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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六章 争艳(丙)

    四大名花住在鸳鸯阁这几日,每日早睡晏起,起床后等院落打扫干净,便去前院找薛延龄,督促他熬药、炼药。m.www.uu234.net这次才出得门来、路过小屋,听见里面有啼哭,于是走到竹林中偷听。葛蕾依稀辨出那是张小雨的声音,听她一口一声“黄四叔”,又说起“锦鳞客栈”,这才得知原来黄锦鳞是她叔叔;又听说是四禽赚她至此,虽未听她说出她们是何意图,便早已猜中她们暗藏的心机。

    葛蕾用匕首撬开门锁,推门相见。而偶耕一直凑在牧笛身旁,倾听小雨讲述自己的遭际,一时忘了戒备。

    小雨收住眼泪,露出欣喜的神色,问道:“你怎么认得黄四叔呢?”葛蕾爽朗一笑,说道:“我非但认识他,还与他有床笫之欢呢。”她说得轻松平常,却早已羞倒了一大片。

    葛蕾瞥见昆仑奴卑琐神情,似已想入非非,嗤笑一声,继续说道:“说来话长。我们四姐妹当年在逍遥谷,便似四朵天花插在牛粪上。我们跟着南浦云学了些武功阵法,那老不死的甚是多疑,将我们赶出来。后来更加恶毒,命令黑衣人追杀我们,叫我们四个苦命的女子流落天涯十年。我到了青州,隐姓埋名,做着暗娼的营生。逍遥谷派过去的不灭和尚、鹿友先生屡次想加害于我,多亏黄瘪三讲义气,上了老娘的身子,觉得老娘值得一交,将老娘保了下来,我因此与他结下交情。到后来,南浦云那老不死的良心发现,毕竟枕边少不了我们四个比仙女还标致的女子,又将我们招了回来,陪侍左右。那老不死的果然性情未改,见了我们四个,日日欢爱、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人也。”

    葛蕾说到这里,神色飞扬,浪声大笑。小雨仿佛没听她的长篇大论,肚子里只是在不停默念:“至情至性灵药,至情至性灵药……”

    牧笛在渭南的铭感庄中受到四大名花纠缠,如今生怕她们再次为难自己,于是说道:“南浦云与晏先生有约,他若想得到《修真秘旨》,便不得伤害我们。你们是知道的吧?”

    葛蕾嫣然一笑,说道:“妹妹说哪里话来。此前倘有得罪,还请妹妹不要记挂在肚子里。黄瘪三对我倒有恩情,小雨是他侄女,也算得我的侄女,你们和小雨又是朋友,我怎可让那老不死的糟践你们?”

    话到此处,小屋外面响起尖利的话语声:“想得美!”众人往外看时,只见四大鸣禽站在篁竹之下,个个杏眼薄唇、玉面纤腰,比四花输了不少雍容华美,却多了几分风流别致。昆仑奴暗自和槐犁嘀咕:“我要是南浦云,只宠幸四大鸣禽,四大名花只够伺候我洗脚。”槐犁胆战心惊,眼睛却贼溜溜往四禽身上乱瞟,说道:“谁放我们走,我便和谁睡觉!”

    黄鸟宝剑出鞘,早已怒气填膺:“这女子是我抓来的,今夜进献谷主。你有本事自己抓去。”葛蕾道:“你把小雨妹妹诓骗进来,害她一夜没睡上好觉。她是我朋友的侄女,你们动她试试!”

    四禽俱已亮出宝剑,娥眉倒竖,冷眼相视,眸子里透出怒火与杀气。她们武艺不如四花,但是宝剑尖利,若要拼斗起来,四花未必是对手。黄鸟亮出宝剑,同时也是在炫耀谷主的恩宠:如此绝世宝剑,代表着自己在谷主心中的地位,如此殊荣,四花怎有资格享有!

    剑光灼人眼目,更令四花心寒她们的四象回元阵虽然完胜对手,但是若真拼斗起来,难以保证避开对手那锋利的剑刃。黄鸟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正待冷笑三声,忽然眼前寒光一闪,身边竹树炸裂,竹节中的露珠溅到脸上。余光所及,葛蕾手腕抖动、衣袖飘飞,便知她发出毒针。葛蕾毒针射竹不射人,意思也很明白:你们有宝剑,老娘有毒针,斗姿色、斗武艺、斗心计、斗手段,你们都不是老娘的对手,最好在老娘面前夹着尾巴做人。

    四花、四禽再次对峙,剑拔弩张、杀气腾腾。这八个妒妇若要相斗,必定是鱼死网破。四禽定要捉住小雨、进献谷主,四花定要放走小雨、平息此事,双方僵持不下,指着对方恶语詈骂。此时院落并无旁人,也没人去前院通秉,唯有女子尖利、放荡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偶耕不管四花、四禽在门口对骂,面向小雨说道:“黄叔叔安危目下难知,而你又是孤身一人,难免受人欺负……”话未说完,小雨“哇”一声哭了出来。他实际要告诉她,涧石就在丰王府中,而逍遥谷与丰王交厚,此时见着四花,既然攀起交情来,可以她们为援引,去丰王府中与涧石相会。

    偶耕不会劝人,见小雨哭泣,又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倒似不怀好意一般,甚是悔愧。牧笛会得他的心意,劝住小雨,将后面的意思说出。小雨听罢,心头有了慰藉,眸子里显出亮色,点点头说道:“我如今只有依靠石头哥了。他最有办法,定能找到黄四叔。”

    外面四花、四禽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站成两列,互相怒视,恶语咒骂已经不能释放她们的愤恨,只等着真刀真枪较量一场。

    偶耕跨出门槛,对她们说道:“你们不必争执。我们不出这院门,却也不侍奉你们的谷主。张姑娘现有亲友正在丰王府中,你们定有门路,带我们进去相见。”

    四禽深恶偶耕,但毕竟四象回元阵被他所破,此时又不知他功力尽失,心中十分怵他。黄鸟唯恐他是四大名花请来的帮手,心道:如果在这里动起手来,难免被四个恶妇所害,但如果带这呆头小子进入丰王内府正院,不愁没人收拾他,说不定连面前四个恶妇也一起拾掇了。嘴上却说道:“丰王何等身份,他的府邸也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四大名花正是得宠之时,却也不愿与四大鸣禽闹僵与她们争斗,自己受伤倒还好说,南浦云那厮好色无厌,难免会怪罪我们。葛蕾说道:“这里便是丰王府后院。丰王府比海都大,前院后院隔着几里地,中间又有楼阁、院落重重阻隔。要想探知他内宅正院的事情,却也隔着几重山呢。近来听说丰王府宾客如梭,也不知涧石兄弟是否前来拜访。若是真来拜访,相见却也不难。”

    牧笛听出她们口风松动,故意说道:“你们若不敢带我们去见涧石兄弟,我们这便离去,你们休得阻拦。”说着,拉上小雨便要往外走。葛蕾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要走便走,我不为难你们。”可是四大鸣禽一齐横起宝剑,拦住去路,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牧笛白了黄鸟一眼,说道:“葛蕾姐姐说得再清楚不过,这里是丰王府邸后院。你们是客,我们也是客,我们要走,你们谁敢阻拦?”

    偶耕心道:好不容易摸入王府宅院,正好带着小雨与涧石相会,此时若糊里糊涂离开,再想进来可就难于上青天了。因对牧笛耳语道:“张姑娘此时无依无靠,尽快带她去见涧石兄弟,也是我们朋友一场应尽的情义。”牧笛低声斥道:“这还用你说?”

    牧笛假意要走,实则要挑起四花、四禽的暗斗:四花要放人,四禽要留人,我们偏偏说要走,看你们如何收场。四花、四禽也是冰雪聪明,一下子猜透机关,纷纷思忖道:谷主知道我们善妒,却是最不喜女子在他面前争风吃醋,我们若是撕破脸皮,只怕在谷主那里都要失宠,说不定又要发配至荒野之地,受那贫贱、流离之苦,甚至招致杀身之祸。

    八名女子各有一副头面,却是一般心肠。葛蕾先改口道:“黄鸟妹妹执意要留你们,做姐姐的也不好就送你们走。不如依照偶耕兄弟所说,带你们去内宅看看,说不定涧石兄弟已到王府了。”

    黄鸟白了葛蕾一眼,说道:“这五个人,未必是丰王的贤宾,若要带进府去,却不能以谷主的名义作引,否则王爷知道了,要怪罪谷主擅自带些生客出入府邸。”葛蕾问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黄鸟道:“由我们四个带进内宅,与那什么涧石相见,不叫谷主知晓。如若王爷发现了,也只会怪罪我们四个不知礼数,不至于与谷主生了嫌隙。”

    黄鸟说得冠冕堂皇,葛蕾早就看穿她的心思:侯牧笛乃是谷主心心念念之人,论起姿容也不在小雨之下,若是四花将她带进府去,被谷主看见了,转而献给谷主,这功劳可比进献小雨大得许多。

    葛蕾身上虽有风尘气,为人却也仗义,已许诺不为难小雨、牧笛,定是言出必行。又要他们去见涧石,又不叫他们见到南浦云,正是两全其美的事,于是说道:“只要我这几位朋友信得过你,你只管带他们进府便是。”

第六十六章 争艳(丁)

    四大鸣禽毕竟年纪小些,猜不透葛蕾的诸多思量,只以为四花怕了她们,神情中露出骄色。www.uu234.net黄鸟更是打足了算盘:只要这呆小子和两个黄花闺女在王府之中,便可俟机捉住他们,到时候一起献给谷主,大建奇功,管教四朵烂花失宠,灰溜溜、惨兮兮滚得远远的。

    偶耕一听,正是求之不得。牧笛却假意道:“你们四个,将小雨诓骗至此,我又如何信得过你们?”黄鸟佯怒道:“你爱信不信,不信的话,试试我的宝剑!”口中示威,斜眼却见偶耕瞪着自己,心中发虚,不禁倒退一步。

    偶耕对牧笛说道:“涧石兄弟救出晏先生后,还要去陕中拜见什么令公。事不宜迟,我们快去见他,安置好小雨,也好去办我们的事。”

    牧笛小嘴一努,故意问道:“我们又有什么事?”偶耕当着众人的面,立时羞红面颊,沉默不语。而他所说的“我们的事”,自是回到侯府,拜别牧笛父母,带着牧笛隐逸山林尽管侯希逸后来回心转意,但是他不愿拘束在侯家,更不愿留在长安去忍受骆奉先的纠缠。

    小雨见偶耕、牧笛大为自己着想,甚是感激;又想着立马要见到涧石,又是期盼,又是惶惑,又是羞赧。葛蕾捧着她脸说道:“妹子莫怕,若是见着你丈夫,定要重重扇他耳光。谁叫他不好好照顾你,叫你遭受恁般波折,孤身一人险些受了坏人暗算。”说着,拿眼睛瞟四大鸣禽。黄鸟不耐烦说道:“要进王府,现在就走。晚了时辰,被王爷家丁看见,免不了要受盘诘。”

    昆仑奴、槐犁饱览并且意淫四花、四禽容色之后,已生出几分乏腻来,催促道:“快去见石头兄弟吧。”四禽正要带路,四花突然拦阻。葛蕾拍拍昆仑奴肩膀,拍得他一半骨头酥软了,却扭过脸对四禽说道:“谷主就住在隔壁院中。你若诓骗我这几位朋友,带他们去了谷主住所,却是害了他们。”

    黄鸟满脸怒色,说道:“黄脸婆,这般婆婆妈妈,不如我们比剑论高下,你不可使用毒针害人!”葛蕾笑了两声,说道:“姑奶奶懒得和你使刀弄枪。你们送他们进府,我们四人在旁作陪,也好提防你们做什么手脚,委屈了我这几位朋友。”

    四禽料是挣不掉她们的纠缠,只得应允。黄鸟心道:权且让你们一步,等你们转身离开,我们便先下手为强,管保擒住你这帮狐朋狗友,治得你们服服帖帖。

    四花、四禽各退一步、两相妥协,八人护送偶耕、牧笛等人去往王府内宅。众人逶迤前行,远远避开南浦云寓居的院落,只择些幽僻的路径。一面走,葛蕾一面在前方介绍。原来丰王府邸极尽崇丽、异常广阔,占了兴宁坊一半有余。丰王自己居住的内宅在诺大一所府宅的正中,内宅东北处有一所别院,乃是留客之地。葛蕾挽着小雨说道:“你丈夫若到王府中来,多半是在东北的别院之中歇脚。”小雨眼中又泛起泪光,喃喃说道:“葛蕾姐姐休要说笑,他哪里是我丈夫!”

    丰王府中,多的是家丁、奴仆、家将、幕僚,他们多半被四花、四禽迷住,或站在石阶之下,或倚在檐柱之旁,呆呆地如同丢了魂魄一般,哪里还顾得上拦阻盘诘?四花、四禽越发昂首挺胸、扭腰撩腿,如同凤鸟、孔雀降临凡尘。正得意不久,前面走来两条黝黑壮实的大汉,皆是武夫打扮,却是韩德存、魏烈功。二人喝道:“王府家宅,生人不容擅闯!”

    偶耕、牧笛、昆仑奴以及四禽在渡雾山庄见过他们,都觉得面熟。牧笛抢先说道:“明明见过,哪里是生人?我们是王府贵客,还不快快通秉!”

    韩德存、魏烈功俱是一怔,又确实像在何处见过面,唯恐真是贵客,不敢得罪,语气立即转为柔和,问道:“不知阁下是谁家千金,或是哪国夫人?”牧笛道:“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都已作古,何须再提?王爷若在府宅,你们便去通秉。若不在内宅,我们便去东北别院和他的几位客人叙话。你们在此絮絮叨叨,好不厌烦!”

    牧笛这一席话,拿出了十足的公府小姐气度,令他二人心中发虚、背后出汗。二人唯唯诺诺,躬身施礼,将道路让开。葛蕾啧啧两声,对偶耕说道:“你婆娘神奇得很,你必定是个惧内的乌龟。”偶耕着了慌,叫她休要胡说,牧笛却洋洋得意,挽着偶耕径往前行。

    刚跨出两步,后面有人大喊一声:“与我站住!”回头看时,只见一男一女浑身披甲戴盔站在石径之上,那便是并蒂将军,身后还有一队精兵,俱是控雕弓、着劲甲。

    小雨一见涧雨,竟似头顶遭了雷打一般,摇晃两下,险些站立不稳,珠泪如暴雨倾泻,失口喊道:“哥哥!黄四叔他,他……”话未说完,已然嚎啕不止。四花见她苦楚模样,俱各为之动容。

    涧雨不忍多看小雨,将视线挪开,忍住喉头的哽咽,肃然问道:“你们擅闯王府内宅,有何用意?”

    牧笛原以为他们兄妹相见,当有许多亲情,却不料并蒂将军冷酷至此。正待出面质问,又被他一声断喝,惊得她思绪断绝。葛蕾双手搭住小雨肩膀,哄她不哭,扭过头上下打量张涧雨,说道:“她叫你哥哥,叫得如此亲切。你却跟匹恶狼似的,难不成要吃了自己的妹妹?”舜华在一旁插嘴:“长得英俊,性子却这么暴烈,我不喜欢。”

    涧雨面无表情,指着葛蕾再次问道:“你们擅闯王府内宅,有何用意?”葛蕾叹息一声,不耐烦地说:“我们是逍遥谷主南浦云属下,南浦云乃是王爷府上的嘉宾……”

    话未说完,许月邻截住她的话头,劈面喝道:“有事直说,休要攀扯王爷!”她素来嫌恶忸怩作态的女子,更不允许这个艳丽女子一脸媚态跟自己丈夫说话。

    葛蕾被她抢白,臊了面皮,冷生生答道:“听说府中来了一名贵客,名叫陆涧石。我等奉了谷主之意,前去相见,也好商讨商讨拜见王爷的礼数。”涧雨却道:“王爷不在府中。府院的客人,未经王爷许可,不宜私自串通,你们请回吧。”

    黄鸟见牧笛刚才唬住了韩德存、魏烈功,有意效仿,卖弄一下威风,便还嘴道:“你两个算什么东西?阻了我们的大事,告到王爷那里,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一语激怒许月邻,当下寒光一闪,宝剑出鞘,剑光乱晃迷人眼睑。她将粉脸儿一沉,厉声说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再敢犟嘴,叫你死在这里!”

    她拔剑的那一瞬,英姿飒爽、英气逼人,气势上已将四禽完全压倒。黄鸟生了惧色,只得说道:“今日撞着岁星了,我们且回,来日再算这笔账。”许月邻毫不相让,说道:“且寄你人头在项上,来日算帐时再取!”

    偶耕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对涧雨说道:“你是张姑娘的兄长,又与涧石是叔伯兄弟。涧石曾劝你悬崖勒马,我虽不明就里,但知他是出于好心。你若念及这份情谊,只消告诉我们,涧石是否就在王府之内?若是已经在这里,容张姑娘和他一见,王爷怪罪下来,拿我前去抵罪,未为不可。”

    这一番话非但无济于事,反倒激起涧雨莫大的反感。他剑眉倒竖、目眦决裂,厉声说道:“再休提什么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看在小雨面上,我忍让你们三分。再敢罗唣,立即将你们剁成泥浆,沤养这花园里的花树!”

    他面目狰狞,连韩德存、魏烈功见了也是骇然。葛蕾对付凛冽男子却别有一套她摇摇摆摆上前一步,一手叉腰,一手挽在小雨肩头,浪声浪气说道:“你别以为装出个厉鬼样子老娘就认怂了!你妹妹看着你呢!她寄居在长安,遭了变故,无亲无靠,在外面受人欺侮,官兵还四处捉拿她。你这做哥哥的靠不住,她还不能去找她的堂兄吗?你纵然是匹恶狼,也不该断了亲妹妹的活路,把她赶到外面去任人蹂躏,赤条条地死在街上!”

    这一顿臭骂,惊呆了旁人,却是句句在拷问涧雨的良心。他纵然铁石心肠,怎忍心叫自己的妹妹横死街头?即使他忍得下心肠,面前这恶妇说得条条在理,众人听在耳中,又会怎样看待自己?

