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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二章 云集(丁)

    南浦云疾步抢上,双掌带上十成内力,身形如同魅影忽隐忽现,罩定本信,全力相攻。www.uu234.net本信一只手护定禅杖,另一只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出招不快,每一招却沉着稳健,落招余势无穷。只听嘭嘭嘭一通巨响,二人对过十余掌,南浦云攻势凌厉,却寻不着对手半点破绽。本信则是谨守门户,有招拆招,无招即止,不去讨对手一分半点好处。细看二人表情,南浦云双目如磷火,令人不寒而栗;本信则自始至终面带微笑,和颜悦色,不改谦恭本色,更似在讨好对手。

    须臾之间,已斗过数十合,双方各擅胜场。南浦云难得在众属下面前露一露手段,意在速胜,因此催动真气,使出的皆是自己多年研创的精妙功夫。本信接他数掌,已知他体内真气亦正亦邪、驳杂不纯,招式变化更是穷极奇崛、独辟蹊径,也不敢寻常看待,当下稳住下盘、守正持中,一掌一掌将来招化解。双方再斗三十余合,越打越快,招式中所含内力越来越强,但互相之间都不能占得上风、赢下一招半式。

    南浦云久战未下,心中思忖:连一个和尚都不能拿下,且不说在长安扬名立万,我在逍遥谷的威名也要受损。心念所致,身形步法更加迅捷,三掌送出,招数顿时大变。他掌上加力,掌底呲呲发出异响,原来是掌中含毒,毒气渗出,激起风声,如同蛇蝎爬过落叶之声。

    本信掌力亦是雄厚之至,一掌化开两道毒气,心道:他的毒气使得灵巧,我的内力去得沉重,相持下去,我必然气虚力竭,被他毒掌所伤。他一掌劈出,势如雷霆,南浦云不敢硬接,只得回身躲避。本信乘隙将身上袈裟解下,单手擎起迎风舞动,袈裟顿时如同风扇一般,源源不断送出疾风,将南浦云掌下毒气吹散。他是佛门中人,心地慈和,更兼他对佛门法器看得极其珍重,因此一直收起右手抱定禅杖,只要对方不用兵器,自己怎可以禅杖欺人?

    南浦云夸赞一声:“好和尚,好本领!”一步跃开,手臂一沉,即已拔出腰间宝剑。本信本想念一声佛,未及开口,南浦云已杀到眼前,剑光闪烁、剑气阴寒,剑锋对准他的咽喉要害。

    本信连退三步,拳掌交加,化解攻势,旋即双手握起禅杖,与南浦云对峙。他毕竟爱惜禅杖,生恐对手剑刃锋利,将禅杖砍出缺口,每每招式送出,又急急缩回,不令禅杖与宝剑相接。因此众人只见着两团银光闪来闪去,却听不见剑、杖撞击之声。

    本信如此相斗,大承其弊,却也大受其利。弊端在于他不能与对手硬打硬拼,练就的浑然阳亢之力无从施展,同时也多了几重顾虑,因此失了不少机会、平添不少险情;好处在于他的招数每每起得实,运到中路却又转虚,虚中却又随时转实,虚实变化无方,令对手捉摸不透、难以应付。

    两大高手当街比武,真是毕生难得一见。众人无不瞠目结舌,不愿眨一眨眼睛。偶耕忖道:当日我们四人在汾河边与南浦云大战一场,尚不知他武艺高强一至于此,幸亏当日南浦云顾惜脸面远远遁去,倘若交战时间一久,我们必定难以支持,全部死在他的剑下。

    暗夜之中,巷落一侧,并蒂将军则另有一番思量。他夫妻二人横行长安,堪称无敌,却不料世间还有这样的高手,自己与他们比起来,竟是小巫见大巫。那逍遥谷主适才自称与王爷交好,便可算作自己人,而眼前这个和尚,身怀绝技,此时与南浦云为难,便与王爷似是对头。王爷若要在长安城起事,此人不除,恐生下大麻烦。张涧雨忖道:凭自己的武功,决计敌不过他,然而此时他毕竟势单力孤,只要一拥而上,将其击毙想也不难。许月邻更多一层心事,她憎恶涧石已深入骨髓,生怕丈夫念及旧情不肯下手,此时若在乱军之中一举击杀,一来立功,二来也算出了一口恶气。夫妻对视一眼,即已心意相通,双双手按剑柄、蠢蠢欲动。

    都播贺、任敷站在并蒂将军身旁,更是怒火不熄、心潮难平。二人受仆固怀恩之命,一路长途奔袭,只为追杀安德广、铜球四,夺回他们的包袱。此时包袱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若要他们无功而返,他们又怎肯罢休?任敷斜眼看见并蒂将军蓄势待发,自己悄悄握起剑柄,又用手肘顶了顶都播贺。都播贺立即会意,大叫一声,跳出阵来,一对浑铜一般的大肉掌高高举起,飞身扑向安德广、铜球四。

    巷落之中,霎时又是一片大乱。南浦云与本信兀自争斗不休,生死只在一瞬之间,谁都不敢先行住手。逍遥谷诸人见射生军冲杀而出,自己岂肯落后,一时喊声如潮,冲着两名官员、一众官兵席卷而至。

    长安令身后的七名将领、虎贲,逃又逃不掉,打又不敢打,稍一犹豫,面前已是刀枪密布,各式兵刃一齐往他们头上砍落。涧石于危乱之际,舍身护定屿蘅,不知何时抢过双刀在手,砍倒两名黑衣人,却也砍伤两名官兵。齐玉、偶耕将杜济拥在中间,一前一后迎战来敌,无心照顾昆仑奴和槐犁。敌势如潮,敌兵之中多的是高手,情势万分危急,昆仑奴、槐犁是死是活,无人得知。

    都播贺、任敷追在安德广、铜球四身后,使出狠招,眼看要大功告成。忽然面前寒光闪动、剑气如虹,将他们逼退三步。站定看时,只见暗影之中窜出一个道士来,东一剑、西一剑,上一拳、下一脚,并未打伤一人、打死一个,却将几堆正在拼死搏斗的人分开,并救下了几个露出破绽、行将毙命的人,其中就包括安德广、铜球四。

    张涧雨、许月邻也被突然闪出的剑光吓得倒退几步,定睛观瞧一番,见那道士剑术虽然凌厉,但绝不是南浦云、本信那样的高手。二人怒上心头,一齐抢上,合战那名道士。那道士果然功夫不济,被二人杀得左支右绌、节节败退。近身斗过十余合,借着火光,双方终于看清彼此脸面。那道士面容枯槁、又黑又瘦,似在哪里见过。许月邻一剑劈落,对涧石说道:“这道士却有几分面熟。”那道士微微惊愕,似是见着熟人,又似不是。

    许月邻恰才说完,空中传来一道声音:“既是相熟,何必如此相逼?”一霎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似是雷霆从九霄劈落。白光降临,二人手中宝剑似被旋风卷起,无论如何也刺不到眼前黑瘦道人的身上。

    并蒂将军稳住剑招,却见从天而降的白光闪落地面,一个道士稳稳当当立在身前,黪发银须,壁立如削。他手中拂尘轻轻一挥,万千蚕丝当空舒卷,竟将并蒂将军两柄利剑逼退。夫妻二人终于想起,当面这名道士,便是王屋山阳台观的方丈玄冲,那名黑瘦道士乃是他的同门师弟玄寂。

    玄冲忽然一声清啸,身子飞起,东西奔突,手中拂尘左右挥舞,划出两道长长的光束。他的身影一晃而过,那两道光束却升腾灼照,迟迟不曾消散。却听乒乒乓乓淆乱一阵,呻吟声、惊叹声此起彼伏。原来,方丈道士以惊世骇俗的迅捷身法,穿梭于战阵之间,将双方兵刃打落,又将搏斗的双方分割在两道白光之外。

    白光消逝,官兵、射生手、逍遥谷诸人刀兵消弭,各归本阵,而南浦云、本信的比试还在延续。方丈道士走到二人旁边,拍拍二人肩背,说道:“停手吧。”二人均感到一股巨力侵袭而来,只得凝住招式、全力抵御,因此也一齐罢手。

    玄冲转过面去,对玄寂说道:“你没事吧?”玄寂还剑归鞘,说了声:“我不打紧。”他二人一应一答,甚是轻巧,好似刚才那场轩然大波全然未发生过。

    众人已从混战中分解出来,对突然冒出来的道士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仔细看那道人手中拂尘,不过是轻柔之物,却生出恁大的力道,硬生生将众多好手逼得退避三舍,无不心中悚然,恐惧过后,又生起无穷敬意。

    齐玉认出他二人来,站在原地,高声道:“这不是玄冲师兄和玄寂师弟么?”这两位道士,还有南浦云、齐玉,曾一同受业于白云子司马承祯,都是王屋山阳台观的高足,但那已是几十年前得事情了,其时玄寂还不过是一个修为尚浅的少年。

    玄冲面冲齐玉深施一礼,说道:“你上次离开王屋山之后,我们同门之谊已尽,不能再以师兄弟相称了。”

第六十三章 夜归(甲)

    火光映照之下,齐玉脸上鲜亮的色彩上下跳腾。他对玄冲道长不认同门之谊的话并不介怀,在他看来,既是相见如故,又何必同门?他朗朗笑道:“老兄已取消我的道,我已不是上清道士,自然与你不是同门了。”

    玄冲微微点头,说道:“我与玄寂师弟同来京师,正是为了此事。这数十年来,我上清一派虽发扬光大,但王屋山众道士也难免鱼龙混杂。受了道、有了道士名分,却不在山中修仙悟道,甚至浪荡市井、声名狼藉的,大有其人,大坏我玄门清誉。有鉴于此,我将这一干道徒列出名录来,此次进京禀奏圣帝,一并除却他们的道,也算是清理门户。”

    齐玉又道:“皇家宫阙在城北,你二人却怎么到城西来了?”玄寂道:“我与师兄今日才到,住在附近客栈。听到这边吵嚷起来,因此过来查探查探。”玄冲因问他《修真秘旨》修习得怎样了,齐玉摇头道:“早已忘个干净。如今一身是伤,内力全失,师兄若不赶到,老夫先行御风登仙去了。”

    玄冲又与本信叙礼相见,一僧一道,初次谋面,相谈甚洽。杜济、长安令敬慕二人风骨,也过来叙话。

    南浦云一向自视甚高,如今却被冷落在一旁,心中不愤,仰头问道:“玄冲道长此次取消一众道徒的仙,但不知有哪些人在列?”玄冲收敛笑容,巍然道:“逍遥谷主南先生首当其冲,齐玉、晏适楚二位先生俱在其列。近来打听得晏适楚在丰王府中,因他性情最是怪癖,我少不得亲自去一趟王府,将此事当面告知。贫道另将向他说明,以后他大可贩卖他的丹药,只是再不可假上清道士之名行走江湖。”

    南浦云名在其列,倒并不意外,只是听他如此轻描淡写说出,心中是老大的不乐。他负起双手,抬头望天,说道:“上清道士有什么稀罕?焉知我逍遥谷不是玄门正统?”玄冲道:“天下万物,何为正色、何为正味,什么又是正统?我们修道之人,不过是尽其本心、复其本源而已。更何况,逍遥谷既已峰峦雄踞,又何必附骥于上清门下?”

    这几句话,令南浦云难以辩驳。他愈发气闷,待要发作,却忌惮玄冲武艺了得,并无把握将他拿下;待要忍耐,却想着自己与人比武未占胜势,斗嘴皮子更是输得一塌糊涂,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太丢面子。

    玄冲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却又毫不给他面子,说道:“若论武功,贫道未必是南先生敌手。若论延气运气之术,只怕南先生连个匹夫匹妇尚且不如。”

    此语一出,逍遥谷诸人大为躁动,有的愤慨,有的惊奇,有的心下猜度:谷主称雄天下、四方拱服,若论武艺尚在其次,最要紧的乃是他道法高明,如何到了王屋山方丈口中,竟是如此不堪?

    南浦云斜过一眼,身后部众立即鸦雀无声,但是他心虚起来,因为玄冲一句话点中了他的心病。只听玄冲继续说道:“我劝你解下争竞之心,放下淫逸之欲,散尽不义之财,驱尽乌合之众。若不趁早回头,你那采阴补阳之术修习得越深,苦头便吃得越多,横死之日便越早来临。你如今沾沾自喜、自鸣得意,谁知福兮祸所伏、福兮祸所倚,一旦暴毙,为天下所笑,那也是不远的事了。”

    南浦云怒气郁积,肺为之炸裂,果然体内阴阳之气逆行,如同烈火烧灼于胸,又似亢龙交战于野。咽喉一股甜腥,几乎要吐出血来。他强压剧痛,暗自调匀气息,佯装镇定说道:“听说白云子《修真秘旨》……”

    话只说了一半,玄冲便将南浦云打断:“贫道说的那几件事,你若能一一做到,《修真秘旨》便可救你性命。若不能做到,要那《修真秘旨》又有何用?”南浦云一听此言,愈发断定:自己修习阴阳采补之术多年,功力甚深,但是受害也是颇深,事到如今,唯有得到《修真秘旨》,按照书中法门修练,方可镇住体内邪气,减少痛苦、延续性命。

    想到此,南浦云对《修真秘旨》的渴求愈发强烈,对玄冲、齐玉、晏适楚乃至白云子一干人等的愤恨也愈发炽烈,稍一动怒,不觉体内驳杂之气交错凝结,令他通入骨髓,然而他强行忍住,面上仍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杨祖绪见南浦云眉宇间阴云密布,凑上前来低声说道:“这一僧一道着实可恶。我们一起上,定将他们碎尸万段。”南浦云故作高深道:“我修习的法门,贵在心平气和,方可有所进益。倘若动怒使气,与人斗狠,便是输了。”杨祖绪似懂非懂退下。

    南浦云深吸一口气,猛然发觉,就在刚才须臾之间,自己真气紊乱,已然伤及筋脉,急需回到住处运功调养。他不敢耽留,拱手说道:“今夜得见故人,甚是欢洽,眼前这些恩仇,暂可不予追究。在下这便告辞。诸位如若得便,可到逍遥谷盘桓盘桓。”玄冲拱拱手道:“贫道一把老骨头,不往生处去。你若有雅兴,可到阳台观一叙。”

    逍遥谷诸人先行散去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就连撤退也是这么忽如闪电、毫无声息。

    巷落中的官兵和射生手尚未撤离,并蒂将军剑不离手,正在揣度要不要同突然杀出的和尚道士大打一场,若是交手,自己有无胜算,若是不交手,回去怎么向丰王交待。本信见他们徘徊不去,便冲双方挥手,说道:“都散了吧。有什么心事化不开、什么恩怨解不开?都散了吧!”说毕,转头冲玄冲、玄寂唱了个喏,提着禅杖自行离去。

    都播贺、任敷仍然虎视眈眈望着对面阵中的安德广、铜球四,他们使命未完成,怎肯就此罢手?玄冲便对长安令说道:“恕贫道眼拙,只瞧出你是官、这些人是兵,却看不出谁是匪徒。不如就此散去,各自安寝。若再纠缠不休,必定死伤无数,受损的皆是大唐子民、长安百姓。”

    长安令也知若与并蒂将军纠缠下去,绝无好收场,说道:“道长今夜纾解危难,长安令感念恩情。道长有命,自当遵从。”并无二话,带着七大将领、豪杰,领着数十官兵撤回官衙。都播贺、任敷眼睁睁看着安德广、铜球四从眼皮底下溜走,又急又气,但又无可奈何。

    并蒂将军本是在阳台观中结成良缘,与玄冲、玄寂有过一面之交,又每每在丰王李珙闲谈之时,听他提及这两位道人,因此对他们怀有几分礼敬。更何况玄冲道士武功如此卓绝,他们也不敢再生是非。待官兵撤退,夫妻二人向方丈走近,唱喏行礼,复又说道:“适才听闻,道长要造访丰王府邸,我二人可以为你引路。”玄冲道:“我们两个野道士,又不是头回来长安,哪里需要引路?你们早些回去好生安息吧。”

    并蒂将军邀着都播贺、任敷,便要告辞。偶耕奔了过来,拉着大哥、三弟的手,不忍别离。都播贺一把将他揽在怀中,又将昆仑奴、槐犁拉到胁下,大声说笑,甚是欢畅。他拉着偶耕不放,高门大嗓,讲述别来情景,又邀他一同跟随并蒂将军去到王府之中,多添些酒肉彻夜畅饮。任敷深知不妥,从旁劝止。

    屿蘅在一旁看着,低声说道:“偶耕怎么与朔方将领称兄道弟?你们到底谁跟谁是一路人?”涧石也甚是不解,心道:偶兄敦厚诚恳,却不该与叛军将领打成一片。

    涧石仍拿着勃突尼的那封信,走到涧雨跟前说道:“见到这封信,你也无动于衷吗?”涧雨道:“你若聪颖,将信交我销毁,你远走高飞,或可活命。你若执迷不悟,只管将信拿去献给官府,王爷迟早要你人头。”涧石心寒,说道:“你若执迷不悟,只管跟随李珙,迟早与他一道灰飞烟灭。”

    并蒂将军强忍怒火,向玄冲、玄寂再作一揖,带着都播贺、任敷撤离。玄冲便劝余下诸人尽早散去。涧石忙将屿蘅拉到身边,告诉玄冲,这便是晏适楚弟子,他们正要一道去往丰王府搭救晏适楚。

    玄冲微微惊愕,说道:“丰王最是敬慕神仙、推崇道术,绝不会对晏适楚无礼,更不会加害他。”齐玉却尔一笑,说道:“晏适楚那倔脾气,人尽皆知。他到丰王府索还《修真秘旨》,我料他必然言辞侮慢、桀骜不驯,最终难免激怒丰王,祸及于身。”

    涧石听齐玉说完,深深点头,说道:“丰王李珙包藏祸心,为人奸诈。晏先生此时在他府邸,甚是不合时宜。”因把手头书信递给玄冲观看。

    玄冲看罢书信,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这回到达丰王府中,定要良言规劝。二位小友若不嫌弃,可与我们同去。”涧石、屿蘅连连称谢。

第六十三章 夜归(乙)

    齐玉从涧石手中取回信笺,交给杜济收好,这才对玄冲说道:“你已不是我师兄,我也不是什么道士了,但有一句话还需奉告。m.www.uu234.net那丰王李珙阴谋作乱,你见着他时,需要好生规诫。若能叫他回心转意、痛改前非,于国于民也是大功一件。”玄冲道:“这个自然。”

    偶耕携过昆仑奴、槐犁,便要与众人告别。涧石道:“耕哥敦厚诚恳,交友不可不慎。你怎与朔方叛军将领称兄道弟?”偶耕未及解释,昆仑奴道:“偶耕与他大哥三弟结交之时,朔方军还没有造反呢。”

    涧石道:“你们适才兄弟相称,甚是亲密,那长安令看在眼里,说不准已认定你们是反贼同党。长安繁华,却又处处藏险,切切多加防备,不可意气用事。”偶耕哪里知晓这些人情世故?皱皱眉说道:“大哥为人爽直,三弟心思细密,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与自己的结拜兄弟相见甚欢,怎会违背大唐国法和长安律令?长安令若要捉拿我,我只说我决无反心便是。”

    夜交二更,风冷露凝。偶耕因是住在侯希逸府邸,回去晚了恐有不便,他心中更是记挂牧笛,只盼早归。玄冲看出他的心思,在一旁急急催促,命众人各自散去,以免官兵去而复返,生出不少麻烦来。

    涧石问出偶耕寓居之地,因想起在大云经寺里偷听到的讯息来,想道:侯希逸为人倒也有可敬之处,我何不提醒两句,以免他遭受骆奉先的陷害?

