谁与你说话来?”昆仑奴走在前面,忍不住笑出来:“听说你们在潞州结成了夫妻。小两口为何一路吵嚷不休?呆子将军,你早些休妻,说不定能多延几日阳寿。”牧笛气忿,将身上包袱摔在昆仑奴的头上。昆仑奴要为牧笛捡起包袱,被她喝止,硬是指挥偶耕拾起来送到她手中,这才继续赶路。

    继续前行,又经过蒲州,渡过渭水。越是靠近长安,越是山河残破、民生凋敝。路上偶有行人,多是城里城外的住户携家带口,驾着车马押着行李远离京城,往东南方向逃离。

    偶耕见到那些行人失魂落魄的样子,皱眉道:“仆固怀恩起兵造反,他的儿子仆固早已打破太原,这些日不知又攻取了多少城池。难道大唐国力空虚无力抵抗,诺大的京城岌岌可危了吗?”牧笛听在耳里,冷冷说道:“长安危不危,自有骆奉先、李抱玉他们操心,你管恁多闲事?”

    昆仑奴抓住一个路人,询问原委,那人摆手叹气道:“吐蕃国连年进攻、大军压境。更有那仆固怀恩,联合回纥、吐蕃,大肆侵犯。长安以西大片山河,已不是李氏朝廷所有。兵火四起,百姓遭殃,城郭、村庄被洗劫一空,积尸堆山、流血成河。你们还不快逃,难不成去长安寻死?”

    偶耕闻言,对牧笛说道:“长安危急,你一家人是否已经撤离?我们在路上等等看吧。”牧笛撇嘴道:“一路就你唣。现在长安就在眼前,岂有不进之理?”昆仑奴、槐犁不信那人所言,他们一路看尽了残破、凋敝景象,十分失落,一心想看看长安如何繁华,哪里担心都城陷落、血流成河?二人异口同声撺掇偶继续向长安行进。

    行了一日,沿路村社人家尽是一片颓败光景,要寻到歇脚吃饭的酒肆更为不易。路过一个集镇,偶有三五行人在街上走,见到这种外乡来的过客,纷纷示以眼色、尽快离开。

    四人找了半晌,才在拐角处一座屋檐下看到一块极不显眼的招牌,招牌下是一间门面。进得前厅,空无一人。叫了三声,才从后面跑出一个堂倌。堂倌看出来者不是歹人,这才领着他们逶迤来到后院,在一处凉棚下坐定。四人围了一桌,胡乱点了些饭菜,又催堂倌快些上茶水。

    偶耕一口茶饮下,回头看看四周。院落空空,空有三五张桌椅,却并无几个食客。他们都是从京城逃出的商户,途经此地,胡乱吃些面饼充饥,你一言我一语说起长安的形势,纷纷摇头叹气。堂倌上酒菜时也与他们搭话,说是时局纷乱,勉强做点关门生意,再过几日也举家外逃。

    稀稀拉拉几个食客之中,有一个怪人,独自坐在一个小桌上,面对墙壁,茕独不语。他头挽发髻、身着缁袍、脚踏芒鞋,背上悬一把宝剑,乃是一副道士穿着打扮。

    偶耕看着那副背影,觉得十分相熟,却又不敢相认。他端详良久,心中猜度,终究想不起来是谁。此时恰好饭菜上桌,昆仑奴又点了一壶酒,斟给偶耕漫漫一大碗。偶耕正要啜饮,那个怪人忽然站在自己身边,对他说道:“小友别来可好?”

    偶耕抬头看时,一口酒险些喷出。槐犁早已离席,倒头就拜,嘴里不停呼唤“师父”。那人微微一笑,将槐犁扶起,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你拜我徒劳无益。”

    那人正是齐玉。

第四十六章 据险(甲)

    诺大的长安城,城墙高耸、宫阙万间、街巷开阔,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直通紫阙,曲江池逶迤曲折,流入芙蓉园。顶 点 X 23 U S饶是战祸在即,饶是大家富户纷纷逃离,中外客商、万方百姓、达官显贵依旧云集,舆马车服穿梭于街坊通衢之间,却比青州繁华百倍。

    一队人马缓缓驶入长安城门,经历守城军士的重重盘问,这才进得城中。队伍前头走着一人一骑,是李纳,旁边跟定赵勃、王升;队伍中间有一架囚车,车里面关押的是陆涧石。

    长安繁华,冠绝一时。然而涧石乃是阶下囚,无心赏景。他知道,李纳要将他送到相府去,任由元家三少处置,此番进城,多半是有死无生。他茕独一人,心中挂念着屿蘅、小雨,时不时抬头看天、感伤叹息,不知她们是生是死、是何着落。想到这里,愈发忧愁,用拳头捶打囚笼,身上铁链咣当响动。

    李纳率着军士途经长安东市时,已是黄昏时分。因为回纥、吐蕃以及朔方军马压境,相府越发门禁森严,日头偏斜便禁止所有人出入,夜间更是严禁灯火喧哗。

    李纳此前已在长安逗留多时,颇知长安城中行乐之处。他见天色已晚,因命队伍就地解散,自己亲自带着二三兵士,押着囚车,去城中东南角一家小小的酒肆住下。那家酒肆的主人乃是河内人,却与相府大有渊源,烧出来的菜竟是地道的青州风味,李纳每到长安,必去他家食宿。

    众兵士乐得三五成群去坊间使钱消遣,因此谢过李纳,各自散去。只剩下三名老成兵士,跟定李纳,一路穿街过巷,来到这家酒肆。涧石在囚车中,看那门口一个布幌子,明晃晃写着四个字:锦鳞客栈。他顿时心中悲戚:黄四叔的锦鳞客栈,遭难之前是何等红火,如今身处异乡,竟见到同名的客栈,只是同名而不同实!

    李纳大摇大摆跨进院落,早已惊动院内堂倌、仆夫。他们见到囚车,十分惊奇,不住地拿眼睛往里瞅。迎客的堂倌与李纳早已熟识,凑到跟前,笑容可掬问道:“李爷,又捉到朝廷钦犯了?您屡建大功,定然加官进爵!”

    李纳笑道:“捉住一个蟊贼而已,算不得什么。”堂倌又问道:“这厮是哪里人氏,犯下什么罪?”李纳道:“说来倒是我的同乡。青州出了这样的死囚,我也是物伤其类、情非得已啊。你们东家现在何处?”

    堂倌说:“正在后面账房核账,要不,请他们出来迎您大驾?”李纳说:“罢了。我只顾饮酒住店,不必惊动他们。这个犯人,你们押到后面柴房去,好生看管,休要走脱了。”堂倌照办不误。

    三名兵士将马牵到马厩,又出来将囚车推进柴房,检视一回涧石身上的铁锁铁链,见锁得甚是牢靠,这才放心离开。涧石一人坐在囚笼之内,看着这四周整齐码放的柴木、麦草,心中孤凄,长叹一声,想起了这些日的诸般磨难,不禁两眼茫然。

    那一日,他和屿蘅在渭水边,被一众兵士擒获。王致君、戴保国二人抢占了空空如也的铭感庄,折损了兵力,又折损了面子,一腔怒火直指涧石,因此派出兵力,擒获涧石、屿蘅。

    王、戴将涧石、屿蘅关在囚车之中,敲锣打鼓在附近村落游行一日,又挨家挨户搜刮民宅,将百姓家蓄养的鸡豚掠抢一空。村落里的众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唯有躲进屋中深闭大门,王、戴这才心满意足,押着囚车回到铭感庄,杀猪宰鸡,与麾下兵士纵酒作乐、通宵达旦。

    三秦故地,民风尚义使气。里正连夜走家串户,聚集三百乡民,说道:“吐蕃兵欺凌我们,被打跑了,现在唐兵又来为祸乡里。陆涧石兄弟也算得对我们有恩,如今他有难,我们渭南的汉子岂能坐视不管?”三百乡民当即集结成军,在里正的率领下,于平旦时分冲进铭感庄。