    涧雨狰狞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回复了他俊朗的模样。舜华一见,顿时动了花心,拍着手说道:“果然是又俊朗、又健硕的好男儿!”涧雨斜了她一眼,他耳边回荡着小雨零零碎碎的哭泣声:“哥哥,黄……黄四叔他……庾兴、陶杰两位哥哥都……都……”

    涧雨伫立良久,蓦地转身,大跨步向外走去。许月邻在他身后问道:“这些生人如何处置?”涧雨道:“执行王爷命令要紧,休管其他!”许月邻恶狠狠瞪了葛蕾一眼,带着那队精兵尾随而去,霎时已离开王府宅院。

    韩德存、魏烈功站在一边,望着风情万种的四花、四禽,呆呆说道:“一早来了四个人,有一个名叫陆涧石。我们依照王爷吩咐,安排在东北边的别院里。”

第六十七章 品茗(甲)

    小雨得偿所愿,在丰王府东北部的别院之中,见到了极度想见却又极不敢见的涧石。涧石是昨日到的,与他同来的,有王屋山阳台观方丈玄冲,自然还有屿蘅,玄冲的师弟玄寂却不知何往。

    涧石也见到了晏适楚,果然是将他从丰王的刀刃下救了回来。晏适楚只身来到丰王府,无非是想讨回《修真秘籍》。丰王李珙平素也好追问神仙之事,对白云子这部著述甚是珍爱,自然无意奉还。晏适楚屡次索要未果,不免暴躁起来,一见到李珙便当面折辱,令堂堂丰王十分难堪。

    李珙虽也敬服修仙练气之人,但贵为王公,容不得他人得寸进尺。他对晏适楚已经忍无可忍,但顾惜身份,自己又不好下手,便向新近投靠的韩德存、魏烈功使眼色。二人会意,将晏适楚诓骗至王府深宅花园里的隐蔽之处,欲施杀手。当此之时,晏适楚依然昂首阔步,浑然不觉大难降至。

    偏在此时,玄冲、涧石、屿蘅来到王府,与丰王李珙会晤,当面说起晏适楚,并恳求一见。李珙驳不开阳台观方丈玄冲的面子,急命家丁去唤晏先生。家丁赶到之时,韩德存、魏烈功匕首已经掏出,若迟一步,晏适楚早已身首异处、羽化登仙。

    李珙一见玄冲,自然免不了一番客套,继而是高谈阔论、切磋道法。玄冲与他闲话一回,继而话锋一转,叫他潜心修道,莫生邪念。李珙懂得玄冲的意思,顿时意兴索然、心中不悦,推说身子倦了,便回房避客,将来访之客安置在别院住下。

    玄冲见到晏适楚,并无一句闲言,开门见山说道:“贫道已奏明圣上,取消一众闲散弟子的道,晏先生也在其列。此事已了,你已不是上清道士,贫道特来当面告知。”

    晏适楚听罢,目瞪口呆,怔住半晌,方才说道:“我的道,乃先师所授,怎是你说取走便能取走的?”玄冲道:“上清一派,薪火相传、衣钵相继。先师仙游之后,贫道不揣浅陋,执掌阳台观,观中弟子多有浮浪无行之人。似这等害群之马,岂能忝受仙,毁我上清派清誉?贫道顾惜阳台观的名声,故而代行天意,收回这一众弟子的道,也为我上清正脉清理门户。”

    晏适楚听到这里,大为不愉,开口说道:“我虽生性散淡,不喜早课晚钟、抄书诵经,但也不忘修习,况且炼丹制药疗救疾苦,光大先师白云子药石之术,怎可算是害群之马?”

    玄冲叹息一声,摇头不语,凝滞半日,镇定说道:“取消你的仙,此事定则定矣,无须再议。你假借道士之名,四处贩售丹药,价高难沽,扰乱市集、欺瞒良人,将你逐出教派,也是无可厚非。”说毕起身回房,闭门打坐,再也不理旁人。

    连日来,晏适楚困居王府别院,闭门谢客,不与任何人说话,一开口必定是面斥丰王,言辞凛冽逼他归还《修真秘旨》。只因平素并不与第二个人发生交接,晏适楚连南浦云住在丰王府也不知道。今日见到玄冲,原以为有了个说话的人,却从他口中得到取消道的消息。晏适楚虽然言行多有违背上清教旨,但在他心底,一直以白云子入室高足、上清派得道传人自居。谁料到,取消道的消息传来,如同晴空霹雳打在头上,令他肝胆俱裂、窒息欲死。

    晏适楚了一声,瘫坐在椅上,颜色枯槁、形容憔悴,一时神采全无,只剩下一副枯焦的躯壳。涧石、屿蘅暂别玄冲,急忙进屋相劝,将恭维之辞说尽,想尽法子开导他,却是全无作用。

    晏适楚僵坐半日,涧石、屿蘅便慌乱了半日,生恐他有个三长两短。涧石又道:“这丰王府邸乃是龙潭虎穴,绝不可多留一日。我们明日就走吧。”屿蘅焦急万分,却又毫无办法,唯有侍立一旁,不停呼唤“师父”,又将南浦云的冬至之日终南山之约相告。晏适楚似怔非怔、似听非听,直到屿蘅力气用尽、嗓子发哑,只是微微点头,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师徒三人闷坐一宿,次日清晨依然无话。晏适楚茶水不进,坐在椅上仿佛木雕一般。好在玄冲独自去找丰王游说一番,晓喻情理,李珙毕竟拨不开玄冲面子,将《修真秘旨》奉还。玄冲回到住处,将书册交给涧石、屿蘅,仍然回房打坐,比晏适楚更加渊默无声。晏适楚见《修真秘旨》完璧归赵,面上恢复了一些活泛之色。

    涧石、屿蘅将《修真秘旨》收起,仍来晏适楚房间陪侍。晏适楚打坐服气、默诵经文,过了半晌,突然扬起脸来说道:“仔细检视《修真秘旨》,看又无破损。若缺了一个角,我要李珙老儿以命相抵。”

    涧石劝道:“丰王府杀气腾腾,不宜久留,我们即刻告辞,离了是非之地,找一个隐秘的客栈权且安身,再专心检查书册吧。”晏适楚面色发黑,目光发直,巍然而坐,一语不发,对涧石的建议甚不以为然。

    牧笛无法,只得将书册取出,按照晏适楚的吩咐检视一番,查无异样,便禀告恩师。孰料晏适楚勃然怒道:“我叫你仔细检视,你怎可草草翻阅?白云子洋洋洒洒、万语千言,岂是你一眼便能带过?你要一字一句细读,书中文字若是掉了一点墨色,我也要和李珙纠缠到底!”

    涧石心生埋怨:你被取消道,心怀不满,却不该置我们的性命于不顾,拿着几卷书来撒气。屿蘅不敢违拗师命,捧着书册回到自己房中,逐字逐句审阅,生怕哪里真的缺了字迹、褪了墨色。

    涧石心烦难熬,独自在阶前走来走去。刻意走过玄冲门口,见他终日打坐;又回到晏适楚、屿蘅房间门口,见他们一个正襟危坐,一个潜心翻书,似将天地万物尽数遗忘。涧石好生无趣,去檐下的长凳上倒头便睡,须臾竟已成眠。

    囫囵一觉睡至午后,涧石骤然惊醒,原来又梦见张铁汉携着紫帐山众兄弟前来诉苦,梦境之中阴云凝结、阴森可怖,吓得他汗毛倒竖,连连打寒噤。他站起身来,到两侧房间看了看,晏适楚仍在枯坐,屿蘅仍在阅书,心中烦恼再次凝结。

    正是万般无聊,别院小径之上忽然脚步响动,乃是四花、四禽引着偶耕、小雨等人进得院来。此处毗邻王府深宅,与李珙起居之处相去不远,四花、四禽都收敛起来,不敢高声呼喝。她们闷声不响将小雨交付涧石,便要告辞。涧石本已心意烦乱,见到小雨更是六神无主,任她们自去,并无多话。

    偶耕、牧笛见他们堂兄堂妹相聚,略感宽慰,又想起自己尚有大事未了,便携着昆仑奴、槐犁一同告退。涧石说道:“此处乃是非之地,你们及早抽身,便是明智之举。我不强留你们。”

    六人闲话几句,韩德存、魏烈功进来探视,觑着他们满脸奸笑,也是想查探牧笛到底是何身份来路。牧笛依然拿出公府小姐的风范,唬着他们在前引路,自己挽着偶耕,领着昆仑奴和槐犁,辞别涧石、小雨,大模大样离开。

    小雨见了涧石,真想扑进他怀中大哭一场,捶打他胸脯责问他为什么离她而去。一步尚未迈出,一眼瞥见厢房之内有一道倩影,正是屿蘅潜心读书,根本不知外面来过何人、发生过何事。她心中燃起的熊熊火焰顿时被冰水浇灭,恨不得扭过头去,追随偶耕、牧笛一起逃离。

    然而,小雨脚上如同铸了铅块一般,挪不开半步,身子也仿佛化作千钧巨石,要想离开那是万万不能哪怕涧石心里没了她、不愿多看她一眼,她能在他身边多呆半刻钟,也是再好不过。她心中越是翻江倒海,对涧石的依恋越是深重,哪怕她转身逃离,她的脑海里也仍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逃到涧石怀抱里痛哭一场。

    涧石见到小雨,自责、内疚与无奈充斥在胸腹之间,待要亲切问候,却又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在小雨身上,他与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妹中间,有了一道深深的隔阂。忽而想起刚才的梦境,更是心有余悸、精神恍惚。

    小雨见涧石面色发白,关切地问:“石头哥,你怎么了?”涧石默不作声。

    小雨凝望良久,终于哭出声来:“锦鳞客栈没了,庾兴、陶杰两位哥哥死了,黄四叔也不知是死是活……”

    嘤嘤的哭声起起伏伏,被屿蘅听见。她放下书册,走出房门,冲小雨招呼。小雨说到黄锦鳞、庾兴、陶杰的遭遇,满腹酸辛,将对屿蘅的妒忌一时忘却,便要和她叙话。话未出唇,另一侧厢房内晏适楚厉声喝道:“《修真秘旨》看完了没有,是否完好无损?”

    屿蘅仿佛素来无喜无忧也无畏惧,唯独对她的师父敬若神灵。听到晏适楚的斥责,她支吾一声,撇下涧石、小雨,仍回到座椅上继续看书。

第六十七章 品茗(乙)

    此时已是初冬,天气阴冷。涧石出了一回神,见小雨身上单薄,便带她到自己房中坐下,取来抱枕交给她取暖。他听小雨讲完锦鳞客栈的情况,听到悲惨处,愈发愁绪凝结,暗自忖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来日大难无可躲避。近来每每噩梦,梦见张大伯前来索命,莫非我活不过此劫?”

    小雨将抱枕拥在怀中,渐渐生起暖意,感觉到以往那个关心自己的石头哥又回到自己身边。抬头见他一副困乏的样子,便问他因为何事劳累。涧石懒懒答道:“晏先生没了道,竟似丢了性命一般,我陪他坐了一夜未曾合眼。”小雨不懂道是什么,也无心去弄明白,只要石头哥在身边同她说上几句话,她心里便和暖起来,觉得自己有了依靠。

    兄妹二人闲言两句,复又无语。小雨紧紧抱着抱枕,上下打量,见涧石仿佛精神不振、心不在焉,自己也懒懒的。沉寂良久,她微微抬头,瞥见桌上有茶盅,瓷罐中有上好的茶叶,便道:“我给你冲茶喝,解解乏。”

    涧石心中有事、身上无力,浅浅地点点头。小雨去外面井水处打了一壶水,提到后厨烧得滚热,这才提进房来,泡出一杯红彤彤的香茶,双手捧给涧石。石闻到一股幽香,沁入心脾,顿时减去七分愁绪。他捧起茶盅,吹去热气,呷了一口,茶汤渗入咽喉,润泽心肺。他不等茶凉,唑着茶盅一饮而尽,叫了一声:“好茶!”

    小雨见涧石称赞,心中欢喜,为他续上一盅。涧石二话不说,复又饮尽,连连咂嘴。小雨愈发高兴,一盅一盅为他续上。涧石初时尚且品咂滋味,到后来浑如牛饮,纯以茶汤浇灌满腹愁绪。渐渐茶香减退、汤色寡淡,他这才放下茶盅,说道:“喝够了。”

    饮过香茶,房间回复沉寂。

    小雨闷闷的坐在椅上,有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敢提前开口。涧石再次为诸般心事纠结:丰王府里究竟会有甚等祸事临头,晏先生会不会变得痴傻疯癫,我何日才能离开这鬼地方,我再见到郭令公时他能否待我如故?

    涧石思来想去不得其解,一眼瞥见小雨痴痴坐在对面椅上,情不自禁想起张铁汉梦中面目,顿时惊悚不堪,心中追悔道:应该让小雨妹妹跟着偶耕仁兄一同离开王府才是,她留在府中多有危险,也扰乱我的思绪,都是我心神不宁做错了决定!

    陡然,一声脆响,打破了寂静。原来事涧石沉思之中胡乱伸手,将茶盅打翻在地,碎为两半。

    小雨俯身去拾地上瓦片,距涧石不过是咫尺之遥。她俯身之际,忽而察觉到,一双手伸在了她的腰间,粗鲁而无礼。

    小雨惊叫一声,茶盅的瓷片划破手指,重新坠落,摔成碎片。灼痛的感觉从手指传到心房,她倒吸一口气,去吮伤口。

    血液进入口中,带有一丝酸涩。她痛感减弱,却更加分明地感觉到:腰间那双手收得更紧了,将她死死箍住。

    小雨的心扑腾腾乱跳,压低声音呼唤“石头哥”,因为她再也熟悉不过他的那一双手,即使不用低头去看,也知道是石头哥将手探入自己腰间。

    小雨开始挣扎,石头哥却跟换了个人似的,凶残而贪婪,将她紧紧揽在怀中。那双粗手在她腰间攀援而上,越过肋骨,爬上胸脯,竟将她最柔软的地方死死扣住,仿佛要从她身上揪走。

    小雨惊恐万状,扭过头来,急切喊道:“石头哥,石头哥……”石头哥却将脸贴在她的背上,喘着粗气,贪婪地嗅她身上的汗香,嘴唇还不时撅起,似乎要品咂她肌肤的味道。

    兄妹二人平日里嬉笑打闹,那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往日里,小雨只要一使劲,涧石便会绵软无力任她擒获。可是此时此刻,涧石竟然力大无穷,比熊罴还要粗蛮、还要可怕,死死将小雨搂在怀中,几乎要将她揉碎。

    小雨用力推拒,却无力挣脱;张嘴想要喊叫,却又不敢喊叫。她用带血的手指,奋力去掰涧石的粗手,却似蚍蜉撼大树一般,毫无效用。涧石一只手拧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从她胸口摸到肩颈、脸颊,又将她口鼻紧紧捂住。她再想喊叫,已是绝无可能。

    扑哧一声,小雨的衣襟已被扯碎,露出她雪白的肩膀。小雨流出泪来,回头看着涧石,眼神里充满乞求。可是涧石根本不哀怜她,嘴巴贴在她的肩头,喃喃说道:“小雨,我们做过夫妻的,我们是夫妻!”

    不错,当日在石屋石院被鹿友先生围困之时,涧石抱着小雨,说过他们是夫妻;再久远一些,小雨常常追问涧石夫妻是什么,涧石每每笑而不答,她也一直懵懵懂懂。而在太行山的荒岭悬崖之下,涧石昏迷之际,她与他完成了第一次交合,长久不息、奔涌不绝,那真是痛入心扉,却又为她带来莫名的窃喜。

    直到屿蘅出现,小雨每每想到“夫妻”一词时,心中都浮起一丝绝望她觉得自己和石头哥渐行渐远,此前的两小无猜、耳鬓厮磨渐渐化作泡影,化作冰冷无情的记忆。而此时此刻,涧石竟是主动地要和她“做夫妻”,这令她心里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太行山深处出现过的莫名窃喜再度袭来:莫非历经劫难之后,石头哥终于发现,世上还是我对他好?

    她的身体被涧石用一根胳膊牢牢扣住,而身上的衣服被他三把两把撕碎,连最后的亵衣也未能幸免。圆润的前胸、温润的肩膀在空中剧烈抖动,乌黑的头发也不知何时散落下来,随着涧石粗重的喘息漫天飞扬。

    小雨害怕起来。她想要哭喊,却没有胆量,也没了气力。涧石在她身后,就像着了疯魔一般,轻轻一扯,她那宽阔的腰带便如土委地。随后又是哧哧两声,她身上再也没了遮挡之物,一个完整而真实的小雨,完全处在涧石的掌控之下。

    骤然间,小雨没了恐惧,而不知从哪里得来巨大的勇气。她反手抱住涧石,尽情享受他胸膛上源源传来的热气,那热气让她温暖,让她安详。涧石仍在她耳边念叨:“我们做夫妻,我们做夫妻。”忽然身子一抖,立地而起,顺手把她按在桌上。这一刹那,小雨感受到了久违的疼痛,那种疼痛与瓷片割破手指迥然不同。一时间,她的恐惧与羞赧荡然无存,心头再次浮现那种沉睡已久的狂喜。

    也不知多久过去,他们从桌上来到椅上,又从墙边来到床沿,打翻了椅子,打碎了花瓶,就连那古旧的茶几也受到从未有过的摧残。小雨一生未如此尽情过,她到现在终于知道,原来做夫妻是这么的快活自在。涧石吼声连连,咸咸的汗水从肩上淌下,溅在她脸蛋上,又渗进她的嘴唇里。她忘掉一切,拼命地吸气、呼气,时不时发出急促的呼喊,酣畅淋漓、大快胸臆。

    小雨得到了生命之中的大慰藉,石头哥和她紧紧纠缠在一起,给予她炽烈的情爱。她心满意足,觉得她抱住的男子,便永远是自己的了,他再也不会走,别人也无法夺去,他们已成为一对真实的“夫妻”。

    想到此,小雨心花怒放,斜过眼去看了看碎了一地的衣衫。衣衫残破,袖筒却完整无损,里面掩着一个色彩斑斓的小瓷瓶。烧瓷极为精致,比珠玉更加莹润,更加有光泽。

    小瓷瓶是今晨之时从葛蕾怀中顺手得来的。小雨伏在葛蕾怀中啼哭,手指无意碰到那个硬硬的东西,她猜到那便是葛蕾昨夜所夸说的“至情至性灵药”,心中瞬时掠过千万种念头。她的身子伴随着哽咽的节奏不停抖动,终于忍耐不住,偷偷将瓷瓶揽进自己的衣袖之中。

    与涧石相见之后,小雨为涧石打水煮茶,偷偷将一粒药丸化在水中,因此泡出来的茶色更加红润、香气更加醇厚。她眼睁睁看着涧石饮干一壶茶,心下想道:“石头哥至少得爱我一年了。”

    斗室之中,二人龙飞凤翥、颉颃互竞,早已忘了此身是客。莺啼燕恰之声透过窗格,飞出廊檐,悠悠地在院子里回荡。

    屿蘅就在隔壁,检阅书册已到末卷,未发现一处脱漏、一处掉色,理一理云鬓,却听见那种奇怪的声音。她走出门来,轻轻来到涧石门前,那房门兀自虚掩。呀的一声,房门推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立即映现在眼帘。

    那是屿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又是充满罪恶、令人作呕的恶事。而这桩奇事、恶事的实施者,居然是许诺迎娶自己、给自己安稳生活的陆涧石!

