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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同仇(甲)

    水东岸,虎跃龙骧,一派雄浑景象。m.www.uu234.net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奉了天下兵马监察使骆奉先的调遣,调集本镇军马西进,浩浩荡荡来到水之滨。李抱玉驻马河畔,望着西面形势,凝神不语。

    此时长安街头的瓦砾、灰烬已经清扫,皇帝銮驾回到京城,满朝文武恢复了上朝、退朝的重大仪礼,诸事一如往昔。骆奉先大权在握,号令天下雄兵;郭子仪再受排挤,只得隐忍不发,但求全身保命。

    诸镇节度使受了征召,纷纷出兵西讨。数日过去,零零星星打了几场胜仗,陆续传来捷报。骆奉先稳坐朝堂,面有悦色;宰相元载带领群臣,在天子面前称颂不绝。

    吐蕃兵马并非朝廷的文书中写的那样羸弱不堪,而是涌向长安城西面、南面,大肆劫掠、横行无忌。勃突尼探知郭子仪失了军权、受了冷遇,有恃无恐,抱定信心,必能再破长安、征服大唐。他率一支军队游走在水西面,将集结在水东岸的泽路军马看得轻了。

    李纳跟在元载门下,有意立些军功,为将来承袭缁青平卢节度使之位打些基础。元载收了其父李正己不少好处,自然有意玉成美事,便推荐他投往李抱玉军中。李纳拿着元载亲笔题写的举荐信,带着王升、赵勃来到水边,拜见李抱玉。李抱玉知李纳颇有来头,郑重接见,妥善安置在军营之中。

    殷仲卿也来到李抱玉帐下,告诉他陆涧石领着三百乡民已渡过水,杀死吐蕃兵马无数。李抱玉听罢,微微一笑,当晚便命军中文职起草奏折,将涧石的功勋记录在自己名下,又不忘为李纳美言几句。奏折驰报长安,元载连夜呈递给皇帝批阅,龙颜大悦,盛赞李抱玉用兵如神、青州子弟勇悍过人。

    吐蕃军马在长安南面横行无忌,不把骆奉先都统的天下兵马放在眼里。李抱玉驻军水之东,逡巡不进。殷仲卿问是何故,李抱玉道:“吐蕃虽从京城撤出,但是余威尚在;去而复返,其势尤壮。我们渡河追击,难保取胜。如今天下藩镇派兵赶到,拱卫长安,等别的藩镇兵马先与他们打几仗,消磨他们的士气,我再发兵攻击。”

    殷仲卿心里明白:李抱玉顾惜自己的兵力,不敢跟吐蕃兵硬碰硬,他要等到别的藩镇军马与吐蕃兵打得你死我活之后,再大举突袭,坐收渔人之利。想到此,别无他言,连声称赞李抱玉谋略深远。

    李纳受了李抱玉之恩,这几日每每听见殷仲卿提及陆涧石,而且不乏夸赞之辞,心中不忿,便自告奋勇,请求渡河,说是非但可以杀敌建功,还可以一举收了对岸的三百乡民。

    李抱玉听罢,忖道:“这小子不知死活,竟敢强度水,不妨许了他。他若得胜,老子又是一封文书上报朝廷,功劳仍归我泽潞方镇;他若不胜,只将罪名转给他老子李正己去担待,老子除了陪上几个兵,也无多少损失。”当即点头,许他一百兵马,收编对岸三百民兵,若能同吐蕃兵打一场胜仗,另有重赏。

    李纳初生牛犊不怕虎,当即渡过水,领兵上岸。西岸河滩不远处的黄土地上,便驻扎着三百乡民组成的军队。

    陈开山、陆涧石在西岸等着泽潞军马过河,把眼望穿,不见河东动静。谁知这一日,竟稀稀拉拉渡过一百兵力过来。二人不解何意,便领着三百军民列阵相迎。阵前一见是李纳来到,双双黑了眼圈、瞪裂眼眶,若不是国难当头、敌寇在前,二人不顾一切也要把李纳砍作肉泥。

    李纳趾高气昂,张口便道:“我奉了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大人之命,特地渡河告谕你等:你们擅自集结,不受方镇节制、不尊朝廷号令,便是叛军,人人该诛、个个当斩。现有一条明路指给你们,若归附泽路藩镇,即可将你们编入行伍,吃军饷、领军俸。”

    “吃军饷、领军俸”这六字说得格外响亮,这是饥寒交加、贫病交困的乡民们奢求不来的梦想。六个字将陈开山打动,他嘴巴微张、喉结抖动,便要答允归顺。三百乡党如果能够“吃军饷、领军俸”,什么丧妻之仇、杀子之恨,他都可以含泪忍下。

    涧石深恶李纳,唯恐他一语将陈开山迷惑,立即高声断喝,义正词严:“打吐蕃的时候不见你们,现如今打了胜仗,你们倒耀武扬威来了?”

    王升、赵勃见涧石态度强硬,钢刀出鞘,喝道:“若敢违抗,就地处死。”他二人态度蛮横,李纳得他们庇护,更加露出飞扬跋扈的姿态。但三百乡民皆是关内硬汉,在气节面前,“吃军饷、领军俸”忽然变得轻如鸿毛。他们见这三人太过嚣张,顿时义愤填膺,纷纷挺起刀枪,以示相抗。李纳一见,顿生畏惧,吓得不敢作声,他带来的一百兵士也俱是胆寒。

    陈开山还欲从中说和,涧石则高高昂着头,与李纳对视,眼里透出凶光,说道:“陈叔叔,你的妻儿皆是被他害死。你难道就不报仇吗?”

    陈开山顿时老泪纵横,说道:“老汉何尝不想报仇?老汉恨不得一刀砍死这狼崽子!但是三百乡党随我起事,终须有个归宿。老汉不能对不住乡党,对不住祖先!”说到这里,涕泗交加、不能自已,三百乡民皆为之动容。

    牧笛见他哭得伤心,从旁劝道:“三百乡党随你起事,为的是杀敌报仇。投降这个心狠手辣的恶少,违背三百乡党的初衷,又有什么好处?他如此蛮横无礼收编我们,将来怎会善待我们?”昆仑奴应声道:“就是,就是!这小子一心使坏,这次定然没安好心。”

    陈开山听在耳里,甚觉有理,于是收去泪水,抬起眼来望着李纳,眼中充满怨毒。

    李纳原以为三百乌合之众,轻易便能说服收编,谁料这些乡民不仅人穷,脾气更臭。他心中忖度:虽有王升、赵勃在此,敌不过他们人多,切不可鲁莽行事。正待退缩,但一看涧石满脸鄙夷之色,顿时心气不顺,说到:“泽路兵马奉命西征,我领兵巡河,先到西岸。你们都是聪明人,料你们不敢和泽潞兵马为敌。”

    陈开山啐了一口,说道:“老汉只杀吐蕃兵,不杀大唐军民。你们若是识相,速速滚回河东,莫在这里碍手碍脚。等吐蕃败回老家去,老子再和你慢慢算账!”

    李纳心中舒了一口气,只要三百乡民不动手,自己便性命无忧。可是他转念一想:过河收降不成,灰溜溜逃回河对岸去,不仅是向陆涧石示弱,也会在李抱玉面前丢尽颜面。想到此,李纳大手一挥,号令一百军马离了河岸,向西挺进九里,与吐蕃靠近他们要在西边的原上扎营过夜。

    三百乡民让开一条路来,任由李纳率着一百军马向西进发。陈开山眼望李纳率兵远去,又想起妻儿惨死情状,浑浊的涕泪潸然而下。

    涧石一心挂念屿蘅,倒将青州紫帐山积下的仇恨看得淡了,并不把李纳十分放在心上。不觉已是黄昏,众人开导陈开山,便安排兵士值夜,一面提防河东面的李抱玉渡河来攻,一面防范李纳率军夤夜袭扰。包括涧石在内的三百民兵尽皆参详不透,李纳到底是脑子里哪根筋不对,居然向西九里,和乌泱泱的吐蕃兵临近。

    转眼便是夜中,冬风凄冷,乌云凝结,水两岸黑沉沉一片。昆仑奴、槐犁睡不着,远离军营,在河边上升起一堆火。牧笛畏寒难眠,携了偶耕同去河边,与他们对坐,一同烤火。

    河水潺潺,冬风吹过篝火,火堆里不时有火花爆出,哔哔作响。牧笛靠近火堆,一不小心,袖子被烧出一个小孔。她向火细看,袖上用粉线绣成的花蕊正好被烧透,心中顿时不悦,便埋怨起昆仑奴来。

    昆仑奴虽是侯府家奴出身,此时倒也不怕牧笛,瞪起眼睛争辩起来。可是话不到三句,背后黑影之中蓦地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拉到河岸上,力大无穷、迅捷无比。待要挣扎,一柄利剑已经横抵咽喉。

    槐犁尚未反应过来,黑影之中又窜出一人,将他制服。正要叫嚷,黑影中那人说道:“谁敢出声,老子一刀割了他!”槐犁张口要去咬,喉咙上蓦地发凉,乃是一把匕首,他顿时收住口。

    偶耕大惊,一把揽起牧笛,退后五步,定睛看时,只见火光明灭之中,昆仑奴、槐犁被摁在河岸上,无法动弹,两个人形的黑影已将他们牢牢制住。牧笛惊问:“你们是谁?”一个声音立即答道:“再敢多问,老子就是一刀!”那声音故意压低,却饱含劲力,说话之人显然颇有武艺。

    牧笛立即住口,双手不自觉抓紧偶耕的手腕。偶耕侧耳而听,站得直挺挺的,说道:“你们是黑衣人头领。深夜到此,意欲何为?”

第七十四章 同仇(乙)

    来者正是郭志烈、曹以振。www.uu234.net二人眯瞪眼睛,隔着篝火也认出偶耕、牧笛来。郭志烈微微一笑,说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攻到河西来,真是赤诚报国、忠心可鉴。可你们战死疆场,不过是无名小卒,与人卖命罢了。难道郭子仪会记住你们,唐朝皇帝会表彰你们?”

    偶耕不知如何答对,牧笛抢先道:“你们跟随丰王,卖国求荣,如今朝廷大举征伐,吐蕃兵节节败退。你们命不久长,难道不自知?”

    曹以振冲郭志烈使了个眼色,郭志烈说道:“懒得与你们磨嘴皮子。我二人今夜到此,只为打探军情。西边九里的原上,究竟是何人驻扎?带着区区一百兵马孤悬于外,到底是何用意?”

    偶耕哼了一声,不加理会。曹以振一把提起槐犁,低声喝道:“若敢隐瞒,老子一刀一个宰了你们!”

    牧笛虽与李纳是表亲,但与他父子绝无恩情,因此毫不在意泄露军情,张口便说:“那是青州人李纳,来头不小,乃是现任缁青平卢节度使李正己的嫡子。这人本领不大,手底下却有两名悍将,你们敌不过的。”

    一提到李纳,郭志烈、曹以振心头一懔。他们在河阳渡雾山庄时便与他结下过节,在潞州之时,又接连受他冷眼和斥责,一直怀恨在心。郭志烈一发恨,手头用力了些,剑刃划破昆仑奴颈上皮肉,疼得他咧嘴而叫。牧笛叱道:“有本领就和李纳比个高低,在这里和奴仆较什么劲?”

    郭志烈冷冷说道:“若不看在你们在长安救过命的份上,岂能容你们喘息到此刻?我就如实告诉你们吧:丰王李珙与吐蕃小相勃突尼军马会合,本已退却八十里,复又掉头东向,杀回长安南郊,计划杀进城去,杀了皇帝,夺了龙位。因泽潞大军集结水东岸,不明动向,因此不敢贸然发兵攻城。”

    牧笛轻蔑道:“军机大事,如此信口说出,可见丰王手下全是些窝囊废,南浦云带的都是些乌合之众。”

    郭志烈不顾牧笛奚落他,继续说道:“射生将王献忠与王爷手下的并蒂将军,率领两千兵力作为前军,正在向此地进发,准备驻扎水西岸,与泽潞军马隔河相拒。只因逍遥谷人也在前军,谷主特命我二人来此打探虚实。不出今夜,便会杀到这里。你们区区几百人,又自行分散兵力,无疑是螳臂当车。我劝你们趁早游过河去,讨个性命吧。”

    偶耕一听,立即着了慌,说道:“陈老叔和涧石兄弟俱在西岸,倘若王献忠和并蒂将军杀到,他们岂不是死?需及早唤醒他们,一起渡河。”曹以振啐道:“郭兄将军中大事说与你们,原是念在救命之情,放你四人一条生路。怎可得寸进尺、得尺进丈?”偶耕辩驳道:“我们一同渡过水,就该一同回去,你休要以死相挟。”

    话声刚落,远处暗夜里忽然响起掌声。突然间,四周步履铿锵、兵革摩戛,一队民兵围了拢来,正中央乃是涧石和陈开山。他们听见偶耕口齿含混,说的每句话却是有情有义、掷地有声,因此鼓掌。

    郭志烈、曹以振见性急暴露、身陷重围,大吃一惊,急忙一声响哨,意在召集游走于附近的黑衣人。涧石喝道:“你们召集同党又有何用?我三百乡民要你们瞬间化为尘泥。”郭、曹抓紧手中人质,威胁道:“你们胆敢上前半步,这两个人立即人头落地。”

    陈开山将偶耕、牧笛接到队中,赞道:“这娃娃好心,危难之中不忘我们三百乡党。”牧笛则着急道:“你休说这些闲话!别误伤了昆仑奴和槐犁!”

    河岸边篝火熄灭,火花随着冬风在水上飞扬。陡然嗖嗖数声,劲风袭来,乃是河东的兵将射出的箭矢。郭志烈、曹以振离河最近,急忙挥舞钢刀,将箭矢劈落。

    昆仑奴得此空隙,猛然从郭志烈手下挣脱,又将曹以振撞翻,救下槐犁。二人就地打滚,钻到民兵队中。郭志烈、曹以振唰唰击开最后两支飞箭,转面来直冲着涧石和陈开山,怒气不息。

    对岸的箭矢停歇了下去,巡夜的泽潞兵士骂了两句,便回营打盹去了。

    郭志烈面朝长空,冷笑道:“我二人今夜纵有一死,但也须杀死你们百十人陪葬。”曹以振叹道:“只可恨李纳那厮近在咫尺,我们却不能取他人头以快平生。”

    陈开山憎恨吐蕃兵,但更加厌烦这些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奸贼。他看不清郭、曹二人嘴脸,而怒火与鄙夷早已交织于心,当即喝命众乡民:“杀了他们!”

    众乡民纷纷惊醒,向河边积聚,越聚越多。听见陈开山号令,正要一齐动手,黑夜里却窜出一队黑衣人,踢倒、砍伤数人,将乡民的阵形撕开一道裂口,钻进重围,与郭志烈、曹以振会合。

    涧石数一数黑衣人,才八人之众,但也知如果硬拼下去,虽可以尽斩来敌,三百乡民也当折损不少。他眼珠一转,喝止乡民,面向郭、曹,正声问道:“尔等与李纳有何冤仇,为何要杀他?”

    郭志烈嗤笑一声,说道:“我等与他仇隙已深,何须向你多费唇舌?”曹以振说道:“只管放马过来,爷爷陪你们在河边大打一场,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必提及其他!”

    涧石道:“不然。在下与李纳也是仇深似海,只可恨除不掉他。”郭志烈道:“你有三百兵马,他只有区区一百,若要杀他,攻破他的营寨便是。”涧石道:“适才听你们说,王献忠率两千劲卒前来攻罚,我只有三百兵马,终究难敌。若再与李纳拼斗,三百兵马复又折损近半,更如何从王献忠手中逃脱?”曹以振冷笑道:“所以奉劝你们,及早渡河逃命去吧。”

    涧石道:“水东边的李抱玉,忌刻多疑,手段残忍,我等东渡水,必然死在他手中。不如留在西岸,与王献忠周旋,或能保全性命。”曹以振大笑道:“区区三百乌合之众,也想抵抗王将军两千雄兵?”涧石道:“三百兵马,自然难敌。但如果把李纳的一百兵士收归部曲,倒也未必一败涂地。”

    郭志烈道:“你是甚人,李纳又是甚人,他怎会服服帖帖将一百兵马交你掌管?”涧石道:“明公所言极是。在下正在盘算,今夜不带一兵一卒,只邀几位不怕死的壮士,潜入李纳营中,取他首级。主将一死,他手下一百兵马自然归降我们。”

    听到这里,郭志烈仰天而笑,说道:“绕了半天,你是要我们替你卖命,前去行刺李纳?”涧石道:“在下与二位明公正是同仇敌忾,今夜取李纳首级,正当快意恩仇。况且你们身处重围,不去行刺李纳,便要葬身水边。究竟如何抉择,二位自行决断。”

    郭、曹对视一眼,打的却是一样的算盘:反正逃不出去,不如铤而走险,博得一条生路,更何况要杀的人是李纳,又何乐而不为?郭志烈因道:“与子同仇,即是袍革兄弟。但尔等若别有奸计,岂不是害了我们?”涧石起誓道:“我们与李纳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夜并肩作战,事成之后,各奔东西,互不相扰。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陈开山一听此言,顿时浑身气血奔涌,高声附和道:“有违此誓,天诛地灭!”郭、曹见他们说得极为恳切,不再猜疑,便请借一步说话。

    涧石将宝剑、匕首卸下,以示诚意。他走近二人,陈开山也抛却兵刃,紧随身后。郭志烈、曹以振久经江湖,识得世道艰险,但也是心肠炽热之人,见此情状,将心中顾虑一并抛却,与他们计划起来。

    冬风习习,水汤汤。四人计议片时,便商定计策:郭志烈、曹以振携带八名黑衣人,陆涧石、陈开山携带八名精壮乡民,分作两翼潜入李纳营帐,一举将其击杀。

    计议已定,陈开山挽起偶耕双手,说道:“娃娃,你心肠好。我们若是不能活着回来,你便带着俺的三百乡党渡河逃命。”偶耕顿时傻了眼,不知该如何作答。牧笛从旁劝道:“李纳武艺平平,涧石兄弟又是有勇有谋,此去必能成事。他营中赵勃、王升二人,却需要小心提防。”

    昆仑奴、槐犁也是热血沸腾,自告奋勇,想要同去。牧笛叱道:“你们杀鸡的本领都没有,去了反倒碍手碍脚。”涧石也说:“你们去之无益。不如留在营中,协助偶耕仁兄调集兵马,以备不虞。”二人这才作罢。

    行刺之计,贵在秘而不宣、出其不意。陆涧石、陈开山、郭志烈、曹以振草草行过揖让之礼,便择了清一色的黑马,率队潜入暗夜。眨眼间,便只闻蹄声不见人影,再过须臾,连马蹄声也不再传来,唯余冬夜如漆。

第七十四章 同仇(丙)

    昆仑奴、槐犁想再生起篝火,牧笛说道:“东岸的李抱玉虎视眈眈,刚才已经放箭,我等不宜多事。www.uu234.net”偶耕深以为然,便命众乡民熄灭火把、止住声响,仍旧回营安顿。

    昆仑奴啧舌道:“才刚代管兵马,你就发号施令、乱作威福。”牧笛吐吐舌头,笑道:“你再敢多言,军法从事,决不轻饶。”昆仑奴只得转过头来奚落偶耕:“管不住老婆的呆子。”

    夜值深更,繁霜凝结。三百乡民不起火光,营中无以取暖。偶耕、牧笛、昆仑奴、槐犁难耐寒冻,围坐在营帐之内,叙些家常,以消永夜。牧笛瑟瑟发抖,打了个喷嚏。槐犁道:“耕哥,牧笛姐姐怕冷呢。”

    偶耕岂不知她怕冷?然而是她不令军中生火,他除了生火,别无办法让她暖和起来,一时无计可施,大为窘迫。牧笛对槐犁道:“你休来激他。你若真挂念我,只消把手伸给我来捂捂。”槐犁道:“我的手冷得像冰块,捂不热你。耕哥得手才暖和呢!”

