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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退敌(乙)

    一语既出,众人纷纷惊掉下颚:刚才还满口仁义道德的道士,现在居然指使别人当众脱掉女子的衣服!涧石更加惊愕,一时手足无措,宝剑险些脱手。m.www.uu234.net齐玉责备他说:“汉朝陈平,与嫂子私通,却立下不世之功,终成一代贤相。你口口声声报国立功,怎可谨守成法、拘于末节?郭令公命垂一线,你还救他不救?”

    涧石被他一语所激,顿时胸襟激荡、豪情勃发。什么兄弟之情、什么叔嫂之礼,在国家大事面前,都不过是轻如鸿毛。更何况,雨哥夫妻二人对我恶语相加,而且辱及我的父亲,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又怎能服帖?

    想到这里,涧石握紧宝剑,准备照计行事。他抬头看看许月邻,转头看看张涧雨,却又踯躅起来。在他凌乱不堪、晦暗不明的记忆身处,摇晃着小雨**的身体。而现在,当他一念所及,想到一个陌生女子衣衫凌乱的模样,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小雨哭泣时的样子,令他心惊胆颤。

    齐玉见涧雨迟疑不动,再次勒紧张涧雨,喝道:“今日之事成与不成,就在你一念之间。你若下不去手,我杀男的,你杀女的,咱们各自营生去也!”

    涧石猛一抬头,只见他五指扣紧剑柄,作出发力之势,张涧雨在他剑下,如同一只弱不经风的麻雀,命悬一线。涧石慌忙应答一声,咬牙对涧雨说道:“雨哥,得罪了!”反手一剑,已将许月邻身上铠甲割断。剑锋所至,火星迸射,落在许月邻的脸上,她那俊俏的鹅卵脸蛋,从此留下永久的疤痕。

    唰唰又是两剑,许月邻身上铠甲已经瓦解,如土委地。铠甲之内,桃红色的衬褂露出。铠甲肥厚而衬褂紧致,铁甲落地的瞬间,映现出许月邻婀娜的腰身。射生手在远处看了,也暗暗赞叹女主将倾国倾城。

    张涧然悬在齐玉手中,此时已是气炸了胸膛,一双眼睛迸出血丝、几欲鼓出。他张开嘴巴,想高声大骂,却发现一切恶毒的诅咒都不足以解恨。许月邻面色红彤彤的,一半是羞赧,一半是愤怒,扯着嗓子喊道:“下流胚子,有胆子一剑结果了老娘!”

    涧石初时蹑手蹑脚的,尚有羞愧之心,一旦许月邻铠甲解去,他顿时心头了无挂碍,将一切都豁了出去。他怀恨并蒂将军不念故旧、下手无情,不满张涧雨骂他“孽种”,还对自己父亲说出不敬的言语,亦不满许月邻在他面前自称“老娘”,于是反唇相讥:“我与雨哥乃是股肱兄弟,你自称老娘,莫非咒骂雨哥禽兽不如?”

    涧雨听在耳里,恨恨道:“谁与你是兄弟?你这不知爹娘的孽种!”涧石一听,愈发心寒,剑锋斜挑,已在许月邻的衬褂上划出一道口子。透过这道口子,微微可见许月邻鹅黄色的亵衣,亵衣上丝线绣成的牡丹花若隐若现。

    许月邻面如土色,恨不得将陆涧石剁成肉酱,然后在夫君面前自刎以谢。涧石面色凝重对涧雨说道:“雨哥,小弟并无冒犯之意。实在是事关紧急,才用这下作手段,暂时委屈了嫂子。你再不答应撤军,难道要嫂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露体不成?”一面说,剑尖又指向许月邻身上衬褂。

    涧石凝视着涧雨的双眸,言辞激烈,锋不可犯。忽听一声抽泣,转面看时,才见许月邻垂下泪来。射生手也是倍感讶异,这位娓将军,平日里性子比男人还刚烈,何曾见她掉过眼泪?然而她毕竟是女子,死在她心中无可畏惧,但是她怕极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身躯。

    张涧雨见到爱妻垂泪,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已然明白,自己投身王爷府下,而陆涧石一心向着郭子仪,他们是各为其主、势同水火。石弟不,是敌人要达到目的,必然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们陆氏父子向来如此。

    当前情势,一死固然难免,然而眼睁睁看到爱妻在死前受此奇耻大辱,是张涧雨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想到此处,张涧雨咬碎钢牙,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蓦然间,他了一声,扬起头喝道:“孽种住手!我们有令箭在身。持此令箭,可号令射生军撤退。”

    齐玉在他身后道:“你死且不畏,却害怕名节受辱,也算得有血性、有骨气的汉子。令箭在何处,快快交出,今日便可饶了你们。”一言未落,却听许月邻发疯似的嚎叫:“不可有辱王爷使命,更不可将令箭交与他人!”

    陆涧石逼问道:“你不交出令箭,莫非有意曝露形体于光天化日之下?”许月邻冲他啐了一口,却被涧石躲过。齐玉立即喝道:“点她大杼、天柱二穴,防她咬舌自尽!”

    涧石虽不会点穴功夫,却也曾在王屋山北疗伤修养,所谓久病成医,他跟着晏适楚,已将人身上的经络、穴道认得清楚,当下不敢迟疑,将周身力道灌注于指尖,点在她两道穴位上。许月邻顿感一阵酸麻,便如木头人一般,连眼皮也眨不动了。

    张涧雨心疼娇妻,大叫大嚷起来:“令箭在她衬褂之内,用腰带缠住。你将她穴道解开,由她自己取出。若再动手动脚,我定不饶你!”涧石大喜,便问齐玉解穴之法。

    齐玉摇头道:“此女性烈,穴位一解,难保咬舌自戕。你在她衣物中搜寻便是!”张涧雨听罢,怒气不息,喝道:“你敢伸手试试!”陆涧石这才看了许月邻一眼,见她身材高挑,说不尽的婀娜别致,又想起她毕竟是自己的嫂子,不禁面色泛红,手上发起抖来。齐玉叹道:“你如此优柔寡断,郭令公难逃一死!”

    转瞬之间,涧石额上汗珠渗出,身上汗下如雨。他挥剑刺破许月邻的铠甲容易,要在她的亵衣之内翻弄,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他紧张兮兮,小雨的面庞立即浮现在脑海,噩梦里张铁汉的惨呼之声在耳际萦回。他看了看齐玉,似要乞求他收回成命,齐玉则蔑视一眼,随即掉头不顾。

    涧石如有烈火在胸、芒刺在背,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他站起来又蹲下去,蹲下去又站起来,抓耳挠腮,如同发了狂的猴子。猛然间,他身子剧烈颤抖,将右拳挥下,拳心已多了一根丝带他在狂躁过后,终于下定决心,扯开了许月邻的腰带。

    林风习习,许月邻的衣袖随风舒卷,胸襟在微风之中开合不定。幸而身上有绑绳缠裹,因此衣服未曾全然散开,袒露出来的肌肤,不过是她浑身躯体的冰山一角。射生手一见,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撇过脸去,不敢再看。

    一片毛翎从许月邻亵衣上的牡丹花上浮出。涧石伸出两指,夹住毛翎,顺势带出,如同从熊熊烈火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支红彤彤的羽箭。箭矢镀金,箭身用沉香木制成,漆以朱漆,上面还有一排蝇头小楷:丰王李珙敕造。

    令箭到手,涧石立刻将满腹羞愧抛之脑后,冲着齐玉微笑示意,混不顾许月邻泪如雨线、吞声啜泣。张涧雨怒发冲冠、决眦欲裂,嚎叫道:“我要杀了你!”

    涧石高举令箭,冲射生手喝道:“令箭在此,尔等速速下马受降!”射生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如何应对。齐玉长剑握紧,将涧雨颈上伤口划得更深了,涧雨浓血流出,染红身上甲胄。他感觉不到痛,心中唯有恨,两眼紧闭,热泪溢出,口中不发一言。

    齐玉冲射生手喝道:“再不遵令受降,一对主将非但性命不保,而且名节受损!”射生手不敢相强,纷纷下马,依着涧石的号令,将头盔解下,兵刃、弓箭抛在草丛中。齐玉将涧雨掷在地上,随即身形飘出,欺入射生手阵列之中,一阵风起云涌,已点中他们要穴,令他们无法动弹。

    齐玉长剑回鞘,牵过马,将涧雨甩在马背上,自己跨上马鞍。涧石过身来,面对许月邻,羞愧与悚惧又袭上心头。他的手颤抖着,为许月邻系上衣带,随即解开树上绳索,将她搬上马背,自己也跨上马去。

    齐玉对射生手说道:“两个时辰后,穴道自然可以解开。尔等切勿用蛮力冲撞穴道妄求自解,否则经络爆裂、性命堪忧。”说毕,与涧石一道扬鞭催马,朝山神庙奔去。

    山神庙外,近三百射生手严阵以待。他们等待良久,人人焦躁难耐,恨不得冲进院去大开杀戒。忽听马蹄得得,抬头见远处尘土飞扬,人人以为是并蒂将军归来,谁知两匹马驮着四个人,翻山越岭、由远而近。他们看清,坐在鞍上的是敌人,威风凛凛;横在马上的却是并蒂将军,垂头丧气。

第五十五章 退敌(丙)

    主将被人生擒活捉,这还了得?三百射生手当即弯弓搭箭,对准齐玉、陆涧石。二人奔到院门前勒马站定,涧石高擎令箭,大喝一声,说道:“丰王李珙令箭在此,并蒂将军已然归顺我们,尔等速速下马受降!”

    射生手犹疑未定,惹得齐玉怒气上升,狠狠将涧雨掼在地上,砸得地上尘土飞扬。涧石也将许月邻放下马来,喊道:“天下兵马大元帅郭令公,还有朝廷栋梁之臣元载宰相,莅临山神庙中。二位大人有令,命你们速速下马受降。胆敢顽抗,有如此箭!”说完,咔嚓一声将令箭折断,重重摔在地上。

    齐玉眯缝双眼,从背后拔出长剑,登时霞光万道、威势逼人。射生军一见,主将被擒,令箭被夺,对方又是国之重臣、朝廷泰斗,惹下祸事来吃罪不起,交头接耳一番之后,陆陆续续下马、解甲、弃械,齐刷刷跪地磕头,口称愿意归顺郭令公,任由驱遣。

    涧石大喜,跳下马来,冲进院中,请郭子仪出来安抚军士。元载、李纳惊疑未定,劝郭子仪不可轻动,小心中了贼人奸计。郭子仪道:“小友若要害我,我岂能活到此时?”当即整弄盔甲,昂首挺胸从院门走出。

    齐玉看在眼里,暗自钦佩郭子仪果然是大唐的泰山北斗,虽在耄耋之年,依然步履矫健、气度非凡。他立即下马,将马让与郭子仪。郭子仪翻身上马,李纳已领着赵勃、王升从后跟出。王致君、戴保国紧紧挨在后面,肩上还扛起残破不堪的帅字旗。元载也紧随其后,踱着方步走了出来。

    一时间,山神庙外人声鼎沸、颂声不绝。射生手纷纷表忠,祝愿郭令公、元宰相福寿延绵。山呼声中,齐玉低吟一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身形一闪,遁入庙宇之中。

    元载见并蒂将军被擒,立即下令:“将这对狗男女就地正法!”张涧雨、许月邻浑然不惧,躺在地上相视而笑。李纳闻命,指使赵勃、王升揪起并蒂将军就要行刑。

    涧石大为惶急,抢在前面,将赵勃、王升拦住。李纳大怒,喝道:“朝廷法令如山,你敢违抗宰相意旨?”涧石冷冷说道:“随后再与你理论。”他将李纳撇下,跪在郭子仪、元载面前,叩头三通,恳求道:“小人与这二人有亲。还请大人赐恩垂怜,饶他二人不死,容他们改过自新,以观后效。”

    元载满脸怒色,转面看着郭子仪。郭子仪面带微笑,捻须道:“我性命是你所救,你又为我募得三百精兵,壮我声势。你的这点愿望,我岂能不遵?想必元大人也是仁心为本、宽大为怀吧?”元载讪笑两声,一言不发。涧石唯恐他们改变主意,立即磕头谢恩,说道:“二位大人一言重于泰山。饶他二人不死,便是仁布川泽、德垂云天。小人代为谢恩!”

    涧石一边磕头,涧雨却在一边冷笑。只听他惨然道:“你辱我妻子,坏我大事,我与你兄弟之义已绝,从此与你不共戴天。你不必假充好人,我是生是死与你无关。”

    涧石听在耳里,转面说道:“雨哥,我奉劝一句,丰王李珙倒行逆施,其势不久,你又何苦为他卖命?而今郭令公、元宰相俱在,你我拜在名下,共谋大事,岂不是美事一件?东隅已逝,桑榆未晚;弃暗投明,在此一举!”

    许月邻此时大杼、天柱二穴已自行缓解,她眼中含泪、嘴角含血,恶狠狠说道:“我但有命在,必将你碎尸万段,食你身上肉;我死了,要变成厉鬼,饮你身上血!”张涧雨闻言,大为快意,附和道:“我也有此意,”转面对众人说道:“你们最好杀了我。但留我一口气在,我当取尔等头颅,以消心头之恨!”

    涧石万万没想到他夫妻二人竟是如此凶残恶毒,心里一下子又冷到了冰点,一字一顿说道:“我对哥哥嫂嫂多有不敬,罪过甚深;然而在两位大人面前求下你们性命,也算功过相抵。你们要杀我,此事不难。陆涧石项上人头就在此处,你二人择日再来索取!”说毕,毅然决然,转面请求郭子仪容他二人离去。

    元载不依不饶,定要将并蒂将军就地处斩,李纳立在一旁,时不时随声附和。郭子仪端详良久,从中调和,好言劝慰,叫元载休与这些无名无号的兵将斗气。元载贵为宰相,虽说位极人臣,但顾及郭子仪乃是朝中泰斗、国之栋梁,不能不给他仪面子,于是答应放人。

    李纳气忿至极,冲着涧石怒目而视。涧石再次谢过二位大人,又见远处两匹马悠悠行来,正是并蒂将军的坐骑他们循着旧路,来寻旧主。

    涧石再次谢过郭子仪、元载不杀之恩,确保并蒂将军不死,然后唤过二三兵士,将张涧雨、许月邻搬至马背上,用绳索缚住。他见兵士已收拾停妥,对涧雨说道:“齐先生封住你们穴位,两个时辰自然解除。两匹马若识得归途,当驮你们回丰王府邸;若不识归途,就驮着你们远走天涯吧!”说毕,在两匹马身上各击打一下,二马立即掉头飞奔而去。

    马蹄得得,疏忽越过山梁,不见踪影。涧石驻足小院前,凝望他二人远走,自知若再次相逢,他们必是剑拔弩张的仇敌。想起紫帐山往日情景,不禁怅然若失。

    过了半晌,涧石方才转身,对面却有一人,直挺挺、面对对地瞪视着他,如同凶神恶煞一般,不是别人,正是李纳。紫帐山之祸,肇始于吕思稷,推波于鹿友先生,惨绝于李纳。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李纳恨不得生吃了涧石,涧石也恨不得活活剁了李纳。李纳见他凶焰勃然,转面对元载说道:“此人已承认与贼人有亲,今日之事,他必然难逃干系。须将他擒回长安,严加审讯。”

    元载深以为然,即令李纳动手拿人。李纳吃过涧石的亏,不敢亲自出手,于是招呼赵勃、王升下手擒拿。涧石以一敌二,立时落于下风,一招不慎,被他二人扣住双手。二人正要将他按倒在地,忽而肩背酸麻、眼前发黑,涧石趁机抽身而出,摆脱纠缠,立在一旁。赵勃、王升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见齐玉飘悠悠从院门走出,态度傲慢,眼神中充满鄙薄。

    郭子仪打量着这二人,赏识陆涧石智勇双全、齐玉武功超凡,感念他二人救命之恩,于是请求元载饶恕他们。元载怒道:“丰王李珙包藏祸心,屡次冒犯老夫尚在其次,勾结外邦图谋造反则不容坐视。这个毛头小子,与李珙的心腹爪牙自称有亲,必须抓捕归案、严加拷问,还望郭令公勿要阻拦。”

    郭子仪道:“适才山神庙中,万分险急,若无此二人神兵天降,老朽性命自当不保,元宰相也难免为贼人所扰。如今贼兵已退,宰相又何必与小辈过意不去?此处庙宇虽小,毕竟供奉着一方神灵。你我既是国之重臣,当一同祷告神灵,保我大唐国泰民安,切不可在神庙之前谈论杀人之事。”元载见他言语诚恳,消了火气,也挣了面子,于是说道:“看在郭令公面上,饶了你们,”转面对射生手道,“尔等既已归顺朝廷,须听从郭令公调遣,竭力杀敌报国!”