    涧石面朝房门,首先看到屿蘅。

    就在这一刹那,涧石热腾腾的身躯如同堕入冰窟,身上的大汗转为虚汗。他同时发现,伏在自己身上摇曳的,竟是一个赤**子,而这个赤**子,万万想不到是自己的小雨妹妹!

    他们青梅竹马未曾有假,但在涧石心中,她一直只是自己的妹子,绝不是可以有肌肤之亲的爱侣!更何况,他为之倾倒并且发誓要风风光光迎娶的女子就在门外,眼睁睁看着自己!

第六十七章 品茗(丙)

    涧石猛一抽搐,剧烈的抖动便停了下来。他身子僵直,目光呆滞,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

    小雨察觉到了涧石的巨变,顺着他的眼神朝身后一瞥,视线正好与屿蘅双目相接。在她可长可短的一生,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副眼神:浑浊而又模糊,包含着无尽的怨毒、绝望、惶惑与没落。

    小雨望着那眼神,忽而心生哀怜,觉得屿蘅孑孓飘零、甚是孤苦,而自己有父亲叔伯,还有哥哥,更有暂无夫妻之名却已有夫妻之实的石头哥。然而,哀怜之情稍纵即逝,侥幸之心沛然而至:“你妄图将石头哥夺走,但石头哥偏偏回到我怀中,还咬着我的耳朵说‘我们做夫妻’,他对你的情意便如昙花一现,你终究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此,她不顾羞赧,挺起丰润的胸脯,抬起头傲然而视。

    屿蘅素来淡然、娴静,此时却难以自持,有如天崩地裂。她一声哽咽,转身跑开,回到自己房中,重重闩上门,将书卷《修真秘旨》打落在地,伏在桌上泪下如雨。哭声传进小雨耳中,令她愈发得意。

    这一切动静,也被玄冲、晏适楚看到。他们听到声响,以为出了祸事,跑来看个究竟。二人一跨进涧石的房间,不堪入目的场景便尽收眼底,急忙扭头,退了出去。

    玄冲见涧石前几日还大义凛然、行止端正,几日后竟变成这副模样,不免摇头感叹。晏适楚站在门外,用鼻子轻嗅两下,闻到残留在空气里的茶香,又闻到缠搅在茶香里的药香,猜出几分名堂。只是他实在不知,为什么屿蘅会把自己关在房中放声哭泣他养育、教诲她十几年,从未见她这般反常。

    晏适楚便去敲门,问屿蘅检校书册情况如何。屿蘅急忙收住悲啼,将书册拾起,拭干泪水为师父开门。她不敢去看晏适楚,支吾道:“书册完好无损。”一面说,一面偷偷用手指擦拭泪水。

    晏适楚又问屿蘅为何哭泣。屿蘅半晌回答不上,见师父逼问,只得说道:“在王府呆得闷了,想起外面的事,因此难过。”

    晏适楚竟被骗过,露出笑容,说道:“我晏适楚性本爱丘山,教出来的徒儿也深恶这尘世樊笼。你随我出城,远离这浮华之地,云游四方去吧。”话音才落,便要动身远行。

    屿蘅听罢此语,朝涧石那边墙壁看了一眼,终于忍住悲啼、止住哽咽,整整齐齐摊开包袱,一层层包裹《修真秘旨》,便要跟随师父,永远离开这伤心之地。

    隔壁的涧石,已从狂热、迷醉之中清醒过来。小雨被他一把推开,从床沿滚落,摔在地上。涧石不顾她是否受伤,跳了起来,从地上拾起衣裤,急急忙忙穿在身上,瞟也不瞟小雨一眼,便跨出门槛他要向屿蘅解释清楚,尽管无从解释、百口莫辩,他即便跪下求她,也要她把话听完。

    小雨见涧石冲出房门,心一下子凉了下来,泪水重新挂在脸上。她望着涧石的背影,嘶声喊道:“你回来,我有话说!”

    涧石已置身廊檐上,他不敢回去,也不愿回去,努力抑制住心中的万种思绪,低声说道:“你有话到外面说吧,我不进去。”小雨哭道:“我衣服被你扯坏了,怎么出得了门!”

    涧石没有回答,硬着头皮来到屿蘅房中,屿蘅正眼也不看他,沉着脸,只顾收拾包袱。涧石顿了半天,方才咬牙说道:“你……换洗的衣物,可否借小雨一套?”

    屿蘅更不答话,转过身在柜子里取了一套衣裙出来,自己抱至隔壁房中,也不抬眼看看小雨,将衣物扔在地上便转身而出,回来依旧整理自己的行李。

    涧石望着屿蘅的背影,羞愧难当、焦急异常,恳求道:“你别走。我说过的,我要……”他想说要“娶她”,但此时此景,又如何说得出口?他反手打了自己一耳光,响亮而清脆,整张脸顿时红得跟炉火一般。

    晏适楚看看屿蘅,又看看涧石,大概看出了其中门道,从桌上拿起包着《修真秘旨》的包袱背在肩上,说道:“山高水远,多费脚力。我自去自来,却也悠闲,你们不必跟随。”说着转身欲走。

    扑通一声,屿蘅跪在地上,泪下如雨,说道:“师父,你名为我师,实为我父,将我恩养到大。你要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一生也不离开半步。”晏适楚道:“我被取消道,万念俱灰,一身无着。你跟着我,终不能修成正果,岂不误了大好青春?”屿蘅抽泣道:“你不做道人,便做山里老翁,我做你的义女,服侍你茶饭饮食,为你养老送终,只是决计不离开你。”

    屿蘅心冷如冰,虽语带泣声,实则每一句话都说得万分笃定。涧石终于忍不住一声嚎啕,跪下地来,自扇耳光说道:“我不是人,我是畜牲!但也求你念我往昔之好,容我改过自新。我一定要娶你为妻,和你厮守一生!”

    屿蘅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平淡中透着无穷的冷酷。她对涧石全然不理会,站起身来,对晏适楚说道:“师父,我们走吧。”

    此时小雨已经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她听见涧石的话,一时呆在石阶之下,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只是流不出来。那色彩斑斓的瓷瓶尚在袖中,冰冷硌人。小雨一抬手,将瓷瓶摔在地上,那些百炼而成的药丸瞬间消散。

    晏适楚一时为难起来。他虽然待屿蘅有逾父女,但是他生性散淡,多少觉得她在身边是个累赘;况且终南山之约在即,南浦云多半不容他活,他岂能又多陪上屿蘅的性命?然而屿蘅的性子他也知道,外表上比雪还冰比水还淡,内心则如同玉石坚而易碎,一旦认定的事情,即便是死也泰然处之。

    玄冲早已回房,此时又出来,唤过家丁,叫他禀告丰王,说是这便辞行。家丁去了,少时却见韩德存、魏烈功走了过来,回禀道:“王爷今日有要事要办,不便迎送宾客。道爷不妨多住几日。”

    玄冲道:“道士重清修,岂能久处这富贵繁华地?王爷若有不便,贫道这便自去了。”韩、魏道:“王爷有命,今日不见外客,府里的客人也不可放出去。道爷休叫小人为难。”玄冲“咦”了一声,说道:“我们本是清修之人,不受官家管束。说走便要走,王爷到此,也是拦不住。”

    便在此时,王府宅院之中吵嚷起来。玄冲内力深湛,侧耳一听,便听出大概。原来,丰王胆大包天,派出并蒂将军等一众武士、鹰爪,将长安城中的王孙、公子,或是威逼或是利诱,尽数延请至府邸之中。李珙的如意算盘打得很满,吐蕃不日进攻长安,他借机夺取朝纲,还需这些王公贵胄推举自己头戴冕旒、承继大统。

    一时之间,王府之中尽是贵客,有的欢天喜地,称颂丰王贤德;有的愁眉苦脸,预感丰王好景不长,只是敢怒不敢言。并蒂将军听到不祥之言,当众杀了两人,府院之中顿时鸦雀无声。

    玄冲听在耳中,当着韩德存、魏烈功的面说道:“丰王李珙倒行逆施,必然自招大祸。”他想去找李珙,劝他悬崖勒马。韩、魏却死死堵在面前,说道:“王爷有令,谁敢违抗?道爷若是不讲礼数,休怪我二人不讲客套。”

    涧石还在苦求屿蘅,屿蘅如同冰山一般,不为所动。晏适楚看出二人情意,甚是鄙夷,一个人跨出门槛,隔着阶除向玄冲招手道:“要走同走。出得府门,各奔东西。”他用余光看到小雨倚在石阶上一动不动,愈发不屑一顾,快步走过。

    屿蘅一阵小跑跟了出来,扯过晏适楚的包袱背在自己肩上,淡淡地说:“师父,我已下定决心,与你同行。”晏适楚答道:“你我同行,未为不可。他日若是后悔起来,可与我无干。”屿蘅点点头,说道:“我不会后悔。”

    涧石追了出来,本想拉住屿蘅求她留下,屿蘅却收紧衣袖,轻轻避过,神情、意态与他有万里之遥。晏适楚一生光风霁月,不为情事所困,更见不得临别之际儿女共沾巾的样子,连声催促玄冲快走。

    玄冲刚才还要走,此时却说道:“两位将军执意留客,我倒要去王府宅院观瞧观瞧。”他略一侧耳,又听到宅院之中诸位王子皇孙的窃窃私语,更知李珙狼子野心,与王莽无异,因说道:“五行运转,五德更替。存亡盛衰,总有气数。李珙材质不过中人,驾下更是一群趋炎附势、庸碌无能之辈。他觊觎九鼎、窥伺微垣,真是不知死活。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请容贫道一见,我定当好言规劝,一来救他性命,二来也免无辜之人遭殃。”

    韩、魏二人严守丰王指令,摇头不依。玄冲又道:“贫道看在王爷与王屋山有些情谊,方才仗义执言、坦诚相告。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王爷自蹈死地,你二人哪有命在?”

第六十七章 品茗(丁)

    韩、魏哪里听得进去?心头只是盘算道:“王爷若当了皇帝,我们封侯拜将;王爷若败了,杀了头,我们转投他人,一样吃香的喝辣的。www.uu234.net”玄冲见他们冥顽不灵,叹道:“来日大难,在劫难逃。俗人愚见,谁能寓言?”转身回房,盘腿打坐,念起经来。

    韩德存、魏烈功又劝晏适楚回房。晏适楚从屿蘅肩上取回包袱,说道:“丰王府大祸临头,我等权且作壁上观。《修真秘旨》还是交我保管。”说毕,回到自己屋中,闭门谢客。

    屿蘅只好自回房间,见涧石还在身后纠缠,冷冷说道:“小雨妹妹仍在石阶上,你莫辜负了她。”说毕进屋,闩上房门。韩德存、魏烈功见他们不再闹腾,便出院去了。

    涧石已将家国之情、建功之志抛在脑后,再也不催促玄冲、晏适楚尽快离开,也不想着去拜谒郭令公。他站在廊檐下,背对着小雨,想起她诸般遭际,又想到是她千里迢迢将自己带到王屋山北,而自己不知为何兽性发作,对她做下如此有悖伦常的丑事。他扪心自问,到底是要辜负小雨,还是辜负屿蘅?

    虽则如此自问,其实涧石已经作下决定:我爱慕的女子是屿蘅,哪怕舍弃一切,也要求得她的原谅,与她一生相守。

    涧石不敢面对小雨,低着头说了一声:“对不起。”声音低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小雨的泪水本已干涸,此时重新流淌下来,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涧石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劝她从石阶上起来。

    小雨颤巍巍问道:“石头哥,你心里当真没有我吗?”涧石被她一问,局促起来,答道:“我……我……你是我的妹子啊!”

    小雨一声抽泣,说道:“我懂了,我都懂了。”

    已是黄昏时分,凉风习习、落木纷纷。丰王府内宅之中熙熙攘攘,院内、屋内挤满了请来的、掳来的、骗来的王子皇孙,而并蒂将军在这件事上功劳不小。他们连杀三人,众王子皇孙吓得浑身颤抖,不敢吭声。丰王李珙已把自己当作了皇帝。他并未离府,而是一个人在卧室,幻想着坐金銮、掌玉玺,也不出来见一见这些长安城里的贵客。

    涧石也听见那些声音。他想要回房,又想去探听个究竟,无奈小雨伫立阶除,面色苍白,眼睛里没了神采,连泪水也流不出,怕她万一出个好歹,只得站在廊檐下,但仍不与她正面相对。

    无穷悔恨在涧石心头萦绕:“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小雨留在王府。当时若将她托付给偶耕兄,怎会闹下这等事来?我今天又是着了什么魔,竟会对她这般不敬?”思来想去,不禁泪眼模糊,不知屿蘅能否原谅他并与他重归于好,也不知王府之中酝酿着什么祸事,更不知追随郭令公建功封官的愿望能否实现。心烦意乱之际,涧石又想道:“还是偶耕兄自在,无欲无求,岂不更好?”

    然而偶耕并非无欲无求。他回到侯府,便受了牧笛的逼迫去求母亲答允他们的婚姻。偶耕甚觉为难,扭捏良久,只得答应。牧笛当即将昆仑奴、槐犁支开,带着他去见自己的母亲。

    牧笛的母亲姓宋,侯家人都称呼她“宋姨娘”,平时不与女儿住在一起,单独住在西北边最靠外的小杂院里。杂院甚是窄小,留有一道院门正对外面的街巷,院中一栋单间小屋,正门朝东,与侯氏家宅贯通。

    宋姨娘从家丁那里得知女儿携了一名乡下男子去闯骆奉先府邸,吉凶未卜,一个人朝着西院门诵佛祷告,背后突然传来女儿的声音:“娘,你在哪里?”她欣喜至极,跑回屋里,见到女儿完好无损,还特意扎了一条辫子悬在腰间,甚是好看,顿时心意放宽。在女儿身边,站立一男子,虽然模样粗蠢了些,可是一身穿着甚是富贵宋姨娘不知,这一身衣服,乃是女儿出资所买。

    牧笛又是得意,又是娇羞,对偶耕说了声“跪下”,便转过身去。偶耕扑通一声跪倒,也不敢抬头来看,伏在地上说道:“晚辈偶耕,求娶令爱为妻。侯大人已经允诺,特地前来求告夫人。”

    这句话乃是牧笛所授,偶耕练习十余遍,在宋姨娘面前一字不漏背出。宋姨娘甚是欢喜,将他扶起,说道:“老爷既已答允,又何必过来求我?”

    牧笛娇滴滴问道:“娘,你倒是答应不答应嘛?”宋姨娘打量着偶耕的满身衣饰,果然是金线银丝、贵气逼人,喜欢得合不拢嘴,连忙答道:“老爷都答应了,我这做姨娘的有什么不答应?”

    牧笛仍不放心,追问道:“这么说来,你是答应了?”宋姨娘咯咯地笑道:“娘答应了,娘答应了,还是乖女儿孝顺娘亲!”

    宋姨娘命二人都坐下,又命丫鬟看茶,一双眼睛仍在偶耕身上打转。偶耕不敢抬起眼来,坐在椅上闷头喝茶。

    宋姨娘忽然想起,牧笛已许配骆奉先为妾,忙将女儿唤到屋外,问明原委。牧笛答道:“偶公子亲自拜访骆奉先,愿将骆奉先当初送来的聘礼如数奉还。骆奉先又收了他不少钱,自然同意退婚了。”宋姨娘喜道:“如此说来,偶公子家财万贯、富甲一方?”牧笛甚是尴尬,只得硬着头皮含糊应了一声。

    母女重回屋中,宋姨娘劈头盖脸便道:“偶公子好阔绰的出手。但不知你身荫何职,父辈祖上官居几品?”

    偶耕被她问得懵了,茶杯几乎掉在地上,仓皇答道:“我……我孑孓一人,不知父辈祖上是谁,身上更无官职。”宋姨娘心道:不是名门之后,定是富户之子了。又问:“公子说笑了。敢问公子家在何处,家中田产、钱粮有多少?”

    偶耕支吾一声,答道:“我……我……身无分文。”宋姨娘大大的意外,脸唰一下拉长,冷冷问道:“你娶我女儿,总该带聘礼来吧?”偶耕答道:“我没钱,备不起聘礼,还请姨娘勿怪。”

    只听啪的一声,宋姨娘将茶杯拍在桌上,说道:“你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娶我女儿,叫我女儿陪你喝西北风吗?”转面又对牧笛说道:“这样的穷酸你也嫁?他这一身行头,多半是偷来的吧?”

