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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七章 决裂(丁)

    任敷一听,诚惶诚恐,跪地叩头。当场打开书信,果然是仆固怀恩的亲笔落款。任敷对那文官散将说道:“节帅调我回奉天,我本当即刻启程。但是未能攻克凤翔,毕竟心中有愧。故而恳请延迟一晚,明日启程。”

    那文官顿时不悦,问道:“凤翔攻不下来,又不赶赴奉天战场,将军究竟是何用意?”任敷正待回答,却见偶耕、牧笛四只眼睛看着他,便侧过身去,同那文官耳语一番。文官抚弄唇髯,考虑良久,方才大声说道:“此计不妙。节帅有命,谁敢耽搁?你们务必按照节帅吩咐,集合军马,尽弃辎重,火速驰援奉天!”任敷不敢再行违抗,施了一礼,当即传令下去,即刻奔赴奉天。

    一员散将上前请示:“两名敌将、一百俘虏,该如何处置?”任敷抬头看天,见红日西斜,叹了口气,说道:“将这一男一女挂在营门外旗杆上。这一百俘虏,放他们回去吧。少杀些人,免得唐兵追击我们寻仇。”散将不敢有违,依令行事。一盏茶功夫,牧笛、偶耕已被升上旗杆,乡民、射生手尽被驱出营寨。

    骅骝马在旗杆下徘徊,没人敢来牵它,更没人敢去驱赶。任敷调动两列弓弩手在旗杆下雁翅排开,防止乡民冲回来解救牧笛。这一百俘虏,没了铠甲、兵械和战马,已无战力,见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泪别偶耕、牧笛,凄凄惶惶暂回凤翔。

    可任敷并不仁慈,他杀人的**甚至比都播贺更加炽烈。他见这一百俘虏走出百步来远,一声令下:“放箭!”顿时箭矢如飞蝗,扑簌簌漫天飞舞,一百俘虏死的死、伤的伤,没命奔逃,活下来的不过二三十人。

    偶耕悬在半空,被绳索一勒,愈发筋骨疼痛、头皮发麻,半生半死之际,远处哀嚎、哭喊之声阵阵传来。他眼睁睁看着乡民倒在血泊中,如同万箭攒心,哑着嗓子说道:“三弟,你好狠的心!”牧笛更是触目惊心,将脸伏在偶耕胸膛,忍着眼泪劝他:“别看了。还不闭上眼睛!”

    幸存的唐兵在凤翔城下哀告良久,守城兵士才放他们进城。

    夜幕垂下,任敷点齐军马,连夜撤走,丢下空空的营寨和部分辎重。旗杆高可三丈,被夜风一吹,微微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月光照临空阔的原野,像是给大地抹上一层霜。

    牧笛不胜寒冷,缩在偶耕怀里瑟瑟发抖。山中传来狼嚎,令她惊恐难当。偶耕想着心事,却越想越不通,便问牧笛:“三弟……”

    “你别再叫他三弟了。他是哪门子的三弟?”牧笛将他的话堵了回来。

    偶耕嗫嚅两下,再次开口:“任敷为什么不杀我们,为何对我们士兵动手?回纥军马已经退走,马、孙志直会来救我们吗,李抱玉会来杀我们吗?”牧笛也很纳闷,说道:“论理,他就该杀了我们。可是,我们被他吊在旗杆上,捱不过天寒地冻,多半也是一死。”

    偶耕没了声音。牧笛说道:“你以为我们真是朝廷钦封的并蒂将军吗?不过是两个无名无姓的寻常百姓罢了,他们怎会冒险出城救我们?”偶耕道:“我才是无名无姓之人,你却是藩镇帅节的闺女呢。”牧笛道:“我父亲已成了恁般模样,你再这样说话,就是在说反话讥刺我。”偶耕自悔失言,急忙道歉,牧笛叹息一声,念叨几声“并蒂将军”,喃喃说道:“我们死在一起,也可以媲美并蒂将军了。”

    话声刚落,旗杆下忽然传来一声怪笑。二人急向下张望,半晌才看到营门边车轱辘下,钻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黑衣,连面皮都是黑的,笑嘻嘻说道:“你们临死还这般卿卿我我,真真有伤风化。到了阴曹宝殿,难免受刀锯之刑。”

    那人不是别人,却是昆仑奴。牧笛听出他的声音,啐了一口,问道:“你怎么独自逃出城来?”昆仑奴仰天便答:“谁说我是独自一人?明明还有十几个!”说话,身后果然闪出十来个人影那是白天幸存回城的乡民。

    偶耕一见众人,又惊又喜,连忙向四周探视,见无敌兵,方才松了口气,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昆仑奴腹内有气,“哼”了一声,说道:“什么马、孙志直,都是些窝囊废。乡民逃回城中,告知情状,本以为他们会立即发兵,出城解救你们。谁知他们两个犹豫不决,在屋子里商议了几个时辰,也没个决断,我想偷听,却又听不见。眼见天都黑透了,我实在坐不住,找来这十几个乡民,偷偷把城门开了一道缝,溜出来找你们。谢天谢地,你们没有被那任敷射死!”

    他一面说,乡民一面叠罗汉爬上旗杆,割断绳索,将偶耕、牧笛放下来。偶耕被绳索紧紧捆缚数个时辰,如今陡然松快下来,体内郁结之气一时发散,冲得膻中、幽门诸穴向外暴突,丹田之上热浪翻滚。他咽下一口热血,忽觉身上有了力气,便大踏步走近营门,向都播贺尸身走去。

    昆仑奴见他搬起一具硕大的尸体,便问是谁,搬他作甚。偶耕答道:“我要将大哥葬在旗杆下。”昆仑奴俯身一看,约摸认出是都播贺来。他将偶耕拦下,说道:“你大哥固然死得凄惨,但是一百乡民也死得悲壮。你只掩埋你大哥,不掩埋乡民,将来陈里正托梦给你,你该如何解释?”此话一出,众乡民潸然泪下,偶耕心酸难禁,低头抹泪。

    牧笛知道偶耕一直在依循齐玉所受之法,服气导引,以期恢复功力。他本已困顿劳累不堪,若一再悲喜交加、动情伤身,只恐走火入魔、筋脉受损。牧笛欲将话题引开,于是在昆仑奴头上凿了一下,质问:“我叫你好生服侍我父亲,谁叫你擅自出城的?”

    昆仑奴摸摸头皮,讪笑道:“节帅昨夜安睡,今日醒来似是魔怔了,念叨了一日,非要我驮他出城。”牧笛忙问:“出城做什么?”昆仑奴道:“他说道:‘战云密布、烽火延递,必定生灵涂炭、流血漂杵。你驮我到战场上,我要为阵亡将士念经诵咒,超度他们早登极乐。’我被他吵了一天,头痛不已,只得借故逃了出来。”他模仿侯希逸口气语调,惟妙惟肖,逗得偶耕破涕为笑。

    牧笛挂念父亲,便欲回城。昆仑奴道:“乡民尸骨暴露于外,被豺狼叼走,我们越发对不住陈里正。但若要一一葬埋,我们十几个人刨一夜坑,也刨不出来。不如将他们归在一处火化,让他们魂灵还归故乡。”

    众人应允,将任敷遗留在营中的粮草、辎重平铺在地,再将死去的人抬过来堆在上面,祷告几句,燃起火把,引燃粮草辎重。顷刻间,烈火熊熊,将夜空照得通红。

    偶耕悲不自胜,腹内真气复又激荡起来,轰隆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线。十余乡民也一齐跪倒,哀声大举,声震原野。

    声音传到附近的军营之中。李抱玉从梦中惊醒,着人前来查探,得知任敷已领兵退去、只有十余唐兵收尸恸哭,便命兵士安守营寨,绝不可擅自出动。

    牧笛在一旁安抚骅骝马,却微微听到兵马杂沓之声,便来告知偶耕。偶耕满心愧疚,认为都播贺、乡民乃至射生手的死,都是受了他的连累。他整个身心都在煎熬痛楚之中,听不见牧笛说什么。昆仑奴道:“不用怕。李抱玉那脓包的营寨离此不远,想必是睡不安稳,带领人马退到清净之地去呢。”

    火越烧越大,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像是将士们激战时的怒吼,又似战马驰骋、战车交并的撞击声。众人面朝烈火,想起兄弟、乡党的音容,愈发哀伤。火堆之中火花迸射,骅骝马受惊,对天嘶鸣。

    牧笛见骅骝马有些异样,离开火堆,侧耳而听,越来越感到是千军万马在靠近。她一把拉住偶耕,说道:“不好!敌军杀过来了!”昆仑奴站起来问道:“哪有什么敌军?那是渭南乡民的在天之灵呢!”

    陡然间,骅骝马惊恐万状,蹄子一,后撤一丈有余。昆仑奴被骅骝马吓了一跳,骂了两句,说道:“你们一个个疑神疑鬼,我替你们放哨!”说着,爬上旗杆,凝神向远处张望。

    夜空之中划过一道电光。电光消失之时,旗杆下传来一声轰鸣,有重物从高处坠地。众人跑向旗杆看个究竟,却见旗杆下多了一具死尸那便是昆仑奴。

    昆仑奴死了,眼睛仍然凝视着远方,一只手伸出来,似乎在指着什么。

第七十八章 团圆(甲)

    昆仑奴死了,死于西域流入的玄铁劲弩,射他之人乃是任敷。

    任敷接到仆固怀恩的紧急调令,自然不敢不遵军令,但他连日攻打凤翔,如此无功而返,他更是心有不甘。他与传信的文官定下计谋:将偶耕、牧笛悬于旗杆上,放二三十残兵去凤翔报信,自己退到十五里外山中埋伏,只要马、孙志直出城相救,他就率军杀回,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将凤翔守军一举歼灭。回纥兵马舍弃粮草辎重、轻装出行,为的以最快的速度杀回来。

    营寨火起,任敷远远看见,以为是凤翔城中军马赶到,当即传下军令,两万回纥兵不张旗鼓、不得呐喊嘈杂,从山里冲杀而出。任敷一马当先,志在斩杀敌将、拔取凤翔,然后风风光光回奉天去。

    都播贺爬上旗杆,在漆黑的夜里看清敌情,正准备大声呼吼,被任敷射落,当场毙命。偶耕、牧笛和十几个乡民围到旗杆下,回纥兵已然杀到,将他们团团围住。

    马、孙志直并未出城,面前只有十几个残兵败将,大出任敷意料之外。传信的文官在旁说道:“唐军并未中计,我们计划落空,白白丢弃了恁多粮草辎重。”“计划落空”四个字刺痛任敷的心,他气急败坏,拔剑戟指,说了一个字:“杀!”

    一队回纥兵围拢偶耕、牧笛和乡民,刀枪挺出,步步逼近。乡民早从死人堆里抄了戈矛在手,面朝敌军,站城一个圈,准备展开殊死搏斗。圈之中,偶耕、牧笛伏在昆仑奴尸身边哀哀欲绝,几乎不知道两万大军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一场血腥的屠杀开始了。回纥兵与乡民兵革相交,金属撞击之声、鲜血倾注之声纷乱纠织,转眼又是数人倒下。在凛冽的冬夜,任敷的脸庞被火把照得一片惨白,他未能在凤翔得逞所愿,一心要拿这十几名唐朝兵士的性命出一口恶气。

    偶耕长跪在地,心已碎、泪已干、血已枯,体内剩下的,只有莫名浩渺的真气鼓荡,推动千万股热浪横冲直撞,如同炽烈的铁水、岩浆烧灼奇经八脉。他痛苦难当,忽而仰头大呼一声,满腔真气顿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汩汩滔滔、汪洋恣肆。他目不视人、耳不听声,那一声怒吼,如同炸雷,令山河震颤,令正在绞杀乡民的回纥兵头晕目眩,委顿于地,一时失了战力。

    夜幕之下,传来烈马的哀鸣,如同虎啸龙吟,与偶耕的怒吼两相呼应。活着的乡民已寥寥无几,他们从晕眩之中清醒过来,眼角闪过一道赤红的闪电那是骅骝马踏着回纥兵血肉模糊的尸身冲进人群,停在偶耕、牧笛身边。

    牧笛止住了悲咽。她刚想说话,早被偶耕一把拉起,身子飞上马鞍,刚刚坐稳,见偶耕也已上马,手中还多了一把铜戈那是大哥都播贺的武器。她想回头看他,因为她明显感觉到,偶耕的胸脯蒸腾着炽热的气息,他的鼻子里发出呼呼的声响,与平日里大为不同。他愤怒着、绝望着并且哀伤着,令牧笛感到害怕。

    偶耕处在悲愤的漩涡中,记起了幼年时白发恩师教他的歌谣,忽而心念一动,张口唱了出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是《诗经》里的名篇,称颂的是秦兵之勇武。而今夜在场的众位乡民,皆是地地道道的秦人,对此诗耳熟能详。他们听到歌声,一时热血沸腾,跟着偶耕齐声高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歌声之中,偶耕、牧笛跨着骅骝马疾冲而出,偶耕手中那杆明晃晃的戈矛,化作一道火龙,撕破夜空,直指任敷。任敷虽然武艺超群,见此情状也暗自心惊,不敢硬接偶耕的招式,而是掩护送信的文官急急后撤,一面急穿将令:“斩杀敌将,重重有赏!”

    回纥兵大多也是骁勇好斗之士。两万兵马听到将令,人人争先恐后,如同滚滚洪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乡民见偶耕两人一骑被淹没在人潮之中,尽皆同仇敌忾、视死如归,高唱《无衣》,拼杀敌兵三十有余,相继战死,魂归渭南。

    偶耕面对千军万马,不知从哪里得来一股神力,体内真气充盈、沛乎不可御。他一只手抱住牧笛,另一只手挥舞铜戈,抵挡住敌兵的刀枪剑戟。两万人的怒吼声、脚步声搅作一团,令山河震颤,令星河无光,可偶耕对此充耳不闻、浑然不觉,耳边似乎有齐玉、晏适楚在轻声诵念经文,又似是孩提时的那位白发恩师白云子司马承祯在耳提面命:

    太上本来真,虚无中有神。若能心解悟,身外更无身。

    假名元始号,元始虚无老。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

    七宝为林苑,五明宫殿宽。人身皆备有,不解向心观。

    骅骝马载着偶耕、牧笛,东西奔突,如入无人之境,回纥兵在骅骝马的铁蹄之下一茬一茬倒下。偶耕手中的铜戈,像是附上了都播贺的灵魂一般,横截住二万军马,碾死无数兵将。

    任敷见偶耕神勇无敌,骅骝马神骏异常,满营将士又奈何不得,不禁怒从心生。他调派一支精兵保护文官,自己赶起白马,挺起银枪,亲自来战偶耕。

    二人交手,一阵乒乒乓乓,便是五十回合。任敷倚仗人多势众,招招凶险、步步叫杀。他使出了看家本领,用尽了平生力气,恨不得一枪将对手刺穿。他也深知,马、孙志直并未中计,两万兵马久留凤翔城外绝非上策,唯有速战速决,方能确保无虞。

    偶耕心痛肠断,本已泯不欲生,身上任督二脉又被真气冲撞,诸穴暴突、血脉贲张,早已神思飘渺、知觉全无,脑子里只有诵经之声,如同苍蝇嗡嗡作响。他既然看不见也听不见,心中也便没了忧思与恐惧,只顾循着脑海里的诵经之声,在一片混沌之中追寻白发恩师的足迹。他一路追寻,一路披荆斩棘实际上他没有披荆斩棘,而是在同任敷激战,长戈在他手中起起落落,又有无数回纥兵毙命。

    任敷久战偶耕不下,虚晃一枪,退到文官身边。文官焦急难当,说道:“节帅命你火速回奉天去。我们不可恋战,速速撤走。”军令如山,何况是紧急军令。任敷恨恨看了偶耕一眼,咬牙跺脚,只得传令,鸣金收兵。回纥兵在战火之中看到主将长枪后指,纷纷收住刀枪,向后撤退。

    战场上死尸累积、血流漂杵,偶耕兀自长戈画空、呼喝不止。牧笛喊他他不应,只得用手肘猛击他的胸脯。偶耕如坠梦魇之中,四周白茫茫一片,白云子就在前面,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想要追上恩师,可是无法追及。正在焦虑,胸口灵墟穴被人击中,顿时时空扭转、乾坤挪移,他骤然惊醒,似从幻境之中跌落凡尘,才知自己置身荒野之中,牧笛被他死死抱在怀里,还有大队回纥兵围在四面虎视眈眈。

    牧笛见他醒转,舒了一口气,说道:“你像是着了魔,吓死我了。”偶耕略一吸气,觉得灵府空阔、脏腑协和,任督二脉一气贯通,才知自己在悲愤之中,体内真气蒸腾,撞开奇经八脉。而牧笛一肘击中他的灵墟穴,却是误打误撞,打通他真气运行的关键所在,令他内力修为更臻新境界。