    偶耕转身要走,却被涧石拉住,听他说道:“大云经寺的法会,朝廷募集了不少钱帛,用作军费,侯大人捐资却不甚多。骆奉先处心积虑要害侯大人,想在此事上给他编排罪名。还望你禀告侯大人,钱财乃身外之物,追加一些财物捐出去吧,以免骆奉先、元载强加罪名、将他谋害。事关侯大人身家性命,切记、切记。”

    偶耕听他说得郑重,却始终弄不明白,钱财固然是身外之物,可捐多捐少都是尽了一份心力,为什么还会招致杀身之祸?正待发问,昆仑奴被他一脸痴相惹得焦急不堪,代他答道:“石兄之言,我们三个自当谨记,郑重转告侯大人。”

    齐玉摇头叹息,喃喃道:“恁多善款,收去何益?至多是养肥了一帮无能之辈。”玄冲道:“你我皆是局外人,如何懂得局内事?少说两句闲话,少生一些闲气。齐先生若是早些悟到这一点,也不至于丢失道。”齐玉道:“我行得直走得正,杀该杀之人、做该做之事,受不受你的道,倒也无关紧要。”玄冲道:“你若有这等心胸,也不枉受了先师教诲。”

    众人各自散去。齐玉、杜济仍寻找隐蔽之处住下,寻找机会将吐蕃书信献给朝廷官员。玄冲、玄寂仍回附近客栈里。偶耕带着昆仑奴、槐犁拐过几道小巷,便来到侯希逸府邸外面。

    侯希逸的宅第比起名公巨卿来,自然相形见绌,但在城西南一带称得上是大户。此时院门早已关闭,三人不敢惊动家丁,顺墙角溜到僻静处,翻墙入院,倒也轻而易举。

    侯希逸对待这三人甚是怠慢:原本是想远远轰走的,可是牧笛那里毕竟拗不过去,只得收留在府中,说是收留,不过是暂时收容。他身上有伤,操心不了许多,否则无论如何要安排家丁把他们远远打发走,甚至暗中杀害也是不无可能。

    侯家人找了杂院之中一处茅草房,胡乱用几块木板搭出一张通铺,安排他们权且住下。三人本是穷苦出身,并不计较许多,同榻而卧,彻夜叙谈,倒也快活自在。只是偶耕心中集结万种愁绪:“到了侯府也有几日了,为何牧笛就似沉入海中一般,再也不出来见我们?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即便要找,又不知道她住在哪个院落、哪间房下。”昆仑奴、槐犁看出他的心思,便带他出去散心,这才遇上大云经寺的法会,闹到夜间方才回来。

    三人根本不知道,牧笛一回家,便失去了自由。她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奉了侯希逸之命,将她扣在房中,不许出门半步,更不许与外人交往。每日晌午,才放她生母进房探望,闲谈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她生母遣走,以免她们生出事端。她生母不过是一妾室,不敢与侯希逸的嫡子争辩,只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牧笛被他们惹得急了,也会拍桌子、摔椅子,放出狠话来,然而她那些兄弟不依不饶,即便她在房中寻短见,也不肯放她出去行走。牧笛无计可施,唯有独自对镜生闷气。

    夜色凄清,偶耕经历了一日的喧闹,忽而冷清下来,不禁愁绪堆积,叹了一口气。昆仑奴在外游逛一日,身子乏了,懒懒说道:“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是个连户籍都没有的下等人。泥巴堆里的瘌蛤蟆,哪里吃得着天鹅肉?趁早死了这份心。你若心里放不下,明日我带你去长安城里的花街柳巷逛逛,保你快活似神仙。”

    槐犁走在前面,推开房门,点亮油灯,蓦地回头,却见床板上坐着一个人,如同鬼魅。他惊呼一声,退出门外,身子被门槛绊倒。偶耕吃了一惊,急忙将他扶起,抢步入内,擎起油灯照向床板。灯火昏沉,那人面容却宛如明月。

    “是你?”偶耕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上。

    “是我。”床板上那人的声音细如游丝,却清晰可闻。那是牧笛的声音。

    偶耕心潮翻滚、眼含泪花,急匆匆往前赶了一步,恨不得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然而一步跨出,瞬时失了勇气,一转身蹲在地上,嘴巴张了半天,先将流到嘴角的泪珠咽了下去,再运了一口气,这才说出话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牧笛也是激动难抑,望着地上的偶耕,哽咽一下,险些泣不成声。她悄悄抹去泪水,转过眼去瞪着昆仑奴,气呼呼说道:“你们一到长安,就是死了么?怎么这几日也不来见我?”

    昆仑奴本想一进屋就大睡一场,以解困乏,不料牧笛摸到这里来了,叫他睡不成,没好气地说:“侯门深似海。大小姐深夜不睡,跑到下等人屋里来,倘若出个闪失,我们三个可吃罪不起。”

    这日白天,牧笛在房中闷坐,她的哥哥弟弟也去了大云经寺凑热闹,只吩咐几个家丁在门口看守。牧笛与那那几个家丁磨了半天,恩威并施,这才唬住他们,从房里逃了出来。逢着两个杂役,又是一番威逼,得知偶耕住处,便兴冲冲赶来,谁知竟扑了个空今日一大早,昆仑奴就推着偶耕、槐犁出去赶热闹了。

    牧笛想道:“我好不容易出来,怎能这就回去?不如在此等待,即便等不到他们回来,也让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兄弟慌乱一场。”她拿定主意,坐在床板上苦等,谁知等到二更,不见三人踪影。她心下狐疑,只以为三人已辞别而去,又是怨恨又是悲苦,心道:“偶耕啊偶耕,昆仑奴、槐犁没心没肺,难道你也一样铁石心肠吗?你在潞州对我立下的誓言,难道是一场虚话?原以为你忠厚老实,怎知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浪荡子弟!”

    牧笛坐在床头柔肠百转,正在回想偶耕的诸般好处,以及他的诸般不好处,门外响起昆仑奴的声音。牧笛急忙拭去眼角泪水,仔细听昆仑奴讲些什么话,不禁又是焦急、又是生气,忖道:“偶耕毕竟心里有我。偏生昆仑奴爱嚼舌根子,喜欢在偶耕头上泼冷水,这回被我撞见,岂能饶他!”

    牧笛本想骂骂昆仑奴出出气,怎料他顶起嘴来,不免气上加气,说道:“我跟你说话了吗?还不滚出去!”

    昆仑奴甚是困倦,也懒得跟她斗嘴,打着哈欠便邀槐犁一同出门。牧笛又道:“你给我站住。”昆仑奴伸着懒腰说道:“我就骑在门槛上吧,也不出来,也不进去,正合你意。”牧笛愈发嗔怒,说道:“谁让你在那里?赶紧出去。”昆仑奴起身,仍拉槐犁一同出门,牧笛道:“谁要你拉着槐犁?快些放手!”

    槐犁白天与昆仑奴赌赛,赢了赌局却没赢到钱,本就有些气愤不平,回到住处却见牧笛莫名其妙与昆仑奴吵架,自己还被牵扯在内,肚子里窝了一团火气。他不听牧笛使唤,甩手便走出门去,靠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昆仑奴也一步跨到门外,坐在石阶上,背对着所有人,故意仰头看天哼起小曲。

    小屋之中甚是简陋,徒有四壁,更无他物。偶耕蹲在地上,忽而尴尬起来,却又找不到个椅子、柜子遮蔽自己窘迫尴尬的身体。牧笛余气未消,瞪着他问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偶耕却似犯了过错一般,支支吾吾说道:“大云经寺。”牧笛又问:“怎么不带上我?”偶耕越发没了底气,含糊说道:“不知你在哪里。”牧笛越发有气,问道:“你怎么不来找我?”

第六十三章 夜归(丙)

    偶耕无言以对,而心中思绪如同海潮狂涌。顶 点 X 23 U S尽管他对眼前的女子心生爱慕,尽管跟她说过山盟海誓,甚至扮过夫妻拜过堂,但他自忖,那些不过是情急之下的逢场作戏。他又想起,长安远郊之外的荒村之中,给牧笛疗毒之时,曾目睹过她的**,那真是人世间最为奇异的美景。这奇景每次在心头浮现,他都莫名紧张,身上如被针刺;又莫名安详,比童年时吃到师父采给他的野果更加幸福。

    然而偶耕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这一切,都是遥不可及的烟云。如今,他亲自跨入侯家府邸,领略到侯家的高墙大院,领略到侯府家人的趾高气昂,愈发觉得自己污浊不堪、渺小不堪。他越来越觉得昆仑奴的话堪为至理,自己就是一只癞蛤蟆,不该去妄想天鹅肉。

    牧笛见偶耕怔在地上,继续逼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这次她收起了怒火,而语气中充满了期待。偶耕万般思绪如同线头在心头缠搅,越绷越紧、越绕越乱,陡然心头一颤,诸般思索纷纷扯断。他心中一阵绞痛,立即回复平静,慢慢说道:“这是你家,我找你作甚?”

    偶耕说这句话时,低下了头、垂下了眼,看不到牧笛泪如雨线。他只听到一声哽咽,似在撕扯这平静的夜。昆仑奴坐在外面,仍然摇头晃脑,却已没了哼鸣声。

    屋子里一片死寂。偶耕听不到牧笛的声音,担心起来,急忙起身看看她。牧笛却直视着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只是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偶耕不敢与她目光相接,又要转身,却听她在背后说道:“我要你看着我说话。”

    偶耕眼神飘忽、目光闪烁,哪敢去窥伺牧笛清澈的眸子?对于他而言,那不是明眸,而是喷薄炽烈的天火,稍一碰着,便会神魂俱灭、化为无形。他一点点挪动脚步,总想从小屋里躲避出来,却听牧笛说道:“你看着我!”这一句既是命令,又是乞求。

    夜深如水,一灯如豆。那一对明亮的眸子、那一双娇嫩的面颊、那一副袅娜的倩影,如同明月初升,照亮天地、洗净铅华。偶耕再木讷、再愚钝、再冰冷、再无情,也是有血气的男子,守候在牧笛身旁,便如忠诚不二的神祗守候着灵山圣域,怎忍别离、怎舍割弃?忽然间,他体内蒸腾起一股热气,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勇气,站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牧笛,似要透过她那双明亮的眸子,将她整个灵魂看得透彻。那双眼睛,让他如此沉醉,又让他如此坚毅。

    牧笛也目不转睛望着偶耕,说道:“你历经艰险,送我回长安,图的是什么?”偶耕竟被这一句话问住,半晌才说道:“我……我是有罪之人。”牧笛问道:“你有什么罪?有罪无罪,与送我回家又有什么关系?”

    偶耕一下子惶急起来,他要将藏在心底的罪恶说出,却又不敢、不愿说出。他曾经在危难之中坦承罪过,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牧笛对他不仅没有半点怪罪,反倒充满了信任和依赖。然而时过境迁,此地乃是长安,乃是侯家府邸,我如果再提起这不堪回首的往事,牧笛会不会痛恨我甚至要杀了我,我会不会就此堕入万劫不复?

    偶耕是诚实的人,诚实给了他说真话的勇气。他同时想道:“情急之下取得的宽容,算不得数。我要对牧笛好,便不该隐藏自己的肮脏,哪怕说出来之后便是死。”他终于作出决定,想将牧笛瞒过,口中却结结巴巴吐出实言:“我……我……我在青州之时,偷偷……偷偷……爬到水榭之上,看……看到……”

    牧笛追问:“看到什么?”眼睛一直盯着偶耕。偶耕脸上转为通红,汗水涔涔而下,身子在不住颤抖,眼神里充满愧疚与悲苦。他声音颤抖起来,艰难说道:“看到,看到你……”

    “看到我什么?”牧笛仿佛对前情尽皆忘却,逼着偶耕说出谜底。

    “看到你……洗……”越说到这里,偶耕越想隐瞒,一辈子都不要说出才好。他预感到,一旦说出,他的生命便不得不终结,他也不得不失去这个令他心为之动的女子。

    牧笛还在期待,期待他将心里的话和盘托出。她心中如是作想:你心里有我,一心想在我面前做个好人、正直人,可是我偏偏要你亲口坦承对我做下的坏事,你越是不说,我越是要逼问,只有你说出来了,我们之间才没了嫌隙与猜忌,你才会铁下心来遵守你在潞州双龙会上立过的誓言。

    偶耕正要将“洗”字后面的话说出,门扇却轰隆一声巨响,昆仑奴一个趔趄撞了进来,大口喘气、满额大汗。他脚未站稳,便急匆匆说道:“看到你清洗笔砚。桌案上是你临的正楷字,十分温婉娟秀,简直和你一样好看。这位呆子兄弟从此就犯了心病,吃饭睡觉都是你,越来越呆,脑袋跟木鱼一般。”昆仑奴一口气说完,便大口喘气,喘气之声将偶耕的话声淹没。他尚且不知,偶耕早已将偷窥之事说出,只是绝口不提当时有他在场。

    这段话纯属捏造,牧笛听了,心里却颇为受用。她脸上一阵绯红,眼神摇漾起来,忽然瞥见昆仑奴正斜眼偷看自己,立即轻嗽一声,佯装嗔怒道:“谁叫你闯进来说这一堆混账话?”昆仑奴惊魂未定,生恐言多语失露了马脚,一转身跨出门槛,顺手带上房门,身子却躬在门外,耳朵贴着门缝朝里偷听。槐犁见了,大为好奇,也凑过来偷看里面发生何事。

    昆仑奴的几句鬼话,对于偶耕而言,却近乎醍醐灌顶的箴言。他顿时醒悟:自己不想死,哪怕孤苦一生、飘零一世,只要眼前这位美丽女子的倩影浮在心间,那便让他眷恋无穷,让他舍不得死。

    只在一瞬间,偶耕心念回转,不愿再去践行那坦诚罪过、自杀谢罪的荒唐诺言,而想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宁可做一个不诚实、不守信的大坏人,也要活下去。牧笛的明眸、俊脸、倩影,以及她身上的一切,都映在他的心田,让这片田野绿草茵茵、春波融融,他想尽力延长自己的生命,去受用这无边春色、无穷春光。

    牧笛忽而变得娇羞起来,低下头去,几番想要说话,声音低得却连自己也听不见。偶耕却听清楚了她的问话,那句话是:“那么,我们在潞州说过的话,永远都算数吗?”他再也不迟疑,答道:“只要你不反悔,我说过的话又怎会收回?”牧笛顺过眼来看着他,他本想低头,忽然间却不愿低头,而是迎着她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就算你反悔,我对你说的话也绝不收回。”

    牧笛点了点头,眼泪如泉水渗出。她用袖子拭泪,泪水却越拭越多。偶耕想要递过一块帕子,然而自己身无分文、衣衫褴褛,满屋子连块破布也无。他忽而怨艾起来,自叹道:“可惜我孑然一身,连个家也没有,空有誓言在,却拖累你不得安生。”

    牧笛收起泪水,抬头问道:“你不喜欢长安,不喜欢我家吗?”偶耕道:“我不喜欢这里,也不配呆在这里。我也知道迟早会离开这里,但能和你多见一面,我也不枉在长安走了一遭。”牧笛道:“那我和你一起,远远离了这里,做一对仙侣,隐逸山林,岂不是好?”

