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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逃命(甲)

    并蒂将军杀死商克捷、曾善治,即命兵士将二人尸体搬至荒僻处填埋,不着一点痕迹。m.www.uu234.net

    许月邻道:“这二人不过是芝麻小官,杀了他们,却也徒劳无益。”张涧雨道:“此二人官职虽小,却是游历四方,人脉甚广。最不该巴结元氏父子,以致断送性命。”

    许月邻道:“既不是王子皇孙,又不是名公巨卿,杀他二人,倒嫌脏了我手中宝剑。”张涧雨道:“我曾听闻,这二人曾押运奴婢、凶犯往来梓州,与那梓州刺史杜济颇有往来。这个杜济,不在梓州安生做官,偏偏喜欢到长安来,搅扰王爷的大事。”

    许月邻问道:“王爷获知杜济已到京畿,颁下口谕,生擒他的人赏爵三级,取他头颅者赏金千两。到底为何这么大动干戈?”

    张涧雨道:“一月之前,吐蕃头领勃突尼与王爷的使者在京郊相会,却被一队民兵杀得七零八落。勃突尼回到营中,调集军马,一口气攻下数座城池。近日又有意秘密进京拜会王爷,于是修书一封,遣使前往。偏生那使者嗜酒如命,路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在酒肆里遇着杜济。杜济三言两语便从他口中套出真相,趁他醉卧之时偷走书信,直奔长安。试想这封书信若呈交朝廷,真是铁证如山,治王爷里通外国之罪,王爷焉有命在?是故见着杜济,决计不饶,连他身边的好友、仆从也不可放过。”

    此时陆涧石、杜屿蘅伏在院墙之上,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息,却将并蒂将军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涧石思忖道:“商克捷、曾善治两个恶吏,死前编下弥天大谎,说是我父亲谋害了张大伯,雨哥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杀死,日后我与雨哥相见,纵然一身是口,也难辨真假是非。”

    涧石伏在墙上,见并蒂将军当街说出机密大事,便将家仇按下,忖道:“当日我与陈里正率领乡民与元家三少对峙,被一队吐蕃并杀得好生凄惨,竟是丰王李珙与敌酋串通,派出使者在城外会盟。这李珙真是卖国求荣、罪不容诛。齐玉也曾有言,梓州刺史杜济于他有恩,这位大人想必是位忠直之士。只盼他平安进城,早日将书信呈交朝廷,也好及早除掉这卖国的奸细。”

    涧石正在思忖,又听许月邻问道:“不过一封书信,上面写了些什么?”张涧雨摇头也称不知,复又说道:“约摸听说,勃突尼的使者丢失书信之后,畏罪逃走,终被勃突尼擒住,乱刀砍死。勃突尼复又修书一封,重新派遣使者来到王府,一来邀他共举大事,二来请他除掉杜济。其中细节,我也不知。”

    此时一小队射生手回来复命,道是已将两具尸首沉入池塘之中。张涧雨便命收队回府。许月邻仍喃喃说道:“但愿能生擒此人、缴回书信,我们前日刺杀郭子仪不成的罪过,也好相抵。”

    新月悬空,长安一片冷寂。屿蘅拥在涧石怀中,静静等候冰帝夫妻离去。夜风寒凉,侵入身体,她衣衫单薄,微微发颤,竟忍耐不住打出一个喷嚏来。涧石大惊,连忙捂住她的口鼻。二人一阵摇晃,险些从墙上跌落。

    并蒂将军听见声响,又惊又怒,三两步抢回墙根下,宝剑出鞘,厉声呵斥。涧石二话不说,抱着屿蘅向院墙内侧跃下,来到这昭行坊中寻找藏身之处。

    唐时长安实行宵禁,每逢夜幕降临,城中一百零八坊俱各关闭坊门,城中百姓不得上街游走,胆敢冒犯者,被巡夜官兵拿住不被当场处死就要论处重罪。此时夜深,昭行坊大门紧闭,涧石背起牧笛往坊内乱钻。

    并蒂将军领着那队兵士,将坊门敲得山响。坊门内是看门小吏的住所,那小吏是个倔脾气的老汉,窝在床上怒喝:“半夜三更,哪个大胆的胡乱敲门,不怕长安令的刀子么?”

    张涧雨绝不向外人提起自己身份,于是冒充巡夜官兵,在门外喊道:“我们执行公事,速速开门。走了盗贼,你吃罪不起。”那老汉道:“老子守一辈子坊门,夜里从未开过。你们若有胆量,门外等到明日,老子与你们到长安府衙里叙话。”

    任凭并蒂将军敲碎坊门,那老汉只是充耳不闻。许月邻道:“如此怎好?”张涧雨道:“适才你我闲谈,定被他们听去。此贼不除,遗祸无穷。”许月邻道:“我觑着那身影,却似你那不成器的兄弟。”张涧雨一怔,说道:“他亲附元载、郭子仪,不可轻饶。更何况,他父子串通一气,害死家父,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守门小吏仍在被子里乱骂。涧雨夺过一把钢刀,从门缝里插了进去,意欲将门闩拨开。那门闩竟是从里面扣住,牢牢上锁,涧雨的刀都卷了,门闩依然纹丝不动。

    张涧雨如何肯舍?将钢刀伸在门缝里上下砍斫,誓欲将门闩砍断。许月邻喝命众兵士:“二人一队,将这昭行坊重重围住,尤其是东西南北四个坊门要严加把守,休叫贼人走脱。”众兵士领命而去。

    张涧雨砍斫许久,将门缝刨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门闩已被砍去三分之一,那柄钢刀砍出一个豁口。涧雨丢下钢刀,从腰间抽出宝剑继续砍斫。守门的老汉终于忍耐不住,披着被子出来,打开铁锁,一把将门闩拔开。不待他见着门外何人,两扇大门已被涧雨一脚踢开,门板将他重重撞倒在地。

    涧雨眼中哪有看守坊门的小吏?他急急下令,命射生军尽数闯入,定要在天亮之前拿住贼人。众官兵一拥而入,瞬时潜入房内各处不见踪影,只留下老汉躺在地上咒骂不绝。

    长安城东贵西富,城南并无官宦显贵人家。昭行坊中,多是寒塘枯树、陋巷残垣,住的是些寻常百姓。并蒂将军因此有恃无恐,指挥众兵丁翻墙过户搜索,真个是横冲直闯、南北隳突。

    原来,长安城的宵禁,一百零八坊尽皆夜间上锁,但每个坊内禁令并不严苛,只要不出坊门,夜行之人大可纵酒游乐。昭行坊虽然偏僻,倒有几处通宵掌着灯的酒肆店铺,偶尔有人纵饮达旦。张涧雨拿住两个醉酒的闲汉,摁在地上盘问,二人兀自划拳行令、大声呼喝。涧雨大怒,将一人按在树上,一剑斩去三根手指。那人痛苦倒地,杀猪似的嚎叫,二人一并醒过酒来,被并蒂将军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招供,说见着一男一女往北边逃窜而去。

    并蒂将军率领射生军向北追赶。沿路的茅棚、破院,甚至是狗窝、茅厕,众兵士也概不放过,上上下下搜寻个遍。

    前面一处马厩,墙垣倾圮、瓦片稀疏,一见便是废弃已久。兵士在朝里探视一番,并无所获,便向别处搜寻。涧雨冲那摇摇晃晃的木门端详良久,终觉有些异样,于是手提利剑,亲自钻了进去。里面不过是些茅草、瓦片,一根弯弯扭扭的椽柱支起梁瓦,摇摇欲坠。

    涧雨转身欲出,忽然轰隆隆一声,背后的石墙整块倒塌下来。石墙一塌,屋顶的木梁、瓦片失去支撑,纷纷砸下。好在涧雨武艺不弱、身形迅捷,双臂护住头颈,同时飞身纵跃,避开迎面砸下的大石和木梁。饶是如此,肩上仍被石块砸中,一步不稳摔倒在地,下半身被埋进碎石瓦砾之中。

    许月邻大惊,一步抢到身前,将涧雨从石堆里拖出。涧雨浑身疼痛,所幸并无大伤。便在此时,倾颓的马厩后面有两道身影掠过,急急忙忙向东逃窜。涧雨大喊一声:“快追!”众兵士如同脱缰的野马,发足狂奔,穷追不舍。

    涧石、屿蘅原本躲在马厩的土墙背后。涧石见众兵士围了过来,本以为难以脱身,却隔着墙缝看见涧雨钻了进去,于是使出平生力气推倒墙垣,意欲将他困在里面。他拉着屿蘅在暗夜中狂奔,屿蘅体力不支,渐渐慢了下来,而身后的兵士越追越近。涧石翻身一脚,将追至身前的那名兵士踢翻,当即背起屿蘅发足狂奔。他想找个角落再次躲避,不料斜刺里冲出一条狗来,跟在他身边狂吠。身后兵士循着狗吠之声杂沓而至。

    转眼又到昭行坊的东门,看门的老汉手持柴刀站在大门中央,等在那里要和深夜闯入之人算账。涧石想从他刀边逃出,无奈心中焦急、脚底打滑,竟一跤栽在地上,背上的屿蘅也被摔在一边。他急忙起身,扶起屿蘅,那一众兵士已然追及,将他们团团围住。

    看门老汉倒是一副倔脾气,见涧石、屿蘅二人甚是狼狈,而对面的官兵太过嚣张,便横卧柴刀挡在门前,要同冲到面前的射生手评理。口尚未张开,被两个兵士踢倒在门角,手中的柴刀也被夺走。

第五十九章 逃命(乙)

    涧石挥舞双拳攻向东侧的兵士,意欲撞开一道裂口逃出。m.www.uu234.net然而那些兵士乃是射生营里选出的好手,一见涧石双拳扑出,三人堵在门口联手招架,与他打了个平分秋色。

    涧石自知若不及早逃出,连同屿蘅的性命一同葬送,于是使出十二分力气,招招下出杀手。那些兵士看出他的用意,纷纷拥了上来,在坊门前摆下一道铜墙铁壁。涧石使出浑身解数,终究难以逃出射生手摆出的阵形,而屿蘅身后,平添掣肘,一招不慎竟被一人飞腿踢中,翻倒在地。

    他再次起身,脖子上已多了一把利剑,原来是涧雨赶到,一招将他制住。许月邻腰中宝剑同时出鞘,稳稳递到屿蘅的面前。涧石无话可说,站直身体,仰头望着天上新月。他刚刚就在院墙之上亲眼看到雨哥杀人,他们夫妇的面目虽被黑布蒙住,但涧石想得到他们的面目是何等狰狞无情,他倒想知道,雨哥到底忍不忍心对自己下手。

    许月邻就着月光火把看清涧石面目,千般烦恶、万般愤恨,对着涧雨说道:“愣什么,快杀了他!”涧雨想起商克捷、曾善治临死时的谎话,一时气炸了胸膛,果然就要动手,却听屿蘅在旁冷冷说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你们兄弟情深,也下得去手?”涧雨啐了一口,说道:“谁与他是兄弟?”

    许月邻一心置涧石死地而后快,见涧雨凝立不动,十分气恼,冷森森说道:“你下不去手,让我来!”涧雨的宝剑稳稳不动,横在涧石颈上。他冲许月邻说道:“待我问他两句再杀不迟。”

    涧石见他夫妻二人如此冰冷无情,心中已经凉透,冷冷说道:“张将军有何见问?”涧雨圆睁双目,目光如同惊雷急电,几乎要将涧石撕成碎片。他厉声问道:“你父子二人,是如何伙同众人谋害我父亲的?”

    涧石听闻此言,又是怒不可遏,又是心冷如冰,说道:“紫帐山石屋石院众位伯叔,危难之际,同仇敌忾,与李正己父子周旋到底。张大伯因众兄弟相继罹难,悲痛不已,在灵堂之上溘然长逝。当此之时,张将军又在何处逍遥自在?”

    涧雨听不进他的滔滔说辞,大喝一声,问道:“休说恁多废话。我要你从实招来,你们父子两个是怎样谋害我父亲的?”涧石挺起胸脯,当头棒喝:“我适才所言,句句是实。你不信自家兄弟的金玉良言,却去信那两个狗官的信口雌黄,来日回到紫帐山,有何面目祭拜祖坟?张大伯的在天之灵,只怕也要抱恨含泪呢!”

    涧雨听他说起自己的父亲,顿时心痛如绞、眼含泪花,冷冷说道:“好一张利嘴。若不是你父子多年苦心积虑,谋夺我父亲的头把交椅,我父亲又岂能死得不明不白?”

    涧石道:“连同我父亲在内,还有七位伯叔如今幸存,被押至凤翔贬为军奴。你若不信我言,可将他们救出,仔细询问一番便知详情。”涧雨道:“你父亲与那六人狼狈为奸,落入军营之中乃是罪有应得。我先杀你,再去凤翔将他们杀个干净!”一面说,手心一面发力,要将利剑刺入涧石的咽喉。

    涧石自料难保活命,回眼望着屿蘅,眼神之中无尽凄楚。临此死别之际,屿蘅已然超脱,月光照在她的鬓发上,令她愈发显得冷如冰霜。眼看涧石毙命于此,不远之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吼,震彻夜空:“留他性命,有话好说!”

    并蒂将军横行长安,当街击杀王公贵胄、豪客侠士、绿林好手,坊间但凡提及他二人名号,与闻之人无不惊惶失措、退避三舍。当街遇见他们行凶杀人,不仅不躲避,反倒高声喝止,这样的人还是头回遇见。并蒂将军均感讶异,循声望去,只见四个人影从坊门外疾奔过来。当头那人脚步凌乱,兀自喊道:“万勿伤他性命!”

    那四人跑到坊门之内,这才看清形影,原来是黄锦鳞、张小雨以及庾兴、陶杰。他们在客栈之中等候涧石,良久不见归来。黄锦鳞盯着屿蘅留下的“坤”字参详半日,方想出“坤”卦主西南方位,于是率着众人向西南寻来。路上遇到守门的小吏、巡夜的官兵,他们便献出钱物乞求通融。

    一路寻到昭行坊左近,望见大门洞开,门内有人说话,正是涧雨、涧石的声音。黄锦鳞驻足而听,原本以为他们兄弟不期而遇,正在畅叙别情,却不料他们行同仇寇、势同水火。眼见涧石性命不保,他顾不得许多,连忙厉声呼喝、疾步奔出。

    黄锦鳞气喘吁吁跑到坊门前,一把推开涧雨,顺手一记耳光,喝道:“黄某人在此,还不摘去面上黑布!”涧雨后退两步,嗫嚅两下,复又站直身子,握紧剑柄他不知到底该放下手中剑,还是索性把心肠硬到底。

    小雨盯着涧雨细看,那身形、那举止,如何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她悲喜交加、哀乐交并,哇一声哭了出来,呼喊“哥哥”,声音凄惨之极。庾兴、陶杰听了,也为之动容。二人见小雨哭得前仰后合,想将她扶住,小雨忽地奔出,扑进涧雨怀中,哭得更加惨痛。

    张涧雨再不念旧情,也抵挡不住自己亲妹妹的一声哭。他抱着小雨,感情难禁,哽咽起来。小雨仰起头来,泪汪汪望着他,问道:“哥哥,你为什么要蒙着面?”

    涧雨沉思良久,终于将便面上黑布撤掉,扔在地上,露出清俊的面容。小雨哽咽道:“哥哥,我们回青州吧,再盖一座房子,像以前一样住下来。我不喜欢长途跋涉,也不喜欢长安,我只想回家。”话到此处,泪水又如同决堤一般汹涌而出,哭得连哥哥也喊不出来了。

    许月邻见小雨伏在丈夫怀中哭哭啼啼,初时有些哀怜,到后来竟忧虑起来:似这般拖延下去,非但恶贼难除,还会导致我们暴露身份,危及性命。于是从旁说道:“涧雨,我们奉的是密令,见不得光。你已露出真容,若耽搁到天明,实为不妙。”

    涧雨被她一言点醒,立即扶稳小雨,替她擦去眼泪,仍将一块黑布蒙在脸上。黄锦鳞使个眼色,庾兴、陶杰扶回小雨,紧紧抓住,不令她再次扑出去。

    此时屿蘅尚在许月邻的剑下。涧石说道:“张将军今夜若不取我性命,还请将杜姑娘一并放还。”涧雨闻言,由悲转怒,喝道:“谁说要饶你?”宝剑又要出鞘。黄锦鳞喝道:“你要我黄老四跪下求你不成?他是你兄弟,你是铁打的心肠吗?”

    许月邻兜转剑锋,戟指黄锦鳞,喝道:“休要倚老卖老。涧雨与你们叙话,已是冒了极大风险,给了你们极大脸面。你们今夜一个都不能活!”