    看守庄院大门的是几个半睡半醒的兵士,戆声戆气呼喝一阵,早被乡民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王致君、戴保国喝的酩酊大醉,急忙忙起身应对,里正已领着七八个壮实乡民涌了进来,将他们砸倒在地,上了绑绳。他们手下的一众兵士急匆匆穿上铠甲、挺出兵器,一见主将被擒,当即溃逃。还有些醉酒的兵士,酒气上涌、不知死活,抄起兵器抵抗,早被三百乡民围住,用锄头、铁锹砸得脑浆迸裂、千疮百孔。

    里正轻而易举攻下铭感庄,得意洋洋,桌案上拿过切肉的弯刀,横在王致君、戴保国脸上,说道:“敢在渭南胡作非为,你二人也算得狗胆包天!”王致君、戴保国这才酒醒,跪地求饶、涕泗横流。一些壮年乡民连声催促,怂恿里正杀了这两个狗贼。里正沉思半晌,说道:“若是吐蕃兵,必定杀了。他们是朝廷的人,权且留他们活命,以免官府捉拿我们判处重罪。”

    众人都觉得里正说得有理,将王致君、戴保国吊在前院,重重打满一百棍,才将他们放出门去。二人遍体鳞伤,鲜血流到鞋底,被十来个残余兵士用担床抬起,送往长安医治。

    乡民在铭感庄内满院搜寻,找出涧石和屿蘅,解开他们身上绳索,给了些点心充饥,引着他们来见里正。涧石感到惭愧,当日劫持了他,今日却蒙他相救。里正瞧出他的心思,朗声说道:“是我老悖,当日不敢领着乡党出头,以致遭人欺侮。我三秦子弟,个个豪气,你于我们有恩,我们自当报还!”

    涧石一听,正声说道:“既如此,就该速速追赶王致君、戴保国,提他们人头来见。”里正闻言大惊,失声道:“娃娃,虽说人生在世、恩仇必报,却怎能恁般狠毒?”涧石道:“此二人不死,必定集结官兵,前来寻仇。跟随你起事的三百乡民,加上附近的百姓,难免遭殃。”

    里正爽朗一笑,摇头说道:“吐蕃兵都打到都城门口了,我大唐军队全力护卫长安。除了王致君、戴保国这两个不三不四的败类,谁还有余力找我们小老百姓寻仇?”涧石道:“这大唐疆域之内,恐怕只剩下您一人在为社稷江山作考虑。长安城内的官爷们,人人结党营私,全无杀敌报国的本领,只有欺凌弱小的能耐。杀了王、戴二人固然罪过不小,然而不杀他二人,更是埋伏无穷后患、酿成弥天大祸!”

    里正决计不依,涧石也无可奈何。屿蘅整弄衣裙,对涧石说道:“我们早些去长安寻师父吧!”涧石道:“王致君、戴保国就长安路上。我们此时去长安,无异于自投罗网。”屿蘅省悟,低头不作声。

    涧石安抚屿蘅两句,转头询问里正有何计划。里正道:“我们乡里人,能有什么计划?各自回村安守祖宅,过日子呢。”涧石道:“切不可遽然回村,牵连邻里。如今最上之策,莫若三百乡民继续集结,带走铭感庄中的干粮、器械,去北面山中暂时躲避。王致君、戴保国若半月不来寻仇,便算得平安无事,大家可以回村过活。他们万一前来寻仇,大家也好与他们周旋。”

    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得涧石所言有理。里正夸赞涧石,道他谋虑深远、想得周到。屿蘅又问涧石今当何去何从,涧石说:“三百乡党不顾危难救下我们,我们也当助他们度过危难。我们同去北面山中躲避几日吧。”屿蘅点头说道:“你去哪里,我跟着便是。”

    三百乡民当即起身前往北面山林。秋气转凉,幸而铭感庄中布匹、棉被不少,众人带进山中,铺在岩石之下,夜中用以驱寒。涧石邀着屿蘅独自寻了一片树丛,裹着被单对坐一晚。

    翌日清晨,一个乡民急匆匆跑上山来,喘着粗气说道:“不好了,官军杀回来了!”里正大惊,赶紧命人爬上树梢查看军情。那人光着一双脚,一眨眼爬到树顶,手搭凉棚一看,险些跌下树来,脸色惨白说道:“是官军模样,披甲带弓,大概有五百人!”

第四十六章 据险(乙)

    里正连忙请来涧石,与他商议对策。顶 点 X 23 U S涧石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三百儿郎,怕他们不成?”如此这般筹划一通,众乡民听得如痴如醉。他将乡民分成几队,每队选出一名壮实、果敢的汉子作为队长,命令他们必须依计而行,若敢不遵,军法处置。

    向山林中猛扑过来的确实是唐兵,为首的却不是王致君、戴保国,而是李纳、赵勃、王升。王、戴被打得皮开肉绽,狼狈逃窜,半途遇上李纳。李纳将他们带到军营,又收集残兵归在一处,总计兵力五百有余。王、戴将实情相告,恳求李纳出面报仇。李纳果然应允,点动五百人马突袭铭感庄,却扑了个空。他揪住个百姓一打听,才知三百乡民躲进北面山里去了。

    李纳哪里把三百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当即下令,去北面山中围剿贼兵。五百兵马行至山下,树林之中有一人鬼头鬼脑向外窥探。赵勃冷笑一声,一箭射出。只听得树林下一声惨叫,三五个身影向山上逃窜。

    李纳指挥军马杀入树林之中,地上却只有那个中箭受伤的乡民,其余几人早已逃得没有踪影。李纳问他贼兵躲在何处,那人大为恚怒,叫骂不绝,被赵勃劈死在树下。李纳下令搜山。五百兵士齐头并进,宛如在山林之中撒开一只大网,誓欲将三百乡民连根斩除。

    半日过去,山势变得陡峭,越往上越难找到立足之地,要想继续行进更是难上加难。五百官兵连排往上已是绝不可能,李纳再次下令:自己领着一百军马在此扼守,赵勃、王升各领二百军士鱼贯而上,见到贼兵格杀勿论。

    赵勃在前、王升在后,领着四百军士在崎岖的山路上盘旋上升,犹如一条盘曲的长蛇,将高耸的山峰一层层缠裹。赵勃来到一处岩石下,见地上横七竖八遗落一些被褥、锅碗,不禁得意大笑,向兵士说道:“这伙乱民就在近旁,一会儿见着了,休要留情,能杀多少是多少!”

    语声才毕,头顶响起轰鸣之声。抬头一看,原来有无数石块落下,倏忽间已砸死官兵无数。赵勃大骇,钻进石缝里,仓皇保命。回头看时,石块如同冰雹一般漫天飞舞。自己带上山的二百前队纷纷退缩、互相踩踏,死伤无数。

    王升此时已领着二百人来到山脊上,脚下是一片山崖。听见前面呼喝之声不绝,正不知发生何事,身后的军士却骚动起来。回头看时,那些兵士跟着了魔一般,接二连三坠下山崖。仔细一看,岩石侧面有乡民埋伏,从山路下方伸出镰刀、锄头,勾住官兵的脚,将他们拉扯下去。王升大怒,下令放箭,那一队乡民立即遁走,穿山渡林,倏忽不见,而官兵的箭矢徒然射杀了无数自己人。

    两仗过后,赵勃、王升的四百兵士只剩三百。早有兵士报知李纳,李纳怒不可遏,下令继续搜捕贼兵,捕斩敌酋者有重赏。赵勃、王升领命,仍是一队在前一队在后,继续领兵前进。

    前军爬上一处土坡,众兵士疲惫不堪,想坐地歇息。赵勃不依,急下号令,催促行军。陡然,坡顶林草响动,一人一骑杀出,正是涧石。赵勃慌忙招架,却早被他马鞭抽到,跌下马来。

    涧石突袭得手,身后大队乡民旋即涌出,居高临下、喊声震天。未及交锋,官兵先已吓得腿软。一霎时,两军短兵相接,官军个个怯如鸡犬,纷纷陈尸山前。涧石却不恋战,鸣哨收兵,众乡民听得号令,纷纷遁入两侧山崖,不知何去何从。