    偶耕竟被这句话震住。他难以相信,娇生惯养的公府小姐,怎么会舍弃这种雍容华贵,去山林之间餐风饮露?山中虽然来去自如、无牵无挂,但是那种漂泊、那种孤苦、那种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困窘,对他来说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望着牧笛的眼睛,仍是那对眸子,被泪珠浸润,越发显得明澈见底。他从她的眼神里,看见了坦诚与期待,于是说道:“你若愿意,我带你远走高飞。”

    牧笛“嗯”了一声,拂去眼角泪滴,说道:“再也不做这井底蛙、笼中鸟,也不用给宦官做妾了。”此话一出,偶耕大觉逆耳,说道:“你不愿嫁给宦官,长安城多的是王孙公子。”还想多说几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牧笛凝神看着他,他故意将视线挪开,耳根子上泛起红光,红光之下暴出的青筋清晰可见。

    牧笛知道,他这是吃醋了。他越是窘迫,她便越是得意,不禁破涕为笑,说道:“什么王子皇孙,难道我稀罕他们?我不过是庶出之女,跟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没什么差别,也只好和你混在一起。你懒得嫌弃我,我也懒得嫌弃你,我们一起逃出长安,再也不受这些闲气!”

    偶耕心底霎时涌起一道暖流。他抬起眼睛,脸上挤出微笑。牧笛也冲他微笑,但笑过之后,又蹙起额头,说道:“我父亲将我关在房中,终究是想收住我的性子,把我送到骆奉先那里去呢。”偶耕道:“你不想去,谁又强迫得了你?”

第六十三章 夜归(丁)

    牧笛低下头去,沉吟半晌,说道:“你知道么?当初是骆奉先下了聘礼,命手下人送往青州,却在城外荒山之中迷了路途,聘礼被人劫走了。我们两个又在潞州双龙大会大闹一场,骆奉先恼羞成怒,要我父亲奉还聘礼。我也是回到家里才得知此事。”

    偶耕说道:“你若不嫌弃,我去山中打猎砍柴,到城里卖钱,一点一点将这聘礼还上便是。”牧笛道:“骆奉先岂是知足之人?他要我爹爹百倍千倍奉还那些聘礼呢。更何况他心狠手辣,一心置我父亲于死地。”偶耕凝神沉思半晌,一拳打在墙上,说道:“天下事,终究拗不过一个理字。你告诉我骆奉先家在哪里,我去找他,定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牧笛大受感动,泪水又渗了出来。她含泪说道:“我与你同去,和你一同说理。”偶耕道:“你和我一起去,我们便是同甘苦共患难了。骆奉先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拗不过道理二字!”

    牧笛迟疑片刻,又问:“我们如果都死在他家中呢?”偶耕道:“那也无妨,我们在潞州说过,若是活不下去,便死在一起。只不过,只不过……”牧笛听他说得笃定,心中感到甜蜜,忽听他语带转折,不免甜蜜消退、恐惧袭来,急忙问道:“不过什么?”

    偶耕答道:“不过他曾赌咒,要杀你一家三百余口。我们死了算不得大事,唯恐连累你一家不得平安。”牧笛听他说到这些,舒了一口气,说道:“我家在长安算不得大户,这所宅院,里里外外,算上家丁、丫鬟,也不过六七十人。哪来的三百口?骆奉先若硬是要杀够三百人,需连同我们锦州老家的街坊邻居、亲戚乡党一起杀了。”

    偶耕一面听她说话,一面出神,突然抢步上前,握住她的双手,说道:“我不管他杀不杀够三百人,我只想带你去找他,当面把道理讲透。我不信人心这么歹毒,我也不信骆奉先有这么坏,杀我二人还嫌不够,还要杀那么多无辜的人。”牧笛微微一惊,怔怔望着他,听他说完,深深点头。

    灯花跳脱,灯影明灭。二人相对无言,而彼此的心结俱已打开、嫌隙俱已化解。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温言软语来打发这清宵永夜,小屋的门扇却吱呀一声打开,昆仑奴、槐犁一齐挤了进来,冲着牧笛说道:“外面来了一群人,都在找你呢。”

    牧笛这才想起,夜已深沉,看守她的哥哥弟弟们出去游逛,此时应该是回家了,便说了一声:“我回房去了。”偶耕嘴上“唉“了一声,神色之间却有不舍。牧笛横过一眼,说道:“就数你没良心了。黑灯瞎火的,也不送我?还有,你不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吗?”

    偶耕眼神一亮,不再犹豫,牵过她的手,说道:“我送你。”昆仑奴却拦在前面,焦急说道:“侯小姐,自家府宅,一出这屋门,便有数不尽的家丁丫鬟伺候你,何苦叫他送你?”牧笛露出得意的神色,小嘴一撇,说道:“我乐意。用得着你管?”

    昆仑奴愈发着急,压低声音说道:“我的姑奶奶,这大半夜的,你们侯家人若看到你和呆子兄弟在一起,定然将他拿住,少不得打断腿。”牧笛道:“断的是他的腿,又不是你的,多管什么闲事。”昆仑奴又道:“他皮糙肉厚,打断腿也受得住,少不得连累我和槐犁去受那棰笞之苦!”

    昆仑奴拦不住他们,只得放他二人出门。牧笛的手被偶耕紧紧攥住,涩涩生疼,心里却暖融融的,不愿叫他放手。跨出房门,便已置身小院之中,正要走出,小院的柴门早被敲得咚咚乱响,眼看就要撑持不住。侯家人拥集在外,一叠声说遗落了物事,要进来搜寻。

    牧笛说道:“那是我的几个兄弟,父亲命他们看着我。我不想看见他们。”偶耕二话不说,拉她溜到一侧墙角,将她身子拖起,扶她上墙。他虽然内力已失,扶着牧笛翻墙溜院却不在话下。更何况,二人正值情意缱绻,便是寻常人也有了无穷气力。

    翻过墙垣,偶耕仍然拉着牧笛的手不放。背后只听见小院的柴门已被撞开,侯家人在院内、屋内大声喧喝,昆仑奴、槐犁却装作无事一般,与他们大声争辩。偶耕拔开步子便往前走,牧笛说道:“你认得路吗,就带我乱走?”

    偶耕便与她并肩而行,由她指路,顺着幽暗路径东拐西拐,来到一所别致的小院。小院里面,起着三间房屋,红墙黑瓦,篁竹掩映,里面灯烛明亮,外面挂着一排圆溜溜的灯笼。牧笛拉着偶耕跨进院门,努了努嘴,说道:“这便是羁押我的牢房,我十来岁便住在这里。你记得来这里的路吧?”偶耕道:“我记得。”

    侧面屋里脚步响动,急匆匆跑出来两个丫鬟、一个老仆。三人焦急道:“小姐哪里去了,怎么才回?害我们挨了一顿痛骂。”又见他身边稳稳站着一个壮实少年,俱各惊奇,想要询问,却又不敢。偶耕想要松开手来,牧笛却紧紧牵住。

    牧笛虽是庶出,小姐的风度却不减半分,神气十足道:“有人在我们府中,我找他们叙话去了,何事大惊小怪?”丫鬟仆人道:“几位公子夜出门一日,夜里方才回来,一见你不在,着急得不得了,带着家丁四处寻你。姨娘也已知晓,甚是牵挂,过来问了好几次。”他们所说的“姨娘”,便是牧笛的生身之母,乃是侯希逸之妾,称不得夫人,故称“姨娘”。

    牧笛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们歇息去吧,我今夜不用服侍,自行安睡便是。”丫鬟家丁诺诺的退下,不住拿眼睛瞟偶耕。偶耕便要回去,牧笛仍不放手,说道:“我带你看看我长大的地方。”说着,大大咧咧引他从正门进入。

    房间之内,珠帘坠地、银铃悬空,屏风上画着簪花仕女,墙壁上绘着牡丹海棠,青玉案头摆着名笔古砚,乌木架上列着周鼎楚漆,满屋子陈设布置精巧别致,空气里沁透着兰花香气。牧笛兴致勃勃带着偶耕游走参观,将自己平素喜欢的书砚、宝器以及小时的玩物说与他听,这才坐在床沿,叫他自己找凳子坐下。

    偶耕见牧笛神情自得,心下甚是怡然。正待坐下,房门却被一个丫鬟推开,她急匆匆走进来,说道:“不好了,公子少爷找回来了。”牧笛高声说道:“回来便回来了,有何相干?”那丫鬟拿眼睛只瞟偶耕,急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意思很是明白:小姐的闺房,怎容得男人深夜耽留,我们没有哄你走,难道你自己不知道离开?

    牧笛正要训她两句,外面一伙人早已拥进院内。侯家嫡子将众人留在院中,自己一个人进入。绕过屏风,突然见到一个男子坐在小姐读书习字的案边,大惊之下,退后两步,待稳过心神,顿时怒火上撞。他也不问牧笛这一日逃到何处、做下何事,冲着偶耕劈头盖脸喝道:“何处贼人,到此图谋不轨!捉拿见官,要你一命归西!”

    嫡子转面要喊人进来,牧笛正声道:“他果然是贼,不偷窃财物,却要将我带走呢。”嫡子满肚子是气,瞪着牧笛,却听她继续说道:“他从青州送我回家,保我周全。我这一生,是跟定他了。”

    嫡子大怒,喝道:“父亲已将你许配骆奉先,这几日命我们好生管教你。时机一到,便将你送往骆府。你再无女子之德,也不该说出这等不要脸的话来。”牧笛登时气红了脸,说道:“我主意已定,此事倒也由不得你。夜色已晚,你在我房中逗留,难免遭人非议。你是侯家嫡传,声誉最为紧要。我要休息了,你们都走吧。”

    嫡子道:“我也无意与你争吵。明日自己去见父亲,向他言明。”牧笛道:“不牢公子爷吩咐。明日我便去见父亲,非但见父亲,还要去会会那宦官骆奉先,叫他死了这份心,”转头看着偶耕,笃定说道,“你与我一起去,是不是?”

    偶耕见那嫡子对牧笛言辞激烈,心中便有几分不悦,碍于他们是兄妹,只得闷坐一旁,蓄势不发。又见牧笛问自己,那些话原本是自己亲口所说,无可抵赖,也不必躲闪,站起来点头答道:“是的。我们同去。”

    “同去”原本指的是一起去找骆奉先,可牧笛此时为怒气所激,将那意思扩得更大了,说道:“不必多言。明日,我们一起去见父亲,再一起去见骆奉先。”偶耕也听出差别来,但既然说是同去,不管是见谁,不管风里火里,都是同去,因此点点头说:“我们同去!”

第六十四章 姑爷(甲)

    偶耕一夜未曾合眼,直挺挺躺在床板上,却浑然不曾察觉昆仑奴鼾声震天、槐犁脚臭难闻。www.uu234.net他仰望漆黑的屋顶,夜风从瓦缝之中侵袭进来,吹得他愈发清醒。“同去”二字在他脑子里盘桓,他更清楚是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见了节帅该说些什么,见了骆奉先又该说些什么?偶耕口齿本不灵便,此时头脑更是空白一片。

    “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也不愿讲什么大道理。他们如若逼问,我就牵起牧笛的手,再也不放开。”偶耕主意已定,心中的惶恐悄然褪去,却又莫名其妙激动起来,令他更加难以入睡。他侧过身,回想牧笛闺房之中的诸多物事,又想起他们嫡庶兄妹的一场口角牧笛三言两语,说得她的哥哥无言以对,灰溜溜领着家丁各自回房安歇;偶耕看着他们离去,这才辞别牧笛,回到破屋之中。

    辰时已到,昆仑奴、槐犁一觉醒来,却见偶耕洗漱已毕,准备出门。昆仑奴便问他的去向,偶耕说道:“我要去牧笛那里,和他一起去见节帅。”昆仑奴十分惊奇,说道:“你一路护送小姐,还救他父女性命,节帅早就该重重的赏你了。这赏你的头一件事么,就该打扫几间上好的厢房,安排我们好好住下才是。”

    偶耕道:“我去见节帅,可不是为了领什么奖赏。”槐犁在一旁说道:“不是领赏,那便是要辞行了。我看这侯家的府宅也不过如此,早就住得腻了,正想搬到别处去。”昆仑奴道:“说得也是。侯小姐那几个哥哥弟弟,长得歪瓜裂枣似的,倒是蛮横得很。昨夜闯进来找侯小姐,被我一场大骂,哈哈,哈哈……”槐犁横了一眼,说道:“人家是不愿与你计较。”

    他二人一唱一和,偶耕全然不曾听见,披上衣服就往外走。昆仑奴抢到门口将他拦住,问道:“你还没说去做什么,怎么就撇下我们走了?”偶耕这才说道:“我要和牧笛一起去见节帅,请他收回成命,收回……成命……”

    昆仑奴见他结结巴巴,焦急起来,问道:“收回什么成命?”偶耕开口说话愈发困难:“我,我和……牧,牧笛她……”昆仑奴追问:“你和牧笛怎样?”偶耕期期艾艾,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昆仑奴一再逼问,槐犁屈起手指,在他脑瓜上凿了一个栗暴,说道:“榆木脑袋,这还用问?自然是耕哥和牧笛姐两人好上了,去求节帅许他们成亲。”昆仑奴一听,甚觉有理,却偏偏不认,辩驳道:“那什么叫做收回成命?”槐犁道:“自然是要去求节帅,别把笛姐嫁给骆奉先呗。”

    昆仑奴转过头来看着偶耕,偶耕面红耳赤,一脸羞赧之色,但眼神和顺,对槐犁的话充满了认同。昆仑奴恍然大悟,说道:“乖乖的不得了!你个呆子将军还真有手段!但是婚姻大事,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你和牧笛去说,恐怕不成。你父母不在,我和你同去,也无不妥。”偶耕心想:“我说不出话来,他两个口齿灵活,与我同去,倒是个帮衬。但不知牧笛意下如何?”

    偶耕正在犹豫,槐犁笑道:“快莫应允他。倘若应允,这条黑泥鳅便要做你爹爹了。”他口里说着“黑泥鳅”,手指着昆仑奴。昆仑奴顺手在他头上砸了个栗暴,说道:“大人的事,小娃子插什么嘴!”偶耕本想先去问问牧笛,征询一下她的意见,昆仑奴一手拉上槐犁,另一手将他邀起,三人一同出门,大摇大摆往牧笛住所走来。

    来到小院,昆仑奴先是评头论足一番:“比起侯小姐在青州的住处,这里窄小了不少,但是更别致,少了一些艳俗之气。”槐犁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假充斯文的黑驴!”昆仑奴一个趔趄,已跨进小院,偶耕、槐犁跟了进来。

    牧笛已梳妆完毕,迎出门来,见昆仑奴、槐犁也在,惊喜难抑。她淡扫蛾眉、微施粉黛,发髻上横插一根簪子,簪子上的玉珠莹莹闪光;身上换了一身鹅黄罗裙,裙上用丝线绣着西域风格的纹饰,正是时新图样。偶耕见她玉立阶前,真似初春时节待放的花蕾,又似晨露之下摇曳的菡萏,不知不觉竟看得呆了。

    槐犁跳起来凿他一个栗暴,说道:“见到老婆了,还不行跪拜之礼?”

    四人尚未闲言几句,小院外脚步急促,牧笛的嫡兄又引着家丁来到。兄妹相见,并无一言,带着众人一齐去见侯希逸。嫡子身后的家丁一路瞪视昆仑奴和槐犁,示意他们快快退下,可这二人忽然不顾,昂头阔步直挺挺闯入。

    不多时已到侯府内宅,正面是客厅,两侧是厢房,侯希逸在西侧厢房卧床养病。嫡子只要偶耕、牧笛进去探视,昆仑奴道:“我是代表亲家来的,你却相拒门外,足见侯家人不知礼数、太没规矩。”牧笛听了,心中受用,暗自忖道:“你骂他们,却连我也一起骂了,出来之后再找你算账。”

    嫡子进去通秉,半刻过后方才出来,唤他们四人入内。他眼睁睁看着这几人跨进西厢房,便退到外面去了。

    偶耕、牧笛跨进门槛,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偶耕更是惴惴不安,昨夜苦苦想出的一通说辞全都忘在九霄云外。二人瞥见昆仑奴和槐犁神色自若,这才平静了许多。

    侯希逸重伤之下,身上敷着厚厚一层药,披了件宽松的袍子,身子裹在被窝里,只露出头来。他回府之后,伤情转恶,每日汤药、膏药交加并进,床被上沾满药渍,整个房间弥漫着药气。他早年驰骋疆场,老来喜佛老、好田猎,如今重伤在身、病体泱泱。

    侯希逸回京之后,愈发恬然好静,索性以养病之名,将京城里的人情往来一并推辞。连日来,虽然病痛缠身、汤药苦涩,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唯一令他不快的是,骆奉先时不时着人前来,名为探望,实则威胁恫吓,外带着索要家产、催逼钱财。他念及全家性命悬于他手,因此不敢十分怠慢,但他毕竟高傲使气,又不肯服服帖帖顺从。他又安排嫡子日日监视牧笛,只要她回心转意,答应嫁给骆奉先,虽不至于便讨好了他,但总归能免去不少麻烦。

    侯希逸病中无聊,忽听嫡子禀报,说是女儿来见。他强撑病体,以为她是“浪子回头”,心存喜悦,唤她到病榻前一见。然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女儿竟和偶耕神色狎昵、情意绵绵,哪有半点回心转意的迹象?