    牧笛急忙跪在母亲面前,说道:“偶耕确实出身穷困,但他待我情意是真。女儿不愿做骆奉先的小妾,是他带我去见那宦官,取消了这荒唐的婚约。”宋姨娘带上哭腔,声音大了一倍:“我当是哪里的乡里人,原来是你这穷小子这么大胆,拐带我女儿去骆大人府邸,”擤了一把鼻涕,面朝牧笛,“我的糊涂女儿,嫁到骆府去,虽是做小,一辈子穿绸缎、戴金银。若是嫁给这个穷小子,一辈子有你受的!”

    偶耕也跪在牧笛身边,说道:“婶婶,我……”宋姨娘喝道:“谁是你的婶婶?你与我滚出去,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牧笛恳切道:“娘,偶耕是穷困了些,但是他待我好,我也待他好。女儿已经立誓,非他不嫁。随他闯荡天涯,女儿也愿意。”宋姨娘骂道:“不孝的浪蹄子,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转头看着偶耕,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指着鼻子骂道:“野地里蹿出来的牲畜,还想糟践我女儿?”光骂还不解恨,起身满屋子转,想找一把扫帚将他轰走。转了半天找不着,又从屋后门跨出,去院子里搜寻。

    牧笛追到后门,又是气恼又是委屈,含泪问道:“娘,你要做什么?”宋姨娘说道:“我找扫帚,看我不打死他。”牧笛道:“你要打他,先打死我吧!”宋姨娘越发愤恨,顺手抄起一杆木棍,指着牧笛道:“你被他迷了心窍,看我不打死他!这样的穷酸,打死他,尸首搬出城去,野狗都未必肯吃!”

    偶耕从牧笛身后钻出,跪在院中,说道:“我本是有罪之人,死在这里,也是死得其所,婶婶下手吧。”

    宋姨娘倒被偶耕吓了一跳,退后三步,倚靠着院门,惊叫道:“你拐骗我女儿,还要杀我?来人啊,杀人啦!”牧笛大为焦急,嘶声道:“娘,你在喊什么?快别喊了。”可是宋姨娘喊得愈发起劲,“来人啊,杀人啦”的声音凄楚而惨烈,从小院飞出,回荡在街巷之外。

    她喊了三声,突然止住,圆睁双目,大张其口,样子可怖。牧笛大为惊讶,觉得母亲的眼神似在看着自己,又似紧盯着身后的偶耕。她注意到,母亲胸前微光一闪,仔细看时,那竟是一支箭矢从她心口穿出,殷弘的血液顺着箭矢渗出,一转眼便溢满全身。

    此时夜幕降临,长安城转入一片昏暗。

第六十八章 城陷(甲)

    牧笛一声大叫,起身要扑向自己的母亲,身子却被偶耕拉住,前进不得半寸。www.uu234.net一道黑影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原来是一支流矢射入院中,掠过她的肩膀,将石阶上的陶罐射得粉碎。

    院落之外,惨云凝结、嘶声四起,似有千军万马席卷而来。

    天空流矢越来越多,扑簌簌落到院落之内。偶耕生恐牧笛受到伤害,将她拦腰抱住。牧笛发起狂来,奋力挣扎,冲着躺倒在院门之下的母亲大声哭喊。

    一声巨响,震慑心魂!院门连着半截围墙轰然坍圮,宋姨娘的尸身倒扣在木门之下,埋葬在乱石堆中。

    偶耕大叫不妙,抱起牧笛拔腿就跑。一支身着铁甲的军队突破院墙缺口,掩杀而至,见到活物一律乱刀砍死,绝不容情。他们如同洪水一般,汹汹灌入这座小杂院,打砸一通过后,迅速从杂院向侯氏府宅侵袭而去。

    这便是吐蕃军。他们身上的重甲浑然一体,将全身罩住;头上的重盔厚实而坚硬,罩定整个头颅,只在眼睛处开了两个小孔。吐蕃军装备精良,又骁勇好战,他们行军打仗不带粮草,每攻陷城郭、村庄,势必大肆劫掠,夺取敌国平民的衣食,甚至生啖其肉,作为行军补给。

    此时长安城门已然大开。丰王李珙与吐蕃小相勃突尼定下计策,一切按他们的计划进行:射生手王献忠、王抚重金买通长安守城将领,随后安插一支心腹部队把守城楼,日落之时,在长安西门城楼上斩杀守将,将他的首级高高抛起,以为号令;埋伏在长安城西的吐蕃兵与射生军早已回合,得到城楼上传出的号令,长驱直入,攻入长安城,未受到半点抵抗。

    城头尚有些忠君体国的将士,早已被乱军杀死。射生军通敌攻城,目的是拥护丰王篡夺帝位,他们一进长安,先去高官、贵胄府邸,将拒不拥立丰王的就地处斩。吐蕃兵则大为不同,他们如同疯狂的狮群闯入羊圈一般,大肆抢掠、恣意烧杀,毫无节制。

    吐蕃兵、射生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进长安城,事前没有半点征兆。他们逢屋便烧,逢人就砍,所到之处,血流成河、翻江倒海。

    偶耕、牧笛被吐蕃兵追到内宅,东逃西窜,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喝。侯家人尚不知大难临头,出来察看究竟,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即已纷纷死在吐蕃兵刀下。

    家人、长辈一个接一个死在屠刀之下,牧笛大恸之下,昏阙过去,魂魄几乎堕入幽冥,可又在偶耕肩上颠醒。她睁眼一看,吐蕃兵如同海潮奔涌、浊浪滔天,侯家几乎淹没在海啸之中,霎时尸横满地、流血成河。

    牧笛在巨大的惨痛中陡然醒悟:“父亲,快去救父亲!”她大声呼喊,奋力捶打偶耕的肩膀。

    偶耕“嗯”了一声,将她扛在肩头,迈开步子往侯希逸居住的西厢房疾奔。刚跨过内宅院门,两侧门扇轰隆一声关闭,两个人影蹿出,竟是昆仑奴和槐犁。

    慌乱之际,见到两位老友,偶耕不禁欣喜若狂。昆仑奴瞪圆眼睛说道:“快去救节帅!”他一面说,一面将院门闩起,用钉子钉牢。

    四人拥作一团,越过三道门,昆仑奴均是如法炮制。吐蕃兵被挡在门外,尽管撞开门扇不甚费力,但毕竟被拖延了一些时间。

    来到正屋西厢房,嫡子正跪在侯希逸床头,惊慌失措,要听父亲的安排。侯希逸这几日略好了些,闻此讯息,悲愤交加,恨不得跨上战马击杀来犯之敌。他心中一急,伤情复发,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昆仑奴道:“吐蕃兵见人就杀,请节帅随我们一同逃走,若迟一步,性命不保。”嫡子怒道:“我父卧病在床,怎能起床走动?”槐犁厉声道:“背上他!”嫡子也怕遇上吐蕃兵,当下不再多言,从床上抱起侯希逸背在肩上,歪歪倒倒便向外逃窜。

    轰隆一声,最靠里的一层院门已被攻破,吐蕃兵举着刀枪呼啸而至。嫡子心中发慌,不免足底发软,一跤跌在地上。侯希逸重重一摔,撞着伤口,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昆仑奴骂道:“无用的孩儿,看看我是怎样背负节帅!”一猫腰将侯希逸揽在背上,跑起来比嫡子平稳许多。奔出数步,不见嫡子追上来,回头一看,却见他已被弓箭射中,伏在地上,已然气绝。

    侯希逸老来丧子,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一叠声喝命昆仑奴停下,他要与吐蕃兵决一死战。昆仑奴气喘吁吁道:“马借给了他人,镇海分潮钺又不在手中,节帅权且避过此难,再报仇不晚。”

    牧笛扭过身去,看了兄长最后一眼,哀哭起来。偶耕怕她也被射中,将她从背上转到怀中,紧紧抱住,夺命奔逃。

    吐蕃兵照例将侯希逸居住的正屋洗劫一空,怀里揣进钱帛、口中塞满干肉,愈发凶恶地在后面追赶。偶耕数人仓皇逃出侯家府院,回看诺大的家宅,眨眼之间一片狼藉、腥风浮动。

    侯希逸又气又急又是感叹,不忍离家半步。耳边“嗖”的一声一物飞过,他急忙缩头躲避,身边树上已经扎入一把钢刀。侯希逸惊魂未定,街巷一侧传来一声呼喝:“侯希逸,我要取你人头。”

    说话之人乃是李纳,身后是王升、赵勃,另有八个官兵。他们举起火把,拦在街口,将侯希逸等人逃遁的去路截断。

    侯希逸怒道:“吐蕃打破京城,你不拱卫皇城,却来暗害老夫。”李纳啐了一口,说道:“论起亲来,我该叫你一声舅舅才是。但你们侯家人非但得罪了骆奉先大人,还令元家三位公子在他面前十分难堪。我奉了三公子之命,前来索命。念在舅甥情分,杀你之前先说与你知道。”

    偶耕若在往日,对付他们几人未必落败,但如今功力尽失,若是与之硬拼,不出三招定会横死街头。他仍抱着牧笛不放,向前一步,恳求道:“那些都是我一人闯下的祸。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冲着我来便是,还请不要为难侯大人。”

    李纳冷笑道:“你且放心,我们割了侯希逸的人头,也不会落下你的。”

    牧笛见他们出言猖狂,料定他们是有备而来,因问:“你们埋伏在此,怎知我们今日会从府中逃出?”李纳道:“丰王李珙串通吐蕃,定于今日日落之时攻入长安。长安城到处都是元家少爷的眼线,他有什么动静,我们怎会不知道?”说罢,露出得意的神色。

    牧笛道:“你既知他的奸计,就该提前奏报朝廷、严加守备,为何令他们攻进来?”李纳道:“吐蕃人再闹也闹不到青州去。长安即便是付之一炬、化作尘埃,我仍是缁青平卢节度使的嫡传长子,只需承奉骆大人、元大人,何须管他长安城的事!”

    李纳使个眼色,王升、赵勃便挺刀上前,欲施杀手。众官兵钢刀举起,劈砍而来,不料劈里啪啦几声,全被暗器打落,一阵杂沓过后,已有数人倒地。王升、赵勃见此情状,当即凝住招式,心中猜忌:侯希逸人缘败尽,难道还有援兵前来搭救?

    街巷一侧的暗影之中,忽而人头攒动,乃是一队黑衣人窜出。他们浑身玄黑,又不点火把,若不是突然杀到面前,李纳、侯希逸双方还真是无从得见。

    黑衣人当头的是郭志烈、曹以振,二人钢刀出鞘,将王升、赵勃架开,说道:“侯希逸乃是逍遥谷的大仇人,我等奉了谷主之命,要请他到丰王府中,算一算陈年旧账。”

    王升、赵勃哪里肯依?二话不说,与郭志烈、曹以振白刃相斗。一霎时,刀光翻飞、杀气腾腾,黑衣人和官兵纷纷倒下,只剩下他们四人贴身缠斗。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昆仑奴见他们一场激战,扯扯偶耕的袖子说道:“快跑!”偶耕猛然省悟,抱起牧笛,从四人的刀下一掠而过。昆仑奴背着侯希逸,紧随其后,夺命奔逃。

    李纳伸剑拦阻,不提防槐犁从地上捡起一把刀从胁下刺来。李纳大惊,回剑猛砍,虽将钢刀砍落,毕竟功夫差了些,胸前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李纳丢下宝剑,双手捂住伤口,骂声不绝。偶耕那五人却一溜烟逃得杳无踪影。

    王升、赵勃力敌郭志烈、曹以振,渐占优势,再过数招,将他二人踢翻在地。便在此时,侯家府宅烧起熊熊大火,吐蕃兵在他家中颇有所获,人人呐喊、个个欢呼,一齐杀了出来。

    李纳大惊,转身便走。王升、赵勃击杀数人,见敌势太盛,不敢恋战,护定李纳往相府那边逃窜。郭志烈、曹以振被吐蕃兵围住,负隅顽抗,不知生死。

    长安城失陷,吐蕃兵从西南往东北推进,将大半座城池碾压在脚下。他们见到长安街衢之阔、物产之富、品类之美,无不大开眼界,越发贪婪横暴,极尽烧杀抢掠之能事。

第六十八章 城陷(乙)

    城中实施宵禁,夜来有官兵巡逻平日里若是撞见夜游之人,任打任杀,如今则如同羊入虎口一般,接二连三遭遇敌兵,死在大街之上,被践踏得血肉模糊。m.www.uu234.net城中百姓有不少在睡梦之中被人砍死,他们的尸身和钱财一道被吞噬殆尽。吐蕃兵杀得兴起,漫天价放起火来,一时之间,一百零八坊烈火连天,长安的夜空被照耀成赤色,如同一大块被烤熟的羊肉。

    偶耕五人在黑夜之中拼命逃窜,身后杀声、哭声、喊声连成一片。四面都是吐蕃兵在劫掠,他们藏也无处藏,逃又无处逃,但绝不敢丝毫停下脚步。

    五人慌不择路,也不知钻进了哪间坊、哪道巷,前面是一处死胡同,后面却有十余追兵。昆仑奴先爬上墙,将侯希逸、槐犁接了过去。偶耕正要扶着牧笛爬墙,追兵已赶到身后,几把飞刀掷出,骑在墙上的昆仑奴缩身躲过,倒在了胡同的另一边。

    死胡同里只剩下偶耕、牧笛,如同羊入虎口。偶耕摆开架势,准备与吐蕃兵殊死搏斗。牧笛从头上扯下钗环,奋力扔了出去,砸在地上发出脆响。吐蕃兵见地上有宝物,一阵哄抢。

    偶耕想趁机逃跑,无奈吐蕃兵离得太近,仍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步步紧逼。偶耕扭头说道:“我与你经历诸多劫难,却要死在吐蕃人手下了。”牧笛道:“那也比死在骆奉先、元载手下强得多。”二人手指相扣,面对吐蕃兵灼灼逼人得刀光,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满足。

    恰在此时,一声清啸划破长空,犹如老鹤下九皋。偶耕、牧笛未及察看明白,眼前便是红光乱迸,数名吐蕃兵脑浆崩裂而死。厚重的头盔脱落,露出他们狰狞的面目。

    窄小的胡同里,忽然马蹄声动。声音落处,剩余的吐蕃兵飞出数丈远,非死即伤,发出凄厉的哼声。

    并非世外高人出手相救,而是骅骝马从天而降。它在奔窜途中偶遇偶耕、牧笛,兴奋难禁,不住的甩着鬃毛、打着响鼻。二人危难之际得它相救,欣喜不已、满心感激,又见它只剩半截缰绳,身上有刀剑伤痕,多处鬃毛被烧得卷曲,料定它是从吐蕃兵手中挣扎逃出,更是为它心酸。

    骅骝马对着偶耕嘶鸣一声,偶耕立即会意,扶着牧笛上马。他跨在马背上,回头望时,只见滚滚烟火之下,吐蕃兵持枪弄杖汹涌而来。

    骅骝马重遇主人,意气风发,蹄子一扬,便已跃至半空,飞出十丈之外。偶耕在空中往下看,墙那边不见了昆仑奴三人,急急伸手去拉缰绳,要将马勒住。偏偏那半截缰绳在空中恣意摇摆,就是不到偶耕手边来。骅骝马飞过一处房屋,那房屋被火一燎,轰然倒塌,登时火龙喷射,烧灼马尾。骅骝马受惊不小,非同小可,去势更如疾风飞电,几乎将二人颠下来,如何止得住脚步?

    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身后追兵渐稀,而身边街衢格外整肃,宅第分外高耸。骅骝马这才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牧笛在马背上观览四周,认出这里是兴宁坊附近。偶耕顿时大为紧张:骆奉先、李珙得府邸都在此地,此时怎可自投罗网?正想赶马离开,牧笛说道:“吐蕃兵似是从西南方杀进城的,此处地处东北,敌兵相距尚远。吐蕃兵十分凶残,逢人就杀,大约见了皇帝也不会留情。丰王李珙与他们串通一气,因此丰王府倒是个安全的地方。”

    偶耕说道:“南浦云就在丰王府邸,他恨你父亲入骨,我们不可再次擅闯。不如折回去,将你父亲找回来要紧。”

    牧笛想到全家惨遭加害,心痛如绞、无声而泣,半晌方才哽咽道:“是我不孝,曾立下誓言与侯家断绝关系、再无关联。如今长安失陷,敌势如潮,我们若贸然前去,即使找到他们,又怎能生还?”偶耕道:“不能生还,便死在一起。”牧笛伤心欲哭,将一腔碧泪咽在咽喉,说道:“怕的是找不到他们,大家都死得七零八落。”

    二人正在伤心垂泪、犹豫不绝,北面传来号令之声,继而火把亮起,照如白昼。偶耕、牧笛催马向前,只见拱卫皇城的禁军在街上紧急集结。长安令也已赶到,独自率领一队官兵,站在阵列一侧。

    为首的将领举剑誓师,旋即率领军马往南进发。他们是长安城中最后的兵力,准备与闯入城中的吐蕃兵决一死战至少拖住敌军,为皇帝逃遁出城赢得时间。偶耕道:“我们远远地跟上他们,回去找找你父亲,不至于落入敌军之手。”牧笛点头应允。

    长安军马大举推进,不到一个时辰,便遇上前路的吐蕃兵他们仍在放火劫掠,这是一场杀人的狂欢。主将一声令下,官军奋勇向前,将那撮吐蕃兵杀退。主将再次传令,官军乘胜进击。

    黑夜之中,两军再次正面相遇,便是一场血腥的厮杀,双方死伤都十分惨烈。相持既久,官军越来越少,而吐蕃兵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杀到,胜败之形立见。更有几队射生军爬上屋顶,远远地开弓攒射,官军一时死伤累积,节节败退。

    偶耕、牧笛无力助阵,只在附近街巷里绕圈,指望找到昆仑奴三人。近乎一个时辰过去,再溜到战场一侧时,官军已近乎溃败。

    主将身受重伤,再次传令:“只得向前杀敌,不得退后半步,违令者斩!”将令刚刚传出,一支长箭将他射下马来。长安令砍倒数人,奔到近旁,将他扶起。主将说道:“快去禀告宰相,备置轻车快马,护送圣上出城狩猎!”