    赵勃大怒,盯紧涧石,纵马急追。涧石一马跃于险峰之上,回身撒出一道绳索,套住赵勃。赵勃坠马,在陡坡上奋力翻滚,借势腾出左手,抽出腰中匕首割断绳索,才算保住性命,可是身上被撞出不少伤口。

    王升听见前队有人呐喊,已知前方官军不利,立即下令作好防备,唯恐又遭伏击。山脊上警备良久,不见来敌,这才下令继续前进。刚前行三五步,山路一侧林木动摇,正是涧石躲避至此。

    王升看得清楚,率兵追击。涧石弃马奔逃,身边的乡民冲后面不住叫骂。王升大怒,策马追赶,谁知山路险急、林木茂密,坐骑一脚踏空,跌落深涧,他抱住树枝,捡回性命,可惜那匹战马衰落涧底,瞬时气绝。

    后面的兵士涌了过来,挤在深涧之上,一拨人小心翼翼将王升接下树来,一拨人探头探脑看看涧底,当即不寒而栗。

    陡然,一声关中腔调嘶吼:“乡党们,砍死来敌!”原来是里正领着三十乡民,从山顶上滚下一块巨石,他们跟在巨石后面大举杀入。官兵大乱,一个接一个落下深涧,被巨石碾死的尚在少数,被乡民砍死的更是稀少。里正得手,也不继续缠斗,而是一声响哨,率队没入山林。

    王升又气又怒,领着残余兵士全力追赶。里正年事已高,行动略慢了些,眼见就要被追上。王升长刀挺起,冲着里正的后颈砍下。眼看就要得手,脚下升起一道藤条,他和他身边的兵士纷纷被绊倒。王升未及起身,涧石依然是居高临下杀到眼前,一番大杀大砍,山林血流成河。王升豁出性命,逃了出来,回到山脊上整顿剩余兵马,带出来两百人,如今只剩六十几人。

    赵勃在前面,尚不知王升遇到埋伏。他头破血流,唯有生擒敌酋才能挽回颜面,于是咬定牙关,督促兵士大举前进。在山顶盘旋也不知多久,前面遇见一道绝壁,山路至此断绝,两边是遮天蔽日的林木和衰草。

    百余兵士拥堵在这断头路上,不知是进是退。赵勃正在咬牙切齿,忽然一道响箭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脚下。箭上有火,引燃干草。赵勃将火踩灭,心头一懔,仰头看时,只见漫天飞矢从四面八方射来,山顶上如同遭了蝗灾一般。更为可怖的是,箭上都燃着火苗!

    山风劲急,吹动野火,山林顿时变为火海。官兵被大火吞没,哭喊之声震动山岳。赵勃顾不得这些袍泽弟兄,抢了一匹马从火场蹿出,马蹄踩死不少自家兵士。那些后排的兵士,大为惊慌,连忙掉头,跟在后面从原路逃回。

    赵勃带着一队残兵,凄凄惶惶奔到一道山岭前,万没想到,已有无数乡民在那里埋伏。乡民截断官兵,如同猛虎扑向鬣狗,杀他个落花流水。

    赵勃自恃勇武过人,想拨转马头抵挡乡民军队,却毕竟害怕他们再出诡计将自己擒获。正踯躅间,地上拉起一根藤条,将他坐骑绊倒。赵勃跌在地上,一队乡民过来擒他,他连忙拔刀将其逼退。山上有人喊道:“以智杀敌,休要蛮斗!”正是涧石的声音。乡民弃下赵勃,钻进树林去了。赵勃唯恐涧石杀下来,带着手下残兵抱头鼠窜。

    一路跌跌撞撞退到半山腰,与王升会合。二人兵合一处,活着逃出来的不满百人。二人损兵折将,不知该如何禀告李纳,山上陡然呐喊声响起,涧石领着三百乡民站在山上,如同天兵下凡。

    二人下令放箭,然而官兵多半丢了弓箭、失了箭筒。正在黄忙不迭,乡民则居高临下掷下石块,砸得官兵七零八落。赵勃、王升一见敌兵众多,只得引着数十残兵逃下山去。涧石一马当先,领着数十人一阵冲杀,又斩却三十敌兵。

    李纳只以为赵勃、王升上山能大获成功,自己在山脚摆开阵势、封住出口,要将败退下山的乡民赶尽杀绝,不料赵勃、王升几乎全军覆没,如同丧家之狗逃下山来。他大为愤恨,咬牙切齿,欲亲自上山索战,被二人苦苦拦住。李纳无法,重新整顿军马,只剩一百五六十人,自料敌强我弱,只得退回铭感庄。

    山上乡民在悬崖边的林木中聚集,清点人数,才知也有三十多人遇难。里正心酸落泪,口中念道:“都是村里的后生娃娃,随我起事,死在山上,也没个葬埋。”

    屿蘅一直躲在树窠中,这才出来与涧石相见,问长问短,涧石连声回答“没事”。屿蘅又问何时去长安,涧石皱眉道:“只怕要在山里多呆些时日了。”屿蘅安慰他说:“我素来住在深山,不怕在此多住几日。”里正又问为今之计。涧石说:“官军一时半会不会死心。我们唯有死守山林,占得地利,与之周旋。”里正点头称是。

第四十六章 据险(丙)

    李纳回到铭感庄,既无酒食,又无床褥,闷闷不乐。www.uu234.net赵勃、王升侍立两旁,垂头丧气、不敢作声。忽有兵士禀报:“三位少爷驾到!”李纳大惊,从椅上跳起来,率着众人出门迎接。只见门口旌旗招展、车驾华美,正是元伯和、元仲武、元季能车驾来临,旁边跟着王致君、戴保国,三百兵士紧随其后。他们又在渭南一带侵占了几座庄院,归集兵力前来巡视铭感庄,路上遇着王致君、戴保国,便将他们携带至此。

    迎进门来、叙过礼数,却无酒肉款待,李纳十分窘迫。元季能最为骄矜,大发雷霆,一脚踢翻桌案。元伯和见赵勃、王升满身是伤,庄内的兵士唉声叹气,便问原委。李纳无法,只得将围剿乡民结果兵败受挫的事情和盘托出。

    王致君、戴保国听罢,齐声痛哭,添油加醋诉说委屈。元伯和问道:“一帮作乱的乡民,你们便奈何不得吗?”李纳道:“三百乡民倒容易对付。他们有一人名叫陆涧石,诡计多端,确实难缠。”

    元伯和身任军职,颇知兵法,轻蔑道:“谅他一个乡野小儿,能成什么气候?只需略施小计,便能将其剿灭。”李纳问是何计,元伯和道:“安排一员将领,连夜带上一百残败之兵,上山诈降。平旦时分,我们集结三百兵力全力攻山。山上山下、里应外合,不愁这帮乡民不投降。”李纳大喜,当即唤来赵勃,要他照计而行。

    此时太阳已落山。李纳领命,集结一百人马,连夜摸上山去。后半夜时,已爬到半山腰。忽然一阵铜锣响,山岭上两队人马杀出,截住去路。原来,涧石早已安排三百乡民严守上山路径,提防官兵趁夜偷袭。一队乡民冲杀下来,砍翻数名官兵,又像兔子一般钻进树林中。

    另一个小队埋伏在另一侧,即将杀出,却见赵勃将长刀举过头顶,跪地呼号,高声说道:“小人赵勃,昨日兵败,在铭感庄受尽折辱。我受不得这口鸟气,带着一百弟兄特来归降。”

    山上乡民听罢此言,躁动起来,继而转为肃静。里正携着涧石爬出埋伏圈,心中犹疑。赵勃点燃火把、丢下头盔,独自爬上山岭,冲里正一个长揖,说道:“我与李纳决裂,他要杀我,我只得带着兄弟前来投奔。你们如若不信,杀我无妨,但请容下我身后的兄弟。”