    众人回到院中,闲谈之后,便当作别。侯希逸身上箭矢已被齐玉拔出,几处穴位也被他封住,一时止了鲜血。

    侯希逸忍住剧痛,喘息未定,挣起身来,先向元载作揖,欲要陈述李正己诸般罪过,恳请元载奏明圣上除掉奸恶,让自己重回青州、再掌帅印。元载却是表情冷淡,理也不理,只与郭子仪说些散碎话李正己早已在朝中上下打点,元载受了他不少好处,更何况他也知道侯希逸得罪了大宦官骆奉先,他又怎会正眼看待侯希逸?

    侯希逸愈发不悦,只得转面讨好郭子仪,祝贺他逢凶化吉,收伏三百精兵,此去陕中必然再建奇功。郭子仪连忙歉退称谢,又致以悔愧之意,叮嘱他回到长安之后一定要安心养伤。

    闲谈间,涧石忽然就地跪倒,冲着郭子仪倒头就拜。郭子仪连忙扶起,问是何意。涧石正声道:“小可自幼受先父教诲,男儿读书明理,须立一番功业,方不愧立于天地间。如今兵火四起、国家危亡,幸有郭令公临危受命、匡扶社稷。我虽出身卑微,愿跟随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郭子仪尚未答言,李纳在一旁讥诮道:“山贼孽子,也想攀附朝廷公卿?你能免去死罪已是祖上积德,怎敢异想天开生出这等妄想?”涧石身子直立,冷冷说道:“你父亲处心积虑,阴险狠毒强夺淄青方镇。侯大人就在这里,你不跪地认罪,却敢大放厥词。我纵然行为不端,也不如你们父子罪大恶极!”

第五十五章 退敌(丁)

    李纳怒不可遏,却又无言以对。涧石继续说道:“依你的材质,尚且忝充军职、在朝为郎,我虽不才,自当高你一级、胜你一筹。”涧石说话语气虽然平淡如水,实则深仇大恨埋藏于心。但他清楚,李正己、李纳父子势力浩大,又有元载等人在朝中作保,自己唯有投到郭子仪麾下,将来立功封爵、在官场立足生根,方能有一线希望灭掉眼前仇敌。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无论是报国还是报仇,都不应放弃眼前机会。

    李纳能被封为郎、将兵防秋,实在是因为李正己重赂元载、上下打点。元载视李纳为亲信,自然不愿看到他遭人如此数落。待要发作,却发现涧石辩才、胆识远胜旁人,他碍于情面,不能过于偏袒李纳,于是说道:“选贤任能,门第、出身最为看重。生于世家大族,必然深明义理、心性纯良;生于山乡鄙野,必然穷斯滥也、劣性难制。此子乃是山贼之后,今日又是萍踪相遇,焉能授信于他、委以军职?”

    郭子仪有意收涧石在麾下,说道:“宰相所言无差,然而今日之事有别。傅说本是筑版之徒,樊哙本是屠狗之人,然而大贤虎变,功成当代、名垂后世。小友有勇有谋,乃是可造之才,若不收在军中,实在可惜。”

    元载心生不悦,说道:“傅说乃是往圣先贤,岂是庸俗之辈可比?樊哙生于乱世,而今国运昌隆、正当治世,郭令公却要拿乱世打比方,是微臣糊涂了还是郭令公失言了呢?”郭子仪忙道:“老朽失言,老朽失言!”

    元载因命李纳清点残余兵士,仍有二十余人。他转身上马,带着自己的兵将长揖而去。

    郭子仪目送元载离去,叹息一声,扶起涧石,劝慰道:“今日在宰相面前,老夫不敢自专,因此不敢答允你。朝廷选贤任能,须经宰相阅览名册,再经圣上御笔批准。宰相这一关过不去,老夫也无权授你官职。”

    涧石叩首道:“小可不求官职,但求跟随郭令公,牵马坠镫以效愚忠。”郭子仪道:“老夫已不比当日。现已是风烛残年,势孤力弱,恐怕会耽误你的前程。”涧石恳切道:“小可不求前程,但求编列行伍之间,为国杀敌建功。”

    郭子仪见涧石如此决绝,不愿坚辞,说道:“既如此,权且委屈你与我同行。今日收伏的三百精兵,交由你来统领。来日建得功勋,老夫再在圣上面前保你,助你拜将封侯、光耀门楣!”

    涧石感激不尽,连连作揖道谢。齐玉乃是高傲之人,适才热心快肠相助涧石,是因他舍命报国、赤胆可嘉,现在却见他为了谋得军中一个小小的职位而磕头作揖,不免心灰齿冷。他在一旁冷眼观瞧,见涧石搀扶郭子仪移步上马,意欲跟随他同去陕中,心中更有些不悦,于是说道:“你要追随郭令公未为不可。不如先进山神庙,看看还有何人在里面。”

    话音刚落,破庙之中跑出两个人来,欢呼雀跃、如逢至亲,却是昆仑奴和槐犁。槐犁见了齐玉,想喊师父,却又吞进肚里去。昆仑奴冲涧石微笑,却走向侯希逸,欲将他请入庙内。侯希逸向郭子仪深深长揖,劝他及早启程,严防迟则生变。

    杜屿蘅这才从破庙中走出,才到小院,早已认出涧石。她纵是性淡如水,经历诸般波折,重新遇见自己芳心暗许的男子,也难以抑制心潮起伏。她想奔向他,扑入怀中抽泣,脚步却凝滞下来,停在破院中央。不待涧石与她对视,她早将视线撇开,不叫别人看到她眼角的泪光。

    涧石蓦然转身,看到了屿蘅如同幽谷里瑟瑟发抖的兰花,又似洄水间摇漾欲去的落英。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着地上死尸飞奔过来,一把将屿蘅抱在怀里,热泪从脸颊淌下,浸湿她的香肩。屿蘅的身子如同冰山一般,似在微微消融,却又立即转为寒冷彻骨她发现,好几对眼睛正在看着他们。

    槐犁拍手道:“庙里一对儿,庙外又一对儿,真不怕羞!”昆仑奴半带微笑、半含泪水,说道:“偶耕是头呆驴儿,他若能醒来,决计不敢这样搂着侯小姐。”

    侯希逸一听,大觉逆耳,瞪了昆仑奴一眼。昆仑奴自毁失言,立即噤声退避。好在郭子仪并不知侯希逸将女儿许配骆奉先、潞州嫁女又被搅得七零八落,因此并未察觉他二人的神情变化。

    槐犁看在眼里,不忿在心,故意说道:“耕哥是老实些,但更靠得住。依我看来,他对侯小姐比石哥对屿蘅姐姐要温柔百倍。”刚落音,脑袋上挨了齐玉一个栗暴。齐玉佯怒道:“黄毛小子,哪来恁多风话!”

    屿蘅初时羞赧难当,听他们三言两语,反倒释然,也不迎也不拒,身子融化在涧石怀抱中,眼睛平视远处,似将万事看空。涧石在她肩上抽泣一回,拉着她的手来到郭子仪面前,恳求道:“小可的性命,全仗这位女子搭救。还求郭令公容许我将她带在身边。”他一双眼睛充满乞求,不料郭子仪咦了一声,皱眉道:“这,这……”

    齐玉抢在头里说道:“妇人在军中,兵气则不扬。当日李陵带兵征讨匈奴,屡战屡败,士气大挫。后来查出营中藏有女子,搜捕出来尽数杀死,此后军威雄壮,杀得匈奴不敢进犯。前朝故事,《史记》有载,你的启蒙恩师没跟你讲过吗?”

    涧石闻言欲辩,却听郭子仪说道:“兵者乃凶器,战场几人回?古往今来,从没有带着家眷从军打仗的,”说着从身上解下一只玉璜递给涧石,“你可将女眷先带回长安好生安顿,再持此玉璜作为凭信,去陕中寻我。”

    涧石接过玉璜,感恩不尽。齐玉也在一旁说道:“我与晏适楚半生不和,可是他们师徒离散、无人照应,我也不能袖手旁观。郭令公赠与玉璜,甚合我意。涧石小友先去长安,寻着晏适楚,安顿好他师徒之后,再去投奔郭令公不迟。”

    郭子仪又与侯希逸闲话数句,就此作别,骑着马,带领三百射生手去往陕中。

    破院之中,死者已矣,生者各有打算。侯希逸伤重,便命昆仑奴去庙宇中请出侯牧笛,要她护送自己回长安。昆仑奴挂念偶耕安危,满肚子不情愿,与槐犁推诿一番,脚步始终不跨进门槛。却听牧笛在里面说道:“我知你中箭,但你自己有脚,回得了长安。我只在这里陪着偶耕。”

    屿蘅面带悲戚,对涧石说道:“偶耕为救侯小姐,真气耗损,只怕难治。”说着,带着他走进破庙,一同探视。昆仑奴、槐犁跟了进去。

    齐玉紧跟在后,人缝之中觑见偶耕面色发青、嘴唇发黑,便知是毒气侵袭、真气耗散,已是弥留之际。他乃是修道之人,万事顺乎天命,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涧石两眼。可就是这一瞥之时,一事浮上心头,令他大为震惊。

    齐玉分开众人,又从偶耕身上拨开牧笛,搭住手腕、按住寸关尺,凝神诊视一番过后,讶异道:“这不是中了逍遥谷的噬魂迷香吗?此物剧毒无比,嗅吸两口已是难以回天。他是用内家之术将毒气吸入体内,却未尽数吐出,熬到现在,已是大为不易。”说毕,将偶耕手腕松开,起身欲去。

    牧笛拉住齐玉衣袖,两眼通红,求问解救之法。齐玉不喜偶耕,却也并不嫌恶,见他年纪轻轻就要丧命,毕竟有些哀怜。他蹲下身来,在他肩上拍了两拍。这两下实非有心,却拍在偶耕天突、中府二穴上。齐玉手掌一麻,似被一股真气所激。他大感惊奇,又在偶耕水突、气舍两穴上轻击两下,这两下反应更为强烈,手指居然被弹得隐隐作疼。他惊奇察觉,偶耕身子半已僵死,体内真气却循环往复不绝,大有薪尽而火不灭之势。

    齐玉若有所思。噬魂迷香之毒,与四大名花之首的葛蕾所用钢针之毒,本是异曲同工。他中毒之后逃到王屋山,方丈见他毒性难制,将他封在藏经阁夹墙之内,授他《修真秘旨》日夜修习。齐玉聪颖绝伦,研习经文渐入佳境,身上养成了一股浩然真气。他实在未曾料到,偶耕体内的气息,竟能与自己的真气两相激荡、一体同源。莫不是先师白云子转世,将一生绝学传给了这个没名头的木讷少年?

    众人围在齐玉两侧,见他脸色云霞明灭、阴晴变幻,只以为他着了魔。牧笛眼巴巴望着他,要从他的脸色中解读出疗救偶耕的希望。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不敢眨眼,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

    良久,她等到了齐玉近乎冷漠的一句话:“容我一试。”

第五十六章 智斗(甲)

    齐玉竭尽全力,逼出偶耕体内残毒,将他从鬼门关带了回来。www.uu234.net然而自己真气耗损,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令他欣喜的是,偶耕体内本有一股真气流行,虽不至于浩渺无极,但也算得上浑然天成,若不是先师白云子亲传,更无人能教他臻此妙境。

    偶耕醒转,谢过齐玉,又见过众人,脸上现出血色,身上略略回复了气力。他由死复生,再无羞怯,紧紧握住牧笛双手,喉头翕动着,惨白的嘴唇微张,说不出一句话来。

    涧石牵过屿蘅,向齐玉请教接下来的打算。齐玉道:“晏适楚定在丰王府,你已知得,此去凶多吉少,老朽定当前往相救。你要去往何处,老朽不必知晓。”涧石却拉着屿蘅说道:“齐先生何必独行?郭令公已赠我信物,我晚些投他不迟。不如先去长安,一同救出晏先生。让杜姑娘师徒团聚,也是我的承诺。”听到这里,屿蘅低下头去。

    齐玉力竭气虚,语音极低。槐犁不知从何处捡来一个鸱袋,请他饮水。齐玉摇了摇头,说道:“京城险恶,你个娃娃,去那里开开眼界未为不可,只是不宜久留。”槐犁欲叩头称谢,被齐玉拦阻下来。

    涧石也知侯希逸乃是前缁青平卢节度使,更是牧笛的父亲,因向其施礼并询问伤势。侯希逸不愿在晚辈面前失了尊范,于是强忍剧痛,挣起身子答礼,又欠身向齐玉致谢。他受伤极重,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带动伤口,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但是他仍然一步步走近牧笛和偶耕。昆仑奴、槐犁见他深皱眉头、紧咬牙关,额上大汗渗出,都不敢出声。

    “时日不早,长安在望,你速随我回家。”侯希逸眼睛看着地,但是众人都知道他在跟牧笛说话。

    “偶耕救了我,齐先生又救了你。你既是念佛之人,更须知恩图报。请他们光临寒舍小住几日又有何妨?”她要带偶耕一起回家,却不便明说,因此连同齐玉一起邀请。

    侯希逸答道:“齐先生自然是要请到寒舍一叙,只是偶耕不可带回城中。回去之后,我还需带上你去往骆大人府上负荆请罪。”

    牧笛听见父亲又提起骆奉先,怫然不悦,顶撞道:“你在潞州对他也曾言语冲撞。回到长安,怎么又卑躬屈膝起来?”侯希逸被骆奉先咄咄相逼,曾想与他决绝,回到长安在元载那里走动走动,朝廷中有个依靠,骆奉先也不至于万般刁难。熟料今日一见元载,本想曲意奉承,却被他拒之千里,连他中箭受伤也绝无一两句关切的话。侯希逸心冷之至,算定他和骆奉先乃是沆瀣一气。这棵大树既然攀附不上,只得带上女儿重新去讨好骆奉先。

    世道险恶,侯希逸不得不低头,可是女儿的一应一答,如同钢刀扎在他心上。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齐玉在场,侯希逸不便怒声斥责,只得对偶耕说道:“侯家三百余口,尽在骆大人刀下。小兄弟乃是明理之人,不会置侯家于绝境吧?”

    偶耕闻言,颇为羞赧,于是放开牧笛的手,斜过眼睛答道:“既如此,我不去长安,在这破庙中住下便是。”

    牧笛一听,甚是激动,再次抓住偶耕的手,说道:“你答应护送我回长安,现在还没到长安哩,怎可半途而废?侯家人并无罪愆,绝不至于满门抄斩。你若呆在这里,无论是骆奉先、元载,还是什么丰王李珙、逍遥谷主南浦云,任意一个手下人找到你,将你杀了,就跟杀驴一样容易。”

    昆仑奴从旁说道:“小姐所言极是。先到长安再作区处。”槐犁道:“去了长安也不用去侯小姐家。我们跟着屿蘅姐姐一起去什么丰王府找她师父,照样有吃有住。”昆仑奴道:“妙哉!你不想当上门的姑爷,就在王府中占一间厢房,把侯小姐娶过来,也是享福得很!”二人对侯希逸感到甚是愤然,因此壮起胆子,说出这些风凉话来,有意挖苦顶撞。

    侯希逸气得直瞪眼睛,二人只是一应一和,假装看不见。侯希逸无法,只得恳求齐玉裁决。

    齐玉自行服气运功,老早就嫌他们聒耳,更不搭理侯希逸。侯希逸伤口剧痛,说不出许多话来,咳嗽一阵之后,只得转面找涧石闲谈:“围攻我们的并蒂将军,乃是丰王府的人。你将他们得罪,又如何自己送上门去?”

    涧石道:“我也知丰王府是虎穴龙潭。然而晏先生在那里,我纵是粉身碎骨也要去闯一闯。”言语之间,颇有急切之意。他只想尽快找到晏适楚,安顿好他们师徒,再立即去往陕州投奔郭子仪。此时的涧石,隐隐有些羡慕张涧雨,毕竟他已抱得娇妻,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涧石看了看屿蘅,这是他立志要娶的妻子,为今之计,只能先将她交给晏适楚照顾,待自己在郭子仪麾下站稳脚跟后再来迎娶。

    侯希逸见涧石少年英才,胆略武艺都不低,颇有几分赞许,又想托他沿路保护自己安全,于是说道:“老夫身受重伤,急欲回城休养,只是行动不便。若与你同行、得你一路照看,自是感激不尽。”涧石听罢,爽朗答到:“我也着急去长安。侯大人若要同行,小可自当沿路看护。”

    涧石与屿蘅计议两句,当即拿定主意。屿蘅蹲下身,与牧笛、偶耕依依惜别。昆仑奴、槐犁围在两边,也是万分不舍。屿蘅道:“我先去长安,你们随后即到。他日再在城中相叙。”

    侯希逸因命涧石牵过郭子仪的那匹老马。涧石正要扶侯希逸上马,却听一声哀鸣,那匹老马吐血倒地,颈上插着一把弯刀,血流如注。他尚未回过神来,却听见一声怒喝,声如雷震:“一个都不能走!”