    黄锦鳞瞥了一眼,对涧雨说道:“石头侄儿言道,你娶了一房媳妇,便是这位么?你父亲一生侠义,儿媳妇岂能不知礼节?”涧雨道:“我与她成亲,未能及时告知黄四叔。我们现在王府当差,只因甲胄在身,不能以礼相见,还望四叔宽宥,”转面看了看涧石,“石弟与我结下梁子尚可宽恕,只是他闯下大祸在身,实难容饶,我今夜杀他,实是情非得已,并非不顾情面。”

    涧石仗着众人在场,冲他啐了一口,说道:“谁是你兄弟?你甘心做那丰王李珙的鹰犬,我却不愿与无耻鹰犬为伍。有一句古话你需记清:多行不义必自毙。”涧雨大怒,待要发作,许月邻已抢在头里,挥动宝剑劈砍而来。涧石知她武艺精湛、出手狠辣,不敢相迎,急忙闪身退避。

    许月邻宝剑劈空,顺手提剑横削而至。涧石早有防备,向后跃开九尺,远远避开。许月邻怒气不息,挺起宝剑,准备抢攻,誓叫涧石命丧剑下。涧石凝神看她出招,正要继续躲闪,忽然一道身影掠过,挡在身前。这人便是小雨。

    许月邻一剑本已使出全力,未料到小雨会突然扑出,当即按下宝剑,强收招式。只是这一招去势太急,急切之间焉能刹住?许月邻虽已稳住身形,剑锋却未能收回,刺中小雨左肩,深入一寸。她急忙兜转宝剑,剑上残血缓缓滴落。

    张涧雨大惊,急将爱妻拉回,生恐她再伤了妹妹。涧石见小雨受伤,心痛不已,急忙上前扶持,询问情况。众人甚是关切,围拢来探视,所幸伤口不深,只是众人心头都在暗骂:涧雨闷声不响讨了这么一个媳妇,不仅自己是个母夜叉,还把涧雨带得如此冷酷无情。

    小雨肩头虽痛,但在冬夜的凄寒之中感受到涧石的关怀,心中甚是温暖。忽然抬眼,见屿蘅就在身旁,瞬间生起无穷醋意。她忍住疼痛,忙从涧石手中挣出,面朝涧雨,恳求道:“哥哥,我不要你杀他。”

第五十九章 逃命(丙)

    张涧雨踌躇起来:未见到小雨之时,自己是何其决绝,真个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一见到小雨,竟是思前想后、牵左挂右,难下决断。www.uu234.net正在犹豫不决,远处传来棒子声,乃是值夜的兵士提示夜交四更。许月邻焦急起来,说道:“杀与不杀,全凭你一言决定。为何这般优柔寡断?”

    涧雨回头看着爱妻,眼神里略带歉意,说道:“今夜权且饶他一次,下次定当一剑取他性命,何如?”许月邻道:“此人阴险诡诈,下次如何能有恁好机会?你若不忍下手,我替你执行。将你这些不相干的亲戚一并斩除,方才落个干净。”

    黄锦鳞见她心下狠毒、出言不逊,一时雷霆暴怒,冲涧雨喝道:“好好管教你那婆娘!似她这般德行,就该皮鞭抽死!”许月邻瞧他身材瘦小、腮帮凹陷、颧骨突出,相貌甚是干瘪,心中早有几分鄙夷,现在见他这般说话,更是火上浇油,提剑喝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先杀你,再杀旁人!”手挺宝剑,直刺而去。

    小雨瑟缩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认这位嫂子,但见她招式凌厉、宝剑锋利,更是六亲不认、下手狠毒,生怕她一剑刺死黄四叔,于是冲着涧雨大叫:“哥哥!”尚未说出话来,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滴溜溜滚落下来。

    这一声呼唤,饱含童年时的天真无邪。涧雨猛然想起黄四叔从前的诸般好处,愧疚之意大生,连忙翻动手掌、十指紧扣,拿住许月邻的手腕,将她的狠毒招数止住。

    许月邻柳眉倒竖、凤眼圆睁,满脸诧异望着涧雨,说道:“你不杀他们,倒要杀我不成?”涧雨道:“今夜饶他们一次,前情便一笔购销。日后若再相见,势同水火,只凭刀剑说话。”

    许月邻虽然性情刚烈,对自己的丈夫倒是十分依顺,当下强忍怒火,宝剑回鞘。涧雨沉默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走到小雨身边,拍了拍她肩膀,叫她好生照顾自己,又冲黄锦鳞深施一礼,说道:“今日之事,还望黄四叔不要对外人说起。如若泄露,小侄夫妻二人只恐性命不保。”

    黄锦鳞一生都没有这么气愤过,但他为人精明,向来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抬眼看着比他高过一头的涧雨,凛然道:“你当这见不得人的差使作甚?速速勒马回头,我们一起去凤翔,救出你几位叔叔才是要紧事。”

    许月邻一听黄锦鳞说话,心中便气愤难禁,手握宝剑哼了一声。涧雨唯恐爱妻再次生怒,面冲黄锦鳞说道:“从今往后,我与紫帐山绝无关联,与那陆氏父子更是不共戴天。你们若再阻我杀他,休怪小侄不讲情面。”言毕,号令众兵士,准备撤去。

    小雨听到这里,泪流满面,哭嚎道:“哥哥,你连我都不认了吗?”涧雨看她一眼,心痛如绞、泪珠渗出,但仍然不发一言,转身上马。小雨高声嚎叫,想要追出去,却被涧石死死拖住,眼巴巴看着哥哥消失在月影之下。

    昭行坊看门的老汉跟出门外,望着他们撤离,捻须道:“王八羔子小畜生,亲叔叔亲兄妹都不认!”一言未尽,忽然哽住,胸口鲜血乱迸,原来是一只飞刀刺穿心脏。

    老汉两眼一瞪,死在地上。小雨泪眼迷茫,却看清他的狰狞面目,吓得钻进黄锦鳞怀里,连哭声都不敢发出。黄锦鳞紧皱双眉,叹道:“数月不见,涧雨贤侄竟变成这般模样。”庾兴、陶杰道:“此地不宜久留,官兵拿住我们,不问死罪也得打成残废。”黄锦鳞甚觉有理,便招呼涧石、屿蘅重回客栈。

    涧石见屿蘅身上单薄,恐为夜风所感,便将自己外衣解下,为她披在身上。小雨看在眼里,愈发不是滋味。

    涧石对黄锦鳞说道:“元季能在客栈外布下眼线,我和屿蘅若回去,非但被他所擒,还会连累庾、陶两位大哥。你们速速回去,我在此躲避一宿,可保无虞。”黄锦鳞虽觉他说得有理,但毕竟甚是担忧,不肯叫他离群索居,深夜流落在外。屿蘅说道:“黄叔叔放心回去吧,再迟一步,我们都被官府拿住,难免牢狱之灾。长安城大,处处皆可存身。涧石带我在外躲避,定能逢凶化吉。”

    黄锦鳞环顾四周,见无人凑近,叹息一声问道:“今日是躲,明日也是躲,你们竟能躲到何时?”涧石道:“我们不会一直躲下去。我们还要及早去往丰王府,接出晏先生,再去长安城外寻一处僻静村庄将他们师徒安顿下来。随后,我便去往陕中,追随郭令公,在他麾下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黄锦鳞了一声,跺脚道:“黄某无能,致使侄儿侄女辈遭逢这等磨难。”说毕,老泪纵横。涧石好言相劝,又极力催促他们尽早离开。庾兴、陶杰也从旁说解,黄锦鳞这才痛下决定,邀着小雨往回就走。

    涧石最担心小雨,望着她的背影说道:“小雨,你要好生照顾自己,要听黄四叔的话。”小雨头也不回,倚着黄锦鳞大步离去。庾兴、陶杰对涧石、屿蘅道了声珍重,也尾随而去。

    弦月勾转,天空清寂。长安夜色深沉,地上躺着老汉的尸首。涧石临尸怃然而悲,却不敢去报官。屿蘅劝慰他两句,无非是寿殇一齐之类的话。涧石稍觉宽慰,因说道:“我们若出得坊去,撞见并蒂将军,决计是活不成了。只在这昭行坊中暂避吧。”屿蘅点头应允。

    二人商议已定,便装作无事一般,一步步向坊间深处走去。前方有一亮灯处,乃是一间小小的客栈。进入里去,有二三醉汉伏在桌上大睡,桌上杯盘狼藉。堂倌睡眼朦胧迎上来,只说夜已深,饭食已尽。涧石道:“来这里吃什么饭菜?开一间房间,爷爷也好受用这美貌娘子。”说得屿蘅面色绯红。

    堂倌乜斜一眼,见涧石身穿皮甲,便以为是南城的军士勾搭妇女,更不多言,带他们进房安顿。涧石让屿蘅睡在床上,自己在床边桌案上趴了一夜。

    雄鸡晓唱,天下大白。涧石出房找到堂倌,给他一串铜钱,买了他身上衣物,寻个茅厕将皮甲换下,顺手扔进茅坑。随后唤醒屿蘅,结清房钱,急匆匆离店而去。

    出门才三两步,一队官兵疾步越过。二人便知东门事发,惊动了长安府衙,于是绕道往北走。走出一道小巷,迎面又是一队官兵,挨家挨户细细盘问。涧石索性搂住屿蘅,大摇大摆朝前,边走边道:“娘子,我与你买花儿戴。”

    一路行到坊北,正待从北门走出,不料又一队官兵来到门前把守。为首的小吏见涧石镇定自若、招摇过市,而他搂住的女子忸忸怩怩,绝不似烟花柳巷的娇娃荡妇,心中起疑,便将二人拦下。

    涧石恭恭敬敬唱喏,说道:“我邀我娘子出去买花儿呢。”小吏听他不是本地口音,便道:“往北走便是西市,万国的奇货、八方的珍宝都在那里哩。”涧石笑吟吟答谢,挽起屿蘅便要出门。一只脚恰才迈出门槛,肩膀却被小吏搭住。小吏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说道:“如此匆忙,着急离去,昨夜在坊间杀人了吧?”

    涧石心头一惊,连忙满脸堆笑道:“我千里迢迢来见表妹,夜里情话都说不完,哪有心思杀人?”说得那小吏放声浪笑。屿蘅虽是看淡生死离合,却见不得这市井间的风言风语,心中又是烦恶、又是羞赧。

    涧石暗中打量那小吏,不知他是何来历、受谁指使。却见一名兵士跟那小吏说道:“昨夜长安令在元三爷跟前下令,说要缉拿的贼人乃是一男一女,还说那男的青州口音,那女的生得貌美。小的曾在青州住过几年,这小子正是青州口音,而且这女子长得不赖……”

    未等他说完,涧石一掌送出,将那小吏打晕在地。复又两脚,将两名兵卒踢翻。他迅捷无比,将屿蘅推出门外,自己一步跨出,反手将两扇大门合上。剩余几名兵士在大门内侧大声呼叱,奋力要将坊门拉开。涧石双手拽紧门环。急切之间,屿蘅从地上拾来一根榆木拐杖。涧石将拐杖穿在门环上,背起屿蘅,慌不择路,径往北面逃去。

    涧石背屿蘅一阵,又拉着她疾跑一阵,不敢稍作停留。且喜越往北面,越是繁华之地。街巷纵横交错,市上人头攒动。二人一钻进人群,便似石子投入瓦砾堆中,令身后的追兵难以找寻。

    不多时,二人来到西市。唐时长安,有东市西市,这西市果然是胡汉杂处,万国商贩云集,长长的街道望不到边际,街上楼宇参差、店铺林立,店铺外的幌子、招牌皆是用不同语言写成。铺内铺外,琳琅满目,尽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异域珍宝。街上行人如织,说不尽的金发碧眼、隆准勾鼻,穿的都是各国时新服饰,争奇斗艳。

第五十九章 逃命(丁)

    涧石挽着屿蘅钻进一家酒肆,上得楼去,伏在栏杆上朝外望,见人潮之中有十余兵士四处搜捕。m.www.uu234.net他以手探怀,且喜尚有几张飞钱在身,便拉着屿蘅钻进衣肆之中,二人各选了一身胡服,屿蘅紫纱罩面,涧石麻布裹头,一张飞钱付清账目,二人便携手混进人潮。迎面果有官兵走过,竟未认出他二人。

    屿蘅稍稍安心,舒了一口气,挤在人群里踽踽而行,因问:“我们要去丰王府,却不知他府邸何处,如何方可得见。”涧石道:“长安东贵西富,王公贵胄大抵住在东头,我们在内城东侧打听便是。”

    屿蘅想起一事,欲言又止,却终于忍耐不住,问道:“你将我和师父接出长安之后,便又如何?”涧石道:“将你们安顿下来,然后去陕中追随郭令公。”屿蘅道:“这些我已知道,我问的是然后呢?”说毕,怔怔看着她,眼睛澄澈,泪水快要滚落。

    涧石从屿蘅的眼神里看出她的心思,于是说道:“我一直住在山里,与世隔绝,父亲叔伯每日好生快活,却绝少提起儿侄辈成家立业之事。雨哥逃出山来,立志要闯出一片天地,如今他在长安站稳脚跟,每日出双入对,也算是得偿所愿。而我,我……”话到此处,不免哽咽。

    屿蘅一如既往的冷静和平淡。她仿佛山中得道的仙子,在倾听虔诚的信众向她忏悔,每当涧石停顿之时,总会轻声提醒他继续说下去。涧石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笃定说道:“我定要在郭令公手下杀敌建功,觅得一官半职,有了安身之本,然后才能娶你过门,每月的俸禄将你养活。”说到这里,涧石竟也涨红了脸。

    二人都低下头去,良久不语。街市之上游人如潮,将他们挤到一侧。涧石正在出神,肩上被人重重一拍,将他吓了一跳。他愕然转身,只见两条汉子站在跟前,一个矮胖、一个高瘦。

    长安城大,冤家路窄,这一胖一瘦,不是别人,竟是王致君和戴保国!

    涧石二话不说,运足内劲,双掌推出。王致君、戴保国在山神庙中受伤,尚未痊愈,见他出掌凶猛,不敢硬接,双双向后退避。他们这一避,撞倒数名游人,各自倒在地上用异国语言咒骂。

    涧石扭头对屿蘅说到:“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快走!”这是汉代诗歌,前两句是“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涧石的意思是叫屿蘅往北逃走,在西市北端等他。屿蘅会意,却情意缱绻不忍别离,问道:“你怎么办?”涧石道:“我必能找到你!”一语才毕,王致君、戴保国已推开行人,双双来捉涧石。屿蘅听他吩咐,不再犹疑,从人缝里钻了出去,往北逃奔。

    市上多的是好事之人,听到有人呼喝喧嚷,不仅不四散离去,反倒涌过来看个究竟。王致君、戴保国迅速被人群包裹,纵有再大本领,也难以施展拳脚。涧石缩在人群之中,趁乱踢这个一脚、打那个一拳,挨打之人暴怒之极,以为是王、戴二人所为,与他们厮打起来。涧石趁乱溜出,追赶屿蘅去了。

    王致君、戴保国见到手的鸭子又飞走了,岂能善罢甘休,三拳两脚打翻那些闲逛的游人,踩在众人肩上飞跃而出。然而满眼尽是奇装异服,竟不知二人逃往何处。他们只得召集兵士,颁下命令,严加看守各个路口,决不可叫两个贼人蒙混过关。

    戴保国身材高峻,依稀看到远处涧石的背影,扯开嗓门喊道:“大哥,往北追!”王致君飞身而上,踩在人们肩头往北急追。只是街巷紧窄、人潮涌动,他想要急行,却是万万不能。

    涧石在街巷之中七弯八拐,又兜了几道圈子,将他二人甩得不见,这才继续向北。身边游人渐稀,前面是一处弯弯扭扭的胡同。他急着寻找屿蘅,不再顺路而走,而是逾墙北行。他攀过古树、跨过房檐,经历山重水复,前面地势转为开阔,一道高高的院墙横在面前,当中是高峻的门楼,牌匾上书三个大字“波斯邸”。院墙之内,楼台馆阁耸立,颇有异国风致。

    波斯邸门口,古树森森,空无一人。屿蘅便在何处,是否已被官兵所擒?涧石心里七上八下,在门口走来走去。他万般焦急,走到院墙边的古槐树之下,忽然听见一声轻嗽。抬眼观瞧,树后面一名衣着鲜丽的女子正冲他笑,娥眉星眼、纤腰如削,正是屿蘅。

    涧石欣喜难当,差点拦腰抱起屿蘅。屿蘅退避两步,示意他休要高声,胡同里似有追兵临近。

    涧石来到树干下,果然听见背后胡同里脚步声响,以及王致君、戴保国的应答之声。一个说道:“那小兔崽子果然逃逸至此?”另一个说道:“我亲眼见到,不能有假。”一个说道:“那又为何在此不见?”另一个说道:“定是翻过墙去了。那边是波斯邸,墙高难以逾越,门前地势开阔,我们过去找,管教他无处藏身。”