    偶耕如同开了窍一般,将手伸过去,想握住牧笛的手。牧笛咯咯一笑,说道:“你恁大年岁,怎么竟受到小孩儿的嗾使。”槐犁道:“我个头小了些,却不是小孩儿。耕哥,牧笛姐姐不光手冷,身上也冷得很,要抱着才暖和呢!”

    牧笛捡起一个石子仍在槐犁身上,娇嗔道:“你满嘴胡吣什么!”昆仑奴仍在和牧笛置气,半晌未曾言语,这才说道:“你们的圣人说过,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都被你们抛之脑后了吗?”

    四人闲谈一番,毕竟难以排遣心中忧虑涧石此去行刺,不知是吉是凶。牧笛说道:“我那表弟阴狠暴虐,却是极有心计,更何况王升、赵勃皆非易与。涧石此去只恐凶多吉少。”

    昆仑奴连日与陆涧石、陈开山斗嘴作戏颇得其乐,一听此话,捶胸道:“他们临行前你不说此话,偏偏走后再说,现在就是追也追不回来了。”偶耕见他焦急,欠身说道:“涧石兄弟智勇双全,那些黑衣人也似恨透了李纳。他们同心协力,必能得偿所愿。”昆仑奴声叹气道:“说你是呆子,你却拐弯抹角为自己老婆辩护。涧石兄弟和陈老汉若回不来,看你们如何交代!”

    水东岸传来传铎之声,闻者皆知夜已四更。牧笛从瞌睡中惊醒,偶耕却一直未睡,在一边轻声相问。牧笛道:“我们在此坐守,终不是个法子。不如西进一程,不管涧石成事与否,路上总需有个接应。”话音才落,昆仑奴跳将起来,说道:“我去叫醒乡民。”说毕,已奔出营门。

    不多时,三百乡民集结,牧笛借偶耕之口,传下号令:“全军衔枚而进,若出声响,不但会招致李抱玉渡河来攻,陆涧石、陈开山的性命也会丢在李纳营帐之中。”三百乡党,乡情至深,人人谨遵号令,默不出声往西进发,军中的马匹、骡子也通了人性一般,只顾赶路,连个响鼻都不打。

    往西行进约摸一个时辰,此时东方发白,满地繁霜。偶耕、牧笛同乘骅骝马,马口中呼出热腾腾的白气。三百乡民驻足西望,高低错落皆是荒原土丘。天蒙蒙亮,四周杳无人迹,吐蕃兵凌乱的足印也被霜露覆盖。

    牧笛看不到远处情景,不知为今之计,是该继续西进还是该东退,抑或留在原地。她没了主意,只感觉到偶耕胸膛上的热气源源流出那是他在服气引气,以期恢复功力。

    三百乡民眼巴巴望着他们二人,期待着他们发出下一步指令,但从二人眼神中看到更多的是迷茫。偶耕轻扯牧笛的袖子,说道:“不如我先去打探打探。”

    牧笛正犹豫不决,荒原外响起马蹄声,初时零零散散,似乎只有四五匹马,俄而熙熙攘攘,夹杂冲杀之声。众乡民翘首而望,见西面山坡上闪出四个身影,俱是扬鞭策马没命奔逃。那四个身影后面,烟尘扬起、遮蔽天幕,定是有大军追赶。

    “那是涧石他们!”昆仑奴站在高处,看得分明,高声呼喊。牧笛对偶耕说道:“他们定是行刺不成,反被李纳军马追赶。”偶耕立即提起一口气,传令三百乡民列开阵势,准备杀敌。

    涧石四人趁夜行刺,果然李纳早有防备,安排王升、赵勃彻夜巡守。涧石率队潜入李纳营帐,却扑了个空,才知中计,却听营帐外一声号令,一百敌兵涌入,逢人便杀。

    陈开山带来的八名精壮乡民转眼被杀,郭志烈、曹以振领着八名黑衣人奋力抵抗,杀死不少泽潞兵士,但那八名黑衣人也相继死去。涧石和陈开山杀出一道缺口,同郭、曹二人一起冲出重围,往水岸边逃窜。李纳本也十分痛恨涧石,此时如何肯放过,与王升、赵勃一道,领着剩余兵马穷追不舍。

    四人只顾埋头奔逃,一抬头却见前面黑压压的数百兵马,以为是敌军截住去路,纷纷叫苦,却听人丛中有人高喊:“涧石兄弟莫慌,我们来救你了!”说话之人正是昆仑奴。

    四人转忧为喜,闷头冲入阵中。陈开山与乡党相见,居然喜极而泣。涧石回身望,见追兵已近,说道:“李纳的一百兵马是收编不成了,不如杀他个片甲不留!”

    郭志烈、曹以振勒马站立一旁,拱手说道:“我们与你们本是仇敌,今夜合谋行刺不成,合力逃出性命,恩义到此已尽。我们就此别过,来日相见,仍是仇寇。”说毕,撇开战马,往南而去。

    李纳深恨涧石,巴不得追上他剁成肉酱,却不料追出不到数里,竟与三百乡民相遇。他急忙传令撤军,可前面的兵马冲得太猛,回转不及时,早被迎头冲来的乡民杀得人仰马翻。

    众乡民都与李纳有血海深仇,曙光之下,见着仇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把李纳的数十残兵杀得七零八落。王升、赵勃不敢恋战,护住李纳掉头而走。陈开山哑着声音喊道:“休要走脱了仇家!”众乡民跟着高喊起来,死死地追在李纳身后。

    追出数里,涧石说道:“王献忠大军即刻杀到,我们不可恋战。”陈开山一心为妻儿和死去的乡党报仇,盛怒之际,如何听得见旁人的话?他连催战马,跃到队伍最前面,与李纳相去咫尺。王升、赵勃两边夹击,险些将他挑下马来。

    陈开山略略收敛,命乡民射他们的战马。一时之间,箭如雨下,泽潞军马哀鸿遍野。王升、赵勃刀枪抡转,将来箭挡下。荒原之上,土地稀松,马蹄落地不稳,数名引弓射箭的乡民摔下马来,伤得不轻。

    又追赶五里,依然擒不到李纳。陈开山气急,没命追赶。涧石发力跟上,苦劝陈开山,他愈发倔强,执意不听。

    忽然,前方传来轰鸣之声,似是滚滚惊雷从地底响起。涧石大惊,喝道:“王献忠大军已到,我们快撤!”陈开山不信,仍旧在前面追个不停,追出百步,终于看到前方山脊下旌旗飞扬,黑压压的人头连接成片,看不到边际。他终于相信涧石所说是真,急忙勒住战马,向后招手,哑着嗓子传令:“别追了,快撤!别追了,快……”

    陈开山后面那个“撤”字尚未出口,陡然身子发僵、双眼发直,喉咙里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他的胸脯已被一支长长的羽箭射穿。这一瞬间,一生的记忆从脑海穿过,捕捉不住,他只得转眼看看涧石,然后轰的一声,从马上倒下,就此与世长辞。

    涧石来不及悲伤,冲到阵前,发声狂吼,命令撤退。偶耕、牧笛目睹陈开山之死,不胜惨痛,却又无可奈何。偶耕想起陈开山托他保全三百乡党性命,于是跟着涧石大喊:“不要追了,快快撤回来!”这一发喊,略略恢复的真气又消耗一空。

    昆仑奴、槐犁跟在阵尾,并未看清陈开山已死,听到偶耕喊话,便从地上捡起战死兵士遗落的头盔、刀剑,敲得叮叮咣咣乱响,随声喊道:“快撤,快撤!”

    三百乡民这才从愤怒之中苏醒过来,看清前方形势,听清后面传来的号令,立即停下脚步,向后撤退。几位乡民将陈开山的尸身扛了回来,昆仑奴、槐犁见了,放声大哭,众乡民皆悲啼不已。

    然而大军当前,岂容他们悲戚流连?涧石拔出宝剑,愤然传令:“速速逃回水岸边,准备渡河往东。”众乡民也知情势万分危急,只得含悲忍泪,扛着陈开山尸身急急向东逃跑。

    尚未逃出数十步,身后传来两声惨叫。涧石、偶耕、牧笛放慢速度落在队尾,回头看时,见李纳身边只剩下两匹空马,而王升、赵勃僵卧在马蹄一侧,早已身首异处。

    李纳对面相去不到十步的地方,两员将领威风凛凛,立于前军阵前,兵刃上血痕未干。天色已明,涧石看得清楚,那二人便是并蒂将军。涧石料定,并蒂将军身后的大军,便是射生手与吐蕃兵集结而成,他们弓弩强劲、射程极远,陈开山必是死于他们之手,而自己若不尽快远远撤离,难免死于他们箭矢之下。

第七十四章 同仇(丁)

    偶耕看见李纳被并蒂将军生擒过去,竟生起怜悯之心,问道:“我们救是不救?”涧石横他一眼,更不答话,拍马就走。www.uu234.net牧笛说道:“救他作甚?还不快逃!”她在骅骝马肩颈上拍了一下,骅骝马三两步便跟上三百乡民。

    西面卷地而来的,正是王献忠率领的三千军马。并蒂将军受了丰王之命,做了先锋大将,一来杀敌建功,二来监视王献忠,若有不轨,当即斩除。并蒂将军将李纳提回本阵,王献忠下令将其收押,又命并蒂将军追击前方军队,务求首胜。并蒂将军领命,两马并行于阵列之首,带领大兵,浩浩荡荡追赶三百乡民。

    三百乡民逃回水西岸。涧石立在岸边,冲对岸的军营高声喊道:“李纳已被敌军生擒,吐蕃兵马去而复返,请你们发兵渡河,破虏卫国。”李抱玉听到呼声,懒洋洋走出营帐,非但不过河支援,反倒下令放箭。涧石无法,只得带着乡民沿着水向北逃窜。

    王献忠的三千兵马接踵而至,与李抱玉的军马隔河相望,两军各自据河为守,只在岸上放箭,并不渡河拼杀。

    涧石领着三百乡民往北逃了十里,见并蒂将军不再追赶,这才舒了一口气,决定稍作休息。

    众人围到陈开山尸身旁边,见他神情安祥,似在临死之时将人世看破。三百乡民一时哀声大举,涧石、偶耕等五人想起他平日音容,也涕泣涟涟。恸哭过后,众人因陋就简将他葬在水西岸,坟茔面朝渭南,以示望乡之意。

    众人留连一日,不忍离去。翌日,涧石早早起来,伫立水边,望着浑浊的河水出神。偶耕、牧笛和昆仑奴、槐犁也走了过来,问他如何打算。涧石愁锁双眉,说道:“屿蘅被南浦云劫去,而南浦云在王献忠军中。如今王献忠就在身后,我若就此逃离,屿蘅怎么办?可即便我去找王献忠,搭上性命恐也无济于事。”

    牧笛低下头来,喃喃说道:“我们一路西来,为的也是追及王献忠,解救我的父亲。可是他手下兵马成千上万,我们却势单力孤。”槐犁说道:“怕他作甚?我们也有三百多人。横竖是一死,与他们拼了便是。”涧石叹道:“李抱玉龟缩于水东岸,单凭三百乡民,如何与王献忠抗衡?”牧笛又道:“我们与王献忠乃是私仇,怎可让众乡党为我们送命?”

    五人商议良久,计无所出。三百乡民早起集结,一同来到河边。众人目光相接,已饱含同仇敌忾、出生入死的情谊。牧笛轻轻对偶耕说道:“陈大伯曾有托付,叫你带他们回家乡。”偶耕听罢,局促起来,说道:“只怕我难当重任,辜负了陈大伯生前所托。况且,我若带他们回乡,节……节帅怎么办?”

    正在犹豫不决,三个乡民气喘吁吁跑过来,说道:“他……他们似乎追过来了!”涧石、偶耕大惊,一口气奔到高丘之上,向南遥望,见南边尘沙飞扬、云垂风急,似是行军之象。涧石万分惆怅,说道:“我们只有三百人,救不回侯大人和屿蘅的。”偶耕暗自运气,然而真气依然亏虚,自知无能为力,唯有望着水浩叹。

    二人下得高丘,牧笛便问情况。偶耕愁锁双眉,说不出话来,牧笛见他神情,便知分晓,因此不再追问。涧石率先上马,朗声说道:“今日还要劳累乡亲们,我们继续往北撤离。”众人闻命,有的跨上战马、有的背起行装,依旧循着水往北行走。

    行过一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并蒂将军未曾追来,可是众人的干粮消耗殆尽。乡民思念陈开山,不免又传出哀声。

    涧石知道乡民们走得累了,因命原地驻扎,权且休整。昆仑奴、槐犁来到身旁,问他该去往何方。涧石思绪万端:既念念不忘搭救屿蘅,又万般无奈兵少力弱,更想起兵燹四起,各方都有方镇的军队,他们名为起兵勤王,实则矛盾重重、互相倾轧。思来想去,又为这飘零无着的三百乡民忧虑起来。

    昆仑奴见涧石神色甚是难看,便邀着槐犁去找偶耕、牧笛,说是粮食将尽,去四野打些猎物回来充饥。

    牧笛挂念她的父亲,却又怕偶耕担心自己忧思伤身,于是说道:“我还没见识过你打猎的本领,不如带我去吧。”偶耕举目而望,见周围是无际的荒原,荒草漫天、黄土满地,满地里不过是稀稀疏疏几棵松树,心道:“兵燹过处,草木凋零,哪有多少猎物?但为她排解愁绪,却也不赖。”想到此处,心中转喜,点头应允。

    四个人,三匹马,挎上弓箭、带上刀剑,离了三百乡民,潜入荒野。行过多时,无非黄土衰草,浩漫无际。昆仑奴、槐犁意兴索然,意欲回转,忽听牧笛尖声叫道:“那不是一支山羊吗?”槐犁眼尖,果见荒草掩蔽之下,有一支灰蒙蒙的山羊,便叫昆仑奴一起看。

    山羊受惊,发足狂奔。偶耕催动骅骝马,急急追赶。山羊体轻,骅骝马虽快,每每将要追及,却被山羊一个掉头甩在身后。偶耕便叫牧笛抓紧缰绳,自己腾出双手,引弓搭箭。箭矢疾飞而出,正要射中,草丛中却有一道黑影掠过,啪的一声,黑影与箭矢相撞,山羊逃之夭夭。

    那道黑影原来是另一支箭矢。那道箭矢后发而先至,射箭之人射术既精,膂力也当过人。偶耕大吃一惊,循着草丛向远处望,却见一处草窠之下,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将身上茅草尽皆除去,现出鲜亮的铠甲,随后一声响哨,山坡下一匹战马奔驰而至。那人翻身上马,快步逼近,指着偶耕喝道:“老子在此守了半日,才等到这只山羊。你们是哪里来的野人,敢从老子手里抢羊肉?”

    偶耕待要作答,那人却极为蛮横,递出手中长矛直刺过来。偶耕大惊,拨动骅骝马,骅骝马蹄子一扬,已跃开一丈有余。那人扑了个空,见偶耕骑的是骏马、身上又会些功夫,便问:“好小子,你是何人属下,现在何处当差?”