    话音未落,山神庙的破院之内,已被一群不速之客塞满。这群人一律黑衣、黑面,手提钢刀、目露凶光,列队整齐、进退有度。其中两个人抬着一个门板,上面躺着一人,也是一样的黑衣黑裤、黑布蒙面。虽看不清他们面目,但是满院子一股阴森森的杀气,早已透入每个人的骨髓。

    涧石辨认一番,顿觉惊悚:这不是阴魂不散的黑衣人头目郭志烈么!他大感不妙,身子一震,门板旁边闪出一人,却是曹以振。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群黑衣人只是前哨,后面还有一群人,步履稳健、刀剑锋利,涌入院中。为首一人,目如朗星、面若皎月,青须飘飘,衣袋飞扬,似仙不是仙,似妖不是妖;旁边二人,一人怀抱算盘,显得老成持重些,另一人手握弯刀,刀鞘上缀满珠宝,一副盛气凌人模样。后面跟着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一名女子,粉面含春、星眼含嗔,涧石却也认得那便是煎药救治过自己的葛蕾。

    这下非同小可。破院之中,逍遥谷主南浦云亲自驾临,还带着身边的二大监察以及四大名花、四大鸣禽以及七大豪杰此时的薛延龄已被封为逍遥谷的豪杰,名列八大豪杰之末。

    齐玉端坐于山神庙中,早已听出外面风声。他略一运功,意欲仗剑杀敌,无奈真气已尽,力气全无。偶耕也察觉异样,但是他才从鬼门关爬回来,比起齐玉来好不了多少。

    恐惧浮上偶耕的心头,他不怕死,可他怕极了身处险境却无力保护牧笛。偶耕有些颤抖,捏紧了牧笛的手。牧笛会得偶耕心意,更感受到院落中的重重杀机,冲正在调笑的昆仑奴、槐犁眨眼示意。二人当即噤声。

    涧石、屿蘅和侯希逸在院子里,与逍遥谷诸人撞个正着。屿蘅跟随师父屡次从黑衣人手中逃脱而出,今番遇见,倒不觉得有何异样之处,因此异乎常人,永远那样淡然面对。涧石则截然不同,他仍记得自己首次杀人便是杀了四个黑衣人,眼下仇人相遇、敌众我寡,焉能再出奇计逃出困境?

    侯希逸用手捂着伤口,凝视远方,露出悠远得神情在逃出青州之后,他也曾打听清楚,自己被逐,乃是逍遥谷主南浦云安插不灭和尚和鹿友先生在他左右日日献谗进蛊,才令他迷惑其中、失了方镇;他又听说,南浦云恨自己入骨,发誓肢解其尸、奸淫其女。在潞州时,侯希逸便见过南浦云其人,知其武艺高深、产业丰厚、杀手众多,因此一直敬而远之,不敢跟他撕破脸皮。侯希逸身处危险,心明如镜:如今身陷他手,除了拼着一死做出一副高傲姿态之外,还有什么好的应对之法?

第五十六章 智斗(乙)

    南浦云徐徐走出,站立院落中央,整个山坳顿时一片死寂。www.uu234.net他认出侯希逸,嘿嘿一笑,如同鬼哭,说道:“废人一个,何足挂齿?”又冲破庙里面说道:“轻狂娃娃,胆敢出手伤我门人,还不快快出来!”涧石要与他舌辩两句、斡旋一番,才要施礼,却听南浦云道:“我不识你,免开尊口。稍后受死便是。”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贸然答腔。南浦云见众人震慑于自己的威势,正在得意之时,一个声音却从庙里传出:“贪财好色、趋炎附势的南浦云,难道忽而良心发觉,特地到此叩拜山神、忏悔旧恶不成?”声音虽然微弱,却一丝一缕传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南浦云一听,面皮转为惨白,青色的须髯如钢丝倒竖。俄顷,怒色褪去,面上恢复鲜活之色,须髯又顺风飘摆起来。倒是跟在身后的四大鸣禽率先发难:“大胆贼人,竟敢玷辱谷主盛名,我等与你不共戴天!”七大豪杰与一众黑衣人相继随声附和,唯有二大监察戒备不语,四大名花抿嘴冷笑。

    逍遥谷诸人一阵喧嚣,终于安静下来,却听南浦云悠然说道:“不意齐贤弟在此,真是意外之喜。齐贤弟下手狠辣,说话也是这般恶毒。你杀我不少门人、诸多头目,今日相逢,我正好与你算账。”

    庙宇内外再次阒寂无声。良久,庙宇中传出重浊的脚步声,乃是齐玉艰难走出。偶耕从后跟出,与他两相扶持。牧笛、昆仑奴和槐犁也走了出来。

    其他人尚且罢了,薛延龄一见偶耕,气得浑身乱战,厉声喝道:“畜生,还我仙山紫芝!”挺起药锄就要上前拼命。南浦云略皱眉头,回望他一眼,眼神中露出嫌恶。杨祖绪拔刀喝道:“老乌龟,再嚷一声,一刀劈开你的龟壳!”

    齐玉对南浦云说道:“拜你毒药所赐,我与偶耕小友内力耗尽,无力与你周旋。然则老朽尚有一口气在,也要扫除妖氛,为上清正教正名!”

    杨祖绪见齐玉和偶耕有气无力的样子,甚是轻蔑,弯刀回鞘,笑道:“逍遥谷的毒,偏被你们染上了,也算得尔等福分,”转面对南浦云说道,“他们既已中毒,何必我们多废一刀?我倒想看看他们毒发身亡的样子。”

    南浦云略感诧异,问道:“此二人身中何毒?”曹以振答道:“黑衣人前日报知,夜间在屋顶施毒,他们几人都在屋内,所用之毒乃是噬魂迷香。”南浦云一听,顿时脸色一沉:此毒乃是他倾注多年心血所创,一旦中毒必定在三个时辰内暴毙,自以为无解,然而眼前这群人,居然平安无碍活到今日。此事对于南浦云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邓昆山立于一侧,渊默不语。杨祖绪并未看到南浦云脸色变化,继续说道:“这道士杀我们大小头目将近一半,今日因噬魂迷香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尚且不知,王屋山已撤掉齐玉的道,因此依然以道士相称。

    齐玉闻言,仰头欲笑,身上却连笑的力气也无,深吸一口气说道:“老夫活到今日,什么邪祟都遇到过,难道还怕你的邪毒?南兄,你还有什么鬼蜮伎俩,尽管使出来吧,老夫倒要开开眼界。”他用力运气发声,身子微微颤抖。偶耕双手将其扶住,面冲南浦云,恨恨道:“你嗾使手下人施毒害人,可是你的毒药被我们尽数破解。你那些邪术,怎可与齐先生、晏先生相提并论!”

    杨祖绪大为惊诧,逍遥谷的噬魂迷香号称无药可解,世上难道真有这等奇人?他看看南浦云,南浦云面沉如铁,他又回头看看逍遥谷诸人,诸人畏惧他武艺高强、下手毒辣,憎恶他盛气凌人、高傲蛮横,大都冷眼相待。邓昆山瞟了他一眼,似是在说:叫你在人前卖弄唇舌,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齐玉看到南浦云面带嫉恨,得意起来,继续说道:“晏适楚资质驽钝,从先师那里学了些炼丹熬药的本领,却是未登堂奥。但即便如此,他的一枚丹药,解你的毒药药性绰绰有余。”南浦云惟恐他人毁他声誉、泼他面子,此时已气得面色乌青,牙缝里发出声音来:“即便解了药性,难道你还活得过今日?”

    破院之内,剑拔弩张、杀气腾腾。昆仑奴和槐犁缩在齐玉身后,吓得瑟瑟发抖。他们满以为射生军一走便算脱险,谁知走了狼群来了狮群,今日凶多吉少、性命难保。昆仑奴在绝望之中,仍想自我安慰,悄悄问道:“齐先生和南浦云,谁的武艺高强?”槐犁一边颤抖,一边说道:“那还用说,齐先生胜过南浦云千百倍。”昆仑奴仍不自安,辩驳道:“他们又没交过手,你如何知得?”槐犁白他一眼,说道:“你不记得么?潞州双龙大会散场之后,偶耕和南浦云打了一场,获胜而归。南浦云连偶耕也打不过,怎么会是齐先生对手?”

    二人叽叽喳喳,初时声音极低,到后面却徐徐升高,在场之人多半听在耳里。别人听见尚可,杨祖绪听了断然不容。他唰一声弯刀出鞘,刀尖指着槐犁,喝道:“黄毛小子,嚼什么舌根子?你站出来,爷爷一刀剜出你的肠子来!”

    槐犁人虽小,性子却野,有一股犟脾气。他看不惯杨祖绪张牙舞爪的样子,挺得直直的,双手叉腰道:“老子说话,儿子插什么嘴?齐先生一根手指头就能宰了要死不活的逍遥谷主。你们谷主都认了,你还叫唤什么?”

    槐犁一边说,涧石一边用身子挡住他,提防对方随时发难。屿蘅、牧笛也看出情势凶险,轻轻将他拉到身后。杨祖绪怒不可遏,弯刀上寒光闪烁,与眼睛里透出的凶光相映生辉。光辉映照之下,南浦云的面皮暗淡无光,额上青筋一根根绽出。

    四大鸣禽乃是妒妇中的翘楚,见南浦云面带怒气,便仗着自己尚值青春,赶上来用轻轻帕子为他擦拭颈上汗珠,一来邀宠,二来要压过四大名花的风头。

    四大名花怎能输给这四个丫头片子?也围了拢来,葛蕾毫不客气地从黄鸟手中扯过帕子掷在地上,说道:“两军对峙,还是放尊重些吧,小心谷主的真气误伤了你们,”转面又对南浦云说道,“那臭道士解毒的本领,倒也不是信口胡吹。妾身屡次用银针射中他,他却屡次大难不死。能解除噬魂迷香之毒,也算是有些道行。至于武功,谷主何必与他争个高下?看他病殃殃的样子,今日杀他定不费吹灰之力。特恳请谷主下令,妾身这便取他首级,好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也为我的寒婆报仇……”

    葛蕾言之未尽,南浦云早已翻动手掌,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此举大出葛蕾意料,她捂着脸上的五道指印,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低着头退过一旁。昆仑奴双眼直盯着对面的南浦云,从这一耳光中,看透了他的心思:此人在一众仆从中养尊处优惯了,见不得别人揭他短,更见不得有人比他强,连在他面前夸口说大话也不行,葛蕾这一番话,意思是他炼毒之术不济,又默认他武艺不如人,不挨耳光才怪。

    昆仑奴心中仍在思忖:槐犁都敢直斥对方,自己又有何畏惧?想到此,指着南浦云道:“偶耕给我们讲过。你们在汾河边上一场大战,被偶耕打得大败而归。齐先生和偶耕适才与三百官兵恶斗,眼下气虚力竭。你若趁人之危,我纵然是奴夫贱婢,也是瞧你不起!”偶耕固然同他讲过合战南浦云之事,只是他此时将仆固怀恩、任敷、都播贺隐去不提,又添油加醋说了几句,无非是想让南浦云丢尽颜面。

    这几句话,句句如刀,割在南浦云心头。南浦云气闷不已,待要出手,又恐落下“乘人之危”的把柄;待要置之不理,又咽不下这口恶气。曹以振在一旁手持钢刀,与杨祖绪对视一眼,当即请缨出战,扬言要将这黑泥鳅的舌头割下。

    昆仑奴一见动了真格,害怕起来,惶然不知何处躲避。涧石一步横出,拦在前面,恭恭敬敬冲南浦云施过一礼,说道:“刍荛之言,亦有可采之处。昆仑奴若言过其实,谷主大可当面辩明,再行杀戮。何必令死者含恨九泉,而不教真相大白于天下!”

    涧石这两句话,意指昆仑奴所说是真,而南浦云确实技不如人,故而乘人之危、杀人灭口,以图掩盖真相。他语带机锋,却又说得彬彬有礼,令南浦云杀又杀不得,辩又辩不成,一时十分难堪,只得将曹以振喝退。

第五十六章 智斗(丙)

    杨祖绪掌管黑衣人,哪能忍受黑衣人在几个伤者、女子面前折了威风?禀告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容我将他们赶尽杀绝!”昆仑奴在人缝里探出头来说道:“杀了我们,你们谷主技不如人就算是供认不讳了!”槐犁附和道:“南浦云打不过偶耕,更打不过齐先生,明眼人都知道!”

    南浦云将杨祖绪屏退,转面对偶耕说道:“你好大口气,竟敢说老夫败给了你。www.uu234.net今日就在院中比试高下何如?”

    偶耕身子虚弱,却也不惧强敌,迈出一步,准备应战。牧笛劝道:“你内力尽失、体力全无,如何跟他斗?”偶耕道:“横竖是一死。此人品行不端,不能让这样的人藐视我们。”

    偶耕站到场中,微微运气,一股暖流从丹田之中徐徐升起,待要输入四肢百骸,忽然脊背处一阵剧痛,竟似腰被截断一般,那股真气顿时消散。他委顿于地,艰难支起身子,嘴角脓血溢出。牧笛不顾一切上前搀扶他起来。

    齐玉在背后说道:“先师之学,以服气养身为主旨,却不教你与人拼命斗狠。你真气耗损,宜好生养气。气全则生存,然后能养志,养志则合真,然后能久登生气之域,可不勤之哉!先师教你的东西,你忘了不成?”

    齐玉一面说,偶耕一面调和体内真气,颇感受用。他喘匀气息,对牧笛说道:“你退到后面去吧。我依着齐先生的教诲服气运功,不会有事的。”牧笛纵是十分关切,也只得依言退后。暗中思忖:“你今一死,我绝不独活。”

    涧石见偶耕连站立都难,如何能与人交手比武?面朝南浦云说道:“偶耕体虚力竭,你我皆知。你即便赢了他,也是胜之不武。阁下既是有名号的高人,这等乘人之危的事,自然是不愿做的吧。”

    南浦云斜了涧石一眼,额上青筋再次暴出,只是隐忍已久,血气淤积,青筋转为黑色。他已决定不再忍耐,而是要一掌震碎偶耕的五脏六腑。

    涧石见对方杀心显露,只得别寻他计,能拖过一刻是一刻。于是说道:“若真要比试,须得依我约法三章,才算公平。逍遥谷主与病重的后生交手,也才不算自己辱没了身份。”

    南浦云听他说得颇有道理,冷冷答道:“我先杀小的,再杀老的,身后的部众再将你们全都杀了,说到天上去,也不算是辱没了身份。”涧石道:“既如此说,阁下定然心虚,怕输给了对手,不敢公平比试一场了。如此一来,果真是输了本领,也输了志气。”

    南浦云再次被他一番话语拿住,难掩怒色,说道:“权且依你之言,如何约法三章?”涧石被他一问,霎时脑海一片空白,他说约法三章,乃是缓兵之计,但究竟如何约法三章,急切之间无法答出。南浦云见涧石不语,一步欺入,扣住他身上要穴,阴森森说道:“胆敢使诈,我要你生不如死!”

    这一下变起不测,众人均未提防。齐玉内力耗损,无力搭救。偶耕一见,又惊又怒,体内气息陡然凌乱起来,胸腹之间滞涩生疼,身子愈发撑持不住。齐玉低声道:“你只管服气运功,不可心猿意马。”偶耕仍安不下心来,以手抚膺,调和气息,却见屿蘅无声无息走出,站到南浦云对面,问道:“白云子之学,以服气坐忘为要。服气之时,所以必令真气停于肺、入于胃、至于肾,其中奥妙何在?”

    南浦云信从采阴补阳邪说,每月都要搜罗处女运功练气,实在捕不到处女时,方才找些少妇、歌妓充数。积年累月,对妙龄女子生出无穷癖好。他一见牧笛,表面虽然不动声色,心头已是志在必得。而屿蘅一直在涧石身后,只能见着衣衫发髻,直到她站出来,方才得见全貌,一时惊为天人,他那采阴气以协和阳亢的念头瞬时大增。在他看来,这是练气运功,非关好色行淫,因此每一念所及,愈发道貌岸然,就像马上要飞举升仙一般。面对屿蘅的质问,他冷冷一笑,反问道:“我若答得出来,今日比试就算我赢了吗?”