    涧石听到此处,举目四望,果然找不到藏身之地。他和屿蘅一旦落入王、戴之手,定是被重重绑缚,送到相府,任由元氏三少蹂躏。惶急之时,涧石见波斯邸大门敞开,只得拉着屿蘅往里闯。

    二人才跨过门槛,身后有人怒吼:“小兔崽子,哪里走?”原来是王致君、戴保国从胡同墙上跃下,一眼看到他们。二人哪敢须臾停留?跨进门槛,一头扎进院中,往庭院深处跑去。

    波斯邸乃是使臣起居、办公之所,王致君、戴保国绝无胆量擅自闯入。他们追到门口,将脚步从门槛上缩了回来,不敢逾越半寸。二人眼巴巴看着涧石、屿蘅的背影消失在假山藤树之间,对视一眼,只得在门口蹲守。

    涧石、屿蘅生怕他们追上来,急匆匆往里闯。院中有二三仆从正在扫地,见到他们,挥袖驱赶,说道:“使节住所,闲人勿入。”

    涧石自幼在石屋石院之中,常听众位叔伯说契丹语,也颇学来一些,此时正好用上。他用契丹语正声说道:“我二人乃波斯国贵宾,特应邀来访。”那仆从大略听得懂,见这二人大摇大摆跨进院里,穿的一身番邦衣服,便信以为真,不再阻拦。涧石回头见王致君、戴保国并未追进来,料定他们不敢擅入,于是挽着屿蘅阔步入内,竟似进了自家庭院一般。

    穿过一道院门,见一架马车停在院中,车下放着大木柜,近旁却无人影。二人偷偷凑近马车,撩开车帘往里看,见里面也塞着一个大柜子。涧石大为好奇,跃上马车,揭开柜子往里看时,吓得差点背过气去,里面竟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狮子。他腿下发软,睁眼再看,却见那狮子伫立不动,既不嚎叫,也不动弹,连喘息也无。仔细看时,才知空有一具皮囊,眼睛填以宝石,里面应是被掏空,塞以棉花、麦麸之类。

    屿蘅也到车尾向里偷瞧。涧石透过车帘往外看,见有一处茅厕,忽然心生一计。他趁四下无人,将狮子从柜中搬出,扔进茅坑里去,然后将屿蘅拉上马车,二人一起钻进柜中。涧石心想:“误闯外国使节的府邸,若是被抓,多半被处以重刑。我们权且躲避在马车之中,说不定马夫大意,竟会将他们连柜子带出波斯邸,就是带出长安城也不无可能。”

    才关严柜门,外面响起两名仆役沉重的脚步声,似在搬运重物。一人埋怨道:“恁多宝货,搬到大云经寺去作甚?”另一人道:“皇上要在寺里举行法会。波斯使者识得我大唐的规矩,特送三箱礼物,以为庆贺。”一人道:“吐蕃、回纥大军压境,长安都快保不住了,还做什么法会?”另一人道:“叫你搬东西,你多什么嘴?再敢多说一句,被人听去,斩你全家!”

    轰隆隆两声,马车震荡不已,那是另外两箱宝货也被搬上车。涧石暗自叫苦:“皇上在寺庙里举行法会,我们藏匿的柜子里面,原是波斯国进献的贺礼。若要当场开柜验货,我二人真是死无葬身之地。”正自后悔,忽听车夫一声哨响,接下来是马蹄得得、车轮滚滚,马车调转方向,朝院门外出发。两边又有杂沓的脚步声、兵械的摩戛声,想必是有卫士护送。

    车队从波斯邸侧门驶出,却从正门外经过。王致君、戴保国蹲在古槐之下,一肚子怒气,瞪着那一队外邦人,低声骂道:“操你姥姥!”

第六十章 法会(甲)

    大云经寺在长安负有盛名。武则天时,僧人薛怀义译制《大云经》进献,称颂圣后之德。武则天大喜,颁发此经,并诏告各地修建云经寺。太宗时,玄奘取经回长安,便在大云经寺内分经。寺院在西市南面的怀远坊内,常年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拉着涧石、屿蘅的马车从北往南,驶入寺院正门,在斋堂前停了下来。早有官兵在寺院四周看守,一伙僧众从禅堂走出,将三个木柜卸下,搬进斋堂。

    涧石、屿蘅在柜中晕头转向,不知身处何地,只听见外面有人不停吆喝,参杂以念佛之声。他们的身子连同柜子重重震颤一下,发出一声轰鸣,旋即有脚步声远去,接着传出关门、锁门之声。涧石听脚步声,断定已无旁人,便探出头来,去大门背后,透过门缝向外观瞧。

    寺院之中,有一队官兵,披甲执锐,正在驱赶游客。不多时,游客去尽,官兵并不散去,依然在院墙四角把守。众僧人在院中穿梭,有的扫地,有的打水洗地,有的张罗彩绸、香案之类物事,甚是繁忙。

    涧石蹑手蹑脚回到柜中,屿蘅询问外面情况。涧石连连摇头,只说不妙。二人对语数句,竟在柜中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何时辰,忽听门外有人掏弄钥匙。涧石低声道:“我索性冲出去将开门之人打晕,你趁乱逃出,我们仍在波斯邸相会。”不等屿蘅拦阻,已然探出身去。

    斋堂两扇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两个僧人领着众官兵跨入。涧石吃了一惊,赶紧缩身回来,将柜门关紧。幸得前面有个木柜将他们挡住,来人未曾看见。

    官兵进入斋堂坐下,早有寺院住持走了进来,寒暄两句,彼此道声辛苦。闲坐片时,有僧人送上斋饭。涧石听他们在外面捉筷掇碗、啜汤吃菜,猜是晚饭时分,不禁腹中饥饿。

    官兵饭毕,僧人方才进入斋堂用饭。大云经寺众僧人鱼贯而入,斋堂之中钟声响起,诵经不绝,约摸半个时辰过去,众僧人方才坐在麻团上用饭。斋饭已毕,众僧离席,仍是锁上房门。

    涧石再次探身而出,只见斋堂已漆黑一片,唯有香桌上一灯如豆,供着一盘饼馕、一盘鲜果。涧石透过门缝朝外望,院中灯火辉煌,那些官兵不曾离去,而是举着火把彻夜职守。

    廊檐之下,灯火辉煌,众僧搬桌子、挪椅子、挂灵幡、扎黄绸,十分忙碌。此时斋堂之中无人,涧石索性将另两个木柜打开,一柜之中乃是珊瑚,另一柜中乃是象牙犀角。虽是宝货奇珍,倒不如几张飞钱来得实在。涧石便去香案上将饼馕、鲜果取入柜中,与屿蘅一同享用。

    翌日清晨,众僧仍入斋堂用饭,香案上不见供果,都以为是被老鼠吃了。佛门弟子慈悲为怀,不能捕鼠杀生,只得堵鼠洞、封窗眼,防止老鼠再次入侵。可饶是如此,次日香案上的供果仍然不翼而飞。掌管斋堂的老和尚急忙告知住持,猜度是进了狐仙。住持素不理会怪力乱神之事,只顾念佛打坐,功课一毕便为即日举行的法会操心,哪有闲工夫去追问什么狐仙?

    如此五日过去,涧石、屿蘅在木柜之中着实发闷。正寻思如何脱身,斋堂大门再次打开,门口传来住持的声音:“三位大人里面请。”接着是一串脚步声由外而内,在斋堂四壁激起回响。

    涧石凝神而听,不禁大奇:他听其中一个说话之人乃是当朝宰相元载。

    与元载一并进入斋堂的,还有两名大臣,涧石并不相识,一个是宦官、右骁卫将军骆奉先,另一个是光禄卿殷仲卿。

    朝中重臣莅临寺院,住持看得极其郑重,一路紧紧跟随,答对如流。他走到涧石藏身的柜子旁边,恭敬说道:“波斯使节为此次法会赠送的三箱宝货就在此地,特请三位大人验视。”说着,便有二三僧人走到柜边,准备打开柜门。

    涧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喘出。再看屿蘅,她倒颇为平静。正以为闯了大祸、难逃死命,却听元载在外面说道:“番邦异域有何奇珍?我们不看也罢。”僧人这便收手。涧石的心突突乱跳,仍自难以平复。

    元载又道:“我与二位大人在此商议军国大事,恳请住持长老暂行退避。”住持念了一声佛,便领着弟子出屋。斋堂大门吱呀一声关闭,连官兵、侍卫也退出门外。斋堂空空,只留下元载、骆奉先、殷仲卿三人。涧石与屿蘅躲在柜中,屏气凝神,静静听他们说些什么。

    骆奉先先说道:“今日圣上宣我,特地告知这大云经寺的法会明日如期举办,只是圣驾不亲自前来了。”元载道:“近来长安城中刺客横行,王侯公卿各怀异心为祸作乱。圣上不出宫墙,也是为了确保龙体万全。”骆奉先道:“宰相所言极是。这大云经寺的法会,全仗你我三人操办了。”元载与殷仲卿一起恭维:“全仗骆大人运筹帷幄。”

    听得他们一番言语,涧石在柜中忖道:“难怪寺院里的和尚这般忙碌,原来这场法会竟是朝廷举办。若不是长安刺客横行、人心惶惶,皇帝都要亲自出面了。”

    元载道:“二日前得闻军报,朔方叛军仆固怀恩之子仆固进攻榆次,却在军中被部下刺死。”骆奉先道:“此事我已知晓。这次又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玉立下功劳。他的舍弟李抱真从仆固狱中逃出,临行定下妙计,与仆固手下几名小将里应外合,杀了这小贼,去了老夫心头大患。”

    元载又恭维两句,说道:“仆固怀恩失了爱子,十分痛恨,招诱吐蕃十万军马大举进犯。长安以西诸多州郡,已被逆贼侵占。长安危亡,大臣们俱是惴惴不安。”骆奉先道:“危急之际,圣上重新启用郭子仪。只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去了陕中这些时日,也不知将天下兵马召集得怎样了。”

    殷仲卿谄媚道:“郭子仪仗着一把年纪,徒有虚名在外。要说到国之股肱,全仗骆大人临危受命、力挽狂澜。”骆奉先心中甚喜,嘴上却谦退道:“我这把老骨头,承蒙圣上不弃,委以军国重任,少不得独领天下大军,与仆固怀恩周旋周旋了。哪怕粉身碎骨,也是做臣子的对主上应尽的心意。”元载、殷仲卿连声夸赞。涧石听在耳里,心中骂道:“宦官当权,能臣良将受尽排挤,是以国力不振,外敌侵侮、内贼作乱。”

    骆奉先道:“我待要督领雄兵,外御敌寇、内扫叛军,怎奈国库空虚、钱粮不足。举办这次法会,一来是礼佛诵经,保佑我大唐太平无事,二来是召集京畿公卿富户,为边疆战事捐献钱粮。这些时日过去,不知募集钱财几何?”

    元载屈指一算,答道:“总计钱六十万缗,帛百万匹,粮米三百万石。波斯使节赠送的三箱宝货,倒未算在其中。”

    骆奉先皱皱眉头,说道:“行军打仗,日费数万,才这点钱粮,焉能自足?”元载道:“少不得多征些税赋,以充内帑。”骆奉先深然之,又压低声音说道:“我三人同朝为官,实是艰辛异常。此次法会募集的钱粮,名为备战,实则多半供皇宫日常用度,我们三人取其十分之一均分了吧。此事绝密,不可为外人道哉。”元载、殷仲卿大为感激,躬身道谢。殷仲卿指着身边三个大柜子问道:“那这三箱宝货呢?”骆奉先慷慨道:“我们三人一人一柜分了,着人搬回府上便是。”

    涧石听到此处,恨得钢牙咬碎,暗骂道:“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你们身居要职,却在暗地里私吞公款,真该乱刀砍死。”屿蘅见他浑身发颤,忙握住他的手。

第六十章 法会(乙)

    殷仲卿腹中算计该分得多少钱粮,心中一喜,手舞足蹈起来。www.uu234.net骆奉先看见,冷笑一声,说道:“殷大人休要高兴太早。来日与匈奴十万大军交战,还需劳烦你带兵上战场。”

    殷仲卿听罢此言,大受惊吓,颤声道:“我腹中无策、手下无兵,如何上得战场?”骆奉先道:“你大可放心。能带领军马、又得老夫信任的将领,数来数去,不过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玉而已。然而若只他一人,毕竟独木难支,还需你从旁协助。你且放心,攻城血战用不上你;挖沟垒壁、医治伤员,你却堪当任用,凡有战士,这些可是油水丰厚的美差。”元载从旁说道:“骆大人这是叫你领军衔、吃军饷呢。”殷仲卿恍然大悟,立即躬身拜谢。

    元载又道:“河北群雄,如魏博田承嗣、相州薛嵩,也堪称骁勇。”骆奉先道:“河北诸镇,不起兵造反,朝廷便可烧高香了,焉能指望他们起兵勤王?”元载点头称是,继续说道:“缁青李正己,也算得悍将。他嫡子李纳正在长安,拔擢为郎,骆大人选他在军中历练历练,倒是美事一桩。”

    骆奉先点点头,说道:“李正己赶跑了侯希逸,在缁青平卢逍遥自在,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倒是十分乖觉。你举荐他带兵,甚合我意。胡乱建些功勋,回去也好承袭祖业。”

    涧石在柜中听到此处,又是灰心,又是欣喜。灰心的是李纳有门阀、有靠山,拜将封爵如同探囊取物,而自己乃是乡野之人,何日方能出人头地?欣喜的是自己已获郭子仪器重,将来领兵杀敌,乱军之中胡乱杀了李纳,一来报仇,二来也算为国除奸。

    涧石正在寻思,忽听骆奉先询问侯希逸近况如何。元载道:“侯希逸中箭受伤不轻,回得家中卧床休养,并无异样。”骆奉先道:“侯希逸拿他庶出之女戏弄老夫,真真可恼。还望元大人寻出他的把柄来,在圣殿之上参奏一本,老夫再在圣上面前动动唇舌,定要他家破人亡。”

    元载道:“此事却有些为难。侯希逸早年统兵大破安禄山,先帝关爱有加,将他图形凌烟阁上。先帝器重的功臣,如今又无过犯,恐难以将他治罪。”骆奉先觉得元载的话甚是有理,只是此仇不报,恶气难消,寻思半晌,复又问道:“明日法会,侯希逸捐出钱粮多少?”