    侯希逸唰一下把脸沉下来,朝后一看,又见昆仑奴和槐犁紧紧跟随,二人还贼眉鼠眼地满屋子打量。他顿时怫然怒道:“老爷的卧室,闲杂下人岂能说进就进!”说着一阵咳嗽。

    牧笛一进西厢房,见父亲身子虚弱、面色苍白,毕竟父女之情血浓于水,难过了一阵,又有几分歉疚。陡然见他发起火来,便料定要他收回成命是难于登天,但越是如此,她心中越是笃定要和偶耕一起远走高飞。哪怕是父亲在病榻之上不念父女恩情,她也是义无反顾。

    牧笛跪下来,郑重说道:“父亲,你生我养我,昊天罔极之恩,女儿无以为报。只是你要女儿嫁给宦官,女儿万难从命。你我在回京途中,已有言在先,你我断绝父女之情。如今,我已找到知心之人,愿以一生相托。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与侯家再无瓜葛,从此与他远走天涯。”

    牧笛也是一宿未睡,将这几句话写在纸上,熟读成诵,夜晚又在被子里反复操练。原本担心见着父亲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几句话竟是一口气说出。说完之后,她长长喘了一口气。

    侯希逸气得两眼圆瞪,几乎一口气背过去。他不看地上跪着的牧笛,抬眼盯着偶耕,几乎喷出两道火焰,半晌才说:“你我既为主仆,当尊礼守份。你在青州欺侮我侯家千金,已经罪有一死;拐带骆奉先未过门的姬妾,这般天大罪责,你承担得起吗?”

    偶耕被侯希逸逼问,两腿发抖,急忙与牧笛肩并肩跪下,倒头就拜,额头几乎把地面撞出一个坑来。拜毕,偶耕停职躯干,嘴唇不住发抖、喉头不住翕动。昆仑奴在在他身后急得干瞪眼,满以为他屁也放不出来一个,谁知他竟然说出一句气势贯通的话来:“我离不开牧笛,牧笛也想和我一起。请允许我带走他,所有罪责,我一肩承担。”

    牧笛见他言辞笃定、态度坚定,心下甚是宽慰,在旁说道:“谁要你一肩承担?你我已有誓约,同生死、共患难,这么紧要的言语,怎么不禀报我父亲知道?”偶耕“嗯”了一声,继续说道:“骆奉先那里,我自当言明。欠钱还钱、欠命还命,我们不欠他什么,所以也不怕与他当面理论。”

第六十四章 姑爷(乙)

    昆仑奴见偶耕镇定从容,竟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免刮目相看,心中赞道:“原以为你见了节帅会吓成个怂鳖,没料到牧笛跟你说了半宿情话,你倒身上打了鸡血。m.www.uu234.net”槐犁在一旁听着,暗中也已拿定主意:“耕哥是好人,侯希逸太脓包。只要这老病秧子敢为难他,老子连大云经寺都闹了,还怕得罪他们侯家人?”

    侯希逸僵卧在床,听他二人说出这等话来,简直恬不知耻,令他气为之窒。他喘息急促,艰难说道:“侯家的女儿,几时许配过下等仆役?”牧笛辩驳道:“偶耕在你手下,身为十将,怎是下等仆役?更何况,侯家的女儿,几时又送与宦官做妾?”

    侯希逸被牧笛驳倒,顿时气急败坏,不顾身上重伤难愈,在床头嘶吼起来:“我没你这样的女儿!”牧笛似乎早已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跪在地上不动,淡淡说道:“我们父女之情已断。我们进来,便是要和你拜别。”

    昆仑奴见侯希逸看不上“下等仆役”,心中生起芥蒂来,不敢当面驳斥,只得插嘴道:“我常听节帅宣讲佛法,道是‘佛法无边’、‘众生平等’。偶耕的家世、出身是贫贱了一点,但是人品又好、武艺又高,节帅将小姐下嫁于他,一来选对了乘龙快婿,二来也与‘众生平等’精义相合。”槐犁也不怀好意道:“街上有人说:‘宦官娶老婆,瞎子点油灯,都是吃饱了撑的。’我不明白意思。节帅精通佛法,这句粗浅的话自然明白,还请讲给我听。”

    侯希逸盛怒之际,一口脓血堵塞咽喉,霎时眼睛翻白,身子颤抖,样子甚是可怕。昆仑奴唯恐将他活活气死,急忙跑出门,叫他嫡子进来招呼。嫡子抢步入内,伏在床前一叠声地喊“父亲”。牧笛也着了慌,上前探视,却被嫡子一把推倒。

    偶耕将牧笛扶起,背上却挨了昆仑奴一脚,回头看时,却听他说道:“你是侯家的姑爷,还不快上去叫几声岳父?节帅身上热气还在,你多叫他几声,他就回过魂来了。”

    昆仑奴的意思甚是明白:管他答应不答应,先把岳父拜了,便是木已成舟、大功告成。偶耕尚在迟疑,槐犁猛推他一把,尖声说道:“快去叫啊,叫岳父不成,你就叫他爹爹!”

    偶耕被槐犁推到床沿,瑟瑟缩缩想要上前,但喉头里哽咽两下,决计叫不出“岳父”或者“爹爹”来。他担心侯希逸情况危急,俯下身子靠近,意欲为他把脉理气,却硬生生挨了嫡子一耳光在嫡子眼中,偶耕就是肮脏卑贱的“下等仆役”,让他进入西厢房已是有失体统,怎能容他靠近父亲的病体?

    昆仑奴见那嫡子如此飞扬跋扈,心中有气,在一旁阴声怪气说道:“侯少爷,他是你家姑爷,又不要侯小姐的嫁妆,又不来分你们的家产,你为何打他?”

    嫡子一听,唰一声站起,要来扇昆仑奴耳光,却被偶耕从身后拉住。偶耕虽然真气耗尽、功力已失,但对付这么一个平庸无奇的富家公子却是绰绰有余。嫡子肩臂被他搭住,挣扎不出来,吓得面如土色,惶急道:“这是我家,你敢打我吗?”昆仑奴和槐犁冷笑两声,说道:“姑爷打少爷,好戏一场!”

    牧笛使个眼色,偶耕放手。嫡子不敢再与他们争执,跑到侯希逸床沿哭诉。半晌过去,侯希逸悠悠醒转,咳嗽一阵,叫了一声:“茶。”嫡子会意,忙命丫鬟上茶。侯希逸想要起身,偶觉伤口剧痛,又道:“药。”嫡子连忙取出膏药来,亲手为他涂在创口。侯希逸又叫了几声,嫡子依次着人给他上来燕窝粥、参汤等物,又端来热水为他洗脸。

    嫡子忙乱了半个多时辰,无暇顾及其他。偶耕、牧笛等四人站在地下,一言不发。待侯希逸被侯希逸扶起上身靠在床头,牧笛、偶耕对视一眼,走上一步,便是要与他告辞,离开侯府,远走高飞。

    昆仑奴见一场骨肉别离就在眼前,忽而心下不忍,尚存一线希冀:侯家父女本不必闹僵,只要双方都说两句软话,便不至于父女情断、天各一方,侯家招赘偶耕上门,做个太平姑爷,岂不是皆大欢喜?

    偏在此时,一个家丁急匆匆跑了进来,插在牧笛前面向侯希逸禀报:“老爷,宰相府的公子爷来了。”话为说完,额上的汗已经渗了一脸,显然是受到了元家公子言语上的威胁。

    侯希逸与元载交往不深,也曾想过与他结交,不料当日城外山神庙中,元载始终给他一张冷脸,对他受伤的事更是毫不挂怀。侯希逸冷透了心,说道:“我有家事要处理,不见他们。”话音才毕,外面有人接话:“侯大人有什么家事这么紧要?”

    石阶上响起脚步声,已有两人越过门槛,撩开门帘,走进房间来,正是元伯和、元仲武。家丁在卧榻前急忙附耳禀报:“他二人带有侍卫,硬闯进来,我拦阻不住。”侯希逸脸色大变,厉声呵斥,说是家丁待客不周,失了侯家礼数。家丁急忙搬来两把椅子,请元家二少坐下,灰溜溜退了出去。

    偶耕、牧笛避之不及,站在原地,十分尴尬。嫡子急谴他们出去,但是牧笛心意已决,要告别父亲,从此与侯家再无瓜葛,话才说了一半,不愿这样离开。昆仑奴不住打量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公子,又听说他们是相府的少爷,侯希逸不敢拒之门外,心中想道:在这二人面前把偶耕、牧笛的事说定了,岂不更好?于是说道:“老爷不能起床,少爷、姑爷留在房里迎接访客,也是待客礼数。”

    侯希逸一听,差点又气晕过去。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女儿和偶耕的丑事关系着侯家三百余口性命。他隐忍不发,拿眼睛只瞟昆仑奴,脸上却冲元家二少挤出微笑。

    元氏二少只知侯希逸有一庶出之女许配给骆奉先,嫁女之事在潞州闹出了许多笑话,骆奉先因此怀恨在心,却不知他要嫁而没嫁出去的女儿乃是牧笛,而且就在眼前。元伯和笑道:“恭喜侯大人,几时得了东床快婿?也不请我们过府喝两杯喜酒。”元仲武却是一番冷嘲:“素闻侯大人喜欢念经诵佛,怎知如此吝啬。嫁了女儿、收了礼金,连宴席也不摆一桌吗?”

    侯希逸满腔气恼,一言不发;嫡子又不知如何应答,面色十分难看。昆仑奴笑道:“侯大人初回长安,来不及宴请各位,还请多多宽宥,来日必当备下薄酒,请二位大人来热闹热闹,”转头呼唤偶耕,“姑爷,侯大人今日被贵客数落,全因你的一场婚宴而起,还不快来磕头赔罪?”

    偶耕不知昆仑奴此时唤他跪地究竟是何意,尚在迟疑,槐犁拼命将他推到跟前,将身子扒在他肩上,压着他要他躬身行礼。他只要一行礼,便算得侯家的“姑爷”了。

    重压之下,偶耕微微欠身,元伯和连忙起身将他扶住,口中说道:“岂敢、岂敢。”元仲武端坐不动,讥讽道:“侯家老爷少爷缺少礼数,招个女婿也甚是木讷,竟不如这个番邦奴仆对答如流。”昆仑奴被他一夸,顿时满脸堆笑。

    严父在场,嫡子垂手而立,不敢多言。侯希逸心中窝火,直接问道:“二位公子造访寒舍,所为何事?”元伯和呷了一口茶,说道:“吐蕃大举进犯,京师震动。昨日大云经寺举办法会,募集钱款,实因国库空虚。长安富户,无不倾尽家资,相助大唐外平寇虏、内安社稷。长安子民能有如此义举,也是国家之幸。”

    侯希逸见元伯和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已猜到几分他们的来意,说道:“大云经寺募集的义款,侯某已尽过一份心力。”元伯和道:“我们此来,正是奉了骆奉先大人的委托,与侯大人商量商量这捐资的事情。”侯希逸听他们提起骆奉先来,虽然嫌恶,但是不敢怠慢,因问:“骆大人托你们有何事见谕?”

    元伯和顿了顿,只管托起茶碗饮茶,元仲武接口说道:“侯大人曾是缁青平卢节度使。缁青一带,自古便是盐铁之地、陆海之国。现如今,国家多事,朝廷恩养你许多年,你就为朝廷捐这么点资财,恐怕说不过去吧?”

    侯希逸见元仲武说得甚是露骨,眉头一皱,答道:“下官节度一方,不敢鱼肉百姓,除了按月领取俸禄,并无多少资产。况且李正己将我赶出青州,我初回长安,在长安并无进项,怎能捐出许多?”

    元仲武冷笑一声,说道:“你诺大家业,却在我兄弟面前哭穷,岂不令人笑掉大牙?我劝你追加些捐款吧,如若不然,累我兄弟白跑一趟,回去见着骆大人也不好禀报。”

第六十四章 姑爷(丙)

    侯希逸一听,心下如同明镜,知道是骆奉先与他们串通起来欺压自己。www.uu234.net想到此,不禁怒火如炽,说道:“骆大人若不相信,尽可奏报朝廷,领兵前来查抄我侯氏家产。我侯某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家中也委实穷困,捐不出许多钱财了。”

    元仲武听到这里,一口热茶吞下,杯子砸在茶几上,喝道:“你以为我们不敢吗?”

    昆仑奴想起了涧石昨夜的嘱托:追加捐资之事,事关节帅性命,不可轻忽。他见侯希逸如此硬气,而他那嫡子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岂不是自己往骆奉先的圈套里钻?想到此,站出来说道:“侯大人一心无二忠于朝廷。若此前捐资不够,侯大人自然会修书一封,找锦州老家的亲戚再挪借挪借,继续追加善款。大家都是在朝为官,一起为国出力,总不能还没打仗就伤了和气,是不是?”他一面说,一面为元伯和斟上一杯茶他老成和气,好说话一些,要打破僵局,还需从他身上下手。

    元伯和笑道:“这位老兄所言甚是有理,”转面想和侯家嫡子言语几句,那嫡子却是深闭其口、毫无主意,只得向偶耕搭讪道:“姑爷当以你岳父为楷模,清正为官,为国建功。国家危难之际,也当慷慨解囊,共度时艰。”元仲武奚落道:“姑爷若做得了侯家的主,侯大人生儿子作甚?”

    他二人借“姑爷”逼迫侯希逸,要他多捐财物。牧笛却毫不顾惜那些家产,含羞看了昆仑奴一眼,心道:“就你鬼点子多。姑爷已经喊出来了,便算是生米做成熟饭了吧?”昆仑奴冲她诡异眨眼,不乏得意地忖道:“节帅招了个姑爷,一文钱没赚到,却要折损不少家财。”槐犁心中也在打如意算盘:“侯大人招姑爷,我们也能跟着沾光,破屋子是不用再住了,少说要住上好的厢房。”

    谁知侯希逸按捺不住怒火上撞,挣起身子说道:“他是谁家姑爷?你们若再不清不楚说话,侯某人这就要送客了!”

    元伯和一脸惊愕,待要说话,元仲武抢先说道:“你家千金在此,你却不认姑爷?我也不管是侯大人说了算,还是侯家姑爷说了算,你们现下就得许个追加捐资的数目,三日之内将钱物送到,我们也好回禀骆大人,交差了事。”

    侯希逸瞪起双眼,问道:“我若不多加捐资呢?”元仲武道:“侯大人说出这等话来,我兄弟二人没有胆量回禀骆大人,还需你自己去跟他说。”

    侯希逸已是盛怒难禁,说道:“我不去见骆奉先。即便他找上门来,我还是一样对待。”元仲武眼神里透着凶光,说道:“算你有骨气。但你趁早去郊外选一吉地,来安葬一家百十来口性命。”

    昆仑奴见元仲武放出狠话,急忙出来圆场:“大家都是贵人,何必伤了和气?”说着将茶壶交给偶耕,要他给二少上茶。偶耕不知昆仑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糊里糊涂上来倒茶,茶碗小而壶口粗,一不小心,壶中茶水泼出,溢得满桌都是。昆仑奴赔礼道:“姑爷生得娇贵,不会伺候人,还请二位大爷多担待。”

    元伯和见他说出活泛话来,也谦逊道:“哪有姑爷倒茶的道理?这杯茶我是不敢饮了。”元仲武道:“侯家父子拿不定主意,侯家姑爷给我们一句准话吧,我兄弟吃了你的茶,还需回去复命。”

    昆仑奴深知,偶耕想去见骆奉先,而骆奉先乃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与偶耕这样的“下等仆役”隔着九重天,岂是他说见就能见到?而面前的元氏二少,正好作为援引,正可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说道:“追加捐资,关系国家大事,侯大人心中早有此意,只是口上说不出。其中有很多关节要考虑,比如长安府宅可捐出多少,锦州老家又可捐出多少,历时多久方可筹集到位?侯大人重伤在身、养病在床,急切之下如何答得上来?侯公子乃是贤孝子弟,终日不离病榻、小心侍奉,也是不知家产底细。依我之见,还求二位大爷在骆大人面前引荐引荐,这位姑爷作为侯家的代表,面见骆大人,当面说个明白。如此方能有个交待。”

    偶耕、牧笛心中也有一个老大的难题,那便是到底如何方能见着骆奉先,忽听昆仑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暗喜,对昆仑奴多了几分钦佩。

    元伯和听到昆仑奴一番伶牙俐齿,将茶杯放下,凝视着偶耕,不知侯家姑爷有何高见。打量一番,却见他衣衫褴褛,形貌不仅算不上俊逸,似乎还有几分猥琐,这等样人,如何成了侯家的姑爷,如何又敢越俎代庖操持侯家的家事?旁边元仲武说道:“侯大人亲自去禀明骆大人,自然再好不过。安排一个姑爷去,又怎生使得?”说到这里,瞥了偶耕一眼,露出鄙夷的神色。

    昆仑奴心下明白:偶耕穿的是粗布衣、穿的是麻布裤,袖子上缀满补丁,衣襟上磨出两个破孔,一身俱是贫贱之相,这个样子,别说做公府姑爷了,就是做侯家打杂出力的下人都是于理不通,想去见骆奉先,更是无人敢于引荐。他为元仲武倒上茶,说道:“我们这位姑爷,乃是扬州富户,家有万顷良田、千间美宅,只是在没个官职在身。侯家看重他的人品,却不在意他家产多少。姑爷听说侯大人抵京,千里迢迢前来探望。又见侯大人负伤在身、病情甚重,为表孝心,日日穿一些破衣烂衫,早晚不离病榻左右,竟比亲儿子还要孝顺。”