    偶耕恢复如初,不知该当欢喜还是忧虑,而任敷领着回纥兵渐行渐远。他怒喝一声,围在身旁伺机进攻的回纥兵顿时吓破了胆,慌慌张张奔逃而去。

    牧笛怕偶耕的心被怒火霸占,要去和回纥兵拼命,便靠在他胸膛上,柔声说道:“我们回去吧,我想我父亲了。”偶耕矫首遥望,看着回纥兵远去,眸子里的火光兀自闪烁,胸膛上的起起伏伏则渐渐平顺下来。他刚才似乎发了狂,是牧笛的声音让他从癫狂的状态中转回来。

    偶耕正待拨马回头,却听远处山岭鼓声大作、火光冲天,原来是任敷遭了伏击。马、孙志直今夜拒不出城搭救偶耕、牧笛,原因是怀疑任敷用计。他们商议良久,夜半偷偷摸摸带兵出城,埋伏在山道两侧,伺机而动。

    马、孙志直领着一千劲卒藏在山岭之中,果然发现回纥兵悄无声息杀了回来。孙志直一见,便要出战;马说道:“不然。先放他们路过,等他们再度转回,我们在杀出去。”

    任敷计谋落空,只得掉头去往奉天。路过山脚,马、孙志直出其不意,一齐杀出。任敷黑夜之中辨不清敌军人数,被杀得大败,折损兵力三千有余,急忙忙逃向奉天去了。

    腥风阵阵、霜露凄凄,黎明的凤翔城门洞开,迎接马、孙志直兵马回城。李抱玉未出一兵一卒,此时却与马、孙志直左右相携,一同跨进凤翔城池,同去官署,商议该如何庆贺军功、安抚百姓,更该如何处置丰王李珙。

第七十八章 团圆(乙)

    偶耕、牧笛也随军回城,受马之邀,一起来到官署。www.uu234.net牧笛见他们商议军政之事,不便多听,拉着偶耕想走出厅堂。未走出两步,背后一人厉声喝道:“站住!”二人回头看时,见那人散将打扮,披甲带刀,面带凶恶,不是别人,却是一见新主便投靠的罗展义。

    罗展义在京城讨了骆奉先的欢心,骆奉先给了他一趟差使,命他到凤翔探悉军情。罗展义在任敷退走的这一夜来到凤翔,一见李抱玉,自然免不了竭力逢迎,盛赞骆大人美德,称颂旧主人洪恩。李抱玉十分受用,仍将他带在身边,与马、孙志直一起来到官署议事。

    偶耕、牧笛认出罗展义,神色中露出几分不齿。罗展义拦住他们,跪下来对李抱玉说道:“这二人在潞州对节帅不敬,在长安又开罪了骆大人,十恶不赦。在下恳请将他们和丰王一起收押,送至京城,听候发落。”李抱玉无暇顾及这些小事,因吩咐罗展义:“你去办来!”

    马、孙志直对视一眼,想为偶耕、牧笛以及侯希逸说几句话,却畏惧李抱玉在与权臣骆奉先结为死党,因此一言不发。

    偶耕还处在深深的悲伤之中,此时竟被罗展义激怒,他当面抗辩:“圣上车驾出京之时,已传下旨意,命那骆奉先不再与我们为难。我们与骆奉先再无半点恩怨瓜葛。”

    罗展义眼珠快要瞪出来,喝道:“大胆狂徒,敢假传圣上旨意,罪该万死,”转身又冲李抱玉作揖,“骆大人已送去聘礼,侯希逸已经许婚。只是骆大人的聘礼在青州被劫,乃是山中一伙狂徒所为,他们已被拘捕,听说押送到凤翔做了军奴。”

    偶耕啐了一口,说道:“休提什么聘礼。我们不欠骆奉先分文,而且你所说的狂徒,未必便是坏人!”罗展义斜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伙狂徒之中,有一漏网之鱼,名叫陆涧石,受那郭子仪的庇护,听说是他亲手杀了吐蕃小相勃突尼。末将出京之前,骆大人和元宰相已禀奏圣上,道是长安以西战事危急,劝圣上向吐蕃求和。骆大人也从吐蕃使节口中听说,吐蕃大酋尚悉东赞有意与大唐修和,但提出一个条件,便是要交出陆涧石的人头,为他麾下的爱将报仇。”

    马颇不耐烦,将罗展义打断,说道:“将军所言之事,与凤翔城并无关联,还是从长计议吧。”李抱玉听得却是津津有味,命罗展义继续说下去。罗展义有骆奉先作为靠山,哪里把马、孙志直放在眼里?径直说道:“末将听闻,那陆涧石也在凤翔。就该及早下令,搜捕贼人,将他斩首,装殓首级送到吐蕃军营。”

    马再也忍耐不住,拍案而起,喝道:“马某手下的兵将,只在战场上杀敌,不在城市里害人。将军所议之事,恕下官无力办到。”说毕,跨出门槛,大步离去。孙志直也甚是不悦,起身告辞。

    牧笛扯了扯偶耕的袖子,提示他跟随二人速速退出厅堂,以免受到罗展义的纠缠。罗展义盯着二人,一步跨到门前,用身子拦住他们,恶狠狠说道:“你二人罪不容诛,还不束手就擒?”说着便伸手去捉拿牧笛。

    偶耕伸手去挡,罗展义知他功力全失,大笑一声,用三根指头扣住他的寸关尺。谁知还没挨到偶耕的手腕,便被一股真纯无比的内力弹开他不知道,偶耕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打通奇经八脉,当前真气充盈,内力修为大非昔日所能比拟。

    罗展义以为是自己手滑了,一步欺入,伸手去抓偶耕的肩膀。偶耕既已对他不齿,便无意与他动手,因此并不招架,而是挺起胸膛迎他这一抓。他胸中有一股浩然气停蓄,不待他意念发生,真气已然蒸腾流转、往复不绝。罗展义铁爪尚在数寸以外,以被偶耕内力所激,身子飞出,摔倒在门外石阶之下。

    李抱玉一见偶耕如此了得,大吃一惊,抽出佩剑自保。偶耕、牧笛一句话也不说,跨过门槛,走下石阶,往侯希逸居住的客房去了。罗展义被内力震伤,胸闷欲呕、倒地不起,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去。

    路过涧石的房门,依然房门紧闭。偶耕朝里窥探,空余四壁和一张床铺,他大为不解:“涧石兄弟到底去哪里了呢?”想问牧笛,可是牧笛也是一脸茫然。

    涧石那日进得凤翔城来,闷闷不乐,独自回房,早早熄灯。一觉睡到夜中,囫囵醒来,床头现出一个黑影,瘦削如同鬼魅。他大叫起身,那人一步欺入,将他按回床上,捂住他的口鼻,压低声音说道:“是我!”

    声音尖细,略带沙哑,甚是耳熟那人竟然是黄锦鳞!

    黄锦鳞手略松开,涧石从床上坐起来,欢天喜地道:“黄四叔,果然是你?”黄锦鳞吃惊不小,再次捂住他的口,向外张望一番,回头叮嘱道:“切莫高声,切莫高声!”

    在吐蕃兵马围攻凤翔的前夜,黄锦鳞带着张小雨,历经艰险、受尽曲折进入城中若晚半步,定当死在吐蕃军马的铁蹄之下。黄锦鳞怀中藏有飞钱,袖内携有珠玉,在城中偏僻处租了一间宅院,将小雨安顿好,自己日日出来与官府衙役、军中小吏厮混,攀扯关系、打通门路,只望早些打听到紫帐山兄弟的下落,将他们营救出去。

    这一日,打听到众兄弟所在,心中畅快,酒肆里自斟自饮一回,便去街上闲逛。两个军吏神色慌张走来,说是吐蕃大军围城,李抱玉、马大军杀到城外。黄锦鳞与他们多说两句,军吏道:“城外的军马只有一万,才是吐蕃兵的三分之一,如何解得了凤翔之围?不过听说,有一员小将,先是在郭子仪麾下,杀得长安附近的吐蕃兵屁滚尿流。有个吐蕃小相,也被他斩落马下。这员小将跟着马也来到了城外。”

    黄锦鳞精神一振,因问这名小将的姓名。军吏敲敲脑袋,说道:“姓陆,叫什么涧石。约摸听说,还是你们青州人呢。”

    黄锦鳞听到“陆涧石”的名字,顿时瞳孔张开,嘴巴半晌合不拢来。军吏忙着征兵抓,便向他拱手告辞。黄锦鳞扯住二人,满脸堆笑,问道:“李抱玉、马二位大人,几时与吐蕃兵开战,何时进城呢?”军吏道:“这时城外就吵哄哄、乱糟糟的,想必正在开战。只要他们打了胜仗、赶跑了吐蕃兵,今夜就当进城。”说毕,拱手而去。

    黄锦鳞大喜,急忙回到宅院,将听来之事说与小雨知道。小雨得知众位叔父就在城中,甚是欢喜,眼泪滚了出来。

    黄锦鳞又告诉小雨,涧石行将进城。他满以为小雨会高兴得跳起来,可她脸色一沉,挂到眼角的泪水收了回去,再也不与他说话。黄锦鳞微微一笑,只道她是乏了,为她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要她吃得饱饱的,等着和叔叔们、和石头哥见面。

    小雨依旧埋头不语,咽了两口汤水,便停箸不食。黄锦鳞因问何故,小雨推说是不合胃口。黄锦鳞信以为真,将剩下的菜饭一口气吃尽,说道:“凤翔虽然号称西京,但是饮食远不如青州有味。等救回你那几位叔叔,再与涧石会合,我们同回青州,重修石屋石院,继续过他快活日子!”小雨不理他,独自回房去了。

    黄锦鳞在宅子里闲坐,门外百姓躁动起来,出门一看,见街上行人奔走相告:“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马大败匈奴,今夜就要进城了!”黄锦鳞一听,喜得是手舞足蹈,盘算道:“涧石若在军中,今夜便该进城。我先去官署找他,若找不到,去军营里多半能找到!”立即回到卧室,换了一身快衣快裤,独自出了家门。他混到官署门口,给把门的差使送了些飞钱,混进官署去了。

    马当晚果然进城。黄锦鳞抓了把扫帚在手,假意打扫院落,远远看见涧石跟随在一群人中进了官署。他一路尾随,见涧石独自回房,便躲进后厨,帮那些仆夫切肉劈柴。仆夫虽觉他面生,但见他手脚麻利、做事勤快,便不理会。直到二更过后,官署诸人皆已散去,他蹑手蹑脚来到涧石房门前,翻窗进屋,落地无声。才走到床头,涧石恰恰一梦醒来。

    二人相见,黄锦鳞透过门缝看到院中无人,拉着涧石便要往外走。涧石问道:“哪里去?”黄锦鳞满脸堆笑,说道:“小雨也在城中,我带你去见他。”涧石一听小雨,喜出望外,但意念一闪,喜悦之情散尽,羞愧、恐惧之心生起。他坐回床沿,支吾道:“她……她怎么也来了?”

    黄锦鳞大奇:这一对好兄妹,历经劫难,恰要重逢,怎么都这么忸怩起来?他以为二人年龄大了,渐渐懂得男女之别,在人前多有顾忌,于是说道:“在黄四叔面前,怎么还这般扭捏?快随我来,你们兄妹相会。还有,你的父亲、叔叔也在城中。事不宜迟,我们快去救他们。”

第七十八章 团圆(丙)

    涧石听到父亲的消息,面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站起来想要问他的下落,忽又满腹心事,愁眉紧锁,坐了下去。黄锦鳞见他神色、谈吐与平时大不相同,便问何故。涧石低头,身子颤抖,忽而焦躁异常,忽而欲哭无泪,半晌才说道:“黄四叔,我……我……我杀了雨哥!”

    黄锦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声。涧石抹去眼角泪水,抬起头说道:“雨哥死了,是我射死他的。”

    “啪”的一声,黄锦鳞一记耳光重重打在涧石脸上。黄锦鳞指着他,压低声音,但是极为严厉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张大伯?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

    涧石被黄锦鳞逼问,只得将当日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又道:“雨哥可以误会我、恨我。但我至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骂我是杂种。”

    黄锦鳞听罢,怔在地上,良久不语。直到涧石问他,他才慨叹一声,含泪说道:“涧雨跟了那丰王,怎会有好下场?你亲手杀了他也好,免得张大哥的子嗣受辱于他人。”

    涧石满眼泪光,心中恐惧,问道:“父亲性情耿直、做事果断,他见到我时,会逼我为雨哥偿命吗?”黄锦鳞道:“陆二哥那里,我自当为你说情。涧雨之死,你先不必跟他们提起,尤其不要说与小雨只道。”涧石点头,坐在椅上,若有所思。

    黄锦鳞向外面张望了两眼,催促涧石:“你在等什么?还不跟我走?”涧石道:“我还有朋友在这里,我想去道别。”黄锦鳞道:“等救出你父亲,保他们逃出凤翔之后,再与你朋友道别不迟。”

    涧石不想跟黄锦鳞走,只因为怕见到小雨。他想找个理由迟捱下去,黄锦鳞早已焦急万分,跺起脚来,尖声说道:“我们若迟一步,你父亲叔叔难保周全。你不想救出他们吗?”涧石终于不敢违拗,尾随其后,出了房门,潜入黑夜。

    二人一路急行,幸未遇着差役、兵士。逶迤来到黄锦鳞租住的宅子之内,黄锦鳞闩紧大门,便去敲小雨房门,唤她起来与涧石相见。小雨躺在床上,早已痛哭了好几回,泪水将衾枕浸湿,黄锦鳞叫她,她却不应。

    黄锦鳞便叫涧石说几句话,与小雨招呼。涧石半晌不吭声,被逼无奈,才在房门外吞吞吐吐说道:“小雨,我来了,你还好吗?”小雨悲伤难禁,将头缩在被窝里,呜咽起来。

    黄锦鳞听到她的哭声,便道:“今夜俱是乏了,明日相见不迟。”带上涧石回自己卧室,叔侄同榻,一宿说了许多话,涧石绝口不提他与小雨的事。

    翌日清晨,二人早早起床,小雨已经梳妆,在厨房淘米煮饭。人逢喜事精神爽,黄锦鳞爽朗大笑,叫小雨去和涧石叙家常。小雨眼睛红肿,分明是哭了一夜,却推说是烟熏火燎所致。她抬头看着涧石,肿着眼睛看不真切,忸怩半日,方才喊了一声:“石头哥。”

    涧石应答一声,便撇开小雨,出得厨房,询问黄锦鳞今日计划。黄锦鳞道:“我带你去城中北边的牢城营中,救回你父亲,同回宅子里相会。”话音才落,小雨跑了出来,满眼泪光说道:“黄四叔,我也要去!”

    黄锦鳞道:“牢城营乃羁押人犯之地,污秽之气冲天,此去又甚是凶险。你一个女儿家,还是不去的好。”小雨倔强起来,偏生要去。黄锦鳞无法,只得应允。

    造饭已毕,三人吃饱,正待出门,却听门外军吏沿街呼喝:“两军交战,今日全城戒严,城中丁壮,能充军打仗的出门集结,其他老弱妇孺不得随意走动。”屋前屋后街道上皆有兵马经过,那是孙志直在城中安插兵马、设下埋伏。黄锦鳞急忙拉着涧石、小雨回到里屋,说道:“今日出不得门,明日再看吧。”

    三人对坐半日,百无聊赖。晌午过后,门外杀声大作、兵荒马乱,乃是吐蕃兵杀进城来。马、孙志直引诱尚悉东赞杀入,在里巷之中与之血战。城中惊天动地、鬼哭神嚎,接连不断有兵士想闯入宅中,有的想进来掠夺钱粮,有的则想躲避追杀,时不时将大门撞得乱颤。黄锦鳞透过门缝朝外看,但见是吐蕃兵,便从门缝里伸出钢刀,削断他们的手臂或者手指。

    外面喧闹半日,吐蕃兵退出城去,不觉又是黄昏。三人晚饭毕,围着桌子闲谈。小雨泪眼汪汪,屡次想和涧石说话,可涧石总是假装出神,支支吾吾搪塞过去。小雨实在难为情,低头整弄襟带,泪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长痕,滴落在桌沿。

    黄锦鳞看在眼里,心中有几分不悦,指责涧石:“小雨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你是怎么做哥哥的?”涧石只得说道:“马上就可以父亲和叔叔们了。我正在盘算,黄四叔用什么计策营救他们。”黄锦鳞信以为真,不再追问。

    谁知接下来的三日,俱是全城戒严,禁止百姓出门上街。第四日午后,又有敌兵杀入城中,那是都播贺领着回纥兵逞凶杀人,不多时便败退出城。当夜,城中一片死寂,第二天却传出好消息:吐蕃、回纥兵马皆已退走,大唐一万大兵开进凤翔城!