    元载记不得这么细致,殷仲卿却道:“侯希逸捐钱一千缗,粮食一百石,除此之外并无其它。”骆奉先心头生喜,说道:“他节度缁青平卢也有多年,捐资却也忒少。你们再去上门索取,他若不肯追加财物,便算是不尽忠报主、不竭诚报国,奏明圣上,不愁不判他一个罪名。”元载、殷仲卿拱手领命,俱各称妙。

    三人叙些闲话,门外有侍卫禀报,道是圣上宣召他们掖庭相见,询问法会筹备情况。三人急忙整理衣帽,出得斋堂,乘轿而去。

    日近黄昏,又到饭时,涧石、屿蘅只得缩在木柜中一动不动,听众僧诵经、用饭。饭毕,负责看守斋堂的老和尚独自留下,整顿桌椅,并在香案上供奉饼果。忽有官兵进入,问他波斯邸送来的三箱宝货现在何处。老和尚顺手一指,如实作答,官兵说道:“待到天黑,将宝货运走。”

    官兵已出斋堂,独留老和尚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乃是向佛祖祷告,乞求狐仙不要现身。涧石听得真切,心中寻思:“若缩在柜中不出来,搬到那三位大人家中,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这老和尚害怕狐仙,何不装个狐仙吓唬他?”想到这里,冷不丁在屿蘅肩上掐了一把。屿蘅受痛,轻哼一声,一缩手,手肘撞在柜门上。柜门微微摇动,发出吱呀的声音。

    斋堂本来寂静,突然传出异响,吓得老和尚心惊胆战。他疑是狐仙,又怕是老鼠,端着烛台朝柜子走来。涧石见灯光迫近,故意又掐了屿蘅一把,屿蘅恚怒起来,说道:“你不要性命了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和尚真以为是狐仙现世,要索他性命,吓得烛台撒手,躺倒在地。

    烛火熄灭,斋堂瞬间漆黑一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涧石一把推开柜门,扶起屿蘅令她先出。老和尚双腿已经吓得瘫软,陡见柜中浮出一个女子身影来,不是鬼魅又是什么?他想张嘴呼喊,却无半分气力,“狐仙”二字尚未说全,已经晕死在地上。

    涧石拉着屿蘅跨出门槛,迎面正是一队官兵拉着马车从寺院门口进来。出是出不去的,斋堂也万万回不得,二人于是伏下身子,在斋堂外廊柱间的暗影之下进退趋避,寻求藏身之地。

    官兵从涧石的身边大步跨过,却都没发现他二人。涧石拉着屿蘅想要逃走,见斋堂之内重燃灯烛,传出惊呼之声。官兵将老和尚浇醒,老和尚睁开眼睛,指着大开的柜门,战战兢兢说:“狐……狐……”

    带头的官吏已知不妙,大吼一声:“胡你姥姥!”当即下令捉拿盗贼。寺院住持也被惊动,跑到斋堂,一面叫僧众协助捉贼,一面请官兵不要声张。而涧石拉着屿蘅快步急趋,躲进了寺院深处。

    寺院一时鸡飞狗跳,人人皆知犯下大事,却又不敢大声喧呼,因为丢失国宝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涧石不敢迟延,拉着屿蘅蹲身而逃,不觉已到正殿之下。

    正殿高崇巍峨,中间是大门,两边各有一道侧门。二人倚在粗壮的檐柱下向外张望,只见寺院内人头攒动,和尚、官兵举着火把四处翻查。涧石心道:满院子都是人,况且灯火通明,要想逃出去那是万万不能,不如险中求胜。想到这里,探出手去推那侧门。侧门竟是虚掩,溜开一道缝来。涧石心头一喜,小心翼翼拉着屿蘅从门缝里钻进去,复又将门掩上。

    正殿之中,灯烛长明,却是空无一人。涧石、屿蘅也不参拜佛祖罗汉,也不品评牌匾楹联,而是满世界寻找藏身之所。众僧徒为了明日的法会,将大殿装点得格外隆重,真个是灵幡飘空、布幔垂地,花山耸立、烛海浩漫。涧石见大佛两侧,帘幕低垂、布幔重叠,便拥着屿蘅爬过莲台,在那帘幕后面躲下。

    二人刚刚蹲下,殿门便被推开,七八个僧人进来察看。住持也进得殿来,对着佛祖道了几声“罪过”,吩咐两名弟子在此守夜,说是斋堂内出了情况,大殿之中决不可出半点岔子。幸好那几个和尚只知道蹲在蒲团上低头念经,并不朝莲台背后察看。

    涧石、屿蘅在佛像背后蹲了一夜。次日天明,寺门大开,八方信徒、游客一拥而入,将寺院堵了个水泄不通。寺院之中多的是官兵,他们个个甲胄在身、兵刃在手,在进出的通道上严加把守,严防乱民闹事。

    午时一到,法会开始。满寺院的僧人、信徒肃然直立,虽是初冬寒凉时节,人身上的汗臭却一阵一阵飘进大殿。寺院中央立起一个坛场,先是几个得道高僧登坛讲经,接着是寺院住持领着众人诵经,随后是元载宰相现身,登上高台礼佛祷告,祝愿大唐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两个时辰过去,法会礼成。拥挤在院中的信徒、游客纷纷进入正殿拜佛上香。烟气缭绕,熏得屿蘅珠泪连绵,涧石急忙捂住她的口鼻,生恐她呛出声来。他隔着帘布向外张望,大殿内外却是人山人海、接踵摩肩,真不知他们要拜到何时。

    祝告之声、诵祷之声以及衣履之声,穿过弥散的香火,越过厚重的帘幕,传到涧石和屿蘅耳中。涧石低声叹息:“回纥、回纥十万大兵侵吞疆土、直逼长安,我大唐君臣和子民却有心在这里烧香拜佛。”转面见屿蘅双娥微蹙,正在出神,于是拍拍她的肩膀。

    屿蘅两眼盯着帘幕外面,示意涧石不要作声,又顿了片刻,方才说道:“祭坛之下,仿佛有人絮絮叨叨说些闲话。”涧石大奇:烧香礼佛,也算得庄重之事,怎会有人在佛像面前胡言乱语?他侧耳而听,果然在人潮的声息之中,听出有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第六十章 法会(丙)

    一个声音十分幼稚,倒像个十岁上下的孩童,满怀愤恨说道:“又是那两个混账东西,竟到这里来寻晦气。”另一个似是二十岁出头的男子,答腔道:“你也只敢背后嚼舌,那两个近在咫尺,你也不敢大声骂他们,更不敢打他们两下。”那孩童道:“我今日若是打了他们、骂了他们,你便如何?”那男子道:“你但有胆量,我身上的体己钱便可分你一半。”那孩童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可不许赖账。”

    那男子忽有些犹疑,说道:“你还是收敛些为妙。那两只恶狗,武功既高,更是杀人不眨眼。不去招惹他们,尚须提防他们前来索命;你若去招惹他们,他们岂能饶你?你不过是个孩童,腿短跑不快,力气又小,怎能逃命?”这几句本是劝那孩童休要胡闹,那孩童听在耳里,句句却像反话,一时心气不平,抬高声音说道:“我偏偏要去招惹他们,看谁逃得过!”

    涧石、屿蘅听到这两个声音,都觉得大为耳熟,透过幕布往外看,搜寻半日,终于见着人潮之中一高一矮两个人,竟是昆仑奴和槐犁。二人后面跟着一人,只是被人群簇拥着往前走,双手抱在胸前垂首不语,似是有无穷的心事,那便是偶耕。屿蘅仔细观瞧,却不见牧笛在他们身边。

    偶耕内力已失,身上无力,再加上心中有事,一直懒懒的不与他们搭话。但昆仑奴、槐犁不住斗嘴,一个在咒骂“混蛋”、一个在讥议“恶狗”,一声声传到他的耳朵里。偶耕不明所指,抬头向前看时,只见两个壮汉挤在人丛之中,一个雄健壮实,一个膀大腰圆。那二人时时偏过头来,用余光扫视身后情景,耳语两句,又继续拥在人群中慢慢向前走。

    偶耕认得清楚,他们竟然又是安德广与铜球四!安德广身上兀自背着一个粗布包袱,紧紧挎在腋下,和进城前一样紧张兮兮,生恐自己的包袱被人盗抢而去。

    一见二人,偶耕大吃一惊,心中忖道:这二人凶恶异常,而我大病初愈、毫无御敌之力,躲他们都来不及,又岂敢招惹他们?心中一急,便探出手来拉住槐犁,叫他不要莽撞。

    槐犁虽然颇有心计,但毕竟是小儿心性,岂肯在昆仑奴面前认输服软?当下手肘扬起,从偶耕手中挣脱。这一挣不要紧,手肘却打中身边的香客,将他手中香火打落,一身的绫罗绸缎被烧出好些个小孔。

    那人以为是偶耕所为,将他抓住,说是烧了衣服、又冲撞了佛祖,要拿他见官。昆仑奴唯恐那人喊叫起来,一把捂住他的口鼻,使出蛮力将他从身后摔去,自己又推着偶耕、槐犁往前挤,想逃出那人纠缠。那人被人群推搡一番,已然找不着北,距离昆仑奴三人甚远。

    昆仑奴生恐那人追上来,推着偶耕、槐犁向前猛窜,这样一来,却离安德广、铜球四近了许多。安德广、铜球四听得身后响动,以为是行藏暴露、仇敌来临,不敢回头,一齐加快脚步,要从人群中快步撤出。

    槐犁正在置气,见他们两个想走,哪里肯依?一抬脚,竟将一只鞋子脱了下来,狠狠地向前掷去。这一掷,既快且准,先打在安德广头上,又从他耳朵上溜了过去,弹在铜球四的脸上。

    那只鞋子沾满泥土、又臭又重,铜球四平白无故脸上挨打,不禁怒上心头。一回头,却见槐犁指着他破口大骂:“潞州来的两个畜生,快给爷爷舔干净鞋子上的狗屎!”

    铜球四见是他们三人,愈发恚怒难当,转身便要上来寻仇。未及旋踵,肩头已被安德广搭住。安德广劝告一句:“强敌在后、官兵在前,切不可在此闹事,速速逃走为妙。”说毕,扯着铜球四向前疾奔。

    大殿之中人山人海,急切之下焉能逃出?二人沉下肩来往前硬顶,根本顶不开前面的人。正在惶急,却听槐犁在后面骂声更加尖锐:“潞州来的野狗,爷爷鞋上有屎,快舔干净了,将鞋还我!”

    二人心中有事,见一个区区孩童步步相逼,越发心虚,绝不敢再耽留片刻,当即一齐发力,双双飞身而起,踩在人群的肩颈上,向外逃奔。铜球四一不小心,竟将巨大的功德箱踢翻,功德箱砸伤数人,又将一旁的烛山压倒。烛火所及,垂在地面的灵幡瞬时起火。

    霎时,佛殿之中如同炸了锅一般,有人呵斥槐犁,叫他不得在佛前污言秽语;有人怒责安德广、铜球四,说他们竟敢搅闹佛门重地,将来必下阿鼻地狱;有人大肆喧呼,说佛殿中藏了贼寇,要当着佛祖屠戮生灵;更有人见殿角火起,惶恐不已,大叫道:“杀人放火啦!”捂住头颈就往外逃散。

    槐犁始料未及,自己扔出一只鞋子,竟会引起这等轩然大波。昆仑奴一把将他扯过,挽着偶耕一起向外撞,口中喊道:“再不逃出去,要被人活活踩死!”话音未落,果有人倒下,被人踩中,连声惨叫。

    三人恰才迈出几步,忽然两道黑影从头上掠过。偶耕仰头看时,见是两个人踩在人们肩上,掠过自己头顶,向外急追。一个身形矫健,竟是三弟任敷,另一个如同熊罴奔突,便是大哥都播贺。二人一齐喊道:“恶贼休走!”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身影早已飞出大殿之外。

    原来,安德广、铜球四进城以后也是难逃厄运,任敷、都播贺二人如同阴魂不散,一直尾随其后,满城追杀他们。他们逃到大云经寺外,见此处游人如织,于是混了进去,满以为可以躲避过去,却不料任敷、都播贺艺高人胆大,一直跟进寺院、跟到正殿,现又从正殿紧追出来。

    安德广、铜球四在人潮之中东西乱窜,官兵急忙上前抓捕。此时性命攸关,岂能稍有迟疑?二人一出手便是狠招,打得三五名官兵满地翻滚。任敷、都播贺也遇上一队官兵,二人也是毫不留情,三招两式收拾了,在后面穷追不舍。

    大殿之中已然乱作一团,众人争先恐后向外逃奔,哭声、喊声此起彼伏。殿前众僧一见火起,急忙拿扫帚、提水桶前来救火,稍微不慎,便被慌乱的游客撞个人仰马翻。好在火势不大,一半被僧人扑灭,一半却是被逃窜的游人踩熄。如若烧成熊熊之势,后果不堪设想,大云经寺更是声誉扫地。

    涧石、屿蘅趁乱逃出,跳到佛台之下,早已不见偶耕三人踪影。涧石说道:“且不忙着找寻他们,离了这是非之地要紧。”屿蘅牵着他的手,跟在身后快步逃出。

    偶耕内力已失,拳脚功夫尚在,牢牢护住槐犁、携着昆仑奴,急匆匆跨出佛殿,跳下石阶,穿过寺院,一口气奔出院门。才想歇一口气,迎面来了一队官兵,当头三人便是李纳、王升、赵勃。三人一声令下,身后官兵在寺院门口列成阵形,搜捕不法之人。

    这场法会,乃是朝廷策划、元载宰相亲自督办的盛事,法会前夜丢失了波斯进献的珍宝,已经令元载怒火中烧,法会当日又闹出恁大的祸事,更令他暴怒异常。李纳惯能察言观色,不待元载吩咐,便领兵前来抓捕闹事之人,但凡长相丑陋、凶恶之人,一概当场拿下,那些稍作反抗的,立即被打断腿骨。

第六十章 法会(丁)

    偶耕深知李纳阴狠毒辣,若落入他手中,简直是生不如死。顶 点 X 23 U S昆仑奴抬头见到李纳,不假思索,扭过头去,顺着寺院墙角向远处逃离。偶耕拉上槐犁紧随其后。

    三人堪堪被李纳看见,他不知偶耕内力已失,忌惮他功夫了得,便命王升、赵勃领一队官兵追赶他们,自己堵到寺院门口继续捉人。涧石、屿蘅远远见到李纳,各用紫纱、麻布裹住头脸,拥在一伙游客之中汹涌冲出。

    涧石、屿蘅与李纳擦肩而过,差点蒙混过关。他二人衣饰奇异,终究引起李纳疑心。李纳一步跨过,横在二人身前,当面一看,立即认出涧石。涧石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拳朝他眉心送出。李纳避之不及,腰间佩剑更是未遑拔出,只得挥拳格挡。涧石武艺本来就高过他,更兼情急之际,出手更不容情。他拳到中路转为虚招,当下右足飞起,猛踢对手腰间。李纳已然回身不及,硬生生挨了一脚,跌倒在地。

    李纳带出的兵士,多半分出去追赶偶耕了,跟他一起在寺院门口缉捕可疑之人的只有三五人。而都城长安又与青州大不相同:这几名兵士绝不是李纳的心腹死士,一见李纳两招就败了,便人人自危起来,哪里肯为他卖命?纷纷退缩在一旁,抽刀在手做做样子而已。

    李纳爬起身来,怒火难禁,立即伸手拔剑。涧石一步欺入,扣住他的手腕,将宝剑稳稳封在鞘内。李纳争执不过,便沉肩猛撞涧石。涧石看清来势,扎稳马步,顺势连拉带推,将李纳一个趔趄摔在地上,险些磕掉他两颗门牙。

    众兵士见李纳嘴角流血,更不敢围攻涧石,一齐将李纳扶起。涧石得此间隙,急忙拉起屿蘅溜墙角逃走。此时寺院中的游人如同潮水涌出,竟有数人险些撞翻李纳。李纳一发狠,踢倒几人,回头看时,涧石、屿蘅已逃得无影无踪。

    涧石携着屿蘅跑了一阵,来到大云经寺的北门。此处临近西市,游人如织、车马如梭。奔出两步,见一辆马车停在巷中,却不见马夫。涧石撩开门帘朝里看,里面空空如也。忽听身后步履杂沓、喊声震天,二人更不思索,急忙忙钻进车中躲避。透过窗缝朝外望,果然是大队官兵上街捉人。

    涧石见官兵已过,待要出来,却听见马车外两声响亮的喷嚏,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二位爷请上马车,老汉这便带你们游走游走。”

    话音甫落,一个中年男子探头进来,见到涧石、屿蘅,大吃一惊,连忙缩出头去,与身旁之人低语一句:“车内有人,不知是敌是友,想是我门露了行藏。”另一人道:“管他是敌是友,我往里瞧上一瞧。”

    涧石、屿蘅躲在车内,本来心里突突的跳个不停,听到车外人的语声,不禁由惊传喜:这不是齐玉齐先生吗?

    果然是齐玉探头进来,见车内一男一女,穿着外邦衣物,也是大为讶异。涧石见他皱眉苦思,便说道:“齐先生,借你马车共一段行程,不知可否?”齐玉听出声音,认出二人,当即笑道:“竟是与二位小友不期而遇,同乘马车又有何妨?”便转身请身后男子先行上车。

    那男子与齐玉十分相熟,也无虚礼客套,拂衣跨上马车。涧石见他面皮白净,身穿儒服,举止却甚粗豪。经齐玉介绍,涧石、屿蘅方才知晓,此人是梓州刺史杜济。

    齐玉跟上车来,将涧石舍身搭救郭子仪的事迹与杜济说了,杜济听罢,笑声朗朗,赞赏有加。涧石连忙谦逊。车夫在车外说道:“说与东家知晓,初时你们只说有二人乘车,一转眼却来了四人,车钱需多加一倍。”杜济谈兴正浓,便道:“乐莫乐兮新相知。你只管驱车,车钱十倍与你。”车夫连声道谢,又问往何处而行,杜济道:“我们不喜热闹,只往僻静无人的穷街陋巷行走便可。”车夫依言而行。

    马车缓缓而行,屿蘅想揭开车帘看看外面情况,却被齐玉止住。齐玉透过帘缝朝外探视,神情甚是机警。

    涧石打量他二人,见他们衣着朴素,乘坐马车又无明确的去向,便猜他二人也是潜入长安,怕露了行藏,权且借马车遮蔽自己、躲避官兵。他正要说话,齐玉微微冷笑,压低声音说道:“涧石小友胆量不小,竟敢闯入长安城中,引得官兵四处缉捕。不知可曾造访丰王府邸,有无见到晏先生?”涧石苦笑一声,说道:“我等一进长安,李纳一干人等便如影随形,至今未见着丰王李珙,便如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更不曾见到晏先生。”

    他说到李珙,杜济便叹息一声,说道:“小友年纪虽轻,身上却有耿介之气,为何要去见那丰王,寻一身晦气?”涧石道:“李珙心怀叵测,我岂不知?只是屿蘅的师尊晏适楚先生现在他处,我需将他救出,”说到此处,又想起在昭行坊院墙上听到的并蒂将军的话来,说道,“近闻杜大人从吐蕃信使手中,获得了李珙密谋作乱的铁证,不知是真是假?”