    屿蘅尚未答言,槐犁在人缝中插话道:“屿蘅姐姐的学问,老乌龟决计比不上。”昆仑奴应和道:“偶耕比武赢了你,杜姑娘比文又赢了你,逍遥谷主名头虽大,却比不过无名的晚辈。”他摇头嘲笑,南浦云看也不看他一眼,仰天说道:“肺脏气之本也,诸气属于肺,天气通于肺。胃者五脏六腑之海,水谷皆入于胃,六脏之大主也。肾者生气之源,五脏六腑之本,十二经脉之源。纳气以凝精,保气以炼行,精满而神全,形休而命延。”

    他一边诵念,齐玉一边紧皱眉头。待他念毕,齐玉说道:“先师服气论,从你嘴里念出,真是亵渎神圣。”南浦云微微得意,并不理会他,却对屿蘅道:“你提的问题,我已答出,这场比试自然是我获胜。”

    屿蘅满面羞惭、满腹愧疚。她只道南浦云叛离本教、修炼邪术,早早将服气精义抛之脑后了,谁知他一张口,竟然背出《服气论》上的大段文字。这下非但救不了涧石,还将偶耕推向绝境。牧笛焦急万分,看了屿蘅一眼。屿蘅自毁自悔失措,头一回双颊绯红,低下头来。

    旁人听南浦云仰头念经,还在云里雾里,偶耕听了,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孩童之时,白发老者教他呼气吸气、瞑目打坐,他虽样样依言而行,练成一股浑然之气,终究参悟得不够透彻。现如今,大段经文如同珠玑结缀,虽是头回听到,却与幼年修习之法全然符合。他依循经文向内寻求,只觉得经文之外更有天地,而天地之外更有境界,一时之间,肺中、胃中、肾上真气灌注,通体户枢不蠹,诸脉舒活顺畅。

    南浦云不知不觉便赢了,逍遥谷诸人略一出神,立即喜形于色,更有谄谀之人歌颂吹嘘起来。薛延龄不敢靠近,远远指着齐玉、偶耕道:“先杀老的。小的么,要一刀一刀割下皮肉。其余人等,一刀一个剁了。”侯希逸昂首半日,自料难逃死命,于是低头瞑目默念佛经。

    黑衣人虎视眈眈,争着想要下手,却听对面一人吼道:“说好约法三章,你们只胜了一局,哪能算赢?比过三局,再定胜负不迟!”说话之人乃是昆仑奴。他恐惧难当,声音却是不小。

    南浦云内力撤下,放开涧石。涧石险些立地不稳,被屿蘅扶至一旁。南浦云看着齐玉,说道:“你仗剑云游,处处惹事生非,自以为剑术过人,不过在愚兄面前,却算不得什么。”齐玉微笑不语,偶耕暗自运气渐入佳境,偏偏听清这句话,接道:“齐先生武艺卓绝、品行端正。你是甚等样人,敢与齐先生作比!”

    这句话并未激怒南浦云,却令他身边的杨祖绪怒火上撞。他三步两步跨出,弯刀掣出,来到偶耕身前,怒目逼视。偶耕平素便是呆若木鸡,兼之身子虚弱,与之并立,倒显得有几分猥琐。杨祖绪大感嫌恶,伸出手来推他一下。这一推,用力极轻,却包含着极大的蔑视。

    事有凑巧,杨祖绪手指所及,正是偶耕天突、中府二处大穴。此时偶耕体内真气流行,身上要穴均有真气停蓄;而杨祖绪这一掌推得太过随性,如同点点水珠落在炉子里烧红的木炭上面,瞬时激起一股明火。霎时,杨祖绪手臂酸麻,整个手少阳经就跟冻住一般。更令他难堪的是,右手猛然震颤,那柄弯刀咯啷一声掉在地上。

    然而偶耕毕竟气力衰竭,真气稍纵即逝,杨祖绪身上的酸麻旋即消除。他一步跃开,谨防偶耕趁势偷袭,却见偶耕面色苍白、勉强站立,不禁又是恚怒、又是讶异。正在此时,却听对面有人拍起巴掌来。

    杨祖绪循声而望,只见槐犁从人缝里走出,兴高采烈道:“第二局,偶耕赢了!”昆仑奴一听,也欢欣鼓舞道:“论起夸夸其谈、抄书背书,老乌龟自然是天下无敌;论起真实本领、武功高低,小乌龟连个木柱子、病秧子也打不过!双方各胜一局,正好打平!”

第五十六章 智斗(丁)

    是自己先动手,而自己的兵器被震落在地,不是输了又是什么?杨祖绪气得咬牙跺脚,将弯刀拾起,要和偶耕再决高低。www.uu234.net齐玉唯恐他气急败坏伤了偶耕,挡在二人中间,对杨祖绪说道:“赢便是赢,输便是输。你狂躁不安,输得也太不体面!”

    杨祖绪无言可对,愤愤不平回归本阵。葛蕾刚才挨了一耳光,颜面丢尽,现见到比她更丢脸面的事,嗤笑一声。南浦云横了杨祖绪一眼,转面道:“各胜一场,打个平手。最后一局定出胜负。”一面说,一面暗运内力。齐玉冷笑道:“偶耕兄弟内力耗损,适才震开敌手,乃是竭泽而渔。你要在此时与他比拼内力么?”

    南浦云道:“他不比,便与你比,如何?”齐玉道:“我气尽力竭,较偶耕小友尤甚。你今日不过想痛下杀手报仇雪恨而已,何必假惺惺与我们比试?我们即便赢了,你又能放过我们?”南浦云道:“南某言出如山。你们若想胜出,须胜过老夫双掌。”杨祖绪却已瞪圆双眼,一步跨出,说道:“杀鸡焉用牛刀?谷主权且歇息,待小可领教领教他们的高招。”

    杨祖绪气势汹汹,再次挺出,弯刀寒光灼灼,刀尖直指偶耕。涧石眼见情势危急,再次站出,向南浦云拱手道:“逍遥谷主言出如山,答应了约法三章,为何翻脸不认?”南浦云眯瞪双眼,说道:“约法三章,三战决胜负。我哪里违背了条约?”

    涧石道:“既然约法三章,比拼高下就该限定科目、规规矩矩。你明知齐先生、偶兄弟真气耗尽,却要跟他们比拼内力、切磋武艺,岂不是坏了规矩?”

    杨祖绪嫌恶涧石絮絮叨叨,弯刀横指,说道:“他两个内力尽失,你就与我比过。”涧石道:“在下驽钝,拳脚比不过你。至于国策纵横、兵车交错,我虽不才,却可胜你。我们不比拳脚功夫,只比兵车战阵,如何?”杨祖绪怒道:“我有数十武士,你们不过是几个布衣百姓,若真要排兵布阵交战一场,你们早是输了。”

    涧石微微一笑,答道:“我老师屈先生,教会我八阵之图,从未一试。你们先出到院门外,我在院中摆出石阵,你们若杀得进来,便算我输了。”

    一言说出,南浦云惊诧不已。八阵图乃诸葛亮所创,当日刘备被东吴杀得惨败,幸得诸葛亮摆好石阵截住东吴追兵,这才在败军之中逃出命来,而东吴数十万大军被石阵拦阻,损兵折将,只得撤军。八阵图奥妙无穷、威力无比,他这一个乡野小儿,怎会熟习这套阵法?杨祖绪待要不信,然而事关生死,这个后生言辞激烈、稳操胜券,似无诈充之意。

    昆仑奴和槐犁听涧石说出八阵图来,虽不明何物,大感胜利在望,无不欢欣。侯希逸本在默诵佛经,听说要摆“八阵图”,不禁睁眼,对面前的后生愈发刮目相看。杨祖绪不可一世的样子顿时收敛了许多,他无法置信八阵图的传说会是事实,石头摆出的阵势又怎会杀退数十黑衣人?杨祖绪待要应下这场赌局,却见涧石目光炯炯、镇定自若,生出几分畏惧来,不敢再贸然出头。

    忽听一人喝道:“约法三章,怎么规矩全由你们来定?这一局须依我们,依不得你们。”说话之人乃是薛延龄。逍遥谷人一听,愁眉解开,大觉有理。涧石道:“若依你们,论打论杀,太不公平,还不如不比。”薛延龄药锄撑地,瞪起眼睛说道:“谁与你们论打论杀了?”涧石问道:“那要比什么?”

    薛延龄道:“老子要与你们比炼丹之术、医病之方,你们敢么?”涧石仰天大笑,将屿蘅扶到身边,说道:“这位杜姑娘,乃是晏先生亲传弟子。虽未尽得真传,比过阁下却也不费力气。”薛延龄眯瞪小眼一看,见是个弱小的女子,哪里放在眼下?当即说道:“不待谷主亲自考你,老朽只提一问,便能将你考倒。”当下轻捻胡须,搜索枯肠,他虽藐视对手,但“薛半仙”出题,必须将世人尽数难倒方不辱没身份。

    屿蘅犹豫起来。她虽颇通医药之理,但毕竟一直为晏适楚做助手,许多诀窍并未打通。而面前之人虽臻高龄而精神矍铄,定是精研医道小有造诣之人,自己如何敢与他比?她面露难色,牵起涧石衣襟。涧石早已会意,拦在前面说道:“阁下不必出些迂阔的题目。眼前就有绝好的题目,何不一试?”

    薛延龄大奇,眼前不过是破庙残垣,哪有什么好题目?却听涧石说道:“我们的人身中你们噬魂迷香之毒,料是难免死命。然而杜姑娘在路边寻了几样寻常草药,立时解毒去瘳。”他慷慨陈词,屿蘅却大为焦急,在他身后低声说道:“不是我救的,是我身上有晏先生留下的药丸。”涧石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阁下若医术高明,请让你们之中的一人服下噬魂迷香,你再当场救治。救得性命,便算你赢。”

    齐玉一听,暗中叫好。噬魂迷香乃逍遥谷第一奇毒,号称无药可解,即便有解药,谁敢在逍遥谷主面前卖弄医术,破解他的得意之作?薛延龄“咦”了一声,嗓音如同刀子刮在铁锅上的声响,心想:“噬魂迷香但有一点可治之处,也须配以奇药、顺合时令,没有五年十年如何炼得成这等丹药?而适才说路边寻常草药即可治愈,究竟是真是假?”他满腹疑窦,而一生痴于兼医药之道,当此之际,更是不耻下问:“路边寻常草药?究竟是何物能解此毒?”

    提到噬魂迷香之毒,南浦云又现出不悦的神色,被葛蕾瞧见。葛蕾道:“你个老驴儿,叫你配驻容养颜的药剂,你配了一月不成功。人家唬弄你,你竟也不知?”涧石认得葛蕾,说道:“我怎敢蒙骗你们?确实是杜姑娘救了中毒之人,”又对薛延龄说道,“阁下若不敢尝试,这一局便算我们赢了。”

    涧石话音一落,昆仑奴、槐犁高声喝彩,热泪几欲涌出。偶耕怎么也想不到,未动一拳、伤一命,就糊里糊涂赢下了赌赛。他情不自禁,又握起牧笛的手。

    薛延龄不愿认输,然而对手确实是解除了剧毒,而自己并无解毒之法,如何不是输?他待要抗辩几句,却又语无伦次,似是在自言自语。齐玉朗朗一笑,逼问道:“南浦云,我们已经胜出。你是言出如山放我们离去,还是反复无常要取我们性命?”

    南浦云微微一笑,说道:“既是约法三章,须双方达成一致,方可立下规矩。第三局的题目,我并未应允,因此不能作数。我们还需重新比过。”

    偶耕听到这番言语,不就是翻脸不认账么?他大为恚怒,松开牧笛的手,指着他说道:“你既无器量,何必约法三章?晚生虽无内力,倒要领教你的高招!”

    南浦云满以为三局两胜拿下对方不成问题,孰料连输两局尽失颜面。他三言两语将第三局推翻,内心毕竟嫉恨,动了杀人之心。偶耕发难,正合他意。只要这混小子一靠近,他便一掌震碎他的五脏六腑。

    偶耕强行运气,待要上前,终被牧笛拉扯住。她喊道:“晏先生与你书信有约,存全我等性命,方能给你《修真秘旨》。你若动我们一根毫毛,《修真秘旨》绝不给你!”

    南浦云听完,陡然两眼一亮,冲他二人笑道:“我与晏适楚确实立下约定,只是答应不杀你们两个,”斜眼看看昆仑奴和槐犁,“致多算上他们两个。其他人是杀是剐,却是任我施行。”

    形势再次转为严峻。逍遥谷诸人摩拳擦掌,惟愿大开杀戒。侯希逸、昆仑奴、槐犁再次陷入绝望,而涧石敲破脑袋,也是无计可施。陡然间,只听齐玉叹息一声,说道:“可叹,可叹。”他望着南浦云,露出悲悯的眼色。

第五十七章 竹筐(甲)

    南浦云听齐玉说出“可叹”二字,以为他贪生怕死,满腹仇恨愈发强烈,说道:“你杀我部众无数,今日毕竟死于我手,想来却也可叹。”齐玉摇了摇头,长舒一口气,说道:“你沉溺邪术二十年,自以为采阴补阳益气增寿,实则越陷越深不可自拔。你死期已近,难道不自知?”

    南浦云以为这不过是齐玉临死之际的恶毒诅咒,不禁大笑,说道:“还有什么遗言,趁早说出。”

    齐玉冷冷说道:“你的手太阴肺经阳气过亢。气不论阴阳,但若凝结不宣,必生痼疾。你近来胸肺阻滞,常有灼烧之感,难道你未曾运功抵御?”

    南浦云一听,不禁大为惊奇。他始料未及,齐玉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点出他多年来未曾攻克的困扰。每当病发之时,即便他阴阳采补之术再勤,依然无济于事,而近年来,此病更有加深之势。南浦云只当是练功之人,免不了有些去除不了的隐疾,因此忽略不计,却不料齐玉郑重其辞,将事态说得十分严重,令人毛发悚然。

    然而,南浦云面上极为镇定,说道:“老夫近来偶感风寒,胸闷滞涩,当是再寻常不过。”齐玉冷笑一声,说道:“既是受了风寒,像逍遥谷这等练气修道之人,不必服药,自然可以去病。然而你内息错乱、戾气横行,远非药石所能医治。你将纯阴之气经由经渠、太渊,运送至中府、云门,些须伤寒小症,即时可除。”

    南浦云鄙夷道:“你是何人?也敢在老夫面前卖弄学识。”齐玉道:“为今之计,唯有先师的《修真秘旨》可以救你性命。我教你的,便是《修真秘旨》上的法门。只可惜我记不起经书原文了。”

    一听见《修真秘旨》,南浦云竟似久渴之人见到水源一般,双眼放出亮光。他猜度,齐玉所授之法定然不是去除风寒的寻常法子,而是能帮他消除顽症的秘诀。于是默不作声,一股真气发于丹田,阳气生发不绝,阴气走经渠、太渊,入中府、云门。一口气尚未运到,胸肺之间阴阳之气交战,又似火燎又似冰封,令他剧痛难忍。南浦云“咳”的一声,收起真气,怒道:“你敢设计害我?”一句话尚未说完,吐出一口鲜血。

    齐玉道:“你深陷邪术,其势难掉。不受些苦楚,怎能去除体内戾气?这般小肚鸡肠,只怕《修真秘旨》也难救你性命。”

    南浦云拭干嘴角血迹,逼问:“你杀人如麻,怎能授我《修真秘旨》秘诀?”齐玉道:“适才所授,不过是只言片语,可以延缓死期,但不足以疗救你的性命。”

    南浦云一听,虽觉逆耳,但越发认为齐玉所言非虚,阴森森问道:“你又如何得知我手太阴肺经上阳气阻滞不宣?”齐玉爽朗笑道:“古人诊断病症,望其色、听其声足矣。我既已修习《修真秘旨》,自然望得见也听得出你邪气侵体、戾气不散。二十余年,你名为采阴补阳,实则掳掠妇女、行淫无极,放僻邪侈、作恶多端。老夫不能杀你,实为平生一大憾事。然而不牢我动手,你也活不过多少光景。”

    南浦云断没想到,齐玉将死之际,竟敢当着逍遥谷人如此辱骂自己。他贵为谷主,为了不失体面,不便在部众面前大发雷霆。可他身边的杨祖绪,以及四大鸣禽、七大豪杰、黑衣人,早已是怒火冲天。只要谷主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上去活活撕了齐玉。

    当此之际,偶耕握紧双拳,随时准备以死相抗。涧石又一次站出来,高声说道:“诸位,听我一言!”南浦云怒火在胸,却隐忍不发,只说出一个字:“讲!”涧石道:“今日双方约法三章,我们已比过两场,可谓各擅胜场。这最后一局么,今日无论如何是比不成了,还须另约时期,双方一决高下。”

    一言落下,薛延龄厉声喝道:“说好的约法三章,怎么规矩全是你来定?”涧石道:“今日齐先生内力尽失,而逍遥谷主也是贵体欠安。二位皆是有修为、重道义的前辈,这般草草对决,赢了或者输了,谁又能服?如果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约好日期,待伤势好转,守信赴约,那时漫说技不如人,即便粉身碎骨,也当无慊于心。”牧笛紧紧拉住偶耕,对南浦云说道:“你想得到《修真秘旨》,最好识相些!”