    百姓上街欢庆一日,好不热闹。次日天明,黄锦鳞带上涧石、小雨,终于出得门来。涧石怕被人认出来,脱下戎装,换了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

    三人顺着僻静的路径逶迤而行,一个时辰后,来到牢城营。牢城营的院墙以乱石垒成,高有三丈,门口守着四个兵士,稀稀拉拉、纪律松弛。战事危急,城中得力的兵卒都被征调到城外战场,牢城营一时防备稀疏。

    黄锦鳞上前,仍是一番打点,说是营中犯人的儿女前来探望。兵士收了好处,懒得盘诘,便放他们进去。

    院中泥泞不堪,一片芜乱,横七竖八放着些木材、石块,十余个彪形大汉锯木劈石、搬货运车,虽是凛冬时节,却都**上身,汗下如雨。他们身上,俱是锁链重重、烙印斑斑,还留着凌乱的伤痕。

    黄锦鳞在院中绕来绕去,听见高高的木柴堆后面有打铁之声。他带着侄儿侄女,绕过柴堆,见到打铁之人,顿时潸然泪下那不是紫帐山兄弟又是谁?

    紫帐山众兄弟当初三十六人,如今只剩寥寥五人,五人身上套上了铁锁,用一根沉重的铁链串起。铁链的另一端,嵌在石礅之中。

    涧石再也忍不住,哭喊一声“父亲”,几乎站立不稳。陆大壮正在打铁,一锤下去,火星四溅,喷到涧石身上。他头也不抬,骂了一声:“新来的吧?走路不长眼睛!”涧石扑通一声,跪倒在土坑中,泪如泉涌:“父亲,我是涧石啊!”

    紫帐山五兄弟认出了来者何人。陆大壮两手一松,大锤落地,台面上红彤彤的铁块滚进水桶中,激起阵阵水汽,苍老的面颊搐动着,两眼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儿子。黄锦鳞来到近旁,与各位兄弟相见,拍着陆涧石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来迟了。马上救你们出去!”

    小雨见到陆大壮,想起自己的父亲张铁汉。她扑在陆大壮怀中,哭得比涧石更加伤心。在她心中,还隐藏着另一层思绪:“石头哥心里只有屿蘅。我与他已经酿成大错,不如将错就错,做一对歪打正着的夫妻。他心里纵然没有我,我们日后也可以长相思守,强过我独自飘零。陆二叔不,我未来的岳父。我要好好孝敬她,让她认准我这个儿媳,为我们主持婚事。”

    众人相见,哭声传出,门口的兵士急忙进来查看究竟。黄锦鳞凑了过去,送上袖中珠玉,请求他们私放了紫帐山兄弟。兵士一听,瞪圆了眼睛,说道:“你说的是他们五个?不成不成!李抱玉大人驾下的罗展义将军,传出命令,要我们盯紧了这五人。若有半点闪失,我们哥几个人头搬家!”

    任凭黄锦鳞苦苦哀求,那四名兵士却是不依。黄锦鳞四下打量,见这打铁之处紧靠墙角,被旁边的木山、石山挡住,算得上隐蔽,忽而小眼睛一转,回到陆大壮跟前,说道:“今夜劳作些,风箱莫停,火莫熄,多打些枪矛箭矢,也讨军爷欢心。”陆大壮点头。

    黄锦鳞拉着涧石、小雨,便要告辞。小雨伏在陆大壮怀中,仍自哭泣,不忍离别。陆大壮安抚道:“你且回去,改日再来看望。”小雨依旧不撒手。陆大壮便吩咐涧石:“快哄哄小雨,把她带回去。”涧石不敢有违,牵着小雨的手,跟着黄锦鳞离开牢城营。

    当晚,涧石僵卧在床板上,苦苦思索该如何营救父亲。正是无计可施,忽见黄锦鳞一身黑衣走进卧室,拍拍他的肩膀,将一把钢刀放在他面前。涧石会意,鱼跃起身,抄起钢刀,跟在他身后。

第七十八章 团圆(丁)

    二人路过小雨房门,见里面一灯如豆,黄锦鳞说道:“小雨你且休息。我和你石头哥去去就来。”小雨正在出神,没有应答。黄锦鳞引着涧石出门而去。

    二人重新来到牢城营,却见营门紧闭,门房中升起一堆火,白天四个兵士正在里面吃酒。黄锦鳞与涧石对视一眼,来到门房边,一左一右,拍打门扇。

    兵士因问何人,黄锦鳞装出凤翔口音,说是节帅孙大人传下密令。四人大奇,醉醺醺出来,黄锦鳞手起一刀,已经砍倒两个。涧石略一迟疑,立即跟进两刀,剩余二人也即毙命。

    涧石从兵士身上搜到钥匙,打开营门。里面人犯早已入房安睡,唯有紫帐山五兄弟在铁铺前劳作,众人一齐发力,将炉火烧旺,又将那根铁链挑在火上炙烤,只待将它熔断。

    风寒夜冷,恁般粗重的铁链要想熔断,着实不易。陆大壮见黄锦鳞、涧石已然进营,刀上带血,愈发焦急,额头上渗出大汗。涧石道:“时不我待。铁链连在石礅上,我们敲碎石礅,先逃出去再说。”

    铁匠铺绝不缺少铁锤,七人更不迟疑,抄起铁锤一通猛砸。班房里的人犯被吵醒,骂道:“半夜不睡,锤你家祖坟呢?”陆大壮含笑答道:“我们打制兵械。军爷催得紧,非让连夜赶工,求各位好汉担待担待!”

    石礅坚硬如钢,众人忙乱半晌,终于砸得粉碎。陆涧石使个眼色,众兄弟抄起利器在手,跟在黄锦鳞身后,往外就逃。便在此时,营门外脚步声响、火把乱晃,一队官兵来到,与众兄弟撞了个当面。

    那队官兵约有三十人,当头一人是个散将那便是罗展义。他得到李抱玉的默许,前来擒拿紫帐山兄弟,要将他们转移进京,接受骆奉先审问。罗展义才到牢城营,见地上躺着死尸、人犯仓皇外逃,当即传出号令,三十官兵一齐动手。

    黄锦鳞、陆涧石在前,砍倒两名官兵;陆大壮等五兄弟在后,虽说利刃在手,然而铁链在身,无法施展。罗展义一声怒吼,钢刀出鞘,在黄锦鳞、陆涧石头顶一番猛劈。紫帐山众人抵挡不过,渐渐退回牢城营的院墙之内。

    火把照映下,罗展义认出陆涧石来,顿时满脸狞笑,说道:“寻你数日寻不到,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连你一同擒获,顺手取你人头送给匈奴,真是上苍助我成功。”一面说,一面领着官兵发力猛攻。

    涧石斜刺里偷袭罗展义,怎奈功力不济,被他反手一刀,逼退一丈开外。涧石寻思:相持一久、动静一大,必然招来更多官兵,于我们必然不利。陡然心生一计,跑向其他人犯居住的班房,斫断门锁、斩断门闩,高声呼喝:“今夜杀恶吏、除奸党,谁胆子大谁便逃出生天、快活逍遥去也!”

    羁押在牢城营中的,多半是作奸犯科的刺客、狂徒,谁的本领不高、胆量不大?他们被涧石一言所激,拖着镣铐、扛着枷锁冲出牢房,迎着官兵,一顿拳打脚踢。罗展义连声呼喝,命他们退回班房,可这些豪杰侠士被羁押已有多时,难得此时一展拳脚,谁肯收手,更有谁愿意乖乖听从一个无名小将的号令?

    牢城营中一场混战。官兵纷纷倒下,豪杰、侠士越战越勇。罗展义不敢恋战,虚晃一刀,逃出营门之外。

    陆大壮冲众豪杰侠士一揖,说道:“今日并肩作战,大块胸臆。我们速速逃离,来日再会!”说毕,伙同营中众人一齐冲出。营门外夜黑如漆,来到街衢之上,众豪杰侠士互道珍重,变作雨散。

    远处人声喧呼,原来是罗展义遇上一队兵马,领着他们杀了回来。紫帐山诸人躲进窄巷,黄锦鳞在前探路,涧石殿后。黄锦鳞说道:“我带你们绕路回到宅院,带上小雨一齐出城。”

    陆大壮见官兵尚在远处,顿住脚步,问道:“四弟可还记得,我们紫帐山兄弟因何遭难?”黄锦鳞将脚一跺,咬牙切齿道:“怎能忘记?骆奉先那狗贼,差遣他的家臣吕思稷路过荒山大泽,这才酿起大祸。”

    陆大壮又问:“张大哥心地仁厚,不忍杀他,却问清他的籍贯。你还记得他家在何处?”黄锦鳞道:“如何不记得?他的巢穴就在凤翔。我若找得到他,定将他剐了!”

    陆大壮道:“愚兄被关在这牢城营中,也日日打听,探明底细。那厮住在城北,有一处大宅子,是骆奉先那贼赏赐他的。我们先不着急和小雨见面,不如权且往北,先杀了那厮满门,为张大哥以及死去的弟兄报仇雪恨!”

    众人当即应允,掉头往北。凤翔城才经战火洗礼,人口锐减、街巷凋敝,经行之处,皆是黑黢黢一片,连个鬼影都没有。偶有二三零星士兵从黑地里窜出,众人皆是手起一刀,将其斩死在地。

    牢城营中逃出的豪杰侠士又在别处街巷中被官兵截住,争斗拼杀之声此起彼伏。陆大壮道:“有这一众囚徒朋友拖住官兵,我们便可放心大胆杀到吕思稷家去!”

    天高月小,鼓打三更。众人来到城北一处街巷,有一处第宅,虽不如节度、太守府邸那么威风,却又远非寻常商贾、富户之家所能比拟。恰遇一夜行之人,从他口中获知,这里便是吕思稷在凤翔的家宅。陆大壮面露喜色,一刀将那人砍死在地。

    宅院前门高耸,后院却也是高不可攀。陆大壮五人穿在一根铁链上,想要逾墙而入,十分艰难。黄锦鳞从腰中取出绳索,挂到后门外的老树上面,顺着绳索爬上树枝,往前一纵,便骑上高墙。他再放下绳索,将涧石缒了上去,决定二人先探入宅院。

    涧石落地之时,将院角的鱼缸打碎。一个家丁被惊醒,披着棉被过来看个究竟。黄锦鳞毫不思索,一刀砍死。又有两个仆役听到后院动静,被黄锦鳞、涧石擒住。黄锦鳞逼他们打开后门,放外面的人进来。二人战战兢兢,在二人刀下,一步步捱到厢房中,摸索半天,搜出八副钥匙,一层层打开门锁。

    涧石看得冷汗渗出,忖道:“好个吕思稷,看家护院如此严实。若不是撞见你家仆役,便把钥匙全放在我面前,我又如何开得了门?”

    涧石打开后门,迎接父亲、叔叔入内。刚一转身,背后两声惨叫,开门的仆役已被黄锦鳞砍死。

    众人沿着厢房门前过道向里走,经过穿堂、绕过廊庑,迎面便是正屋。正屋大门乃是铁木精铸而成,厚实无比、坚硬难当。吕思稷每晚入睡,必将自己锁在里面,钥匙放在枕下。陆大壮摸了摸那两扇门,作难道:“这两道大门,强攻不破、火烧不着,我们怎么杀进去?”

    话音刚落,里面响起人声,语音尖细,带着几分惊恐和无穷愤怒:“后院有异响,你们都睡死了不成?还不与老爷去查探究竟?”这正是吕思稷的声音。陆大壮听罢,怒发冲冠、血气奔涌,挥拳猛击屋门,恨不得冲进去把他碾得稀碎。

    黄锦鳞没能拦住陆大壮,他那一拳重重砸在门上,可是那门却太过厚重,只发出一点幽微的声响。吕思稷听得分明,以为是自己的家丁,厉声斥责:“你们不尊吩咐,还在门口作甚?”

    门外众人听了,无不张口结舌。黄锦鳞装出长安口音,硬着头皮作答:“我等乃是骆大人亲兵。奉了骆大人吩咐,到此接吕大人回长安。事况紧急,未经通秉擅自进入,还请吕大人宽恕!”

    那两扇门封得严密,吕思稷听不见外面说些什么,暴躁起来,喝道:“你大声些!”

    黄锦鳞壮起胆子,在门外高喊:“我等奉了骆大人密令到此,还请吕大人凑近些听我说话。”说话之声早将其余家丁、奴仆惊动。陆大壮五人和涧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击倒,归到一处。涧石顺手打落家丁手中的灯笼,宅院之中一片漆黑。

    吕思稷走到门缝边,祥问情由。黄锦鳞在门外,郎朗答对,说得煞有介事:“骆大人获知,当日青州紫帐山贼人的余孽陆涧石,现已流窜凤翔。他是杀害吐蕃小相勃突尼的罪魁元凶。骆大人千里传令,着我们助力吕大人,在凤翔击杀陆涧石,将他人头送交吐蕃大酋尚悉东赞,不得有误。”

    黄锦鳞、陆大壮在门外屏息良久,静候吕思稷回音。半晌过后,吕思稷问道:“既是骆大人亲传口令,可有什么印信?”可是紫帐山诸人哪有骆奉先的印信在身?黄锦鳞继续说道:“你要印信,自己出门来看。我等奉了骆大人之命,已到门前将话说明。你若不愿接受命令,我们自去搜捕陆涧石便是。”

    又是半晌过去,大门内机括响动。吕思稷毕竟是骆奉先的忠心奴仆,骆奉先千里传令,他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他一只手打开屋门,探出头来。

    吕思稷尚未看清来人,眼前寒光一闪,他的人头已经落地陆大壮的钢刀太快,让他没有感受到一点痛苦。黄锦鳞拾起人头,裹在包袱里。

    涧石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没了人头的躯壳被夹在门缝中,略略歪斜,却没有倒下去。

    “快撤!”黄锦鳞一声大吼,带着众人逃入夜色之中。

第七十九章 风雪(甲)

    凤翔城外吐蕃、回纥大兵俱已解去,但城中百姓的夜晚过得并不安宁。顶 点 X 23 U S李抱玉的泽潞兵马,满城捉拿三拨人犯:一拨是从牢城营中逃逸的豪杰侠士,另一拨是紫帐山诸人,还有一拨,则是偶耕、牧笛和侯希逸。

    偶耕、牧笛白天从官署出来,已预感不祥,匆匆与侯希逸相见。侯希逸僵卧病榻,病情、伤情未见好转。牧笛在床前长跪,告诉他杀身之祸降临,恳求他挣扎起身,速速逃离。侯希逸经文尚未诵完,心无旁骛,将他二人置之不理。

    时近黄昏,侯希逸呢喃之声渐稀,这才叹息一声,欠身坐起。偶耕、牧笛再次相劝,他才决定逃走,勉强起床穿衣。恍惚之际,问昆仑奴何在,牧笛强忍泪水,并不相告。

    偶耕在前,推开房门,却见门口站立两列兵士,个个披甲带刀、威严肃穆他们奉了罗展义之命,在此严加看守,不准他们三人出去,也不准任何人进入。

    三人正要跨出门槛,兵士拥了上来,厉声喝斥、拔刀相向。偶耕迟疑一回,看了看牧笛,牧笛把眼一横,说道:“难道要我父亲死在李抱玉手里?”偶耕不再退缩,大步跨出,将门前的兵士撞开。

    那些兵士大怒,抽刀砍到。偶耕连进两步,双臂舒展,便如同战车奔腾,将他们碾倒在地。罗展义派来的是一队精壮兵士,勇力过人、下手残忍,然而偶耕功力已复,岂是他们所能拦阻?

    偶耕、牧笛架着侯希逸急急逃到马厩,牵出骅骝马。骅骝马心高气傲,不肯让侯希逸骑乘。偶耕道了声罪过,偷了一匹乌骓马,让牧笛骑着骅骝马在前,自己和侯希逸同骑乌骓马殿后。

    牧笛赶起骅骝马,一步跨出官署院墙;偶耕手持马鞭,将追来的兵士抽倒在地,急忙跟了出去。

    出得官署,已是掌灯时分。李抱玉得知侯希逸逃走,亲领三百骑兵沿街追赶。马、孙志直自恃战功卓著,倒也不十分趋附李抱玉,不派一兵一卒协助。

    侯希逸乃是重伤之人,在马背上受到颠簸,身上剧痛难忍,呻吟之声不绝。偶耕见夜黑如漆、四下无人,便换牧笛稍作停顿,让节帅缓一口气。三人躲进一间古宅之内,侯希逸半晌才喘息停匀,说道:“你们逃走吧,我只怕活不过今夜了。”

    牧笛泪流满面,死活也不肯抛弃父亲。侯希逸叹道:“我将你许与宦官做妾,又对你十分刻薄,你为何还认我这个父亲?”牧笛哽咽道:“父亲再刻薄,都是女儿的父亲。若将你抛下,真叫女儿做无依无靠的孤儿吗?”侯希逸念一声佛,闭上眼睛,说不出话来。

    古宅之外,忽而脚步急促、铁索铿锵,夹杂扑簌簌羽箭之声,似有人受伤扑地。那便是紫帐山诸人,他们受到官兵追逐,无处躲避,也一齐退到古宅之中。一根铁链串起的五个兄弟,行动不便,已有人受伤。陆大壮在屋内照看受伤的兄弟,为他拔出箭头;黄锦鳞、陆涧石守在大门左右,合力将官兵抵挡在大门之外。

    大门外,忽而刀光闪烁、吼声震天,原来是罗展义杀到。他领着四名虎贲之士,合力猛攻,堵住前门,又名兵士绕到屋后放火。烟火升起,侯希逸咳嗽不止,陆大壮才知屋内还有人在,钢刀亮出,喝道:“什么人?”