    杜济一听,顿时面色苍白,不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齐玉也是“咦”了一声,问道:“此等讯息,小友是从何处得来?”涧石道:“长安虽大,然而市井相通、街坊相连,稍稍有些消息,总是不胫而走,我因此得闻。”

    杜济越发紧张,惶顾齐玉,一面伸手去探那车帘,准备随时跳下车去。齐玉将他拉住,说道:“涧石小友乃是忠直之人,杜大人不必见疑。有老夫坐镇车中,便以那吐蕃小相书信相示,又有何妨?”杜济见他言辞笃定、神色自若,这才放下心来,果从怀中逃出一纸信笺,小心翼翼舒展开来。涧石、屿蘅一齐伸长脖子,就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看那上面的字迹:

    李唐丰王李珙亲启。吐蕃国运昌隆,东平诸羌、南抵天竺、北扫吐浑、西叩波斯。今统雄兵十万,攻城拔地、所向披靡,唐人兵将无不望风奔窜。长安以西,诸多州郡、万里山河,已不复李唐所有。吐蕃屯兵凤翔之外,长安唾手可得。观唐室君王,寡德乱政,以致太阿倒悬、万民失心。而以殿下之贤明仁哲,堪当天命,践万乘之尊,登九五之位,亲承繁露,以正春秋。吐蕃必以十万之众,大破长安城池,诛灭不臣、讨平叛逆,助殿下中兴唐室,归朱紫之正、肇万世之基。事在期月之内,殿下可指日而待也。事成之后,吐蕃、大唐永世修好,大唐年献金万镒、帛万匹、牛羊各五千牲可也。吐蕃小相勃突尼移书。

    看罢书信,屿蘅尚且端坐,涧石早已气得浑身乱战,恨不得将书信撕得粉碎。杜济连忙将信笺收起,说道:“大唐的王爷,却低三下四去巴结番邦,要借敌寇之力灭我大唐,真真可叹。”涧石道:“李珙谋叛尚属小事。只是信中写得明白,吐蕃兵马不日之内就要进攻长安,此事须尽早报与朝廷知晓。”

    杜济叹道:“我又何尝不是这等思虑。然而朝廷一心只有大云经寺的法会,宰相元载更无心过问其它。我待要将这封书信进献,却不知该进献何人。待要在长安街市上大呼一声,吐蕃兵就要杀进来了,可是王侯卿士只顾着教坊演曲、梨园作乐,我不过一介边鄙小吏,又能奈何?”

    涧石听到此处,如大石在胸,他深锁双眉,无言以对。齐玉冷笑一声,悠悠说道:“你那兄弟并蒂将军,倒是十分尽职尽责。从城外便追杀我们,一直追杀到城内。可惜老夫内力尽失、武艺未复,被他夫妻二人驱赶得好生狼狈。只得雇来这辆马车,大白天与杜大人躲在车中,往荒僻无人处躲避,生恐被他们捉住。”

    屿蘅出了一回神,说道:“一年前,齐先生曾击毙大宦官李辅国。如今干脆潜入丰王府中,把李珙一剑斩了,接出师父,然后我们一起隐姓埋名、荡舟五湖,再也不理什么国家大事,岂不是好?”齐玉摇头道:“天下汹汹,吾谁是从?天下的恶贼奸党,岂杀得尽、除得完的?况且我功力已失,能活过此劫就算不错了。”

    话音甫毕,忽而马声长嘶、车身巨震,原来事车夫紧急将车停住。涧石、屿蘅的身子向前急倾,额头重重磕在车窗上。齐玉、杜济险些摔倒在马车之中。四人大受惊吓,不知外面发生何事。

    齐玉从背后抽出宝剑,急欲从车厢中杀出,手刚碰到车帘,却听车夫重重跳到地上大骂起来:“老子日你们祖先,没头没脑从巷子里蹿出来,吓坏了爷爷的马,叫你们赔不起!”

    车夫还没骂完,一个尖利的声音回骂过来,将他的骂声盖过:“老子日你祖先!老不死的杂种,大白天不去躺棺材,驾着马车往这窄巷子里面跑。撞坏爷爷一根毫毛,叫你祖宗十八代全都变王八!”

第六十一章 杀气(甲)

    偶耕、昆仑奴、槐犁在怀远坊的院巷之中狂奔不止。顶 点 X 23 U S论起别的能耐,三人或许并不擅长,但若论起翻墙溜院的本事,他们个个算得行家里手。不多时,已将身后追兵甩得不见。王升、赵勃久居青州,对京城长安并不熟悉,领着官兵由东到西、由南到北,七万八拐、颠来倒去,就是拿不住这三人。

    眼见追兵已稀、巷落已深,昆仑奴便抱怨起来,怪罪槐犁不该在大云经寺辱骂安德广、铜球四,惹下这等祸事,又道:“快回侯大人府邸躲避吧,如今在外逃奔,无论是被安德广、铜球四捉住,还是被官兵拿住,不是被打死定是被打残。”

    槐犁见他不停嘟囔,心生怒火,说道:“你说话不如放屁么?起先已有约定,我跳出来大骂那两个潞州癞皮狗,你就把身上体己分一半给我。偶耕哥哥作证,你该分钱了。”

    昆仑奴摸摸胸口,藏在衣服里的飞钱尚在,连忙紧紧捂住,瞪起眼睛说道:“我说那些话,不过是要教训你休要多嘴,谁知你胡乱就当真了,不顾死活出来乱骂,害得我们也随你东躲西藏。人没死,已经谢天谢地,你怎可又来要钱?”

    偶耕夹在二人中间,本待劝解两句,无奈他口舌不灵便,插不进嘴。槐犁愈发有气,跳起脚来对着昆仑奴撒野:“自己说过的话,一眨眼便抵赖,不是放屁又是什么?你若有骨气,就该认赌服输;你若没骨气,只管与我胡搅蛮缠。”

    昆仑奴自觉理亏,心中又气不过,探手入怀,将体己钱尽数取出,想要重重掷在地上,任他去捡拾。槐犁一见到钱,没命扑了上去,攀住昆仑奴的肩臂,想要抢夺。二人一争执,昆仑奴把持不住,手中飞钱尽数散落。恰好冬风劲吹,卷起满地埃尘,那些飞钱霎时随风乱舞。

    昆仑奴、槐犁皆是惜财之人,当即止住干戈,一同去追那飞钱。追出狭巷,冷不防斜刺里奔过一架马车,险些将二人撞倒。驾车的老汉紧急勒马,差点从车上摔了下来。

    那正是齐玉所雇之车。齐玉等四人尚不知车外何事,车夫与槐犁却已斗上了嘴。

    此时风势转弱,飞钱片片坠落,有的挂在树杈上,有的飞入檐瓦,更有大批落入巷子拐角处的柴禾堆里。昆仑奴不顾槐犁,自己跑到柴禾堆旁,想去捡拾飞钱,怎奈柴草之中布满棘刺,急切之间难以下手。

    槐犁撇下昆仑奴,却与车夫斗起嘴来。车夫乃是戆直之人,被小小一个孩童三言两语咽得直眉瞪眼,槐犁做个鬼脸,一扭头也跑过来拾钱。因见柴堆之下棘刺密布,便抄起一根木棍,想将棘刺一一挑开。岂料那棘刺压得十分紧实,无法拨动,于是又想出一条办法,从旁边矮墙上搬来石块,往那些棘刺上面猛砸,一来将棘刺砸烂,二来磊出一片台基来,也好站上去够那些飞钱。

    偶耕撇下他二人,急忙向车夫赔礼。齐玉从车窗之中探出头来,笑吟吟说道:“几日不见,气色好了许多。”偶耕一见齐玉,又惊又喜,顿时气息上浮,咳喘起来。

    涧石、屿蘅也从车门探身出来,与偶耕相会。齐玉又介绍杜济与他相识。车夫看到他们相见甚欢,自言自语道:“我的乖乖,今日是自己人撞了自己人。”

    五人寒暄几句,便一起看昆仑奴、槐犁的狼狈模样。二人已将柴禾堆侧面的飞钱尽数拾起,可是柴禾堆顶尚有两三纸飞钱,够又够不到,用木棍又捅不下来。槐犁站在乱石之上,摇摇晃晃,倘若倒下来,定要被柴堆里的棘刺刺成马蜂窝一般。

    槐犁正在焦急,猛回头却见马车下面站立一人,发髻高耸、须髯飘举,正是他日夕敬慕的齐玉。他这才收敛起来,垂手站立石上,怔怔的不敢言语。

    齐玉自从修习《修真秘旨》之后,外表虽依旧凶狠,性情却变得甚是温和。他不愿收槐犁为徒,但对这半大的少年生起怜悯之心,于是缓缓走近,拔下宝剑,将剑柄伸向他,说道:“此剑可助你披荆斩棘。”槐犁接过宝剑,颤巍巍地举起来,左拂一下、右拂一下,不费多少力气,便将柴禾堆上横溢而出的棘刺斩断。

    槐犁见宝剑锋利,不禁童心大起,也不顺着柴禾堆攀援而上取那飞钱,而是双手握住剑柄,直挺挺地刺了进去。在他心中,柴堆就是那面目可憎的安德广、铜球四,而他化身为和齐玉一样的得道之士,一剑要将这两个恶鬼劈成两断。

    喀拉拉一阵脆响,宝剑已没入柴禾堆。槐犁见宝剑锋利,大为喜悦,回头说道:“师……,”他想叫师父,却终于咽了下去,“齐先生,我想试试,几剑能将柴禾堆拦腰斩断。”齐玉笑道:“你若有力气,只管砍削。”

    槐犁用力将宝剑拔出,深吸一口气,将剑刃高高扬起,蓄足气力要刺入柴禾堆中。长剑在空中兜转,剑锋倒映斜晖,秋风吹过,被剑刃劈开,发出猎猎之声。

    忽然一声巨响,似从地底发出。一瞬之间,柴禾堆四分五裂,草木、荆棘漫天飞洒。槐犁脚下的石块纷纷滚落,他站立不稳,身子下坠。下坠之际,眼前一个黑黢黢的大黑球铺面而来,挟裹风声、夹杂雷电,有雷霆万钧之势。

    眼见槐犁毙命当场,偶耕拼出全力,一步跨出,伸手抓住他的后领,奋力将他甩出。槐犁虽是得救,却是摔得不轻,身上衣服被偶耕撕破大半,手中宝剑丢在了一边。而偶耕才蓄养了两天真气,这下子一涌而出,不免胸闷喉痒,单膝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吐出。

    偶耕气虚力竭,顿时头晕眼花,却感觉到天灵盖上风声响动,似有重物坠落,急忙侧身躲避。只听嗡嗡一声,原来是一柄黑黢黢的大锤从他头上扫过。偶耕以手撑地,穷竭余力后跃两步,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幸得齐玉从身后将他扶住。

    昆仑奴本站在柴禾堆近旁,陡然眼前发黑,原来是柴禾堆炸裂,蹿出两个巨大的黑影来。他连滚带爬,从黑黢黢的大球下逃出,刚一起身,冷不防一柄铁铩从额头上划过,差点要了性命。他一矮身躲到院墙夹缝间,定睛看时,只见柴禾堆已经夷平,乱草之中站立二人,一个手中横着一把铁铩,一个手中挺起两把铁锤。

    冤家路窄,那正是安德广、铜球四二人。安德广身上仍然背着一个青布包袱,脏兮兮的,他却视之极珍,用一根麻绳紧紧栓在腰上。

    这二人在长安城中也吃了不少苦头。他们先一脚跨进长安城,都播贺、任敷便后一脚跟了进来,满城追杀他们。安德广、铜球四无奈,找到铁匠铺,用上好的玄铁打造兵器防身。他们提着兵刃,在长安城躲了半日,终究未能逃出都播贺、任敷的纠缠。

    安德广、铜球四无奈之下,只得将兵器藏在这个柴禾堆中,然后空着手挤进大云经寺的人山人海。可是都播贺、任敷如影随形、阴魂不散,居然追到了寺院中。安德广、铜球四趁乱逃出,不顾棘刺锋利,双双钻进这柴禾堆中。这下掩藏得极深,竟将两名武艺超群的仇敌骗过。

    眼看都播贺、任敷悻悻而去,二人商议,待天黑之后悄悄逃出。可是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昆仑奴、槐犁竟在柴禾堆前缠搅半日,槐犁还举剑乱刺,一剑削在铜球四肩膀上,令他疼痛难忍、怒火难禁。二人当即发作,将柴禾堆震开,挥舞兵刃乱打一通,铜球四更是要报这一剑之仇。

    安德广见偶耕险中救人十分绵软无力,一闪一躲又是狼狈之极,而齐玉扶持偶耕的招式、力道也甚是稀松平常,当下信心十足,说道:“这小子身受重伤,那道士功夫平平。速速料理了他们!”铜球四一听,唯恐落后半步,双锤并举,一锤如同泰山压顶,另一锤如同昆仑崩陷,恶狠狠砸了过来。槐犁倒在地上,正自心惊胆战、不知所措,早被昆仑奴偷偷地拖进巷子一角。

第六十一章 杀气(乙)

    齐玉内力未复,身形步法却不失迅捷,抢步过来拾起地上宝剑,欲从侧面突袭。顶 点 X 23 U S安德广看在眼里,铁铩却当面劈落,大有山崩地裂之势。齐玉不敢硬闯硬接,只得回身闪避。安德广只求速胜,全力猛攻,招式狠辣。齐玉避之不及,只得接了两剑,终因内息亏虚,宝剑险些脱手,更兼身上疲软,被对手逼得节节后退。

    偶耕只手空拳对付铜球四的一对玄铁大锤,更是险象环生。铜球四一心为潞州十二虎贲报仇雪恨,恨不得将他锤为肉泥。他将铁锤抡得浑圆,两鼻孔出气之声如同雷霆响震。偶耕内息不给、气力全无,只得沿着小巷的院墙四处游走,躲避对手凌厉的攻势。铁锤劲风所致,已将他吹得东倒西歪。而铁锤到达之处,怀远坊内的巷落、墙垣纷纷倒塌。

    涧石见他们一场激战,自己焉能袖手旁观?他将车夫、屿蘅一并扶向马车后面躲避,当即一步跃出,双拳两足前来助阵。正待向前进招,安德广挥舞铁铩横劈而至。

    铁铩来势劲急,他不知该挺身进攻还是该闪身躲避,稍一迟疑,铁铩已逼近面门。齐玉大惊,抢步上前,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急运气力将他拖回。涧石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原来是铁铩贴着额头擦过,铩尖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齐玉大叫一声:“快去相助偶耕。”涧石闻命,急忙跃开,与偶耕合战铜球四。谁知铜球四的铁锤比安德广的铁铩更加凶险,尚未近身,已被劲风逼得左支右绌。

    偶耕在铜球四面前,自顾尚且不暇,现在身边多了涧石,不仅得不到帮助,反倒添了掣肘。铜球四果然欺涧石冒失激进,将一只铁锤藏在身后,故意勾他进招,藏有无穷后手,志在一锤将他击毙。

    涧石果然中计,冲着对方破绽挥拳猛击。铜球四见时机已到,原本举高的左锤突然下沉,将涧石的拳头格挡在外,原本送出的右锤同时回勾,砸向涧石后脑。涧石武艺上见识尚浅,自然不知身处绝境,须臾便会毙命。此时他已无从躲避,自己也不知躲避,兀自挥拳直进。

    偶耕看在眼里,惊出一身冷汗,不假思索一掌送出。他无力从铜球四铁锤之下拉回涧石,只有将全身气力运归一掌,从斜面劈向那只铁锤。铁锤受力,微微偏出,因此失了准心。涧石这才觉出脑后风生,沉肩逃出,于电光一闪之间捡回性命。偶耕肉掌拍在铁锤上,一股巨力顿时反激而来,他抵抗不住,身子如同薄薄的秋叶一般,向后飘飞数尺之远,摔在地上。

    涧石虽讨回一条性命,立足却不稳当,尚未看清铜球四攻守之势,已被他一脚踢倒。几乎就在同时,安德广大叫一声,铁铩劈落,齐玉避无可避,勉强横剑招架。安德广不容对手乘隙腾挪,沉肩猛进,撞在齐玉胸口,齐玉闷哼一声,摔在马车上,将一个车轮砸得粉碎。

    安德广得势不饶人,铁铩直刺,要将齐玉捅个大窟窿。齐玉身上剧痛,已无力抵御,只得弃剑翻身,从半截车轮上跌了下来。安德广铁铩刺空,却将马车劈去一半,巨大的车盖当空飞起,滚出院落之外。

    铜球四见安德广使出诺大力气未能杀死齐玉,不免技痒,粗声说道:“哥哥,且看我使个手段,杀他一老一少。”话音未毕,两只铁锤同时掷出,一只砸向齐玉,一只砸向偶耕。铜球四虽是粗人,适才一番交手,却已看出,齐玉、偶耕招式绵密,绝非俗手,定是负伤在身,否则绝难对付;至于涧石,虽然拳脚功夫有些根基,但武艺修为差距尚远。他掷出双锤,打算先要了齐玉、偶耕性命,再杀旁人,速速逃离。

    锤身在前、锤柄在后,如同犀牛野象,奔向齐玉和偶耕。二人俱都委顿于地,看着圆滚滚的黑影从天而降,却没有力气腾挪闪避。齐玉暗自喟叹,先师白云子于临终之时将毕生绝学传授这个年轻人,熟料他活到二十岁上下便惨死长安坊间。偶耕心中含悲,想的是自己一死之后,昆仑奴、槐犁安危如何,牧笛会不会伏尸恸哭,她会不会被逼嫁给骆奉先。

    二人临死之时,心中悲慨虽如海潮汹涌、山峦起伏,却发生在电光一闪之间。便在这一瞬间,头顶上响起一声炸雷,紧接着漫天火光,整个长安城仿佛天旋地转、混沌一片。他们无法看清、听清周遭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在临死之时,前面乒乒乓乓响声不绝,那是有人在作殊死搏斗。

    原来,在性命攸关之际,天上响起的不是炸雷,而是一杆纯银打造的禅杖从巷落外疾飞而至,撞在铜球四的两只大铁锤上。禅杖在重重的撞击之下,弯成弧形,划着圆圈反弹回去。两只铁球则在空中掉转方向,沿着来路飞向铜球四。

    铜球四暗暗吃惊:那根禅杖后发而先至,且将自己的两只大锤原路送回,巷外之人必定不可小觑。略一分神,铁球已飞到眼前。他双掌并举,从锤上掠过,铁锤受力翻转,铜球四顺势握住锤柄,双目圆睁以俟来敌。

    安德广料是强敌来临,大感不妙,拍拍铜球四肩膀,叫他休要恋战、速速逃走。刚要撤步逃离,一个声音喊道:“恶贼休走!”