    元氏二少听偶耕家业殷实,立即白眼转为青睐。一旁急坏了偶耕,想站出来喝止昆仑奴,叫他休要胡说八道,牧笛暗暗伸手将他拉住。

    元仲武转过头来,面朝偶耕:“姑爷,侯家追加捐款的事,你可做得了主?”偶耕局促不安,他乃是诚实之人,怎能编出恁大的谎言招摇行骗?牧笛唯恐露了马腿,说道:“我是侯家的女儿,夫家对我甚是厚道。别的事我丈夫做不了主,为朝廷追加些些钱款,乃是大大的义举,即使我父亲一时拿不出来,我公婆也当勉力相助。因此,我丈夫说话倒也算数。”

    元仲武见她从容不迫,便信以为真,复又请教偶耕名讳。偶耕结巴起来,光一个“偶”字便哽在喉中,迟迟不能吐出。昆仑奴忖道:“骆奉先见过我们,十有**知道我们姓名,此时绝不能以真名相告。”趁着偶耕话未说出,抢道:“我家姑爷生在钱堆里,本家恰好姓钱,名字叫大桂。”昆仑奴胸无点墨,急切之间,只能编出这么个俗滥的名字来。

    元伯和一口将茶饮尽,说道:“说来凑巧,骆大人今晚安排家宴,说是要款待一位世外高人。既是世外高人,自然不与世间凡夫同桌叙话。因此骆大人没邀别人,只喊了我们三兄弟作陪。钱姑爷既然做得了侯家的主,还请你晌午过后,便去骆大人府等候传话,有我三兄弟引荐,你自然进得门去。等到那宴席中间,大家兴高采烈之时,引你拜见骆大人,你将捐资多少、几日送到如实说出。骆大人如果高兴,留你陪饮几杯,我兄弟二人也算办完一件差事。”元仲武也道:“大哥的安排甚是稳妥。”

    牧笛心中欢喜,不等偶耕回过神,当即应承下来,忖道:“若真能混进骆府,趁他酒席,定要当面折辱一番,叫他一口气不顺,当场噎死。”元伯和又郑重叫了两声“钱姑爷”,偶耕不知是叫自己,怔怔的不应答,就跟木桩子一般。牧笛扯他袖子,他这才醒悟,想起元伯和安排他晚上去见骆奉先,情不自禁拉起牧笛的手,说道:“午后我们一定同来。”

    元氏二少告辞而去,西厢房内陷入死寂。过了半晌,嫡子终于颤巍巍张开口,只是问侯希逸药效如何、伤口疼不疼。侯希逸将他拂到一边,扫了地下四人几眼,又下死眼盯住偶耕,浑身颤抖、喘息粗重,喝道:“你还不走,真要做我家的姑爷吗?”

    牧笛一步抢到床前踏板边,跪倒在地,说道:“父亲,这是女儿最后一次尽孝。我这就离你而去,是生是死,与侯家再无干系。”一面说,一面泪如泉涌。昆仑奴推了偶耕一把,按着他与牧笛并肩跪下。

    偶耕跪地之时,看到牧笛泪眼,心中难过,对着侯希逸说道:“牧笛跟了我,过的是贫贱日子。我此心有愧,当倾尽一生好好待她。”本想多说几句,一时词穷,咚咚咚在床边磕了三个响头。昆仑奴念及主仆一场,拉着槐犁也跪下磕头。

    侯希逸转过身去,面对着墙,没了声音,半晌才说:“你们去吧。”四人一齐起身,便要离去。

第六十四章 姑爷(丁)

    嫡子却道:“父亲,不可放走妹妹,骆大人那里不好交待。m.www.uu234.net”侯希逸忽而暴怒起来,转面喝道:“你聋了么?他们说得再明白不过,今天就去骆奉先府邸,亲自说个明白,有什么不好交待?”

    嫡子又道:“他们若在骆大人面前信口开河,许下的捐款数目太过巨大,自己却抽身逃离,又该如何是好?”侯希逸暗中叹息自己的儿子太没志气,有气无力说道:“我侯家变卖家产、沿街乞讨,又有什么关系!”

    兄妹别离,做哥哥的没有一句关心的话,牧笛心冷如冰,说道:“哥哥放心,我们去见骆奉先,说话做事自有分寸。纵有天大的事,只由我来承担。”槐犁插嘴道:“有耕哥和你一起承担。”嫡子听罢,一脸怒色看着他,他壮起胆子和嫡子对视。

    四人走出西厢房,嫡子突然追了出来,催促他们转去。四人不解,只得重回房中。侯希逸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低声说道:“你们若从骆府活着出来,长安城中别无住处,还是回来住吧。”牧笛哽咽一声,泪水如河堤缺口、洪波奔涌。侯希逸又道:“不必向你母亲辞行,自己悄悄地去吧。”

    四人拜别侯希逸,离开侯府,须臾已到市集之上。牧笛兀自泪下如雨,满腹酸辛。偶耕莫名其妙做了姑爷,本该喜悦,此时却愁肠拧结,不知如何排遣,更不知如何劝慰牧笛。

    昆仑奴、槐犁则大为不同,二人如同建立了天大的功勋,兴冲冲跑出侯府,嬉皮笑脸、精神百倍。二人嬉闹一番,买了些糕点零食,拿来分食。槐犁大嚼一口,对牧笛说道:“你回去对节帅说,身为岳父,也该爱惜新上门的女婿,不能叫他再和下人挤一张床板了。”牧笛满脸泪水,闻得此言,竟被逗得嫣然而笑。

    槐犁忽而怪模怪样打量偶耕,说道:“耕哥要去见那宦官,这身行头如何使得?昆仑奴还有不少飞钱,赶紧去东市买一身体面衣服。”昆仑奴撅嘴道:“他买衣服,为什么要使我的钱?”转面对牧笛说:“你老公这身破衣烂衫早该换了。你是他婆娘,见他这样邋里邋遢出门,也不管管?”

    偶耕呆呆望着他们,见他们调侃嬉闹,愁绪减却不少,脸上浮出笑容。他旋即自问:“牧笛跟着我,我该欢喜才是,到底为何发愁呢?”正在冥思,肩上被牧笛拍了两下,只见他眼角含有泪光,腮儿却羞得粉红,娇嗔道:“昆仑奴风言风语的,你再不管教,我就要打死他了!”

    四人一路说说笑笑,不觉来到长安东市。虽说长安西郊战云密布,城中的豪商、富户大半逃离,但市集之上的繁华热闹依然远胜别处。牧笛回到长安,这才是第一次在街上游逛,唯见街坊相连、店铺林立,大唐、西域的各色珍奇应有尽有,真是让人眼花缭乱。身边又有偶耕作伴,还有昆仑奴、槐犁插科打诨,索性将一切不快都抛之脑后,尽情享受这半日悠闲。

    路过一处衣帽店,牧笛拉着偶耕进去精挑细选,为他置办了一套新衣。衣服料子是江南上好的丝绸,姑苏绣工绣上时新图样。偶耕头上再戴一顶织锦纶巾,脚上蹬一双牛皮、白底的靴子,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不像是山里打狼伏虎的野孩子,而像是城里承袭爵位的公子哥儿。牧笛取下手腕上的珠串抵了价钱,偶耕一见,犹豫而羞惭,却被牧笛拉出门去。

    不觉已到午时,四人走上一座酒楼,选靠窗的位子坐下。昆仑奴做东,点了七八样珍馐玉馔,又要了一壶好酒。他今日如此慷慨,也是打从心底为偶耕高兴,觉得这个近乎痴傻的“下等仆役”终于硬气了一回。

    酒饮三杯,酒楼下面人声喧嚷,一队官兵闯上楼来,为首之人却是李纳。他领着兵士,挨家挨户搜捕疑犯。进了酒楼,更是每张桌子都要察看一回,不多时已到偶耕桌前。

    早有兵士认出偶耕等人来,大叫道:“咦,这三个就是大闹云经寺的贼子!”李纳眉毛倒竖,宝剑出鞘,一副凶狠模样,却对偶耕甚是畏惧,倒退两步。定神一看,见偶耕一身锦绣,大改平素猥琐形貌,更是惊奇万分。

    偶耕有事在身,不愿与他们发生争执,但酒楼之上、牧笛在旁,想逃又是决计无从逃脱。他紧张起来:自己武力尽失,而面前之人又是凶神恶煞,究竟如何逃离魔掌?

    正在此时,楼梯上响起重浊的脚步声。一个少年徐徐登临,满身富贵打扮。偶耕不识,那人却是元家三公子元季能。他见有官兵站在楼上,边走边问:“拿到他们了吗?”走到近旁低头一看,李纳领着兵丁围住一桌,桌上三男一女,全不相识,于是把脸一沉,喝道:“老子要捉的人不在这里,你们围住他们作甚?”

    李纳告诉他,这四人中有三人乃是大闹大云经寺的凶犯。元季能一面听他说,一面拿眼睛往牧笛身上瞟。他虽然好色,但识得大体。见牧笛穿着打扮,乃是公府千金的模样,因此不敢冒失、收起恶相,笑吟吟前来施礼,口中说道:“不知你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小姐?你的三位友人坏了大云经寺的法会,需到官府走一趟。”

    李纳与元季能耳语两句,告诉他这是侯希逸庶出之女,并已许配骆奉先。元季能越发谦恭,说道:“小人鲁莽,惊了骆夫人的驾,还望宽宥。小可乃是元宰相的幼子,拙字季能,特率兵前来,护卫骆夫人。”转面对李纳说道:“这三个贼人,大闹云经寺,劫持骆夫人,还不快快拿下!”

    李纳面有难色,却不得不从。偶耕暗运气力,只待他们动手,自己便以命相搏。却听一声怒斥,声如银铃,乃是牧笛神色威严说道:“你那两个哥哥,今早去我府中,纠缠了半日,无非是奉了骆大人之命,追缴善款。这三人乃是我的仆从,我正要带他们同去骆府,一来商量捐资之事,二来将这三个狗奴才交给骆大人审问,听候发落。你等一见面就大声喧呼,我见了骆大人倒不知如何应对。”

    昆仑奴一听,大为惊奇,心想:侯小姐却是深藏不露,一到危急关头,谎话说得比我还顺溜。元季能见她说得郑重,不敢再盘诘,骂了李纳一句,叫他们立即收起刀兵。牧笛见他一口一个“骆夫人”,态度甚是谦卑,索性拿出姨太太的风度来,威风八面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般持枪弄械,难道要欺凌弱小,强霸他人家产?”

    元季能讪笑一声,答道:“小可在城南盘了一家客栈,近来经营不善、亏损钱款。盘查原委,乃是两名掌柜勾结奸人私吞红利。这两个掌柜已被我当街打死,却走脱了两个奸人,一个是五六十岁的奸商,一个是十**岁的少女。这二人乃是一对叔侄,委实狡猾得紧,害得我惊动官兵当街拿人。”

    牧笛道:“此处皆是食客,哪有你说的奸商?别处去寻吧。”元季能连声唱喏,带着李纳和一众官兵下楼而去。她心里石头落地,转头看看偶耕,却见他浓眉紧锁,面带不忿之色,不知何故,便轻轻推他。偶耕一拳锤在桌上,眼睛盯着酒杯,说道:“我不要你做骆夫人,你也不能自认是骆夫人!”

    他这两句话,大出旁人意料之外。牧笛愣了一下,脸上浮起笑容,柔声说道:“我不是骆夫人。我是堂堂偶夫人、耕夫人,要和你一起流连川泽、隐逸山林。”偶耕道:“我一定要见骆奉先,叫他断了这念头,更不许胡说八道,传出些乱七八糟的言语!”

    偶耕饮过两杯酒,热血奔突,声音也洪亮起来。昆仑奴急忙捂住他的嘴,一叠声说道:“我的祖宗,你小点声,莫惹麻烦!”槐犁将手中残饼一口吞下,悄声说道:“原来耕哥跟逍遥谷四只恶鸟一样,满腔子都是醋。别人是吃酒壮胆,耕哥吃了醋,当街能骂皇帝老儿的八辈祖宗,哪把骆奉先放在眼里?”昆仑奴越发着急,压低声音喝道:“都是我的祖宗,你们快闭嘴,老子还想多活几日呢!”

    午饭已毕,四人出得酒楼,偶耕、牧笛便叫昆仑奴、槐犁回去。二人不解何意,偶耕说道:“骆奉先家中,乃是龙潭虎穴。我和牧笛多次冒犯他,今日主动去见他,为的是争一口气,其实已抱有必死之心。”牧笛也说:“你们回去跟我母亲说,女儿出门远游,这几年就不回来了,叫他勿要挂念。你们也收拾收拾,趁早离了这是非之地。”

    昆仑奴还要争辩,槐犁已心酸哭泣。偶耕道:“一路有你们作伴,我开心得很。如果带你们同去,徒劳搭上两条性命。”牧笛也是饱含不舍,说道:“离开长安之后,你们互相扶持,少斗些嘴。”

    四人站在街口,执手相顾,不忍离去。一阵寒风吹来,风沙飘扬,树上枯枝相格。街边店铺的幌子随风乱晃,终于重重垂下,仿佛没了生气。

第六十五章 会客(甲)

    骆奉先的府宅在长安城东北部的兴宁坊,兴宁坊东面便是兴庆宫唐玄宗行乐及办公的宫殿。www.uu234.net秋色转为阴沉,骆府高大的门楼直指天上乌云,院墙笔直延伸,看不到尽头。正门朝南,朱漆大门紧闭,只开着一道侧门,偶尔有差役出入。

    偶耕、牧笛遣走了昆仑奴和槐犁。四人心中澄明如镜,知道这一别多半便是生离死别。分手之时,昆仑奴在偶耕胸口狠狠打了一拳:“你狗日的活着回来,老子清明时节只喜欢睡大觉,可没时间给你上坟。”

    二人在骆府门口彷徨良久,不知是否即便进去。牧笛忽然心生悔意,说道:“我们何必进去见那老怪物?远走高飞岂不省事?”偶耕则坚定地说:“骆奉先诬赖你家吞没了嫁妆,又借捐款之事图谋害你父亲。更有甚者,他到现在还当你是未过门的妾室。凭着这三点,我们必须当面跟他说个清楚。”

    牧笛心上挂满忧虑,问道:“你真气耗尽,武功全失,怎么对付得了他?”偶耕道:“哪怕是死,也要辩个明白,如此才不算枉死。”牧笛看着他坚毅的眼神,暗自庆幸没有跟错人,于是拉着他的手,一同走向骆府。

    看门的是个老宦官,脸色阴沉、态度蛮横。二人壮起胆子,凭借侯府女婿“钱大桂”之名,禀明来意,又特别说明是元家两位公子所荐。老宦官上下打量许久,白了一眼,放他们进门。早有家丁上前相迎,与老宦官一样的趾高气昂、目中无人。家丁将他们引到一间厢房,冷冷说了声“等着吧”,便扬长而去。

    二人在厢房对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直到傍晚。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说不出的激动与惶恐,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还是那名家丁急匆匆走来,催促道:“快随我来!快些!”

    二人上前相问,家丁急切说道:“元家三位少爷已到。现与老爷在暖阁叙话,说到你们。老爷尚有一刻空闲,传你们过去拜见。快些走,少废话!”

    偶耕、侯牧笛不再多言,跟在后头,疾步匆匆,穿楼堂、过游廊、走幽径,也不知路过多少亭台、经过多少门廊,来到一处馆阁。家丁命他们在外等候,他先进去禀报。二人惴惴不安站在院门口,只听得馆阁内有人说笑,正是骆奉先和元家三少的声音。

    少时,家丁跑了出来,招手叫他们进去。二人登上台阶,跨过门槛,转过屏风,便来到正厅。正厅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边整整齐齐摆着几把椅子,桌上摆着金箸银碟,看来这里便是晚宴之地,只是菜食尚未上桌。

    正北面一张太师椅,椅子背后摆着一面屏风,乃是檀木雕刻而成。太师椅上半躺着一人,身宽体胖、面皮光洁,正是骆奉先。两边摆着木凳,坐的是元氏三兄弟。两名丫鬟立于左右,不住地侍奉茶水、调弄糕点。

    元伯和见偶耕、牧笛进来,兴冲冲起身介绍,全然不知骆奉先在一瞬之间脸色大变。

    元季能晌午才见过偶耕、牧笛,此时见他们进入骆府内宅,早已大为讶异,又听大哥介绍得不伦不类,于是将他打断,低声问道:“哥哥,你说的侯家有钱的女婿钱大桂,就是他么?”

    元伯和此时也觉出异样,转面再看骆奉先,只见他脸上阴云密布,额上青筋饱绽,一口黄牙咬得咯噔作响。元伯和还不知道哪里不对劲,骆奉先已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茶水溅湿了牧笛的罗裙。

    牧笛一见骆奉先,按捺不住心头怒火与怨气,开口欲骂。令她万没想到的是,偶耕竟抢在她前面说出话来:“我和牧笛已作决定,一生相伴、同甘共苦。牧笛已经和侯大人断绝父女关系,你不要再去纠缠侯大人,有事只管找我!”