    侯希逸在黑暗中答道:“在下侯希逸是也。”陆大壮连问三声,语中包含无尽的惊诧,侯希逸连答三声,从容不迫。紫帐山众兄一时心悸他们被拘捕时,只知缁青平卢节度使乃是侯希逸,不知发兵攻打石屋石院的是李正己父子,便将侯希逸认作是不共戴天的仇寇,而今狭路相逢,怎可轻饶?

    陆大壮不由分说,与铁链上的另外四名兄弟一齐动手,意欲斩杀元凶,为张铁汉报仇。黑屋之中,铁链震颤、钢刀铮鸣,一场血战又要展开,而侯希逸似乎已度脱生死,正襟危坐,念起佛来。

    偶耕就在一侧,岂容侯希逸有个闪失?当下伏地扫腿,顿如秋风劲吹,将紫帐山五兄弟踢倒。侯希逸看不清陆大壮面向,双手合十,问道:“我记不起你是何人。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侯希逸的话才说完,房椽着火,木梁倾圮。偶耕大惊,一手揽过牧笛,另一只手揪出侯希逸。侯希逸逃过一难,然而伤口受痛,又呻吟起来。

    陆大壮看出侯希逸伤重,不足为虑,而一旁的偶耕身手极好,乃是劲敌,便对四兄弟说道:“先杀了年轻的,再杀侯希逸!”五人手握铁链,合力并进,欲将偶耕捆住勒死。

    古宅窄小,四壁起火,偶耕无处躲闪,提起真气,化出一道柔劲,将五兄弟推了出去。陆大壮杀敌心切,身子外飞的同时,手中刀狠狠掷出,大出偶耕意料之外。他慌忙招架,一掌将钢刀拍断,顿时怒气不息:这是些什么人,下手好狠!

    古宅之中,烈火熊熊、浓烟滚滚。黄锦鳞、陆涧石被烟尘熏到眼睛,挨了罗展义两掌,滚入火海之中。罗展义于乱抖之际,听到古宅内侯希逸声音,心中一喜,忖道:“今日将陆涧石、侯希逸一并抓获,功劳不小。但眼下火势烧起,若是烧死了他们,我拿什么回去请功?”想到这里,一步跃入厅堂,烈火之中看到侯希逸,伸手提他后颈。

    罗展义刚要得手,身边一股劲风袭来。他急忙举刀劈砍,那股劲风已然送到。他身子一震,挨了偶耕一掌,飞出门槛以外。

    梁柱倒塌,屋瓦砸落。偶耕提起侯希逸父女,疾步冲出,逃过一劫,背后却听见痛苦嘶吼之声。原来,古宅木质结构被火一烤,轰然垮塌,激起屋内火舌飞舞。千钧一发之时,涧石、黄锦鳞挺身而出,用肩膀扛起木梁,以免它们砸到地上的陆大壮五人。烈火熊熊,烧焦了二人的肩背,二人咧嘴惨呼。陆大壮五人见此一幕,惊得手足无措。

    偶耕冲出门槛,三拳两脚,将虎贲之士打翻,砸倒一排官兵。他听到涧石的声音,回头一看,火光之中,不是他又是谁?他猛然掉头,疾冲回屋,地上抓起铁链,奋力甩出,将陆大壮五人拖起,扔出大门外。涧石、黄锦鳞并未看清来者何人,一齐发力,卸下肩上木构,抽逃而出。

    陆大壮在门口打了几个滚,站起身来,正与侯希逸面对面。他恶念乍起,地上拾起钢刀,当胸刺去。背后却听涧石大声呼吼:“刀下留人!”偶耕此时正与罗展义激斗,手足并用,击倒数名兵卒,无暇顾及侯希逸。罗展义情知不敌,虚晃一刀,转身逃走。

    陆大壮听到儿子吼声,立即凝住招式,心中想道:“莫非吾儿要手刃仇家?当日是张铁汉之子拦截吕思稷,招致大祸;如今吾儿为其报仇,我这做老子的面上也有光彩。”却听涧石说道:“侯大人不是敌人,切不可伤了他。”

    偶耕打退官兵,这才与涧石相见,见那铁链串起的五人面露狰狞之色,急忙退后一步,护住侯希逸父女。陆大壮指着侯希逸,催涧石快快动手。黄锦鳞忙劝陆大壮:“紫帐山的祸事,皆是李正己父子所为,与侯大人原无关系。况且你我性命,皆是他们所救。今夜只可合力脱逃,不可自相残害。”

    耳边又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牢城营中众豪杰正在城中奔突。他们见古宅大火烧起,宅中有人与官兵厮杀,激于江湖义气,一齐前来救援。陆大壮一见众人,大受感激,说道:“陆某与各位英雄萍水相逢,今日并肩杀敌,何其快哉。凤翔西门守备薄弱,你们合力冲出。我和几位兄弟先去搭救侄女,随后出城。”

    众豪杰当即告辞,往西门进发,侯希逸三人也在其中。临别之时,陆大壮对侯希逸说道:“西门外十五里,有一山崖,名曰凤头崖。你在崖前等我,我与你祥论青州紫帐山之事。”侯希逸点头应允,方才告辞。牧笛见陆大壮言辞颇为不逊,心中不悦,忖道:“你找我父亲算账,我还要找你算账呢!”

    一众人马来到西门,只见城门紧闭,城楼上守卫森严,哪里像陆大壮说的那般?一个虬髯侠士暴躁起来,骂道:“这青州老狗,居心不良,反过头来害老子!”骂声才落,城头箭如雨下,众豪杰纷纷退避。有两个高手义愤填膺,飞身而上,连发梭镖,打死十名官兵,城楼一时大乱。余下之人一齐冲向城门,要去打开门闩。

    正要得手,只听两声闷响,那两名高手尸首坠落,血肉模糊。城楼头站立两员大将,盔甲鲜亮、袍带飞舞,他们便是马、孙志直。二人不愿协助李抱玉捉贼,却也不擅离职守,日夜严守城池。

    孙志直以为城中出了奸细,下令杀敌。霎时间,城楼上滚木雷石纷纷落下,砸死数名豪杰。马在城楼上喝道:“大胆贼人,还不受死!”

    众豪杰侠士议论纷纷,意欲拼出一死。侯希逸止住众人,命偶耕将马赶到城楼下。他稳坐马鞍,冲城楼作揖道:“二位帅节功勋卓著,令吐蕃、回纥丧胆。然而城下之人,皆是大唐子民,今夜若不出城,白白受刑致死,于这凤翔城又有何益?不如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吧,留下老朽在此,也好为他们抵罪。”

    马、孙志直低头一看,认出侯希逸,高声说道:“侯大人乃是凤翔城的贵客,这般匆匆出走,叫我们好难为情。”侯希逸答道:“我命不久长,权且留下,换得他们平安出城,也是老朽平生之幸。”

第七十九章 风雪(乙)

    马、孙志直对侯希逸的敬意油然而生,二人对视一眼,说道:“凤翔地处偏僻,留不住侯大人,还请见谅。m.www.uu234.net侯大人与那仆固怀恩皆是凌烟阁上的名臣,若能见着他时,还请侯大人晓喻情理,劝他平息刀兵,以免国家残破、百姓受苦!”因命兵士大开城门,放城下之人悉数出城。

    侯希逸出得城门,回头称谢,并说道:“我们后面还有数人,其中有一青年才俊,名叫陆涧石,乃是击杀吐蕃小相勃突尼的功臣。他们今夜逃离,还望二位帅节莫要阻拦。”马、孙志直拱手道:“谨遵侯大人号令!”目送众人往西而去。

    半个时辰后,紫帐山诸人骑马逃到西门,身后三百泽潞官兵穷追不舍。罗展义发了疯一般,扬鞭催马,死命追赶。陆涧石决不让张铁汉的女儿有半点闪失,让黄锦鳞骑了一匹好马,带上小雨,铁链穿起的五兄弟排成雁翅之形,拱卫左右,涧石抄一杆长枪在手,压在队尾。八个人、七匹马,急匆匆冲出西门,马、孙志直认得涧石,并不阻拦。

    罗展义经过城门,指着马、孙志直怒吼:“为何不拦截逃犯?”马道:“今夜只知李抱玉大人排布兵马、调遣官兵,不知有逃犯。”罗展义怒气难支,质问二人:“你们身为帅节,守备不严,难道不怕朝廷怪罪?”孙志直大怒,喝道:“小小散将,敢在我凤翔撒野?”一箭射落,将他长枪击断。罗展义忍气吞声,领着三百军马追出城去。

    天黑霜重,城外道路又甚是崎岖,陆大壮五兄弟铁链相连,驭马行进多有不易,渐渐慢了下来,被罗展义追及。罗展义下令放箭,涧石挥舞铁枪格挡,但毕竟武艺有限,几枚箭矢从他腋下掠过,射中铁链五兄弟,陆大壮肩头也中箭。

    紫帐山诸人须臾不敢停歇,急急往前。不远处便是凤头崖,山峰笔立,原本无路可登。陆大壮五兄弟发配至凤翔,曾安排在此处采石,在山壁上凿出一条栈道。

    栈道宽才咫尺,下临深渊,险峻无比。陆大壮命众人舍弃马匹,沿着爬上山峰,逃到栈道前。小雨惊惧无比,不敢跨上一步。陆大壮一声嘶吼,拔出身上羽箭,砍倒两名追兵,命涧石搀扶小雨,快上栈道逃命。

    涧石每与小雨视线相接,身上便如遭了电击一般,怎敢前去搀扶?他哆嗦一下,挺起长枪,说是要和父亲并肩杀敌。陆大壮吼道:“我和你四位叔叔熟悉地形山势,留在这里拦阻官兵。小雨若有半点闪失,唯你是问。还不扶她上栈道?”

    黄锦鳞不等涧石回答,一把抢过他的铁枪,斫死两名追兵。涧石无奈,只得咬定牙关,牵着小雨走上栈道。夜寒彻骨,山风如刀,小雨走不稳,一脚险些踩空,涧石急忙抓紧。

    小雨才脱险境,顺势将身子蜷缩在涧石怀抱中。涧石想将她挣开,可她愈发紧紧贴住,二人在山风中摇晃起来,险些坠入深渊。涧石不敢再推小雨,将她抱紧,背贴着石壁,一步一步挪向凤头崖。小雨在他怀中,终于感到一刻安宁温馨,她希望陆大壮回过头来,看一看儿子怎样抱着未来的儿媳涉险过关。

    东方泛白,天空一片阴沉,刺骨的北风中夹杂着雪籽。紫帐山六兄弟退到栈道之上,抵御罗展义引来的三百追兵。

    栈道地形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罗展义攻不上去,折损不少人马,气急败坏,下令放箭。箭去得飞快,却被呼呼的北风吹得七零八落。饶是如此,仍有两名兄弟中箭,身子一软,跌了下去,幸亏陆大壮死死拽住铁链,将他们拉上栈道。黄锦鳞大怒,空中接过两支箭矢顺手掷去,箭借风势,去得劲急,射倒两名官兵。

    罗展义见难以追及,分兵一百,守在栈道下面,自己带着余下官兵另觅上山之路。紫帐山诸人见那一百官兵果然坚守不动,便顺着栈道登上山峰。

    铁链上的两名弟兄受伤甚重,强撑着爬上山岭,摔在石块上,站不起来。陆大壮甚是焦虑,被北风一吹,满眼泪花。他回头又见涧石、小雨安然立于一侧,略略宽慰了些。小雨出起神来,幻想着:“待下得山去,儿媳好生服侍公公。”

    凤头崖就在眼前,可是要登上去,还需经过两道山峰。山路险峻,众人体力不支,在山石上歇了约摸一个时辰,天已发亮,雪花空乌云之中徐徐飘落。两个受伤的兄弟失血既多,经不起寒风凛冽,想要下山。陆大壮道:“栈道下面有官兵把守。我们只有爬上凤头崖,从另一头下山。”

    众人爬上一道山峰,又逶迤下到峰谷。雪越下越大,风则小了不少。受伤之人再难挪动半步,坐在雪地之上,大口喘气。众人只得再次休息。

    紫帐山诸人刚刚坐下,山峰两侧草木摇动,脚步匆忙,竟是罗展义领着官兵抄山脊上的险道追杀而来。

    黄锦鳞大叫一声,举枪就刺。罗展义站在低处,举刀格挡,官兵从他两侧抢到高处,将黄锦鳞扑倒。陆大壮挥刀猛劈,救下黄锦鳞,回头一看,那两名受伤的兄弟却被官兵砍中,已然气绝。

    涧石持刀来援,陆大壮却使出全力将他推了回去,冲他吼叫:“你保护小雨,快快逃上凤头崖!”涧石绝难从命,回身砍死一人,誓与父亲叔叔同进退、共生死。陆大壮狠狠一耳光抽在他脸上,以刀威逼:“小雨若少了一根头发,老子在阴曹地府没脸见张大哥,也断然不容你!”

    官兵乱纷纷涌了上来,乱砍乱斫,将死去的二兄弟手足斩断,尸身跌落。铁链上剩余的三弟兄怒发冲冠,舞起铁链,将官兵一茬一茬推下山崖。黄锦鳞死守高处,将罗展义压制在下方,令他无从施展。

    涧石泪眼朦胧,却又父命难违,只得拉着小雨向凤头崖疾奔。二人爬上另一道山峰,回头看时,只见峰谷血肉缠搅,分不清谁是父叔谁是敌人。他热泪纵横、浑身颤抖,要将小雨留在峰顶,自己杀回去与官兵同归于尽。可就在此时,血肉堆里传出陆大壮的怒吼:“还在等什么?快快逃走!”声音和着雪花在山谷回荡。

    涧石被这一声怒吼惊醒,忖道:“父亲约下与侯希逸在凤头崖相见,偶耕必定在那里,我去请他,他必来相助。”当下主意已定,拉上小雨撒腿就跑。小雨又是恐惧忧心,又是情思缠结,被他一拽,摔在雪地上。涧石将她搀起来,更无二话,继续奔跑。

    凤头崖看似尽在咫尺,想要抵达,却是峰回路转、百折千回。涧石、小雨才下山峰,又上山岭,晕头转向,几乎迷失道路。涧石仰起头,唯见漫天白雪纷纷落下,想要大声呼喊,半点气力也无。他看了小雨一眼,低头说道:“你独自逃离吧,我回去救我父亲了。”小雨顿时珠泪涌出,哭道:“难道我不挂念陆二叔安危?可是你若去了,除了一死,又有什么意义?”

    话音才落,一旁蘅芜从中传出女子的声音,令兄妹二人大吃一惊:“一对狗男女,早死早托生,休在此地碍手碍眼!”涧石转头看时,只见四道光束劈破蘅芜从,原来是四把利剑一齐飞出,猛刺过来。

    涧石大惊,将小雨扑倒,就地打滚,躲过飞来之剑。等他鱼跃起身之时,已被四个女子围住,她们清一色狐裘玉带、明艳惊人,纤纤玉手握着明晃晃的宝剑,咄咄逼人。涧石约摸认出,她们是逍遥谷四大鸣禽。

    四大鸣禽手中宝剑削铁如泥,四象回元阵在她们手中也颇成气象,才出三招两式,杀得涧石手忙脚乱,身上、衣服上处处是划痕。涧石谨遵父命,誓保小雨安全,豁出性命将小雨从剑锋下救出,反手将她推出剑阵之外。

    小雨摔倒在一边,见涧石险象环生,自己却无能为力,急得大声哭喊:“你们为什么要杀石头哥?”连问三声无人回应,拼出命来,一头扎向剑阵。涧石此时已然倒地,连爬带滚抢到近旁,将她提起,甩出一丈开外,厉声斥责:“休要多事,逃命去吧!”黄鸟一剑斜撩,涧石身上又多一道血痕。

    涧石连中三剑,已无意再行抵抗,眼中唯余猎猎冬风、皑皑白雪。

    涧石被黄鸟踢中,身子飞向山崖,只道坠崖而死,忽而天旋地转,竟是被人抓住后背,硬生生从半空拖了回来。耳畔风声呼呼,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问:“谁人恁般大胆,敢为难我妹子妹夫?”