    南浦云轻嗽一下,胸口依然隐隐作痛,料定齐玉所言绝非耸人听闻。他自知所学过于驳杂,而采阴补阳之术尚有未通之处,而这一隐患累积多年仍未破解。他越是忽略不计,这些隐患越是时不时爆发,轻则引发穴位疼痛,重则导致内息凌乱、窒息吐血。齐玉说此事“危及性命”,南浦云再高傲,也不能不信。要想保住性命,保住自己在逍遥谷的绝对威权,非得到《修真秘旨》不可。

    南浦云忖度:齐玉性情乖张,晏适楚性子峻急,一言倘有不合,要从他们手中拿到《修真秘旨》比登天还难。他陷入沉思,耳边却一片喧哗,那是逍遥谷诸人恶语咒骂,争先恐后要将对方斩尽杀绝。

    南浦云大为烦恶,体内诸气交错,顿时胸口发热,险些又吐出一口血来。他一声断喝,声震山川,逍遥谷诸人便如寒蝉噤声。

    涧石在一边端详着齐玉的脸色神情,似乎看透了他的外强中干和惶惑不安,语气转为平静:“南先生是有风度、有气量的人,您若要公平较量,我刚才的建议还请采纳。你若要泄愤杀人,你们人多势众,今日大可乱杀一气,反正此地乃是荒山野岭,更无旁人看见,不会损坏你们逍遥谷的名声。”

    涧石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南浦云的心里,他却抬眼看着齐玉,说道:“你仗剑横行,武艺修为却浮薄得很,杀的不过是些无名小卒。纵令你功力全复,又能奈我何?我倒有兴致约期再战、一决生死,只怕你无此胆量。”

    齐玉说道:“我未修习《修真秘旨》之时,尚且不惧天下人。现已修习《修真秘旨》,何惧尔等逍遥谷一众宵小之辈?你只管约定时日,老夫必定仗剑赴会。”

    南浦云道:“我与晏适楚有二十年之约,约定在终南山下,他将《修真秘旨》交付于我。这二十年之约的时间么,不妨确定在冬至之日。冬至之时,终南山下,你与晏适楚一同赴约,我取回《修真秘旨》,再要你性命。”齐玉冷笑道:“冬至之日,终南山下,不见不散!”

    南浦云便欲下令撤退,邓昆山半晌未出一言,此时说道:“冬至之日,乃是逍遥谷献麦大会之期。谷主需主持大事,不可被这两个野道士耽误了。”南浦云道:“今年的献麦大会,改在终南山下举行便是,”又指着齐玉说道,“大会之上,以仇家的头颅祭告天地,祈祷来年产业兴隆。”

    涧石为息干戈,当即鼓掌,高声说道:“冬至之日,终南山下。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双方都不得反悔!”

    南浦云踱到涧石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夫原打算今日大开杀戒,却被你搅了局。你若在我逍遥谷历练历练,倒也堪当重用。”涧石正要谦逊两句,不提防南浦云猱身而进,一步欺到侯希逸跟前,手掌劈落侯希逸是他最恨的人,他在潞州没有杀他,在这荒山野岭如何忍得住?况且,今天就算杀了南浦云,也算不得违背了双方的约定,不会妨碍他获取《修真秘旨》,也不会损及逍遥谷的声誉。

    这一招变起不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侯希逸身受重伤,无力相抗,只有延颈就死。危急时刻,陡然一道黑影晃动,横移到侯希逸身前,不是别人,却是齐玉他一面与南浦云对峙,一面暗自服气,将体内剩余不多的真气蓄积在丹田之上。眼见南浦云起念行凶,电光火石之间,齐玉化出一道柔劲,将侯希逸稳稳推开。

    齐玉身子挡在侯希逸前面,将他救下。南浦云掌力送到,打在齐玉肩头。齐玉体内气息流转,将对方掌力化开。可南浦云终归是有数十年修为的绝世高手,掌上蕴含的内力又如何化解得尽?齐玉硬生生吃了这一掌,身子飞出一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偶耕冲向齐玉,见他奄奄一息,顿时怒火中烧,不顾自己内力尽失、病病怏怏、手无缚鸡之力,便要起身与南浦云拼命。齐玉将他拉住,说道:“区区一掌,何足挂齿?待到冬至,我自然取他性命。”他挣起身来,坐在地上,对南浦云说道:“这一掌,老夫代侯大人受领。待到冬至,再与你算账。”

第五十七章 竹筐(乙)

    侯希逸在南浦云的掌下捡回命来,又惊又怒,却不敢多说话。南浦云原想一掌毙了他,怎料想齐玉在真气耗损之际,仍能从他的掌下救人,而且吃他一掌非但不死,身上骨骼也未曾折断。他暗自骇异,莫非这厮内力修为在我之上?

    南浦云心下狐疑,又看了齐玉一眼,见他面色惨白、呼吸微弱,这才略略安心:纵然他在我之上,然而冬至之日在即,他能恢复一半功力已属不易,而我依然稳操胜券制他死命,那时再向晏适楚讨要《修真秘旨》,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杨祖绪忍耐半日,再也无法自制,弯刀撤出,便要杀人。他想替谷主报仇,一到结果了侯希逸。南浦云终究不能失了谷主的尊范,不能追着侯希逸死缠烂打,将他拦下,下令撤离。

    逍遥谷诸人对谷主又敬又怕,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当作圣旨,对他明明白白发下的号令更是不敢不遵。众人都知他今日丢尽面子、受尽折辱,因此都不敢稍有忤逆。四大名花先行退出院门外,七大豪杰紧随其后,其余人等也是收起刀枪,陆续撤出。南浦云环视一周,这才拂衣而去。不多时,逍遥谷诸人便消失在茫茫山野。

    山神庙的破院之中,又恢复了安静。斜阳掠过山峰,将墙垣照成金黄色。侯希逸捂住肩伤,向齐玉艰难施礼,谢他的救命之恩。众人围了过来,见齐玉幸无性命之虞,这才略略宽心。

    齐玉见侯希逸气色不佳,便叫他速速回京医治。侯希逸意欲邀他同行,齐玉说道:“夤夜赶路,天明即可到长安,及早寻医问药。若明旦启程,向晚才能到长安城下,守城士兵恐难放行,岂不多捱一日苦痛、多增几分危险?”侯希逸只得应允,涧石自告奋勇,愿意护送侯希逸。

    侯希逸略略安心,于是问道:“老夫征战多年,久闻诸葛丞相八阵图,但无缘一见。你是何人传授,怎会习得此阵?”涧石讪笑一声,说道:“晚辈易不懂得八阵图。当时说出此话,只想将敌人骗出院去,我们再寻求脱身之计。”他牵过郭子仪留下的那匹老马,将侯希逸搀扶上马,自己和屿蘅同乘。三人与众人揖别,各自道声珍重,便就着夕绯,径往长安而去。

    临行之时,侯希逸对牧笛说道:“你稍耽搁一宿,明日便回京团聚吧。”牧笛见他受伤极重,十分心疼,但他更挂念偶耕安危,不愿与父亲同行。齐玉说道:“偶耕小友才从鬼门关爬回来,又受到逍遥谷的惊扰,此时决计不能行走一步,也受不得旅途颠簸,唯有留在庙中静养。”牧笛抽泣一声,催父亲快走,自己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山风吹起,略带寒意,众人搀扶齐玉回到庙宇之内。齐玉与偶耕比肩而坐,瞑目服气,不多时即已入定。昆仑奴、槐犁将院子里的死尸抬到外面去,从死尸身上搜出一些干粮来,拿进庙中与众人分食。

    一夜平安无事。翌日清晨,众人醒来,却发现齐玉不辞而别。偶耕怅然道:“他定是找一个僻静的去处休养去了。”槐犁道:“齐先生着实厉害!如若再次遇见,定要磕头拜师。”昆仑奴与他玩笑两句,这就牵过骅骝马,催促偶耕、牧笛双双上马,及早启程。

    翻过几座山岭,便来到官道上。往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如今却因战事频仍、形势危急,一派凋敝景象。正是初冬时节,行了半日,都是又冷又饿。偶耕真气耗损,被冷风一激,颇有些摇摆难支。牧笛便要歇脚。昆仑奴见远处有一草棚,袅袅升起炊烟,说道:“我们去那草棚中讨些吃食吧。”

    草棚之中,果然卖些姜茶、面饼、米糕。四人围坐一桌,昆仑奴掏出体己,满满点了一桌。正吃得起劲,草棚外有人吆喝,一片脚步声咋沓而至。店主撩起藤条编织的门帘,将客人迎进草棚。为首两个刚一跨进门槛,偶耕四人立即叫苦不迭: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里碰见安德广和铜球四!

    光这两名恶汉倒也罢了,身后还跟着五名壮汉,壮汉身上各背一个竹筐,筐中不知盛放何物。安德广、铜球四小心翼翼跨进门来,连声招呼那些壮汉,叫他们小心身上竹筐、轻取轻放,因此并未注意到偶耕四人。

    令偶耕眼前一黑的更坏的事立即发生:那些壮汉后面还有一人,身穿皮夹、腰悬钢刀,不是别人,却是罗展义!

    罗展义一进草棚,就认出他们四人来,登时面色大变,唰一声钢刀出鞘。安德广、铜球四顺势而望,也发现了他们四人。铜球四立即钢髯倒竖,就要去地上抄起自己刚放下的铁锤。昆仑奴、槐犁一见,顿时捂起头脸、两股战战,祈祷他们下手狠一点,免得自己死得太痛苦。

    安德广虽说也是吃惊不小、怒气不息,但他神情十分紧张,行事更加谨慎。他一手按住铜球四,又冲罗展义使眼色,示意不可轻举妄动。罗展义检视周围并无可疑之物,这才钢刀回鞘。安德广邀着铜球四、罗展义在另一桌坐下,五名壮汉在桌旁侍立。

    既是冤家路窄,为何这几名恶汉不直接动手,竟在一旁坐了下来?偶耕参详不透,只顾低头多吃几口,稍后若是交手,也好有力气与他们多过两招。昆仑奴、槐犁心中叫苦不迭:侥幸逃出了山神庙,却未必逃得出这破草棚。二人索性大嚼起来,打算做饱死鬼。

    牧笛则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大大的异样:他们个个极为警觉,又似乎有怨愤之气,似曾被人截杀,侥幸逃脱至此。她瞟了竹筐一眼,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神奇物事,竟令他们如此紧张兮兮。

    牧笛偷看之时,恰好被安德广看见,他心中一懔,连饼都不吃了,手握刀柄,蓄势待发,却又绝不轻举妄动,而是全神贯注戒备对手的一举一动。牧笛低下头去,假意吃些东西,心中想道:竹筐之中,一定是极为要紧的物事。

    他们四人不动声色,只顾饮姜茶、吃点心,令安德广更加惊疑不定。铜球四在一边喧嚷,催促店家快些上茶点,店家跑过来愁眉苦脸道:“小店乃是小本经营。今日的吃食已被那四位客官全都买走了。客观若要点心,我们需现做,但得劳您多等片刻。”

    安德广一听,惊恐万状,险些站起身来,心中不住震颤:“莫非他们已知我们今日途经此地,故意在此设下埋伏?这四个人莫非就是诱饵?”

    罗展义也是大感诡异,壮起胆子拍桌子问道:“你等受何人指使,带来多少伏兵?”他声音很大,却有些发飘,明显是心中恐惧。

    偶耕深恶此人,此时又气虚神疲,任他大喊大叫,只顾低头喝茶吃饼。牧笛见偶耕额上冷汗渗出,便知他暗自服气运功却徒劳无用。她将手搭在他的拳头上,示意他休要惶急,自己与他同进同退、同生共死。

    槐犁偷瞄了牧笛一眼,牧笛故意轻描淡写说道:“只顾吃你的,吃完好上路。”意思是敌人也是惴惴不安,叫他别自己乱了阵脚,权且坐观其变。昆仑奴最是豁达,忽地双臂奋起,一手抓来一块饼、另一手揽回一块糕,就着滚烫的姜茶大嚼大咽。槐犁也不训斥他吃相难看,只顾埋头吃东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牧笛说出“上路”二字,竟似一盆冰水浇在罗展义心头。他对安德广使个眼色,低声说道:“且不吃眼前亏。长安就在眼前,我们休要生事,及早进城吧。”

    安德广瞪起眼珠,压低声音吼道:“节帅的亲笔信函、通关凭证,连同上下打点的金银珠宝,被那二人一并劫走。我们背着五个竹筐,如何避开守城兵士的搜检,又如何进得了城?”此时,大唐战云密布,长安城危如累卵,为保城中安全,长安已有法令,对进城之人严加盘查,滋事顽抗者可就地论处。而这几个人的竹筐内显然藏着不可见光的东西,怎样方得进城,因此便成了天大的难题。

    安德广一面说,罗展义一面捂他嘴巴。安德广这才悔悟,不该在人前透露太多信息,于是拍拍铜球四肩膀,又喝命五名壮汉背上竹筐,速速离去。店家见他们要走,笑嘻嘻迎上前,说道:“这会子工夫,米已舂好,面已磨细。只消半个时辰,热腾腾的点心便可上桌。”

    铜球四一听,便欲回身坐下,吃饱喝足再走。安德广、罗展义联手将他揪起,说道:“不消半个时辰,催命判官便来拿你。还不快走!”店家见他们粗壮蛮横,不再强留,撩起门帘将他们送了出去。

    这伙不速之客一走,昆仑奴喜不自胜,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屡次三番在鬼门关前捡回性命。槐犁从桌下踢了他一脚,示意那些人去之未远,不可胡言乱语。

第五十七章 竹筐(丙)

    偶耕虽然内力耗损,内息尚深,耳力胜于常人。顶 点 X 23 U S他冲槐犁点点头,神色机警,低声道:“他们正在草棚外,五个在探视周遭情况,三个在向内探听。”话音刚落,槐犁抬高嗓门,理直气壮说道:“昆仑奴叫你呆子将军,你果然是呆子将军。王爷命我们埋伏此地击杀贼子,你怕他们人多不敢动手。殊不知,只要动起手来,我用炉火点燃草棚,五百射生军看到烟火,便会一齐杀出,将他们杀个一干二净!”

    牧笛、槐犁其实想到了一处:这几个潞州恶汉,与我们仇深似海,一见面非但不上来寻仇,却处处杯弓蛇影、生怕生出事端,似是奉了李抱玉十分紧要的命令,特地护送这些竹筐到长安;竹筐定是十分重要,他们沿途遭人围追堵截,幸得逃出,因此吓破了胆,更不愿多生半点枝节。

    他们越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槐犁越是大肆鼓噪。昆仑奴恐他惹祸上身,凿他一个栗暴,想要他闭嘴,忽而会过其意,投以赞赏的目光,也提高声音说道:“杀他们何其容易!可王爷要的是活口。呆子将军未说一句话,他们就被吓跑了,我们在这里白等这么久,吃饱了肚子再回城去吧。”

    昆仑奴与槐犁一应一答,安德广等人早已逃得不见踪影。四人吃饱喝足,结过茶饭钱,便离店继续赶路。昆仑奴问道:“长安城还有多远?”牧笛坐在马背上,倚在偶耕胸前,答道:“不出半日便到了。”昆仑奴又问:“倘若再遇见那群恶汉,该怎么办?”牧笛道:“他们色厉内荏,有什么好怕的?”

    牧笛口里应付着昆仑奴、槐犁的一些问题,心里却在为一件事犯愁,那就是带着自己的情郎回到家里之后该如何拜见母亲。“这个木楞脑袋,会当着我的面跪在母亲面前提亲吗?”她想直接回头问偶耕,却将话儿压在心田,越是临近长安,她越是羞怯不已。

    行过二十余里,一步步逼近长安。四人路过一片芦苇丛,竟与安德广一行八人再次相遇。他们行走一天,水米未曾粘牙,坐在草丛中叫苦连天。铜球四升起埋怨来,怪罪安德广为何不在草棚中下令杀了偶耕四人。安德广也颇为后悔,竟被他们三两句闲言碎语吓跑,错失了报仇雪恨的大好机会。

    狭路相逢,安德广、铜球四、罗展义一跃而起,铁铩、大锤、钢刀齐刷刷亮出。偶耕先跳下马来,意思是一旦双方交手,牧笛可策马脱困。牧笛知得他的心意,但她自己绝无独自脱逃的打算,只是在马上说道:“长安近在咫尺,你们敢在官道上打劫伤人吗?”

    安德广铁铩一横,凶相毕露:“草棚之内就该结果了你们!”情急之际,昆仑奴对槐犁说道:“快放哨箭,召集五百射生军!”槐犁假意伸手探入怀中,斜眼望着安德广一行人,说道:“尔等若想多活一日,切莫逼我射出哨箭。哨箭一响,射生军旋即杀到。”

    罗展义啐了一口,喝道:“小孩子的把戏,还想欺瞒我们?”他撩起钢刀,将刀尖指向偶耕。

    偶耕料定今日难以得脱,镇定道:“潞州之事,全因我一人而起。我来领教你们的高招,放我的三位朋友回长安。”安德广、铜球四怒气不息,齐声道:“潞州闯下的祸,你们人人有份,一个也别想走!”