    偶耕调转马头,与之相对,尚未答言,昆仑奴却从旁说道:“休以为穿一副铠甲就能吓唬我们。我们身后有三百精兵,老子只消弹弹指头,大军赶到,便将你踩作肉泥。”

    那人听罢,阴鸷一笑,用手指撮起嘴唇,连发三个响哨。哨声尖利,直刺云天。哨声落下,那人背后的山峰之外,陡然鼓声大振、喊声大作。偶耕、牧笛抬头看时,只见大队军马从山峰两侧冲杀下来。

    偶耕四人逃窜不及,已被敌军团团围住。敌军人数甚众,两千不足,一千有余。适才对话之人没入军阵之中,对面正中央却立起一杆纛旗,旗上金丝银线绣了光灿灿一个“李”字,纛旗两边各支起一面大旗,左边绣的是“缁青”,右面绣的是“平卢”。纛旗之下,走出一匹骏马,马身上金披银饰,镶以宝钻。雕鞍之上端坐一人,高鼻隆准、身形粗壮,金盔金甲,腰中丝绦也是金线绣成。

    此人乃是李正己,原名李怀玉,侯希逸的姑表兄弟,李纳的父亲,牧笛的表舅。正是此人,将侯希逸赶出青州,自己褫夺了节度使之位。

    牧笛从金光闪闪之下认出他来,忽又想起长安侯府惨状,两相对照,悲慨交织,几乎晕了过去。偶耕将她扶住,她重新坐直,向前戟指,厉声质问:“李怀玉,你还认得我吗?”

    李怀玉的新名字是李正己,这个名字乃是受了朝廷的颁赐,他视之极珍,早已将旧名字弃之如敝履。如今有人直呼旧名,李正己怎不恚怒?定睛一看,认出对面女子正是牧笛,不禁由怒转喜他已经知道,侯希逸父女得罪了权倾朝野的骆奉先,若将她擒了献给骆大人,岂不是一件美事?想到此处,二话不说,传下军令,将面前四人一同拿下。

    四人被重重绑缚,押到大纛之下。李正己见到牧笛,毫无亲情可言,恶狠狠问道:“你父亲现在何处?”牧笛被按在地上,怒冲冲望着他,啐了一口,一言不发。

    李正己在缁青平卢模仿侯希逸旧制,自己也招募了麾下“十将”。适才因山羊与偶耕、昆仑奴冲突之人,便是十将之一。那人凑近李正己,说道:“他们背后还有三百精兵,侯希逸说不定就在军队之中。”

    李正己大喜,又问三百兵马现在何处。牧笛对李正己父子怨恨极深,依旧怒目而视。那名十将又进言:“女子哪知军中之事?倒是那个黝黑的奴才口齿伶俐,定能吐露实情。”李正己便命他去盘问昆仑奴。

    那人走近昆仑奴,昆仑奴嚷道:“老子绝不泄露军机!”那人毫不留情,一支匕首插在昆仑奴的肩头,昆仑奴痛得浑身乱颤、满眼泪花,再也硬扛不起,仰起头来咧嘴喊道:“他们在西南方十里左右涧石兄弟、渭南乡党,我对不住你们啦!”

第七十五章 相煎(甲)

    李正己近三千军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围住了三百乡民。www.uu234.net只是不见侯希逸,李正己难免惋惜。

    涧石身处重围,两军之中约摸认出这便是缁青平卢节度使、李纳的父亲李正己,顿时满腔仇恨。但更清醒地知道,以卵击石毫无益处,与其作无谓的牺牲,不如忍受一时屈辱,先保住自己和三百乡民的性命,寻找时机再冲李正己下手。想到这里,只得命乡民弃械投降。

    涧石被押到李正己大纛之下,与偶耕四人跪作一排。李正己下令,好生看押偶耕、牧笛,准备带回长安交由骆奉先大人处置。他同时命令,将涧石、昆仑奴、槐犁三人推出斩首,杀鸡儆猴、以正军法,防范三百乡民生出变乱。

    刀斧手提起三人,推向河边空地,便要行刑。李正己手下的“十将”呵斥三百乡民,叫他们站成长排,观看这血淋林的刑罚。三百乡民或愤愤不平,或哀哀欲绝,有几个青年子弟竟与青州兵推搡起来。“十将”大怒,钢刀出鞘,便要杀人。

    偶耕、牧笛被青州兵死死按在地上,挣扎不得。他们绝不忍心看到同行挚友死在面前,但又拿不出半点办法。偶耕拼出蛮力,与羁押他的兵士相抗,被人重重一棍打晕在地。牧笛看着他倒在地上,鲜血流出额头,滴在枯黄的地上。

    陡然,牧笛高声喊道:“你难道不救你的宝贝儿子吗?”

    此语如同一声响雷,将李正己惊醒。他千里迢迢从缁青平卢赶到渭河以西,正是为了自己儿子。他在青州便已得知,李纳被封了官职,在李抱玉麾下历练。李正己与李抱玉同为藩镇节度,知道李抱玉严苛少恩,李纳在他营中虽不至于开罪主帅,但毕竟吐蕃入侵、战事吃紧,儿子在乱军之中难保万全。因此,他带上三千兵马,以讨伐吐蕃的名义大举西进,实则只为找到自己的儿子,将他完好无损带回青州,将来承袭自己的爵位。

    在李正己看来,儿子已受朝廷封官,将来承袭缁青平卢节度使之位便是水到渠成,何必再受这行军之苦?若连他小命也丢了,自己处心积虑夺得的缁青平卢藩镇将来付于何人?

    李正己沿着水从北而南,盘桓数日,多次险些与吐蕃军马遭遇。数日过去,没能遇上李抱玉的军马,李正己正自焦急,却在意外中擒住偶耕、牧笛,恰又在牧笛口中听到儿子的消息。

    李正己又惊又喜、心血奔涌,他连问三声李纳现在何处。牧笛顿了一顿,指着涧石三人说道:“你宝贝儿子的性命,悬于他们三人身上。你杀他们,便是自己绝后!”

    李正己半信半疑,但事关儿子性命,半点马虎不得,他还是收回立即行刑的号令。涧石、昆仑奴、槐犁,侥幸从刀斧手的刀下捡回了性命。

    涧石重回大纛之下,同牧笛对了一下眼色,转头说道:“常言虎毒不食子。你杀了我们,你儿子必死无疑;你若不杀我们,我说不定能救回李纳。”

    李正己又急又怒,将镶金缀玉的马鞭当空挥响,令胯下战马心虚发抖。他勒紧缰绳,怒目圆睁,逼问道:“我儿现在何处?”

    涧石见他狂怒起来,便知自己的头颅保住了一半,便顺着牧笛的眼色,编造起赖以救命的谎言:“你儿子不自量力,西渡水,与叛将王献忠交战,被他生擒过去。我等奉了李抱玉之命渡河救援,与王献忠三千大军相遇,不是敌手,却又不敢回去复命。你不妨派遣使者去王献忠军中打探打探,你儿子的人头或许仍在颈上。”

    李正己一个趔趄跳下马来,抓起涧石胸脯,逼问真假。涧石被他晃来晃去,反倒越发镇定从容,说道:“我命在你手,岂有说假话的道理?你若不信,只管杀我,再去给你儿子收尸吧。”

    李正己身后十将见主帅气急,急忙下马将他搀扶起来。一名十将揸开五指,给了涧石一记耳光,李正己关切儿子,忙将那人拉开,对涧石说道:“王献忠现在何处?我灭了他!”

    涧石说道:“他手提三千劲卒,一半是百发百中的射生手,一半是刀剑不入的吐蕃兵,”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你的兵马不到三千,又是劳师远征,如何取胜?”

    李正己怒火难禁,从地上将涧石抄起:“你大言不惭,说什么只要你不死,便能救回吾儿。你到底有何计策?”

    涧石见李正己已然入彀,便不再以言相激,而是正声说道:“南去十六七里,水东边,便是李抱玉的军营。泽潞军马号称八万,实则只有一万多。你与他同为节度,他不会不给你面子。只消你书信一封,邀他渡过水,你们合击王献忠,定能一举奏捷。你们若是同进同退,王献忠也必不敢加害贵公子。”

    儿子被王献忠所擒,就好似一只巨大的手扣住了李正己的命门。他听从涧石的计策,召集十将,要他们草拟信笺,发给李抱玉。然而他麾下皆是武人,不通文墨。涧石便道:“你将我们松绑,我为你起草书信。”李正己只得依言而行,解开他们四人身上绑绳。

    偶耕、牧笛取过一块布帛铺在马背上,昆仑奴、槐犁备好笔墨。涧石笔舞龙蛇,半炷香功夫,便写成一篇书信,骈四骊六、鎏金铺彩。

    李正己接过布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也看不大明白,恶狠狠说了一句:“敢耍花样,乱刀砍死你!”说着便将书信裹好,交与一名十将,又命二人随行,嘱托他们,见到李抱玉,定要好言相告。

    涧石又道:“还请节帅统领全军往西南进发,距王献忠五里扎营,只可对峙,切不可贸然进击。若他们进攻,我们只可高挂免战牌,不可应战。”

    十将领命,驱动战马疾驰而去,按计划渡河送信。李正己自恃有三千兵马,倘若与王献忠正面交锋,少说也有五成胜算。他依从涧石,命大军向西南前进。偶耕、牧笛、涧石、槐犁仍然上马,不受麻绳捆绑,只是被挟裹在军马之中,进退不得自由。昆仑奴肩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骑不得马,被抬在担架上。

    三千兵马保持阵形、缓缓推进。时近黄昏,探马来报,已经与王献忠大营相去五里。李正己传下号令,全军停止行进,背靠山坡、面向敌军,安下营帐。

    王献忠早有探马探知敌情,知道缁青平卢大军逼近。并蒂将军便请出战,王献忠道:“李正己远在缁青做他的土皇帝,原本不听朝廷节制。此番领兵前来,必是为了李纳,我们只可坚守,不必出战。”

    许月邻道:“倘若李抱玉渡河夹攻,我等如何抵敌?”王献忠道:“我们背后有吐蕃数万雄兵,李抱玉若有胆量,早就渡过水了。况且,李纳在我手中,李正己挂念嫡子安危,必不敢与我为敌,说不定要助我们击退李抱玉呢。”

    李正己在营中坐不安席,来到营门矫首东望。临近日落,派出去的三名十将方才回转。李正己急问原委,那三人咳声叹气,掏出一纸书信来,乃是李抱玉的回信,信上口气委婉,意思却甚是分明:不愿出兵渡河。

    儿子落入他人之后、性命堪忧,而自己领兵逼近强敌,李抱玉又不肯援助自己,李正己瞻前顾后,顿时大为惶急,怒骂李抱玉缩头乌龟,又喝命将陆涧石提到中军帐过审。

    偶耕、涧石五人无一幸免,皆被揪到中军帐内。李正己脸色阴沉,说明原委,厉声责问:“李抱玉不肯发兵,难道要与王献忠硬拼吗?”

    涧石眼珠一转,说道:“节帅息怒。联兵之计不成,我这里还有一计。但不知你与王献忠有无过节、是否交恶?”李正己道:“我与他并无交往,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仇家。”

    涧石道:“如此甚佳。需劳烦节帅再费一封书信,夤夜送交王献忠。约在后日午时,在西面三里处的高原上相会,双方均不带甲兵,只着十名侍从相随。节帅与王献忠好言相告,多赠些金银、多许些好处,必能平安迎回公子。”

    李正己捻须道:“此计甚妙。但是老子千里迢迢赶来,无缘无故折损了不少金银宝货,甚是可惜,也太便宜了王献忠。”涧石道:“子曰:‘修文事必以武备。’你与王献忠约定在高原相会,高原上深挖沟壕,命得力武将藏身于内,高原下三千兵将严阵以待。待公子脱离王献忠之手,节帅便发出号令,高原上的武将和高原下的精兵一齐发动,必能当场击杀王献忠。王献忠一死,他那三千兵马必然望风归顺,你既有杀敌之名,又赚得三千兵马回归青州,何乐而不为?”

第七十五章 相煎(乙)

    偶耕听涧石一番高谈阔论,不明就里,便与牧笛耳语,问涧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www.uu234.net牧笛低声道:“他是要借李正己之手,击毙王献忠,以期救回屿蘅。”偶耕道:“这样一来,我们也有机会救回节帅了?”牧笛低头不语。

    槐犁耳朵灵敏,便问:“这也是节帅,那也是节帅,这样一来,到底救回哪个节帅?”昆仑奴低声道:“自然是牧笛的爹爹侯大人了。”

    他们窃窃私语,涧石早已代拟好了书信。李正己仍安排那三名十将,携带书信去王献忠营中说和。又命一队兵士,悄无声息去西面高原上挖掘地道。夜交四更,地道挖成,兵士回营复命。

    送信的三名十将安然回转,仍带回一纸信笺,歪歪斜斜的是王献忠的字迹。王献忠只愿辅佐丰王相机而动,不愿得罪了远在缁青的李正己,因此欣然答允,决定按照约定赴会。李正己大喜。

    夜幕撤去,晨光开启。已是入冬时节,天上虽有几抹阳光,但是难敌西风凛冽、黄土飞扬。李正己撤去戎装,换上礼服,准备登原赴会。临近日午,忽然心念一转,忖道:“我们有武备,王献忠难道就没有武备?一招不慎,吾儿命丧人手,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埋葬异乡。”

    李正己盘算再三,召来涧石、偶耕等五人,叫他们带上自己的五名侍卫,代替他登原赴会。涧石猜透他的心思,并不抗拒。

    李正己又问十将何在,早有人回话:“十将连夜登原,在地道之中埋伏,只待号令一起,便在高原上杀了王献忠。”李正己又替下礼服、换上甲胄,传令众兵士列成阵势,随时待命。

    涧石在前,偶耕、牧笛、昆仑奴、槐犁在中,五名青州侍卫在后,迎着西风,登上高原。槐犁手足凄冷,边走边跺脚,牙齿打颤道:“这等天气,冻杀人也。”昆仑奴奚落道:“才刚入冬,冷天还在后头呢。”

    高原之上,早有青州兵搭起帐幔,摆上桌椅,作为会客之所。帐幔后头,便是新挖的洞穴,十将披甲持刀,静候于内。涧石坐于帐幕之下,仰观日晷,判断时辰。太阳偏偏没入云层之中,天色转沉,有欲雨之象,西风吹得更为劲急了。

    天色阴沉,冬风肃杀。涧石站在高原上,俯视李正己、王献忠双方军队。两支军马相去并不甚远,却被几道山梁阻断,四面黄土飞扬,大地一片苍莽。涧石突发奇想:若能将这数千兵马收归己有,救回屿蘅不在话下,便雄踞水、逐鹿中原又有何难?

    槐犁冻得发抖,瑟瑟问道:“今日之会,定要宰了王献忠那只老狗吗?”涧石反问:“怎么,你怕了不成?”槐犁挺起胸脯,从袖中掏出匕首,诡异笑道:“我非但不怕,而且要助你一臂之力。”话未说完,鼻涕已经流了一长串,在风中上下飘飞。

    时近正午,西南方有人登临高原,那是王献忠的人应约赴会。行至近处,看清来者足有十人,清一色穿的是军中礼服。当头两人手持华盖,将主将面容遮掩。牧笛细看华盖之下,一前一后有两人行走,一个步履稳健,显然是一名悍将;一个却有几分袅娜,似是女子。她甚觉怪异,轻轻扯起偶耕的袖子。

    涧石领着众人到帘幕外迎接。西南方那队人登上高原,与涧石一行相会。华盖撤去,华盖下的两个人立即显露真容这十人之中,哪有什么王献忠,当头二人竟是并蒂将军张涧雨和许月邻。原来,王献忠也疑高原之会有诈,他命张涧雨冒充自己登原赴会,许月邻紧随其后,伺机而动。

    并蒂将军艺高人胆大,何惧对方耍弄伎俩?于是双双穿上礼服,阔步登上高原。令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山顶之上,等候他们的不是缁青平卢节度使抑或其麾下猛将,居然又是这个阴魂不散、令他们恨之入骨的叔伯兄弟陆涧石。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许月邻先是一阵惊诧,惊诧过后,胸中怒火喷薄,一见面二话不说,已将藏在袖中的利剑拔出。

    席间杀人的计划落空,涧石也是一番惊愕。他本想问一问王献忠为何不来,咽喉早有一股浓痰卡住,原来是被涧雨一只手掐住。涧雨将涧石举到半空,指望将他活活掐死。

    这一场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偶耕抢步而出,喝命涧雨住手。许月邻短剑戟指,圆瞪双目,厉声呼喝,逼他们退后三步。跟随涧石一同登原的五个青州兵士,见对方十人袖中、靴中藏的匕首、暗器均已拔出,瞬间呆若木鸡,逡巡不敢向前。

    高原上一场杀机四伏的会盟如期而至,只是主角换成了陆涧石和张涧雨。涧石双足离地,一时喘不过气来,耳边只听见许月邻在不停诅咒:“今日定要你化为厉鬼!”

    昆仑奴见涧石白眼上翻、性命危急,豁出性命,在旁边吼道:“你还是人么?他是你兄弟,你却要掐死他?”涧雨斜了一眼,根本不为所动。

    牧笛看着张涧雨狰狞面孔,甚觉可怖,顿时不寒而栗。她抓紧偶耕,深吸一口气说道:“这里是两军会盟之处,绝非仇杀火并之所。并蒂将军如此罔顾军中礼节,也太给丰王丢脸了。”昆仑奴随声附和:“没见过大场面的恶狗,太丢丰王李珙的脸面!”

    并蒂将军听罢,甚觉有理:“今日原是两军会盟,怎么糊里糊涂动起手来?李正己的儿子在我们手中,却敢当面耍弄这等手段,也太过藐视王将军了。”张涧雨手指略松,昆仑奴冲他啐了一口,浓痰之中夹杂腥臭,从他面前一掠而过。

    涧雨将满腔恚怒迁在昆仑奴身上,扬起手来就是一耳光,打掉他一颗门牙。涧石从他手头回落,摔在地上,大口呼气,咳喘不已。偶耕见张涧雨如此凶狠无情,眼中透出怒火。他对并蒂将军的张牙舞爪浑然不顾,硬将涧石从许月邻的剑下扶了回来。

    涧石喘息匀停,这才说出话来:“雨哥对我究竟有多大仇恨,两军阵前,我们讲和也不成吗?”涧雨衣袖一抖,短匕露出,冷森森说道:“你已开罪王爷,王爷恨你入骨。我可以饶你不死,但王爷难容你多活一日。”许月邻唯恐夫君心软,说道:“他欺你我二人太甚,今日绝不能饶他!”