    里正见他说得恳切,便信以为真,只道赵勃是个有气节、重义气的汉子,邀他与涧石一道上山顶细谈。涧石说道:“老伯带着他先去山顶。李纳定会再来进攻,我且安排投奔而来的官兵在此修整,再嘱咐乡民弟兄作好防备。安排妥当后,去山顶与你们说话。”

    里正已看出涧石颇有才能,如今又得了一百官兵相助,心下更为安稳。赵勃生怕涧石生出什么计策,不愿离开这些官兵,怎奈里正热心快肠、执意相邀,只得随他去往山顶。

    涧石等他们去远,领着三百乡民,将一百官兵系数收编。他说道:“我们彻夜值守,谨备李纳进山偷袭。你们初次上山,还请在林间歇息,将铠甲、兵刃交与巡夜的乡民使用。”一百官兵目目相觑、议论纷纷,终于不敢违拗。

    涧石命一百乡民穿上铠甲、接过兵器,众乡民大为振奋。涧石安排这一百乡民在前,另外二百乡民在后,严加看护这些“新入伙的弟兄”。

    涧石见安排停妥,那一百官兵已是笼中之兽、丧失威力,这才带上几个精壮乡民登上山顶,屿蘅也跟在他身旁。

    里正正与赵勃相谈甚欢,见涧石来到,连声招呼众人坐下。涧石走到近旁,朗声问道:“你深夜诈降,企图将我等一举剿灭,是你的计谋,还是李纳的筹划?”里正吃了一惊,说道:“你这娃娃,说哪里话来?人不到难处,谁肯与官兵为敌、落草为寇?赵勃兄弟真心实意前来投奔,你怎可无礼冲撞?”

    赵**身说道:“陆少侠,你我同是青州人氏,我特来投奔,何故相煎太急?”涧石道:“你在青州贵为十将,我不过是乡野刁民,休攀扯什么交情。你那一百官兵,都已解甲缴械,供认不讳,你又何须嘴硬?”一面说着,一面将从官兵手中拿来的弓箭、箭筒掷在地上。赵勃暗自心惊,面色却不改变,矢口说道:“赵某抵牾了李纳,特来投奔。你若杀我,我也不惧,只求你放过我那一百弟兄。”

    涧石大笑,说道:“三百乡民恨你们官兵,恨入骨髓。你那一百官兵身无片甲、手无寸铁,即便明日李纳攻山,也不过送死罢了。”赵勃面朝里正,长揖道:“我真心实意前来投奔,为何诬我是诈降?”

    里正脸上挂不住,待要训斥涧石,涧石冷笑一声,逼问道:“你们兵甲齐整、进退有度,分明是预谋在先、训令在后,怎说是被李纳逼出铭感庄?李纳昨日攻山,大败而归,残兵败将也才一百有余。你若带着二三十个心腹到此投奔,我倒也信了,但我决计不信你有恁般本领,能调动他手下的一百兵士深夜至此。你但有这般本领,且是真与李纳决裂,早就提他人头上山来见。你说是与不是?”

    赵勃着了慌,强装镇定说道:“陆涧石,我在青州曾为将领。你的父亲叔伯被官兵剿灭,我知你思图报复。我今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巧言如簧、恶意中伤!”

    涧石被他一激,想起紫帐山的祸事,眼角流出泪花,摇晃两下,几乎站立不稳。屿蘅拍拍他的肩背,轻声说道:“你在青州之时,李纳便与你为难。谁知到了渭南,远在千里之外,还能遇着他。真是冤家路窄、劫数难躲。”涧石接口道:“李纳恨我入骨,扫平我们又是他职责所系。所以安排诈降之计,意欲将我们一网打尽,更在情理之中。”

    里正听他二人一唱一和,又觉得甚是有理,捋着胡须犹豫起来。赵勃愈发焦急,不免握紧长刀,思索应对之策。涧石见此情状,趁势大喝一声:“小心他偷袭!”当即拂开屿蘅,扑向里正,将他从赵勃面前推开。

    赵勃竟被吓个不轻,手一哆嗦,刀刃出鞘,身子倒退三步。涧石指着他说道:“你奸计败露,欲施毒手杀了里正,是也不是?”里正推开涧石的手,看见赵勃拿起刀,心下更为犹疑,也在后面问道:“是也不是?”

    赵勃一见计谋败露、有口莫辩,当即长刀挥舞,砍向涧石。涧石将屿蘅、里正推向一侧,腾跃而起,躲过对方刀招。赵勃武艺不弱,兼之钢刀在手,连连进攻,已将涧石牢牢罩定,行将得手。

    屿蘅大受惊吓,一语不发、面白如纸;里正如梦方醒,只顾大声呼喝。山顶上七八个精壮乡民,举起从官兵手中夺过的枪矛,挺身而出协助涧石。涧石趁赵勃回身劈砍乡民,抓过一把铁枪,上前攒刺,要将赵勃拿下。

    赵勃一柄长刀应付七八柄枪矛,十余招之后便已颇为吃力。他陡然使出全力,虚晃一招,将面前乡民逼退,随即就地翻腾、长刀飞出,身子缩作一团,从山崖上滚了下去,不知是生是死。

    此时天色微明。里正的呼吼之声惊动乡民,转眼间便有数十人涌上山顶。里正恨声道:“他们是诈降!”众人一听,个个义愤填膺。此时有一少年乡民跑上山顶,气喘吁吁道:“大批官兵离开铭感庄,正往山中进发。”

    里正着了慌,问涧石道:“半山腰有一百官兵,山下又来了三百官兵,我们如何破敌?”涧石凝神片刻,说道:“快快传令,三百乡民全部向山顶集结,要那披甲执锐的一百乡民殿后。”乡民当即全都转向山顶,半山腰只留下那一百官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里正着急道:“那一百官兵就在下面,若不赶下山去,大兵一到难以对付。”涧石道:“时机未到,不可轻动。”他登上高处,凝神远视,远处尽是山川丘陵,隐隐约约传来兵马行进之声。

    蓦然,涧石传出号令:锣鼓齐鸣、大声呼喝!

第四十六章 据险(丁)

    半山腰的一百官兵听见山顶鼓噪之声,吓得不轻,从地上跳将起来。www.uu234.net他们身上无铠甲、手中无兵器,唯有心虚腿软,纷纷撤向山脚。谁知刚退后十余步,山顶嘈杂之声戛然而止,更不见有人冲杀下来。

    一百官兵在半山腰迁延徘徊,心中疑虑:莫非赵勃将军已骗过里正,让三百乡民向山顶集结,留我们扼守路口,只待大军来到一锅端了?正在狐疑,山顶再次呼吼声起、锣鼓喧震。众官兵心中一紧,几个胆大的顺着山坡爬了上去,只见山顶人山人海,却辨不清哪个是赵勃将军,于是回到半山腰,冲着众人说道:“他们在山上闹腾,我们只管歇在这里,养足精神。”

    东方已现霞彩,彤云在大地的边际飞浮。涧石登高望远,已看到旌旗车马由远及近,料定那必定是官军再次进犯。涧石手臂按下,示意锣鼓停歇、鼓噪声止。他与里正肩并肩面向众乡民,高声说道:“山腰上有一百官兵,深夜上山,实为诈降。敌将赵勃,计谋被我拆穿,偷袭不成,已被打死,坠落山崖。”

    里正气愤不平,说道:“我好意待他,不想他心怀叵测,要将我们一网打尽。这些官兵,真真可恨!”那几个精壮乡民也一齐奋臂,大声说道:“里正所言是实。官兵十分奸诈,敌将已被我们打死了!”

    三百乡民一听,顿时炸了锅,恨不得找到赵勃尸首,生食其肉。涧石喝道:“敌将已死,敌兵犹在,就在半山腰虎视眈眈,要将我们一网打尽!”里正越想越气,骂道:“通他先人!我渭南男儿,个个英雄了得,岂能被这帮鳖孙欺侮!”早有乡民喊道:“杀下山顶,将他们赶尽杀绝!”涧石却说:“他们是官兵,训练有素、军法井然,我们难以与之抗衡。不如从后山逃走了吧!”