    音声未绝,一道白影从巷落外飘飞而至。安德广尚未看清来人,急忙举铩迎击,心中则已做好两方面的准备:来的若是个俗手,老子一铩便要了你的命;来的若是高手,老子虚晃一招拍屁股走人。

    来的竟是个高手。他身形迅捷,身子化作一道白光,眨眼之际已经掣剑在手,切削劈刺,将安德广包裹在剑影之中。铜球四见对手如此凶悍,立即挥舞双锤扑了上来。两个人缠住那束白光,你死我活一场搏斗。

    三人相斗不到二十合,忽然轰隆隆一声巨响,巷落里的一道院墙倒塌,冲出一个凶神恶煞般的恶汉来,手持弯曲的禅杖,攻向铜球四。铜球四不敢再去相助安德广,稳住底盘,抡起双锤砸向禅杖。锤杖相交,立即火光乱迸,令人眼花缭乱。斗过十余合,安德广、铜球四方才看清,面前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都播贺和任敷。禅杖乃是他们追到大云经寺时,穿过住持的禅房顺手拿走的。

    四人一场恶斗,全都是拼命的打法,个个将手中兵刃舞得虎虎生风。兵刃在夕阳照耀之下缠搅翻飞,映射出万道霞光,缤纷陆离、灼人眼目。

    偶耕从地上爬起,见又是大哥、三弟救了自己性命,又是惊奇、又是欣喜,摩拳擦掌,想上去相助,却被齐玉拦住。涧石也从地上挣扎起来,将屿蘅送到昆仑奴、槐犁身边,急使眼色,要他们先行逃离。槐犁却道:“逃什么逃,两个潞州恶狗马上要被偶耕的大哥三弟当街宰了,我们怕什么?”转面看时,那个车夫早已抱头鼠窜,消失在巷院之中。

    都播贺、任敷的武艺,均高过对手一筹。斗罢三十余合,已稳稳占据上风。铜球四心中焦急,便露出破绽来,被都播贺一脚踢中小腹。他就地翻滚,鱼跃起身,拼出死命,负隅顽抗。任敷剑刃虽短,却将安德广的长铩死死锁住,安德广向左进击,右肘便免不了挨上一剑,向右突破,左肘便要暴露于对手剑锋之下。

    安德广、铜球四陷入绝境,双双厉声嘶吼,豁出性命不要,已置武功套路、招数于不顾,抡起铁铩、铁锤乱打乱撞,全是市井间破落户搏命斗狠的打法。一时之间,巷院石墙纷纷倒塌,碎石漫天、飞沙卷地。饶是如此,难以抵御都播贺、任敷的攻势。任敷剑招狠绝,却又不失细密,连连将对手刺伤,同时不忘提醒都播贺:“进招务必小心,切莫打坏了他们身上的包袱。”

    须臾过去,小巷中的院墙尽被打倒,四周显得开阔起来。安德广自知难逃一死,向后纵跃一丈开外,厉声道:“朔方逆贼,你们苦苦相逼,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任敷用剑指着他,冷冷说道:“乖乖交出包袱,留你个全尸。如若不然,将你大卸八块。”安德广、铜球四怒火烧灼,大叫一声,猛攻对手,双方再次战作一团。

第六十一章 杀气(丙)

    昆仑奴在一旁看得入神,咋舌道:“潞州十二虎贲,只剩这两个,今天是要死绝了。”槐犁看到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心中后怕:若是都播贺、任敷不及时赶到,我们焉有命在?又想到这二人可恨之处,便咬牙说道:“这两只腌狗,死了便死了。只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小气得很,定不舍得为两只狗买棺材。”涧石轻轻握住屿蘅的手,一面扬起袖子,为她遮挡飞来的沙石。

    胜败之势已然分明,安德广、铜球四连招架也疲软无力,屡屡扑跌在地,到后来连站起来的机会也没有,只是就地打滚,翘起四条腿来顽抗强敌。任敷手持利剑,瞧准时机,一步抢上,剑刃朝着安德广咽喉斩落。

    正要得手,忽而咯噔、咯噔两声,两道暗器射在剑刃之上。宝剑受力偏移,劈在安德广耳朵边的石块之上。铜球四趁机挥动铁锤,扫向任敷。都播贺早已看出铜球四用意,禅杖从空中劈落,入地三尺,将铁锤挡住。

    任敷剑尖距离安德广咽喉只有三寸,岂能容他喘息?当即手腕翻动,剑刃向他咽喉横切。便在此时,又是咯噔、咯噔两声,两枚暗器射到,再次将他手中剑刃击偏。

    任敷后跃一步,抬眼观瞧,只见一队官兵持弓带械疾奔而至。跑在最前面的,甚是面熟,却想不起名姓。那人奔到跟前,手握钢刀护住底盘,喘着粗气说道:“小弟救援来迟,二位哥哥赎罪。”

    安德广尚在地上,侧过头来看时,顿时大喜过望,那人不是别人,却是罗展义。罗展义自潞州“双龙大会”之后,用尽心计,终于攀附上了节度使李抱玉,在他手下当了一名散将。罗展义与安德广、铜球四一同来到长安,却与他二人走散,恰好没有都播贺、任敷两个黑白无常索命,乐得在长安明公府邸四处游走,上下疏通关节,不出几日便攒下不少人脉。他四处寻访打探,打听到安德广、铜球四二人音讯,于是报知官府,带着官兵一同追踪至此。

    都播贺、任敷一见敌方援军来到,对视一眼,不知该速速撤离还是继续血战。二人稍一迟疑,铜球四缓过一口气来,举锤进击。二人一愣,旋即挥舞兵器格挡,谁知铜球四这两锤竟是虚张声势,铁锤使到半路突然缩回,自己一回身,从地上拖起安德广,跃到罗展义身后。

    都播贺、任敷自恃勇武过人、当世少匹,竟被他从眼皮子底下将人救走,不免怒上心头,正要全力相攻,而大队官兵早已蜂拥而至,踩在怀远坊内的残垣之上,围成弧形。三名官差抢在前头,与罗展义并立,分别是长安令以及王升、赵勃。

    齐玉、偶耕、涧石等人在一侧观战,此时也被一撮官兵围住。偶耕心道:“都播贺、任敷是我结义兄弟,我虽内力尽失,危难之际,不可作壁上观。”正要挺身而出,又被齐玉拦下。齐玉轻声说道:“静观其变,等他们动起手来再作打算不迟。”

    任敷身靠残墙,忽而纵声而笑,说道:“凭你们几个宵小之辈,就能对付得了我们吗?”罗展义在双龙大会上见过二人本事,不敢作声。王升、赵勃当年在青州也称得上勇悍,更有长安官兵在旁,哪将二人放在眼里?二话不说,一个持刀、一个舞枪,向前劈砍。都播贺、任敷浑然不惧,剑、杖相配,一出手便是凌厉的攻势。

    斗过三十余合,王升、赵勃便难以匹敌,转为守势。安德广、铜球四喘息已定,齐声大喝,加入战团。任敷冷笑一声,一柄短剑舞得跟雪花相似,接住两名对手的兵器;都播贺虬髯戟张,将七弯八扭的禅杖舞得虎虎生风,与另外二人一番缠斗。

    罗展义紧握钢刀,俟立一旁,静候对手露出破绽,然后趁机而入一招叫杀。然而任敷剑术精微,都播贺势大力沉,虽是以少敌多,但是全然不落下风。长安令见贼人凶悍,下令官兵擒贼。前排官兵不知死活,刚刚杀入,便已纷纷倒下,有的被任敷削断手足,有的被都播贺砸碎天灵盖;后排官兵吓破了胆,逡巡不前。

    斗过百余合,双方依旧难分胜负。长安令眼见夕阳西下,心中焦急,转面道:“罗将军,再不施以援手,恐叫贼人得势。”罗展义只得硬着头皮,挺起钢刀杀入。他武艺倒也不差,连进三刀,几乎得手,再进三刀,将两名敌手分在两侧。

    都播贺、任敷本成犄角之势,此时中间联系已被切断,势头立即转颓。罗展义乘势而上,唰唰唰又是三刀,最后一刀从都播贺肩头划过,竟将他衣袖割出一道长缝。

    偶耕见此情势,岂能安心旁观?双臂一振,二腿迈出,齐玉也拉他不住。然而,围在面前那一撮官兵也是壮硕之极,差使在身,岂容贼人在面前任意胡为?数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刀砍斧劈,便逼得偶耕左支右绌、东倒西歪。

    齐玉将他偶耕回墙角,与之肩并肩,各自对付面前的官兵。涧石将屿蘅按在昆仑奴、槐犁中间,自己跨到齐、偶身前,挥拳踢腿,与之并肩作战,抵挡官兵的攻势。官兵虽多,只是小巷之间长枪、坚弓无从施展,要胜那三人并不容易;这三人各怀武艺,但是毕竟有两人身负重伤、功力未复,要打退官兵也是绝无可能。

    都播贺数招之内连遇险情,怒火一起,斗志更长。当下一声怒吼,也不管面前是刀是剑、是锤是铩,使出拔山的气力,将禅杖抡得如同排山倒海一般。他的吼声已让对手头晕目眩,手中的禅杖擎天砸地,忽如山崩,又似海啸。罗展义避之不及,只得接了一剑,顿时一声巨响,虎口震颤,宝剑几欲脱手。

    安德广、铜球四在罗展义身旁,急忙来救。都播贺迎着三人,对着四件兵器,手中禅杖重重劈下,竟砸得三人同时后退。任敷余光瞥见都播贺扭转形势,一声清啸,使出三个剑花,将王升的刀、赵勃的枪分在两边,复又猱身扫腿,攻他二人下盘。王、赵兵刃被架空,下盘又曝露于外,不敢硬接来招,只得向后纵跃。

    数招之内,都播贺、任敷逼退五名强敌,二人再成犄角之势,与对手战在一处。双方都作搏命之斗,使出全力、用尽杀招,二百余合过去,夕阳西沉,仍未角出胜负。

    小巷另一侧,齐玉三人与官兵一番争斗过后,俱已筋疲力尽,涧石便从中调停,双方就此罢手。三人遵守规矩,不得乱动,一齐伸长脖子来看这边七人的生死搏斗。眼见刀光剑影闪烁、拳脚之声乱响,人人瞠目结舌,不知胜败谁家。

    夜幕降临,官兵点起火把,这七人仍然厮杀未休。任敷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贼寇,也好为少帅报仇。”他所说的少帅,便是在进攻榆次途中遇害的仆固。都播贺一听,大快心意,说道:“老子今日一死,也须多杀几个人来陪葬!”二人精神大振,兵刃上更添无穷劲力,渐渐将对面五人的威势压了下去。

    长安令见情势转危,即命持弓的官兵退后三丈,对准二名贼人攒射,射中者重重有赏。一时之间,影影幢幢,漫天皆是羽箭飞驰。

    都播贺不慎,手肘中箭,一转身将箭矢拔出,掷向长安令。这一箭竟比从弓上射出时还要快,长安令本无可躲避,但是身边官兵环绕、人头攒动,正好有两人挡在前面,一齐被射穿胸肺,死于当场。

    五名好手、数十官兵,居然难将这两名贼子收伏,长安令心中暗自焦急。便在此时,巷院外脚步声响起,又传来两人对答之声。一人道:“前面好像有人打架,而且有官兵在场。”另一人答道:“定是官兵捉贼。这贼人嘛,一定是罪恶极大、罪不容诛。”一人道:“我们追寻那狗男女数日,说不定就在其中。”另一人道:“那就休再罗唣,过去看个明白再说。”二人一伏一窜,早已越过两道院墙,来到这片残破的巷落之中,唰唰两声收住脚步,便在长安令身旁站定。

    长安令一见来人,顿时欢天喜地。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王致君、戴保国。长安令与元家三少交好,与这二人倒也熟识,一见面也不寒暄,急忙忙说道:“二位将军,助我拿下贼人,事后必有重谢。”

第六十一章 杀气(丁)

    王致君、戴保国就着火光,见五个大汉领着一伙官兵,围着二人正在厮杀,却看不清脸面,辨不清是什么人。www.uu234.net扭头一看,又见火光之下,齐玉、偶耕、涧石、屿蘅一干人等尽在围困之中。二人无意于冒险出力帮助长安令捉拿那两个正在顽抗的贼人,却一心想要捕获院巷这边的几名要犯。可是他们知道齐玉、偶耕武艺过人,又不知他们内力尽失,只得伫立一旁,不敢轻举妄动。

    长安令愈发急切,对二人说道:“那边数人皆是瓮中之鳖,不足挂齿。这边二人已是强弩之末,恳请二位将军速速出手相助,定能一举成功。”二人眼珠子咕嘟嘟乱转,不小心与齐玉对视一下,见他目光如炬、神情高傲,愈发心中惶惑。

    偶耕战在齐玉身旁,也不知王致君、戴保国心中盘算何事,只道是对方又有强援来到,自己若再龟缩一旁,岂不要眼睁睁看着结拜的兄弟死于乱刀之下?豪气一发,立即视死如归,对着都播贺、任敷喊道:“我来助你们!”齐玉大惊,忙道:“休要鲁莽!”