    他说话慢,每一个字却掷地有声。元伯和、元仲武不明就里,还欲相问,骆奉先已然气炸胸膛,当头喝道:“两个小贼,狗胆包天,竟敢自己送上门来,老夫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偶耕初进骆府之时紧张兮兮、茫然无措,此时一见骆奉先,更加坚定了必死的决心,倒把心中的惊惧、疑虑与不安抛掷在九霄云外。他挺起胸膛,不卑不亢说道:“我们敢来见你,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在死之前,有三件事要向你言明。头一件,你送到青州的嫁妆,牧笛压根就不愿接受。你切莫再去找侯大人索还,我虽穷困,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也能还你。”

    偶耕依旧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也不知骆奉先听没听进去,只见他目露凶光,双手紧紧抓着太师椅的扶手,阴声怪气说道:“还有两件,快快说出,老夫再送你上路!”

    牧笛接着说道:“第二件,侯希逸为官清廉,绝非尔等贪官蠹虫,为官一任只晓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大云经寺举办法会,侯希逸已竭其所能捐出余钱。你若敢横加刁难、罗织罪名,我也敢告发你私吞公府款项。朝廷之上对质起来,侯家绝不怕你。”她直呼父亲之名,是要让骆奉先相信,她与父亲已断绝关系。

    骆奉先深得皇帝宠信,自然不怕侯希逸能反咬他一口,但听到此处,也暗自心惊:“我与元载、殷仲卿在大云经寺斋堂内一番密议,要瓜分募集的款项,她却怎生知道?莫不是被寺庙里的住持听了去?莫非元载或是殷仲卿办事不谨慎、对我不忠心,走漏了风声?”他心中泛起波澜,身上、脸上却纹丝不动,阴森森逼问:“第三件是什么?”

    牧笛道:“第三件么……”正在低眉而思,又是偶耕抢了话风:“第三件事,婚姻大事,固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大人曾经许婚于你,却算不得数,因为牧笛已不是他的女儿。况且潞州双龙大会上,我与牧笛已当着所有人的面拜堂成亲,你在九层高台之上已经见证。你若敢夺我爱妻,我便与你死战到底。”说到此处,昂然直立,双目如炬,眼神里仿佛射出电光。

    牧笛听他将真心实意说出,顿时心潮翻涌,握起他的手,接着说道:“还望骆大人嘴下留些阴德。你若敢再说我是你的妻妾,我死了化作厉鬼,也要割掉你的舌头!”

    他二人一唱一和,真是夫唱妇随、灵犀相通。元伯和、元仲武看看骆奉先的脸色,又看看弟弟元季能的脸色,终于恍然大悟:自己竟被这假姑爷捉弄了一场。他们也是长安城里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怎堪忍受遭人如此愚弄?兄弟二人当即暴怒,指着偶耕、牧笛骂道:“一对无耻淫奔的狗男女,欺侮骆大人,还蒙骗我兄弟!”

    骆奉先气得浑身乱颤,喝命家丁将二人死死捆绑,待到家宴过后,要在花园亭台上将他们挖肝剖心。他乃是皇帝的宠臣,满朝文武无不敬畏,杀几个人倒也是家常便饭,更何况是在府院深处使用私刑杀几个无名之辈。

    偶耕、牧笛被绑在一起,想着能和爱侣同进同退、共赴黄泉,便减少了许多恐惧凄惶。偶耕已将满腔话语和盘托出,如释重负,坦然和自己的心上人共度这人生最后的时光。

    众家丁正要拖他们拖走,外面慌慌张张跑过一个管家来,说是有紧要的事情禀告。骆奉先甚不耐烦,喝道:“有什么事,晚宴过后一并处置。”管家战战兢兢说道:“等不及了。门口三个汉子,赖着不走,口称是十万火急的事,若耽误半刻,性命不保。”他自然没有禀报那三个汉子塞给他一叠飞钱的事,而且他们最后一句其实是:“若耽误半刻,我三人性命不保。”

    管家口中的“性命不保”四个字,果然让骆奉先心头一震。管家趁此间隙,掏出一个信札来,恭恭敬敬呈上。骆奉先展开书信,眯起眼睛看了半刻,这才说道:“原来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派人来了。”他的无名怒火顿时灭却三分,命家丁前去迎接,同时着人在偶耕、牧笛嘴里塞了两团麻布,将他们暂且拖到太师椅背后的屏风下隐藏起来。

    不多时,管家去而复返,身后跟着赖在骆府门口的三名壮汉。稍作通秉之后,获准入内,三名壮汉如沐昊天罔极之恩,颤巍巍扑进暖阁之内,倒头就拜。

    骆奉先挥一挥手,管家便将三人扶起。三人千恩万谢起身,擦去满头浑汗、满脸浊泪,自报姓名。屏风后面的偶耕、牧笛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大为讶异,那三人便是罗展义、安德广、铜球四。

    安德广、铜球四身上曾带有李抱玉的亲笔信件,只是在途中被都播贺、任敷抢走。李抱玉担心他二人出事,派遣罗展义前去相助,同时又修书一封,命他带在身上。罗展义马不停蹄、日夜兼程,遇上安德广、铜球四,却遭到都播贺、任敷一路追杀。三人千难万险混进长安,可都播贺、任敷受到丰王府并蒂将军庇佑,愈发如影随形。三人无地可躲、无处可逃,眼看已是绝路,却在无意间找到骆奉先的府邸,拼着一死在门口又是哀哭又是乞求,这才进得门来见到骆奉先,还将罗展义带来的书信呈上。

第六十五章 会客(乙)

    骆奉先问道:“何事这么紧要,李大人命你们千里迢迢来见老夫?”安德广深深磕了一个头,将背后的包袱放下,一层一层揭开包袱里的麻布,里面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爆眼圆睁、血口大张、龅牙外翻,甚是可怖。顶 点 X 23 U S元伯和、元仲武不禁“咦”了一声;元季能瞟了一眼,避过身去,几乎呕吐出来。

    骆奉先雷霆大发,喝道:“这是什么?”安德广、铜球四虽是粗蛮汉子,几层见过恁般声势?吓得不敢作声。罗展义跪着说道:“这是仆固怀恩之子仆固。节度使李抱玉大人,以及他的从弟李抱真,定下妙计,不费一兵一卒杀了此人,相当于打断了朔方军的尾椎骨。李大人特意安排我们来到长安,将仆固的首级献给骆大人。我们历尽艰险、受尽波折,终于完成使命,惊扰了骆大人,还请重重降罪!”

    屏风后面,偶耕透过木板缝隙,倒也看得分明。他见仆固死得惨烈,心中叹道:“我与仆固大人不过一面之缘,但是他慷慨耿介,值得钦敬。他的儿子正值英年,可惜被李抱玉兄弟奸计所害,死于乱军之中,尸首不全。大哥、三弟一路追杀安德广、铜球四,原是为了追回仆固公子的首级。他们如此英雄无敌,竟还是没能拦截住安德广、铜球四、罗展义三人,可谓功亏一篑。仆固大人此时一定是万分挂念,也不知他有多伤心呢!”

    元氏三兄弟与偶耕则大为不同,俱是喜笑颜开、弹冠相庆,纷纷奉承骆奉先:“李抱玉兄弟立此大功,不负骆大人一路栽培提拔。”骆奉先甚是得意,命家丁取走人头,装殓起来,待来日奏报圣上后悬于街衢示众。又对安德广三人说道:“老夫今日备有家宴,为三位将军接风洗尘!”

    三人哪敢与他同桌共宴?一起跪地推辞。骆奉先慷慨道:“老夫并非专门为你们设宴,而是另邀请一位客人,料想他即刻便到,”又指着元家三少说,“这三位公子乃是宰相府的三位俊彦。你们既是李抱玉手下的良将,多结交结交京城显贵,也是颇有益处。你们立下这等大功,但放宽心,今夜把酒言欢、痛饮达旦。”三人受此殊荣,皆是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留在厅前。

    骆奉先安排停妥,早有家丁、奴婢在八仙桌旁添置座椅、餐具。却见管家又一次急匆匆跑过来,愁眉不展,欲言又止。众人忙问原委,管家说道:“老爷邀请的客人好生无礼,带了一大群人堵在外面,硬要一起进来。”

    骆奉先一听,脸色一沉,骂道:“废物!我叫他到府赴宴,已是恩德有加,他怎能带恁多生人进来?你只放他一人进来便是,何必跑来禀报?”管家道:“他们堵在门口,执意要一起进来,还……还打伤了路人,”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把飞钱,“他们还说,这是三万缗钱,饭钱先付,但必须一起进来。小的哪敢收这些钱,只是他们拿住小的,十分凶恶,想……想要动武!”

    骆奉先怒火上撞,说道:“拿我骆府当饭堂子不是!集结家丁,带上刀枪,砍杀几个,他们便知道厉害!”

    元伯和上前劝道:“骆大人万万不可气坏身子、乱了分寸。东边就是兴庆宫,乃是皇家重地,骆大人府邸门口随便一闹,若被宫中之人看到,说不定会生出多少事端。那些人执意要一起进来,由得他们便是。将这些人安排在外边院里,饭菜中下些蒙汗药,等他们酒足饭饱,然后一刀一个宰了,既省事,又不闹腾。”骆奉先收起那一打飞钱,数一数正是三万缗,心气平伏下来,说道:“有理,有理!”

    管家依言,将门口的一群客人接入外院。其中一人乃是主客,乃是骆奉先所邀之人,单独随管家去往暖阁。主客身边两个随从,一老一少,伸手搭住管家的肩膀,袖中一物抵到他的胁下,又冷又硬,乃是匕首。管家吓得面如土色,主客道:“其余人等可以在这院子里用饭,我这身边两个卫士,却与我须臾不离。”管家性命在他们手中,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带着三人往暖阁走来。

    其时夜幕降临,管家面色苍白、六神无主,却无人看见。四人来到暖阁,未及通秉,管家已被一脚踢开,主客带着两个随从堂而皇之踏入厅堂。

    骆奉先一见,怒火中烧,却强行忍住,冲那主客打个招呼,便向旁人介绍道:“老夫今晚的客人,正是这位世外高人,江湖上大有名声,乃是逍遥谷主南浦云南先生。”南浦云身后二人,自然是二大监察邓昆山、杨祖绪。骆奉先不认得二大监察,以他的身份,邀请南浦云这种人参加家宴已是恩宠有加,实在也无须向宾客介绍南浦云手下的随从。

    罗展义、安德广、铜球四三人急于奉承,一叠声说道:“在潞州见过的,见过的。”又见骆奉先把脸一横,只得灰溜溜退在一旁。

    宾主已齐,骆奉先邀众人一齐入席,他自己坐了主位,左手边是元伯和,右手边是南浦云,其余人依次而坐。邓昆山、杨祖绪也不入座,也不离去,如同门神一样守在大门两侧,探手入怀捉住匕首,目光不离开桌席半寸。

    酒桌之上,气氛凝重。骆奉先一肚子不痛快:他给了南浦云天大面子,请他入府陪宴,他竟如此胆大包天,与自己当面忤逆?南浦云却稳坐席面谈笑风生,只顾饮酒吃菜,对骆奉先奇异的眼神毫不介怀。其余人都觉得这宴席有些古怪,预感有不祥之事将要发生。

    骆奉先连饮三杯,问南浦云:“潞州双龙会之后,南先生也曾私下找过我。你与我说些什么,想必没有忘记吧?”

    南浦云也饮干一杯酒,悠然说道:“请恕在下马虎,一时想不起来了,还望骆大人明示。”骆大人听罢此言,老大的不快,将筷子顿在桌上。南浦云兀自举起酒杯,邀安德广等人对饮。

    骆奉先宴请之人都不是外人,因此出语毫无遮掩:“南先生当日许下诺言,愿以钱万缗、帛万匹相馈,另有珠玉、奇珍若干。也不是老夫贪你这点财物,只是与人相交,需言而有信。你现今已到长安,这些须心意,不知何日送到寒舍?”

    偶耕、牧笛在屏风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骂道:“这贼宦官真是爱财如命、贪心不足,不光借嫁妆、捐资知名敲诈侯家,竟连南浦云也要扒下一层皮来,而且当面索要、毫不避讳,真是太不要脸。”

    南浦云说道:“我许下骆大人钱财珍宝,但骆大人也许下几件事。你曾应允,回京之后,将东都洛阳的盐铁、泾河渭水的漕运、长安到凉州的橐驼,尽数交与我逍遥谷独家经营。骆大人还亲口许诺,梓州的杜济、长安城中的侯希逸,你将着人诬告,打入死牢,由我逍遥谷人送他们归西。这几件事若能办下来,逍遥谷定当谨守诺言,好好孝敬骆大人。”

    骆奉先怫然变色,说道:“这几件事,老夫倒曾提及,若在太平时节,倒也易如反掌。可如今吐蕃、回纥来攻,仆固怀恩作乱,满朝上下人人自危,长安城外兵荒马乱,谁还有心力去办这些微末小事?”南浦云微微一笑,说道:“骆大人无心去办,自有人去办。骆大人既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我那万缗足钱、万匹绢帛,还有珠玉、奇珍,可就不能白白送给骆大人了。”

    元氏三兄弟听他二人讲话,不禁傻了眼。骆奉先是何等人物?请你到府赴宴,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施了天大的恩惠,你所乞求的那几件事,在这战乱时节是难办了些,但战火一过,只消骆奉先一声招呼,那真是探囊取物一般。你又有多大的胆量、多少条性命,敢在骆大人面前如此说话?

    南浦云呷了一口酒,径直说道:“骆大人为人倒也爽快,说话也不拐弯。我最厌恶那些官员,贪财好色、心狠手黑,却又满口诗书礼教、仁义道德。事到如今,我也只得坦诚相告:骆大人许下之事既然不能办到,我已在长安另拜山头、另觅靠山,逍遥谷的事,自然不劳骆大人费心了。”

    元伯和见骆奉先面色难看,连忙举酒劝诫:“诺大长安,还有何人敢与骆大人比肩?朝廷之中,朋党众多,南先生须擦亮眼睛,切莫进错了窠臼、投错了贵人,以至于遗恨终生。”南浦云道:“承蒙元公子良言相告。只是逍遥谷做事交友,忠信为本。我既与别人交好,又怎能再与骆大人勾勾搭搭?”

    骆奉先怒火难耐,将手中银杯捏瘪,杯中葡萄美酒尽数溢出。他目露杀气,阴森森问道:“你结交之人,莫非是丰王李珙?”南浦云拱手道:“骆大人明察秋毫,正是丰王。”

第六十五章 会客(丙)

    骆奉先一声冷笑,说道:“李珙包藏祸心、图谋篡逆,你岂不知?”南浦云道:“天道轮回,五德交替。m.www.uu234.net吐蕃十万大兵,唯丰王马首是瞻,难道不是他老人家盛德所归?我助他登基践祚,他助我货殖生财,我二人一拍即合,正是美事一桩。”

    牧笛听到此处,又是感叹又是怨恨,心道:“这两个人,一个仗着皇帝宠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假借修仙练气之名,欺行霸市、聚敛不义之财。这一官一商,前日还沆瀣一气,今日便反目成仇,都是为了一己之私,谁又把国家安危、百姓死活放在心上?”想到此处,愈发觉得他们面目可憎。

    元仲武拍案而起,怒道:“大胆逆贼,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就该灭族!”杨祖绪连头也不抬,怀中匕首亮出,劲风所及,竟将元仲武面前的酒杯震飞,酒水溅射,呛入他的咽喉。元仲武双手咳喘良久方才平复,双手捉起椅子,就要冲他砸下,却听骆奉先尖声喝道:“住手!”

    骆奉先知道,元仲武性情暴躁,但武功差得太远。其实他强留罗展义、安德广、铜球四陪宴,并非着意款待他们,而是提早作好防备,若席间动起手来,这三个人倒可以抵挡一阵。他原以为这三人会揭竿而起,对杨祖绪施以颜色,不料这三人自知不敌,把脑袋伏在碗里假意啃骨头、吃肥肉,对席间之事置之不理。

    这三个脓包是靠不住了,骆奉先只得亲自叫阵放狠话:“你们谋逆作乱,人人得而诛之。今夜进入我骆府,只怕不能活着出去。”南浦云嘴角一撇,露出诡异的笑容。杨祖绪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走到近旁,拍在桌上。那物事乃是精铁铸成,二尺长短,乃是逍遥谷独门暗器铁菡萏。

    杨祖绪朗声说道:“骆大人,我们早就知道你家乃是龙潭虎穴,故而带来了一件见面礼。这是铁菡萏,百步穿杨、弹无虚发。这铁菡萏之中,喂有毒弹。中弹之人,只要被擦破一层皮,那也难免一死。”说着,从袖间掏出九枚毒弹,装填上膛。他语气轻浮,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每句话说出来却极具慑服力。

    桌上之人见到铁菡萏,又听杨祖绪一番说解,俱各心惊。骆奉先心中惊悚,眼里却射出毒光,冷森森问道:“你们竟敢行刺本官?”杨祖绪道:“我们犯不上杀你,只是骆大人太过阴险毒辣,我们不得不多加防范。更何况,吐蕃大军不日之内杀进长安,我们不杀你,他们自会杀你。”邓昆山站在大门内侧,身子挺直,笑而不语。

    骆奉先再也忍耐不住,一声嘶吼,声振屋瓦:“你们狗胆包天,尽管冲老夫面门射一弹!”南浦云起身道:“骆大人休要发怒。你在我河阳之北、潞州之南的渡雾山庄逗留旬月之久,奢华无度。我的四个宠姬,雅号四大鸣禽,虽被我废弃,但你也不该视作娼妓、日日轻薄、欺凌太甚。我南浦云乃是有脾性的人,在潞州低三下气有求于你,你却自命不凡视而不见。占了别人好处,却不为人办事,做官做到你这模样,只怕德行有亏吧。”

    骆奉先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几乎将厚重的阴沉木打碎,喝道:“你南浦云今日是来找本官讨债的吗?”南浦云微微一笑,说道:“你许的那几件事若能办成,这些旧账倒可一笔勾销。但是你既已食言,我虽讨不回你欠下的债款,但也应当面将此中道理说个明白,如此方才不是怠慢了各位贤宾。”转面又训斥杨祖绪:“穷兵黩武,成何体统?”杨祖绪道声诺,近乎无聊一般,又将铁菡萏里的毒弹一株一株撤下。

    玄既张,灯火辉煌。暖阁之内一片死寂,外面却有人喧呼起来,乃是骆府管家带着一队兵丁前来捉贼。他不待通秉,即行闯入,抢到骆奉先身边,用身子将他护定,又命兵丁将南浦云三人拿下。

    杨祖绪正在摆弄铁菡萏,里面尚有一枚毒弹,只听咯啷一声,机括扳动,霎时黑影一闪,管家应声而倒,已然中弹身亡。

    众兵丁大为惶恐,哪里还敢动手抓人?骆奉先又惊又怒,又恐铁菡萏伤到自己,喝命兵丁退下。两个兵丁倒也伶俐,离开之前先去搬动管家的尸体,却不小心将屏风撞倒。屏风后面的偶耕和牧笛顿时显露在众人面前。

    兵士知道闯祸,谁敢逗留?早已撤得不剩踪影。罗展义三人见背后有人,都吓了一跳。南浦云却盯着偶耕、牧笛两眼发直。

    骆奉先见席面上已有危险,便欲起身离席,急忙吩咐罗展义三人送客。说是送客,其实是要将南浦云三人引到外院,再呼喝家中的拳师、侠士将其擒杀。南浦云一声清啸,将三人喝退,眼里迸出火光,转头问骆奉先:“他二人为何在此?你要如何处置?”