    昆仑奴已经吓得两腿发软,诈唬道:“你们再不逃走,射生军到了,杀得你们哭爹喊娘!”罗展义拍拍安德广的肩膀,指着偶耕说道:“这小子功夫不弱,我们八人合力,先宰了他。其他三人,一刀一个,比切瓜还容易。”那五名壮汉早已从竹筐内拔出刀剑,面冲偶耕列成进攻阵势。

    偶耕一路虽在不住服气运功,然而毕竟真气耗尽,非经多日静坐疗养难以恢复。他略一运气,身上筋络便一阵酥麻,站立都难保稳当,更别提与人交手动武了。好在安德广尚不知偶耕身上内力全无,只是举着铁铩虚张声势,不敢贸然进击,率着其余七人步步进逼,决心将他耗死。

    一场生死搏斗即将开始,牧笛知道偶耕这次是有死无生。她忽而热泪奔涌,从马上跳了下来,奔向偶耕,口中说道:“我与你一起死!”这一举动,吓得昆仑奴、槐犁目瞪口呆,更令偶耕惶然无措。他回过头来,冲牧笛挪动步子,心中无尽满足,也是无尽悲凉。

    偶耕回身之际,破绽暴露在外。安德广举起铁铩长驱直入,使出浑身劲力,要一举刺穿他们二人。

    牧笛与偶耕紧紧相拥,偶耕已无气力,不能像以往那样托着她躲避敌人的攻击,而此时似乎也不愿躲避。这一瞬间,人世了无牵挂,生死更是全不着意。

    二人无所畏惧,看淡生死,可偏偏死神并不眷顾他们。千钧一发之间,空中一声脆响,伴以火光喷射,安德广居然铁铩脱手,而他身后的一名壮汉倒地气绝。

    谁都没有看清那一闪而过的瞬间:安德广的铁铩即将刺中偶耕之时,一枚冷箭射到,顿时火光乱迸,那支箭被反弹回来,深深刺进一名壮汉的心脏。安德广急忙从地上捡起铁铩,待要回头看个究竟,又有两名壮汉中箭而亡。

    罗展义大喝一声:“不可恋战!”地上拾起一个竹筐,携着安德广、铜球四遁入芦苇丛中,急匆匆跨马逃走。剩下两名壮汉,奋不顾身去抢骅骝马,指望骑马逃走,尚未近身,已被骅骝马踢碎头骨,双双毙命。

    一次次死里逃生,昆仑奴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摸了摸脖子,确定自己的脑袋还在,怔怔地问槐犁:“射生军莫非真的来救我们了?”槐犁如在梦幻之间,恐惧、惊喜两种情绪起伏太过剧烈,居然尿在了裤子里。偶耕仍未松开牧笛,他知道这样似乎不妥,但就是不愿放手。牧笛在他膀子上掐了两下,他这才回过神来,放开牧笛,规规矩矩站在一边。

    身后马蹄得得,有两人奔了过来。一个如同凶神恶煞一般,个头几乎比马还大;一个身形矫健,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偶耕喜出望外,欢呼道:“这不是我的大哥和三弟么!”不错,这二人正是都播贺与任敷。适才的冷箭正是他们射出。

    都播贺不待马停稳,便一个跟头翻下地来,与偶耕热切相拥。昆仑奴、槐犁也是狂喜不已,拥了上去扎成一堆。任敷则大为不同,面带悲肃,不苟言笑,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个人在芦苇丛中搜寻一通,将对方遗落下来的四个竹筐提了出来,归在一处。

    任敷用匕首割开竹筐上的绳索,将层层缠裹的麻布一层层解开,然而解到最后,里面只有些棉花、杂物,四个竹筐皆是如此。他剑眉深锁,压根咬得咯嘣响,将匕首插在地上,恨恨道:“我不信追不到手!”

    偶耕与都播贺相见甚欢,说道:“若不是大哥与三弟及时出手,我们难免遭人毒手。”都播贺道:“那三个杂毛,不敢出来跟我打一场,只敢夹着尾巴跑。我和三弟一路追杀他们,只道是跟丢了。他们刚才偏偏要大声说话,说什么‘一个都别想走’,还有什么‘杀人比切瓜还容易’,我和三弟听见声音追了过来,果然是他们在做坏事。真是一群有眼无珠的狗崽子,竟敢谋害我的二弟和弟媳,看我逮住他们不将他们碎尸万段!”

    偶耕又见任敷闷闷不乐,便问:“三弟在寻找什么?竹筐之中有什么要紧物事吗?”任敷不答,都播贺插话道:“自然是要紧的物事。我和三弟在汾阳受了仆固大人派遣,从泾阳开始一直追这三个杂毛,追到这长安城外。他们手下三十人被我们杀得干净,原先他们带出了几辆马车,都被我们砸坏了。他们一路狂奔,只带出了几个竹筐,现在竹筐也被全数捣毁。”

    都播贺声音洪亮,每个字都能传出很远。任敷终于忍耐不住,厉声喝道:“使命尚未完成,怎可如此罗唣?”都播贺略略一怔,说道:“自家兄弟,说说何妨,犯不上这么大声嚷嚷。”任敷愈发激愤,近乎咆哮说道:“我们要的东西仍未取到,眼看他们就要进入长安,我们拿什么回去复命?又怎么对得起节帅的嘱托?”

    都播贺脾气暴烈,哪里忍得小弟冲自己发火?狂吼一声,喝道:“有本领便与我打一场!”说罢,握起斗大的拳头,瞪着任敷,就像要把他生嚼了一般。

第五十七章 竹筐(丁)

    二人面对面站着,瞪视着对方,十分可怖。偶耕忙将二人推开,一面好言劝慰,一面问任敷:“怎样才算完成使命?”任敷眼珠子也不转,冷冷道:“杀掉那三个杂毛,取回我们的东西。”牧笛也上来劝道:“此处尚在长安城外。你们既已追及他们,下次定能得手。”任敷叹息道:“生死本在一线间,一路连连失手,哪里还有机会!”说罢,猛一跺脚,转过身去,几欲掉下泪来。

    都播贺一听,收起怒火,凛然说道:“那还等什么?三个杂毛去之未远,我们现在去追还来得及。”任敷顿时醒悟,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也不与人一句招呼,循着安德广逃遁的方向疾驰而去。

    都播贺看了偶耕一眼,问道:“兄弟,要不要一起去追?”偶耕惨然一笑,说道:“小弟若未受伤,定当与你同去。只是现在内力尽失,形同废人,请大哥勿怪。”都播贺道:“怪道你说话声音发虚、身子发飘。你我就此别过,改日相会!”话未说完,一抬脚已跨上马鞍,一道烟追了出去。

    偶耕目送他二人离去,心中不禁怅然。牧笛皱了皱眉头,问道:“到底为了何事,仆固怀恩会差遣他二人一路追到长安?他们要从安德广手里夺取的又是什么东西?”偶耕道:“你都参详不透,我又如何得知?”昆仑奴道:“管他是什么,再不趁早赶路,长安城门关闭,我们就要在护城河外面过夜了。”

    四人继续趱行。行过一程,长安城墙隐隐在望。经过一片树林,夕阳已斜,鸟雀开始归巢。槐犁扳起手指,盘算道:“这几日,我们遭遇了几场劫难,实在是太过吓人。今天,我们两次从安德广手中逃脱,也算是再侥幸不过了。”昆仑奴接茬道:“事不过三。这安德广我若是一天之内遇见三次,这辈子的霉运就都在今天走尽了。”

    话到此际,昆仑奴忽然哽住对面一棵高大的柏树下站立三人,竟然又是阴魂不散的安德广、铜球四和罗展义。他们看来是躲过了都播贺和任敷的追杀,三个人都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那口竹筐也不见了,只是每个人身上多了一个包袱。他们身上也没了兵器,他们乔装改扮成平民模样,来到树林中,已将兵器埋在大柏树下。

    双方第三次碰面,彼此都吓得魂不附体。偶耕这边想的是,连续逃脱两次,难道第三次还能侥幸逃脱?安德广这边想的是,他们身后果有援兵,而此时我们的兵器都不在手,如何敌得过他们?

    昆仑奴和槐犁呆呆立在路边,不知是进是退。牧笛心想:“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脱。最怕偶耕头脑一热,要助他的兄弟完成使命,上去找他们拼命。”于是在马背上悄悄说道:“你功夫若在,可以以一敌三。现在内力全失,你若上去拼命,便是害死了我,还有昆仑奴、槐犁,你知道么?”偶耕轻轻点头。

    牧笛这才放心,便说道:“他们八个人已经死了五个,谅他们吓破了胆,更不敢在长安城墙边行凶作恶。”昆仑奴、槐犁只得壮起胆子,牵着骅骝马往前直走。

    这四人从那三人面前走过,心里砰砰乱跳,昆仑奴、槐犁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那三人也是浑身觳觫,上下左右不住张望,唯恐树林中又窜出他们的援兵来。

    罗展义最有心机,贴着安德广的耳朵说道:“我们不如同行。倘若敌兵追到,我们便抓他们作人质;若是没有追到,我们还能跟着他们混过城关,少受些盘诘。”安德广一听,甚觉有理。三人随即跨步跟上,与昆仑奴、槐犁肩并肩前行。

    偶耕见此情状,紧张起来,喝道:“你们要做什么?”安德广头也不回,说道:“诺大的长安城,你们去得,我们如何去不得?”牧笛道:“要去可以,休与我们同行。”安德广继续说道:“诺宽的官道,你们走得,我们如何走不得?”

    牧笛气愤不过,便叫昆仑奴、槐犁小跑着往前赶。安德广便要疾步跟上,却被罗展义拖住,说道:“我们这样小跑进城,太过异样。时近黄昏,守卫森严,兵士若硬要打开包袱查看,我们难逃厄运。”安德广深为认同,于是停住脚步不再追赶。

    来到护城河边,拥集了不少人。一群百姓却从城门退了出来,有人冲着昆仑奴、槐犁摆手,说今日城门已闭,明日再列队进城。牧笛颇为焦急,说道:“时日尚早,城门关得也忒早了。”

    昆仑奴向那片树林张望一回,发现安德广三人仍在那里徘徊,急得跺脚。偶耕道:“我大哥三弟正在追杀他们,他们今夜定然睡不安稳。”

    不少百姓在护城河便就地歇息,准备在此过夜,待明日再进城。牧笛说道:“今夜权且在此歇脚。明日进城,到了我家,着人安排床铺,薰上熏炉,让你们睡个饱。”她思量:此处与城墙乃是一水之隔,发生何事,守城官兵能看个一清二楚,安德广三人既是着急进城,绝不敢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前来杀人。昆仑奴、槐犁又困又累,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打起呵欠来。

    天高月小,夜风清冷。牧笛伏在偶耕膝盖上悠悠睡去。偶耕时时掉头,回看来时的路,但见浮云悠悠、山林寂寂。他思量,若是没有国事纷扰、恩仇纠缠,这该是多么美好的良人永夜。

    偶耕感受到了牧笛的呼吸,身子微微发抖。他不敢低头看下去,而是抬头远望,看着安德广三人藏身的那片树林。隐隐之间,远处似有厮杀声响起,接着是叫喊、呻吟之声,以及凌乱的马蹄声。他希望那是大哥、三弟与安德广三人的厮杀之声,并且希望今夜一举成功,回汾阳去复命;如若不然,说不定又有多少壮汉、多少村夫死在大哥的铜戈之下。偶耕憎恶杀人,齐玉杀人,但杀的毕竟是恶人;大哥则不同,他仿佛是一头野兽,天性以杀人为乐。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他简直对自己的大哥五体投地。

    偶耕思绪混乱,低头又看看牧笛,月光照在她的脸蛋上,如同碧玉一般莹润。他害怕见到她的母亲,害怕见到她的伯叔姑舅,只希望天天守在护城河边看她睡去。思来想去,眼皮沉重起来,慢慢进入梦乡。

    露冷天寒,偶耕被冻醒之时,一抹朝霞印在护城河中,而牧笛仍然伏在他的膝上安眠。他瞑目定神,服气一通,这才筋络舒活、热气升腾。吐纳三过之后,这才舒张双眼,曦日的光芒丝丝缕缕掠过,身边已开始响起嘈杂之声。

    马上要进城了,而且是大唐的国都长安,偶耕心里有一丝欣喜,也有一丝茫然。他猛一低头,却差点跳了起来,三个令他厌恶至极的面孔分明就在面前安德广、铜球四和罗展义。

    他们仍是昨天树林中的那身打扮,只是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与丧家之狗同一副模样。三人似乎是逃亡了一整夜,眼圈发黑、面皮发肿。

    偶耕赶忙唤醒牧笛、昆仑奴和槐犁,他们见了安德广三人,俱是心惊肉跳。罗展义示意他们不必惊慌,苦笑一声道:“你那回纥哥哥和汉人兄弟好生厉害,追杀我们一夜,我们千难万险才得解脱。幸亏我们换了寻常百姓衣服,混进村庄之中,找了许多替死鬼替我们挡刀子。我们奔逃大半夜,终于想到,护城河边,他们绝不敢前来行凶,于是趁黑摸到这里来。也是冤家路窄,谁指望遇到你们四个。”安德广恶狠狠说道:“本想昨夜就宰了你们,转念一想,杀了你们我们难以脱身,而进城之事更为紧要。我们从这里进城,互不相扰,待进城之后再慢慢要你们的性命!”

    槐犁胆子大,仗着长安城下有重兵戍卫,更有无数百姓拥集在护城河边,便要与他们斗嘴。恰好一队官兵走出,指挥众人列队进城,牧笛叫他排到队伍里面,休要生事。

    三名军吏来至近旁,见安德广、铜球四、罗展义三人浑身是血,背着脏兮兮的包袱,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便问进城所为何事。罗展义道:“我们三人乃是叔伯兄弟。城外遭了兵难,特来城中投靠亲友。”军吏轻蔑地说:“看你三人长得壮实,料想有些力气。城里饭不够吃时,到军营里来报名充军。”三人连连作揖道谢,军吏见他们老实,竟也懒得盘查,直接放进城里去。

    昆仑奴、槐犁一见,愤愤不平。牧笛也白了那军吏一眼,想要军吏打开他们的包袱看一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偶耕拉住牧笛,劝她休要与闲人置气。

    军吏见骅骝马气度不凡,懒洋洋问道:“偷来的还是抢来的?”牧笛拿出公府小姐的款来,说道:“自家所养,你须看仔细些。”军吏没好气道:“牵马的给没牵马的让路,你们去后面排队!”

第五十八章 聚首(甲)

    涧石、屿蘅连夜护送侯希逸,翌日午时抵达长安。www.uu234.net侯希逸强撑病体与家人团聚,又着家丁安排酒席、赠送银两,都被涧石、屿蘅婉拒。二人急匆匆与侯家人作别,便去往城东南的锦鳞客栈。屿蘅自幼随师父游历名城名山,虽则初到长安,见国都的繁华远胜别处,然而终不过是眼底烟霞,因此并无意兴游逛街景。

    才到门口,被庾兴、陶杰看到。二人抱住涧石,眼泪都快流出,一叠声问他这几日去往何处,害他们苦找不着。涧石忙致歉意,又说这几日之事说来话长,因向他们介绍屿蘅,烦求安排一间清静的客房。庾兴、陶杰是眼明之人,不消细问,便知涧石、屿蘅是何关系,俱都喜在心间,将他们二人迎进客栈妥善安置。

    涧石在客房里小憩片刻,听见楼下厅堂到后面厨房磨刀霍霍、杀鸡宰羊,庾兴、陶杰二人堂前堂后招呼、吆喝,甚是热闹。他不明何意,便去隔壁房间唤出屿蘅,二人一同下楼看个究竟。

    庾兴、陶杰一见二人,喜笑颜开说道:“原本想到晚饭时给你们惊喜,不如现在就告诉你们吧。黄四叔和小雨妹妹也在长安,你留下纸条出走的第二天,他们便找到客栈里。还是黄四叔消息灵通,今日又打听到了大大的喜讯,一大早备下三箱厚礼,带着小雨妹妹去拜访城里两位大人物,还叫我们今晚不要接纳客人,他要在客栈中大排筵宴,专门招待这两位大人物。眼看已是黄昏,他二人就要回来了。”

    屿蘅听见小雨也在,面上露出喜色,又问黄四叔是何人。涧石精神大振,顿时滔滔不绝,将黄锦鳞生平奇事细细说与她听,又要领着她去后厨帮忙。庾兴、陶杰将二人拦下,说道:“黄四叔乃是我们的大恩人,石头、杜姑娘又是我们的贵客,岂能叫你们做这等粗活?你们只管在客房中歇息,稍后黄四叔回来,喊你们下来相见便是。”

    落日熔金,喜鹊在客栈门口的梧桐树上不住啼唱。梧桐叶已落尽,树干在日影下显得更为古健。不多时,远处响起二三男子爽健的谈话声。庾兴、陶杰早早立在客栈门口迎接,又着堂倌上楼来请涧石、屿蘅,说黄四爷、小雨姑娘回来了。

    黄锦鳞与两位身着便装的官员手携手、肩并肩,一路说笑着走来。这两名官员,却是一路与黄锦鳞纠缠不休的腊口使商克捷、捉钱令使曾善治。很显然,黄锦鳞送给他们的三箱财物大获他们欢心,再加上黄锦鳞的好口才、好说语,三人一日之内便化干戈为玉帛,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小雨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一声不吭,似乎别有一番心事。

    庾兴、陶杰迎了上去,商克捷、曾善治便赞道:“二位东家果然好本领,初到长安便结识了元家三公子,置下偌大的产业。日后见了三位公子,还请为下官引荐引荐。”庾兴、陶杰一听便知,是黄锦鳞告诉了他们这锦鳞客栈背后的靠山,他们由此刮目相看,并期望借此机会攀附权贵、升官发财。

    庾兴、陶杰连连谦逊、赶紧下拜,被商克捷、曾善治连忙扶起。众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入客栈之中。

    屿蘅在窗台里见到有官员到来,便有几分不悦,推说身子困倦,不便下楼来见。涧石一人从客房走出,迎着二位官员施礼,随后与黄锦鳞相见。

    黄锦鳞一步抢出,抱住涧石,几番哽咽,说道:“你一声不吭去了这几日,累你四叔苦找不着!”又把他推到小雨身前,说道:“小雨近来颇为抑郁,我也劝解不开。你们兄妹相见,一定要好好叙谈叙谈!”