    涧石一声叹息,说道:“我得罪了哥哥嫂嫂,你们自然难以容我。只是今日我奉了缁青平卢节度使李正己的差使,来此会盟。两军交战不斩使者,你却杀不得我。”

    涧雨大笑,说道:“你不过是一个游民浪子,杀你如同杀蝼蚁一般,你休拿李正己来吓唬我。即便你真是他麾下的散将,我杀你一样容易,”说到此处,忽然转过头来,逼视涧石,“我妹妹现在何处?你速速告知,我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提及小雨,涧石心头一懔,凄然几欲泪下。涧雨见状,只道是小雨已死,撤起短匕在手,便要上前索命。孰料涧石一下子变得异常镇定,上前一步,延颈以待,冷冷说道:“看来你一心置我于死地,我又何必贪生?小雨妹妹被我弄丢了,我对不起她,你只管杀我吧。”

    涧石语声极低,但是异乎寻常的冷静和超脱在他心中,死并不可怕,唯有一死,才能消除他的弥天罪恶和无穷痛苦。涧雨见他如此异样,递出的短匕忽然收住,另一只手却紧紧攥起拳头,恨不得将他锤作肉泥。许月邻在后面催促:“还等什么,杀了他!”

    昆仑奴站在一边,双手捂着口,鲜血兀自流了出来。他见并蒂将军如此猖狂,越发气愤,说道:“这一对夫妇,真是二郎神配上了母夜叉。”许月邻听在耳里,气在心头,提剑便要来行凶。涧石拦在前面,高声说道:“你们要逞强行凶,今日原也不难。只是受人之托,需不辱使命。我们先进帐去商讨公事,商定盟约之后,再报私仇也不迟。”

    许月邻见他说得严肃,竟无言相对,转面看看涧雨。涧雨道:“那就先办公事,再报私仇,给你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涧石硬生生施了个礼,让涧雨先行。涧雨毫不客气,领着兵士,持刀带械跨入帐幕之内,与许月邻择了主位坐定。

    帷帐之内,冬风凛冽,杀气腾腾。昆仑奴抱起酒坛,为众人倒酒,行起主人之礼。张涧雨目空一切,轻蔑而笑,捻起瓷碗正要呷酒,被许月邻一把按住手肘。许月邻急使眼色,示意他提防酒中有毒。张涧雨如梦初醒,将酒碗砸在地上,斜眼看着涧石,喝道:“有话早说,何须备酒?”

    张涧雨有酒不喝,本在涧石意料之中,却大出昆仑奴意料之外。其实他早在瓷碗里涂了一层蒙汗药,倒酒入碗,将药化开,方才进帐献与并蒂将军。他恨极了并蒂将军的蛮横行样,期待将他二人麻翻,虽不杀死他们,也该捆住了鞭抽棍打一顿,然后扔在半山坡上吹一夜冬风。可是,这二人太过机警,不肯就范,令昆仑奴计划落空。

第七十五章 相煎(丙)

    许月邻一直盯着昆仑奴,从他眉眼里看出他的心思,当即站起,隔案叫骂。顶 点 X 23 U S坐在对面的偶耕,却早已饮干一碗,起身喝道:“此酒我喝得,你们如何喝不得?切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股热气蒸腾而起,涧石再次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也将碗砸在地上。他不胜酒力,胸膛里烧起一团怒火,拍案而起,指着涧雨说道:“小雨妹妹下落不明,我委实罪责难逃。然而你这般咄咄相逼,更将兄弟之情置于何处?”

    涧雨大怒,一脚踢翻身前桌案,厉声道:“我妹妹下落不明,你不去寻找,带着三百乌合之众来到水以西,却是为何?”涧石也是怒气难抑,将桌案拍得地动山摇,答道:“若不是丰王倒行逆施,若不是逍遥谷的南浦云助纣为虐,若不是你认贼作父,我等焉能至此,小雨妹妹又怎会下落不明?”

    涧石口里说着小雨,脑子里却布满屿蘅的影子,因此愈发想知道她的安危,于是追问:“南浦云在不在王献忠军中?若是不在,莫不是跟随在丰王左右?”

    涧雨被他这么一问,自己倒懵了,半晌说不上话来,骂了一声:“杂种!”

    涧石虽然微醺,耳朵却格外灵敏,对“杂种”这个词格外排拒。他望着涧雨,正声道:“我父亲与你父亲乃是八拜之交,你与我也是一个院子里长大。今日两军会盟,倒请你说清楚,我如何便是杂种?”

    涧雨见问,一手抄起短匕,正待一击致命,却突然迟疑,招式凝住,短匕横在半空。许月邻从旁说道:“休与他说那些家常琐事。问清楚缁青平卢节度使为何而来、所谋何事,再杀了他!”

    昆仑奴口中余血未尽,脑子里却在盘算:“并蒂将军果然油盐不进,一心只要杀人。我方不是对手,不可硬拼,只可智取。今日不麻翻你们,显不出老子手段。”

    昆仑奴拿定主意,当即堆出笑脸,满场说和,又将地上的碎瓦片拾掇起来,带出帐幕之外。等他再进帐幕之时,手中又多了几个瓷碗,一一摆在地上,将酒倒满。他将众人的酒全都替下,将新斟的烈酒一一端上,而并蒂将军面前的酒,仍是化开了蒙汗药的毒酒他故技重施,在给并蒂将军的两只碗里撒上蒙汗药,倒酒时用身子挡住瓷碗,手法又快,无人看得清楚。

    酒已上齐,昆仑奴抱起酒坛,先向并蒂将军来的八名射生手敬了一圈,一来表示坦诚,二来表示酒中无毒。一连八口酒下去,昆仑奴面红耳赤、脚步蹒跚,剩余的酒在坛子里乱响。他晃晃悠悠来到许月邻跟前,请她共饮。许月邻嫌他腌龌龊,说道:“我才不像黑骡子一样,饮这肮脏泥淖。”

    昆仑奴已然微醉,心中却甚是明白,怎受得一个女流之辈当面侮辱?他一口酒吐在许月邻桌案前,说道:“老子吐一口烈酒,也好祓除眼前的邪祟!”

    此语一出,许月邻再难抑制心中怒火,一脚跺碎桌案,不偏不倚踢在昆仑奴前胸。昆仑奴连人带着酒坛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酒坛先落地,肋骨压在酒坛上,两者相挤压,顿时一声脆响,肋骨折断,酒坛碎裂。坛中烈酒洒落一地,被冬风一吹,满原尽是异香。

    昆仑奴尚未感到疼痛,帐幕内的地面却震颤起来。陡然间,靠近主桌的一处黄土下陷,列开簸箕大的一个洞口,十个壮硕的身影从洞中一跃而出,刀光闪闪、剑气灼灼,一齐砍向并蒂将军。

    昨夜,李正己安排十将潜藏于隧道之中,他们商议停妥:时机一到,李正己便会摔碎酒坛作为号令,号令一响,十将便一涌而出击杀王献忠。

    十将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瞬间便将敌方八名射生手砍倒在地。可并蒂将军绝非池中之物。他们一个持短匕、一个持短剑,已将冷不丁杀出来的十将分拨在两旁。

    昆仑奴倒地哀嚎,槐犁恐他被人误伤,急忙将他拖到一边。昆仑奴叹道:“老子大计将成,却是功亏一篑,悔不该喝了那八口驴尿!”

    偶耕护着牧笛逃出帐幕。偶耕猛然回头,见涧石也在一旁,离奇的是,涧石脸色一会儿青紫一会儿惨白,如同中了魔怔一般。

    确实,涧石正在进行最艰难的思考:“究竟是该及时止住这场争斗,还是该趁乱杀了并蒂将军?杀了他们,王献忠便少了得力的先锋大将。只要李正己率军冲杀,便能操定胜券,多半还能擒住南浦云、救回屿蘅。雨哥夫妇对我已毫无情义可言,甚至恨不得将我乱刀砍死,我又何须对他们顾惜旧情?可是他二人武艺高强,青州十将未必能敌,今日如若失手,我便要葬身叔伯兄弟之手,屿蘅更是无人搭救了。”

    正在思索,耳边一声惨叫,原来是涧雨短匕斜掠,割断一名十将的咽喉。涧雨不等他尸身倒地,已从他手中夺过宝剑,掷与许月邻。许月邻正与人酣斗,耳闻风声,顺手接过剑柄,当空一捺,剑刃便贯入另一十将的胸脯。那人口吐鲜血,轰然倒地,再无动静。

    剩余八名十将,见敌将先得手,个个又惊又怒,一齐发奋抢上,将并蒂将军围在垓心。张涧雨匕首虽短,但膂力甚沉,且招数又狠,令对手无机可乘,自己反而屡屡使出杀招。许月邻得了宝剑,如虎添翼,面对十将,毫无惧色,剑锋随她手腕横斜翻转,剑光闪闪,如同天降瑞雪。相斗甚久,八名十将身上都是热气腾腾,而并蒂将军手中的短匕、长剑搅动冬风、凝结霜露,愈发寒气逼人。

    昆仑奴伏在地上,忍住剧痛,对涧石、偶耕说道:“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涧石被他提醒,咬紧牙关,正待出手,偶耕拉住他,说道:“他虽在王府供事,却与我们一样是零落之人,何况与你有亲,你下得去手吗?”

    牧笛伏在偶耕耳边说道:“我们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们,尤其饶不了涧石兄弟。”偶耕道:“他们未必如此无情。”槐犁大为不屑,对牧笛、涧石说道:“休听耕哥的,婆婆妈妈的,就是个婆姨。赶紧下手才是正理。”

    涧石拔出袖中短剑,觑准了涧雨背后破绽,正待刺出,耳边又是两声惨叫。就是那一瞬间,涧雨、月邻双双得手,斩杀两名敌将。转眼间,十将只剩六人,一时威风不再,六人怒气褪却、惧意浮现,俱各采取守势,先保住性命,再图进攻杀敌。

    并蒂将军见敌人士气转颓,更是振奋,短匕、长剑凌厉进攻,招招致命。涧石站立一旁,等候涧雨再露破绽,可偏偏又是两声惨叫,又有二人倒地,一人当场毙命,一人被斩断右足,一时血染高原,晕厥过去。

    十将只剩四人,自知不敌,卖个破绽,使出轻功跃出帐幕,急匆匆逃下原去。并蒂将军并不追赶。杀几个功夫平平的外乡人,对于并蒂将军而言,早已提不起兴趣来。他们有更大的冤仇要去结,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去办。

    涧雨一抬脚,跨出一丈远,来到涧石身旁。涧石未及反应,胸口已吃了他一脚,身子斜着飞出,摔在黄土地上。待要起身,胸口已被人踩住,如同压在泰山底下。踩住他的人是张涧雨,手中短匕逼近涧石,刃尖的鲜血一点点滴在他脸上,血中还带有人体的余温。

    许月邻跟了上来,催他速速下手。涧雨俯下身去,左手扒开涧石的衣襟,让他的心窝袒露出来。他俯视着涧石,匕首对准他的心窝,冷冷说道:“你适才说得好,我父亲与你父亲乃是八拜之交。可是你父亲处心积虑、收买人心,架空我父亲在紫帐山的地位。我走之后,你父亲奸计不成,便鼓动众人与我父亲火并,将他杀死后埋在乱坟岗中。你这杂种,我今日杀你,一是代父报仇,二是为妹妹雪恨!”

    偶耕见张涧雨凶光外露,奋不顾身扑了出来,却被他横起一肘挡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偶耕未及起身,兀自喊道:“他是你兄弟,你怎能杀他?”张涧雨横了一眼,说道:“你是没了武功的废人,一样活不过今日!”

    牧笛待要上去理论,昆仑奴暗地伸出手来将她扯住,低声说道:“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你顺从些,说不定还能活着。”可是牧笛打定主意,要与偶耕同生共死,听不进去昆仑奴的话。她执意要上前争辩,却被槐犁保住双腿,行动不得。

    情势万分凶险,冬风透骨凄冷。许月邻急不可待想看到陆涧石血尽而亡。而这时,令每个人意想不到的是,槐犁站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匕首,眼珠里渗着怒火,直勾勾望着张涧雨说道:“你杀他之前,我可以先刺瞎他的双眼吗?”

    并蒂将军大感诧异,想听他说下去。偶耕、牧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喊道:“槐犁,你是疯了吗?”

第七十五章 相煎(丁)

    槐犁不予理会,脚步挪近并蒂将军,边走边说:“我恨他入骨。顶 点 X 23 U S跟他这么久,只为杀他报仇。今日他被你们所擒,我杀不了他,但求刺瞎他的双眼,以此告慰我死去的姐姐。”他说得极其郑重,眼角还挂着泪珠,令所有人震惊。牧笛仍然难以置信,在旁边喊道:“你胡说些什么?”

    槐犁离张涧雨只有五步距离。当年蔺相如挟持楚王,威胁以颈血相溅,也不过只有五步。而如今,张涧雨的阴狠残忍,不在楚王之下,而他的勇力、武功,更是远在楚王之上。偶耕、牧笛、昆仑奴,包括被死死踩在地上的涧石,一颗心都悬在了脖子上张涧雨若想要了槐犁的命,简直比碾死蚂蚁还要容易。

    槐犁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两眼黑亮,眸子里透着光芒。并蒂将军见他眼角的泪珠已经滚到脸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终于生出几分怜悯之意。许月邻横起宝剑,截断他回退之路,问道:“你与他有何仇恨?”

    槐犁咬牙切齿道:“他本是逃难之人,路过我家门口。天色已晚,我父母留他过夜。他却居心不良,半夜偷窃我家钱财,还偷看我姐姐洗澡。我姐姐惊觉,他却以刀相携,逼她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又怕我姐姐声张出去,便将她杀死。这些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涧石听到这里,大张其口,真不知槐犁为何编排出这些话来。许月邻倒是扑哧一笑,说道:“这厮颇有些色胆,你说那些话,我全然相信。”槐犁继续说道:“我父母听见动静,起床探看。他趁着夜黑,把我父母一起杀了。血海深仇,不可不报。求两位英雄容我刺瞎他的双眼,叫他死前受尽折磨,我的仇恨才得消除!”说毕,放声而哭,甚是惨痛。

    他一面哭,一面挪动身子,几乎贴到张涧雨身上。张涧雨见他泪流满面,信以为真,忖道:区区一个孩童,焉能耍弄花招?他深恨陆氏父子,巴不得他们死得惨烈,因此说道:“刺瞎他双眼又有何难?你便割他耳鼻也不在话下。”许月邻更是认为,如此罪名,令人发指,刺瞎涧石双眼,仍然不够解恨。

    槐犁领命,果然俯下身来,手中匕首闪着寒光,在涧石脸上乱晃。涧石大惊,心中不禁叫苦:“槐犁啊槐犁,你年纪虽小,心眼却比我还多。你定是怕并蒂将军连你一起杀了,故意编排出那通胡话来,对我横加折磨,以博得并蒂将军欢心,借此保全你的小命。”他越往深处想,越发毛骨悚然,几乎昏死过去。

    偶耕参详不透槐犁是何用意,飞身上前试图阻止,却有一道寒光劈面而来,将他拦截在外。原来事许月邻手中宝剑抖动,劈向偶耕的头颈。偶耕真气已失,毕竟招数尚在,急忙缩头躲闪,躲过一劫,正待回身,背后却挨了许月邻一脚,一个跟头栽出一丈开外。

    槐犁的刀刃离涧石眼睛不满三寸,涧石恐惧万分,紧闭双目,把脸面左右乱晃。槐犁一声狞笑,说道:“要取你双目,原本不需用刀,只用一根绣花针便可。”

    众人都目不转睛看着槐犁,都觉得这个孩童不简单,今日定当有石破天惊的举动。众目睽睽之下,槐犁从怀中掏出刀鞘。刀鞘上面被他掏出一个小孔,孔里插着一枚细细的银针。槐犁将银针拔出,举过头顶,转面对涧雨说:“光刺瞎他的双眼,难解我心头只恨。我要用这根针取出他眼珠子来,只是可能要多费些事。”

    涧雨双手环抱,轻蔑说道:“你只管取他双眼,他横竖伤不到你。”话音未落,张涧雨忽觉腰间一麻,原来是槐犁将那枚银针扎在了自己身上。他大为不解,等着槐犁:这小孩太过顽皮,我帮他报仇,他竟敢对我无礼!

    槐犁与涧雨对视,同时手指用力,银针没入他的体内。他诡异一笑,随后猛一缩头,转过身子疾步逃出。

    张涧雨见他耍弄自己,顿时勃然大怒,短匕一挥,顿时寒光迸射,刀刃已刺在槐犁的背上,正中心窝。槐犁尚未逃出两步,眼前早是一片漆黑,身子没了知觉,如土委顿于地他短暂的圣命就此终结,死的时候并未感觉到痛苦。

    槐犁刺入张涧雨腰间的那枚银针,原是逍遥谷四大名花之首葛蕾所使用的暗器。当日险渡漳水之时,齐玉将银针送他,他用银针刺伤王致君、戴保国,以此保住小命。他知道这枚银针威力无比,便在匕首的鞘壁上凿了个小孔,将银针藏在里面,作为防身保命的法宝。今日遇着并蒂将军,他故伎重演,虽刺中了张涧雨,却未能从他刀下逃出来。

    牧笛见槐犁惨死在地,如同天塌地陷一般,倒地痛哭。偶耕悲愤不已,舍身向前,抢回槐犁的尸身。昆仑奴急忙凑近,盯着槐犁稚嫩的脸庞,哭声如雷。涧石躺在地上,为刚才的一番猜忌大感愧疚,眼泪夺眶而出。

    张涧雨仍在盛怒之下。他循着痛处,拔出银针,狠狠摔在地上。正是这一发狠,他立即头晕目眩、恶心欲呕,继而头痛如绞、胸闷如塞。他尚不知大祸临头,强行撑持,咬牙抵御体内无穷无尽的痛苦。

    许月邻察觉异样,急忙将他扶住,询问短长。张涧雨张口欲答,才知咽喉已哑,想冲爱妻眼色示意,却陡然发现,双目已经漆黑一片!他顿时如遭雷击,身子摇三摇晃三晃,瘫在地上,继而口吐白沫、七窍出血。

    许月邻从未见过夫君如此骇人模样,一时乱了方寸、慌了手脚。昆仑奴看得分明,痛哭之中憋出几声惨笑,说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槐犁兄弟,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许月邻听罢此语,又急又怒,挺剑相向,厉声说道:“是不是你们做的手脚?赶紧还我夫婿,不然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昆仑奴道:“你们当街杀人,横行长安,十殿阎罗早已记下你们的罪名。如今罪业已满,黑白无常索命来了!”