    众乡民瞬时哗然。里正也急红了眼睛,大骂道:“你个鳖孙!我三百男儿,难道拼不过他们一百杂毛?”那些年轻乡民热血沸腾,连声喊道:“里正,快快下令,冲下去将他们全数砍死!”里正拳头一举,喊破嗓门:“冲下去,杀了他一百杂毛!”

    那一百官兵不明就里,尚且在山腰观望,冷不丁看到三百乡民如同洪水倾泻,又如大雪崩摧,从山顶冲杀下来。乡民义愤填膺、怒火不息,逢人就砍、见人就杀,气势汹汹、势不可挡。官兵早被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跑下山去,有的互相踩踏,有的立足不稳跌落深涧,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摔作齑粉。

    涧石与屿蘅同乘一马,走在后面。屿蘅问道:“你刚才用的是激将之计吗?”涧石笑道:“你不仅精通炼丹制药之术,竟然也知得兵法。”屿蘅心生不忍,说道:“乡民被你一激,个个跟豹子一般,不知要杀死多少官兵呢。”涧石道:“两军相争,你死我活,谁又能左右得了呢?”他勒住马缰,看到官兵已退下山去,立即下令鸣金收兵。他唯恐乡民杀红眼睛、不受管束,更是传下狠话:“不听号令者,就地斩首!”

    里正白日里大获全胜,夜间又拆穿赵勃奸计,全赖涧石为他出谋划策,此时已对涧石近乎言听计从。他听到涧石的号令,立即收拢乡民、勒住兵马。那几个精壮乡民大为不解,问道:“为什么不冲下山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涧石喝道:“山下已集结官兵。我们这样冲下去,岂不是自投罗网?”里正问道:“那便如何区处?”涧石斩钉截铁回答:“只要大家遵从号令,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其时,元家三少、李纳、王升已领着三百官兵集结山下。他们听到山上喊杀之声,以为是赵勃已占据险要路径,正在与乡民激战。元伯和命令李纳、王升率领两百人马上山援助。二人志得意满,指挥兵马逶迤而上、快步推进。谁知行到半路,山上乌泱泱、黑压压的大队人马冲了下来,也无主将,也不见铠甲在身、兵刃在手,分不清是敌是友。

    上面的人急着往山下逃,下面的人急着往山上冲,两路人马交会,一通厮杀,一时尸身遍地、哀鸿遍野。乱杀乱拼,半晌过去,李纳方才发觉原来是官兵在自相残杀。他连忙传出军令、止住刀枪,在半山腰上整顿军马。昨夜诈降的一百人已所剩无几,而自己带上来的两百人也折损了五六十。

    元家三少守在山脚,稳操胜券,悠然等候派出之将奏凯归来。三兄弟骑在马上,谈讲长安城外官兵与吐蕃的战况,又道父亲命他们速速回到长安,有要事相商。三人正计议何时返回都城,突然林间一声哨响,两边杀出大队人马。乍一看,见他们铠甲厚实、兵器锋利,像是官兵;再一看,来者杀气腾腾、凶狠无比,不是乱民便是山贼。元伯和马更快,喊一声“快撤”,领着两个兄弟仓皇逃跑。三匹高头大马,蹄子一扬,已碾死十余名官兵,逃下山林,返回平陵之上。

    突然杀出的人马正是三百乡民。涧石料定敌兵头目不会亲自攻山,定在山脚盘桓,便命三百乡民分成两路,悄悄从山脊两侧的山林之中下山,从两侧偷袭。三百乡民连番得胜,又赚了坚甲利刃在手,士气大振、斗志昂扬,居高临下、奋勇冲击,杀得官兵纷纷溃散。

    官兵见主帅都逃了,哪里还有心交战?纷纷逃出深山,各干各的营生去了。逃不出来的,尽皆命丧密林之中。涧石仍与屿蘅同乘,不再冲锋陷阵,只和里正压在阵尾,一见官兵溃逃,立即传令:不得追赶,仍回山林之中埋伏躲避。

    李纳、王升正在往山顶行进,见一路死尸遍地,死的都是自家官兵,心中大感不妙。忽听山下杀声震天,更觉不详,连忙号令兵士、调转方向,急匆匆从山上撤下来。行至山脚,只见横七竖八倒下的都是官兵,却不见敌人身影。他心下焦急,继续后撤,来到山下。

    四周密林环绕,中间是一片洼地,洼地里衰草乱迷、芦苇参天。前面还有几个逃兵,身上有伤,坐在草窠里喘气。李纳赶上去一问,才知三家三少已经败走。他再次整顿兵马、清点人数,所幸还有一百五十余人。

    便在此时,山上弓弦响动,漫天箭矢带着火星扑簌簌坠落。火星落地即然,霎时已成熊熊之势。官兵鬼哭狼嚎,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再也不受管制,李纳、王升见大势已去,不敢停留,急匆匆收拾残兵逃回铭感庄去了。

    当晚的铭感庄,气氛凝重。元家三少坐在正厅上,老大瞪圆双眼,老二闷声不响,老三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

    李纳、王升正要请罪,忽然一人血肉模糊跑进庄来,正是赵勃。他滚落山崖,被树枝撑住,幸得保命,顺着藤条攀援而下,舍命逃回。三人在院中会合,灰溜溜来到厅前,听候元家三少发落。

    元伯和喃喃道:“那里正,还有陆涧石,颇知兵法。若能为我所用,倒也是桩美事。”元仲武叹道:“真未想到,这三百乡民也忒难对付,我兄弟三人险些被他所擒。”

    李纳附和道:“只怪这陆涧石,诡计多端,十分难缠。”元季能啐了一口,喝道:“有何难缠?你去附近村落,找着他们的妻儿,绑了上山,你看他们敢不敢顽抗!”

    一语点醒李纳。他带着赵勃、王升回到院中,重新清点全部兵力,连家丁、伙计都算上,总共仍有二百余人。他当即下令,全军出动,捕捉乡民妻儿老小,统统押回铭感庄。当夜,临近村落不得安宁,喧呼声、哭喊声此起彼伏,绵延三十余里。

第四十七章 决战(甲)

    李纳、赵勃、王升,带着三百官兵,在临近村落里大肆扫荡,抢掠财物、焚毁民宅以至于滥杀无辜。m.www.uu234.net村中有二三少年,侥幸从官兵手中逃出,潜入后山,一口气跑上山顶,已是次日清晨。他们跪在里正面前,哭着将官军所作所为说出。屿蘅听在耳里,悲愤不已,说道:“这些官兵简直比吐蕃兵士还凶恶!”

    正说话间,山间路径上脚步声响、草木摇动。五个巡山的乡民押着两个兵士上山,兵士背着两个锦盒,盒上扎着锦缎。兵士见到里正,笑嘻嘻地跪倒在地,作揖道:“我是李纳将军的属下,特从铭感庄赶来。奉了将军之命,送上两份礼物,希望与大爷重修旧好、消弭刀兵。”

    乡民一听,欢呼雀跃,都道是可以回家过太平日子了。屿蘅却暗自与涧石说道:“只怕高兴得太早。”里正接过锦盒,便打发那二人下山,那二人跪地央求道:“将军再三嘱咐,一定要大爷当面检视盒中宝物。”

    里正被他们一番奉承,也有些飘然自得,将锦盒放在地上,解开锦缎、开启盒盖,当即瘫倒在地。一只盒中盛放的,居然是他老婆的头颅!两个胆大的乡民开启另一只锦盒,立时吓倒:那里面是里正儿子的头颅!