    商克捷、曾善治打量半日,问道:“这位小友倒也十分眼熟。”涧石笑道:“小可在青州身受重伤,辗转到此,路上倒有幸得见二位大人尊面。”二人仰头大笑,赞道:“我们走南闯北,押运的人口不少,似这等伶俐的青年子弟却是少见。”

    小雨与涧石相见,本来愁苦的脸色顿时活泛起来,眼珠现出亮色。她抑制不住,紧紧抓住涧石的双手,差点当着众人扑入他的怀中。好在涧石扶住她的双肩,她这才站定,见石头哥满眼关爱看着自己,又见众人围在旁边指指点点大声谑笑,便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一边微笑一边抽搐。黄锦鳞得意大笑,一手挽过涧石,一手为商克捷、曾善治引路,又催促小雨快些跟上,众人一起走进厅堂。

    小雨自从与涧石分别后,又是幽怨、又是惆怅、又是悔恨,想到断肠处,每每痛不欲生。直至与黄锦鳞相逢,得蒙他的照顾,这才略略宽慰,只是心中永远忘不了自己的石头哥,哪怕他有千般不好,自己对他也是万般眷恋,更何况他们在太行山的绝境之中已有过夫妻之实。她牵着涧石的一角,紧紧跟在后面,几次踩到涧石的鞋子。

    黄锦鳞一心想救回紫帐山幸存的兄弟们,路途中打听到商克捷、曾善治的行踪,于是带着小雨跟到长安,不料在城中得遇庾兴、陶杰。这数日中,庾兴、陶杰和黄锦鳞、小雨四处寻找涧石,各是心急如焚,互相之间也颇说些宽慰的话语。小雨以为涧石是独自一人,并不与屿蘅在一起,心头浮现出诸多念头,诸如屿蘅与他分道扬镳或是屿蘅已死之类,虽十分为这位姐姐心酸,但更多的是庆幸,因为她毕竟心存希冀,觉得石头哥自己的夫君会回到自己身边。

    这几日,黄锦鳞见小雨闷闷不乐、惆怅满怀,只当作是小儿女心事,打趣道:“你也不必每日发愁,等涧石回来了,我们在长安城中为你寻个婆家,风风光光嫁出去,你自然就宽心解意了。”原以为能说得小雨一乐,熟料竟是火上浇油,激起她心头万般疑虑:“人人都知我与石头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天生就是一对儿。黄四叔最是精明人,为何说要为我另找婆家?莫非石头哥早就另有打算,不告诉我却告诉了黄四叔?”她百思不得其解,莫名垂下泪珠,惹得黄锦鳞讶异非常。他怕小雨独自闷坏了身体,每日打听涧石踪迹,也带着她四处闲逛,即使自己去见商克捷、曾善治办重要的事,也将她带在身边,一是免得她胡思乱想,二是顺路带她历练历练,也熟悉些人情世故。

    不论如何,石头哥终是回到了自己身边。小雨的满腹惆怅似乎瞬间消弭,可她心中似乎又藏着无穷的疑窦与不安“为什么黄四叔不直接主持我与石头哥的婚事,却要为我另觅婆家?”

    她拿眼偷看涧石,以为他早和黄四叔谋划已定,恨不得扑到面前,向他逼问答案。而此时的酒桌之上,已是觥筹交错、灯火辉煌,满屋子里飞扬着男人们激扬的话语声。

    商克捷、曾善治坐在首席,与黄锦鳞等人饮过一循之后,拍着肚皮说道:“黄兄邀我二人至此,必有大事相询。你有什么事只顾明说,我二人官卑职小,在长安城却也有些手段。”黄锦鳞敬酒一杯,慨然说道:“实不相瞒,我在青州有一班兄弟,正是在二位大人的看押之下,千里迢迢从青州来到京城。如今还求二位大人告知去向,我也好前去搭救。”

    商克捷一听,正色道:“青州这趟差使,不仅路途辛苦,我们哥俩一文钱也没捞到。说到紫帐山一干人犯,也在此次羁押之列。按照朝廷批示,原是要将他们送往三辅之地的富豪人家,终身为奴为娼。只是近来战事吃紧,长安西边吐蕃、回纥大兵压境,我大唐守边士兵不足,于是将他们交给了兵部,由兵部侍郎安排他们充军去了。”

    黄锦鳞一听,更敬一杯,说道:“这一班兄弟乃是黄某至交。还望大人告知他们发往何地、编在哪部,我也好去找寻回来。”

    二名官员见问,双双皱起眉来。曾善治道:“这军中之事,我二人却无权过问,也无从打听。只不过外敌大肆进犯,长安以西大片山河尽归他人,如今唯有凤翔郡,作为京西要冲,尚未丢失,不过也是危如累卵。你那些兄弟既是充军去了,多半是发配去往凤翔。”

    黄锦鳞又问当前凤翔守官是谁、敌情如何,二官员一一为他作答。黄锦鳞喜上眉梢,说道:“兄弟们身在凤翔,真是近在咫尺。我拼出身家性命,也要将他们救出来。”商克捷道:“黄兄不忘兄弟情谊,真真可钦可敬。只是听说吐蕃兵士凶悍异常、杀人务尽,我军屡战屡败、死伤累积,你那些兄弟是吉是凶,只怕难知。”

第五十八章 聚首(乙)

    正说话间,客栈外人声鼎沸、马蹄声声,一路官兵径直闯入。为首二人,一个身材颀伟,一个身姿袅娜,双双头戴重盔、面缠黑布。看他们二人身形打扮以及风度气势,客栈里的众人早已猜出**分:并蒂将军!

    确实是并蒂将军不请自来。涧石大为惊奇,迎了上去,口中喊道:“雨哥!”尚未出声,早被几个兵丁踢倒,按在地上。火光掩映之下,张涧雨看到了黄锦鳞,还有自己的妹妹小雨。他初见涧石,本当毫不犹豫命兵士将他斩首,孰料自己的亲妹妹也在座中,他怎可当着亲人的面擅权杀人?

    更何况,纵令涧雨铁石心肠,也绝不至于六亲不认。他本待和妹妹相认,但是他更清楚,自己已是王府的爪牙,手上沾满了鲜血、身上背满了血债,而长安城表面繁华富庶,实则处处藏险步步该灾,他若放下身份与小雨相见,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她。

    想到这里,涧雨颤抖两下、哽咽一声,背过身去,不发一言,只留许月邻与他们说话。

    许月邻见到丈夫有些异样,但因正在执行公差,她并不询问这些细枝末节。她一眼认出涧石,恨得两眼发黑,想将他一剑劈死,却怕脏了自己的剑锋,当即下令:“将这个恶贼推出门外斩了!”

    涧石还欲争辩,被兵士用一团麻布塞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黄锦鳞大惊,拼出性命拦下涧石,对许月邻道:“朝廷二位大人在此,你们还需顾及情面!”孰料许月邻一声冷笑,说道:“商克捷、曾善治二位大人,若想活过今日,还需看他们磕头磕得响不响。”

    商克捷、曾善治一听,顿时脸色大变,问道:“你们受了何人指使,竟敢谋害朝廷官员?”许月邻冷冷说道:“丰王大人叫我明告你们二人:若想活命,须当面向我们跪下,发誓向他效忠,明日再乖乖地到王府跪领责罚;若不想活命,今晚便是你们的死期。”

    二人听罢,惊恐难当,更是摸不着头脑。丰王李珙的大名虽说常有耳闻,但是他们与他并无往来,更不曾将他得罪,为何他派出杀手与自己为难?心下正在狐疑,胆子竟被吓破,坐在椅上战战兢兢道:“我们二人依法办事,并未忤逆丰王,你们为何找到我们头上来?”

    他们当然不知丰王李珙的计划。李珙乃唐玄宗之子,久居王位,早有异心。如今大敌入侵、京师震动,他趁着朝廷震荡、政局不稳,暗地里排挤异端、培植势力,以图推翻当今圣上,自己登上龙位、君临天下。他暗中豢养刺客、侠士,冲着京城中的王子皇孙、皇亲国戚痛下杀手,反对他的有一个杀一个,亲附他的便暗中交好。而并蒂将军,虽然冠上将军的名义,只不过是他门下众多杀手之一。

    并蒂将军出城行刺郭子仪、元载不成,回到长安,受到李珙一场怒责。当时晏适楚就在一侧,看着他怒气冲天的样子,心生鄙夷、冷笑不语。李珙盛怒之下,原想杀了并蒂将军,无奈当着晏适楚的面有所收敛,只得将他二人斥退。待晏适楚退下,李珙又单独找到并蒂将军,给出一份名单,要他们除掉上面的人。名单之中,商克捷、曾善治就在不显眼的一列。这一列不过是几个五品以下的小官,李珙的指令是:若安顺,则进府来拜;若不安顺,就地格杀。

    许月邻也懒得向商克捷、曾善治解释为何找上他们,宝剑已经出鞘,寒光灼灼,映在二人头颈上。二人顾惜性命,扑通扑通从椅子上溜下来,跪倒在地,以头抢地,一叠声哀求饶命。

    许月邻置满桌主宾讶异的目光于不顾,斩钉截铁下令:将这两个狗东西绑起来,带回王府等候王爷拷问。她乃是女侠出身,应付此种场面驾轻就熟,根本不劳张涧雨出面。

    众兵士刚要动手,客栈大门外传来一声怒吼:“我看谁敢造次!”众人往外看时,暗夜之中,又涌来一队官兵,铠甲鲜亮、兵刃锋锐,灯笼、火把照彻夜空。领头的竟有七人,大跨步抢进门来,与并蒂将军对峙。那七人是谁?当中一位乃是元载的三公子元季能,他身边的是长安令,再旁边分别是李纳、王升、赵勃、王致君、戴保国。

    元季能一进门便看到许月邻,盯着她的腰身打量良久,转眼又看到小雨,色迷迷地笑个不停。小雨惊惧万分,但黄锦鳞、陆涧石离她太远,依附不着,只得缩在庾兴、陶杰身后。商克捷、曾善治不认得元季能,却认得李纳等人,遇上救星,激动难抑,大呼救命。

    李纳抢前一步,率先发话:“大胆贼人,敢在长安肆意谋害朝廷命官。长安令在此,还不束手就擒、伏法认罪!”他一面说,一面拔出佩剑逼近许月邻。

    许月邻正眼也不看他,一只手掌探出,早已重重打了李纳一嘴巴。李纳一个趔趄,几乎摔倒,瞬时怒气冲天,提剑欲刺。元季能怎舍得伤了眼前这位娇娥?一声怒喝,命李纳退过一旁。他啧啧连声,目光不从许月邻身上挪开半寸,说道:“大妹子性子烈,难怪丰王李珙视你为手心里的红人。”他语气轻佻,令一旁的张涧雨怒气难忍,他转过身来,怒目而视。

    许月邻与张涧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王爷特别嘱咐,在长安城中杀人,只可干净利落、速战速决,不可与官兵当面对峙,更不可暴露身份。但张涧雨对元季能的淫邪之相十分憎恶,挡在许月邻身前,恶狠狠逼视着他。许月邻将他拉开,说道:“既是长安令到此,必有公事要办,我等告退。临行之前奉劝元公子,夜里还是少出来闲逛,以免暴毙街头。”

    元季能也不嗔怒,笑着说道:“死在大妹子手里,我却十分乐意。只是我一来你便要走,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满天风月?”

    涧雨见他言辞浮浪,心中十分懊恼,伸手要去拔剑。许月邻看出他的心思,唯恐生出事端,挡在他面前说道:“此处人多,我们且回吧。”未及涧雨答言,她已下令放开涧石,带着射生军撤出客栈。

    王致君、戴保国久闻并蒂将军之名,却未能与之交手,心中早有不服,喝道:“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手下几个兵士应声而出,拦在前面。涧雨怒气正无处可出,一脚飞起,将面前的兵士踢倒在地,俱是骨骼碎裂,倒地哭嚎。王致君、戴保国大怒,掣出兵刃,便要动手。便在这时,耳边仍是元季能慢悠悠的声音响起:“王爷手里的红人,你们也敢阻拦?让他们走!”

    无人再敢阻拦。张涧雨、许月邻领着兵士扬长而去。一直跪在地上的商克捷、曾善治也已知晓,对面之人便是宰相家的三公子,跪行过来叩谢救命之恩,皆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又说出一大段奉承的话语。

    元季能道:“谁在乎你两个的性命?今日有线人来报,说你们收受了三箱财宝。别人送你财宝,我倒懒得管,而这些财宝是从锦鳞客栈送出,不送给别人却送给你们两个杂毛,三爷我一想到这里,就满肚子是气。这锦鳞客栈与我倒也有些渊源,你收他们东西,胆子也忒大了些。”

    二人一听,吓得魂不附体,连忙磕头谢罪,又要将三箱财物一并送交宰相府。元季能道:“非是我元家人贪图财物,只是边疆有战事、内帑无钱帛。你们身为朝廷命官,更应该慷慨解囊、尽忠报国。明日一早,你们送九箱财物到我府上,我们代为上交国库。”商、曾二人一听,收了三箱财物,转眼却要交出九箱来,恨得牙根发痒,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认栽。

    黄锦鳞便招呼庾兴、陶杰重整宴席,热情招待元公子和长安令,也被元季能拦下。

    涧石得了解脱,站在一旁怒视李纳,恨不得再客栈里再何他比划比划,黄锦鳞不住扯他袖子,压低声音劝他权且忍耐。王致君、戴保国却已围到涧石身前,厉声喝道:“把人交出来!”

    涧石因问何人,二人道:“你少装蒜!山神庙里那个女子,趁早交出来!”涧石撒谎道:“我与那女子在城外失散,不曾一同进城。”王致君怒道:“你敢唬老子?三公子的眼线遍布长安,明明看到你们穿街过巷来到这里。”

    李纳按捺不住,上前吼道:“速速交人,否则要你领受酷刑。”涧石怒不可遏,喝道:“你是谁家恶狗,怎敢在长安城中狂吠?”