    骆奉先见南浦云面露杀气,心中有些发虚,答道:“他二人顶撞老夫,老夫要将他们剖肝挖心。”

    南浦云念念不忘与晏适楚定下的终南山之约,并记得他的书信:不可伤害偶耕、牧笛,否则决计拿不到《修真秘旨》。近来,他身上脾经、胃经每每绞痛难忍,知是邪气侵体、戾气难制,非《修真秘旨》不能延气续命。冬至之日即将来临,倘若偶耕、牧笛死了,《修真秘旨》便成泡影。更何况,他深恨侯希逸,若不是当年被他砍了一刀、性命垂危,他又怎会遵从邪术养气练功,以至于伏下无穷的隐患?他所盼望的吐蕃兵破城之日就在眼前,他要在那一天手刃仇家,并且凌辱他的妻女,才能消得心头之恨。

    偶耕、牧笛绝不能现在就死!绝不能死在别人手中!南浦云主意已定,对骆奉先说道:“我要将他二人带走。”骆奉先自恃府邸之中好手如云,隔壁兴庆宫里的禁军即刻便可赶到,如果闹将起来,逍遥谷诸人武艺再高也难逃一死。他想到这里,心里安定,不怕和南浦云当面闹翻,厉声喝道:“你休得欺人太甚。这男的搅乱我的婚礼,这女的乃是我的小妾,我正要以家法处置,怎能由你带走?”

    这一句话,旁人听了尚可,偶耕听了,气得筋脉逆行、浑身乱战。他丹田之上燥热难当,一股热气喷涌而出,直冲咽喉。他奋力一吐,竟将塞在口中的麻布吐出。厅屋之中,立即传出一声怒吼,如同天雷巨震:“骆奉先,你再敢胡言乱语,我今天与你一命抵一命!”

    偶耕愤怒之极,身上绳索几乎要被绷断。骆奉先震恐,不敢再多言语,急忙向厅屋后门退却。他前脚刚刚跨过门槛,立即一声呼喝:“伺候贵客!”声音才落下,厅屋之上顿时窗格乱飞,八个披甲戴盔的大汉从阁楼上窜出来,个个手持利刃、杀气腾腾。

    南浦云仰头一看,忖道:“骆奉先果然心思缜密,早就伏下武士,妄想酒席之间取我性命。这老儿倒也沉得住气,到这般时候才下命令。”嗤笑之声未绝,厅屋之内早已刀光闪烁,原来是杨祖绪拔出弯刀,一眨眼就要了三条人命。剩余五人恰才落地,邓昆山身形飞动,点中三人身上要穴。还有两人转身欲逃,南浦云弹动手指,两只筷子疾飞而出,正中后心,双双毙命。

    此时骆奉先已在元氏三少的簇拥之下逃出后门。罗展义、安德广、铜球四大受惊骇,一跃而起,要从后门逃出。杨祖绪想要追杀,南浦云道:“他三人是李抱玉的手下,无关大体,不必杀尽。”杨祖绪还刀入鞘,罗展义三人已抢出门外。

    地上躺着偶耕、牧笛,亲眼目睹了这凶险的晚宴,俱是惊悚觳觫。南浦云正待盘问他二人,忽听后门外人声喧喝,响起刀枪撞击之声,旋即有人惨叫,传来扑通扑通两声闷响,似有人动起手来、受伤倒地。

    南浦云领着邓昆山、杨祖绪疾步跨出,却见后门外是一所小院,院子中央躺着血淋淋两具尸体,竟是安德广、铜球四。尸体旁边,两名大汉围着罗展义凶猛劈砍。罗展义如同一只受惊的野狗,遭到两只饿虎的撕咬,眼看要化为刀下之鬼。

    南浦云定睛看时,才认出那两名大汉乃是都播贺和任敷。任敷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包袱上沾满血迹他二人苦苦追踪安德广三人,在骆府门口盘桓半晌,趁夜间潜入,杀了两名家丁,抢回仆固的首级,恰好碰见安德广、铜球四从暖阁后门逃出,便施突袭,将二人刺死。

    这两个人居然杀进内宅,骆奉先是万万未曾料到。他刚才尚且镇定自若,以为万事皆在自己彀中,预想着将逍遥谷诸人一网打尽,此时却着了慌,扯开嗓子喊道:“有刺客,快来救我!”

    骆府恩养的武士、侠客听得喊声,纷纷赶到。任敷舍下罗展义,飞身而起,短剑直指骆奉先。骆府两名武士横刀格挡,保护主子。

第六十五章 会客(丁)

    院子中央,都播贺大叫一声,一拳将罗展义打倒,抬脚踩在他胸脯上,手中钢刀同时劈落。m.www.uu234.net只听咯噔一声,一物飞过,击在刀口。那是南浦云将手中酒杯掷出,撞开钢刀,将罗展义救下。

    都播贺大怒,扭头见是南浦云,指着问道:“我们都是丰王府上的朋友,你怎么帮着外人?”南浦云道:“你二人杀了泽路方镇的两名散将,不必斩尽杀绝。留得此人回去告知那李抱玉未为不可。”

    任敷一剑挡住三名对手,对都播贺说道:“休管旁人,先杀了骆奉先,我们回去也好将功抵罪。”一听说要杀人,都播贺顿时血脉贲张,舞者钢刀,顺手又从地上拾起一根棍杖,朝着骆奉先抡了过去。骆府的幕僚中不乏习武之士,此时也陆续赶到,截住都播贺,展开激战。

    骆奉先扶着元氏三少溜到院角,与他们商议:“贼人过于凶狠,需搬请兴庆宫中的禁军来救。”元仲武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要去搬兵。才跑出三步,面前却来了一群人,将他堵了回来。

    这一群人,是逍遥谷同来的诸人,包括七大豪杰和两位黑衣人头领。骆奉先将他们诓进府中,原想着一包蒙汗药将他们麻翻,再一刀一个宰了,却没想到逍遥谷诸人早有防备,预先服下解药,大吃大喝一顿后,大模大样来到暖阁与谷主会合。

    七大豪杰、两大头领围住骆奉先及元氏三少,要取他们性命如同探囊取物。都播贺、任敷与骆府的九名武士斗了个平分秋色,都播贺刀棍并举,尚有余力,对南浦云说道:“都是丰王的朋友,一起杀了老贼骆奉先,再将他全家铲平!”

    南浦云与骆奉先并无多少冤仇,也不愿意贸然杀死朝中权臣、将自己置于险地,于是说道:“骆奉先阳数未尽,杀他时机未到。二位此时杀他虽易,只是怎能逃出长安?”

    骆奉先听出南浦云并无杀他之意,顿时恢复了底气,大喝一声:“尔等住手,听本官一言!”九名武士立即凝住招式,不再进击;任敷料得再斗下去也难有结果,一伸手拉回都播贺,退出一丈开外站定。

    骆奉先腆起大肚子,打量着都播贺、任敷二人,说道:“仆固怀恩倒是异想天开,安排你二人到我府中行刺。”任敷道:“节帅命我们夺回少帅首级。至于行刺骆大人,乃是小可自作主张。”

    骆奉先冷笑三声,说道:“年轻娃娃不自量力。老夫在府中张口一呼,兴庆宫的禁军即刻杀到,你又有几条命,敢在这里撒野?”任敷道:“古人五步之内,可以颈血相溅。我们距你一丈,但取你性命,尚可一博。”

    任敷所言不无道理,以他和都播贺的武功,只要逍遥谷人不从中阻挠,他们一举击杀骆奉先倒也不无可能。骆奉先也惧怕刀剑无眼,稍有个闪失,自己难保万全;待要去请禁军,却又被逍遥谷人团团围住,不敢轻易下令。正在为难,南浦云说道:“老夫倒有个主意,能保各位全身而退,都不占便宜,却也不吃眼前亏。”

    骆奉先道:“愿闻高见。”南浦云道:“今日之事,不如到此为止,各自从哪里来仍回哪里去。来日战场相逢,再决出个你死我活,那才爽快。”

    骆奉先忖道:“今日折却几名家将,损失倒也不大。潞州来的两个散将被人打死,与我也无多少相干。今日情势,如若争执起来,我受伤或者丧命都很难说,家中死人太多,倒也晦气。”沉吟片刻,说道:“骆某今日买南先生这个面子。也请各位给骆某一个面子,这是骆某私宅,不是厮杀争斗之地,还望各自罢手、好自为之。”

    都播贺自是老大的不愿意,但凡打起架来,他何尝顾及过性命?任敷则已料定,今日与南浦云难以结成同盟,保全性命回去复命才是最紧要的事。于是拱手道:“既是如此,我二人就此别过,来日再会!”言毕,忽而手中短剑抖动,剑光匝地,竟将安德广、铜球四首级斩下。都播贺大手一伸,已将两个人血淋林的头揽在怀中。任敷拍拍他肩膀,二人使出轻身功夫,逾墙而去。

    南浦云叹息一声,又道:“他们带走两个人头,老夫也不能空手而归。暖阁中的两个年轻人,我这便带走了。”骆奉先一百个不愿意,薛延龄的药锄却已勾在他的喉头,说道:“禁军虽说即刻就到,可即便到了,也未必能见到骆大人最后一眼。”骆奉先只得服软,含恨说道:“你带走他们吧!”

    邓昆山、杨祖绪重回暖阁,准备提人,地上却不见了偶耕、牧笛。二人大吃一惊,掀桌子、砸椅子,里里外外翻找,哪里见着踪影?杨祖绪怒气不息,从后门跨出,指着骆奉先骂道:“老狗!你将他两个藏到哪里去了?”

    骆奉先自家府邸被他们乱砸乱翻,本已甚是窝火,见他当面辱骂,更是火冒三丈:“这是老夫的府邸,老夫说的话还算得数的。你一再相逼,口出污言,折了逍遥谷威名事小,折了你自己的阳寿事大。”杨祖绪厉声逼问:“你若说话算数,那两个小贼为何不见了?”骆奉先道:“你瞎了狗眼,找不到便说是找不到,不必诬赖老夫失信于你们。”

    杨祖绪盛怒之下,弯刀再次出鞘。骆府的九名武士也纷纷亮出刀剑。南浦云忖道:骆奉先已被我们劫持,虽然嘴巴硬些,料他不敢说谎。说道:“两个小贼定是自行逃脱。量他们逃出不远,我们速速追赶。”身形一闪,早已没了踪影。逍遥谷诸人纷纷飞越院墙,瞬间星散。

    骆奉先惊魂甫定,召集家人,训斥一通,命他们好生看家护院。又命家丁连夜搬运尸体、清洗宅院。

    罗展义尚未离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哀求留在骆府,今后为骆大人尽忠。骆奉先与李抱玉交情甚笃,权且将罗展义收留府中。元氏三兄弟奉承一番,连声说道“骆大人受惊了”,这才告辞而去。

    偶耕、牧笛为何没了踪影?原来,偶耕被骆奉先数语激怒,体内烧起无名火,将口中麻布吐出,而丹田上的热气尚未消退。恰好暖阁之外一场争执,只留下他两个在厅屋之中,旁边则是几具死尸,外加三个被点了穴的活人,与死尸并无二致。

    偶耕将丹田之气向上导引,并向周身扩散,形成一股巨力向外冲出。他身上的绳子绑得太过牢靠,又系上死结,并未被震断。可饶是如此,仍是松弛了不少。偶耕手足稍可活动,于是扑到在地,匍匐向前,叼起地上遗落的一把钢刀,割断了牧笛身上绳索,牧笛又用刀为他松了绑。此时南浦云与骆奉先正在对话,他们趁此机会,悄悄从暖阁前门逃出。

    且喜骆府的武士、家丁都聚集在暖阁后院,他二人在府院之中择路而逃,倒颇顺畅。不多时,逃到外院,见侧门虚掩,偶耕便拥着牧笛疾步抢出,惊动几个守门的老仆。老仆站起身时,已然追赶不及。

    长安城内东北一带,乃是权贵云集之地,街衢横平竖直、院墙方方正正,就连路边的大树也是笔直如柱。要往外跑,跑不到尽头;要暂行躲避,街道之上全无存身之处;想要翻墙,墙高不容逾越。偶耕大为焦急:千难万险逃出来,终究如何方能脱险?

    来到街口,东西南北全是一模一样,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忽听脚步声响、黑影晃动,四面都有黑衣人围了上来,须臾已到面前。偶耕暗运内力,可是丹田上的热气早已荡尽,身上疲软无力,喂有张开嘴巴不停喘息。

    黑衣人是南浦云事先安排在骆府外面的,只要府院之中争斗激烈,南浦云一声响哨,他们便会杀将进去。夜色渐深,这一埋伏似已没有必要,黑衣人见有人匆忙逃出,于是追了上来,竟有十二人之多。

    偶耕功力已失,无力抵御,一想到才离死地,又入魔爪,心里凉了一大截。

    黑衣人认出他二人,于是刀枪出鞘,步步紧逼,稍遇抵抗,便会格杀勿论。包围圈越缩越小,牧笛倚在偶耕背后,见黑衣人刀尖锋利、目露凶光,想起今夜终究难逃一死,不禁瑟瑟发抖。

    偶耕握紧双拳,伺机而动,只要对手近身,他便作最后一搏。对面的黑衣人步步逼近,与他的距离由七步缩为五步,由五步缩为三步。牧笛紧紧握住偶耕的手臂,把脸埋进他的背心。这一刻,除了与他共赴幽冥,她已无别的打算。

    偶耕下定主意,要和黑衣人作困兽之斗,正当此时,耳边扑通扑通两声闷响。他余光所及,顿时大受震惊,身子颤抖一下,立即如同山石凝立。牧笛不知发生了什么,挪过眼睛从他腋下向外看,只见街道的青石板上,躺下两具尸体,都是黑衣黑裤,而站在面前的黑衣人,只剩下十人。

    夜风之中,又传来两声簌簌的脆响。眨眼间,又有两名黑衣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从他们身上溢出,浸湿了街道的石板。

第六十六章 争艳(甲)

    转瞬之间,八个黑衣人身亡倒地,不明何故。www.uu234.net剩下四人惊恐万状,不敢逗留片刻,撒腿逃走。

    街衢之上,只留下偶耕、牧笛。他们心中半是庆幸、半是惊悚,向四周张望,除了昏黑的夜色,空无一人,连个鬼影也没有,可八名劲敌为何暴毙?偶耕不得其解,也不敢细思,拉着牧笛往外奔逃。他们心里清楚,若慢一步,南浦云、骆奉先都会追出来,刚才的黑衣人也会去而复返,他们便会为人所擒,要么是死,要么生不如死。

    逃出数十丈,背后响起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牧笛跑得累了,速度明显减下来。偶耕急忙回头,看是何人在身后追赶。

    只见街巷的石板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晃动,不住冲他们招手。从身形步法看出,这二人没什么武艺,也并非追杀他们而来。偶耕略放宽心,叫牧笛休息片时,自己转过面来应付那两个人影。

    人影由远而近,不是别人,却是昆仑奴和槐犁。昆仑奴手中兀自擎着一个物事,直到他跑到近处,方才看得分明,竟是一柄铁菡萏。

    白天分手之后,四人原以为是死别,不料生死关头重逢,偶耕、牧笛满心感激。昆仑奴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前面不远是兴宁坊南门,出去再说。”

    唐朝长安实行宵禁制度,夜间坊门关闭,市民夜间不得出坊。兴宁坊位于皇城和兴庆宫之间,禁卫更是森严。昆仑奴原以为此处坊门与别处一般,趁着守监还在被窝里,随手扳动门闩即可开门逃出,谁知到南门一看,竟有四名官兵披甲持刀在门前守备。

    南门逃不出去,长安诸坊东门、西门又常年紧闭(原因是不令坊间污秽之气直冲皇城),只得掉头往北。才跑出三五步,昆仑奴止住另外三人人,说道:“北门更是显要,守兵更不会少。”槐犁道:“南门四个官兵,你怎不用铁菡萏射死他们?”昆仑奴道:“总共才八枚毒弹,刚才射死八个黑衣人,全用完了。”

    偶耕、槐犁恍然大悟,才知刚才黑衣人糊里糊涂横死街头,原来是他们二人暗中下了黑手。牧笛便问他们刚才藏身何处,槐犁答道:“我们与你们一墙之隔。你们在墙外的街巷中,我们在墙内的大桂花树上。”

    牧笛又问:“你手里的东西是哪里来的?”昆仑奴见问,得意道:“这是铁菡萏,我在王屋山就有了,还用它撂倒了几个黑衣人,又在潞州救了呆子将军一命”,说着看了偶耕一眼,偶耕点头承认,昆仑奴愈发兴高采烈,“毒弹用完了,这铁菡萏我却没丢。黄昏时分翻墙爬进骆奉先家,却在屋子里一张酒桌上,发现八枚子弹,正好用上。”

    牧笛听到这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问道:“那屋子里横着几具死尸,还躺着几个被点了穴道的人,是与不是?”槐犁抢着答道:“正是,正是!”牧笛又道:“骆奉先就在那间屋子里招待南浦云。我二人被他捆住,趁他们在后院争执,逃了出来。”

    槐犁斜了牧笛一眼,以示鄙夷,说道:“我们躲在假山后面,眼睁睁看着你们逃出,却又不敢高声喊叫。黑子哥(他称呼昆仑奴)贪心不足,不跟上你们,去屋子里顺手拿了好些金银酒器,又兜走了桌上的毒弹,这才出来找你们。”

    那些金银酒器,俱是踩扁了再塞入怀中,昆仑奴敲敲胸脯,里面金银相激,发出脆响。偶耕心中感激,说道:“每逢危难,总有你们相救。”昆仑奴愈发趾高气昂,说道:“休要婆婆妈妈,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正理!”