    里正干咳一声,晕死过去,被涧石等人唤醒,醒来之后呼天抢地、吐血不止。乡民悲愤难当,掩面而哭,山中一时悲声震天。哭声过后,众人围住那两个兵士,扬言要乱棍打死。两个兵士不知盒中乃是人头,倒在地上,吓得身子直哆嗦。涧石见人头之下压有一封信。他忍住悲痛与恐惧,将信取出,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山上乡民周知:明日午时,你我双方于铭感庄西面二十里外田畴之上,列开阵势决一死战。如不赴约,尔等妻儿老小尽受戮矣。

    里正早已哭迷了双眼,哑着嗓子将李纳的列祖列宗骂了个遍。涧石好言安抚,他依然喘息急促,几欲猝死。屿蘅解开香囊,喂他服些安心定神的药丸,被他一口喷出,嘴角还带着血丝。

    众乡民义愤填膺,围住里正,问他是何打算。里正抹干眼泪,恨恨说道:“男人一世,图的就是老婆在室、儿女在膝。如今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就在眼前,我若不报,岂不是枉活一辈子!”

    众乡民心痛里正的遭遇,更挂念自家妻儿,人人愤恨、个个慷慨,叫嚷着现在就冲下山去,与那些官兵一决生死。里正揪起两个官兵,咬牙切齿道:“你们杀我妻儿,此仇不共戴天。我们渭南豪杰,个个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约下明日午时开战,我们就明日午时开战!老子打了一辈子架,怕你那几个短命娃娃不成?”

    涧石心道:里正丧妻丧子,固然应该悲悯,只是在这悲愤之时遽然作下决定,恐怕非但保不了仇,还会葬送众乡民的性命。于是劝道:“我们战胜官军,全在于依凭山势、占得地利。如果贸然下山,在平地上决战,我们绝难取胜。三百乡民只剩两百余人,兵力已削,正面与官兵相抗,岂不白白丢了性命!”

    里正悲恨交织,浑身颤抖,哪里肯听?涧石又道:“下山决战也未为不可。先杀这两个士兵灭口,我们趁夜突袭铭感庄,也能多几分胜算。”两个官兵听见此言,跪地磕头见血,涕泗横流,苦苦哀求里正饶恕性命。

    里正泪已哭干,对涧石说道:“娃娃,你足智多谋,可是心计也忒多。我们下得山去,就是要拼出一口气,哪里顾得生死和胜败?你带上你的女娃,赶紧逃走吧,休为我们搭上性命。”涧石还欲相劝,被里正止住。

    里正一挥手,命乡民放官兵下山,并叫他们带话,明日正午开战,违约者天诛地灭。众乡民遵从命令,目送两个官兵下山而去。

    有个胆小的乡民,嘟囔一句:“我们投降了吧!”里正脸色大变,把他唤了出来,重重一个耳光打倒在地,喝道:“三秦壮士,怎能这般孬种?谁敢再说投降,老子先把他砍了!”

    里正虽老,威望犹在,三百乡民无一不服、无一不敬。涧石见里正态度决绝,还想劝他三思而行,屿蘅扯扯涧石的袖子,示意不必多言、无济于事。涧石眼含热泪,与几个乡民一道收起锦盒,择一宝地掩埋了人头、垒起一高一矮两座坟茔。里正跪在坟前哀哀欲绝,众乡民一齐恸哭,哭声上干云霄。

    乡民依着村中礼节,在这山林之中吊丧。屿蘅心疼里正,也不住地流泪。涧石想起里正作下的决定,心急如焚:平地作战,我方不利,急需抓紧时机研习战阵,可是众乡民只知道哭坟吊丧,明日之事真是危如累卵。他独自来到悬崖上,看秋风阵阵、听松桃滚滚,心中不安。屿蘅无声无息跟到他身后,待要劝解两句,忽然陷入沉默,与他同看凄凄秋景、漠漠平林。

    涧石头也不回,淡淡说道:“我们逃走吧。”

    屿蘅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话来,顿了一顿,方才说道:“里正他好可怜。”涧石叹息一声,说道:“里正可怜,乡民可怜,你我又何尝不可怜!”屿蘅道:“皆是可怜之人,正是伤心之时、危难之处,怎可以一旦撇弃、不辞而别?”

    涧石忽而焦躁起来,说道:“他们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我不想看着他们送死,更不想你陷入危险。”屿蘅见涧石声色俱厉,这才知道眼前事态是何等严重,可心中仍然想着里正痛不欲生的样子,说道:“那就再帮帮他们吧。两军阵前,你和李纳多辩解几句,说不定能救得大家性命。”

    涧石无言以对,低头说道:“屿蘅,你心真好!”心中却又想道:“好心有什么用?当日在青州,我若是硬下心来不帮助吕思稷进城,哪有紫帐山的大祸?”

    里正伏在坟头哭了一昼夜,三百乡民在山林里陪了一昼夜。翌日,里正双眼挂满血丝,早早整顿人马奔赴战场。

    涧石知道今日将是一场腥风血雨,便与屿蘅同乘一马,保护她的安全。里正面无表情,说道:“娃娃,叫你走你不走,去寻死呢?”涧石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与你同进同退。”

    屿蘅忽然害怕起来,身上发抖,瑟缩问道:“涧石,我们不会死吧?”涧石道:“我们被王致君、戴保国擒去,大难不死。今日交战,未必就死,你就放心吧。”

    出得深山,经过丘陵,来到一片园田之上。已有不少远村百姓赶到路边,为里正斟上壮行酒。酒已冰冷,凄冷的秋风随酒下喉,却似吹着了一团火焰,烧得里正五内炽热。众乡民饮过酒水,继续前行。

    里正迎着秋风、顶着愁云,忽然心胸激荡起来,问涧石道:“娃娃,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涧石以实相告。里正又问:“你还不知我的名字吧?老汉今年六十八岁,祖祖辈辈生在此村。本家姓陈,名字豪气得很,叫开山。”涧石和屿蘅一同施礼,唤他一声“陈伯父”。

    陈开山领着三百乡民来到战场,已近正午,却不见敌军到来。这里是一片开阔的田畴,北面靠着山,山下一道溪流,溪流两边是黄橙橙的田野。秋冬季节,雨水稀少,这条小溪只有二三尺深,一步就可以跨过。陈开山指挥兵士,沿着溪流一字排开,面朝西方,等着敌军来到。

    秋风劲急、蔓草翻滚。陈开山提着一把铁锹,据河西望,神情凝重。众人侧耳而听,风中传来人马行进之声。抬头观瞧,田野那边、云层之下,现出旌旗、战车,然后是大队兵马,黑沉沉一片,似是从天上压下来。

    敌军越来越近,一步步推向小溪边,忽听号角声响,四五百军马唰一声停下脚步,列成长长的阵型。屿蘅看到对面官军明晃晃的刀枪、沉甸甸的铠甲,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四十七章 决战(乙)

    李纳领着赵勃、王升站在阵前,后面三乘车驾,里面坐着元家三兄弟,王致君、戴保国身上贴了膏药,创痛好转,骑马守在车驾两侧。www.uu234.net陈开山一见李纳,恨不得生食其肉,大吼一声,说道:“我妻儿与你何仇?今日要与你拼却性命!”赵勃弯弓搭箭,正要发射,涧石大惊,高声呼道:“休放冷箭!”