    古时都城被敌军攻破、君主弃城而逃,都被称作“出狩”,以示隐讳。长安令不敢须臾耽搁,翻身上马,领着一队轻骑往正北面宫掖奔去,那里是皇帝起居、大臣办公的场所。才一瞬间,吐蕃兵已将主将乱刀砍死,又将剩下的官军杀个干干净净。长安城中最后的抵抗至此告终。

    已有一队吐蕃兵发现了偶耕、牧笛,大声怪叫,猛扑过来。偶耕急拍马背,骅骝马蹄轻足快,转眼便将吐蕃兵甩在身后。射生手的箭矢攒射而至,都在骅骝马身后落下。

    偶耕不知该往何处逃遁,问道:“我们去哪里?”牧笛答道:“去丰王府,那里是长安最安全的地方!”偶耕迟疑一下,复又问道:“真的还去丰王府吗?”牧笛说道:“去!留得性命,慢慢再找昆仑奴!”

    骅骝马快走如飞,不多时又来到兴宁坊。丰王府门墙高大,大门紧闭,所幸并无兵士把守丰王府所有的兵力似乎都已被调遣,正待发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变。

    “现在该怎么办?”偶耕问道。

    “相信骅骝马,我们硬闯进去!”牧笛作答。

    王府宅院高耸,如同皇宫苑囿,偶耕担心骅骝马难以跨越。可骅骝马退后两步,顿足发力,胁下便似生了翅膀,飞入宅院之内,稳稳落在草坪上。

    牧笛道:“我们去内宅,以免被南浦云所擒。”偶耕一手扣紧马鬃,另一手抱紧牧笛,双腿一夹,骅骝马一跃三丈,在空中几个起伏,已翻过王府的宅内的数道院墙,往内宅疾奔而去。

    王府内宅,有一片空阔地面,此时则被长安城里的王子皇孙挤满。十余个家丁手提灯笼,端端正正站立阶除。大队兵士侍卫一侧,手握刀柄,以示警戒。廊檐之下,有一人峨冠礼服,正在为众人高声宣讲,仿佛是在发表登基践祚之前的宣言。

    那人便是丰王李珙。他让那些王子皇孙们在院子里站到夜间,等他们志气、傲气消磨大半之后,再出来安抚。他说道:“我将大家请到寒舍,只因夜观天象,算准了吐蕃军马今夜打破长安。吐蕃兵视我大唐为仇寇,逢人便杀、逢屋便烧。尤其是李氏宗亲,更不容情。唯有我这间宅院,深受诸天神灵庇佑,邪祟不能侵、仇敌不能入。故此延请大家在此一聚,以保万全,这也是为了我李唐宗室薪火相续、永世昌盛。”

    偶耕、牧笛从这片空地一旁飞过,当即按住骅骝马,在隔壁院中停下。二人耳朵贴着院墙朝里偷听。

    李珙正在慷慨陈词,忽见天上红光一闪,落入自家院中,便以为是天降祥瑞,预示着自己取代当朝皇帝乃是天命所归,因此愈发得意。拥集在他宅院的,多半是前任皇帝的遗子遗孙,有的真心追随李珙,有的不过跟着起哄。在他们心中,只要能保住性命、守住荣华,龙椅由谁去坐,又有什么要紧?

    忽而有人脚步铿锵、喘息急促,闯入内宅,那是并蒂将军从外面回来。夫妻二人也不避讳众人,径直向李珙禀告:“官军阻击吐蕃兵,在朱雀街以南全军覆没,吐蕃兵尚在朱雀街一带劫掠。”

    李珙听罢,恚怒道:“按照商定的计划,吐蕃兵一举拿下宫掖,我们便大功告成。这些西域来的人,目光短浅得很,不进攻皇宫,却去抢劫民宅,真是舍本逐末。”

第六十八章 城陷(丙)

    张涧雨又道:“路上遇见长安令,带领一队轻骑赶往宫掖。www.uu234.net”李珙肃然问道:“为何不当街截杀?”许月邻道:“我们奋力追赶长安令,可他们去得甚急,须臾已越过护城河,追不上了。”李珙道:“长安令必是准备车架,护送皇帝出城,”李珙转过面来,瞪着并蒂将军,神情异常严肃,“速速提点精兵,从东门出城,追赶銮驾。五德更替、顺天应人,在此一举!”

    牧笛听罢,胆战心惊,低声说道:“他们要劫驾谋害皇上呢。”偶耕问道:“皇帝没了,是不是大唐就没了?”牧笛说道:“皇帝没了,李珙这小老儿便要当皇帝呢。”

    偶耕似懂非懂,凝眉说道:“他当他的皇帝,何苦勾结吐蕃,害得你家破人亡,昆仑奴、槐犁也不见踪影。”牧笛听罢,眼睛红红的,泪水洒落在墙壁上。

    不多时,并蒂将军已集结王府里的精兵,人数一百有余。李珙命他二人为主,韩德存、魏烈功为副,即刻出发,必须不辱使命,完成“迎王接驾”的重任。又吩咐道:“东门的守将乃是射生将王抚的至交,你说你受我委派,他必放你出城。”

    牧笛听得清楚,喃喃说道:“所谓的迎王接驾,乃是命并蒂将军劫持圣驾,谋杀当朝皇帝。并蒂将军若是一味愚忠、照计行事,李珙头一个便要杀他们,如此方能解脱他自己的罪名,继而名正言顺坐上龙椅。”偶耕“咦”了一声,说道:“他们乃是涧石兄弟的哥哥嫂嫂,如果做下这等错事,涧石说不定多伤心呢。”

    李珙号令已毕,屋顶上传来一声叹息,似是好不着力,却清清楚楚送入每人耳中。张涧雨已然听出,此人内力强劲、功力深湛,当即拔剑喝道:“哪位高人,请赐尊面。”

    空中一声脆响,屋顶那人纵身跃下,稳稳站在阶前。此人须白面赤、青衿玄袍,手持一柄拂尘,正是玄冲道长。李珙正待施礼,玄冲当头棒喝:“谋逆作乱、弑君犯上,这步险棋,万万走不得。敢越雷池一步,立即粉身碎骨,切不可执迷不悟。”

    李珙有吐蕃相助,又有祥瑞相示,已抱必胜的信念,正是箭在弦上,如何收得住?他本来敬重玄冲,此时却不耐烦起来,说道:“道长只顾念经修行去吧,本王事成之后,定有封赠。你若敢阻挠,这满院贤宾可要待你不敬。”

    玄冲不顾李珙语带威胁,依旧傲然独立,说道:“修道之人,不在乎什么封赠,也不希求他人的敬意。只是眼睁睁看到别人坠落深井,却不伸手相救,与良心大大有违。贫道不做有违良心的事。”

    许月邻看不惯玄冲絮絮叨叨,拔剑出鞘,喝了一声“臭道士看剑”,当即直刺他的咽喉。玄冲一面向丰王施礼,一面轻辉拂尘将来剑拂去,说道:“不斩孽龙,怎做神仙?”说毕,拂尘挥舞、拳掌翻飞,攻向许月邻。

    张涧雨知他武艺出神入化,许月邻绝非对手,二话不说,猱身而上,长剑当空劈砍。玄冲不慌不忙,晃动拂尘,千万丝绦软如绵、轻如云,却总能将两柄利剑轻轻划开。三人一交手,唰唰唰唰便斗过三五十合,玄冲并未使出全力,但已占据上风,攻守进退游刃有余,只是不愿痛下杀手。

    李珙唯恐被这道士拖延了时辰、耽搁了计划,便命韩德存、魏烈功助阵。二人有意建功,双双提起大刀,往玄冲身上猛斫。他们本是西北壮汉,武功套路又是大开大合、凶悍刚健,只见刀光翻飞,尚未沾着玄冲,已将两名王公斫伤。那一众王子皇孙着了慌,纷纷往别处院落退避。

    玄冲以一敌四,愈发精神抖擞。拂尘在前,如同云气蒸腾,化出万道祥光,将自己罩定,令敌方两把长剑、两把大刀近身不得。许月邻见相持不下,不禁气急,屡屡突施冷招,欲出其不意一剑致命,可是玄冲每每调转拂尘,在她剑上一拨,或是曲起手指在剑上一弹,便将她的狠辣招式尽数化解。力道所及,更令她重心失衡、要害外露。

    张涧雨爱护娇妻,往往舍命相救,粘住玄冲以命相搏,以示自己的性命可以不顾,而爱妻的威严不可冒犯。玄冲见此情景,则以拂尘勾住韩、魏的大刀顺势甩出,大刀受力,劈向并蒂将军,夫妻二人挺剑相格,玄冲则则顺势飘转身形、自占场面。

    李珙吩咐家丁,传令众兵士一齐杀入内宅,擒杀玄冲。家丁得令,未跑出三步,忽然扑到在地,似是死去。李珙吃了一惊,抬头看时,院墙上飞下一人,直冲自己而来。他大为惊骇,高声呼救。

    许月邻于酣战之中听到呼声,腾出左手,将头上金钗拔出,向那人掷出。那人闻得风声,空中闪避,身形扭转甚是吃力,落地时也站立不稳,武艺显得并不高明。许月邻侧眼一看,灯笼火光之下,认出那人是陆涧石。

    涧石在别院的廊檐下伫立良久,见屿蘅、小雨都不理他,他也不理二人,干脆将儿女之情抛却,来这王府正院查探家国大事。他爬上墙头,见玄冲与四名敌手交战,又听见李珙着人去外院调兵,当即掷出石子,将那个家丁打晕。

    擒贼先擒王,擒住丰王便能消弭长安的一场大祸。而廊檐下只有丰王一人,涧石奋不顾身冲他扑下,正要一举成擒,不料许月邻飞钗来袭。他仓促落地,摇晃几下站稳身子。

    李珙喊叫起来,声动王府。涧石再去擒他,不知何处冒出三个兵士,将他截住。

    玄冲拂尘逼退并蒂,扫腿逼开韩、魏,对涧石说道:“王府凶险,你还不逃离?”涧石道:“我们若不出手阻止,岂不叫他奸计得逞?”他一面回答,一面拳脚并用,已将三名兵士打倒。

    李珙大惊,往里屋跑去,涧石跨过门槛,穷追不舍。集结于外院的一百精兵,听见李珙叫喊,却不见主将、副将前来传令,都不明所以,因此不敢擅自出动。

    涧石见丰王就在前面,飞身去擒他,陡然迎面吹起一股劲风,将他卷出门外,摔在石阶之下。待要翻身跃起,才觉得脏腑被震得几乎支离破碎,甚是疼痛。他强行撑持,慢慢站立。

    却见李珙居住的堂屋之中,徐徐走出一个人来南浦云。他白天打听到,晏适楚来过王府,为的是索要《修真秘旨》。《修真秘旨》乃是南浦云救命之物,他怎肯放过蛛丝马迹?因此夜晚潜入李珙起居之地,企图偷窃书册。他在房中找来找去,未找到一片纸,不料李珙仓皇钻进屋来。南浦云无处可躲,又觑着涧石在后面追赶,便一掌击出,掩去偷盗之实,博得救驾之名。这一掌如若打实了,涧石必定身亡,只是二人相隔甚远,涧石仅是被掌风所震,并无多少挂碍。

    南浦云从堂屋跨出,二话不说,飞掌劈向玄冲。玄冲刚从并蒂将军剑下游走而出,忽觉背上劲风袭来,急抖拂尘挡开四名敌将,同时左手后翻,与南浦云对掌。双掌相接,南浦云催加内力,意欲占稳上风;玄冲并不与之硬拼,收起真气,掌势转虚,随即身形飘转,右手的拂尘顺势抡下。南浦云急收掌力,也使出绵柔的功夫,一来试探对手深浅,二来免得久战之后体力不济。

    高手对决,别开生面。南浦武术门路驳杂,修练的气功亦正亦邪;玄冲则功力精纯,出招收势法度井然。南浦云招式千奇百怪,攻常人所不攻、守常人所不守,阴毒、狠辣之处更非常人所能预想;玄冲法度、套路则从一而终,于平直之处见奇崛,看似平庸的一抹一捺,却藏有无穷妙境。二人一交手,便斗过五十余合,各抱地势、各擅胜场。张、许、韩、魏四人徒然手持兵刃,围在四周伺机攻入,却似狗儿围着刺猬一般,除了在一旁打转之外,全然无从下手。

    南浦云与玄冲斗过一百合,仍然难分伯仲。二人各自进击三招,忽然催加内力,拼出上乘武功。只见两道黑影窜高伏低,忽而跃上树枝,忽而落在天井,忽而扭作一团,忽而各奔东西。玄冲手中的拂尘,飞上飞下,宛如白龙腾跃;再看南浦云,手中多了一物,寒光闪闪、灼人眼目,原来是一柄短剑。

    李珙躲在檐柱后面,见南浦云久战不下,心生焦急,便召唤张、许、韩、魏到近旁,命他们速速督领兵士拦截御驾:“若成就大事,封王封侯不在话下,若完不成使命,当在城门外自刭谢罪。”四人领命欲去,涧石一个箭步冲出,拦在前面,厉声斥道:“谁敢劫驾犯上,今日必死无疑!”

    许月邻一见涧石,双眼发黑,提剑就刺。涧石绕着柱子躲了三剑,顿时手忙脚乱、险象环生。许月邻第四剑来得猛烈,涧石躲避不及,衣袍被割破,脚下踩空,倒在阶前。他就地打滚,躲开许月邻的追砍,口中说道:“雨哥,小雨就在王府,甚是想念,期求一见。”

第六十八章 城陷(丁)

    涧石本以为提及小雨,涧雨会顾念旧情,谁知话音未落,涧雨便怒发冲冠:“孽种,今日以你性命,平我冤仇!”宝剑“噌”一声划破夜风,朝涧石疾刺。www.uu234.net

    涧石倒在地上,周身要害被剑锋笼罩,已是逃无可逃。正待延颈就戮,忽然白光一闪、火星乱迸,眼前不知为何多了一把宝剑,将涧雨来剑格挡在外。一人飞到他的身后,干瘪身材,身着道袍,正是玄寂。

    玄寂突然杀出,势力正劲,涧雨倒退一步,回剑护身,目视来敌。

    玄冲此时正与南浦云在空中相斗,一低头见到玄寂,非但不喜,反而不悦,问道:“命你去陕中拜见郭令公,请他回返长安力挽狂澜。事关重大,为何恁早便回?”

    玄寂一边与并蒂将军斗剑,一边答道:“我在去陕中的路上便遇见了郭令公,他正往长安赶来,我因此回来得早些。”玄冲又问:“郭令公为何来得忒速?”玄寂答道:“听说是梓州刺史杜济,还有齐玉,带了吐蕃的书信去往陕中。郭令公见了书信,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便马不停蹄赶过来。”

    玄冲问道:“长安城中,公卿俱在,为何不将书信交与他们?”玄寂答道:“杜大人、齐先生在长安城中求告无门,又遭追捕,只得去陕中找到郭令公。”玄冲叹息一声,不再问话,凝神与南浦云相斗。

    李珙听见他二人一问一答,愈发着急,急命四将作速领兵出动,“迎王接驾”。四将领命,转身便行。涧石攀住玄寂的腿,要他务必将其拦下。玄寂不解,正待发问,玄冲喝道:“听那小友的便是。”

    玄寂依言,挺起长剑,追身上前,不料黑地里蹿出两人来,将他截住。定睛一看,却是逍遥谷二大监察邓昆山、杨祖绪。玄寂要从二人中间冲杀出去,二人却硬生生将他拖回。玄寂只得转身应付这二人,二人不慌不忙,抄出兵刃与之相斗。

    玄寂单独与其中一人相争已是勉强,以一敌二则弗如远甚,斗过数招,便已左支右绌、无从还手。并蒂将军以及韩魏二将,见玄寂不敌,料定玄冲也难以成势,便谨遵王命,去外院点兵。

    涧石大为焦急,起身追赶四将,却被杨祖绪抓住衣领,重重摔在墙上。涧石又急又怒,趁杨祖绪不备,飞身扑上,欲施杀手,不料被他反手一掌拍在胸口,再次摔到墙根。玄寂怜惜起来,说道:“小友快快离去,莫要白白丢了性命。”

    偶耕、牧笛一直在院墙另一边,将今夜王府之中来过何人、发生何事听得真真切切。偶耕道:“涧石兄弟也曾救过我们,此时性命危急,我们不能作壁上观。”牧笛问道:“你武功尽失,如何救他?”偶耕皱眉道:“我也不知。但若骑上骅骝马冲进去,或能有用。”牧笛道:“就依你的,只要死在一起,怎样都可以。”

    二人一齐上马,马通人性,一声长嘶,飞入半天云中,又一俯身,便稳稳落在内院中央。院中诸人俱各一惊,尚未看清何物,已见一团红云在宅院之中来回奔突、任意穿梭。

    邓昆山、杨祖绪看了半晌,才看清那是一匹马,马上载着二人。他正要伸手拦截,骅骝马铁蹄踏落,如同雷霆灌顶。二人知得厉害,就地打滚,急忙躲过。玄寂得了喘息之机,急忙擦汗,喘起了粗气。

    骅骝马力气有所损耗,慢了下来,窜得也没刚才高了。涧石看清二人,嘶声喊道:“别管这里,去前院拦截兵将,要紧、要紧!”偶耕十分犹豫:曲曲二人一马,如何拦截百余兵将?正在思索,耳边噌的一声,原来是杨祖绪一只手与玄寂交战,另一只手掏出铁菡萏射了一弹。所幸打得不准,擦着骅骝马的鬃毛掠过。骅骝马受了惊吓,发足狂奔,一眨眼便越过数座院落。

    须臾来到外院。院中并蒂将军与韩魏二将传罢军令,正待出发。骅骝马前蹄点地,便已踏翻三名兵士。整支队伍瞬间阵形大乱。

    并蒂将军大怒,双双提枪上马。他们所乘之马虽与骅骝马相差甚远,但也算得良驹,趁骅骝马徘徊之际,赶上去挺起长枪猛力攒刺。骅骝马惊叫一声,绕着院墙游走一圈,来到院门,一对后蹄踢出,怎奈那两道门甚是厚实,晃了两晃,竟未踢开。韩德存、魏烈功随后追到,大刀劈落,偶耕急赶骅骝马,从刀下躲过。

    骅骝马从四将兵刃下一跃而出,在院子里又跑了两圈,众兵士已不成阵列,缩在角落里,生怕被踢到或是撞到。骅骝马甩掉四将,又在院门上猛踢两脚,门闩终于一声脆响,从中断裂。偶耕马上侧身,用手扒开门扇,骅骝马载着二人夺门而出。

    张涧雨见他们任意进出,也太藐视了并蒂将军,不由得勃然大怒。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策动良驹,急追骅骝马。韩德存、魏烈功号令众军一齐杀将出去,誓欲擒住二人乱刀砍死。

    偶耕、牧笛奔出一里远,已到朱雀街,丰王府的兵将在后面穷追不舍。正不知往哪里奔逃,迎面忽然火把连天、吼声如潮,竟是吐蕃兵从街巷之中大举掩杀而至。眼前数丈远,还零零星星有些官兵抵抗,但眨眼功夫便被吐蕃兵淹没。

    偶耕大惊,急忙扣紧马鬃,掉头往北而逃。牧笛在马背上颠簸,心中忖道:一夜之间,大半个长安已被吐蕃兵清洗,马上就要杀到丰王府去了。

    果不其然,身后丰王府的兵将与吐蕃兵正面相接,吐蕃兵也不通报姓名、宣读檄文,围上来便是大杀大砍。王府四将合力死战,杀死二十吐蕃兵,而身后的兵士则经历一番肉搏,死伤大半,惨不忍睹。

    偶耕、牧笛越跑越远,身后隐隐传来张涧雨的吼声:“我们是丰王府的兵将,乃是吐蕃的盟友。你们谁是酋帅,出来说话!”