    许月邻大叫一声,举起宝剑,便要斩杀昆仑奴。刚迈出一步,便迈步出第二步了,因为夫君痛苦万状,尽被她余光看见。如此危急之时,她连半步都不可以离开。

    张涧雨在地上痉挛颤抖,似是蛊虿缠身,周身经络被啃食殆尽。他身上忽冷忽热、忽痛忽氧,竟比下油锅还痛苦百倍,口中兀自哑声叫嚷:“月邻在哪里,月邻在哪里?”

    高原之上的一声悲咽,黯没在凛冽的冬风中。许月邻宝剑撒手,扑倒在张涧雨身上,泪如决堤,嘶声喊道:“我怎样才能救你?我怎样才能救你?”嘶吼两声,伏在涧雨身上,用剑指着昆仑奴,说道:“快说,怎样救我的夫君?”短短的一句话,前半部分的语气中饱含怒火,后半则转为无尽哀求。

    张涧雨已发不出声音来,唯有直起一根手指,指向西南。许月邻会意,急忙收住悲啼,背起张涧雨,奔出帐幕,跨下土台,奔向王献忠的军营。时不我待,她争抢时间,背着自己的夫婿去见军医。她心中存有希冀,因为南浦云就在军营之中,料想他不会见死不救。

    许月邻虽是女子,但毕竟是练武出身,背着张涧雨,并不感到沉重。山坡上千沟万壑,她步履匆匆,每迈出一步,都是朝心中希冀靠近数尺。

    然而她在半山腰上停了下来。一支箭挟裹着冬天里无际的寒冷,疾驰而至,箭头先射穿张涧雨的身体,随即贯入她的心脏。她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她的夫婿紧贴在自己背后,还在她后颈上喘出最后一丝热气。

    许月邻仍然俯瞰着西南方。一时间,天地昏沉,群山万壑暗淡无光,她的视野,在一瞬间转为深重的漆黑。

    射箭之人,乃是陆涧石。

第七十六章 凤翔(甲)

    高原之上,冬风凝结,昏黄的天幕降下冰冷的雨。www.uu234.net涧石、偶耕、牧笛、昆仑奴,呆呆站立,感受不到雨,仿佛知觉已经丧失、思想已经停顿。他们来不及为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悲痛惨怛,得得的马蹄声早已将他们惊醒。李正己领着那四名活下来的十将,带着他的大队人马,冲上高原,要为死去的将领报仇。

    涧石马上冷静下来,禀奏李正己:“王献忠甚是猖狂,派遣两员先锋大将,企图刺杀节帅。”

    李正己折损大将,本就怒火满腔;被涧石一言所激,愈发恚怒,喝道:“他们现在何处?老子定将他们碎石万段!”涧石指着并蒂将军的尸首,痴痴地说:“此二人已被我射死。”

    未等李正己发下号令,四名十将一起冲到山坡上,将并蒂将军尸身一通刀劈斧砍。瞬间,鲜血染红山野,血色折射,将天幕映成厚重的暗红色。张涧雨、许月邻死时紧密相连,死后却如此迅速地化为尘泥。

    李正己怒气难以止息,冲着涧石吼道:“你未能将他们生擒,却擅自杀了他们,王献忠若是记恨在心,我儿在他手中岂不是危在旦夕?”他越说越恨,便要斩他首级,送给王献忠以求换回李纳。

    涧石忽然仰天大笑,说道:“你枉为缁青平卢节度使,却不知用兵。”李正己因问其故,却听他冷冷答道:“我杀的乃是丰王手下的并蒂将军,此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王献忠胆敢大举挺进直抵水,靠的就是这两个人。如今他二人已死,你有三千兵马在此,大可乘胜追击,居高临下,将其一举歼灭。你不仅可以救回少帅,还足以打退敌兵,也好在天下人面前显露缁青平卢方镇的威风。”

    李正己捻须细思,甚觉有理,说道:“王献忠不把李某放在眼里,李某便去见识见识他的能耐。”当即下令,三千军马在高原集结,列成阵势,然后疾冲而下,直取敌营。

    李正己不肯放过涧石,命他领着三百乡民冲在最前头。涧石不敢抗拒,自料有去无回,索性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咬定牙关,发出号令,让乡民将并蒂将军人头悬在长戈之上,一边冲锋,一边齐声大喊:“并蒂人头在此,王献忠早早受降!”

    王献忠此时正坐镇军营打着如意算盘:满以为并蒂将军会取下李正己人头回来报功,再不济也会同李正己修好,双方兵马互不侵犯。岂料高原之上,缁青兵马铺天盖地疾冲而下,并蒂将军人头高悬。

    得知军情,王献忠惊慌失措,急命摆阵迎敌。射生手未及弯弓搭箭,三百乡民已杀到眼前,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放倒一大片。营中吐蕃兵见了,以为是河东岸的泽路大军掩杀而至,人人惊慌、个个丧胆,乱哄哄往后撤退,自相践踏、死伤累积。李正己在山坡上看清形势,信心大增,又发号令:务必救回少帅李纳,倘有生擒王献忠者,位进十将。

    王献忠军中没了并蒂将军,果然威力大减、士气不振,除了没命撤逃,毫无抵抗之力。王献忠见射生手死伤殆尽,吐蕃兵也多半靠不住,急催战马向西逃窜。李正己命四名十将率军痛击吐蕃兵,自己带上一队轻骑,死死追在王献忠身后。

    王献忠奔到荒野,回头一看,见囚禁李纳的马车尚在身后。他为保性命,便命兵士打开囚笼,将李纳抛在路上,自己一步也不停留,急匆匆西逃而去。

    逍遥谷诸人,还有屿蘅,其实就在王献忠军中。只是南浦云中了齐玉一掌之后,内伤极重,只是表面无事。他想保存逍遥谷实力,因此只是随军行进做做样子,实则不愿为丰王卖命征战。

    南浦云强压剧痛,跨上马鞍,见王献忠率领的三千军马已然溃败,逍遥谷纵然出手也无济于事,于是跟定王献忠,往西逃奔。屿蘅一直被套在布袋之中,身子蜷曲在马背上,一路狂颠,几番背过气去。四大名花每每听她没了声息,便呼唤薛延龄,薛延龄在布袋上敲打一番,为她点穴,将她点醒。屿蘅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一片混乱,生不如死,只期待能重新见上师父一面。

    李正己追上了李纳。他急急下马,为李纳解去绑绳,父子相见,泪眼迷离。他只挂念儿子安危,如今儿子得救,也不去追赶王献忠,当即传下号令,鸣金收兵。缁青兵马杀敌无数,得胜回撤。

    吐蕃兵尚余千余人,急匆匆往西逃遁。正在溃逃,前面有大队军马往东开进,原来是小相勃突尼领兵前来。两股军马会合,又有三千兵力,吐蕃兵一时士气大振,重新往东杀来,不多时便与缁青兵马相遇。缁青兵马刚才借着地利,突袭而下,实是势不可挡,可是现已冲下高原,兵力也折损不少,身处平川,见敌兵反扑过来,立即慌了手脚、阵形大乱。

    李正己传下死命令,命众兵将死死扛住吐蕃兵,敢后退一步,格杀勿论。可怜缁青平卢一众子弟,被吐蕃军队的钢盔铁甲碾轧,纷纷倒下、血肉模糊。而李正己早已不在战场上,他和十将一起,护定李纳,逃回高原之上。

    缁青兵马遭遇吐蕃大军的消息传到了水东岸。可是李抱玉仍然隔岸观火,拒不发兵相救。李正己站在高原上,俯瞰西南,见三千缁青兵马被吐蕃劲卒蚕食殆尽,慨叹一声,忽又释然说道:“我缁青平卢远在溟渤之滨,原无闲心来这关内之地与吐蕃人争短长。如今父子团聚,不如早还海滨。”

    他们父子相携,矫首东向,扬鞭催马,径回青州去了。才下高原,见偶耕、牧笛、昆仑奴哭哭啼啼,正在为槐犁掘墓。李纳急急勒马,冲李正己说道:“父亲,这几个人甚是可恶,杀了他们再回青州。”

    李正己拉住儿子,说道:“你已功成名就,我缁青平卢根基已稳,老子懒得再去巴结那骆奉先,也懒得多在关内耽搁半刻。且容饶他们,自讨生计去吧。”又望着牧笛说道:“见着你父亲时,代本帅向他问好。”牧笛一眼看也不看他们,冷冷说道:“你们好自为之。”李正己果然带着李纳回到青州,后来寿终正寝,将节度使之位传与李纳,李纳死后又传位其子,这里无需详述。

    涧石则与三百乡民一道,被困在高原西面的平川之中。他眼望着王献忠落荒而逃,眼望着大唐子民纷纷倒在吐蕃兵刀下,血战之时,头脑仍然冷静:“我拼出一死,不过是死尸一具,于国于家何益,对于屿蘅来说更有何益?我亲手杀了雨哥,满身已是罪孽,不能再拖累了三百乡民一起送死,负了陈里正临终之托。”想到这里,挥动手臂,召集三百乡民往南逃命。

    众乡民兵械、革甲较缁青兵马相去甚远,所带干粮、钱财也弗如远甚。吐蕃兵衣食、补给多半从敌军那里掳来,见乡民逃走,并不全力追击,而是痛歼缁青兵马,抢掠死者遗物。

    涧石引着乡民奔逃一个时辰,后面杀声渐稀,这才喘了一口气,骤然想起偶耕三人失落不见,不免长叹唏嘘。他收集人马,清点人数,三百乡民只剩不到两百,暗自凄苦:兵力越来越少,如何对付得了王献忠,怎样救得回屿蘅?

    涧石越想思绪越凌乱,忽而又想起小雨,想起丰王府中那不堪之事,也隐隐约约想到太行山荒野沟壑之中的那段秘事。他脑子里瞬间经过一股电流,一阵强光闪过,立即陷入无穷的黑暗,而黑暗之中,张铁汉阴惨惨的面容浮现出来,令他更加恐怖的是,张涧雨、许月邻的鬼魂萦绕在张铁汉身后,脸上挂着泪光,眼中流出血痕。涧石的心猛烈跳动,吐出一口脓血,昏死过去。

    等他再度醒来,仍然是在这片平川之中。一个须发皤然的老者,正在掐他人中。此人面容、形象在涧石的视野里逐渐清晰他浑身甲胄,身披战袍,腰系丝绦,丝绦上挽着一把龙泉宝剑。在他身后,旌旗飘展,似乎有千军万马列队肃立。

    涧石似乎看清了那人是谁,但他不敢相信自己。他揉揉眼睛,再次确认,顿时热血沸腾、浑身气血激荡,一下子跳了起来,跪倒在平川。

    那位老者却是郭子仪。他回到京城,本已大权旁落,可是国家危急,吐蕃、回纥大军如同阴云密布,大唐长安风雨飘摇,而骆奉先、元载一干人等又缺少统御雄兵、匡扶天下的才略,皇帝只得亲自召见郭子仪,请他再次出山,去调集河中兵马,讨虏报国,作为天下诸镇的表率。郭子仪年事已高,却不负朝廷后望,调集一万河中兵马,越过水,来到长安以南。行军路上,竟与两百乡民相遇,也因此遇上涧石。

    二人平川相会,各自不胜欢喜。涧石忽而嗫嚅不语,不愿告诉郭子仪自己又一次吃了败仗。郭子仪道:“我领兵前来,为的就是扫平寇虏。涧石小友可有胆量,掉头往北进击吐蕃兵马?”

第七十六章 凤翔(乙)

    涧石已然罪孽深重,而他刚刚亲手杀死“雨哥”夫妇,令他的罪孽更深一重。www.uu234.net他内心充满痛苦与惶惑,而唯有在战场上杀敌,他才能将这一切尽皆忘却。想到这里,他拱手说道:“愿受郭令公驱遣。”

    郭子仪点点头说道:“切记,遇着匈奴兵马,便迅速掉头逃回来,不可须臾延误。”涧石略加思索,便知郭子仪用意,领着乡民往北而去。

    行进五六里,果然遇见吐蕃兵他们大杀一场,昏天暗地,掳掠所得甚为丰厚,正待起锅造饭,却见涧石前来袭扰。勃突尼当即下令:全歼来敌。他手下吐蕃兵剩下两千,气势汹汹掩杀过来。涧石谨依郭子仪吩咐,掉头便跑。勃突尼不知有诈,穷追不舍,誓欲一举全歼。

    涧石向南逃出十余里,来到一处,两面皆是高山,中间唯有一条狭道,狭道两边俱是荒草。涧石一见狭道,便知郭子仪所用何计,率领乡民挤进狭道,向山谷深处奔逃。狭道弯曲逼窄,因此行得缓慢。吐蕃兵马追到,一见乡民近在咫尺,丝毫不犹豫,涌入狭道,继续追赶。

    狭道渐至尽头,前面是高山阻住去路。众乡民顿时惶急不堪,回头看时,只见吐蕃兵步步逼近,杀气腾腾。

    狭路相逢勇者胜,众乡民正待回过头来殊死一战,狭道两侧山峰上陡然号令声起,带着火束的箭矢扑簌簌落下。日间的几点冬雨,根本未将荒草淋湿,火星挨着枯草,瞬间便烧成火堆,形成一片熊熊火海。

    勃突尼大叫一声,才知中计,可大火已在整个山野蔓延,浓烟卷上天际,山谷之间,吐蕃兵已经乱作一片,哭喊之声震天动地。

    勃突尼掉转马头,带着一队轻骑,舍生忘死冲出火海。两边山峰上战鼓擂响,郭子仪的兵马冲杀下山,声威雄壮。峡谷间两千吐蕃兵被烧死的、踩踏而死的、自尽而亡的不计其数。涧石精神大振,喝道:“杀他个干干净净!”领着众乡民冲回狭道,杀敌无数。

    涧石讨了一匹快马,急追勃突尼。追至天黑,终于追及。勃突尼身后的轻骑全部阵亡,他已是孤身一人,形如丧家之狗。

    勃突尼勒住战马,转过头来,用马鞭戟指涧石,说道:“你们唐人谲诈多诡,我才落得此败。来日再调集兵马,我们坦坦荡荡打一场,分个高下。”涧石将满腔怨恨倾注在他身上,咬牙切齿道:“你乖乖投降便罢,如若不然,叫你死得惨烈!”

    勃突尼微微一笑,用马鞭指着西北方,说道:“你往西面看,我吐蕃大军,何止二十万?更与回纥结为盟友,你们唐朝江山已是唾手可得。我劝你投降,随我同去逻些城(吐蕃都城),有你享不尽的福分。”

    涧石见他败亡之际,竟还如此趾高气昂,不禁怒上心头,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勃突尼轻蔑道:“此地只你我二人。你没有帮手,妄想打得过我?到底是谁死,恐怕不是你说了算吧。”

    涧石回头一看,身后果然没有一兵一卒跟随,顿时心头一懔:只顾追逐敌酋,自己居然也脱离了大军,成了孤家寡人。他压住心头惶恐,将马赶近,说道:“既如此,我与你公平较量。你的盔甲遮罩全身,刀砍剑刺皆不能入,就算赢了我,也显不出你们吐蕃人的本事。”

    勃突尼仰天一笑,说道:“吐蕃人天生勇武,岂能占你们唐朝人的便宜?我脱下盔甲便是。”一面说,一面去下头盔,他的整个头脸以及半边脖子这才袒露出来。

    涧石与勃突尼正面相对,浑无惧色,按照约定,也将头盔掷落在地,顺手来解自己身上铠甲。

    勃突尼立于马鞍,见他解甲,说道:“我的铠甲比你厚实,若要解去,却费事些。”说着,便低头去解铠甲。

    涧石见他低头,猛然间抽出袖剑,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头骨掷去。就在这一瞬之间,夜空之下鲜血四溅,短剑嵌入勃突尼的头骨。他一声闷哼,栽下马去,在大唐的疆域内留下一具尸体。

    强敌已然除去,涧石依然闷闷不乐:王献忠逃走了,丰王不知何往,即使杀尽吐蕃兵,如何才能救回屿蘅?正在愁烦,忽听两百乡民在身后呼喊他们一路寻不见涧石,皆是十分焦急,漫山遍野呼叫他名字。涧石只得收住哀愁,循声而去,与乡民相会。再次清点人数,两百乡民只剩一百六十人,其余不是战死就是逃走。

    郭子仪大胜一场,命将士依山面川扎营,营帐外点起火把,命精壮士兵严加值守。涧石与郭子仪相会,郭子仪命涧石灯下修书,敦促李抱玉速速渡过水,合击吐蕃兵。郭子仪特别交待:“事不宜迟,嘱咐李抱玉,千万以国事为重。”

    涧石本是才思敏捷、走笔如飞,此时却心事重重、下笔屡错。郭子仪取过他艰难写就的信笺,在火把下看了两眼,也无心思删改润色,便命信使火速送到李抱玉营中。

    翌日,李抱玉一万大军渡过水,与郭子仪会师。他在行进途中擒住了偶耕、牧笛、昆仑奴,仍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们献与骆奉先发落,因此皆囚在军中。昆仑奴眼尖,在囚车里认出对面军阵之中的郭子仪和陆涧石,张口大叫起来。

    涧石听到呼声,看到他们,便向郭子仪求情,请他出面解救自己的好友。郭子仪为之说情,李抱玉见郭子仪身领重任、手握重兵,不敢不卖他个面子,这才放了偶耕三人,任他们与涧石相会。

    郭子仪与李抱玉闲谈几句,忽而北面马蹄急促,朝廷信使飞奔而来。信使气未喘匀,便急匆匆禀报:“大事不好。仆固怀恩勾结回纥,又诱引吐蕃大酋结息、赞摩、尚悉东赞,举兵二十万大举犯境,京师再度告急!”