    涧石这一声吼,动用了丹田之气,虽未至于气贯长虹,但也如同惊雷响震,惊得赵勃放下弓箭。

    坐在车里的元季能撩开车帘探出头来,见对面不过是些揭竿而起的农户,顿时嗤之以鼻。又一眼看到敌军阵前居然有一女子,虽隔着一两百步,面容长相看得不太真切,那股清新飘逸却凌于云霄之上,令人心驰神往。元季能啧啧称奇,不禁暗地里看得呆了。

    涧石看到元季能,却不知他在打屿蘅的主意,心中盘算:车中之人定是大有来头,擒贼先擒王,若将他擒住,不信李纳不投降。他将马赶到阵前,指着李纳说道:“今日我们赴约,田畴之上正面交战,血肉相拼。你们若敢放箭,便是输了。”

    李纳朗声道:“不放箭便不放箭。今日两军交锋,你们有半点胜算么?”涧石看到敌兵人数众多,心知今日正面决战,乡民虽然是悲愤之际,个个以一敌二,然而毕竟不如官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若不出奇计,难免兵败身死。想到此,他凑近里正,低声说道:“陈伯父,我有一事相托,求你千万答允。”

    陈开山说道:“娃娃,老汉马上身首异处。你有话只管说,老汉尽皆答应。”涧石道:“我若还有一口气,你就休要轻举妄动。我若死了,委托良善人家收留这个女娃,别叫她受欺凌。”

    陈开山一脸惊愕望着涧石。屿蘅也大为不解,问道:“涧石,你说什么呢?”涧石沉着脸,只对陈开山说:“三秦豪杰重然诺、尚信义。你已答允,不许反悔。”陈开山只得点头应允。

    涧石突然下马,冲李纳喊道:“我在青州曾冒犯你。今日自知不敌,但仍有一事不明,需与你在阵前澄清。”说毕,将手中枪矛掷在一边,腰中匕首也丢进小溪里,朝对岸高拱双手,一步步走近。谁知跨跃溪水时,一步不稳,身子没入泥淖之中。

    李纳见他如此狼狈,得意大笑,说道:“你即便到我马前,磕头见血,小爷也不会饶你。”众乡民更为激愤,欲上前拦阻,涧石回头喝道:“陈伯父,你答允我之事,不可食言!”陈开山犹豫片刻,只得下令:“放他过去!”

    涧石满身污泥,踉跄上岸,陡然面前风起,一道黑影闪过,那是一支羽箭射来。涧石看在眼里,就地腾跃,忽而伸手,将羽箭接过。原来,李纳深恨涧石,欲除之而后快,暗自使个眼色,王升会意,便从侧面放出冷箭。也是事出仓促、劲力不足,羽箭被涧石接住。

    涧石一阵冷笑,喝道:“李纳,我越过溪水,已经置生死于度外。想当面与你对质几句,你却连这点胆量也没有!”元季能一直探出头来色眯眯盯着屿蘅,被涧石一声惊醒,这才知道溪水对面走过一个人来。他接过话茬,肃然道:“剿灭这些暴民,何须放冷箭?叫他说完话再死!”

    李纳趾高气昂,抬头问道:“你有何事,说完便死!”涧石问道:“当日在青州,发兵征缴紫帐山,可是你的主意?”李纳道:“正是。”涧石一步一步走近,问道:“紫帐山众位叔伯,可是你下令所杀?”李纳道:“是又如何?紫帐山已被扫平,先杀他们,再剐了你!”

    涧石追问:“擒到狱中的诸位叔伯,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李纳冷笑一声,翻出白眼答道:“原想剐了打头的、杀了跟班的,如此了事。岂料那丧尸鹿友先生办事不力,把奏折写错了,按照朝廷的批复,要将他们发配关内贬为奴隶。鹿友先生早已成了丧尸,你那些叔伯多半是死在路上了。”

    李纳仰天作答,不提防涧石突然使出全力,一步跃出。李纳以为他要刺杀自己,连忙避让;赵勃、王升护主心切,举起兵刃守护左右。谁知涧石空中腾转,绕向他的身后,王致君、戴保国尚未作出反应,涧石已跃上元季能的车驾。

    阵前顿时大乱,众兵士挺起戈矛、刀枪,将车驾围住。涧石一手制住元季能,袖中抖出满是泥泞的匕首,抵在他的喉头。涧石适才跌落溪水,貌似不慎实是故意,在泥中摸出匕首藏在袖中。他刚才一步步逼近,仰着头逼问李纳,实际用余光观察元季能动静,一见李纳气焰嚣张、有失防备,当下变起不测、声东击西,一举将元季能擒住。

    涧石在元季能颈上划出血来,元伯和、元仲武挂念兄弟安危,跳出车驾大声呼喝。李纳暴跳如雷,握紧长枪,却又无计可施。涧石挟持元季能在手,喝道:“尔等听我号令,否则我要他性命!”

    元家二兄长连忙下令,所有军将退后三步,不得紧逼、不得放箭。涧石一见众人惶恐万状,心中反倒得意起来,恶狠狠逼问元季能:“你是何人,怎比皇帝还精贵?”元季能道:“我乃当朝宰相元载大人的少子,名叫元季能。你敢动我一根毫毛,叫你亲戚六族灰飞烟灭!”

    此时官兵骚动起来,人人惊诧、阵形浮动。李纳、赵勃、王升凶巴巴却又怯生生围在一旁,恨得直跺脚,却又拿涧石全无办法。涧石斥退众官兵,恶狠狠对元季能说道:“我不管你是谁。今日要你撤军,并且立下字据,放还无辜村民,永不得为祸乡里。”

    元季能白眼一翻,说道:“你敢要挟本官?叫你永世不得超生!”涧石握紧匕首,带着泥泞的锋刃在他脖颈上刺入半寸。元季能受痛,如同杀猪般嚎叫,终于不敢再作声。

    元伯和、元仲武万分焦急,冲涧石怒吼。涧石见元伯和长相老成些,便向他重申,要官兵速速撤退、不得侵害乡民,否则与人质同归于尽。元季能被他勒得喘气不匀,呻吟不止;元伯和、元仲武挂念兄弟安危,连忙答应。

    涧石又道:“你们的几位将领,心怀不轨。他们必须丢弃兵器、卸下盔甲,下马而行。”元家二兄长立即吩咐下去,李纳、赵勃、王升、王致君、戴保国只得照办。

    元伯和一声号令,官兵击响铜钲,缓缓掉头重新列阵,准备返回铭感庄。涧石将元季能死死他勒住,高声威胁他的二位兄长,要他们不得心怀鬼胎。元氏三兄弟被治得服服帖帖,领着官兵不战而退。

    陈开山隔着小溪看在眼里,不禁珠泪婆娑,叹息道:“娃娃,你为了乡民,竟然不顾生死。你一个人冲到对面,焉能活着回来?”屿蘅已是泣不成声,呼唤陈老伯,叫他想法子救回涧石。

    陈开山没了妻儿,已经肝肠痛断,只愿与官兵拼个你死我活,怎料想涧石不顾生死,要挽救乡民性命。他与涧石许诺在先,不能发动乡民前去搭救,却又割舍不下这个能打仗、有识见的热血男儿。他心中如同油煎,看看屿蘅,又远远望着只身犯险的涧石,仰着天“”了一声,哭了出来:“娃娃,你叫乡党们如何面对这个女娃!”

    屿蘅向着西风抽搐,身子如同蓬草一般飘摇两下,跌下马来。几个老成乡民将她扶到队尾,好生看护。阵前几个精壮乡民,义愤填膺,对里正说道:“那少年带着我们大破官兵,我们三秦男儿,焉有知恩不报、见死不救之理?”

    陈开山收起老泪,顿觉有理,说道:“我许诺那娃娃,绝不贸然与官兵拼杀,但未曾许诺在小溪一侧徘徊不进。”当即扯开破嗓子,号令二百多乡民跨过小溪,紧跟在官兵后面,威逼官兵放人。那几个老成乡民,留在小溪东面照看屿蘅。

第四十七章 决战(丙)

    元家二兄长以及李纳见众乡民跨越小溪、尾随在后,勃然大怒,拥到元季能车驾前,骂涧石言而无信。www.uu234.net涧石回身看时,乡民步步进逼,与官兵只有咫尺之遥。他看到里正那张黄瘦的脸,又看到小溪那一边倒在地上挣扎着匍匐前行的屿蘅,不禁流出热泪。

    涧石略一恍惚,陡然一股大力从身下发出,原来是元季能将他手臂撑开,企图逃离。涧石伸出胳膊,再次将他勒住,却被他身子一带,两人双双跌下车去。元季能终于没能逃出,二人在地上翻滚一阵,涧石的匕首仍然死死贴着他的脖子。

    李纳想要上前施救,早被涧石斥退,元伯和、元仲武也急得大骂,叫他退下。李纳受辱,背过身来指着里正,厉声道:“乡里老儿,你再敢跟随,叫你们亡族灭种!”陈开山见到仇人,二目圆睁,朗声道:“我三秦精魄,薪火相传,岂是你乳臭未干的娃娃灭得了的!”