    此时夜交四更,东方渐白。偶耕、牧笛一阵疾跑,不觉来到正北面宫掖城墙下。宫掖城门紧闭,城楼上稀稀拉拉几个残兵,或仓皇失措,或无精打采;城墙内琼楼玉宇隐隐可见,只是灯火不举、管弦不作,孤零零矗立在夜空之下,显得格外萧索。

    牧笛往南边望了望,长安上空余火未尽、硝烟缭绕。初冬的冷风从城墙下吹来,吹动枯枝瑟瑟作响,夹杂着吐蕃兵的呼声和长安百姓的哭声。骅骝马低头徘徊,去啃食砖缝里的草根。

    牧笛张望一番,在马上说道:“这里离东门最近,官军怯如鸡狗,城门定无守备,我们逃出城去吧。”

    偶耕凝眸遥望,心有不甘。涧石托他拦截丰王府的兵将,他只顾仓皇外逃,未能做到(其实那些兵将在朱雀街遭遇吐蕃兵,差点全军覆没,他们拦截圣驾的打算就此破灭);昆仑奴、槐犁护着节帅流落乱军之中,不知死活,即使是死,也该找到尸首好生安葬。诸事皆未完成,怎能一走了之?

    偶耕顿了一顿,对牧笛说道:“我们再去找找节帅吧。”

    巨大的惨痛再次扑向牧笛。她不敢回头看偶耕,只因双眼已被泪水糊住。哽咽半晌,方才点头,身子兀自不停颤抖。偶耕抬头,朝天子的城阙看了一眼,便低头拍拍骅骝马,说道:“劳烦你再驮我们一程。”

    二人一马,在皇城之下绕了一圈,再逶迤南行,竟未遇着一个吐蕃兵。此时吐蕃大兵集结在朱雀街东北一带,早已停止了与并蒂将军的战斗。射生将王献忠与吐蕃小相勃突尼并肩而行,与张涧雨相见,止住双方刀兵,消弭了一场误会。吐蕃小相勃突尼与并蒂将军阵前相见,客套数句之后,各自讪笑,一起去见李珙。可是来到内宅,除了乱糟糟的院落,并未见到王爷。

    李珙坐镇内宅堂屋,观看逍遥谷三人与玄冲、玄寂激斗,打算除掉这两个不知死活的道士。正稳操胜券,旁边摸出个人来,那是涧石趁逍遥谷三人不注意,欺到他身边,一个猛扑即已成擒。涧石从李珙腰间抢过佩剑,即以他性命相胁,逼迫逍遥谷三人停手。

    这一场恶斗就此止住。玄冲、玄寂劝涧石道:“行胁迫之事,非丈夫所为。”涧石道:“二位道长性命赖我相救,今日却要听我差遣。”因命他二人护在左右,自己押住李珙,一步步退回东北面的别院。他要带上晏适楚、屿蘅和小雨逃出王府,李珙既在手中,此事想也不难。

    南浦云、邓昆山、杨祖绪三人紧紧跟随,保持五步远的距离,不住地虚张声势威吓涧石放人。他们不敢冒进一步,也不敢松懈半分。

    回到别院,那三间房却门扇洞开,里面空空如也,晏适楚师徒不知所终。石阶上唯有秋风回荡、落叶飘零,也无小雨的身影他们三人趁着夜间王府混乱之时,摸出后门,出城而去。那时长安东门洞开,守城将士逃亡殆尽。

    出城之后,晏适楚带着屿蘅往南,小雨独自往北,临别更无一句言语。

第六十九章 犯险(甲)

    骅骝马一夜驰骤,甚是疲乏,背上血汗渗出。偶耕、牧笛急忙下马,远处却有一撮吐蕃兵走近,不知何往。二人急忙牵着马躲进褊狭的巷落,所到之处,满目疮痍、触目惊心,长安一夜之间变得残破不堪、死气沉沉。

    转过几道院墙,竟来到大云经寺门外。门缝里有几个僧人向外窥探,见他们路过,急忙开门出来,将二人迎了进去,嘴上不住说道:“二位施主是不要命了么?待敌兵退了再出来行走!”

    二人还在外面犹豫,骅骝马已一步跨进门去,奔向墙角下的水缸,一口气饮下半缸浑水。

    侯家就在这怀远坊中,相去不远。牧笛想起昨日惨景,再次泪眼婆娑,哽咽着要偶耕带她回去看上一眼。偶耕将她扶起,僧人扯住他袖子,劝道:“施主在寺院中暂避数日,待贼兵退走,再回家不迟。况且城中许多百姓在寺院避难,你们进来,说不定遇着亲人,也是一场团圆。”二人这才跨进寺院,僧人反手将门闩牢。

    寺院里果然挤满了长安难民,各自吞声而哭,满地哀戚之声。佛堂廊檐下吊着一口大锅,锅中煮着稀粥,无精打采泛着热气。

    僧人对偶耕、牧笛说道:“吐蕃人也信佛,比中土人更为虔诚。昨夜吐蕃兵杀到寺院外,他们的长官勒令兵士,不得入侵寺院、不得打劫僧人。二位施主权且在此委曲几日,切莫出去送了性命。”说着,将骅骝马栓在柱上,抱来一团干草喂它。

    偶耕拥着牧笛挤到人丛中,找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又见牧笛流泪不止,样子甚是憔悴,自己也伤心起来。正当出神,头上被人拍了两下。抬头一看,竟是昆仑奴、槐犁站在身前,头发蓬乱、满脸污垢。

    牧笛与他二人劫后重逢,却不见自己的父亲,再也无法自持,哭出声来,声音凄惨。偶耕轻拍她肩膀,在耳边柔声劝慰,她愈发难以自抑,伏在偶耕肩头放声而哭。院里的那些难民,才哭了一夜,此时又听悲声,不免人人潸然。

    哭声惊动了寺院住持本信。他手持禅杖,从禅房出来,对牧笛说道:“人生一世,总有数不完的因果、历不完的劫数,今生因缘,大抵前世注定。往昔之事,倘能放下,还是早些放下的好。你若哭坏了身子,岂不又为自己多加一层劫难?”

    本信环顾四周,念了一声佛,心中万分悲悯,面上却不改一副笑样。牧笛急忙拭泪,起身施礼。偶耕前番大闹寺院,此时仍然抱愧在心,低着头不敢看本信。昆仑奴却道:“佛陀原是我的乡党,我还没念佛,你老和尚念什么佛?我们节帅在寺院里被人劫走,你需有个交待。”

    偶耕急忙拦阻昆仑奴,叫他休得无礼。昆仑奴越发起劲,踮起脚来质问本信,仿佛老和尚欠了他万贯钱财。本信却不嗔不怒,微微躬身说道:“侯大人被带走,委实是贫僧照顾不周。”

    偶耕、牧笛听罢,都吃了一惊,忙问缘故。本信沉吟不语,似在追悔,昆仑奴说道:“昨夜我和槐犁背着节帅逃到西市外,迎面遇着一队吐蕃兵。我们转身就逃,逃不出几步,就被追上了。原以为性命不保,黑地里窜出几个和尚,一顿闷棍,把那几个吐蕃兵杀得一个不剩。”

    本信听到此处,忽而皱眉耸肩,插话道:“既入空门,却开杀戮,最是不该。罪过罪过!施主也不该在佛门净地提起杀戮之事。”

    昆仑奴浑然不顾,继续说道:“那几个和尚带我们逃到这里,那时寺院里还没有恁多人。我和槐犁打了个盹,天还没亮,满地里却挤满了长安百姓,不知是几更时分来的,熙熙攘攘满院子都是,却不见了节帅。我们找遍寺院找不着,便问这个老和尚。老和尚只顾把自己关在禅房里,不敢出来,我们问话他也不答,不是心里有鬼又是什么?”

    牧笛一听,知道父亲还活着,顿时眼睛里放出亮光,追问本信:“我父亲现在何处,还请大师明示。”

    本信略一惊愕,问道:“你是侯大人之女?”牧笛点头。本信叹息一声,说道:“也是老衲管教无方,致使一众弟子犯下杀戒。这些弟子击杀三十余名吐蕃兵士,原以为此事天知地知,佛祖也会见谅,不料被射生将王献之看见。他领着射生手尾随至此,硬是要追问罪责。”

    牧笛听到这里,不禁皱眉:“吐蕃人笃信佛陀,自然不会冲撞佛寺。但长安的官差将领都是白眼狼,自然是横冲直撞、无所顾忌。”本信跺足道:“侯小姐所言,何尝不是!王献忠硬闯寺院,老衲本想推拒,可是他们在门口滥杀百姓,老衲只得将他们迎进寺院,好言相待。”

    偶耕问道:“他们硬闯进来,和节帅失踪又有什么关系?”本信慢慢说道:“王献忠进得敝寺院,对侯大人倒也敬重,闲言两句,便招揽他一同侍奉丰王李珙。侯大人深谙佛理、持身甚谨,自然不肯同流合污,严词相拒。王献忠恼羞成怒,便迁怒于老衲,当面质问我大云经寺弟子杀人之罪,又扬言将寺院里避难的平民斩尽杀绝。侯大人虽然负伤,浩然正气却不减半分,为了搭救佛门弟子以及长安难民。见情势危急,只得委身相就,随他们去了。”

    昆仑奴怒道:“老和尚满口胡吣。我和槐犁就在寺院里,为何恁大的事毫不知晓?”本信道:“二位施主一进寺院便倒头大睡,纵然千军万马、电闪雷鸣,也不能惊醒你们。侯大人不忍扰了你们的清梦,因此不辞而别。”

    昆仑奴又问:“王献忠既是邀他去辅佐狗屁丰王,定是对他礼敬有加了?”本信叹息道:“侯大人生性孤傲,三言两语将王献忠激怒。依老衲看,王献忠怀恨在心,将侯大人掳去之时,甚是粗蛮,只恐要对侯大人不利。”

    话到此处,牧笛惊叫一声“父亲”,靠在偶耕身上,几欲昏阙过去她知道跟随李珙绝无好下场,况且南浦云就在丰王府中,父亲去了,焉能有命在?偶耕大为焦急,忙不迭将她扶稳,在耳边千呼万唤。

    昆仑奴指着本信骂道:“你老和尚,拿节帅去作抵,让他孤身陷入龙潭虎穴,你却在禅房里当缩头乌龟,过太平日子。”本信面带愧色,无言以对,任由昆仑奴谩骂侮辱。

    击杀吐蕃兵的那几个僧人听到吵嚷之声,拥了过来。这几人虽然削发为僧,但是终日习武,性情刚烈。他们在本信面前坦诚杀人的罪过,请求杀出寺院找到王献忠,铲除逆党、为民除害,并救回侯希逸。本信念了一声佛,将他们喝止。

    偶耕问道:“王献忠现在何处?我去找他便是。”本信道:“他是射生将,手握重兵,要去找他谈何容易?施主还是容忍几日,侯大人吉人自有天象,此去未必会遭人毒手。”

    偶耕道:“容易也罢,不容易也罢,我去找节帅。若不能将他救回,死在他面前也是心甘。”

    本信长叹一声,说道:“都城失陷,王献忠身为大将,不思救国救民,反倒助纣为虐。据本寺弟子所报,王献忠昨夜在朱雀街东边与吐蕃军会合,还与吐蕃酋帅一同去往丰王府邸。侯希逸定是已被掳掠至丰王府中。罪过啊,罪过!”

    说起丰王府,偶耕、牧笛心中一懔:才从死地逃出,难道要再探虎穴?偶耕看了看骅骝马,且喜它半缸水、一捆草下肚,恢复了不少神采。他想到侯希逸的处境,忽又平添一层忧虑:张姑娘、涧石兄弟困在丰王宅中,此时究竟是吉是凶?

    昆仑奴大为不满,嚷道:“秃驴,节帅是在你家寺院弄丢的,就该找你要。他若在丰王府少了一根毛发,我砸扁你光溜溜的大脑袋。”众僧人见他言辞不逊,就要上前理论,均被本信拦下。

    偶耕忖道:大云经寺的僧人救了我们,况且我们还大闹法会惹下祸事,怎可如此言辞侮慢?正要训斥昆仑奴几句,本信却开口说道:“施主不必忧心。老衲往丰王府走一遭,定要讨回侯大人。”

    众僧闻言大骇,纷纷劝阻。本信说道:“侯大人为救苍生不顾性命,老衲礼佛修善,又岂能贪生怕死、置大义于不顾?”他面带笑样,但言辞笃定、态度坚决,旁人竟也相劝不得。

    偶耕挂念侯希逸以及陆涧石、张小雨安危,一步跨出,作揖道:“我与你同去。”牧笛挽住他手,说道:“我也同去。”

    本信为难起来,说道:“老衲与丰王、射生将原无交往,此次前往,免不了与他们逞凶斗狠。倘若动起手来,老衲一死,固可成全舍生取义之名,但岂不连累了你们二人?”

    牧笛说道:“法师德高望重,您若亲自出面,非但吐蕃兵不会前来相扰,那丰王李珙多少要看在法师面上,将我父亲放回,不至于和那些赳赳武夫争勇斗狠。”本信摇头说道:“世事维艰、人心维危。如今天下汹汹、都城倾覆,丰王李珙恶念滋生、善心泯灭,老衲说话行事与他抵牾,难免做他刀下之鬼。老衲此去,定当尽力而为,但此行实在太过凶险,二位施主还是在寺院待着好些。”

第六十九章 犯险(乙)

    牧笛拉着偶耕说道:“侯大人是我父亲,他是我的夫婿。m.www.uu234.net法师可以舍生取义,我们又怎能不尽孝道?我们心意已决,还请法师带我们同行。”本信沉吟半晌,只得点头。偶耕见他应允,便去牵马。本信见骅骝马神骏异常,危难之际还可载他二人脱逃,略为宽心。

    槐犁从背后拉住偶耕,问道:“我们和黑子哥呢?该怎么办?”偶耕忽然心头一酸,答不上话来。本信说道:“你们就在寺中屈尊几日。吐蕃兵不退,你们切不可走出寺门半步。”

    昆仑奴便问牧笛:“你是节帅女儿,拿命出来为他尽孝。我是他的奴仆,难道不该拿命为他尽忠?”牧笛拭去泪水,强作欢笑,说道:“算了吧,我要你们活着,将来为我和偶耕烧纸。”昆仑奴扭过头来对着偶耕,佯怒道:“老子活了恁多年,都头来成了你儿子,还要给你烧纸!”

    偶耕、牧笛牵马在前,跨出寺门。本信在后面教训众弟子几句,提着禅杖跟了出来。往北不多远,便来到朱雀大街,街道宽阔,却被鲜血染红,地面上躺着无数唐朝、吐蕃兵士的尸首,有的血肉模糊,有的面目狰狞。牧笛甚是恐惧,还有些恶心,又怕偶耕分心,坐在马背上假装镇定。偶耕牵着马,跟定本信,在死人堆里艰难前行。

    三人一马,从城西来到城东,路上遇着些吐蕃兵,见有和尚引路,并不上来为难。途经一处街巷,忽听兵刃叩击之声,原来是一队吐蕃兵围住两名汉人激烈争斗。偶耕一手牵马,另一手搭在额上往那边看,从人缝中认出,那两名垂死挣扎的汉人正是逍遥谷的黑衣人头目郭志烈、曹以振。

    这二人昨夜奉命前往侯府擒拿侯希逸,而一夜之间长安遭劫、百姓遭殃,这两个人落入乱军之中作困兽之斗,反倒引起了偶耕、牧笛的怜悯。

    本信瞅了两眼,说了声:“老衲即去即回。”话音未落,身形飘出,冲入人丛之中,手中禅杖递出,吐蕃兵的钢刀纷纷落地。郭志烈、曹以振颇感意外,未料到濒死之际,竟有高人出手相救。

    本信笑容可掬,冲着吐蕃兵手语,请他们发下善心、饶人活命、就此离开。那一队吐蕃兵嘟嘟囔囔骂了几句,终于放下屠刀,列队往东而去。

    郭、曹二人一夜苦战,伤痕累累、身残力竭,对本信大为感激,拱手道:“我二人是逍遥谷黑衣人头领,得蒙相救,感激不尽。只因使命在身,此时需回丰王府复命。来日再报大师恩情!”