    李抱玉闻言大惊,说道:“长安南面的数万吐蕃兵马尚且难以抵御,仆固怀恩联合吐蕃军马大举进犯,我等兵力不足,不如退到水东岸去吧。”郭子仪道:“关内许多藩镇,若是一同起兵勤王,合计也有数万兵力,未必不能抗衡吐蕃、回纥二十万大军。”那信使说道:“郭令公所言极是。皇帝已下诏书,令诸镇兵马严守关内诸郡,合力杀敌。郭令公、李大人也在征调之列。”

    信使取出朝廷文书,当众宣读。根据皇帝调遣,郭子仪屯兵泾阳,距长安最近,乃是朝廷最后的屏障;李抱玉与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马军马会合,向西进发,驰援凤翔。凤翔乃是长安西面的重镇,先帝肃宗在位时,将其称作“西京”,与长安东西相应。

    信使读罢文书,擦去额上汗水,说道:“西面战事吃紧,丰王李珙却是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他混在吐蕃军中,为他们讲述我大唐的山川形势、城防守备,帮他们围攻凤翔,惟愿敌人赢、我们输。”

    涧石一听到凤翔,顿时心惊:“丰王在凤翔,南浦云自然也在凤翔,屿蘅十有**便在凤翔。更何况,黄四叔说我的父亲、叔叔都被押往凤翔,充作军中仆役。我若不去凤翔,怎能甘心?”他正在想心事,郭子仪说道:“圣命不可违背,只是眼前尚有数万劲敌,盘桓在长安城南,实为大患。我与李大人合力剿灭,自当速速就位!”信使当面作揖,急急转回长安。

    郭子仪、李抱玉兵合一处,有两万之众。而吐蕃小相勃突尼虽死,吐蕃大军另有将领,他们浩浩荡荡与郭、李对峙,人数上仍占上风。

    郭子仪因与涧石、偶耕等人商量,询问计策。偶耕不懂战事,无从置喙;牧笛乃是节帅之后,略通一二,皱眉说道:“以二万对他数万,还要速战速决,着实困难。”

    涧石寻思半晌,说道:“吐蕃兵人数众多,然而郭令公声威雄壮,气势上并不输给他们。我们大声鼓噪,多设疑兵,吐蕃军定然不攻自破、望风而逃。”

    郭子仪听从其计,便建议大军西进,与吐蕃兵正面相拒。李抱玉亲附骆奉先,却知在统兵打仗方面,皇帝倚重的人却是郭子仪,对郭子仪存有几分敬畏,并不与他执拗。“等打退吐蕃,回到长安,老子再在骆大人面前挑唆几句,叫你这老骨头不得好死。”李抱玉如是作想。

    两万唐兵、数万吐蕃兵在长安城南对峙。唐军阵前,“郭”字帅旗高举,便让吐蕃兵心生畏惧,不敢贸然出击。涧石再次献计:“我们只顾大张声势,白天锣鼓齐鸣,晚上放火烧山,不出三日,吐蕃必然疲敝。”

    郭子仪采纳涧石的计策,三日三夜,锣鼓、火光不绝。吐蕃军马大为惊恐,以为唐朝天下兵马从四面八方云集,吓得连夜撤逃,去往凤翔与大军会合。

    李抱玉本来甚是忐忑,见涧石颇有谋略,便相信了此前殷仲卿的夸赞之辞。郭子仪对涧石、偶耕等人赞赏有加,带他们来见李抱玉,当面又是一番美言。郭子仪又道:“长安南面的吐蕃兵马已经清除,你我身负君命,敢不尽心尽力?兵贵神速,老朽自当前往泾阳,还请李大人火速驰援凤翔。”这是皇帝的旨意,从郭子仪口中说出,李抱玉绝无胆量反驳。

第七十六章 凤翔(丙)

    郭子仪想带上涧石四人一同去往泾阳,但是涧石一颗心只向着凤翔。牧笛心中也在盘算:“长安以西,惨烈的血战在所难免,无论是去泾阳还是去凤翔,都是一样的凶险。不如和涧石一道,同去凤翔,兴许能救出父亲。”四人合计,决定同去凤翔。

    郭子仪心道:“皇帝用我,不过是因为我会统兵打仗,能解长安当前的危难。我若战败,自然死在疆场,于涧石小友毫无益处;我若战胜,回朝之后,仍是宦官之流执掌权柄,我能否自保都还难说,更无力举荐涧石小友封官拜将。”

    想到此处,郭子仪喟然叹息,因嘱托李抱玉:“李大人虚怀若谷,自然不计前嫌。这几个小友能文能武,随你同去凤翔,也堪助你一臂之力。战事吃紧,只可多多起用良才,不可一概杀之弃之。”李抱玉点头,声称绝不为难他们。

    郭子仪领兵去往泾阳,李抱玉率军前往凤翔。李抱玉距凤翔五十里,与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马兵合一处。马钢盔钢甲,须髯遒劲,身形壮硕,统领一千精良骑兵前来相见。二人营中会面,尚未闲话几句,营中将领便急匆匆进来报信,说凤翔城中有使者到。

    马急命将使者请进营中。使者扑进门帘,踉跄两步,倒在地上,一口鲜血吐出。众人低头看时,只见他满身血污,背上尚且插着两支羽箭。他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仰头说道:“凤……凤翔被围,孙……孙将军(凤翔守将孙志直)快挺不住了,恳求……二位大人尽快出兵。”说毕,当场气绝。

    李抱玉自然不肯先发兵,转面看着马,等着他说话。马性情耿直,拍案而起,说道:“什么吐蕃大军,我倒要去会会他们!”也不与李抱玉多说什么客套话,径出营门,召集一千精兵直奔凤翔。

    马正要上马,身后忽然一声马啸,未及回头,眼角红霞飞动,一匹红马跃至面前。马是良驹,马上骑乘二人,一个形似山野猎户、一个像是落难千金,显得十分不伦不类那却是偶耕和牧笛。

    马还没有问他们名姓,涧石、昆仑奴也骑马赶到。四人见到马,齐刷刷拱手作揖,请求同行杀敌。马仰天一笑,说道:“你们前来投军,为我多加三个半兵力,为何不允?只是本帅治军严明,凡事须依军令,违令者斩,你们务须牢记。”

    牧笛见他对自己十分轻视,努了努嘴,说道:“不是三个半兵力,而是三个精兵,一员强将。”说到“强将”时,她用拇指指着自己。马冷笑一声,说道:“你即便是使剑的越女、从军的木兰,也须在战场上见分晓。”

    百余乡民一直跟着涧石,与李抱玉的泽潞军马相处得并不融洽。他们见涧石遥去凤翔,也一齐上前请缨出战。涧石道:“攻打凤翔的吐蕃军数以万计,你们不必前去拼命。”众乡民皆是关中好汉,只愿为陈开山报仇,不愿龟缩在后方苟且偷生。马一见,精神为之振奋,朗声道:“我果然说错了。你们是三个半将领,带着百余强兵劲卒!”乡民一听,大为振奋,愈发舍生忘死。

    千余兵马直奔凤翔。行进一日,已靠近城池。马带上涧石四人登高遥望,果见城下黑压压全是吐蕃兵马,如同发了蝗灾一般。他瞟了牧笛一眼,说道:“小姐若是贪生怕死,趁早与你相公回家去吧。”说到“相公”时,拿眼睛望着偶耕。

    偶耕一时局促难安,牧笛却挺起胸脯说道:“节帅不怕死,小女子自然也不怕。”马大奇,因问牧笛家谱。牧笛道:“侯希逸是我父亲,说不定正在城下吐蕃营中。我随军而来,不为杀敌,只为救父。”

    偶耕听罢,觉得甚是解气,赞了一声:“说得好!”一拳击在身边松树上。那树干长得有胳膊粗细,竟被他一拳打断。偶耕又惊又喜,凝视自己的拳头,不住地念叨:“莫非我功力恢复了?”他急忙运气,却只觉得丹田鼓荡、内府空阔,哪有什么真气?

    马耳闻牧笛之言,又亲眼见到偶耕的本领,连声赞道:“一个是奇女子,一个是伟丈夫。只此一点,我军必胜。今夜权且休整,明日一早,大破匈奴!”涧石谏道:“敌众我寡,不可强攻。”马白了他一眼,轻蔑说道:“敌众我寡,如何不能强攻?”

    众人下山,安营扎寨,度过一宿。夜中,偶耕辗转反侧,不停地苦苦思索:自己为何无意之间竟能引动真气,但为何体内真气稍纵即逝,明日交战,自己的功力到底能恢复几成,自己又该怎样保护好牧笛?

    翌日平旦,马集结人马,也不下战书,也不通姓名,将战场上的繁文缛节一并蠲免,陡然间擂动战鼓,率领全军直冲敌阵,喊杀之声惊天动地。

    吐蕃大酋尚悉东赞恰才起床,听到喊声,大为惊恐,急匆匆披甲带刀跨出营帐,而马的一千精兵已杀到营前。

    丰王李珙也在营中,他颠倒衣裳,跑到尚悉东赞面前,急切询问能否退敌、如何退敌。尚悉东赞怒道:“我三万大军在此,你只管睡你的觉去吧!”

    尚悉东赞话声未落,吐蕃大军惨叫不绝。马手持长戟,一马当先,一出手便斩却数员吐蕃将领,掀翻兵卒无数。马麾下一千精兵亦是骁勇异常,与平日里遇到吐蕃兵就丢盔弃甲的唐兵大有不同,个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吐蕃军阵形未稳,三万大军一时陷入慌乱,前阵军马缩回营门,挤作一团。

    忽而营寨东角人声鼎沸,原来是涧石、偶耕四人领着乡民杀了进来。乡民使的是长戈、长镰,刃上有倒刺,不怕吐蕃兵盔甲厚实笼罩头脸身躯,而是用倒刺勾他们的后膝和足踝。

    前后受到突击,吐蕃兵接连倒地,惨叫之声此起彼伏,惊动了缩在营帐里的李珙。他穿戴盔甲,冲出营门,厉声呼叫:“快快护驾,快快护驾!”

    涧石、偶耕、牧笛、昆仑奴一见李珙,悲恨交织,三匹马疾步抢上,要将他活捉回去。可吐蕃兵毕竟人数众多,一见敌将突入,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涧石掣起长枪,刺在他们铁甲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毫无用处。昆仑奴不会武功,掉头便撤。偶耕害怕牧笛受伤,也调转马头。骅骝马四蹄一张,一瞬间已跃至数丈开外。

    涧石不敢恋战,急忙收拢乡民,撤出吐蕃营寨。吐蕃兵从后追出,源源不绝,气势汹汹。马见状,将一千精兵分作两队,从两路截住吐蕃兵。涧石回头看时,不禁惊开朵颐:马的这一千军马,真像是天兵天将一般,顶住千万吐蕃兵,依然杀伤无数、占据主动。

    吐蕃兵不敢再战,只得缩回营寨。马在乱军中与涧石碰面,赞道:“好小子,竟也颇知带兵之术。你是何人之后?”汉唐之时,人们看重门阀、尊崇世家,见面询问出身、家谱,乃是惯常之事,马自然也不能免俗。

    涧石尚未回答,忽而对面一声怒吼,震动山川,原来是吐蕃大酋尚悉东赞策马挥刀亲自出战。马冷笑一声,说道:“且看我斩将搴旗!”催动战马疾冲而出,迎战尚悉东赞。

    二马相交,刀戟并举,一战便是八十回合,未分胜败。马大喝一声,越战越勇,长戟在手如同蛟龙出海,逼得尚悉东赞且战且退。吐蕃有数名兵卒乘隙杀出,偷袭马,马连声呼喝,长戟上下翻飞,那几个兵卒接连中戟身亡。吐蕃将士见了,纷纷议论:“此将勇悍无比,又不怕死,与唐朝寻常的将军大为不同,我们还是退避为妙。”

    凤翔守将孙志直正在城头观战,一见马只带来区区一千余人,本已心灰意冷,却见唐军居然占领上风,顿时信心大增,当即传令:全城军民出城,痛击吐蕃兵!

    军令一下,城门洞开,城中擂鼓呐喊,千余军民一齐杀出,如同猛虎出山。有兵器的使兵器,没兵器的使锄头铁锹,连农具都没有的,地上捡起石块,也是杀人的武器。

    吐蕃军两面受敌,阵形顿时大乱。尚悉东赞虚晃一刀,从马戟下逃出。他回头一看,见雄雄三万军马,竟被两千敌军杀得如此狼狈,咬牙切齿,痛下军令:“撤退!”吐蕃军马丢弃营寨,向西退避五十里。马率军追赶,斩杀敌军无数,这才与孙志直同回凤翔城中。

    到得城门口,马欲向孙志直介绍涧石四人,却不见了他们。命兵卒四处寻找,也找不到。马叹道:“想必四位小英雄已经战死疆场了。”话声未落,耳旁一声马啸,却是偶耕、牧笛骑着骅骝马来到身前。牧笛满脸得意,也不向孙志直施礼,直接对马说道:“你猜我们捉住了谁?”

    马如何猜得着?远远看见涧石、昆仑奴一左一右,押着一人走了过来。昆仑奴抬起一脚踢在那人腰上,那人顺势跪倒在地,乞求饶命。

    马得意一笑,说道:“擒着俘虏,便在这凤翔城门前正法,壮我军心。”孙志直凝视那人良久,急忙拉住马,耳语道:“此人乃是丰王李珙,玄宗皇帝之子,切不可轻率动手。”二人立即下马,为李珙松绑,以王爷之礼相待。

第七十六章 凤翔(丁)

    牧笛见他们对李珙的态度前倨后恭,大为失望。她心气一涌,跃下马来,顺手拔出马鞍上的匕首,指向李珙的咽喉。她难抑胸中悲恨,哽咽一声,问道:“你把我父亲囚在何处?”

    李珙被擒,便如被屠户抓捕的狗一般,浑身觳觫,低眉顺眼,极为恭顺:“侯大人乃是射生将王献忠所擒。王献忠的属下将他囚在城东面十里外的小村中,有五十射生手看守。王献忠领军东征,至今未回,不知是死是活。”

    涧石在他身旁,听到这番话,一时气冲胸膛,拔出短剑交在他的颈上,恶狠狠问道:“逍遥谷南浦云现在何处?”

    李珙一听南浦云名字,又是怀恨,又是无奈,摇头叹道:“都说商人奸诈,果真不假。我们本来商议好了,他助我夺取皇位,我便将河洛的漕运、河曲的橐驼、河北的矿山、中原的小麦一并交他经营,不许外人干涉,听凭他货殖生财。可是那狗奴才,一见战事胶着,不肯继续为我出力,领着他的那一干人等不辞而别,不知去往何处。真是气坏我了!”

    涧石闻言,恨不得一剑劈了李珙。马、孙志直急忙劝开涧石、牧笛,亲自上前扶起李珙,为他整理衣冠。偶耕将牧笛拉上马,说道:“既知你父亲下落,我与你同去救他。”牧笛应允。

    二人即将动身,却被马止住。马说道:“解救侯大人,不劳二位亲往。只需派遣一百精兵前去迎接便是。”当即安排兵将,前去寻找侯希逸,同时传下口谕:射生手若敢抵抗,格杀勿论。

    马、孙志直为李珙寻了一部车驾,将他载回城中。又命众兵将修缮城池、紧闭城门,严防吐蕃兵再次攻城。同时修书一封发给李抱玉,请他在城外选一有利地势扎营,与城中驻军形成犄角之势,严密防范吐蕃军马入侵。

    当晚,一百精兵返回城中,抬着担架将侯希逸送至官署。五十射生手皆已降顺。回城途中,他们还擒住了落了单的王献忠,一并带回。李珙与王献忠皆为阶下囚,二人官署相见,悲慨不已。马、孙志直另为侯希逸安排了一间厢房,命兵士好生服侍。

    偶耕、牧笛、昆仑奴得知侯希逸已到官署,夜中奔至厢房,在病榻前与他相见。历经生离死别,终于在他乡得遇,都是满肚子算辛苦出,一时悲声不绝、泪洒胸怀。

    侯希逸趴在床上,非但箭伤未愈,身上横七竖八添了不少新伤他被囚之时,态度傲慢,开罪了王献忠,王献忠每有不忿,便命兵士对他动用私刑,甚至亲自动手鞭打。侯希逸受刑之时,也不呻吟也不叫唤,只将《金刚经》、《多心经》、《阿弥托经》、《无量寿佛经》等等经书轮番祷诵。此时见到女儿,已经流不出泪来,嘴唇蠕动着,口中念念有词,细细一听,仍是佛经。

    牧笛哭红了眼睛,忽然起身,恨恨说道:“我要杀了王献忠!”偶耕急忙将她拉回。昆仑奴也说:“他们已是军中俘虏,更是朝廷要犯。我们杀他不得,自有朝廷王法处置他。”牧笛转过身来,伏在偶耕怀中,放声痛哭。昆仑奴盯着床上侯希逸的眼睛,对牧笛说道:“节帅像是有话对你说。”

    牧笛拉着偶耕跪在床头,附耳过去,听他讲些什么。侯希逸张开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咙里的气息游离不定。二人跪立良久,仍然不知所云。牧笛抹了抹眼泪,对偶耕说道:“节帅受尽折磨,在担架上又受了颠簸。让他休息一宿,我们明日再来。”三人辞别侯希逸,各回房间。偶耕生怕牧笛想不开,会在夜里行刺王献忠,便去她房门外坐了一夜。

    次日清晨,三人准备再去探望侯希逸。走到半路,遇见一个兵士,急匆匆唤他们去厅堂议事。三人只得来到厅堂,马、孙志直已坐了主位,军中将领列坐两厢,气氛十分严肃。

    马一见他们,劈头便问:“陆兄弟不在,你们可知他去哪里了?”