    齐玉话音未落,偶耕已经冲杀而出。官兵怎容偶耕撒野?早将他团团围住,刀枪剑戟往他要害上招呼。偶耕才与官兵打杀一阵,此时气才喘匀,其实体力已经耗尽,才接过两招,便已手足发软、踉踉跄跄。齐玉追在身后,意欲解困,可他与偶耕也是半斤八两,被三名官兵困住,三两招应付过去,几乎被砍中要害。

    涧石见情势危急,向前一窜,滚地而出,抢过两把钢刀,立在人丛之中一通挥舞,吓得官兵不敢近前。可是须臾过后,官兵看出他黔驴技穷,复又慢慢围拢。涧石且战且退,渐与齐玉、偶耕肩膀相抵、缩作一团。官兵未得长安令指令,只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不冒险强攻。

    都播贺老早就见到偶耕,想和他搭话,只是强敌在前不敢分神。此时余光看到偶耕舍身来救,又是欣喜又是悲慨,扭头喊道:“好兄弟,果然是条汉子!”他使劲喊话,手上用力便小了些。罗展义看准机会,钢刀劈落,将禅杖重重压下。

    都播贺见有人竟敢与他比拼膂力,竟撇下旁人不顾,单手持杖,将罗展义钢刀挑起。罗展义支持不住,正要撒手,铜球四一步抢入,双锤压下。都播贺愈发斗志昂扬,双手握稳禅杖,与二人角起力来。

    三人僵持不下,安德广伏在暗处,铁铩递出,向都播贺咽喉直刺。这一铩倾注安德广毕生本领和全身气力,快如雷电闪烁、狠如饿虎扑食,未及眨眼,铩尖已挨着都播贺的喉结。

    任敷手持短剑,一番苦挣,挽回颓势,与王升、赵勃斗了个平分秋色。便在此时,耳边风声响动,已知都播贺身陷险境。他来不及使出狠招先将王、赵逼退,身子陡然横跃而出,一步从都播贺横着的禅杖上跨过,挺出宝剑直刺安德广。这一招乃是围魏救赵的办法,只要安德广不收手,都播贺固然中铩毙命,他自己的前胸也会撞在任敷的剑尖之上。

    安德广果然惜命,当即凝住招式,抽身而出。任敷这一招是冒险救人,身子横在半空,被罗展义追身一刀,砍中肩膀,所幸他身法迅捷,空中微微侧身,伤口不深。

    任敷身子失衡,落地不稳。安德广长铩抖动,当胸而刺。任敷无可躲避,只得向前疾扑,虽然勉强躲过,却是重重摔在地上,整个身子暴露在敌人刀枪之下。罗展义、铜球四毫不留情,钢刀、铁锤同时斩落。

    都播贺看得分明,一探手抓起任敷足踝,硬生生将他拖拽出来。任敷死里逃生,头脸却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都播贺将任敷甩向身后,确保他安然无事,不提防王升、赵勃双双抢上,两脚将他踢出一丈远,砸倒一排院墙。

    王致君、戴保国站立一旁观战。先看到齐玉、偶耕受困于官兵之中,摇摇晃晃、软软绵绵,全无还手之力,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却又绝不像是有意装成这副模样。二人当即断定:他们不是得了重病,便是受了重伤,不必放在心上。

    心头大患基本消除,王、戴二人便专心来看巷子这一面的一场恶战。他们见对面两条汉子,虽是身负绝技,但终究寡不敌众,被人打倒在地,虽不致命,毕竟大势已去,更不用担心他们会对自己造成危险。

    胜败之势已然分明,戴保国摩拳擦掌说道:“我们先砍了齐玉,割下他的脑袋献给元宰相;再活捉那一对男女,献给元家三少爷。其余的小贼,一刀一个了事。立下这一场大大的功劳,还不知元家该怎么封赏呢。”王致君道:“倘有赏金,也不该你我兄弟独吞了,”转面看着长安令,继续说道,“少不得要分长安令一半,这才显得我们慷慨仗义。”

    他二人正在言语,都播贺、任敷早从地上挣扎而起。他们兵刃已失,满身血污,兀自赤手空拳与强敌相争。罗展义等五人逼得越来越近、兵刃落得越来越密,可是急切之间想要拿下对手却也殊非易事。

    都播贺长相便如同猛兽,此时作困兽之斗,愈发蛮狠可怖。两只肉掌不仅能硬接对方的钢铁兵刃,还每每突施杀招,差点致人死命。长安令看得胆颤心惊,唯恐二名恶贼将局势再翻过来,连连催促王致君、戴保国助拳,先将拿下贼寇,再谈封赏之事。二人甚觉有理,欺都播贺、任敷乃是强弩之末、历久难支,一个挥舞双锏、一个轮动铁杖,双双掩杀而至。

    都播贺、任敷势单力薄,与五名好手、数十官兵战成平手,已属天下少有,此时又多了两名强敌,终于招架不住、节节败退。二人被各式兵器重重罩住,已无多少腾挪余地,只待神疲力竭、露出破绽,必定惨死他人之手。

    任敷自知难逃一死,悲慨道:“今日拼着一死,有什么打紧?只是有负节帅使命,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少帅!”都播贺须发戟指、刚鬣倒竖,狮吼一声,说道:“多杀几个王八羔子,也算出了这口窝囊气。”二人并肩厮杀,拳脚生风;这边七人不敢丝毫怠慢,将他们围在垓心,全力相攻。

    三十余合过去,只听扑通、扑通两声,都播贺、任敷挨了拳脚,相继跌倒。二人筋疲力尽,挣不起身来。安德广、铜球四深恨这二人一路追杀,如同冤魂不散,一齐纵跃而上,铁铩劈砍、铁锤砸落,意欲痛下杀手。

    眼看怨仇得报,却听簌簌、簌簌四声,几道黑影从对面院墙外疾飞而至。二人见黑影来势凶险异常,不敢继续进招,只得收势退避。铁铩、铁锤尚未收回,已被黑影重重撞击,在空中激出数尺长的火花。黑影当即化成两道火束,反弹开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入二名官兵的胸腹。官兵当即毙命,众人低头看时,才看清他们身上插着长长的羽箭。

    安德广、铜球四大骇,收敛攻势,退回本阵。再看对面,一队轻捷的兵士逾墙而过,来到当面站成阵列。当头两名将领,一个身材颀伟、相貌堂堂,另一个身材修长、体态婀娜,却是一名女子。安德广、铜球四不知他们何许人也,但在场不少人知道,这二人便是令坊间谈虎色变的并蒂将军。与平素截然不同的是,二人不再青布蒙面,而是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认识并蒂将军的人,多半看得怔了:平日与他们并无纠葛,为何无故至此,更为何以真面相示?涧石、屿蘅在人群之中,心里更加七上八下:莫非他们已与丰王决裂,另投明主;他们曾发誓,与我们再见之时便是你死我活的仇寇,那么此时是为别事而来,还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

    众人各自心中捉摸不定,倒在地上的都播贺、任敷便得了喘息之机,穷尽最后的力气鱼跃起身,退后两步,稳稳站定,与并蒂将军相去不过五步。他们也弄不清,这一队兵士是敌是友、是凶是吉。

    并蒂将军巍然屹立,目光如炬扫视全场。长安令带来的官兵与之目光相接,个个胆下生寒,纷纷倒退三步。张涧雨在人群之中已看到了陆涧石,可他此时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早早将视线挪开。他转过身来,面对都播贺、任敷二人,打量一番之后,终于问道:“你们是朔方军中将领吗?”

第六十二章 云集(甲)

    都播贺、任敷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立于人丛之中,斜眼而视,傲然道:“在下正是朔方军马节度使麾下小将。www.uu234.net”张涧雨复又问道:“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古时两军交战,双方将领先在阵前互通姓名。都播贺见并蒂将军正面相问,便以为强敌来到,立时血脉贲张,喝道:“你们来得正好,你回纥爷爷都播贺,真好多杀几个唐兵。”

    并蒂将军听他叫骂,也不气恼,按剑不动。张涧雨面冲任敷问道:“敢问阁下是任将军?”任敷双拳紧握,提防对手偷袭,面无表情,冷冷说道:“在下正是任敷。”

    只道是一场血战一触即发,却见张涧雨拱了拱手,自报家门,说道:“二位将军远道而来,乃是丰王府上嘉宾。丰王特命我等点兵前来,保二位将军周全。”丰王李珙图谋篡位,暗中遣使修书给仆固怀恩,无非是笼络人心、培植势力,请他拥立自己。仆固怀恩与李珙既非同党也非仇敌,此时全力攻唐,为自己死去得儿子报仇,便卖他一个面子,回信称有意与丰王修好,而自己两员将领现在长安办理差事,还请丰王保他们平安。丰王得信甚喜,便派并蒂将军带领一队射生手,务必找到二人,庇护安全。

    长安令初见并蒂将军,便有几分不悦,现又见他们与两名恶贼打成一片,不免怒气上撞。他三两步走到面前,厉声道:“下官虽然昏聩,但也颇听闻并蒂将军威名。你们横行长安、当街杀人,坊间震恐,本当捉你们下狱伏诛,以正大唐律法。只是你们身后之人乃是丰王,我长安令官卑职小,一时动不得你们。但你们断不该得寸进尺,深夜至此阻挠我们拘捕凶犯。”

    长安令义正词严,一旁的杜济听在耳里,也是感佩不已。可是并蒂将军置若罔闻、无动于衷。许月邻说道:“保得长安城中百姓安宁,原本是你长安令的职责所系。可是当街杀人,也是我二人的职责所系。我们各为其主罢了,何必这般多费唇舌?我二人就在眼前,你若有本事,只管上来拘捕。”长安令啐了一口,说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下官不才,却不与妇道人家斗嘴。”张涧雨怒道:“她虽是女子,强过尔等百倍。再敢多言,休怪我大开杀戒。”

    安德广、铜球四上下打量并蒂将军,欺他们不过是两个嫩娃娃,仗着自己身后好手林立、官兵众多,说道:“朔方来的这两个狗东西,甚是可恶,若不杀了他们,难消老子心头之恨。你们两个小姘头,夜里不赶春宫,却来拦阻爷爷杀人,是活得不耐烦了?”

    许月邻乃是女侠,听惯了绿林汉子的风言风语,但绝不容许他人将这等粗话加在自己头上。她怒骂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剑已出鞘,刺向二人。未及眨眼,剑尖已拨开长铩、铁锤,送到安德广、铜球四眼前。二人急忙撤步避过,旋即回身出招,也不管对手是男是女,使出浑身解数与之搏斗。斗过数合,见她剑法凌厉、功夫了得,暗自心惊。

    长安令见纷乱又起,唯恐失了先手,急命罗展义等七人奋力一击、拿下贼寇。七人从许月邻的数招之中,看出她的厉害,当下一拥而上,使出狠招辣手。

    张涧雨大喝一声,杀入重围。并蒂将军以二敌七,浑然不惧,双剑上下翻飞,闪闪生寒;七名对手已经历一场恶战,体力大耗,此时虽然人多,却丝毫占不到便宜。

    任敷虽不知丰王李珙何许人也,但已看出,并蒂将军乃是友军。他见二人武艺甚精,当下豪兴大发,对都播贺说道:“他们前来相助,我等岂有坐视之理?”都播贺道:“是也,是也!英雄好汉联手,杀得他们鬼哭狼嚎!”二人一齐抢上,冲破七名敌手阵型,与并蒂将军并肩作战。

    适才以二敌七,便打了个平分秋色,现在以四敌七,胜败之形立即剖分。长安令急命官兵合力围攻四名贼人。数十官兵一齐发力,将齐玉等人挤到外围,更将巷子这边的四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钢刀乱劈、羽箭乱射,这才挽回七人的颓势。

    许月邻一剑隔开数人,纵身上跃,在空中一声呼喝,如同羌笛奏响:“还不放箭!”十余名射生手后退一丈有余,雁翅排开,嗒嗒嗒三声,均已抄弓在手、搭上雕翎。许月邻身子落下,一剑劈在安德广铁铩之上,吓得他倒退三步。王升、赵勃把住他的双臂,扶他站稳,三人正要回击,却听嗡嗡嗡弦音响动,空中箭头乱窜,未及眨眼,已有大片官兵中箭倒地。

    乱斗之中,都播贺拾起禅杖,顿时如虎添翼。他上下纵跃,一道银光在人潮之中任意穿梭,杀人如同收割稻麦。戴保国甚是不服,从阵中跃出,与他正面相对,可是交手不到数合,便已招架不住、险象环生。王致君撇下旁人不顾,奋力向前相助戴保国。都播贺却似疯牛一般,杀红了眼睛,打得二人满场游走、狼狈退撤,所经之处,不管是官兵还是射生手,但凡挨着那柄禅杖,非死即伤。

    并蒂将军见射生手有伤亡,两剑劈退敌手,闪过一侧重新整顿队伍。任敷此时已抄起一杆长枪,迎着安德广、铜球四一顿攒刺,二人招架不迭,破绽百出,被任敷飞脚踢中,双双飞出,摔在一丈开外。

    射生手再次摆成阵列,抽箭之声恰才响起,对面七名好手、一众官兵便已丧胆,现出溃败之势。一撮官兵企图劫持杜济、昆仑奴等人,拥着他们一齐逃走,但涧石、偶耕、齐玉又岂是泛泛之辈?三人拳脚并举,虚张声势,那些官兵便不敢近身。昆仑奴、槐犁在暗中抛石块、砸脚、撩裆,也料理了不少敌人。

    长安令见大势已去、伤亡已重,只得横在阵前,厉声喊道:“请各位停手,下官有话相告。”这边七人一听停手,个个惜命贪生,退到他身后,想听他说些什么即便不说什么,容他们歇一口气也是好的。

    并蒂将军见敌人撤去,也便收了剑势,稳住射生手。唯有都播贺兀自奔突不息,手中禅杖又打死数人,险些砸中长安令。任敷急忙将他拉回阵来,这一拉虽然成功,也耗尽了他最后的体力。

    长安令见双方暂时收手,站出一步,面冲并蒂将军,厉声道:“尔等既知这两个悍匪乃是朔方叛党,就该协同官府,一同拿获,为何横加阻拦?”张涧雨道:“我不管这二人是不是叛党,只知他们是王爷的朋友。王爷命我们接他们回府,你们若敢干涉,我们便不留情面。”

    他们在阵前大声说,杜济在阵后小声问:“他们所说的王爷,究竟是哪位王爷?”齐玉答道:“便是那丰王李珙。”杜济一听,怫然不悦。涧石道:“这两个将军与我倒是亲故,还请杜大人借那封书信一用,我上前劝劝他,他若迷途知返,于公于私都是大有益处。”杜济毕竟与涧石是初次会面,心中有所防备,因此有些犹豫。齐玉道:“并蒂将军与涧石小友确实大有瓜葛。涧石小友曾经冒死搭救郭令公,与这二人反目成仇,杜大人大可放心。”杜济这才将怀中书信小心交与涧石。

    涧石擎着书信在手,来到阵前,深深一揖,叫了声张将军,说道:“你曾有誓言,我们若再相见,便是仇敌。现有几句要紧话,拼着一死,说在当面,还望你听得进去。”涧雨怀恨在心,一言不发,许月邻憎恶涧石尤甚,剑锋戟指,愤然道:“有话快说,说完领死!”

    涧石道:“吐蕃小相勃突尼,率军来犯,京畿百姓受害尤甚。丰王李珙,心怀不轨,与勃突尼有书信往来,卖国求荣、图谋篡逆。现有勃突尼写给李珙的书信在此,铁证如山,李珙的罪名昭然若揭。这封书信定当交给朝廷,将李珙系狱论罪。他若伏诛,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长安令在此,你与……”,话到此处,转面看看许月邻,顿了一顿,“你与嫂嫂立即自首,现有梓州刺史杜大人为你求情,定然宽大处置。你们改投明主、辅佐朝廷,以你们的本领,前途不可限量。”

    张涧雨怒喝一声,说道:“你素来巧言如簧,焉能以此等胡言打动我心?吐蕃小相勃突尼我早就认识,而且已然进城,今日才将他送出城去。来日京师巨震,尔等皆是俎上鱼肉。姑念你我有些旧情,劝你及早离去。若再被我们碰见,决不容你活命。”

    涧石听罢,瞪大眼睛,说道:“你说什么?勃突尼,他,他来过长安?”许月邻冷笑一声,答道:“不错。他乔装改扮混入长安,与王爷彻夜长谈,甚是欢洽。今日趁着大云经寺大办法会、万人空巷,长安的兵力布防皆在寺院一带,我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将他送走。”

第六十二章 云集(乙)

    涧石越听越是心惊,逼问道:“他与李珙说些什么?”涧雨道:“王爷与他密谈,我等如何得知?但大概是吐蕃兵何日攻城、如何进城的事。www.uu234.net”

    杜济听到这里,忍无可忍,从人丛里闯出,当面问道:“勃突尼若真见到李珙,二人商谈的也无非是攻城篡位之事。你们既然看见他们商谈,不可能一句话也没有听到。然而毕竟事关重大,必然命你们深缄其口,你又怎会说与人知?”他只盼着涧雨所言是虚,因此故意拿话刺探。杜济也盼望并蒂将军说的是假话,惟其如此,朝廷方有充裕的时间查处李珙、清除逆贼,调动兵力、纠集百姓,保卫长安、抵御外敌。

    张涧雨见到杜济,端详片刻,继而仰头而笑,说道:“如未猜错,阁下便是梓州刺史杜大人。吐蕃信使遗落的书信在你手中,必然不假。王爷早已料定,此事必然泄露,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早早将勃突尼迎进城来,商定天下大计。如今大计已定,勃突尼已经出城召集吐蕃雄兵,此事不论传不传扬出去,长安城不日之内必是一片大乱。提早说与你们知道,又有何妨?”

    许月邻接口道:“王爷今日高兴,叫我们索性把面罩摘下,要让全长安都知道并蒂将军是王爷驾下的骁将,”转面对涧石说道,“那封书信就送给你吧,你尽管交给宰相去,王爷得偿所愿之时,便是那元载人头落地之日。只是这位杜大人,王爷十分憎恶,绝不能活过今晚。”

    齐玉见他们想为难杜济,当下长剑一横,护在前面,凛然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二人胆敢在此行凶,只管与老夫比划比划。”王致君、戴保国缩在人群中间,别有一番肚肠:眼下已没有性命之忧,并蒂将军要杀齐玉,我们只需作壁上观,只待齐玉一死,我们取他人头去见宰相,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偶耕却好生为难:并蒂将军救了大哥三弟,他们便是一伙人了,倘若动起手来,大哥三弟必定会与并蒂将军联手对付齐先生和涧石兄弟,双方对我都有救命之恩,我该帮谁才好?