    他们与把守坊门的官兵去之不远,昆仑奴谈到兴头上,不免语调上扬,声音传入守兵耳中。一名官兵高声呼喝,侧面营房中立即窜出十余官兵,点起火把、抄出刀枪,一齐围了上来。四人大惊,也不管东南西北,只往暗处没命逃奔。

    牧笛气力不支跑得慢,亏得昆仑奴、槐犁捡石头将追在前面的官兵打退。四人顺着墙垣东拐西绕、南逃北窜,终无脱身之计。没头没脑逃到一道巷子,巷子笔直,另一侧都是大户人家的后院。

    四人一路向前,路过的院门倒也不少。昆仑奴每经过一个院门都要去推一把,尽是从内栓住或是锁住,如何推得开?然而若不躲进院子里去,外面街衢笔直、巷落规整,要想躲避追捕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槐犁见昆仑奴忙乱半天,焦急起来,沉肩用力,也去撞一侧的院门。撞到第三户的时候,竟然扑空,一个趔趄栽进院去。扭头一看,才知院门是虚掩的。昆仑奴不由分说,推着偶耕、牧笛跨进门去,本想回身闩门,官兵已追到门外。四人弃门而走,钻进院子深处。

    迎面两栋楼阁,形制相同、并肩而立,如同双鹤对峙,又似凤鸟比翼双飞,中间用一道月门相连。月门之上一道牌匾,写的是:鸳鸯阁。

    四人慌不择路,急匆匆跨过月门,正要进阁躲藏,东阁、西阁却同时灯亮,里面影影绰绰,传来之声,仿佛是女子在走动。四人不敢擅闯,见西边竹林之下,有一间小屋,似是库房。屋门上锁,侧面的窗户却是半开。昆仑奴三下两下掰开窗扇,四人不由分说,钻窗而入。

    官兵本来气势汹汹追在身后,此时却堵在院门外,压低声音朝里吆喝,不敢擅入。东阁、西阁的女子应和一声,列队而出,东一列四人、西一列四人,衣着艳丽、身材窈窕、步履缓慢。灯影掩映之下,宛若八名仙子从天而降,又似八位魔女初出洞府。

    牧笛透过窗缝往外看,不禁暗暗吃惊,外面的女子居然竟然是四大名花、四大鸣禽!

    八名女子听到院门响动,欣喜走出,一出门却见是官兵上门叨扰,顿时意兴阑珊、呵欠连天。葛蕾隔着院门呵斥官兵,满口脏话,叫他们撤去。官兵还在絮叨,提示有贼人闯入,请求入院搜索。四花、四禽一起不耐烦起来,开始恶语相加,官兵无奈,只好撤离。

    四花、四禽各住东阁、西阁,平素绝不相见,相见即如仇寇。四禽比四花年轻不少,可是论起衣饰之奇、妆容之艳、仪态之魅,竟被对方压制,早已生起一肚子醋意来,嘀咕道:“半老徐娘,还这般妖里妖气。”四花立即反唇相讥:“我们虽老,可比野地里的鸟儿好看百倍。有些人虽说年轻,只可惜生了一副臭皮囊。”

    偶耕在小屋之中,透过门缝偷看外面。一见四花、四禽,不免暗暗叫苦:才从骆奉先手掌心逃出,一转眼又跌入魔窟,不知该如何脱身?昆仑奴、槐犁点破一层窗纸,看得明白,心中也是十分悚惧,只盼着这八个妒妇一场乱斗,花落禽死,他们才好逃走。

    四个人正各自思虑,外面争执之声阵阵传来,首先是四禽之中黄鸟的声音:“今日谷主早已说定,要我们留门,今晚住我们西阁。你们四个老妇,不在东阁好端端躺尸去,干巴巴等到天明也是无用。”葛蕾回敬道:“谷主和谁好,自然去找谁,说去找你们,多半还是要到东阁留宿,谁叫我们四大名花国色天香、风华绝代,远胜过什么禽儿、鸟儿呢?”

    黄鸟怒道:“休要大言不惭,你们的下作伎俩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和那薛半仙狼狈一气,他熬煮汤药给你们补气驻颜,又炼制什么迷春丹药迷惑谷主。你们将这穿肠毒药给谷主服用,他才会每次都去找你们。”

    葛蕾一声浪笑,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来,说道:“你说的是不是这个药丸?谷主服用以后,爱我们爱得不得了。只可惜配方太贵、炼制不易,只有我们服侍谷主服用,你们四个没份儿。”四禽又急又气,一齐骂道:“不要脸!”

    偶耕、牧笛听到此处,黑暗之中对视一眼,各自羞愧难当,低下头去。又听黄鸟说道:“年老则色衰,色衰则爱驰。你们四个老妇,一万剂汤药灌下去,终究改不了龙钟老态。”

    这句话点到四花的痛处,葛蕾恶狠狠道:“我们变成老妖婆那又如何?只要我们在,你们四个小浪蹄子就休想得到谷主欢心,终无出头之日。”黄鸟哼了一声,说道:“能得到谷主欢心的大有人在。我们举荐几个妙龄女子,又是细嫩、又是润泽,献给谷主,谷主自然欢心。”

    葛蕾一听,便知她们搜罗年轻、貌美女子,多半还是处女之身,以期进献谷主,以期将四花压制下去。黄鸟见她心中有事,得意起来,说道:“你们让谷主服食丹药,谷主难道真会爱你们一世?”

    葛蕾冷笑一声,说道:“薛半仙千辛万苦炼成此药,乃是至情至性灵药。服食一丸,宠爱三年,若服尽这一小瓶,便是终此一生两情不渝。你们再使什么手段,也是枉费心机。”

第六十六章 争艳(乙)

    四花、四禽在月门口对峙,都不愿先行回房,而是执意要等谷主深夜来访。www.uu234.net她们争风吃醋,斗心计、斗嘴皮,谁也不知小屋之中另有四人在偷看偷听。

    南浦云在骆奉先家赴宴过后,心情不悦,径自回到住所安睡去了。逍遥谷人受丰王李珙恩宠甚厚,这几日住在丰王府中。李珙贵为王爷,府邸便在这兴宁坊,与骆奉先家南北相望,家中宅院广阔、楼阁高耸,又远非骆奉先家宅所能比拟。他安排了两区院落、几处楼阁,每间房子都清扫干净,留南浦云主仆们安心住下。

    南浦云带着二大监察、七大豪杰以及众黑衣人住在前院,单独安排四花、四禽住在后院鸳鸯阁中,四花在东阁,四禽在西阁。南浦云倘若兴起,或是练功所需,便来后院与四花、四禽交合。黄鸟所言是实,他对四花、四禽爱意是假,淫心是真。只因那至情至性灵药十分起效,南浦云连日来对四大名花宠爱有加,竟将年轻的四禽冷落在一边了。

    八个艳丽女子在院子里耗了半夜,不见谷主前来,俱各黑了眼圈,互相啐了一口,仍然回房歇息。不觉已是夜深,长安的街衢、院落恢复寂静。长安宵禁,附近一带又是贵胄居住之地,必有重兵连夜把守坊门。四人计议一番,决定在此过夜,明日一早再行逃离。

    转眼便是次日清晨。小屋之中,牧笛已靠着椅背睡去,其余三人瞪着眼睛守了一夜。偶耕展眼一看,院落空空,鸳鸯阁东西阁门紧闭,四花、四禽没有半点动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偶耕唤醒牧笛,想要悄无声息逃出去。昆仑奴道:“不拿点东西走,岂不是白熬了一夜?”一边说着,一双眼睛在四壁的柜子上转来转去。

    牧笛催促道:“快走吧,外面还不知有无官兵呢。”昆仑奴道:“有无官兵又待如何?稍后片时打什么紧?”槐犁打趣道:“黑子哥真是个贪财鬼。”昆仑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塞点钱财在怀里,连这道门也难出。”说着,已在小屋的柜子、箱子里上下其手,激起不少灰尘。

    昆仑奴摸来摸去,一无所获。只剩墙角一个柜子了。他没好气打开柜子,柜中别无他物,却塞着一个妙龄女子,尚且眨着眼睛,鼻子里喘着气。昆仑奴以为大白天撞见鬼了,吓了一跳,定神一看,竟认出她是张小雨。只见她手足被人绑住,嘴里塞着一团麻布,眼角挂满泪痕,凄凄楚楚、惨惨切切,一副无助的模样。

    四人见是小雨,俱是吃惊不小,七手八脚解开她的绳索,将她抬出柜来。小雨被人喂了迷药,然后塞进木柜之中,故而一夜无声无息。此时药力尚在,心里明白,身上却无法动弹。

    小雨认出这四人来,顿时眼泪如决堤般涌出。牧笛怕她嚎哭,声音惊动四花、四禽,急忙为她拭泪,在一旁低声劝慰。小雨在她怀中,强忍悲咽,身子瑟瑟发抖,一半是因为寒冷,一半是因为悲伤。

    偶耕透过门缝往外看,见有两个仆人打扫庭院,便低声告诉大家不忙逃离,待无人之时再走。众人因问小雨因何到此。小雨愈发哽咽不成声,哭得浑身发颤。牧笛将她抱住,肩上被她泪水打湿。良久,小雨方才说道:“元家的三少爷元季能,好狠毒的手段!”

    原来,元季能在锦鳞客栈抓捕杜屿蘅未获成功,一面恼羞成怒,一面又看上了小雨。这几日,蹲守在锦鳞客栈外的眼线向他禀报,说是掌柜庾兴、陶杰私自将财物交与黄锦鳞,竟是要去救赎一批被押解到凤翔的罪犯。

    元季能听罢线报,勃然大怒:老子盘下的店子,挣来的钱怎可交给不相干的人,做不相干的事?他在元伯和、元仲武去侯希逸府邸的同时,带一队兵士来到锦鳞客栈,揪出庾兴、陶杰,要他们上缴红利。

    庾兴、陶杰前一月方才缴过利润,客栈内并无余钱。元季能便大闹起来,硬是要捉张小雨回去作抵。黄锦鳞前来相劝,元季能哪里肯听?一脚将他踢倒,又命兵士将他拿获,告他个私吞元家财产的罪名。

    兵士一齐发力,将黄锦鳞、张小雨绑了,便要拖走。庾兴、陶杰苦苦哀求,将他拥到账房之内。元季能盛怒之下,对他二人一顿拳打脚踢,说道:“我的两位哥哥看你二人可怜,盘下这间店面交你们经营,谁知你们吃里扒外,把钱财送与外人!老子绑你们去官衙,叫你们法场上砍头!”

    正在吵闹,一名兵士来报,黄锦鳞挣断绳索,打翻随行的兵丁,带着他的侄女跑了。元季能大怒,立即起身,要亲自去追。庾兴、陶杰一左一右抱住他的双腿,求他大发天恩。元季能愈发气不过,一口咬定他们伙同黄锦鳞侵吞资产,当即从兵士腰中抽出钢刀,将二人砍死在店门之外。

    黄锦鳞携着小雨逃入市集。若是远远躲避,或可躲过一劫。只是他挂念庾兴、陶杰安危,绕着圈子回到锦鳞客栈门口,只见二人尸横就地,顿时如同天地倾圮、河山崩摧,捶胸恸哭,道是自己坑害了两个晚辈。小雨也哭了一回,便与黄锦鳞计议埋葬二人尸骨。便在这时,元季能领着兵士再次来到客栈门口他们满处搜捕两名嫌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二人只得再次逃奔,躲进东市,在偶耕昨日午饭的酒楼下绕了好几圈,也未能将追兵甩脱。跑到一处卖布帛的街巷,见路边有一个布摊,正好四下无人,黄锦鳞便命小雨躲在摊下,不到日落收市之时不要出来。小雨待要不从,黄锦鳞已将她按进摊底,又将摊子上的布帘垂下,将她遮蔽。

    小雨蹲踞在布摊之下,一颗心扑扑乱跳,将帘布撩起一道缝来,见黄锦鳞已跑开十余丈远,大声喝道:“黄爷爷在此,有能耐便来捉我。”元季能引着兵士急追而至,黄锦鳞身子一闪,钻进巷落,没了踪影。

    小雨躲进布摊底下之时,四周确无旁人,但是被四大鸣禽就在远处,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四人逛街散闷,商量如何对付四大名花,叫她们在谷主面前失宠。苦思半日不得其法,只得定下一条鱼死网破的计策:为谷主搜罗几位绝色女子,又年轻又是处子之身,虽则进献之后对于自己无甚好处,但是定能将四花的风头压下去。计议已定,远远望见小雨,见她身材匀称,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动人之处,不似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是官兵追捕的逃犯,便打算将她当街捉走,作为进献之人。

    小雨在布摊底下闷坐良久,眼里是外面行人的脚步,耳边是商贩叫卖之声,也不知黄四叔安危如何。她又是恐惧,又是无聊,便从摊子底下探出头来。一抬眼,竟发现四个容色艳丽的女子围成一圈,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这四个女子便是四大鸣禽。她们个个笑容可掬,夸奖小雨模样俊、身材好、性子柔顺。小雨几乎要被她们说得化了,一时少了戒备,也不顾其他,连声问黄四叔在哪里。四禽眼睛滴溜溜转,巧计浮上心头,便说黄四叔现在鸳鸯阁,专程请她过去有话相叙。小雨半信半疑,被她们连哄带推拥到鸳鸯阁。

    一进院门,小雨正要呼唤黄四叔,四禽顿时脸色大变,捂住她的口鼻、点中她的穴位,她立时人事不知。等她一觉醒来,已经置身于黑黢黢的柜子里,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四花、四禽吵嚷之声,说的是“至情至性灵药”。她已被重重绑缚,又被喂进迷药,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只得睁着眼睛在柜子里流了一夜眼泪,直至昆仑奴将柜门打开。

    小雨哽咽不止,说出话来支离破碎,但牧笛已将她的遭际猜出**分。她冷语道:“元家父子,还有逍遥谷南浦云,皆是无耻之尤。逍遥谷那四花、四禽也绝非善类。此地凶险,我们需要尽快离开。”

    话音刚落,外面一个浮浪的声音接口赞道:“说南浦云是无耻之尤,那是再合适不过。只是不该将逍遥谷一起骂了。”

    屋中四人俱是大吃一惊,怔在地上。只听门锁响动,门扇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三十岁上下、艳丽无俦的女子款步走入,那便是葛蕾。蒹葭、苡、舜华跟在后面,皆是唇红齿白、肌理细腻、风情万种,一个更比一个艳丽。

    四大名花突然闯入,不知是福是祸。小雨一见她们,竟是意外之喜,唰一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扑进葛蕾怀中,哭得葛蕾都有些不耐烦了。她扶起小雨,抹去她脸上泪痕,又为她吹干眼中泪珠,说道:“以往不识得你,转来转去,原来你是瘪三黄锦鳞的侄女。别的不看,看在黄瘪三的面子上,姐姐保你,那四个浪蹄子伤不到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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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宦官纳妾,皇室内斗!什么——长安失陷,外敌入寇!誓与诸君共进退,振起武侠之衰,扭转江湖之颓。一时间,码字声、翻书声杂沓一片,一个声音高喊:你妈喊你回工地搬砖攒钱娶媳妇!大唐偕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偕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偕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