    涧石从万丈悬崖之上兜转回来,落稳在地,才看到身旁又多了四个女子,寒天雪地里只穿着薄纱丝,袅娜妖冶赛过妖狐。她们不是别人,正是逍遥谷四大名花。

    涧石万万想不到,会在这绝境之中碰上逍遥谷人;而四大鸣禽也万万想不到,会在这荒郊野岭遇上四大名花。原来,南浦云被铁菡萏打伤,又中了齐玉的一掌,日夕运功服药,与丰王李珙日渐生疏,终于背弃约定,率领逍遥谷诸人不辞而别。

第七十九章 风雪(丙)

    薛延龄在途中为南浦云献上疗伤方剂,只是方子里一样药材十分难得白鹿舔舐过的黄苓。m.www.uu234.net恰好凤翔一带盛产黄苓,南浦云便命薛延龄和四大名花去往凤翔城外,采挖药物。

    四大名花意欲及早献功,将四大鸣禽压服,日夜督着薛延龄上山寻药。他们连夜追逐一只白鹿来到凤头崖下,天明时分,白鹿倏忽不见,五人在山头苦苦寻觅,浑然不知山风刺骨、白雪纷飞。

    南浦云盘算着冬至将近,《修真秘旨》心愿即将了却,却有二事压在心头,令他心气不顺:一是丰王李珙已然被捕,如果活着回了长安,将逍遥谷招供出来,岂不是大大的隐忧;二是平生最恨的人侯希逸尚在人世,如果不杀,何以雪恨?因此,安排四大鸣禽折回凤翔,伺机诛杀李珙、侯希逸。逍遥谷近来亏空甚巨,身边堪当大任的监察、黑衣人、豪杰人数不多,在冬至之会上俱有大用,因此只派出薛半仙和四花、四禽。想到这里,南浦云又是颇有感慨。

    凤翔战火不息,四大鸣禽不敢进城,只在城门外徘徊。恰好在前夜,路遇从牢城营逃出的侠士,问讯两句,得知侯希逸朝凤头崖奔去。四禽也是极力在南浦云面前邀宠,如此良机岂能错失?不待天明,追至凤头崖下,与侯希逸三人正好照面。

    四大鸣禽以为偶耕仍是废人,二话不说,贸然出手,被他一掌击落四把宝剑。四人不敢与之硬拼,眼望他们爬上凤头崖,便远远尾随,隐藏在蘅芜从中,静候他们依着旧径下来,以期偷袭成功。

    可是涧石、小雨的到来,吵嚷不休,令四大鸣禽难以忍耐。四个蛇蝎女子想要杀掉二人出一口恶气。偏在同时,四大名花好不容易遇上一只白鹿,静候它舔舐雪地里的黄苓,可是小雨几声哭喊,白鹿受惊,跨越悬崖不知逃往何处。四大名花好生失望,循声而来,意外碰见四大鸣禽围攻陆涧石。

    四花、四禽狭路相逢,便似掀翻了八个醋坛子,指天跺地对骂起来。雪花簌簌落下,将她们砌成八个冰雪美人,她们兀自唇枪舌剑,污言秽语不绝。四禽年轻气盛,首先发难,拔出宝剑,剑光在雪地里乱晃,闪灼人眼。四花身份、见识本在四禽之上,此时岂肯落于下风?八个女子俱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摆出两幅四象回元阵,杀了个旗鼓相当、针锋相对。

    涧石心中挂念父亲叔叔,全不顾四花四禽谁胜谁败、谁生谁死。时间耽搁越久,父亲叔叔便越危险。他再次拉起小雨,急匆匆往凤头崖奔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请偶耕出手,搭救父亲叔叔。

    兄妹二人手牵着手,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来到山崖,却听见有争斗之声。涧石大失所望:“莫非偶耕并未登崖,此地另有人在?”思忖未定,山崖之上分明传出偶耕的声音:“你打不过我,快住手吧!”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却似发疯般嘶吼:“你偷走我的仙山紫芝,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说话之人乃是薛延龄。

    涧石疾步登上崖顶,顶上是一片平整而又逼窄的岩石。岩石一侧,侯希逸与牧笛相偎而坐,像是两尊雪人;另一侧,薛延龄挥动药锄,招招斫向偶耕天灵盖。偶耕毫无腾挪空间,只是谨守门户,用掌力化解对手攻势。薛延龄步法稳健,激起地上积雪,雪团纷飞,坠入千丈悬崖。

    涧石气未喘匀,便大声呼喊:“偶耕仁兄,快随我下去救我父亲!”偶耕尚在招架,薛延龄回身看到涧石那个偷吃了仙山紫芝的恶徒一时气炸胸膛,将药锄收回,直指涧石,发力猛攻。

    这一招迅捷无伦、凶险无比,乃是薛延龄毕生绝学,他一生使出这招不过九次,每次皆是打碎敌手天灵盖,令敌手暴毙身亡。在他心中,仙山紫芝比儿孙还亲,他唯有一击成杀,方能消除一世之恨。

    电光火石之间,药锄已擦到涧石额上头发。但也就在这一瞬,药锄就此打住。薛延龄未能为仙山紫芝报仇,身子便飞了出去偶耕见涧石身处险境,情急之下,真气倾注,一掌拍在薛延龄肩头,将他击出岩石之外。

    偶耕无意杀人,见薛延龄身子腾空,急忙伸手去救,但毕竟差了一分,眼见薛延龄滚落悬崖,卷起一堆雪,不知生死。

    侯希逸父女见到涧石,欲起身打招呼。涧石哪里顾得上这些虚礼客套,忙不迭将小雨按在他们身边坐下,拉起偶耕便往崖下奔去。偶耕边跑边问:“究竟发生何事?”涧石边跑边答:“罗展义追上来了,快去救我父亲!”

    二人疾奔往下,四花、四禽仍在激斗。道路狭窄,两幅四象回元阵挡住去路。涧石心急如焚,望着偶耕,眼睛里充满哀求。偶耕从背后拔出齐玉赠与的长剑,当空一抖,剑气如虹,将两幅剑阵劈作两段。四花、四禽阵形一时凌乱,偶耕趁着间隙,拖住偶耕,从她们剑下穿行而过。

    四花之中,舜华甚喜面首,对涧石垂涎已久,见他与自己擦肩而过,顿时春心荡漾,搔首弄姿道:“那呆头小子武功俊,这粉头小子模样俊!”她想入非非,横出一步,想要攀扯涧石。

    涧石哪有心思与这几个恶妇调笑?一掌拍出,打在舜华肩头,将她甩在山路一边。舜华一声娇哼,说道:“好粗蛮的夫君!”

    黄鸟见舜华如此发浪、守备空虚,一声断喝,四禽重新结阵,四把明晃晃的宝剑突袭而来。舜华周身要害被四禽封住,无处闪避,穷极凶险。

    葛蕾冷笑一声,剑锋斜指,意思是以舜华所处方位为轴,重新结阵,用围魏救赵的打法逼退四禽。蒹葭、苡立即会意,各占方位,挺剑直刺;舜华也是了然于胸,宝剑上举,以为回应。八把明晃晃的宝剑,如同斗转星移,在眨眼之间迅速攒聚。剑刃相击,迸出几道火光。

    就是这一瞬,血光飞溅,浇红了满地白雪。原来,四花在情急之下,忘记了四禽手中宝剑是南浦云赐予的稀世珍宝,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八把剑撞到一起,四花手中的剑立即折断;剑刃一折,面前的屏障荡然无存,敌方宝剑长驱直入、直奔要害。

    葛蕾此时离得尚远,但是蒹葭、苡、舜华身处阵形之中,唯见白光一闪,身上要害俱被刺中。就是这一瞬之间,三朵名花委顿于地,芳华不再,只剩离魂。

    葛蕾大惊失色、哀哀欲绝,知对方宝剑锋利,凝住招式,不敢硬拼。四禽精神大振,乘势而进,要将最后一枝花挑落在雪地里。正要得手,忽而眼前银光闪烁,穿过漫天飞雪,飞掠而来那是葛蕾射出毒针。

    四禽收剑格挡,可是终究武艺不济,每人身上都中了两针。毒针一入肌肤,立即毒气发作。四大鸣禽修为浅薄,抵御不住毒气,早已倒在雪地上,痛苦翻腾。

    偶耕、涧石顾不上身后发生什么,疾奔向前,隐隐听到葛蕾怒吼:“你两个给我留下!”

    葛蕾话音未落,手腕一抖,两枚毒针射出。偶耕听到背后铮响,回剑斜扫,将毒针击落。二人略一迟疑,葛蕾已飞身上前,拦住去路。她恶狠狠说道:“你二人害了我三个妹妹性命,我要你们抵命!”袖子一翻,又发出两枚毒针,都被偶耕长剑击落。

    葛蕾知偶耕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更不多话,一剑刺向涧石。涧石缩身躲过,偶耕递出长剑,截住葛蕾。葛蕾右手收剑,左手垂在腰间,暗中运力,一连射出六枚毒针。偶耕推开涧石,长剑挥舞,将六枚毒针尽数挡开。

    葛蕾想再发毒针,腰间香囊里针已用尽。她自知无法取胜,猛地扑向偶耕,要上来拼命。偶耕见她已全然置武功套路于不顾,如同发了狂的村妇一般胡缠乱打,忽然间乱了方寸,连连退避。

    葛蕾被泪水和雪花迷了双眼,步步紧逼、招招叫杀,不料身子一顿,原来是涧石伸出脚来将她绊倒。涧石心系父亲,记不得葛蕾曾经救治自己,便要将她刺死,以免再来纠缠。

    偶耕在一旁,见雪地上葛蕾花容瘦损、花色褪尽,顿生怜悯之心,长剑伸出,将涧石手中短剑隔开。涧石还想杀人,已被偶耕拉开,回头看时,见偶耕在葛蕾肩头拍打两下,封住她的穴位,令她动弹不得。

    二人不敢停留,一路疾奔,来到峰前,将紫帐山血战官兵的惨烈情状尽收眼底。峰谷之中,血肉一片,腥风滚滚。铁链串起的五兄弟只剩陆大壮一人,那条粗重的铁链在他手中,空空落落,已成了报仇杀人的武器。他与黄锦鳞并肩作战,且战且退,渐渐退到一块峭壁之上,脚跟后面即是悬崖。罗展义如同恶鬼一般,抡起铁枪朝峭壁逼近,誓将二人乱刀分尸。

    涧石见父亲、叔叔与官兵拼杀得如此惨烈,顿时血泪翻滚,嘶声吼道:“父亲、四叔,我来助你们!”陆大壮激战正酣,抬头见涧石来了,咬牙切齿骂道:“畜生,谁要你来?小雨呢?”

第七十九章 风雪(丁)

    陆大壮略一分神,手中铁链便沉滞坠地,被两个官兵压住。m.www.uu234.netm.www.uu234.net罗展义趁虚而入,跨上峭壁,长枪直刺。黄锦鳞大惊,横刀猛砍,谁知罗展义忽然兜转枪头,撇开陆大壮,朝他刺来。黄锦鳞急忙收住刀势,向下劈砍,要将铁枪压下,可是罗展义这一枪来得迅猛,力道十足,扛着钢刀刺入,扎进黄锦鳞下胁。

    黄锦鳞一声惨叫,使出毕生力气攥住枪杆,不让铁枪贯入身体。二人在峭壁上角力,一时相持。官兵顿时鼓噪起来,蜂拥而上。陆大壮大吼一声,竭力将铁链抽回,在空中抡得笔直,砸向来敌。

    官兵纷纷滚落,可又源源不断涌上。陆大壮手足并用,与官兵相斗,完全腾不出余力相助黄锦鳞。黄锦鳞腋下鲜血溢出,流淌一地。峭壁上的积雪遇到热血,尽皆消融。

    陡然,黄锦鳞一声怒吼,死死抱住罗展义,身子压上,与他一起跌落山崖。山谷间,回荡着陆大壮撕心裂肺的哭喊:“四弟啊,四弟!”

    偶耕、涧石步履如飞,越岩、穿密林,冲到山谷,来到峭壁之下。涧石如同发了狂的野牛一般,两眼红肿,横冲直撞,短剑连杀数人,毫不容情。偶耕看到如此惨烈情状,情为所激,拳掌并用,将官兵一茬一茬从峭壁上打了下去。

    官兵见主将已经坠落,敌方又来了强援,各自顾惜性命,逃下峰谷。涧石爬上峭壁,与父亲相见。陆大壮伤痕累累、气喘吁吁,说道:“快去寻你黄四叔!”涧石收起眼泪,地上捡起一把钢刀,顺着峭壁爬下山崖。

    偶耕受了涧石之托,背着陆大壮爬回凤头崖。途经四花、四禽拼斗之地,唯见三支名花、四只珍禽已然香消玉殒,而葛蕾不见踪影。他刚才情急之下,打穴力道不足,葛蕾已经自行解开穴道,逃下山去。

    来到凤头崖顶,陆大壮气息虚弱,身子瘫在地上。小雨将他扶起,问长问短,又问涧石何在。她以为涧石凶多吉少,泪水倾注下来,身子瑟瑟发抖。偶耕告诉她,涧石平安无事。她将信将疑,想哭又不敢哭,复又为死去的几位叔父悲伤起来。

    陆大壮靠在岩石上,谢过偶耕救命之恩,又冲侯希逸打声招呼,神色之中带有几分倨傲。侯希逸气息微微,与他寒暄两句,说道:“在下不负所约,在此恭候多时。雪下得紧,山河已然全白。”

    陆大壮冷笑一声,说道:“你不躲在这里,还能往哪里躲?休提什么守约和负约吧。”牧笛听了,心中不快,正要指责两句,侯希逸拦住她,说道:“凤头崖险峻,的是躲避官兵的好去处。老朽确须谢你指点路途,逃脱劫难。”

    陆大壮打量侯希逸一番,见他满身伤痕、病体怏怏,冷冷说道:“侯大人朝不保夕,命不久矣,可识得我是谁?”牧笛听了,再难强忍,说道:“看在涧石、小雨的份上,偶耕才将你救下。怎么一个谢字都不说,反倒如此猖狂?”小雨也在一旁相劝。

    侯希逸默默诵佛,也不气恼,止住牧笛,说道:“我只知骆奉先遣使去青州,被你们在荒山大泽之中打劫了,因此你们被押至凤翔,作为军中奴仆。”陆大壮道:“扫荡紫帐山石屋石院之事,我原以为是侯大人所作所为,昨日才知乃是李正己父子下的命令。这笔血海深仇,权且不记在侯大人身上,但侯大人之于我众兄弟,还有不少前仇旧恨,需与你盘算清楚。”

    侯希逸略略吃惊,问道:“在下此前虽也在青州,只是就处公府,孤陋寡闻,与你素不相识。敢问有什么前仇旧恨?”陆大壮说道:“你贵为节度使,自然不识我等山野草寇。你只需动动嘴皮,我们便遭灭顶之灾。”他随即说出二十年前紫帐山兄弟初到青州的故事:

    当时侯希逸建立功勋,初领缁青藩镇,而此时安史叛军猖狂、民人离乱,青州城军政不稳,百姓缺粮少食。侯希逸为保城池,下令驱逐流民、斩除奸慝,保全城中原著居民不受侵扰。张铁汉一众兄弟初来乍到,与青州兵争执起来,死了十余人,仓皇逃出青州。从那时起,陆大壮心中就埋下对侯希逸的仇恨。

    众兄弟逃到青州东南荒山大泽之中,饥寒交困之中,却发现这里多的是麋鹿山羊、山桃野果,在这里渔樵打猎,也可以作为生计。众兄弟于是驻扎下来,搭起茅棚、垒起院落,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岂料侯希逸治理青州甚有成效,便开始沉迷佃猎。他不分四季、不论寒暑,都要领着青州兵马到荒山大泽之中打猎,行乐未及,必然不归。

    一年下去,猎物死尽,众兄弟生计断绝。陆大壮怒不可遏,鼓动张铁汉率众攻击青州兵。那一日,侯希逸饮酒高歌,醉卧帐中,众兵士无猎可打,斗狠之心大盛,与众兄弟一场激战,杀死数人,得胜回营。侯希逸大喜,率军驰骋三日,打得山林中连野兔、松鼠都不剩了,这才回城。

    众兄弟几乎堕入绝境,凄凄惶惶逃到紫帐山下,却见深山之中,有一间小小的石屋,石屋外歪歪斜斜打着一道石院。张铁汉带着一众兄弟前去求助,户主以为是劫匪上门,躲在墙缝里,举起弩弓射死五人。主人满以为能将来敌吓退,岂料屈文峰领着几人迂回包抄,将他擒住。陆大壮盛怒之下,不由分说,一刀将那人砍死。

    进得院来,见里面粗盐堆了一地,一侧炉灶、滤布等物件俱全,才知户主乃是靠煮盐贩盐为生。众兄弟闯入石屋,地上跪着两名少妇,乃是户主的妻和妾。二人容色姣好,浑身战栗,哀求饶命。陆大壮想起死去的兄弟,又悲又恨,不等张铁汉发话,一刀一个杀死她们。

    卧室之中,有两个摇篮,摇篮之中是两个襁褓婴儿,一男一女,男婴是妾所生,约摸半岁;女婴是妻所产,将近满月。陆大壮一发狠,说道:“留这两个祸根作甚!”举起婴儿便要摔死。

    张铁汉正背着两三岁大的张涧雨,见这一对婴儿生得白净,心生怜爱,急忙止住陆大壮。屈文峰也在一旁劝解,说是一双婴儿无罪,杀之不妥。众兄弟一齐鼓动,张铁汉收养女婴,给涧雨做妹妹;陆大壮收养男婴,给涧雨做堂弟。