    偶耕三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昨夜涧石独自回房,牧笛知他未能找到牧笛,心中失落,并不十分打扰,而是让他独自清净清净。恰好侯希逸送到,三人便来探望,一夜不与涧石在一起。

    马见他们三人也不知涧石去向,浓眉深锁,拍案说道:“军中莫非出了奸细,将他掳走了?可是我唐唐节度使在此,大胆细作不对我下手,却为何对他下手?”正百思不得其解,探马惶恐万状入厅禀报:“吐蕃尚悉东赞再次攻城。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马怒道。

    “还有朔方、回纥一万兵马,从奉天杀了过来。城外李抱玉抵敌不住,请求我们支援。”

    马立即冷静下来,沉吟道:“仆固怀恩也来了,这次要碰硬骨头了,”又问,“可知朔方兵马将领是谁?”探马支支吾吾答道:“主将是任敷,副将是谁,小的不知。”

    偶耕一听,心头一震,连忙问道:“主将是谁?”探马越发惊恐,答道:“是……是……任敷!”偶耕惊叫一声,说道:“三弟!”

    此语一出,全场惊愕:此人竟与敌军将领称兄道弟!马凝视偶耕,说道:“他是你兄弟,你去会会他?”

    偶耕全然不懂马的意图,兴高采烈说道:“他是我三弟。多半我大哥也在。我们兄弟相见,大哥一定高兴得很!”孙志直叱道:“你们兄弟相见,你便投降敌军倒戈相向么?”偶耕答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兄弟相见,叙家常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打仗呢?”

    马与孙志直对视一眼,顿了一顿,说道:“既如此,你带上你们带来的乡民军队,外有昨夜降顺的射生手,前去迎战任敷。若能说服对方降顺大唐,乃是你大大的功劳!”偶耕不知其中凶险,欣然领命,接过马手中令牌。

    牧笛疾步上前,大声说道:“两军相见,岂有兄弟情义?此事万万不可!”马捻须而思:“大军压境,正是用人之际。他能成事最好,若不成事,带去的也只有百余散碎兵力,对我军来说并无多大损失。”因道:“他已领军令,不可反悔。”

    牧笛恳求:“节帅万万收回成命!”马大怒,喝道:“军中大事,岂容女子插嘴?再敢多言,推出大厅,军法从事!”

    偶耕将牧笛拉出厅堂,柔声说道:“我那大哥,虽说脾气大些,待人却是极为坦诚。我与他们相会,虽不一定能劝降他们,但肯定不至于兄弟之间不顾情义打起来的。”

    牧笛焦急万分,流出泪来,说道:“张涧雨和陆涧石也是兄弟,下场如何?我担心他们朝你放暗箭啊!”偶耕笑道:“不会的,我大哥不是那样的人。”牧笛见他心意坚决,只得拭去泪水,说道:“并蒂将军已死,你我便是新的并蒂将军。我们同生同死,一同上战场!”昆仑奴也要同去,牧笛喝止了他,命他去照看父亲。

    马、孙志直提点兵马,命令大开城门,迎战吐蕃军。马对偶耕、牧笛说道:“我军与吐蕃兵交锋之时,你们全力冲出城门,去会任敷。”偶耕、牧笛领命,牧笛说道:“丰王手下有并蒂将军。我和偶耕也是并蒂将军。”马笑道:“你们花开并蒂不假,但想当将军,还需战胜之后,由朝廷册封呢。”

    不多时,尚悉东赞领着吐蕃大军已杀到城门之下。吐蕃人勇武好斗,更兼人多势众,见城门洞开,不怕城中有诈,号令一出,一齐杀进城门。马率领一千精兵堵在门口,在门洞之中与之血战。

    两军在城门下激战半日,死尸累积,几乎将门洞塞满。马喝道:“还等什么?赶快出城!”偶耕、牧笛赶起骅骝马,领兵杀出。

    尚悉东赞见有一支唐朝军马冲出城去,说道:“后面有回纥兵接应,不必管他,我们全力攻城。”吐蕃兵争先忘死,撞开城门洞中的死尸,杀进城去,冲上凤翔街道,横冲直撞。

    马、孙志直守在街道两侧,早在街巷之间备起干柴、油料,等敌兵一到,立即引燃;又从民宅之中掷石子、放毒箭,与吐蕃兵激战不休。吐蕃兵一进城中,便如同瓮中之鳖,任由凤翔军民宰割。

    吐蕃兵大受挫折,军心涣散起来,马趁势杀出,与尚悉东赞交手一百余合,孙志直不住从旁袭扰。

    尚悉东赞见不能取胜,收拢残兵,败退出城,舍弃凤翔,去与另外两名大酋结息、赞摩会合,转道围攻奉天去了。

    偶耕、牧笛出城十里,路过李抱玉营寨已被回纥军冲得残破不堪。这一日,李抱玉高挂免战牌,不敢应战,回纥军堵在门外,高声叫骂。偶耕并不淹习冗冗俗礼,不去拜见李抱玉,而是命身后远远驻扎,独与牧笛骑了骅骝马走近任敷军营,口中大叫:“大哥,三弟!”

    回纥兵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将他二人围住,押进军中,有两个百夫长过来盘问。偶耕心下着急,催促道:“快去禀告任将军,如若都播将军也在,也烦通秉。我与他二人乃是结义兄弟。”

    那百夫长见他穿着甚是破败,容貌也不英武,既不像名门之后,又不像朝政要员,一个耳光便扇了过来。偶耕一只耳朵嗡嗡作响,待要争辩,百夫长已是刀加于颈,喝道:“我与你爹才是结义兄弟,”扭过头去对营中回纥兵说,“他们必是唐军,我们速去剿灭,好向任将军领赏!”

第七十七章 决裂(甲)

    百夫长将偶耕、牧笛重重绑缚,禀报千夫长。顶 点 X 23 U S千夫长带着自己所辖的一千兵力,围住由偶耕统领的百余乡民和射生手。乡民欲与之抵抗,千夫长提起偶耕,刀加于颈,威吓他们休要轻举妄动。

    偶耕本是兴冲冲赶来,原想与大哥、三弟相会,却不料刚到回纥营中便遭困厄,转眼间有死无生。他想起陈开山来三百乡民如今不到三分之一,恐怕也要被回纥兵马残杀殆尽,他感到愧疚万分。

    偶耕看了牧笛一眼,心中忖度:“数日之前,涧石曾投降李正己,为的是保全一众乡民的性命。此时,我们再度身陷重围,形势与那一日并无不同。决不能为了我们两个,叫这仅存的一百乡民丧命于此。”想到此,昂首大呼:“众乡党,投降了吧,保全性命,才好返回渭南。”

    此话一出,五十射生手立即掷下兵器、弓箭,跪地投降。一百乡民仍在迟疑,不知到底是战是降,千夫长已将刀刃刺进偶耕肉中,霎时鲜血横流。乡民怜惜偶耕诚恳厚道,不忍见他受到折磨,只得投降。

    回纥营中的千夫长大喜,收去百余唐军的战马、兵器、铠甲,用一根绳索将他们系起来,作为俘虏,只要主将回营,他便去邀功请赏,顺便怂恿主将在凤翔城下屠杀俘虏。

    正当此时,历史上著名的奉天、灵台之战已经开打。仆固怀恩招诱回纥大军长驱直入,又招引吐蕃大酋结息、赞摩、尚悉东赞,集结三十万联军,浩浩荡荡,进攻奉天、,凶焰勃然,直逼长安。

    一时之间,朝廷震恐,天子征召各路兵马扶保社稷。郭子仪出入泾阳、奉天、之间,联络诸镇帅节,坚守关内诸郡,抵抗敌寇入侵。唐军人少,敌军众多,战事艰难而又血腥。

    任敷受了仆固怀恩差遣,另带一路兵马西出奉天,直取凤翔,他是主将,都播贺做了副将。仆固怀恩如此安排,是要联手尚悉东赞,将孤悬于外的大唐西京一举拿下。

    令吐蕃、回纥乃至唐朝万万没想到的是,马、孙志直甚是勇悍顽强,只用两千兵马便打退了三万吐蕃兵。吐蕃兵解去,任敷带来的兵马便没了呼应,成了孤军,被李抱玉截住去路。待要决一死战,李抱玉却高挂免战牌,龟缩不出。

    任敷屡次强行杀入泽潞军营,可是李抱玉严防死守,与之缠斗,双方各有死伤。如此通宵达旦、接连数日,无片刻止歇。任敷甚是焦急:“尚悉东赞已败退出城,转而驰援奉天去了。我若不速战速决,我军暴露在凤翔城外,倒成了俎上鱼肉。”

    这一日,任敷、都播贺又去李抱玉营门外叫骂,李抱玉依旧深闭营门,拒不出战。都播贺怒气难支,挺起铜戈挑落免战牌,便要独自杀入。任敷急忙劝阻,都播贺哪里听得下去?咧开獠牙,暴跳如雷,只顾往前冲。僵持数日不交战,实在已超出了都播贺的忍耐底限。

    任敷唯恐轻率进军倒被李抱玉以静制动、反败为胜,急忙喝命骑兵将都播贺拦截下来。都播贺大怒,挥舞铜戈,竟误杀一人。任敷再也难忍,大发雷霆:“我是主将,你是副将。你若再不听军令、不受约束,休怪军法无情!”

    论排行,都播贺乃是兄长,怎能忍受自己的结义兄弟当着众人冲自己大喊大叫?他须发戟张,几欲将铜戈捏断,怒气不息说道:“打也不能打,杀也不能杀,我不如回营生火造饭去。”

    任敷盛怒之际,完全不顾惜大哥的颜面,硬生生回敬:“你原无行军带兵的谋略,回去生火造饭也罢。”都播贺气炸了胸膛,仰天大喊,恨不得活活撕了这个兄弟。他恶狠狠看着任敷,獠牙咧出,但终于忍住,一个人离开战场,回到营中。

    千夫长、百夫长坐守军营,不费吹灰之力赚了百余俘虏,就等着主将、副将回来。二人听见都播贺脚步声,急忙迎出门来,百般献媚。都播贺乃是爽直之人,一听说捉住凤翔城里的将领,怒气便消了一半,随他们到营房里观看究竟。

    进得营房,只见地上严严实实绑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居然是义弟偶耕,都播贺立时喜上眉梢。他一见二弟和“弟媳”,居然被自己的下属捆绑得如此狼狈,满腔怒火顿时又熊熊燃烧起来。

    偶耕见到都播贺,叫了声:“大哥”“哥”字尚未吐出,只听两声脆响,那是都播贺两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千夫长、百夫长脸上,打得他们晕头转向,灰溜溜地逃出营房。

    都播贺两把扯碎了偶耕、牧笛身上的绑绳,转身去营房外把千夫长、百夫长提了进来,按着他们跪地磕头,祈求二弟和“弟媳”饶恕,又厉声呼喝,要他们上茶上饭、上酒上肉,好生款待。

    千夫长、百夫长狼狈不堪退出营房。都播贺抱住偶耕,突然用起膂力,将他重重摔在地上。这一摔足够惨烈,几乎将地面砸出一个坑来。牧笛在一旁看得真切,心头大惊:都播贺满脸堆笑,却是笑里藏刀不成?

    偶耕痛苦不堪,躺在地上呻吟。都播贺见偶耕不似假装,笑容顿时收敛,问道:“贤弟一身好武艺,怎么脓包起来,如此不经摔?”

    牧笛一听,才知是一场虚惊,从旁接话:“他受了南浦云的暗算,又用真气为我解毒,如今内力已失,功力全无。”忽又想起他为自己运功解毒的那个夜晚,顿时羞红面颊。

    都播贺听罢,再度暴怒,大呼要为兄弟报仇雪恨。偶耕挣扎起身,忍痛说道:“这些都不碍事。我还带有百余兵士过来,如今都成了俘虏,还望大哥莫与他们为难。”

    都播贺一听,这还了得?唤来百夫长、千夫长,又是两记耳光,打掉他们四颗门牙,喝道:“偶耕兄弟带来的人,就是我的客人,你们要一样的款待!”二人咽住血泪,忍气吞声而去。

    三人在营房之中叙谈,营寨外忽然传来擂鼓喊杀之声。听到声音,满营之人都是愁眉苦脸,唯独都播贺转怒为喜。他一把抄起铜戈,说道:“鼓声响起,想必是敌军出来应战,我要上战场。贤弟也去观战吧,看我和你三弟斩了李抱玉的狗头。”

    偶耕、牧笛与李抱玉结下恩怨,但并不愿意借都播贺之手将他除掉,更何况在两军阵前,李抱玉拱卫的是大唐江山。偶耕记起自己的使命他是为说和而来,绝不是来看大哥杀人来的。此时却见都播贺本性难移、好战嗜杀,顿时不寒而栗,嗫嚅道:“如……如果……我们是……是来劝大哥消弭刀兵的呢?”

    都播贺略一愣神,说道:“贤弟休开玩笑。你们从凤翔城中逃出来,不就是为了兄弟齐聚,先杀李抱玉,再杀马、孙志直的吗?”

    偶耕急忙摇头,不知该如何说明来意。牧笛说道:“实不相瞒。马命我们带领百余兵马,前来相助李抱玉讨伐你们。”都播贺闻听此言,仰头大笑,笑声震耳欲聋:“你们带来一百羸弱兵马,还不够我一个人杀的,何来讨伐一说?”

    三人正在谈话,一名兵卒急匆匆跑进营房,禀告都播贺:“任将军正在全力进攻李抱玉营寨,不料凤翔军马出城袭扰。任将军敦请都播将军统领留守营寨的两千兵马,迎击马孙志直。”

    都播贺一听,精神抖擞,提起铜戈跨出门外。偶耕、牧笛追出,他已跨上马鞍,对二人说道:“你们只管吃肉饮酒。我去去就回,将那两个狗头提来酌酒。”说毕,集结两千兵马,迎着马、孙志直冲杀而出。

    一时之间,营寨空空。一百乡民、五十射生手眼巴巴望着偶耕、牧笛,不知该走该留。牧笛忖道:“都播大哥说走就走,也不留些兵卒看守营寨,到底是不把我们当外人,还是别有图谋?”正在狐疑,偶耕说道:“大哥待我甚厚。等他回来,我只想和他叙旧,不想说征战讨伐之事。”

    牧笛道:“你带兵前来,落入他之手。不说征伐之事,那便是来投降他了?”偶耕怔怔说道:“不打仗,便要投降么?我也不是什么将军统帅,只做个平头百姓,与兄长叙叙家常罢了。”

    牧笛冲百余兵士努了努嘴,问道:“他们都是披甲持械随你来的,你只顾与你的兄弟叙家常,叫他们如何去留?”偶耕皱皱眉头,大声说道:“各位乡党,此地乃是敌军营寨,我来拜会兄长,与你们原无干系。只是两军相交,不是打仗便是投降。我不愿你们交战受伤,也不愿你们投降。我暂留此地,还请你们集结成列,避开敌军,抄小道仍回凤翔城去吧。”

    五十射生手蠢蠢欲动,一百乡民依依不舍。有一人喊道:“主将在哪里,我们便在哪里。人生一世,大不了一死,又有何惧?”

    偶耕听罢,甚为感激,热泪欲出,却不知如何接话。牧笛说道:“偶耕劝大家回去,为的是各自存全性命,日后还有重逢之时,那时敌国撤兵、四海安宁,岂不是大大的快活?何必早早死去,难道阴曹之下也能像活着那般欢洽?”

第七十七章 决裂(乙)

    众人一听,觉得言之在理,议论起来。偶耕急了,冲他们喊道:“牧笛说得极是,你们快走吧。路上若真遇上敌军,你说我是都播将军义弟,他讲义气,决不为难你们。”

    射生手听罢号令,躁动起来,转身欲去。众乡民顾念情义,与偶耕互道珍重。射生手催乡民快走,乡民却要叙尽情义后再行壮别。

    偏在此时,营门外马蹄得得、喊声震天,原来是任敷带一支兵马回营。他日夕索战,敌军坚守不出,麾下士兵难免疲敝、大意。李抱玉趁此机会,突然杀出,击杀回纥军两百有余。

    任敷虽是少年,却也是驰名西北的悍将,挺枪出马,挑落数员敌将,稳住阵脚。李抱玉不敢再战,连忙缩回营去,坚守阵地。任敷攻不进去,而士气愈发低落,无奈之下,只得安排一支军马坚守阵地,自己领着其余兵马返回营寨权且休整。

    任敷率军回营,偶耕、牧笛连同百余兵士立即被围,双方剑拔弩张。任敷心中暗骂:“大哥没有半点带兵之才,他做副将,屡次坏我军中大事。此番出营迎战马,居然不留一兵一卒守营,致使这一百敌兵偷入营中。若叫他们烧了粮草辎重,我军岂不是不攻自破?”又想起尚悉东赞已然退走,自己实际是孤悬于外,情势不可不谓凶险,顿时心悸,背心渗出冷汗。

    偶耕站在地上,看着对面这位骑着白马,银盔、银甲、银枪,浑身光辉灼灼的英俊少年,认出他便是自己的三弟任敷。他一时喜不自胜、忘乎所以,拍手叫道:“三……”

    “弟”字尚未出口,偶耕便咽了回去。任敷身边偏将掣起劲弩,扬手就是一箭。这一箭并未对准他的身上要害,而是射向他的脚下,是在提示他:已经被围,除了低头降顺哀乞性命之外,不得别有图谋,否则死在当场。

    任敷连日征战,已记不起偶耕。他银枪戟指,厉声喝骂:“无耻匹夫!趁我军不备,敢来偷营。速速弃械投降,饶你个全尸!”