    长安令心下明白,长安衮衮诸公以至市井商贩,口中谈的是国事,心中无不怀的是私仇,并蒂将军一意袒护那两个回纥逆贼,若真动起手来,必是大开杀戒,自己带出来的官兵必难全身而退。想到这里,只得指着齐玉、杜济这一圈人说道:“杜大人乃是州府大员,来到长安,需由我长安令接待。剩余之人,乃是搅乱今日法会的嫌犯,也需捉回去问罪量刑,”说到这里,转过眼睛,打量一番都播贺、任敷,又看着并蒂将军,“至于这两个朔方将领,既是王爷的朋友,你们领走便是,本官无权追究。”在场之人暗自佩服长安令,觉得他在危急之中坐怀不乱、辞令从容,要化解一场血肉厮杀;双方若能各下一步台阶,免得一场厮杀,诚然是一桩美事。

    张涧雨便问许月邻心意如何,许月邻道:“王爷今日难得高兴一回,我们早些将两位朋友接回府去为妙,不必多生事端。至于其他,明日再办不迟。”张涧雨深然之,与都播贺、任敷二人叙过礼数,便要收队回府。

    任敷在危急之中偶遇并蒂将军,糊里糊涂保全性命,还不知丰王到底是何居心,心中仍然高度警觉。都播贺则以为大难解除,自己也没了打架杀人的力气,便要留下与偶耕叙谈一番。任敷将都播贺拦住,拉着他与并蒂将军叙礼,他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索性倚仗他们多活几日,躲过眼前危局,再伺机杀了那三个潞州狗贼。

    这边长安令忙与杜济相见,道了几声接待不周。齐玉站在一旁,指着涧石、屿蘅以及偶耕、昆仑奴、槐犁道:“这五位小友与杜大人缘分不浅,还请不要为难他们。”长安令道:“既是同道,一并接回府衙,好生接待便是。”偶耕不住地转头顾盼,想与大哥、三弟寒暄几句,却被齐玉紧紧拉在身边。

    双方正待各自散去,忽听黑夜之中有人说道:“如此盛会,竟比大云经寺的法会更加热闹,岂能这般不欢而散?”众人举目四望,不见来人。场上几名好手顿时心惊:说话之人必定仍在远处,而且必定负有深厚内力,才能将话声传出如此之远。正摸不着头脑,周围脚步声起,火把光线所及,已有人影晃动只是须臾一闪,骤然已到跟前。

    来的是一群不速之客。当头之人,竟是逍遥谷主南浦云,二大监察、七大豪杰以及一队黑衣人环绕左右。

    南浦云脚下无痕,却似一道鬼影浮在半空,火光照在他白皙的面庞上,愈发显得阴森可怖。他不与众人寒暄,冷森森问道:“杜大人,许久不见,依旧喜欢多管闲事。李唐朝廷与你何干,何必冒险进京,难道就为了一封吐蕃人的书信?”他说话并不着力,可是话音如同鹏鸟当空而唳,令人耳膜欲裂。

    杜济不知道此人是谁、是何来意,齐玉则心如明镜。数年之前,有逍遥谷的豪杰、头领侵入梓州,在当地豪夺田宅、强霸川泽,被齐玉杀死数人,其余人被杜济擒获,依法处斩。剩下两个黑衣人从齐玉剑下逃走,回去报信,把帐全都算在杜济头上。南浦云怀恨在心,着黑衣人去往梓州行刺,可是都被齐玉在半路上截杀。南浦云想扩大逍遥谷的势力,却一直打不进梓州去,因此愤愤不平直至今日。

    齐玉于数日之前来到长安,坊间听人闲谈,得知杜济拿到吐蕃密信、乔装改扮入京,因此格外留意,着人四处打探消息。今日大云经寺举办法会,他趁着想各路豪客云集,亲自率队满城寻访。直到向晚时分,终于在穷巷之间遇上杜济。为掩人耳目,便雇来马车,躲避长安官兵以及丰王的众多眼线。

    罗展义等人站在长安令身旁,轻声告诉他此人乃是逍遥谷主南浦云,虽无官职,却是富甲天下的大亨,且与骆奉先、李抱玉颇有交往。长安令自然不敢怠慢,以礼相迎。南浦云微微一笑,说出话来却让人毛骨悚然:“长安令虽然忠心守职,却不该与元载交好。元载一心攀附宦官,十分可恶。我如今与骆奉先交恶,与丰王交好,听说丰王对你十分嫌恶,我只好取你人头,献给丰王作为见面礼。”

    南浦云一语既出,众人无不惊诧。齐玉挺身而出,喝道:“妖孽休得胡为,此地乃是都城长安,不是你的逍遥谷。”南浦云轻蔑道:“你已是废人一个,且留你到冬至之日,不废终南山之约,”忽然眉头一抖,“但也不得不略施惩戒。”

    南浦云一个眼神掠过,杨祖绪立即会意,一步攻入,迅捷如同闪电,一耳光打在齐玉脸上。齐玉半边脸一片麻木,几欲跌倒,被偶耕扶稳,定睛看时,杨祖绪已回归本阵,洋洋自得。齐玉一世高傲,今日当着众人受此大辱,若是往日,定当拼死相搏,可是修习《修真秘旨》之后心境宽和,扶着偶耕退到一旁叹气。

    杨祖绪看着杜济和长安令,抽出弯刀,问道:“二位大人,你们是想自己死,还是想我帮你们死?”两位官员虽然胸怀大义,但见这弯刀寒光灼灼,不免心生畏惧。

    并蒂将军见逍遥谷人不请自来,本来心存戒心;忽听南浦云说与丰王交好,顿时心中欢畅,站在一旁,要亲眼看他们杀死这两个几次三番破坏王爷计划的朝廷官员。都播贺、任敷也极盼望逍遥谷人杀死官员、杀退官兵,他们便可乘势杀死安德广、铜球四,夺回那个青布包袱,尽快赶回汾州向仆固怀恩复命。

    长安令身边的七员将领、虎贲,各奉使命、各受差遣,因此也各怀鬼胎。他们刚才已经吃了败仗,险些丢命,此时见逍遥谷人来势汹汹,又怎敢豁出性命,搭救两位不相干的朝廷官吏?

    屿蘅看出端倪,微蹙双娥,看了涧石一眼。涧石会意,站出来说道:“阁下休要仗恃一把钝刀班门弄斧。这里任意一位将领,便可取你性命。”杨祖绪素来自矜,这一句却不偏不倚戳他痛处,他心头一震,当即绝眦怒目问道:“既是如此,谁敢与我比试?”

第六十二章 云集(丙)

    长安令身后七人,已见过他打齐玉耳光,知他身手不俗、武艺惊人,都默不作声。涧石在七人中间游走两圈,猛然将王致君推出,说道:“这位将军英雄盖世,不与无名之辈过招,只想和你们逍遥谷主比试。”言下之意甚明,讥讽杨祖绪武艺不济、身份低微,不配与他较量。

    王致君本在低头想心事,冷不丁被人推出来,摇晃两下稳住身子,却已站到了杨祖绪面前。他顿时满脸怒火,不是冲着杨祖绪,而是冲着推他之人。杨祖绪却当作他目中无人、心怀不服,平添一层怒火,也不互通姓名,弯刀砍削而至。王致君大惊,但已来不及回身闪避,只得举起双锏应战。

    锏刀相交,锏重刀灵,王致君一招还未使老,杨祖绪一刀却化出数个刀花,罩定他周身要害。王致君暗自叫苦,心想若能讨得性命,定要将推他之人碎尸万段他尚且不知推他之人便是涧石。

    戴保国见自家兄长频遇险情、危在旦夕,纵身而出,挺起镔铁棍向前猛攻。杨祖绪冷笑一声,弯刀左右翻飞,刀光闪烁,如同圆滚滚的火球,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无数个,将两名对手分在两边。再看王、戴二人,被笼罩在火球之下,前后俯仰、艰难应付。

    涧石心知,争端一起,必定一发不可收拾,而此时敌强我弱,唯有合力作战、一齐冲杀而出,才有一线生机。他对王升、赵勃说道:“王致君、戴保国是宰相府上贤宾,二位将军又是跟着李纳在相府供事,他们惨死街头,你们完好无损,回去怎生交代?”他故意将声音放大,让众人听在耳里。二人顾及颜面,只得一声怒吼,冲出阵来。

    郭志坚、曹以振双双跃出,与二人交战,数合过去,竟不是对手。薛延龄新近升任逍遥谷豪杰,志得意满,意欲在人前显摆,骂了一声:“不中用的东西!”噌的一声,飞身而出,一柄药锄接住对手的长剑长枪。郭、曹见强援来到,愈发奋勇,一左一右抢攻。逍遥谷三人合力迎击对方两将,一时讨得先机、占尽便宜。

    长安令身后,只有罗展义、安德广、铜球四三人。涧石走到跟前,凛然道:“今日身陷重围,寡不敌众。你们既是潞州人氏,便是局外人。逍遥谷南浦云固然是前倨后恭、朝秦暮楚、无耻之尤,然而他手下好手如云,你们难以匹敌。然而讨得性命倒也不难,只消向对面之人磕头跪拜,舔尽他们鞋上尘土,他们便会饶了你们。”长安令听得分明,回头问道:“大丈夫当是慷慨赴死,还是忍辱偷生?”三人无言以对,一齐出阵。南浦云身边还有六大豪杰,他们一涌而出,围住这三人,乒乒乓乓打成一团。

    齐玉、偶耕虽在一旁不语,但是心中明白:只要杜济、长安令一死,对方必定杀戒大开,自己也难以活命。眼前的七个脓包尽被涧石挑唆,但是在南浦云面前俱是不堪一击,当此之际,唯有挺身而出,以命相搏。二人来到长安令跟前,与涧石相邀,便要出战。长安令甚是感慨,环视周围的官兵,准备下令全军出击。

    并蒂将军看清长安令的动向,手臂高举,便要指挥射生手再次放箭。他们有逍遥谷人作为强援,又有朔方军都播贺、任敷相助,对付已成废人的齐玉、任敷以及一众官兵,已然是稳操胜券。夫妻二人拿定主意,今晚要大开杀戒,而许月邻更是暗暗咬牙,非将陆涧石大卸八块不可。

    长安令号令尚未发出,两军阵前陡然黑影闪动,忽东忽西、忽上忽下,把捉不定、迅捷无比。那黑影从混战的人丛中穿梭而过,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先是王致君、戴保国倒地不起,继而是王升、赵勃身子飞出,最后是罗展义、安德广、铜球四纷纷躺倒。而逍遥谷出战之人,都在一瞬之间,似被一股巨力所逼,齐刷刷退回本阵。

    众人无不吃惊,那道黑影兀自闪动,飞到南浦云站立之处,这才定住。再看南浦云,巍然削立、傲视人群,面上似笑非笑,青绿鹤氅上金线绣成的云树、禽鸟熠熠闪光,两只宽广的袖子随风摆动。众人这断定,适才若不是他出手,谁又有这等本领?

    逍遥谷诸人俱是大为不解:马上就要杀敌成功,为何谷主出手阻拦?他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南浦云,却见他面沉如铁,冷冷说道:“我要杀的是两个官儿,你们却与一众喽纠缠不休。平素教你们擒贼先擒王,难道都听不进去吗?”言外之意,是要属下先杀了两位官员,其他人等是杀是剐,原是无关紧要;切勿被涧石这样的人三言两语所迷惑,舍本逐末去和那一帮将领、虎贲苦作纠缠。

    杨祖绪最是乖觉,二话不说,弯刀再次举起,直奔长安令。长安令自知不能免死,延颈以待。涧石挡在前面,发力相抗,早被杨祖绪沉肩撞开;齐玉、偶耕双双抢上,却被他左一掌、又一拳打退。

    杨祖绪眼疾手快,身法更为迅捷,刀尖闪耀两下,已经逼近长安令的咽喉。正要将他人头斩落,忽然手腕剧痛,似被铁钳钳住。他蓦然惊觉,自己身边,竟然多了一个人影。

    杨祖绪侧目而视,见那人头顶精光、身着僧袍,一只手扣住他的寸关尺,不动声色,却叫他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杨祖绪急运内力,全力抵御,却不想那人内力更是无穷无尽反激而至,如同海潮将他包裹在内。他剧痛难当,霎时弯刀撒手。那僧人这才放手,拾起弯刀奉还。杨祖绪余痛未消,用另一只手接过弯刀,不敢争强,灰溜溜退了回去。

    那僧人不是别人,却是大云经寺的住持,法号本信。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转面又走到都播贺身边,恭恭敬敬说道:“这位施主,你借走贫僧的法杖,也该原物归还了吧。”都播贺临阵杀敌,全仗手中沉重的兵器,这杆禅杖十分趁手,他如何肯还?当下握紧禅杖,横在面前,朗声说道:“禅杖若是你的,自然拿得去。”

    本信知道他要与自己角力,道了两声罪过,缓缓将手搭在禅杖之上。都播贺立即感到,似是海上巨潮汹涌而起,又似飓风席卷而至,要将禅杖卷走。他使出蛮力回夺,却似蚍蜉撼大树一般,才过片刻便已支撑不住,松开双手,直喘粗气。本信则像是捻起筷子一般容易,已将禅杖抱至怀中,见禅杖已然弯弯曲曲、伤痕累累,甚是怜惜,不住地念佛。

    涧石、屿蘅知道这僧人身份,心下讶异:此人在骆奉先、元载等人面前唯唯诺诺,竟不知他身怀此等绝技;长安广阔,果然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本信禅杖到手,喃喃自语道:“找寻半日,终于不费苦心,”转面又看看众人,说道,“夜深露重,都快快散去吧。”言毕,拂袖欲去。恰才转身,一道黑影横到跟前,竟是南浦云挡住去路。

    南浦云容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卖弄武艺,冷冷说道:“大师法力无边,老朽佩服得很。只是你当众辱我门人,不能说走就走吧?”

    本信点点头,闷声不响走到杨祖绪身边,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说道:“贫僧无意冒犯,还望施主宽大为怀,不要与老衲一般计较。”杨祖绪见他如此谦恭,倒是吃了一惊,复又忖道:估摸这和尚除了力气大一点,并没有什么本领,而且惧怕我们人多,因此这般低声下气。想到这里,定要这和尚当众出丑,方才抱得自己受辱之恨。他见和尚已经转身,提起内力一掌劈出,要这个不经事的和尚看看自己的手段。

    杨祖绪刀法堪称精绝,掌力亦是过人。这一掌打到旁人,非是骨折、吐血不可,然而打在本信身上,却似山羊撞在山壁上、苍蝇撞到蛛网中。一股巨力反激过来,杨祖绪抵御不住,身子向后摔倒。

    本信挨了这一掌,却似无事一般,悠然转身,一探手将杨祖绪拉住,以免他摔倒。他笑吟吟说道:“地上有露水,小心滑倒闪了腰。”杨祖绪气不过,弯刀出鞘,向他胸口疾刺。谁知住持僧手指扳动,如同拈花一般,轻巧巧弹在他手腕上。杨祖绪被这一弹,手肘已不能自控,弯刀在手中兜转,原路返回,稳稳插进刀鞘之中。耳边又听到那和尚在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逍遥谷四大监察之首的邓昆山,一向沉寂渊默,极少与人争强。他见这个莫名其妙杀出来的老和尚武艺高深莫测,单凭杨祖绪绝非敌手,怀中铁算盘掣出,便要上前。邓昆山核算账目,经常用到算盘,因他身怀武艺,便用玄铁铸了一把算盘作为兵器。逍遥谷人人皆知,邓昆山但凡不出手,一出手必与强敌对垒,且铁算盘必定见红方肯收手。

    邓昆山正要出战,肩膀被一人搭住,回头一看,竟是南浦云。南浦云一步跨出,背对本信,说道:“本信法师经讲得好,武功也着实了得。”至此,众人方才知晓这位僧人的法号乃是本信。本信白天在法会上讲经,南浦云因此如是说。本信道:“承蒙谬奖,贫僧备感惶恐。”说着,便要从他身边走过。

    逍遥谷人面前,岂容他来去自如?南浦云陡然平掌挥出,向本信左肩拍来。本信不急不忙,禅杖交给右手,左手上扬,迎着南浦云递出。两掌相交,一声巨响,两人各自退后三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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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宦官纳妾,皇室内斗!什么——长安失陷,外敌入寇!誓与诸君共进退,振起武侠之衰,扭转江湖之颓。一时间,码字声、翻书声杂沓一片,一个声音高喊:你妈喊你回工地搬砖攒钱娶媳妇!大唐偕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偕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偕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