    众兄弟驻扎下来,扩建规模、改变形制,便有了后来石屋石院的模样,将煮盐贩卖的生意做得倒也红火。众人在这深山僻静之处,除了每季度运货进城之外,没有官差上门,也没有侯希逸打猎的军队前来袭扰。

    二十年过去,紫帐山众兄弟消亡殆尽。陆大壮说起往事,起了兴致,挣起身来,来到悬崖边上,凝视远方他全然不知,危险正在临近。

    小雨听到婴儿的故事时,顿时脸色苍白,惶恐、猜忌、绝望一时涌上心头,心底甚至有仇恨在汹涌鼓动。她望着陆大壮的背影,眼睛里迸出烈火,烈火仿佛要撕裂阴沉的天空,将整个天地烧作灰烬。

    陆大壮面向悬崖,全然未曾察觉,背着手说道:“小雨,叔父至今后悔,不该连杀石屋石院三条性命。如今张大哥已经仙逝,叔父须尽全力,保你和涧石的周全,方能赎清当年犯下的罪过。”

    侯希逸听到这里,想起前因后果,后悔当日淫游逸佃,酿下多重祸因,且喜后来笃信佛陀、修习佛理,才能放下执念、洞明事理。想到此处,不禁念了一声佛。

    他这一声佛念到一半,凤头崖上传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吼声弥散开来,将漫天飞舞的雪花包裹,在白皑皑的山谷间回荡。那是小雨的声音,她终于知道自己和涧石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终于知道了涧雨骂他杂种,是因为他从哪位叔叔醉后的胡言乱语中听到,涧石乃是妾室所生。

    小雨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她惶恐无状、惊惧万分,一颗心又被莫名的仇恨包裹着。她恨陆大壮、恨陆涧石,恨自己的身世遭遇,恨这个白惨惨、冷冰冰的世界。

    吼声之中,她冲了出来,不是要逃离,而是奔向陆大壮。她将自己的身子化作一股巨大的冲力,不偏不倚撞在陆大壮的后背,将他撞下山崖。

    小雨眼睁睁望着陆大壮在半空中坠落。忽然,无边无际的悔恨袭上心头,她泪水涌出,叫了一声:“陆叔叔”才刚喊出,悬崖下方一声钝响,那是陆大壮粉身碎骨的声音。那声音,如同电光一闪,干净利落,不含半点杂质。

    小雨发了疯,一个人从崖顶逃走。偶耕想去阻拦,已经远远落在后面。小雨嫌跑得还不够快,见路边雪地里有一匹马正在啃食草根,便不顾一切猛窜上去。

    可那匹马是骅骝马,天生的狂放不羁、刚烈不阿。它觉察出鞍上之人不是偶耕或者牧笛,于是发足狂奔乱颠。骅骝马蹄子一扬,已跨过峰峦、越过山崖,消失在对面的群山万壑之中。等它回到凤头崖顶时,背上只剩下空荡荡的马鞍。

    偶耕、牧笛看得目瞪口呆,泪水渗出眼角。

第八十章 冬至(甲)

    凤头崖上,大雪纷飞,曾经的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迎来了生命的尽头,这是英雄的惨淡结局,又似乎是信徒的灵魂涅。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临死之时,侯希逸矫首遐观,哀叹国家危亡、城池残破、人民离乱,哀叹吐蕃、回纥三十万大军尚在奉天一带横行肆虐,而大唐军民相继战死、血染山河。他用最后的气力,说出了最后的心愿他要偶耕前往北,行刺仆固怀恩。只要,仆固怀恩一死,吐蕃、回纥的结盟便可自行瓦解,而危及长安的战火即可就此熄灭。

    偶耕、牧笛不胜哀伤,在凤头崖顶凿开一瘗,将侯希逸埋葬。二人在坟前守了一天一夜,不见涧石、小雨回来,平添无穷悲戚。二人哀叹一回生死离别,只得牵着骅骝马离开。

    下得凤头崖,雪地里看见一串带血的足印。二人循着足印逶迤前行,来到一处山坳,却见足印尽处,一个老者倚在一片石上呻吟不绝,此人乃是黄锦鳞,他还活着。

    二人来到近前,见黄锦鳞身受重创,腹肠流出,性命危急。偶耕急忙下马,为他包扎伤口,又为他服气疗伤。一个时辰过去,黄锦鳞喘息停匀、神色好转,强撑身子,要叩头相谢。偶耕将他扶稳,又问他可曾见到涧石。

    黄锦鳞叹了口气,说道:“我跌下山崖,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却见葛蕾与涧石在雪地里激斗。我也不知涧石为何得罪了葛蕾,想去相劝,但身上半点力气也无。涧石斗她不过,逃入深山,葛蕾追进山去了。我跌落山崖之处,罗展义的尸体也在一旁,摔得粉碎。涧石小友若有凶险,老汉苟活人世又有何益!”

    牧笛怕他问起陆大壮和张小雨的下落,便在马上催促偶耕:“我们快去北要紧。”

    偶耕也怕黄锦鳞问话,只得将身上的干粮递给黄锦鳞,翻身上马,便要告辞。黄锦鳞果然发问:“我那陆二哥和小雨侄女呢?”

    偶耕回头看着黄锦鳞,不觉眼睛湿润,待要回答,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牧笛说道:“黄叔叔只管放心,他二人自会与你相见。”说毕,一声断喝,驱赶骅骝马疾驰而去。

    不多时,已奔出凤翔界。置身郊外,眼看大地白茫茫一片,牧笛不胜凄凉,想调转马头,永远离开这边关苦寒地,去往那江南温柔乡。偶耕在背后将她抱住,喃喃说道:“节帅临终所托,不可辜负,我们杀了仆固怀恩,再去浪迹天涯。”

    牧笛皱起眉头,说道:“吐蕃、回纥联军三十万,气势汹汹直逼长安,仆固怀恩乃是主心骨。仆固怀恩一死,联军自然毫无战力,纷纷解散。我们既然是并蒂将军,就往北走一遭吧!”

    一路往北,道阻且长。路上多的是难民饿殍、烈士国殇,略一打听,便知非但奉天、等地遭遇三十万联军蹂躏,还有更远的同州、会州诸郡,接连被回纥大军攻破,而率军攻城的将领便是任敷。

    难民说起城破之事,珠泪如梭,纷纷数落道:“那任敷简直十恶不赦,命回纥兵摧毁城池、焚烧民宅,所到之处无不屠戮一尽、抢掠一空。我大唐也颇有武将,怎么不在战场上一刀将他斩了?”

    难民痛述前情,一个个泪眼婆娑。偶耕、牧笛听不下去太多,揖别众人,再次上路。骅骝马撒开四蹄,在白茫茫的大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蹄印。不出二日,已到北。

    与长安周边战火纷飞的情景不同,北显得格外安宁,但安宁中透出无穷的肃杀之气。二人来到一僻静之处,逮住两个兵卒,将他们打晕,换上他们的盔甲。牧笛还戴了一副吐蕃兵的头盔吐蕃头盔罩住整个头部,只给眼睛留下两个孔,遮住她的面容,叫人看不出她是女子。此时正当烽烟四起,各国将士多有死伤,回纥兵穿戴吐蕃盔甲、吐蕃兵使用回纥器械皆是常事。

    二人混入回纥军营,徘徊守望二日,摸索着来到中军大帐。牧笛道:“我们夜里潜入,出其不意,便能杀了仆固怀恩。”偶耕忽然迟疑,拉住牧笛,说道:“行刺敌军主帅,实在太过凶险。你进城暂避,我一个人去杀仆固怀恩,回来与你会面。”牧笛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们是并蒂将军,生同根,死并蒂,你别再婆婆妈妈了。”

    夜半三更,二人来到中军大帐,扯开帘幕钻了进去。大帐之中一片漆黑,牧笛一脚未能踩稳,竟将桌案后的屏风扑倒。偶耕大惊,掣起牧笛就要往外逃,却发现大帐之中并无人声。牧笛轻轻扯住偶耕,提示他帐内无人,仆固怀恩不知哪里去了。

    恰在这时,一个老奴擎着烛台开门入内,要进来清扫地面。灯光照耀,帐内陈设、物事当即显现,而偶耕、牧笛惊恐的面容也呈现在他眼中。老奴吓个不轻,扭头便跑。正待呼叫,背后已被偶耕点中穴道,身子一瘫,倒在地上。牧笛从桌案上摸来一把弯弯的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叫他不要高声。

    牧笛牧笛压低声音,恶狠狠问道:“仆固怀恩在哪里?”老奴下得手足瘫软,战战兢兢说道:“节……节帅迎接老……老夫人去了,明……明日便回。老……老奴故此进帐打扫。”牧笛又问:“什么老夫人?”老奴道:“是……是节帅的母亲!”

    二人听罢,相互以目示意,决定躲在帐中,留到明日,只要仆固怀恩进帐,便一刀结果了他。偶耕借着烛火,看到营帐一侧有一木柜,乃是盛放兵器所用。他暗运真气,点了老奴哑穴,将他关进木柜之中。

    处置停妥,偶耕重新竖起屏风。屏风后面,乃是仆固怀恩的衣柜,偶耕、牧笛放下帘幕,吹灭蜡烛,钻进衣柜,从柜门的缝隙里朝外窥探。偶耕忽然犯起愁来:“仆固怀恩若和母亲一起进帐,我们怎么办?连他母亲一起杀了,还是只杀他一人?若只杀他一人,他的母亲想必年事已高,如何受得这等悲痛!”

    牧笛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叫他休要思前想后,明日相机行事,一举完成父亲的遗愿,然后他们一起远走高飞。

    翌日天明,大帐之外响起步履之声。一个人在门外停住脚步,恚怒道:“这老奴是越发惫懒了,门也不锁,阶除也不扫。”那正是仆固怀恩的声音,只是比潞州赴会时苍老了许多,喉咙里还夹杂着咳血的声音。

    仆固怀恩刚说完,一个老妪说道:“你身子不适,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气?”那便是仆固怀恩的母亲。仆固怀恩因命随行士兵留在帐外,自己独和母亲进入帐中。

    偶耕、牧笛透过柜门和屏风,看清了仆固怀恩的样子。他鬓发皤然、腰背佝偻、步履蹒跚,不停地咳嗽,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样,比他身后的老妪更显衰朽,与潞州相见之时,更是判若两人。

    偶耕寻思道:“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若健壮如初、勇武过人,我杀他也还名正言顺些。可他如今衰老如斯,我怎可动手伤他?”牧笛在一旁,看在眼里,心如明镜:仆固怀恩一世骁勇无敌,奈何被宦官谮毁、被朝廷猜忌,又经历丧子之痛,备受打击,故而老得飞快。她瞥了偶耕一眼,握紧了他的手,提示他不要心软。

    仆固怀恩侍奉老夫人在桌案前坐下,自己侍立一侧。老夫人道:“罢了罢了,你虽是我儿,如今也是老态龙钟,比为娘更甚,陪我坐下说话吧。”仆固怀恩搬了一个坐,坐在她身边。

    牧笛在柜中看得分明,仆固怀恩背对他们坐在屏风下面,后颈向前伸出,偶耕只需一刀,他即刻人头落地。她攥了攥偶耕的手腕,催他尽快动手。偶耕心中不忍,用眼睛示意: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老夫人与仆固怀恩叙话,聊些起居饮食、家长里短,又想起孙女远嫁回纥、孙子战死沙场,不禁心酸落泪,又说道:“你将我从祁郡接到北,莫不是怕官军突袭,攻破城池,进而为难于我?”仆固怀恩答道:“正是此意。儿虽不孝,不能让母亲处于危险之中。将您接来,确保周全。”老夫人听到此处,忽而抽泣道:“你若孝顺,就该忠顺朝廷,不该起兵反唐!”

    衣柜之中,偶耕、牧笛将他们母子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牧笛暗暗焦急:偶耕心地仁厚,下不去手,可是若迟延下去,刀枪柜中老奴穴道一解,他们岂不白白将性命送在此地?比起仆固怀恩的性命,偶耕的安危在牧笛心中更重百倍,她不停地掐偶耕的手背,催他休再耽搁。偶耕抓住她的手,示意她权且等待他要给仆固怀恩一点时间,让他享受完这最后的天伦之乐。

    仆固怀恩也是刚烈之人,听母亲如此指责,起身说道:“孩儿一生征战,北平回纥、东破安史。大唐上下,除了郭令公一人,谁的功勋、本领在我之上?可如今宦官当政,天子昏聩,将郭令公逼得去看守陵园,又对孩儿百般欺压。我一再忍让,他们却变本加厉、怙恶不悛。我若不起兵造反,早晚被那群昏君奸臣残害至死,”说到这里,他咳嗽一声,舒了一口气息,“孩儿振臂一呼,回纥、吐蕃发兵三十万,直抵长安。这是他李唐气数将尽,天意所归,不是我仆固怀恩不顾君臣之义!”

    老夫人一听,泪流满面,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气数、说什么天意,难道我们仆固一家三代不得团圆、朝不保夕就是气数,难道孙女远嫁、孙子惨死就是天意?”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儿,你死得好惨!你爹爹狠心,不许我看你最后一眼,就糊里糊涂把你埋了!”

    老夫人一哭,仆固怀恩咳嗽不止,吐出满口鲜血。老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收起悲啼,过来搀扶自己的儿子。仆固怀恩气虚体衰,却如同少年一般倔强,挣脱老夫人的手,继续说道:“仆固家遭逢的灾难、遇到的祸事,都是皇帝、奸臣欠下的债,他们必须以血偿还!”

第八十章 冬至(乙)

    儿子倔强,母亲更是刚强。www.uu234.net老夫人愤然起身,将手杖摔在地上,指着鼻子骂道:“孽障!明明是你一意孤行,害死了我的儿,怎可怨天尤人,嫁祸于李氏君臣?你还我儿来,你还我儿来!”一面叫嚷,一面伸手去抓仆固怀恩。

    仆固怀恩慌忙退避,岂料地面不平,扭到脚踝,一跤跌在地上。老夫人向前扑倒,摔在他身上。只听一声异响,原来是老夫人手肘抵住仆固怀恩胸胁,将他一根肋骨折断。

    老夫人盛怒之际,失手伤了自己的儿子,又是焦急,又是悔恨。她急忙去扶仆固怀恩,怎奈年高力弱,怎能搀扶得起?仆固怀恩本已痛苦难当,被她拖动两下,愈发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猛然间,胸腹膨胀、喉头甜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血的那一瞬,仆固似在眼前微笑,双目朗朗、面色红润,仿佛中了状元一般。

    就在这一瞬,仆固怀恩身上的温度开始褪却,脉像衰微了下去。

    老夫人忽而坐直了身体,异乎寻常的安静。她觉察到,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在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在大唐凌烟阁上留下他的图像之后,在联络吐蕃、回纥三十万大军攻打长安的征途之中,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偶耕见仆固怀恩猝死,一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尽管仆固怀恩起兵反唐,攻城略地,让百姓遭殃,但偶耕心中,他仍是一身凛冽、所向披靡的大英雄。他落下眼泪,蠢蠢欲动,想冲出来,运出平生功力,救回他心目中的大英雄。

    牧笛见偶耕躁动不安,拽紧他的手腕,两眼紧盯着他,眼神里似是告诫,又似是恳求。

    众将领听见帐内响动,抢步入内。一见节帅死在地上,老夫人若在梦中,顿时哀声大举,声震整座军营。偶耕侧耳而听,其中竟有任敷的声音!