    偶耕此时已牵马走近。牧笛在马上说道:“你们昨夜定是有辱使命了,侯希逸的人头没有拿到吧?”

    郭、曹这才看见二人,又见本信与他们一伙,大为诧异。本信沉吟片刻,对郭、曹说道:“二位施主自去吧。只是朱雀东街集结吐蕃兵,丰王府外料有重兵把守。吐蕃兵与你们言语不通,你们切莫回丰王府去。倘若回去,只怕还没摸着大门,早已丢命。”二人称谢,果然不敢回去复命,向西南方向仓皇逃走。

    再往东数里,果然尘沙蔽日、旌旗猎猎,吐蕃兵马在前面集结,原本宽阔无边的朱雀街被挤得水泄不通。也不知有几千兵力,清一色的铁甲钢盔,整整齐齐排成队列,纵横数里。

    本信回头看看偶耕、牧笛,悄声说道:“我们如若硬着上去,迈不出两步,就被砍作肉泥。”三人钻进一道胡同里,逶迤向北,绕道而行。

    三人蹑手蹑脚来到兴宁坊外,坊门口果有精兵把守,一半是吐蕃劲卒,一半是王献忠麾下的射生手。本信皱眉道:“若能到王府里去,见着王献忠,与他理论一番、央求两句,多半能救出侯大人。只是这兴宁坊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兵士,想见主将一面难于登天。我们尚未跨进门去,早就被吐蕃兵、射生手乱刀分尸了。”

    牧笛气馁道:“既是如此,我们仍回寺里去吧。”偶耕见她眼角仍有残泪,知是放心不下父亲,说道:“丰王府里的路径我记得。你和大师回去吧,我骑上骅骝马再去打探打探。”牧笛轻声叱道:“说什么丧气话?要去同去,要死同死。”

    他们说得真诚,但是本信听了,句句当作是嘲讽讥刺。他说道:“老衲既然来了,定要带你们进去。只是射生军、吐蕃兵都在丰王府,还有逍遥谷众人,皆是凶狠异常。若有一丝把握救回侯大人,自当勉力而行。若救不回,我以禅杖杵地,作为信号,你们便骑着马奋力出逃,逃出长安自寻生路去吧。”

    偶耕问道:“我们逃了,大师你怎么办?”本信叹道:“千钧一发之际,你若心里有半点犹豫不决,定然死在丰王府。”因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伸到偶耕面前,叫他折断。偶耕依言而行,本信说道:“善哉善哉!我适才所言,即是今日誓愿。你二人折断树枝,便是立下了重誓。如若违背此誓,非但老和尚死不瞑目,你们死后也不得超生!”

    偶耕、牧笛听罢,瞠目结舌。本信与他们倚在墙角,计议一番,三人终于定下主意,大摇大摆向兴宁坊走去。

    驻守门外的兵士将三人拦下,厉声呵斥、严加盘诘。偶耕、牧笛依照本信的吩咐,默不作声,本信则一副笑脸,自言是大云经寺主持,前几日举办法会,募集钱粮巨万,特来进府禀报。守门兵士信以为真,放他们进入坊中。在吐蕃兵、射生手的重重盘问和推搡之下,三人终于来到丰王府侧门。

    守门的是韩德存、魏烈功,另有一队射生手。本信与之搭讪一番,说明来意,可是韩、魏一句话回绝:“今日王爷计议大事,所有外客一概不见。”本信继续笑嘻嘻地央求,侧门却呀一声打开,威风凛凛走出一对男女来,正是并蒂将军。

    张涧雨一见偶耕、牧笛,扭头便说:“速去请逍遥谷主来擒此二人。”身边兵士领命,小跑着钻进内院。并蒂将军二话不说,双剑出鞘,合战本信。本信一闪身,躲开来剑,早已欺到韩德存、魏烈功身旁,未等二人反应过来,便在他们身上要穴上拍了两下,将他们点倒在地。

    射生手一拥而上,围攻本信。本信用禅杖挡开来敌,冲偶耕说道:“若有胆量,进去看看。”偶耕不假思索,拥着牧笛跨上马鞍,双腿一夹,骅骝马一声长嘶,跨过人头、飞上院墙,奔入王府内宅。

    张涧雨见偶耕、牧笛闯入王府,大呼:“快快回府保驾!”射生手欲去追赶,却被本信在后面拖住,一个也不能脱身而走。

    偶耕、牧笛骑在马上,从并蒂将军谴出报信的那名兵士头上掠过。牧笛冲他指了指,偶耕当即会意,趁骅骝马前蹄点地,从马鞍上横出一脚,踢得那人昏死在地。

    骅骝马快走如飞,二人骑在马背,只觉得王府之中亭台楼阁急速倒移。再入王府,识得路径,眨眼功夫便闯进王府深宅。客居在丰王府的那些王子皇孙,以及上上下下家丁仆役,见着一抹红云从天而过,只以为是吐蕃兵在外放火,火光倒映在云彩间,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二人落在王府内宅的花园之中,不知侯希逸被拘在何处。花园空空荡荡,气愤诡异,偶耕、牧笛将马栓在假山石洞之中,循着幽径来到假山对面的花榭前,只见大门打开,正要朝里探看,迎面却走出一个仆人,撞了个满怀。

    偶耕内力已失,手上力气却不小,将那仆人拎进厅屋,按在墙角。那仆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待盘问,自行说道:“爷爷饶命。我不过奉了王爷之命,来此检视。”牧笛压低声音问:“王爷要你检视什么?”仆人道:“王爷一早吩咐在下,花园之中一个人也不许留,又着人打扫花榭。他叫我检视花园的人是否都已清出、花榭是否打扫干净。”

    牧笛若有所思。偶耕手上一松,放那仆人走。仆人跨出门槛,撒腿就跑,大呼“有贼”。偶耕急忙奔出,追上仆人,一拳将他打晕。偶耕说了声“得罪了”,便将他扛进花榭,塞进厢房的木柜之中。

    二人正不知是走是留,却听花园石径之上环佩铿锵、步履声响,一群人逶迤而至。中间一人,紫袍玉带、峨冠礼服,正是丰王李珙。李珙左手边是吐蕃小相勃突尼,右手边是射生将王献忠,身后还跟着几个趋炎附势的王公,另有四名吐蕃兵、四名射生手跟随左右,却不见有家丁、丫鬟随行。

    丰王面色阴沉,背着双手阔步向前。旁人俱是神色肃穆,不发一语,走路也怕发出一点声响。这时却有一个不识相的家丁急匆匆跟了进来,向李珙禀报:“逍遥谷主求见。”

第六十九章 犯险(丙)

    李珙大怒,一脚将他踢倒,喝道:“本王在自家府邸被野道士劫持,南浦云连家都看不住,让贼人来去自如,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他刚从涧石手中得脱,怒气难抑,本想发兵将这些“野道士”一网打尽,恰好王献忠、勃突尼领兵造访,他只得将诸事放下,邀他们到花榭之中会谈。m.www.uu234.net

    家丁跑了出去,八名武士关闭花园门,在石径上来回巡逻,严禁外人擅入。丰王领着众人来到花榭,他自己坐了主位,东西厢各有一座,安排勃突尼、王献忠坐下,随行的王公侍立两厢。偶耕、牧笛早已躲进厢房内,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侧耳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李珙心中不快,语气生硬,对勃突尼说道:“我与你早已议定,吐蕃兵士杀进长安之后,径取皇宫,擒杀皇帝。你为何纵容兵士四下劫掠,却不肯杀进宫去,以至皇帝銮驾逃出皇城,误了大事?”

    勃突尼傲慢答道:“我吐蕃五千勇士,杀进长安,死伤一千有余。不抢劫钱粮、杀戮百姓,怎消我心头之恨?听说前几日大云经寺举办法会,募集钱财、绢帛万亿有余。依照王爷的诺言,这些财物当由吐蕃所得。只是到如今尚未兑现,还请王爷解释明白。”

    李珙道:“只要你们劫住圣驾,杀了皇帝,区区这点财物,哪在话下?”勃突尼道:“中土人奸猾诡诈,许下诺言多不可信。吐蕃兵必须先分到钱粮宝物,再去杀你们那窝囊皇帝。”

    李珙强忍怒火,问道:“若不然呢?”勃突尼斩钉截铁答道:“如若不然,吐蕃兵一把火烧了长安。”李珙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放肆!”勃突尼拍案而起,唤来一个吐蕃兵,当即传下令去:“在长安城中抢劫三天,能抢的都抢,能杀的都杀!”

    偶耕在厢房里听得清清楚楚,气得浑身乱战,恨不得冲出来将勃突尼、李珙活活打死。牧笛双手抱住他的胳膊,连连摇头,提醒他不要冲动。

    花榭之中气氛紧张,王献忠出来圆场:“勃突大人何必如此性急?王爷若是当了皇帝,一半的大唐江山都可分给你,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又算什么!”勃突尼道:“你们唐朝的疆域,已有一半落入吐蕃手中,还有什么江山可以拿来分?更何况中土之地,多生瘟疫,民人自相残杀,怎比吐蕃快活自在?”

    王献忠又道:“只要你杀了皇帝,辅佐王爷驾坐金銮,王爷定当重重酬谢勃突大人。”勃突尼道:“我们在长安城劫来的财物已经够多,何须王爷酬谢?”

    勃突尼软硬不吃,令王献忠也无话可说。李珙大为不悦,弹弹衣上灰尘,说道:“吐蕃人是靠不住了,并蒂将军的军队又死伤大半。皇帝已逃出城去,看来大事休矣。”王献忠道:“王爷不必焦心。射生将王抚与我情逾手足,对王爷更是忠心不二。他已领兵在城外埋伏,圣驾一到,立即擒杀,绝无差池。”李珙略为宽心。

    那几个随行的王公立即奉承:“王爷移驾微垣,上顺天意、下合民心。此乃天命所归,更勿疑虑。”又道:“王爷上有彩云罩顶,下有龙踵托足,此乃圣人之象,您才是真命天子。”李珙心下甚是受用,自斟一杯香茶,轻呷一口,面色活泛了起来。

    突然,外面一声巨响,八名兵士连声惨叫。花园中随即传出话声,声如洪钟:“贫僧本信,特来拜见射生将王将军。侯希逸若在你手,祈请放还,贫僧愿以命作抵。”

    众人大惊,奔出厅屋,却看八名兵士穴道被点,躺倒在地。李珙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野和尚,快叉出去!”本信飞身而上,径取王献忠。王献忠拔刀相格,被他在刀面上轻轻一弹,钢刀居然脱手而出。

    本信欺到王献忠面前,笑样不改,双手合十道:“还望王将军大发慈悲,放过侯大人。”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闪过,原来是一柄飞剑掷向本信。本信不敢硬接,一挫身跃下台阶,那柄剑擦身而过,将廊桥栏杆上石狮子的头颅削了下来。他依然面带笑靥,说道:“多行善事,方能多积福报。”

    话音未落,四个身影破门而入,正是并蒂将军和韩德存、魏烈功二将。四人与本信斗在一起,花园里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片。王献忠、勃突尼也拔出兵刃,上前助战。本信浑然不惧,一根禅杖在人群之中游走,别人伤不到他,他也不愿伤人。

    偶耕、牧笛躲在厢房内,透过窗格朝外看,见本信平日里一副和事佬的样子,临敌之际却是如此身手矫捷、动如脱兔。牧笛只盼着他擒住王献忠,逼他交出父亲,然后一起逃出长安远走高飞。

    本信不愿比拼内力,以免伤人,因此每遇险情,总是上纵下越,身子从刀丛之中飘出。并蒂将军屡次砍空,愈发奋力向前,两柄剑舞出万道光束,光束结成密网,罩住本信,叫他无处逃遁。本信微微一笑,禅杖上举,贴着剑光画出一道光圈,光圈初时极小,随后渐渐扩大。本信在光圈之中,忽然禅杖回撤,身子跃出,似是甲虫穿破蛛网逃出生天。

    本信还在上升,天上两道黑影却压了下来,那是邓昆山、杨祖绪不期而至。本信无可闪避,只得与二人对了两掌,空中借力翻转,落在假山一侧。邓昆山、杨祖绪被掌力逼退,跃了个跟头,落在阶除之上,守护丰王李珙。

    本信禅杖顿地,入地一尺深,以此站稳身体。他内息深厚,已听出偶耕、牧笛藏在厢房之内,用禅杖提示他们,敌兵强劲,难以救出侯希逸,而他们需遵守誓约,尽快逃命。牧笛会意,扯扯偶耕袖子,提示他快走。偶耕却看得出神,不明白这禅杖之中的玄机。

    空中一声清啸,南浦云飘然而至。他向着李珙深深施礼,李珙昨夜被道士搅扰、今日遭僧人上门,正是惊魂未定,一见天降救星,将满腔怨怒抛之脑后,说道:“拿下贼和尚,记你保驾救主大功。”

    南浦云长揖称谢,身子化作一道鬼影,极速扑向本信。本信见敌手来势汹汹,连避三招,才看清南浦云长袖翩翻,袖中藏有一支软剑,剑光奇异,似喂有奇毒。

    高手过招,别开生面。本信面上笑样全然收敛,神情肃穆、目光如电,使出十成内力与南浦云拼斗。南浦云接了他三杖,知他内力在己之上,于是使出杂家套路,亮出修练多年的狠毒招数,以求一击毙命。本信知他用意,一口真气运行不息,一杆禅杖进退有度、虚实相生,与南浦云斗了个难分伯仲。

    二人相持,须臾斗过五十余合。并蒂将军领着韩德存、魏烈功从左欺入,邓昆山、杨祖绪双双出手从右夹攻。本信立即不支,退到假山之上左躲右闪,一颗光头在刀光剑影下忽隐忽现。

    本信本数名劲敌所逼,退到假山顶上,忽而拼出十成内力,还击一杖,将太过逼近的杨祖绪逼退。他一脚踩在山石上,足印二寸有余,内力所致,竟将假山石洞中栓住骅骝马的石柱震断。复又一杖,点开飞身欺入的并蒂将军,顺势打起一颗石子,石子疾飞,直奔厢房,将偶耕、牧笛头上的窗格砸碎。

    花园之内,激荡着本信黄钟大吕一般的声音:“你二人还不逃走,定要看老和尚惨死,永世不得超生吗?”偶耕抬起头来,推开窗扇,问道:“你怎么办?我们连累你死,心有不甘。”

    本信一杖击开南浦云的袖剑,喝道:“出家人不讲死生,只证因果。我带你们进来,必须保你们安然无事。你们再不走,老和尚自杀给你们看!”说毕,禅杖外扫,将众敌手格挡在外,右掌高举,罩住头顶,只要偶耕再嗦半句,他便打碎自己的天灵盖。

    假山石洞之内,扑簌簌落下碎石来。骅骝马一蹄子将剩下半截石柱踢碎,飞腾而出,直冲花榭。一道红光窜出,如同天雷匝地。

    李珙大骇,急忙退回厅屋,骅骝马却早已停在厢房窗格下。此时一名射生手穴道自行解除,伏在地上拉弓射马。骅骝马扑腾一下,将来箭踢回,不偏不倚射在那人颈上。

    牧笛正在后悔,不该糊里糊涂闯进王府,非但救不出父亲,反倒要连累本信死在这里。偶耕被骅骝马踢箭之声惊醒,说道:“本信大师武艺卓绝,未必便死。若再不走,辜负大师厚意,连骅骝马也要陪葬。”说毕,携起牧笛,纵身一跃,撞破整个窗格,飞向窗外,稳稳落在骅骝马背上。骅骝马绕着墙沿乱撞一阵,踢坏花园门扇,一道烟窜出去了。

    李珙冲出花榭,指着骅骝马身后的扬尘,大呼:“一个贼人也不许逃脱!”并蒂将军跃下假山,便要去追,冷不丁一道银光横在面前,乃是本信尾随而至、禅杖送出,将他们死死拦住。

第六十九章 犯险(丁)

    追是追不成了,并蒂将军只得来斗本信。www.uu234.net本信一手挥动加沙,与南浦云的软剑上下周旋;另一手舞动禅杖,与并蒂将军等六人殊死相争。

    骅骝马已不如昨晚步履矫健,但是飞跃王府墙院仍不在话下。不多时,便从内宅逃出,来到外院鸳鸯阁下。因长安城破,满城硝烟,南浦云严命四大名花、四大鸣禽不论白天黑夜紧闭院门,不得踏出鸳鸯阁半步。这八个妒妇正在阁中打盹,忽听门外马蹄得得,出阁来看,却见一匹烈马满院乱转,马上所载何人,根本看不清楚。

    四禽早是怒了,娇声呵斥,叫乘马之人速速下马领罪。骅骝马恰好奔到院门口,蹄子一扬,将两扇木门踢得粉碎,一个响鼻,疾冲而出。四禽大怒,提剑来追,刚跨上门槛,顿时花容失色:院外街衢之上挤满吐蕃兵,门口一遛兵士躺倒在地,痛苦万状,显然是被骅骝马撞倒,非死即伤。

    吐蕃兵都是精壮男儿,一见小院里跑出来四个美艳女子,个个垂涎三尺、兽性大发。一时之间,军纪大乱。无人去追偶耕、牧笛,竟一窝蜂挤进院门,扑向四禽。

    四禽手中宝剑削铁如泥,一通乱砍,刺死无数兵士,一时尸首累积,堵住半个院门。吐蕃兵越发起兴,踩着尸体蜂拥而入,只求与院中女子温柔片时。四禽、四花大惊,丢下鸳鸯阁,没命价向王府内宅逃窜。