    陈开山话音未落,一只冷箭朝他飞来,幸而秋风劲急,箭矢发飘,只是射穿了他的衣袖。陈开山大怒,当面将李纳的列祖列宗一通乱骂。几个精壮乡民更是怒不可遏,冲出阵来,要和官兵一较短长。涧石用匕首把柄在元季能头上狠砸了几下,砸得他号丧一般哭叫,仰起头冲李纳喝道:“王八羔子,你是要害死老子吗?”

    李纳无端挨骂,怒气不息,回头看看赵勃、王升,二人却摊了摊手,意思是盔甲兵器尽皆卸下,怎能再施以冷箭?又看看王致君、戴保国,他们是一样的表情,均表示不是他们放的冷箭。李纳喝命众官兵:“谁敢放箭,就地格杀!”

    可没等他说完,第二支箭飞出,刺入里正右臂,所幸力道不足,箭矢虽已没入,但未伤及筋骨。陈开山毕竟年老,经不起痛,惨叫一声,咬牙将箭拔出,重重摔在地上,骂李纳是个杂碎。李纳难忍怒火,要冲上去将他痛打一回。阵前那几个精壮乡民更是怒气不息:要打里正,那还了得?纷纷挺起枪械冲向敌阵,与赤手空拳的李纳斗在一处。

    李纳被围,一时难得脱身。赵勃、王升救主心切,从两边跃起,冲入垓心,踢翻几个乡民。里正一见,越发不能容忍,一声呼喝,身后乡民如同潮水涌动,冲向李纳主仆。官兵也不甘示弱,挺起枪矛上前应战。两军相接,针锋相对,立即便有死伤。

    涧石高声呼吼,叫双方停手。可此时双方杀声四起,怎能听得见他的吼声?他心下惶急,匕首在元季能的琵琶骨上划过,顿时鲜血溢出,元季能嚎哭不已。元伯和、元仲武慌了神,连连下令,竟无一个官兵听令。

    王致君、戴保国会得主子意思,一阵小跑,忘了身上疼痛,踢翻好几个官兵,抢过铁锤在铜钲上敲得咣当响。军令严明,擂鼓进兵,鸣金收兵。铜钲响声急促,便是要官兵急急撤下。官兵听到钲鸣,迟疑起来,竟被乡民砍死、打伤一大片,阵形变得凌乱。

    正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陡然北面山上号角响起、鼓声震天,一队兵马如同发疯的犀牛、饿急的狼群,从山顶冲杀下来。那队兵马由远而近,人人呐喊、个个鼓噪,却听不懂他们喊的是什么。

    官兵和乡民都愣了,不知这又是哪一路兵马,更不知他们为何到此、冲着谁来。等他们到杀到面前,官兵、乡民无不胆颤心惊:这些兵士,披着厚实的铠甲,铠甲长长直抵膝盖,将周身护得滴水不漏;头上戴着厚重的铁盔,铁盔罩定全部头颈,只在眼睛前面开两个洞。如此密不透风的盔甲,刀砍不入、箭射不进,光看见了便已胆怯,更不用说与之抗衡了。

    官兵、乡民还没来得及看明白,那些重盔重甲的兵士已冲到眼前,刀枪乱舞,逢人就杀。田畴之上、小溪一侧,众军民如同麦茬一样倒下。

    陈开山看得清楚,饶是一身硬骨头,也惊惧起来。他大手一挥,喝道:“是吐蕃兵,乡党们快跑!”乡民怕官兵,更怕吐蕃兵,手中的铁锹、铁铲更不是这坚甲利刃的对手。他们听见号令,如同燕子一般四散逃亡。小溪东面的老成乡民,则是恪守承诺,用性命看护昏厥过去的“女娃”,架起屿蘅向田畴深处逃走。

    乡民骤聚骤散,相比之下,官兵还背负着保卫主子的责任,远远不够灵活机动。李纳等人急忙忙披上铠甲、拾起兵器,面朝突如其来的吐蕃兵,为元家三少撑起一道人肉长城。官兵逃是逃不走了,只得奋起血肉之躯,与敌人殊死搏斗。一时间,吐蕃兵、官兵互相缠搅,死伤累积。秋风吹起血腥之气,在渭南地区这一块平地之上弥散开来。

    吐蕃兵人数与官兵相当,可是杀气腾腾、兵革精良,一个能对付两三个。官兵殊死搏斗,但也无济于事,接二连三做了刀下鬼。元季能看得急了,冲涧石怒吼:“你还押着我作甚?还不快杀吐蕃兵!”

    涧石方才惊觉,从车上跳下,拾起一把长矛,抢过一匹战马,杀入尸身累积的麦田,与李纳等人并肩作战。官兵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元家三兄弟弃车乘马想要逃走,被一小队吐蕃兵截住,幸而有一队官兵及时赶到,三兄弟才幸免于难。

    里正逃在远处,回头一看,不免心头一懔。京畿之地,三秦男儿,眼看敌兵在此杀我同胞、夺我土地,我岂能惜命保身,做个缩头乌龟?官兵虽然可恨,但他们谁不是大唐子民,怎可在自家土地上遭受外族欺凌?

    想到此,里正大喝一声,重新收拢乡民。除了几个胆小的逃走之外,众乡民果然是有血气的男儿,掉过头来,集结成阵,一齐大声呼喝,举起手中器械,冲向吐蕃兵。官兵、乡民汇集一处,作背水之战,人人争死、个个忘归,与吐蕃兵一场血肉厮杀。

    田畴中的尸首越积越多,鲜血将土壤浸红。官兵、乡民相继倒下,面前的吐蕃兵也越来越少。元家三少瑟缩在阵尾,眼看敌不过,闷声不响催马加鞭逃得不见踪影。涧石挂念乡民,更挂念屿蘅,忙乱中对里正说道:“我们不是敌手,快快逃离!”里正将一腔仇恨倾注在吐蕃兵身上,哪里肯走?涧石只得重振精神,向他靠近,和里正并肩杀敌。

    可就在此时,北面山下人头攒动,似是还有兵马埋伏其中。李纳看在眼里,心下犹疑。果不其然,林中兵士列开阵势,羽箭如同飞蝗一般射出。里正右肩刚刚被射,此时左肩又中箭。他将箭拔出,龇牙咧嘴、疼痛难当。

    涧石见势不对,大喝一声:“还不快撤!”里正反应未及,李纳早已领着赵勃、王升、王致君、戴保国逃出重围,仓皇向西南逃去。

    里正被三个吐蕃兵围住,难以脱身,更兼疼痛难当,几乎跌下马来。涧石身子倾出,将他托住,翻身挺出长矛,将吐蕃兵杀退,旋即重重一巴掌拍在里正的马身上。那马一声惨嘶,驮着里正飞奔出去。而涧石重心失衡,又被旁边的吐蕃兵一逼,难以腾挪转身,竟然落马。他正想腾跃而起,十余吐蕃兵一拥而上,将他就地生擒。被擒之际,涧石看看小溪东面,不见屿蘅,心中稍稍安定。

    此时林中的二十兵马、二三头目徐徐而出,来到田畴之上。吐蕃兵所剩不足五十人,也不去追赶那些官兵与乡民,只将涧石推了过去,与酋帅相见。

    酋帅乃是勃突尼,曾在铭感庄被涧石杀得大败。勃突尼身边的两名官长,竟是韩德存、魏烈功,后面跟随的二十兵士,乃是一撮尚未训练精熟的射生军。韩德存、魏烈功和张涧雨、许月邻一同投靠丰王李珙之后,倒也受到重用,被封作王府副将。韩、魏二人又不似张涧雨那般本分,与射生将王献忠、王抚二人过从甚密,二王便在李珙面前保荐他二人兼领射生军,一面操练兵士,一面培植势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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