    哭声之中,大帐一侧的兵器柜忽然响动起来,原来是老奴穴道自解,在里面挣扎。任敷手提钢刀,掀开盖子,将老奴揪出,便要行刑问斩。

    老奴仍然哑着嗓子,神色慌张朝屏风背后乱指一气。任敷猜到有刺客,一刀劈倒屏风,一脚踹向衣柜。这一脚用足了劲力,他显然是要先声夺人,将柜中之人踢成重伤。

    偶耕陡然发力,一股真气流出,冲开柜门,抵住这一脚,复又一掌欺进,真气流出。任敷难以招架,只得闪身退避。偶耕趁此间隙,拉起牧笛,两步抢出大帐之外。

    任敷认出偶耕,追了出来,却自知追之不及,在后面喊道:“节帅生前对你甚是看重。你进帐图谋不轨尚且不提,节帅已然殡天,你就这样走吗?”牧笛催促偶耕快走,休听他巧言煽惑;偶耕却被任敷说动,停下脚步,折返回来,拉着牧笛径直走进大帐。

    此时老夫人回过神来,伏在仆固怀恩身边哀哀欲绝。偶耕见状,早已动容,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又对老夫人说道:“晚辈不敬,潜入大帐,本是为了行刺客之事。可又想到仆固大人乃是大英雄,我怎能下得手去?万万料想不到,仆固大人竟然,竟然……”说到这里,不禁哽咽。牧笛也跪下来,急急扯他手肘,示意此地凶险,决不可多耽搁片刻。

    便是这片刻迟延,任敷已调集军马,各持长弓劲弩,围堵在大帐门口。大帐之内,数名将领皆已认定偶耕来意不善,决不可留。他们怕误伤老夫人,不敢贸然进攻,只是握紧钢刀匕首,要等偶耕退出门外再动手。而偶耕沉浸在悲痛之中,并不知道自己所处之地险上加险。

    任敷在门口说道:“二哥,你且出来,小弟有一事相告。”

    偶耕怔怔的,以为他要向自己忏悔杀死都播贺之事,伸出拳头擦去眼泪,拉着牧笛一同出门。

    任敷果然说道:“大哥多次扰乱军规,我杀了他,皆因军法谨严,身不由己。”偶耕对任敷心存怨恨,听到此言,心软了下来。他仰天长叹,悲苦不已,怎么也想不明白,人们不能胡乱杀人,是因为有道德条规、法家律令,但到了杀人之时,口中高唱的也是道德条规、法家律令。

    “除了这乱糟糟、冷冰冰的条规、律令之外,人们还有没有仅存的温良之心?”偶耕心中在默默追问。

    但他毕竟被任敷说动,一时间找到了原谅任敷的理由。他忘了,牧笛一直在扯他袖子,提示他警戒满营的敌兵。被他忽略的是,敌兵越积越多,包围圈越来越厚。

    任敷眼中的偶耕,呆若木鸡,似乎痴呆一般,几乎可以走到身旁轻而易举地将他一刀捅死。但任敷也是难得的将才,从不轻视敌军、轻率行事。他面对只身犯险的偶耕,保持着面对千军万马时的谨慎与威严。

    “列阵,放箭!”任敷审度形势,发出号令。

    箭矢劲急,如同冰雹坠落。已有一支射在偶耕肩头,血液渗出,立即在凛冽的寒风中凝结成冰。

    偶耕陡然惊醒,觉察到自己身处重围,牧笛就在身边,一双眼睛充满惊恐看着自己。他拔出肩头箭矢抛在地上,翻动双掌,掌中真气鼓荡,如在面前形成一道屏障,将漫天箭雨格挡在外。耳边又叮当两声,回头看时,见有两支冷箭射在牧笛身上,幸亏牧笛身上盔甲厚实,未曾受伤,但毕竟来箭冲力巨大,砸得她涩涩生疼。

    放冷箭的人便是任敷。他所使用的武器,正是射杀了都播贺和昆仑奴的西域劲弩。偶耕大怒,一手挽起牧笛,另一只手左右挥舞,将飞来的箭矢、戈矛分在两边。他提起一口真气,跨开大步直取任敷。

    大帐之内的那几个将领,冲到门外,尾随而至,在偶耕身后偷袭。但他们武艺不及,每每落后半步,招式扑空。任敷在偶耕正面拦截,他自恃武艺高强,又欺偶耕掣肘在身、行动不便,拔出宝剑与之抗衡。

    任敷果然是仆固怀恩麾下骁将,一柄宝剑在手,如同龙游云海、风驰电掣。偶耕来不及拔出背后长剑,全用掌力与之相持。任敷并不贪功冒进,因为回纥兵将不住从四面八方袭扰偶耕,他已料定,时间一久,敌人必然难支。

    战罢数十合,偶耕虽然招式上并未散乱,但毕竟敌势如潮,他赤手空拳绝无取胜之机。牧笛心惊,腾出手来,为偶耕拔出长剑。偶耕大喜,掣剑在手,顿时大显神威,连连进击,逼得任敷节节败退。任敷急下号令,命众军一齐上前,格杀勿论。饶是偶耕功力大有进益,被大军一围,插翅也是难飞。

    乱斗之中,忽有人急穿军令:停止战斗。任敷转头看时,见老夫人颤巍巍从大帐走出,手持木杖,神色悲戚,气度却甚是威严军令乃是她亲口传出。任敷不敢不遵,虚晃一招,躬身而退。但他同时眼神示意,要手下的兵将继续偷袭。

    老夫人见仍有兵士趁机下黑手,连声呵斥,又命将任敷捆来乱棍打死。任敷大惊,急忙喝退兵士、收起攻势,跪倒在老夫人面前。一场争斗这才中止。

    老夫人走到偶耕面前,上下打量,又命牧笛取下头盔。牧笛依言而行,露出真容,明艳窈窕,将众人折服。老夫人收起悲啼,赞道:“真是一对璧人。我孙子若不出去打仗,也当娶妻成家,老身也是四世同堂了。”说毕,珠泪再次滚落。

    牧笛不知老夫人出来是何用意,拉住偶耕的手,提示他小心应对。老夫人看出她的心意,微微一笑,说道:“唐朝军民都说吾儿坏话,恨不得吾儿早死。唯有你们知道吾儿乃是大大的英雄,吾儿死后,你们还为他痛哭落泪。念在这份情义上,老身不危难你们。你们去吧,好好活着,生儿育女!”

    三军才知节帅已死,一时哗然,齐刷刷跪倒在地,如同山崩地陷,悲恸之声震动山岳。偶耕、牧笛也一起跪下,老夫人将他们搀扶起来,谢他们不杀之恩和吊丧之谊,又道三军险恶,她一个妇人压服不了许久,催他们急急逃走。

    偶耕、牧笛谢过恩情,急忙逃出军营,在一个偏僻的去处解开骅骝马,策马疾奔。离开北,唯见天地茫茫、四野寥廓,不知此身当归何处。偶耕痴痴地说:“我们此番前往北,未能如节帅之愿杀掉仆固怀恩。可仆固怀恩已死,节帅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牧笛悲慨一回,茫然无着,忽被冷风一吹,想起一事来,问道:“才经历一场雪,冬至将近了吧?”偶耕闷头推算日历,竟算不出来今日何日,冬至几时才到。牧笛啐了一声,说道:“靠你这榆木脑子,算到春节也算不出来,”伸出手指数了数,“冬至还有七日呢。”

    偶耕被她提醒,想起冬至之会来,便问牧笛:“我们要去终南山吗?”牧笛道:“反正无处可去,不如就去赴会,兴许能看到晏先生、齐先生联手杀了南浦云,还说不定与涧石兄弟、小雨妹子重逢呢。”

    偶耕一听,欣然欲往,牧笛却撅起小嘴,说道:“你老是不听我的话,屡屡落入险境,几次差点将我也害死。你须与我约定,一言一行都听我的,我才愿意与你同去。”

    牧笛本来就楚楚动人,如今撒起娇来,更令偶耕意乱神迷,哪有不答允的道理?牧笛见他甚是笃定,继续说道:“屿蘅姑娘仍在南浦云手中,我们去往终南山,依靠众人之力,多半能将她救出。”二人主意已定,马不停蹄,往终南山进发。

    行过三日,路过奉天、。一样的战云密布、浮尸遍野,只是仆固怀恩的死讯不胫而走,吐蕃、回纥明显军心动摇,郭子仪统领军马修缮城池、与敌周旋,一点点扭转局势,战争局势逐渐对唐朝有利。

    偶耕、牧笛在路途之中,见到两军交战,便会想起死去的陈开山、怀里、昆仑奴和都播贺,会想起侯希逸。二人不敢迟延,一声鞭响,催骅骝马快步趱行。

第八十章 冬至(丙)

    第六日,已到终南山阴,正待登临,忽听山林中有二人争斗。m.www.uu234.netm.www.uu234.net走近一看,偶耕、牧笛俱是喜出望外那争斗的二人正是涧石和葛蕾。偶耕纵身一跃,长剑劈出,将二人的兵器击落于地。葛蕾一见偶耕杀到,不敢恋战,转身就跑,一眨眼便已没入山林。

    涧石见到他二人,不胜欢喜,急问父亲、黄四叔和小雨的下落。偶耕瞪大眼睛,不知该不该将实情告知、究竟如何告知。牧笛急忙拿话岔开,问道:“你因何与葛蕾在此相斗?”

    涧石道:“她硬说三位姐妹的死,我难逃罪责。她与我纠缠不休,我一路奔逃,她从凤头崖追我至此。”牧笛又问他为何到终南山来,涧石低头嗫嚅道:“屿蘅还在南浦云那里。我纵然救她不出,也须向晏先生有个交代。”

    牧笛、偶耕对陆大壮、张小雨的事讳莫如深,只说黄锦鳞已受救治,料无大碍。涧石满心疑窦,却不便追问,又想到屿蘅至今下落不明,为今之计,当是找到晏适楚,共赴冬至之会。

    三人在终南山脚下寻找半日,不见晏适楚踪迹。牧笛自言自语道:“莫非晏先生食言,不来赴约?”涧石道:“晏先生性子最是倔强,许下的事无不办到。”偶耕在牧笛背后说道:“我等且耐心寻找,问问山里的道士,寻到明日自然可见分晓。”

    终南山乃是名山,大谷有五,小谷数百,绵亘数百里,乃是九州之险。当日只听说晏适楚与南浦云约下在终南山相见,却并未说明具体地点。区区三人,要在这数百里山中寻找晏适楚,如同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山中多的是岩幽泉,绝壁之下、险峰之上,每有高人、隐士吐纳练气,上前询问,多半是不理不睬、径自来去。涧石心中焦急,忖道:“我抛却父亲不顾,逃奔至此,只是为了屿蘅。可是明日就是冬至,屿蘅依旧不见,连晏先生也无处找寻。不知父亲、黄四叔是否安好。倘若安好,他们是否又在凤头崖下苦苦寻我?”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三人来到一块岩石下,准备在此过夜。涧石伫立岩石之外,望着黑黢黢的山谷,怅然若失,心中仿佛被铅块堵住。偶耕、牧笛饮马归来,劝慰几句,涧石兀自长吁短叹。

    偶耕在岩石下铺了两个草窝。当晚,涧石一语不发,倒在草窝上。只因连日劳累,须臾便已入睡。牧笛靠在偶耕肩膀上,闲话几句,慢慢睡去。

    后半夜,三人被马啸声惊醒。骅骝马和涧石所乘之马,惊恐不安、狂躁万分,想要挣断缰绳逃逸而去。偶耕走近看时,险些被骅骝马一蹄子踢到。他不望着骅骝马,骅骝马惊恐的眼神却投向他的身后,嘶鸣声越发凄厉。

    一阵风吹过,阴风惨惨、寒气彻骨。牧笛在偶耕身后,要和他说话,偶耕却一步抢到她身前,将她扑倒。牧笛倒地的一刹那,一股浓重的腥臊之气贴着身子掠过,漆黑的岩石下,闪过一道金黄的光束。

    那是一只猛虎,从岩石上扑下。偶耕从虎爪下救出牧笛。他二人立足未稳,却听涧石一声大呼:“还有一只老虎!”

    果然,岩石另一侧,吹出阵阵寒风,接着传出一声虎啸,震动山岳。涧石连爬带滚,忙不迭爬上马鞍,回身一剑斩断缰绳。那匹马如同着了疯一般,发蹄狂奔,倏忽之间已不见踪影。

    岩石之下,只剩下偶耕、牧笛,还有乱踢乱咬的骅骝马。一只虎一步步逼近二人,另一只虎留着涎水走向骅骝马。骅骝马吓瘫在地,嘶鸣转为哀嚎。

    偶耕见骅骝马比自己更加危险,左手揽起牧笛,右手拔出背上宝剑,提起一口真气,跃过后虎,直逼前虎。孰料这两只老虎猛悍异常,避开偶耕的长剑,前者兜转向后、后者纵步上前,咧开獠牙、亮出利爪,将偶耕围在垓心。

    偶耕武艺虽高,然而夜深天黑,与两只猛虎骤然相遇,身边又有牧笛掣肘,难保无虞。他将牧笛抛起,自己从二虎獠牙利爪之下仓皇躲过,复又凌空一跃,抱起牧笛。可是身子尚未落地,二虎已就地翻身,再次合围进击。

    偶耕连番腾挪退避,自己身上受伤,长剑也划伤二虎。二虎暴怒,越发咄咄相逼。偶耕无法,只得化出一道柔劲,将牧笛推向骅骝马,顺手将长剑掷出。这一推一掷,力道精准、拿捏到位,牧笛稳稳落在马鞍上,长剑斩断缰绳,斜插在树干上。骅骝马陡然没了拘束,长啸一声,一抬脚便飞离岩石、驰向山谷。

    偶耕孤身一人,再无牵挂,赤手空拳来斗双虎。双虎一是饿极,二是怒极,死死缠住偶耕,一心要将他拿下。酣斗良久,仍然不分胜败。偶耕一掌劈空,重心倾斜,身后风声呼呼,一虎扑向背心。他顺势翻腾,倒置身子掠过拴马的松树,伸手拔出长剑,急急劈砍,将追扑而来的猛虎逼退。

    两只猛虎凶恶异常,恶狠狠扑了过来。偶耕连连后跃,身子横在空中,不住地挥剑劈刺,将身后猛虎逼退。他乱挥乱舞一气,忽然发现二虎立在地上,不再追赶,而自己身子急速下坠,冷风从下而上急吹,这才惊觉:自己正从悬崖上急速坠下!

    偶耕心念一闪,但求牧笛平安无事、涧石遇难呈祥。他斜眼一瞥,见东方微明,终南山嵯峨连绵,正是自己埋骨之地。他将眼一闭,幼时遇见的白发恩师从脑海里一掠而过,世间万事转入一片空蒙。

    临死之时,这些纷杂的念头稍纵即逝。偶耕身子一顿,却被一件绵软的物事承载起来。他睁开双眼,眼前却是牧笛;耳边一声清啸,原来是骅骝马凌空跃起,将他接住,又一次救了他。

    骅骝马四蹄稳稳落地。偶耕急忙回身,坐在马鞍,驾着马急急奔逃。在他们身后,虎啸之声震动山林,原来那两只猛虎不依不饶,跃下山崖,穷追不舍。

    东方泛白,地上结满霜。骅骝马急速奔跑,热气上漾,身上血汗渗出。两只猛虎仍在身后,与他们只隔了一箭之地。越过一道山壑,前方是一片平丘,上面平林漠漠、荒草无边。偶耕、牧笛纵马向前,忽听正前方马蹄得得。追上前去,却见一人一骑,正是涧石逃逸至此。

    骅骝马一步跨到涧石前面。涧石听见身后虎啸之声,急驱战马,那匹马却迈不开腿,被松根绊倒,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将涧石也摔个不轻。偶耕急忙勒住骅骝马,可骅骝马烦躁不堪,岂肯稍作停留?

    偶耕对牧笛说道:“你且往前,我救回涧石兄弟便来会你。”牧笛深知,虽然偶耕已立誓事事听自己吩咐,但是事关大义之时,他绝不会为了儿女之私,将他人安危置之不顾。她微微点头,任由偶耕跳下马去。

    双虎接踵而至,也不扑食涧石或是他那匹受伤的战马,而是穷凶极恶扑向偶耕。偶耕就地闪避,长剑撤出,剑气所及之处,地上霜露凝为冰线。两只老虎哧哧地呼着热气,把头压低,一步步欺向偶耕,地上留下一串梅花足印。

    偶耕喝道:“你们再不退走,休怪我手下无情!”二虎兽性发作,岂听人言?蓄足力气,连声低吼,眼中凶光灼灼。涧石瘫坐在地,吓得不敢动弹,衣襟被繁霜沾湿。

    一场恶斗正要掀起,却听荒草丛中一声断喝:“两个不省事的畜生,还是恁般不知进退么?”说话之人不甚用力,但是声音响亮,穿透山壑。二虎闻声,耳朵乱摆,心生迟疑,脚步迟滞,而草丛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还不快走,难道要葬身于此?”