    偶耕、牧笛在街巷之中东奔西逃,终于逃出兴宁坊,此处离长安东门不远。二人谨遵本信之言,不敢稍有流连,径奔东门。东面是兴庆宫,占地辽阔,挡住去路,二人只得绕行。

    行至半途,骅骝马烦躁不安起来,乃是困倦至极、疲乏难当。牧笛轻拂马鬃,鬃上血汗殷红,令她痛惜难禁。可是后面仍有追兵,二人处境仍然危险,偶耕只得咬紧牙关,急急催马。

    牧笛柔声道:“骅骝马啊骅骝马,你驮我们出城,我们再不叫你受此劳累了。”骅骝马似乎懂得人言,勉力奋蹄,奔跑不止。

    东门在望,可是骅骝马气力已尽。偶耕回头看时,见大队兵士在后面追赶,若耽搁片时,必定被他们踩作肉泥。他继续催马,马却挪不动步子,于是央求道:“骅骝马,出城只有千步远,你再勉力驮我们一程!”骅骝马通人性、懂人言,但此时真的已是无能为力。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追上他们,在马鞍下停了下来,不是别人,正是本信。偶耕、牧笛一见是他,悲喜交加。本信微微一笑,说道:“纵是骏马,也不该太过娇惯,该打便打。”说着,毫不客气在马臀上抡了一丈。

    骅骝马又痛又怒,撩开蹄子没能踢到本信,却似恢复十二分力气,如同飞箭离弦,向东门疾驰而去。本信使出轻身功夫,快步追上,一时之间,与骅骝马颉颃互竞,难分先后。

    城门大开,并无一兵一卒守城。骅骝马力气已尽,连傲气也没了,不再奔跑,而是一步步往外挪。本信收住真气,与骅骝马并行。三人一马,眼看就要逃出长安城。

    侯希逸没能救出,可本信活着逃出来,牧笛大感欣慰,说道:“大师武艺卓绝,丰王想留却留不住你。”本信似笑未笑,说道:“老衲几乎被逍遥谷主劈死,正当千钧一发,不知是何缘故,数百吐蕃兵冲进王府内宅,大杀大砍、乱抢乱砸。若不是吐蕃小相连声怒斥,连丰王也难得活命,老衲趁乱脱逃,因此遇上你们。”

    正说话间,城楼上忽然一块巨石飞落,砸向偶耕、牧笛。本信眼疾手快,跃至半空,轮动禅杖,将巨石劈为两段。骅骝马受惊,一步奔到门洞之下。偶耕回身看时,却见本信躺倒在地,地上血迹斑斑,他身边站立一人,乃是南浦云。

    本信以为已经摆脱了南浦云,可是南浦云早先一步登上城楼,静候他们。他见偶耕、牧笛乘马走近,本信又放松警惕,于是将巨石砸下,自己却附在巨石后面。本信击碎巨石,不提防石板后面有人。南浦云当空飞旋,袖中软剑掣出,刺中本信前胸,离心脏不到半寸。

    本信急运真气抵御剑伤。可是他一时大意,忘却剑上喂有剧毒,真气流行之时,毒气愈发侵入,纵贯心脏。他身子一软、两眼失明,倒在地上。

    牧笛一见如此惨状,眼前一黑,跌下马来。偶耕下马,扶起牧笛,顿时泪下如雨。若不是牧笛在,偶耕便要上去与南浦云拼命。

    本信目不见人,循着声音,朝他们说道:“速速出城逃命。珍惜此生缘分,决不可为我报仇、与人斗狠。”言毕,面带微笑,盘腿而坐,就此圆寂。

    南浦云走向门洞,厉声质问:“你们妄想逃出长安、逃避冬至之会吗?”偶耕拥着牧笛一步步向后退却,已抱必死之心。他挥拳捶打骅骝马,要将它赶走,可骅骝马却与他们黏在一起,不愿离去。

    二人一马,慢慢退到城门口,护城河波光粼粼,倒映着他们疲惫的身躯。南浦云距他们只有五步远,一双眼睛如同磷火灼烧,身上的袍袖微微翻卷,如同招鬼的幡幢。

    南浦云先对偶耕说道:“你不过是乡野小儿,命比猪狗还贱,幸赖晏适楚庇佑,老夫姑且容你活到今年冬至。”又对牧笛说道:“你父亲身为节度使,大败安禄山,皇帝老子都另眼相待,只是不该得罪了老夫。王献忠抓住他,他见了李珙居然也是那副臭脾气,丰王想一刀砍了他,被老夫当面劝阻。老夫自有妙法叫他生不如死。你虽是他庶女,却也有过人之处,老夫待冬至过后拿你练功,也算是一件美事。”

    牧笛怒气不息,朝他啐了一口。南浦云冷冷而笑,便伸手去捉偶耕。手肘恰才扬起,忽而胁下生出凉意来,低头看时,衣襟上竟然破了三个窟窿,鲜血从窟窿里溢出。这才感到胸胁之上一阵剧痛,知是中了暗器。

    护城河的木桥之下,忽然传出嬉笑之声。一高一矮两个人从桥底爬了出来,竟是昆仑奴和槐犁。昆仑奴将铁菡萏擎在手中,幸灾乐祸道:“老贼一世害人,到头来被自己的暗器所害,你该知足了吧?”槐犁道:“今日这毒弹,乃是毒上加毒,定叫你这老乌龟一命归西!”

    南浦云一见铁菡萏,顿时脸色大变,连忙伸出手指,封住胸胁处的穴道,以免毒气入侵。铁菡萏的毒性,他有法可治,只是麻烦些;可是身重剧毒,无法运功发力,眼前这几个小贼,今日怕是难以收拾。

    南浦云心中一急,体内驳杂之气顿时错乱而行,比毒气入侵更是凶险。他强运一口气,压住胸口剧痛、镇住体内诸种戾气,阴森森问道:“铁菡萏你是从何得来?弹上喂有何毒?”昆仑奴得意洋洋说道:“自然从你手下的黑衣人那里得来。这弹矢上面,除了你们逍遥谷自制毒药,老子还加了老鼠药、蒙汗药与砒霜,毒不死你也要疼死你!”

    南浦云冷笑一声,说道:“今日便宜了你们几个。”说毕,转身便走。槐犁见他步法飘忽,猜他受伤不轻,将铁菡萏抢在手中,嘀咕一声:“射死这狗日的!”拨动机括对南浦云连发四弹,两弹打空,一弹打在臀上,一弹打在腿上。

    南浦云强运内力,奔至城内,反手将城门关闭,以免再被射中。此时追兵赶到,并蒂将军、韩魏二将以及逍遥谷二大监察来到身旁,见本信法身就在城下,便问偶耕、牧笛下落,又问他何故关闭城门。南浦云内息紊乱,两眼发黑,只说一句话:“快为我疗毒!”

    城墙外面,偶耕、牧笛、昆仑奴、槐犁来不及叙话,急忙奔到护城河外。昆仑奴、槐犁早已到此,还将城上的菜油、火硝(皆是守城应敌之物)搬了下来,满满洒了一桥。四人一过河,便点燃火硝,烧起熊熊大火,木桥转眼间化为灰烬,城中兵士不能出城追赶。

    昆仑奴、槐犁为何提早到此?其实在大云经寺时,本信已看出他们不是安分人,料定他们不会守在寺院中。又看到昆仑奴怀中掖藏一物,依据轮廓判断出那便是铁菡萏,于是在临行之时,扯下腕上的珠串,交与昆仑奴,并悄悄说明,乃是防身之用。

    昆仑奴见珠子与铁菡萏毒矢形制相当,立即明白,接过珠串,更不多言。他见本信、偶耕、牧笛三人离去,便拉了槐犁偷偷逃出寺门,径往城东而去。路过一家药铺,见里面已被洗劫,便去药柜里找些毒药喂进珠眼,再将珠子填入铁菡萏。

    此时吐蕃大兵在朱雀街集结,暂时停止了在长安城的烧杀抢掠,因此二人一路平安。来到东门,布置停妥之后,二人躲在板桥之下,果然等到偶耕、牧笛,还有南浦云在后面逼迫。昆仑奴趁南浦云不备,在桥板孔缝里瞄准他胸胁,用铁菡萏连发三矢,尽皆命中。

    南浦云受伤不轻,被邓昆山、杨祖绪抬回丰王府,路上遇见郭志烈、曹以振,训斥一通。并蒂将军本想领着两百射生军准备出城追赶,可是木桥烧毁,只得抱恨而归。

第七十章 面圣(甲)

    吐蕃兵在长安劫掠三日,城内哭声不绝,血腥气在冬天的空气里凝结。顶 点 X 23 U S有门路的王侯、官差纷纷趋附丰王李珙,以求庇护;无门路的富户、平民或横死街头,或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诸种惨状,一语难尽。

    偶耕四人逃出城外,在荒村之中信宿,不知何去何从。夜深之时,城中哭喊之声隐隐可闻。牧笛思念母亲、记挂父亲,又想起惨死在南浦云手下的本信法师,夜不能寐,泪染罗裙。偶耕夜梦惊醒,见牧笛仍在垂泪,便坐到她身旁,默默不语。

    昆仑奴、槐犁得知本信已死,也消停了不少。槐犁一路斥责昆仑奴,埋怨他不该对本信法师言语相激,以至他擅闯王府、遭人陷害。口里面说着,那柄铁菡萏决计不肯归还。昆仑奴悔愧难当,垂下头去一言不发,时不时抹抹眼泪。

    兔走金飞,又是清晨。偶耕走出茅屋,站在村头回望长安。他恨自己内力尽失,一不能救回节帅,二不能为本信寻仇。心念一转,想起本信临终之言,不禁悲慨万分。

    牧笛无声无息跟到他身后,说道:“都城繁华,终是过眼烟云。我们仍未脱离险境,骅骝马也休息够了,尽快离开吧。”

    偶耕望着牧笛,怅然若失,问道:“往哪里去呢?”牧笛道:“兵祸从西北而起,我们就往东南去吧。见山翻山,见河渡河,见到海便泛海而去,总有一座孤岛能容下我们。”

    二人回到茅屋,唤醒昆仑奴、槐犁。四人啃了几口干粮,喂饱了骅骝马,重新上路。离开荒村,便到荒野。槐犁与昆仑奴和好了些,昆仑奴便向他索要铁菡萏,槐犁将铁菡萏擎在手里甩来甩去,就是不予归还。昆仑奴着急道:“小心扳动了机括,里面还有两枚毒弹!”

    不觉下到一处山坳,荒草过膝,满山一片枯黄。山坳中一个小塘,水深不过尺余,黑泥暴露于外。路过小塘,骅骝马忽而焦躁起来,不住甩头,四只铁蹄在地上乱跺。

    槐犁察觉有异,顺着枯草看去,小塘的黑泥上竟躺着一个人,脸面没入泥水,身上沾满棘刺,唯有一双鞋子伸在黑泥之外。槐犁吓了一跳,催促偶耕迅速牵马经过,以免鬼上身。昆仑奴胆大,走到近旁踢了踢那双鞋子,骂道:“死在荒郊也就罢了,偏偏要出来唬人。”

    昆仑奴正要离开,那双鞋子忽然动了一动,带动荒草作响。偶耕回头,正好看见,连忙喊道:“该是还活着吧?快拉上来看看。”昆仑奴抓住那双鞋子,一把将那人拉起,甩在山坡上。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奄奄一息扑在地上。昆仑奴将他转过面来,抹去满脸黑泥,那人面目显露出来,顿时令这四个人大吃一惊:这不是涧石兄弟吗!

    昆仑奴探探他的鼻孔,且喜尚有一丝热气。四人连忙伏下身来,掐人中、按胸肺、按阳经、扇耳光,忙乱半日,无济于事。昆仑奴大汗淋漓,心生气馁,骂道:“要死便死、要活便活,何必这么婆婆妈妈?”骂完之后,催促偶耕继续上路。

    偶耕将他扶起,说道:“他性命垂危,我们救不活,但也绝不能弃之不理。”昆仑奴道:“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会不管他?但是人死不可复生,我们为他刨个坑,安葬起来,也算尽得朋友之义了。”

    偶耕道:“涧石兄弟仍未咽气,你莫把丧气话说得忒早。”说毕,背上涧石,便往前赶路。昆仑奴问道:“你背他做什么?”偶耕道:“前面若有村寨,说不定有懂医术的村民,我们请他医治。”

    昆仑奴道:“国破家亡,该逃的全逃了,不逃的全死了,哪还有懂医术的村民?”偶耕将涧石背得更紧了,说道:“那也得等涧石兄弟咽了气,我才将他放下。”

    牧笛想让骅骝马驮着涧石,可是骅骝马除了偶耕、牧笛一概不载,偶耕只得与昆仑奴轮换着背他。翻山越岭,行罢多时,一个村寨也无。再往前二里,只见前面一带土墙黑瓦,原来是他们曾经进去避难的山神庙。四人都走得累了,便去庙中歇脚。

    正午已过,天上一抹暖阳,倒也温和。昆仑奴、槐犁靠在门槛上,昏昏欲睡。偶耕盘腿而坐,想运起真气,为涧石点穴续命,可是窍内空空,哪有一丝真气在?

    牧笛轻卷衣袖为偶耕擦汗,怨艾道:“父亲常念佛经,喜说因果。可偏是良善无辜之人遭此报应。”昆仑奴嘴里叼着枯枝,打趣道:“命皆前定,因果更是玄奥之极,岂是你肉眼凡胎所能看破?佛陀是原是我的乡党,你若再背地说他坏话,我也不依!”

    四人正在闲谈,山神庙外忽然马声嘶鸣、兵甲摩戛,似有军队开到。偶耕大惊,和昆仑奴一同奔出庙门看个究竟。才跨过院门,就被几匹战马堵了回来,一遛骑兵披坚执锐、威严肃穆,径往里闯。

    偶耕、昆仑奴缩在院子内侧,怯生生看着那些骑兵,不知他们又是哪路军队,闯进庙里不知是福是祸。骑兵跨进院门,后面又拥进来一队步兵,一霎时将山神庙的小院塞个满满当当。

    军队之中有一个牙将,见院内有人,气愤难当,喝道:“何处刁民,在此图谋不轨!”话音未落,抽刀便砍。偶耕大惊,沉肩撞他手肘,将刀撞开。牙将大怒,挥刀再砍,却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皆是大唐百姓,何必自相伤残?”牙将闻言,满脸通红,收起刀退在一边。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牵着战马跨入院门。他将牙将屏退,转面朝地上的偶耕道扰。偶耕尚未抬头看那老者,昆仑奴早已拍屁股跳起来说道:“你是郭令公,我们见过面,就在这座庙里!”

    那老者正是郭子仪。可是他已入暮年,兼之公务繁杂,记不起眼前这黑奴。昆仑奴见他认不出自己,犹如凉水浇头,兴致大减。郭子仪谦逊了几句,便邀上偶耕、带上两个文职随从,一起进入庙中。庙中光线晦暗,他只见有三个人影,却认不出是牧笛、涧石和槐犁。

    昆仑奴一见涧石,急忙从地上将他扶起,扭过头来对郭子仪说道:“涧石兄弟曾在这破庙之中救过你,你不记得吗?”又从他怀中掏出郭子仪当日所赠的玉璜,举在头上乱晃,作为证物。槐犁也记得郭子仪,在旁说道:“涧石哥哥,还有我师父齐玉(他是诈充的),在庙门前打退了三百射生手,郭爷爷一定记得。”

    郭子仪经槐犁提醒,记起前事,用拳头敲了敲前额,骂自己“老糊涂”,随即问道:“涧石小友为何受此重创?”不待昆仑奴说明原委,便命军医为他诊脉。军医望其面色、探其鼻息,便知病症,说道:“这是溺水之象。”

    军医将涧石放平在地,在他肺经上推拿一通,又以银针扎进手足三阳若**位。一番理疗,涧石忽地僵坐而起,咳出一团污水,又吐出一滩淤泥,这才神色甫定、气息停匀。军医收起针灸告退,郭子仪笑逐颜开,下令有赏。

    涧石恢复神智,一见郭子仪在前,跳起来跪倒在地。郭子仪便问他因何溺水,涧石千万思绪掠过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涧石昨夜独行山林,戏妹之耻、失朋之恨、流离之苦、落拓之悲积压于胸,令他泯不欲生。他在凄冷的夜风之中,如同断了魂一般,高一脚低一角往前走,忽而一脚踏空,堕入泥塘之中。初时仰卧水面,望着泠泠夜月,悲噎不止,继而冰水侵体、寒冷刺骨,更叫他心冷如冰。他索性翻过身来,一头扎入泥水之中,唯求一死。黑泥糊住他的眼睛,他愈发感到自己一无所有、前路昏暗,因此愈发生无可恋。

    一夜过去,仿佛经历了几番轮回。融融冬日、蔼蔼白云,天空辽阔、群山延绵,将小小的山神庙烘托得格外安详。涧石从昏黑与绝望之中活了过来,面前就是他万分敬仰的郭令公他花白的胡须迎风飞舞,他面色慈祥、眼神坚毅,仿佛是自己的祖父。涧石瞬间将悲恨与惆怅压在腹肠底下,兴奋与感激油然而生,冲郭子仪磕头道谢:“多谢郭令公救命之恩,多谢郭令公救命之恩!”

    郭子仪莞尔而笑,将涧石扶起,说道:“我这老命也是你救下的,你又何必太谦?你当日出奇计、定妙策,在此退敌,还为我赚得三百精兵。我到陕中,招募旧部、召集兵马。只是老来无能,旬日过去,手下总共才五百兵马,尽皆在此。”言语之间,大有怜才、惜才之意。涧石大受鼓舞,拱手道:“郭令公若不嫌弃,小可愿拜在麾下,粉身碎骨当报大恩。”

    郭子仪听罢,精神一振,叫了一声好,说道:“男儿有志气,正当报国时。今闻长安城破,銮驾出狩。我领兵出陕,为的是迎接圣驾,以保龙体万全。只是荒野茫茫,不知圣上驻跸何处。若是被敌酋所获,非但大唐命脉于此中断,天下百姓也要遭殃。我已派出若干小队,四处找寻,不见回报,心忧如焚。涧石小友有此志量,敢不敢带一支军马,也去找寻圣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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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偕隐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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