    李纳武艺不如涧石,但是仗着背后有强大的靠山,二话不说,拔剑来刺。涧石浑然不惧,赤手空拳与之相搏。双方互不相让、攻势极猛,一交手便拆过十余招。

第五十八章 聚首(丙)

    涧石武艺并不卓绝,但毕竟在王屋山呆过一月,跟着晏适楚学会了一些服气之法,因此内力、武艺均有长进。斗至二十招,双掌已逼得李纳左支右绌。三十招后,李纳终于招架不住,胸口露出破绽来。涧石看准时机,运出全身气力,想要一脚踢断他的肋骨。

    李纳武功既低,见识也浅,不知这一脚来得凶险,仍然依着原来招式攻来。涧石心中得意,正要踢中李纳,忽而背后一道黑影飞到,冷风飕飕袭向后心。他余光回视,乃是王升一步抢出,拔刀拦腰横削,使出围魏救赵的手段。

    王升本领不弱,这一刀又极为凌厉,若不避让,定被他劈为两段。涧石只得翻身腾跃,身子从他刀尖躲过。李纳浑不知自己才从险境中脱身,一见敌人仓皇躲闪,挺起宝剑长驱直入,意欲一招致命。涧石看在眼里,心道:“你纵有天兵天将作为庇佑,怎奈何自作孽不可活!”主意拿定,身子腾空、右脚翻转,一脚踢在李纳的手腕上。

    这一脚踢得严严实实,将李纳踢出一丈远,狼狈倒地,宝剑同时撒手。涧石从空中飘落,然而王升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刀削偏,但仍伸出一掌,不偏不倚打在涧石的肩头。涧石站立不稳,一个跟头栽倒,将身后的椅子压得粉碎。

    李纳先挨了许月邻一耳光,现在又挨了涧石一脚,颜面尽失,恼恨至极,无奈身上疼痛难忍,竟不能再度上前叫板。王升从地上捡起宝剑还给他,他险些没有接稳。小雨极其关切涧石,不顾一切跑到跟前,将他扶起,追问他是否受伤。涧石以手撑地慢慢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口里说着“没事”,眼睛仍然死盯着李纳。

    庾兴、陶杰唯恐闹出大事来,赶紧出来圆场。二人凑到元季能身边,只说店中没见过什么女子,而涧石小兄弟性子野、未见过大场面,请求元季能休要见怪。元季能一听,怒目圆睁,厉声喝道:“你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别以为老子扶持你们,就可以得寸进尺。我的手下见着那女子来到这里,必定不会有错。你们再敢欺瞒,老子一把火烧了这客栈,将你们送进死牢!”

    元季能所言非虚,他和两位哥哥从别人手里夺下这间客栈,交与庾兴、陶杰经营,只不过是一时清兴发作,过一把报恩的瘾。区区一间客栈以及庾兴、陶杰等人性命,只消他一声招呼,便能顷刻之间化为子虚乌有。

    涧石见元季能居然不惜与自己的恩人撕破脸皮,真真一颗好色之心昭然若揭,而屿蘅此时处境之危险亦是可想而知。屿蘅就在楼上,他无论如何要保证她安全无虞,于是上前一步,唱个喏道:“元三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才出城几日,你就记不起我来了?“

    元季能在火光中端详涧石两眼,嘿嘿一笑,说道:“你敢在两军阵前生擒了老子,去了射生营还能活着回来,也算得你有些能耐。”涧石扑哧一笑,说道:“我的能耐不止于此。这几日不仅没死,还在乱军之中救下郭令公和令尊性命。立下如此大功,没有半点奖赏,却挨你们一顿好打,这不太符合堂堂宰相府的家风门规吧?”

    李纳一听,气得两眼圆睁,喝道:“你是何人?竟敢跟元公子讲条件、要好处?”涧石道:“尧何人也,余何人也。桀犬吠尧,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吗?我在郊外山神庙里搭救宰相大人之时,你正两股战战,想抛弃主子做一个逃兵。狼狈模样,令人过目不忘。”

    李纳武艺不如涧石,辩才也是远逊,被他气得要拔剑再斗,却被元季能屏退。元季能问涧石:“你倒也有些功劳,饶你不死便已足矣,你还想要什么奖赏?”涧石道:“饶我不死若算得奖赏,我也只好欣然领受。只是从此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你想跟我要人,却是万万不能。”

    涧石以为跟元季能讲些道义,他便能被言语所激,放下那邪恶的念头。谁料元季能**上脑,一心要定了杜屿蘅,暴跳如雷喝道:“老子今天就为那女子而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即下令,让众兵士在客栈里搜寻。

    涧石岂能容他得逞?一步跨出,对着元季能摆开招式。元季能怒目圆睁,倒退两步,谨防再被他挟持。他连声呼喝,命随行兵将拿下贼人,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庾兴、陶杰大骇,连忙站出来,拦在涧石身前,向元季能苦苦哀求。元季能不依不饶,定要搜出杜屿蘅方才罢休。涧石豁了出去,想要放手一搏,却被黄锦鳞拉过一边。涧石道:“他们敢动屿蘅一根指头,我必定拼个你死我活。”黄锦鳞赶紧捂住他的嘴,低声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拼出一死,徒劳无益,连累旁人,那姑娘还是会被他们抓走。不如权且忍让,有四叔在此,必能想出万全之策将她救出。”

    涧石一听,甚觉有理,果然冷静了下来。而小雨站在一旁,这才知道屿蘅并未与自己的石头哥失散,而且就在客栈之中。她心中泛起无穷醋意:“石头哥宁死也要护着屿蘅姐,几乎要丧失理性,他几曾这般待过我?我舍生忘死带他去见晏先生,救他活命,到头来竟是这般下场!”

    黄锦鳞满脸堆笑,对着元季能深深鞠躬,说道:“小侄儿冒犯了公子,还请多多宽恕。偌大的客栈都是公子所赐,公子要寻个把人又有何妨?还请各位军爷进屋细细搜寻,莫要打坏了家具。”庾兴、陶杰也赶上来说和。

    元季能被黄锦鳞一番奉承,怒气方消,说道:“看在你二人面子上,小爷不与你那兄弟计较。”回头一个眼色,李纳当即领命,领着众兵士楼上楼下搜寻。

    搜寻多时,客房中唯有几个吓破胆的旅客,并无什么貌美如花的女子。众兵士纷纷回来复命,李纳没好气地从楼上下来,指着涧石问道:“你将她藏在何处?”涧石不见屿蘅被捕,忖道:屿蘅跟随晏先生与逍遥谷黑衣人周旋十几年,每每在重围之中逃遁而出,今日定是听到楼下争吵,早早脱身而去。他心中暗喜,仰头答道:“除了这间客栈,我还能藏在哪里?长安城纵然布满元公子的眼线,看来您的手下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元季能狂躁起来,命众人去马厩、柴房、账房、地窖、墙角仔细搜寻,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众兵士尽数扑出,院内院外寻了个遍,果然是推墙掘地、翻箱倒柜,哪里有屿蘅的踪影?元季能无处出气,竟将提供讯息的线人喊过来,怒责两记耳光。那人还欲争辩,李纳指挥众人将他一顿好打。长安令实在看不下去,相劝几句,这才作罢。

    黄锦鳞领着庾兴、陶杰在元季能身旁好言细语劝慰。元季能愤愤不平,瞪视着涧石,说道:“今日寻她不着,他日如若抓住,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也要你尝尝我们元家的酷刑!”说毕,领着众人离去。商克捷、曾善治好不容易攀扯上了元家公子,岂能坐失良机,跟在后面一起走了。

    黄锦鳞将他们送到院门外,待他们去远,立即回到店中,深闭店门,招呼众人一起商议。不等众人发话,涧石说道:“元季能到达之前,闯进来的并蒂将军,那男的是雨哥,我们我们已见过面了。”众人一听,大为惊奇,小雨更是激动万分,说道:“既是哥哥,为什么蒙着面,不与大家相见?”

    黄锦鳞见涧石吞吞吐吐的,与寻常大相径庭,于是问道:“我也看他甚是眼熟,你怎知他便是涧雨?”涧石道:“他在丰王府当差,我与他见过几回面,因此确信无疑。只是,只是……”话到此间,转为哽咽。

    “只是什么?”小雨比谁都更为焦急,她扑了出来,两眼汪汪看着涧石,追问究竟。

    涧石良久方才说道:“并蒂将军乃是一男一女,他们已结成夫妻。我得罪了嫂子,也得罪了雨哥,他们恨不得杀了我。”小雨睁大眼睛,一万个不相信,疯狂摇头,大声说道:“怎么可能?你看到的肯定不是我哥哥,我哥哥怎么会杀你?”一边说,眼泪一边渗出。

    黄锦鳞便问究竟发生了何事,涧石将自己身陷射生营、营救郭子仪的事简略说出,又道:“我劝他休要跟随丰王,他执意不听,居然骂我是孽种,还在背后说我父亲坏话,”说到此,气愤起来,“看在张大伯和我父亲兄弟一场,他也不该这样骂我。”

    庾兴、陶杰听完,俱各叹息。黄锦鳞出了一回神,眼角挂着泪花,也是一语不发。小雨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哥哥会说出这等话来,本想与涧石争吵,忽然想起屿蘅,一时心中如同罩了一层厚厚的冰。她想道:“石头哥啊石头哥,你见异思迁也就算了,怎么还编排出这样的鬼话来,将我哥哥说得如此不堪?为了疏远我,连我的哥哥也要这般诋毁吗?”

第五十八章 聚首(丁)

    小雨越想越生气、越绝望,更觉与涧石隔了一层山不止是一层山,更是一层冷透了的冰山。www.uu234.net她想极了自己的亲哥哥,恨极了眼前的涧石,更与他说不上话来,只有流出两行清泪,泪水冰冷,冷入骨髓。

    黄锦鳞若有所思,忽而“”了一声,安抚涧石道:“两军对峙,涧雨肩负军令,说出那种气话,也是情有可原。他若在王府,那是再好不过,我们去凤翔搭救众位伯叔,也多了个得力的帮手。”

    涧石重见小雨,心中充满愧疚,因向她道歉,说自己没照顾好她,才导致彼此失散,累她受了不少苦。小雨恨着涧石,可毕竟割舍不下,又想和他说几句体己话,又觉得他假惺惺的,心中犹疑不定,索性背过身去。

    黄锦鳞并不懂得这些儿女情长,他一心只想着搭救紫帐山幸存的兄弟,于是搭过涧石的肩膀,叫他为营救之事出谋划策。涧石得知自己的父亲与众位叔叔大难不死,而且黄四叔又甚有把握将他们从军中救出来,不多时便可父子团聚再叙天伦,一股久违的幸福与安详浮上心头。

    夜交初更,巡更的兵丁从门外经过,将手中的梆子敲得咚咚作响。夜风透过门缝吹在涧石身上,令他打了一个寒噤,如梦初醒:我怎可因为见了亲人,便忘了屿蘅的安危?当即整顿衣衫,开门欲出。

    黄锦鳞知他要去寻人,说道:“不是我们不顾杜姑娘的安危,只是元季能虽已撤走,未必远离,必然安插人手监视我们动静。我们这时出去寻找,即便找到,也多半会被他们劫走。”涧石道:“长安繁华,却是杀机重重。她一个弱女子,孤身出逃,太过危险。我冒死也要将她找回。”

    黄锦鳞又道:“她既能无声无息逃出去,定能安然无恙逃回来,不必太过挂念。”涧石道:“一刻见不着她,我终是放心不下。不能再耽搁了,我这就出去找她。”涧石言辞甚是笃定,每句话却似钢针一般扎在小雨心头。小雨暗暗吞咽泪水,恨不得自己也一头扎进暗夜里去,深深地藏起来,看看石头哥到底是寻我还是寻她。

    “他定是去找她,才不会顾及我的生死和安危。”小雨想到这里,泪水滚滚流下。

    黄锦鳞见涧石甚是决绝,不便拦阻,说道:“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不如去她房中看看有何线索。”涧石甚觉有理,三两步跨上楼去,来到屿蘅的房间。点亮灯烛,别无所见,唯见桌案上摆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坤”字,正是屿蘅的笔迹。

    黄锦鳞苦苦思索,不得其解。涧石道:“《易经》里‘坤’卦的卦辞是;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她必是往西南方逃走了。”当即撇下众人,出得门去,朝着西南方急急追赶。

    奔出不足百步,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暗处似有人影晃动。涧石思忖道:“黄四叔所料不虚,元季能果然安排眼线跟踪。”于是加快脚步,转向东北。拐过几道街巷,不小心撞翻两个闲人,俱是外穿布袍、内衬铁甲,更加笃定是元季能的眼线无疑。

    那二人大怒,发起狠来。涧石不容分说,左边一拳、右边一脚,将他们打晕在地。涧石心道:“我在射生营装过军吏,在城外装过郭令公,今夜不妨再次乔装一回。”当即剥去一人衣物,穿在自己身上,还从他腰间夺走了佩刀。

    转过一道坊,又遇上几个闲汉,见涧石衣着、佩刀与己相仿,便认定是自己人。涧石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逍遥?三爷要的女子,往东北逃走了。”那几人信以为真,撒开腿就向前追。涧石见他们去远,在街巷中绕了两圈,这才往西南方而去,逢人便说有人犯往东北逃窜,而自己乃是守城兵卒,须在二更前赶到西南城楼戍守。这一番谎话,竟将那些闲汉俱都骗过。

    长安城广阔无边,虽说“西南得朋”,想找着屿蘅却是不易。眼看已交二更,涧石穿过集市、奔出街坊,也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前面便是西南城墙了。他反复默念“坤”字,又想到“坤”卦初六爻的象辞是:“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至其道,至坚冰也。”正在默念,前面横过一道水渠,乃是长安城里的永安渠。此时已是初冬季节,河水虽未结冰,河面上的寒气也是十分逼人,河滩上泛起一层薄霜。涧石心道:“至坚冰也,至坚冰也。虽无坚冰,见着河水,也该近了吧?”索性越过小桥,继续往西南而行。

    因又想到“坤”卦六二爻的象辞:“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涧石忖道:“长安虽是陌生的地方,然而平直开阔,我径直向前,自应没什么不利的地方。”行进间,又想到“六三爻”的象辞是:“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涧石有些着急了,心道:“占卦若得此爻,谋望可成,当有所收获。我一路寻到这里,为何却寻不着屿蘅?”

    一抬头,前面是一段院墙,院墙正门上写着字,就着月光约摸辨出那是“昭行”二字。涧石自言自语道:“或从王事,知光大也。眼前便是一处坊间,名字叫做‘昭行’。‘昭行’的‘昭’字,不就是光大的意思吗?若按卦象推解,正合在此地‘得朋’啊。”

    他环顾四周,不见有人,不禁怅然。夜风凄冷,霜露侵人,他遍体飕飕,跺起脚来。便在这时,院墙一角的柳树背后传来女子的笑声。他循声望去,月影之下,一个女子款款走出,绰绰约约、袅袅婷婷,不是屿蘅又是何人?

    涧石大喜,奔了过去,一把将她拥在怀里,说道:“你只写一个‘坤’字,叫我一通好找!”屿蘅在夜风中伫立多时,身上冻得冰冷,伏在他怀里说道:“师父游历四方,无所不知,也曾为我讲过长安城中一百零八坊,我约摸记得西南有个‘昭行坊’,不想今日恰好用上了。”

    二人正自相拥,忽听不远处传来奔逃之声,更有追赶、喧呼之声。涧石连忙拥起屿蘅,沿着柳树树干攀援而上,又顺着树杈爬上墙垣,骑在墙上压低身子向下观瞧。一队官兵追赶二人跑了过来,那二人背靠院墙,已无去路,只得下跪求饶。

    月光之下,看不真切,涧石听声辨出那二人便是商克捷和曾善治。他们面前,两个穿甲戴盔的将领手持利刃,身形高峻。涧石瞪大眼睛,终于认出,那便是并蒂将军!

    张涧雨开口说话,声音粗重、斩钉截铁:“你二人自寻死路,有何话说?”

    商克捷、曾善治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都说是仰慕王爷已久,只是无缘得见,恳求二位将军饶恕性命、代为引荐。”

    许月邻冷笑一声,说道:“你二人不过是区区小辈,是生是死无足轻重。只是你们曲意逢迎那元家少爷,太过可恶,活着无益,不如去死。”

    商、曾二人哀哭不绝,以头抢地,高声乞求:“二位将军,看在青州紫帐山的情面上,也需饶过我们性命。”

    张涧雨听他们说起紫帐山,凝住刀势,冷森森问道:“你们知道紫帐山什么事?”商、曾你一言我一语说道:“我们走南闯北也有数年,各路消息最为灵通,早就知道您是青州紫帐山逃到长安的。您离开之后,紫帐山众人尽皆遭难,不死的都被捉拿入狱,发配关西。”

    这些讯息,张涧雨俱已知晓。他听得甚不耐烦,将剑一横,说道:“你是消遣本将军,多挣几寸光阴吗?”二人战战兢兢,声音都变了,说道:“你父亲乃是张铁汉,死得好惨。他和他的十几位兄弟,并非死于青州官兵之手,而是死于他二弟陆大壮之手。陆大壮伙同数人,趁你父亲不备,将他谋害,这才投降官府,留下活命被捕入狱,如今已被发配关西。将军如若不弃,留我们活命,我们可以为您引路,找到陆大壮您的杀父仇人。”

    商克捷、曾善治为求活命,竟编排出这一通谎话。孰料张涧雨一听,气得瑟瑟发抖。他手起剑落,商克捷、曾善治血溅当场,在昭行坊的院墙下留下两具干冷的尸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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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宦官纳妾,皇室内斗!什么——长安失陷,外敌入寇!誓与诸君共进退,振起武侠之衰,扭转江湖之颓。一时间,码字声、翻书声杂沓一片,一个声音高喊:你妈喊你回工地搬砖攒钱娶媳妇!大唐偕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偕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偕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