    牧笛紧紧拽着骅骝马的绳索,在一边暗暗思忖:这任敷比张涧雨更不讲情面,张涧雨好歹认得涧石兄弟,他却是连偶耕名字都叫不出来。忽又转念想道:“他与偶耕才见了几回面?名义上是兄弟,实际没什么交情。我们只怕今日在劫难逃。”

    偶耕被那一箭所慑,不敢再手舞足蹈,垂手说道:“三弟,我是偶耕啊。”

    任敷斜了一眼,想起他来,非但不笑脸相迎,反倒火上浇油,大喝一声:“拿下!”早有两列刀斧手,抢上前去,要将偶耕就地斩首。

    一百乡民眼看偶耕被擒,打算揭竿而起,与回纥兵拼个你死我活。正待发难,却听一声清啸,震得人耳聋目眩。原来是骅骝马撞开牧笛,前蹿后纵,将押住偶耕的刀斧手踢死在地。

    一时之间,血溅军营。在场之人无不惊骇异常,就连任敷胯下白马见了,也躁动不安。

    骅骝马低下头来,在偶耕脸上舔舐两口。偶耕大受感激,却也大为震恐,一把拽过缰绳,严防它再踢死旁人,又转过面去,望着任敷,眼神似在祈求他饶恕骅骝马伤人的罪过。

    任敷握紧银枪,提防再有什么变故,复又怒火上撞,喝道:“若再不受降,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偶耕看着自己的结义兄弟,眼中充满愧疚,也充满期待,可是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冷冰冰、硬生生的军令。五十射生手虽然装备精良,但是投降倒戈已是家常便饭,再次丢弃兵械、解下盔甲,跪地投降。一百乡民却是心有不甘,眼睛齐刷刷盯着偶耕,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同敌军殊死一搏。

    偶耕心中失落,顺下眼睛,对乡民说道:“你们也放下武器,投降了吧。他日在战场上见着唐军,却不可与他们作战。”回纥军中一人怒道:“既已投降,吃我们的粮米,却不愿杀唐朝兵马,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偶耕面对质问,讷于回答,牧笛抢着说道:“若不许投降,我们一百壮士,杀你两百回纥也是绰绰有余。”

    此语一出,满营议论纷纷。任敷大手一扬,止住喧嚣,似乎就要动手。偶耕见这位兄弟毫无情义可言,向乡民疾呼,近乎哀告:“投降吧。有我大哥在此,能保你们不死。”

    众乡民无奈,只得原地投降,回纥军队收走他们的兵械、铠甲,又要来收缴骅骝马。骅骝马一声怒吼,震彻云霄,回纥兵立即退避,不敢再来冒犯。

    任敷又命唐兵下跪。射生手一听,纷纷跪倒,可一百乡民昂首挺立,宁死不跪。刀斧手不敢动偶耕、牧笛,却敢在乡民头上作威作福。他们拽出一名乡民,要拿他开刀。

    偶耕终于忍不住满腔愤怒,指着任敷吼道:“我们三人结成兄弟,今日相见,何必苦苦相逼?我今日即便跪你,便真的臣服于你吗?”

    可是任敷充耳不闻。那名乡民虽然跪在地上,腰杆却挺得笔直,仰天大笑一声,说道:“陈里正,俺随你来也!”顿时鲜血飞溅,刀斧手的鬼头刀重重落下,将他人头斩落。

    牧笛虽也经历过战阵,经历过生离死别,但见此情景,吓得几欲昏阙。她微微睁眼,却见偶耕不在身边。他,他哪里去了?

    偶耕目睹惨状,在牧笛闭眼的那一瞬,心中悲恨交织、满腹愧疚,一时五内崩催、肝肠寸断,丹田上热气蒸腾,满身筋络膨胀欲裂。他体内一股真气乱冲乱撞,不觉冲开任督二脉上的两处要穴,身上陡然来了一股神力,因此步履轻健,一步便是一丈远。

    可是偶耕迈出这一步之后,心中犹疑起来:自己迈出这一步,不知道是出于悲痛要伏尸恸哭,还是出于愤怒要去与刀斧手拼命。他这一步毕竟气势如虹,刀斧手吓个不轻,几十斤重的鬼头刀顺手抡了过来。

    偶耕避之不及,仓促间举手格挡,只听咯啷两声,火光乱闪,两把鬼头刀一齐折断,偶耕的双臂居然安然无恙。刀斧手大吃一惊,急忙后撤。偶耕虽在盛怒之际,却不愿蛮横杀人,因此并不追赶,而是站稳脚步。也正是这瞬间的停顿,他体内之气陡然消散,身上半点力气也无,一个趔趄半跪下去,嘴角渗出血痕。

    任敷终于想起了偶耕,想起自己曾与他在汾水之上并肩作战,尤其没有忘记他对仆固怀恩的建议:此人若不来降,必须除之,否则将来与我军为敌,遗患无穷。他与偶耕算得上是各为其主,这等祸患,当时未除,今日务必除却。他见偶耕伏在地上,气息紊乱,似乎受了极大的内伤,再不下手更待何时?

    任敷半点也不犹豫,立即下令:“就地格杀,勿留后患!”

    刀斧手换了长枪在手,再次挺出,直刺偶耕。偶耕眼见枪尖直挺挺刺来,始终弄不明白,任敷为何要杀自己?思之不得,空觉迷惘,本无意抵抗,猛然想起牧笛同处险境。自己若是这样死了,牧笛怎会有好下场!他不敢多想,竭尽全力从地上挣起,一连躲过三枪。

    一百乡民哪里忍得这等屈辱?齐声吼道:“与他们拼了!”一群大胆的乡民瞬间热血沸腾,一拥而上,与刀斧手肉搏。

    偶耕见又有数人毙命,急忙奔到牧笛身边,一面推她上马,一面说道:“你和骅骝马尽力逃走,我要和乡民同生共死。”牧笛大声说道:“我们是并蒂将军,起过誓要患难与共。你死了,我还逃个什么?”任敷指着二人,喝道:“你们谁都走不了!”

    一百乡民虽说人少,但是个个舍生忘死、以一敌二,令本已疲累不堪的回纥军十分胆寒。双方正在肉搏,营门外传来嘈杂之声,车轮滚滚、人吼马嘶,震惊天宇。任敷大惊,不知又是哪路兵马杀到,忙传将令,停止与唐朝民兵的厮杀,而是列成阵势,准备杀出营门,迎战上门之敌。

    但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营门外扑面而来的军马,不是唐兵杀到,而是都播贺率领残兵狼狈逃回。他在战场上与马、孙志直照过面,二话不说,大战一场,占据上风。见敌兵败走,都播贺岂肯罢休,一口气追进了凤翔城。

    马、孙志直回到城中,分作两路兜了过来,杀得都播贺手足无措。回纥军一茬一茬倒在街道上。都播贺只知道自己杀了不少敌兵,不知道数倍、十倍的回纥兵死在凤翔城。他根本不知道马、孙志直使的是计谋,兀自向前冲杀,誓将这二人大卸八块。幸亏战马中箭,他跌落在地,八名偏将合力将他拖出城来。出城之后,都播贺才知战事不利,收拢残兵败退回营。

    都播贺临近营门,也不整队,单人独骑先冲了进来。见地上横七竖八一堆尸体,偶耕、牧笛以及乡民面色不和,便料定任敷怠慢了客人,引发争端。他豹眼圆睁,怒视任敷,血盆大口一张,嗓音如雷:“三弟,他是你二哥,我好生款待他们,你怎个动起手来?”

第七十七章 决裂(丙)

    都播贺身后八名偏将在营门外编队,粗略一数,少了几百人,蹭进营门,头也不敢抬。www.uu234.net任敷远远看见,便知他们吃了败仗,而都播贺跟无事人一般,顿时令他忍无可忍,指着这个只图杀人毫无谋略的大哥吼道:“你兵败回营,折损兵马无数,怎还这般趾高气昂?难道不怕节帅治你的罪吗?”

    都播贺不在乎军中的职位,却在乎作为大哥的脸面。然而三弟居然当着满营将士的面指责自己,令他颜面无存。他咧开血盆大口,露出蟠曲的獠牙,恨不得抡起铜戈把任敷的脑袋砸个稀烂。

    然而,都播贺也是胸襟开阔、豪爽大度的北方好汉,心中芥蒂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跺了跺脚,爽朗答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今日折却兵马,来日取马、孙志直人头来见贤弟。今日战事已毕,你我速速下马,一同见过二弟,为他接风洗尘!”话音未落,早已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偶耕身旁,与他勾肩搭背。

    一队回纥兵手持兵械,仍在全神戒备,看押射生手和乡民。都播贺一见,立即暴跳如雷,喝道:“他们乃是客人,赶紧收拾营房,好酒好肉款待!”那些兵士尚在犹豫不定,等候任敷的命令,都播贺盛怒难当,铜戈顿地,顿时山川震荡。那些兵士畏惧他性子暴躁、杀人无节制,只得步步退缩。

    任敷气得面色惨白,而都播贺全然不知,拥起偶耕谈笑自若。牧笛见他要来拉扯自己,轻轻闪开,指了指任敷,对他说道:“你先关照你的三弟吧。”

    都播贺一回头,看见任敷脸色神情,大为不解,问道:“我兄弟三人久别重逢,正当把酒言欢,你为何哭丧着脸?”

    任敷再也难抑怒火,脱口说道:“他们乃是凤翔守军,趁虚偷营。你再是粗蠢,也该识破奸计,不该与敌寇称兄道弟。”都播贺被他当面辱骂,实是难忍,面色一沉,脸上钢髯乱颤,幽幽发出铮响,怒道:“他是偶耕,我的二弟,你的二哥,你对他不敬,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都播贺满以为这句话能震住任敷,但任敷不依不饶,厉声斥责:“你只有蛮力,全无头脑。军中留你无用,你回奉天去吧。”都播贺万万想不到三弟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冲他大吼:“我是去是留,不受你差遣。”任敷与他对吼:“我是主将,你是副将,你敢违抗军令,军法处置绝不容情!”

    主将副将头一回争执,便是如此不可开交。满营将士惶恐不安、噤若寒蝉。都播贺手提长戈,凶神恶煞一般,一步步走近任敷;任敷宝剑出鞘,端坐马鞍,怒目相向。

    都播贺走到中途,忽然凝立,手肘一抖,铜戈横着飞出,右手边一遛回纥兵被铜戈撞到,当即尸横就地。他对任敷说道:“我不与你一般计较。”说完,撇下众人,连偶耕、牧笛也弃之不顾,一个人大踏步往自己营帐走去。满营将士谁敢拦阻?

    任敷剑指偶耕、牧笛,传下命令:“将他们捆了,悬于营门外旗杆之上。其余唐兵,捆绑起来,推到营门外!”兵士正要执行军令,都播贺折返回来,拦在前头,问道:“你是执意要与二弟为难吗?”任敷并不答话,再传军令:“违抗将令者,不管是谁,一律斩首!”

    都播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喝一声:“你敢!”一脚踢翻身边军卒,与自己的三弟针锋相对。

    营中八名偏将只得出来圆场,冲着主将、副将两头说和,忽又一齐发力,要将都播贺拉回营帐。都播贺使出千斤坠功夫,两只脚如同生了根一般,稳稳立在地上,复又一声闷哼,腰臂上的力量迸出,将八名偏将撞得前仰后合。

    偏将看了任敷一眼,听候他的指令。任敷冷冷说道:“都播贺违抗军令,现命你们拿下,关入囚牢。若稍有抵抗,可以当场击毙!”偏将制服不了都播贺,又召集一队兵士,将他团团围住,晓喻情理、恩威并施,劝他认罪就擒。

    都播贺一见要打架,顿时血脉贲张,半点也不犹豫,提起两名死尸就冲偏将抡了过去。偏将无奈,只得带领兵士回击,初时尚且顾念情义,却见都播贺招招凶狠、一出手必有兵士倒地,顿时群情激愤,下死手猛攻都播贺。都播贺越发兴高采烈,啪啪啪连出三拳,打倒三名偏将。

    待到第五名偏将倒地时,已有多明回纥兵被都播贺拳头捶死、靴子碾死,地上血流成河。他杀到兴起,满腔恚怒自然消除,举着两具死尸对任敷说道:“三弟,我知你本领大,但哥哥的本领倒也不小,今日营中无事,你我比试一场!”

    都播贺一时豪兴大发,想出打败唐兵的计划:今夜强攻李抱玉,铲平他的军营,砍了他的脑袋,再去攻打凤翔,把城楼推倒,活捉马、孙志直,再与他们两个比武,杀了他们。他想到此处,不禁笑出声来,将头一扬,要将自己的计划说与任敷知道。

    他扬起头,却看见任敷手中擎着一物,对准自己那时仆固怀恩赐予他的玄铁劲弩。玄铁劲弩乃是土谷浑从西域得来,进献回纥,回纥又赠与仆固怀恩。都播贺见任敷掏出这等宝物,有心借来观摩,笑脸相向。任敷则扣动扳机,簧片发出脆响,一枚羽箭射中都播贺的眉心。

    都播贺几乎半边头颅被箭矢削去,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整个面目一片模糊,鲜血将地面染红,血浆瞬间裹满尸身,令人作呕。偶耕的结义兄长,一世杀人如麻,如今也为他所杀之人偿命去了。

    偶耕与都播贺也算得患难之交,虽不喜他好斗嗜杀,却也感佩他光风霁月、胸襟坦荡。偶耕戆直甚至愚钝,穷极他的智识,也参详不透任敷为何要对兄长下此狠手,想不通他的心肠是铁铸的还是肉长的。思之不得,不禁悲从中来,一口脓血哽在咽喉,令他气为之窒。

    偶耕欲哭无泪、心催无声,顿时诸气郁结,哇的一口,吐出半升黑血。牧笛见他委顿于地,挣不起身来,急忙过去扶持,询问短长。偶耕悲痛之际,只觉得脏腑之中阴阳二气交战,忽如玄冰凝滞,忽如烈火焚烧,痛苦难言。

    都播贺一死,满营将士愈发敬畏任敷。任敷用马鞭指着偶耕、牧笛,传令道:“与我拿下!”

    回纥武士正要动手,骅骝马又躁动起来,站在另一边的乡民再次攥紧拳头。任敷已领教过骅骝马的神威,立即按下马鞭,双手端稳玄铁劲弩,瞄准它的咽喉。他在射马之前,侧过脸对偶耕说道:“倒要看看是你的马快,还是我的弩机快。”

    偶耕身上剧痛、心中悲怆,眼前天旋地转、忽明忽灭,恍惚间察觉到骅骝马身处险境,拼出死力站起来说道:“别伤害乡民,也别伤害骅骝马,算我求你,”他挽起牧笛,“要杀就杀我们两个,不可多害性命。”

    牧笛眼含热泪,握紧了他的手,转面对骅骝马说道:“骅骝啊骅骝,我没照顾好你。今后你的性子可要收敛些,再莫伤人了。”骅骝马略通人性,仰头悲啼,眼角泛起泪光。

    偶耕、牧笛喝止众乡民,叫他们千万降顺,勿作抵抗,保全性命将来回归渭南。二人走到回纥武士面前,任他们绑缚。众乡民有的落泪,有的哭出声来,还有的心有不甘。

    偶耕望着任敷,问道:“我已束手就擒。我带来的一百兄弟,可以安然回城去了吧?”他满以为任敷会答应,岂料他反问道:“入了我的营寨,岂是说走便能走的?要想再回凤翔,真是异想天开!”

    众乡民连同射生手,神色大变,一时哗然:莫非这个外表白净内心残忍的少年,非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不可?偶耕又急又怒,奋力挣开绑绳,要与任敷理论,背后却挨了回纥武士一棍,重重摔在地上。

    牧笛料定任敷不会心慈手软,急忙招呼骅骝马:“快跑,快跑啊!”骅骝马垂着头,朝她看了一眼,却是一副泯不欲生的模样。

    乡民、射生手以目示意,都想着与其投降受死,不如一同发难。便在这时,营门外马蹄得得、铜铃铿锵。众人矫首而望,只见一行人马跨进营门,铠甲鲜丽、衣冠整肃,乃是仆固怀恩派来传信的散将和文官。

    任敷急匆匆下马,迎上前去,口称:“有失迎迓,伏乞恕罪。”当头那个文官客气了两句,忽而将脸一沉,问道:“节帅命你统兵二万,拔取凤翔,为何多日不见捷报传回?”

    任敷抱愧说道:“凤翔城中有马、孙志直驻守,城外又有李抱玉一万兵力,我军日日突袭,只是未能得手。”

    文官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仆固怀恩的亲笔书信,交与任敷,说道:“节帅会同吐蕃大酋,调集三十万军马,攻打奉天、,意在扫平长安、颠覆唐朝。只是那郭子仪老骥伏枥,联络诸镇兵马,在关内诸郡与我军周旋,一时之间难以攻克。却逢寒冬时节,节帅夜不能寐,感染风寒,有意暂回北休养,又担心他这一走,奉天主战场上没有得力的将领把持战局。特修书一封,命你即刻收拢兵马返回奉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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