    二虎如同遇到天敌一般,悲咽两声,转身蹿入草丛,急急逃脱。草丛之中一人悠悠走出,此人不是别人,竟是晏适楚。而那两只虎,便是王屋山北的双虎,与他算得是故交。晏适楚青衿玄袍,脚踏木屐,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装的便是《修真秘旨》。

    荒丘之中,马蹄声响起,那是牧笛骑马返回。牧笛惊叫一声“晏先生”,急匆匆跃下马鞍。涧石双足仍然瘫软,爬出数步,泪流如雨,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偶耕将他扶起,他一头跪倒在晏适楚膝下,泣不成声说道:“屿蘅……屿蘅她……都是我无能,都是我无能……”

    晏适楚并不理会涧石,悠然说道:“你们倒讲信义,如期赴会。齐玉怎么没来?”偶耕迟疑片刻,答道:“齐先生与南浦云比武,中他奸计,被削去手臂。他跟随梓州太守杜大人,从此隐退江湖了。”晏适楚微微一笑,说道:“还是这老乌龟想得开、看得远,比我高明多了,”转面扶起涧石,对他说道,“屿蘅落入南浦云手中,一是我管束不严、看护不周,二是她命中当有此劫,你不必太过自责。”

    晏适楚也不问他三人别来如何、经历何事,只将他们引向平丘深处。此地乃是一座山谷,山谷背靠绝壁,绝壁如笔锋挺直,又似刀劈斧削而成,山谷倒也平整,只是垒起了数不清的石堆。每个石堆二人合抱,一人来高,横成排、直成列,然而排列得却并非横平竖直,有的地方弯曲,有的地方褶皱,似是依循山势无意磊就,又似别处机杼有意而为。石堆形成的石阵,将山谷圈住,将两面的山壁相连。石阵之下白霜盈寸,石阵之上瘴气横行。

第八十章 冬至(丁)

    涧石看到石阵,如有所思,晏适楚捻须而笑,说道:“听说你当日在山神庙中,曾以八阵图击退敌军。顶 点 X 23 U S可有此事?”涧石忙道:“我只听说过诸葛武侯八阵图的故事,当日也是情急之下唬人罢了,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八阵图。”

    晏适楚点点头,说道:“诸葛武侯一幅八阵图,困住东吴数十万精兵,救回刘备一命。我不敢自比武侯,今日却要用半幅八阵图,与那南浦云的众多好手周旋一番。”说毕,领着三人,依循八卦方位、奇门路径,走进石阵之中,又来到绝壁之下。

    四人攀上一块飞岩,回望山谷,整个石阵尽收眼底。此时已是巳时,阳光和融,化去地上繁霜。偶耕、牧笛、涧石挤在岩石之上,见脚底凌空,眼前瘴气横行、烟霾蒸腾,均有惴惴之意。

    晏适楚叹道:“我这半幅八阵图,比起先师白云子来,自是不足为奇,但要对付南浦云,却是稳操胜券,”袖中取出三枚药丸,交付他们三人,说道,“我这石阵,依山势、循龙脉,合五行生克之理,通奇门遁甲之奥。少时运转如飞、天旋地转,尔等难免心惊目眩。服下药丸,可保心神安宁。”

    偶耕、牧笛依言服下药丸,顿觉眼皮沉重,昏昏欲睡;涧石则已坐在地上,瞑目低头,默不作声。牧笛正待问方才服下是何药丸,却见对面平丘之上草木摇荡、尘沙扬起,那是逍遥谷诸人来到。

    逍遥谷几乎倾巢出动,一是为了夺回《修真秘旨》,二是为了核算全年贡赋。上至监察、豪杰,中至各路黑衣人极其头领,下至各道、州郡的庄主、堂主和片主,约有两百人,黑压压地排在山头。当先二人是邓昆山、杨祖绪,邓昆山左手握着铁算盘,右手擎着账簿;杨祖绪鲜衣怒马,趾高气昂,威严不容侵犯。二大监察身后,乃是六大豪杰,而薛延龄、江维明不在其列。

    偶耕和牧笛瞌睡连天,坐在石上,明知强敌已到,硬是站不起身来。涧石靠在石壁上,深闭双目,不知是睡是醒。偶耕强打精神,问道:“逍遥谷人已到,我等如何应敌?”晏适楚悠悠答道:“留一只眼睛,看我这八阵图如何演变,剩下半副躯体只管睡去吧。”

    晏适楚端坐飞岩之上,双足垂空,居高临下,面对逍遥谷二百余人,高声问道:“南浦云何在?请他一人到石阵前与我叙话。”

    晏适楚问过三声,邓昆山在石阵对面拱手说道:“谷主有事在身,未能亲临,特差遣我等迎回《修真秘旨》。”晏适楚一听,勃然大怒,将背上包袱展开,露出书册来,说道:“南浦云若非身死,自当亲身赴会。尔等已见《修真秘旨》,即可回转逍遥谷,在他灵前复命。”

    杨祖绪听到此处,怒气不息,弯刀出鞘,戟指飞岩,厉声喝道:“老匹夫,趁早交出书册,叫你死得利索一点。”晏适楚轻声叹息,说道:“老夫只愿和南浦云了结旧账,不愿与你们多费口舌。你们回去吧,莫把性命丢在荒山野岭。”

    邓昆山说道:“谷主已与晏先生有约,今日冬至,逍遥谷诸君相聚终南山下,一来收拢全年账目,二来是索还《修真秘旨》。不论谷主来与不来,白云子已然许诺,将《修真秘旨》赠与谷主。晏先生乃是高人逸士,自然不会置先师遗训于不顾。”晏适楚心烦意懒,说道:“休要聒噪。南浦云想要经文,还需亲自来取。如若不然,神仙难得。”说毕,深闭双目,于飞岩之上吐纳练气,神色自如。

    邓昆山轻易不说话,如今却在逍遥谷诸人面前吃了晏适楚的闭门羹,颜面尽失,心中窝火。杨祖绪早已暴跳如雷,手起一刀,劈到一座石堆,喝道:“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何须多言?”身后六大豪杰躁动起来,手持利器,三招两式,推倒两座石堆。

    邓昆山适才一面与晏适楚说话,一面观察山谷中的石阵,不明就里,唯恐有诈。此时却见石堆接二连三被推倒,而晏适楚只是枯坐石上、束手无策,顿时觉得他黔驴技穷、故弄玄虚。他心中怒气再也难抑,将手中秃笔朝飞岩一指,喝道:“活捉晏适楚,夺回《修真秘旨》!”

    杨祖绪一马当先,刷刷两刀,又劈倒两座石堆;六大豪杰紧随其后,涌入石阵,气势汹汹冲杀而来。逍遥谷诸人见这石阵,除了有些瘴气之外,原无半点奇异之处,个个想争先立功,以求谷主减免些贡赋,因此各举刀枪剑戟,如同潮水一般杀进山谷。

    山谷之中,杀声大作。涧石靠在石壁上,眯缝眼睛观瞧,心头大骇:“原来晏先生所谓的八阵图不过是虚张声势用,如今已被识破,我等只恐葬身山谷。”偶耕额上渗出大汗,可是他心头明白,身上半点力气也无,越是焦急,越是呵欠连天、昏昏沉沉。再看牧笛,她早已挡不住药力,瘫软在地,仿佛丧失知觉,稍一转身便会跌落岩石。偶耕焦急,呼喊晏先生,晏先生依旧瞑目打坐,竟似泥胎一般。

    陡然,一声惨叫,震惊山谷。杨祖绪骑乘的烈马,被突如其来的巨石击中,当场暴毙。杨祖绪摔在地上,等他鱼跃起身,顿时天地大变刚才安静、齐整的石阵,一瞬之间改变模样。

    逍遥谷诸人脚下的山坡急速扭曲,面前的石堆飞速旋转,石阵上空雷霆霹雳、雨雪交加,石阵中间飞沙走石、昏天暗地。杨祖绪在石阵之中狼奔豕突,饶他刀法飞快、身形迅捷,终究逃不出奇门阵形,上面有雷电罩住头顶,下面有乱石羁绊双足,中间有数不清的石堆迎面乱撞。

    邓昆山、杨祖绪深陷八阵图中。逃是逃不出的,二人只得肩背相抵,苦苦应付这凶险万分的石阵。而一同杀入石阵的逍遥谷人,不是被雷霆劈中,就是被石堆撞死,不出盏茶功夫,二百人便只剩六七十人。他们哭爹喊娘,想寻旧路逃出去,可是一步踏错,便如坠入万丈深渊,顿时粉身碎骨。

    邓昆山、杨祖绪苦苦相持,想高声叫骂,可是嘴巴一张,风沙立即灌入,咽得他们珠泪如梭。六大豪杰已有人受伤,想哀求晏适楚收起阵势,饶却性命,可是稍一迟疑,便被雷电击中,暴尸于地。

    偶耕一边昏昏欲睡,一边看到这等惨景,心下不忍,意欲恳求晏适楚收起八阵图。晏适楚“哼”了一声,说道:“齐玉营营一生,不过杀了逍遥谷几个小头目,怎比我半幅八阵图便将他们一举全歼?你休要妇人之仁,只顾睁一只眼观看阵形变化,闭一只眼睡你的白日大觉。”

    说话之间,又有二十人葬身山谷。偶耕一手拉住牧笛,以防她滚落,一只手奋力上抬,欲替阵中之人求情。晏适楚叱道:“他们入我阵中,甚是可怜。倘若出得阵去,定是又去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你只顾观阵,参悟透八阵图的妙理。如能参详得透,你的服气修为定当更臻妙境。”

    偶耕正待说话,忽听平丘之上马蹄杂沓,十几个黑衣人策马奔腾,来到石阵之外。领头之人,乃是郭志烈、曹以振。马队后面拉着一个囚车,车中一个女子,头发散落、衣衫凌乱,倒卧车中,昏厥未醒。

    郭、曹见到石阵之中天旋地转,不敢遽然入内,在外面高声禀告:“谷主深恐晏适楚性情乖张、顽固不化,特命我等前来,以车中女子交换《修真秘旨》。”

    邓昆山、杨祖绪困在石阵之中,拼斗良久,腾出一瞬喘息余地,高声呵斥:“休要走近石阵,速速逃离!”

    六大豪杰之中,彭勇、贺天豹已死,卫怀璧、何令名、施春、章华尚存。卫怀璧、何令名贪生,高呼救命;施春、章华重义,连声示警。郭志烈、曹以振犹疑不定,八名黑衣人朝里窥探,不觉误踩方位,引动阵内机关,激起飞沙,霎时殒命。

    郭志烈、曹以振大惊失色,押着囚车退后数丈,这才听清邓昆山在阵中的呼吼:“快快逃走!”二人不敢迟疑,兜转马头,拖动囚车,急急奔逃。囚车摇荡,横木装在那女子额头,将她撞醒。那女子握紧车轼,挣起身来,遥遥望见岩石上的晏适楚,凄凄楚楚喊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呼喊,尚未脱离唇齿,便已早早哽咽无声。晏适楚眼观鼻鼻观口,并未见着囚车,更未听见这声呼喊,可是他身旁一人,早已魂飞碧落、神驰天外,那便是涧石。涧石看见山丘上的囚车,认出车中女子来。那不是屿蘅,又能是谁!

    囚车远隔山谷荒丘,但山丘阻隔又能如何?纵是远隔银河,偶耕也能听出屿蘅的声音,哪怕是一声抽搐!他如遭雷击,如被瓢泼大雨从梦中浇醒,刷的一声站了起来,藏在袖子里的药丸掉在岩石上,弹了两弹,跌落谷底他预感晏适楚不会再有延年益寿的灵丹在身上,他也不需要这种灵丹,因此将药丸送到嘴边,假意吞了一口唾沫,顺手却将药丸掖进袖中。

    晏适楚被他惊动,问了一声:“你做什么?”话音未绝,涧石早已跃下飞岩,向石阵外飞奔他要追上囚车,救出屿蘅。晏适楚大为焦急,连声呵斥:“须依循八卦方位,方能出得此阵!”但涧石已近疯狂,听不到晏适楚的声音。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冲出去,将屿蘅救回来。

    涧石从遁卦方位冲进八阵图,没想到头一步歪打正着,踩上遁卦“九五”之爻,这一爻的爻辞是“嘉遁,贞吉,以正志也”,倒也吉利。八阵图形瞬息万变,依循周易之理运转不息。涧石第二步落在“无妄”卦方位上,而无妄的卦辞中有“不利有攸往”,卦象是雷。若是懂得八阵图中奥理,就当依循卦辞,原地不动,以俟时机。可是涧石早将屈文峰教他的《周易》抛在九霄云外,一见头顶雷霆闪烁,急忙低头缩身向外奔逃。

    涧石第三步尚未迈出,两座石堆奔袭而来,他心念一闪,认出左边是既济卦、右边是未济卦。他闪身向右,取“六十四卦终于未济”之义,以为能逃出石阵。可是八阵图包藏阴阳、奇门之精义,阵形布置穷极奥妙、循环往复,一步若是走错,下一步纵然找准方位,也绝难遇上吉兆。涧石第三步走对了,但因前一步走错,脚下“未济”立即变卦,化作“既济”卦象。“既济”卦辞为“初吉终乱”,预示着涧石初进阵时踩着吉卦,而最终南逃凶兆。

    一瞬之间,涧石脚底冰水涌出,头上烈火焚烧,他躲避不及,身受重创,倒在地上。倒地之处,又是极其凶险的方位。四面石堆急急奔赴,眼见要将他砸成肉泥。

    涧石抬头看天,似乎看到漫天星斗、银河迢递,屿蘅在银河那一边迁延顾步。他自知所见皆是虚像,喟叹一声,准备延颈就死。可就在此时,飞奔而来的石堆戛然而止,石阵的雷霆、风沙荡然无存,山谷里重现朗朗晴空、冬日暖阳。

    八阵图停止运转,是因为晏适楚在岩石上掷下泥丸,泥丸坠落之处,正是八卦图中阴鱼之位。阳主动,阴主静,阴鱼被泥丸击中,八阵图立时静止。

    涧石活了下来,阵中硕果仅存的逍遥谷人邓昆山、杨祖绪、卫怀璧、何令名、施春、章华也捡回了性命。

    涧石起身,不假思索,迈开大步奔向平丘,奔向自己心仪的女子,奔向自己最美丽的归属。

    杨祖绪容不得涧石从自己身边脱逃,飞身上前,弯刀劈向他的后背。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八阵图阵形虽止,但是余势未收。他挥刀劈向涧石,一座石堆挟裹雷电拦腰袭来,瞬时将他撞作两截。

    杨祖绪已死,残破的身躯仍在空中飞旋,那把镶满玉石的弯刀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插在涧石的背心。涧石吐出一口鲜血,重重扑倒在地上。

    山谷之中,喧嚣停止,转入一片死寂。

第八十一章 逍遥(甲)

    八阵图停止运行,山谷一片静寂。顶 点 X 23 U S邓昆山提着铁算盘,领着杨祖绪、卫怀璧、何令名、施春、章华,一步步逼近晏适楚。

    晏适楚在山谷中摆下半幅八阵图,其意有二,一是要在南浦云面前显露本领,二是要将逍遥谷的大小头目、众多喽一举全歼。可是,这场冬至之会,诸事出乎他的意料:南浦云并未亲赴,八阵图中留下逍遥谷几名活口,而且涧石生死未知,偶耕、牧笛又服食了安眠药丸,转眼间身处险境。

    面对逍遥谷这六个凶神恶煞,晏适楚自知难免一死,更不能保全偶耕、牧笛,叹息一声,襟怀之中取出一枚金丹,吞了下去,立时羽化登仙。他正襟危坐、面色如初,令邓昆山逡巡不敢冒进。

    卫怀璧、何令名在邓昆山左侧,偷觑良久,壮起胆子说道:“晏适楚必是死了!”施春、章华抄起刀剑,呐喊着便要杀上飞岩,为惨死在石阵之中的兄弟们报仇。邓昆山冷眼斜睨,见晏适楚纹丝不动,不是死了,便是服气入定,铁算盘一举,大喝一声:“先夺经书,再杀仇敌!”

    偶耕、牧笛互相倚靠在飞岩之上,似梦似醒、如真如幻,只知眼前刀光闪烁、杀气腾腾,而晏适楚似已死去。二人心中凄怆,身上却连举手抬足的力气也无。

    而逍遥谷剩余六人,在石阵之中拼尽了全力、耗尽了真气,想使出轻身功夫已是无能为力,只得弯腰、蹬腿,一步步向上攀援。爬到半路,山谷之中陡然阴风四起,寒气凝结。邓昆山大惊,回头看那石阵,那石阵却是一动不动,石阵之外,两道黄云席卷而至,凝神一看,竟是两只猛虎。

    双虎与晏适楚久为邻里,与他情义甚深。如今晏适楚已死,双虎心头一震,如得凶兆,掉头疾奔回来。它们一个哀鸣,一个怒吼,恶狠狠扑向逍遥谷人。

    卫怀璧、何令名惊慌失措,在岩石上站立不稳,跌下去摔断手足;施春、章华急忙向上爬,早被双虎拖下岩石咬断喉咙。邓昆山又惊又怒,挥舞铁算盘与二虎相持,双虎连声怒吼,左蹿右纵,将其扑倒,把他五脏六腑撕得七零八落。卫怀璧、何令名溅得一身是血,吓晕过去,当夜冻死在山谷。

    双虎在晏适楚尸身前盘桓良久,哀吟低吼,如歌如哭,终于将身一跃,隐入群山万壑之中。

    是夜,冬风凛冽,寒气彻骨。偶耕挪不动身子,只得靠紧牧笛,苦运真气,克服满身麻痹,为她传输热气。牧笛蜷缩在岩石上,眼前是晏适楚冰冻的尸身,背后是不住打着寒颤的偶耕,几次濒死,几次听到山谷中骅骝马的嘶鸣,这才强打精神,从浩漫无边的寒冷中活了过来。

    如此三日三夜,二人命若游丝、魂如细缕。当晨曦再次照临终南山之时,他们身上的药力已然解去,而偶耕体内真气已然贯通。二人不住呵气,融去了手上的冰冻,又不住用手揉搓,解去了两腿的僵直。

    二人互相扶持,艰难站了起来。他们还来不及悲悼晏适楚的仙逝,便爬下飞岩,来到石阵,在死人堆里找到涧石。

    杨祖绪的深深扎进涧石的背心。涧石背后的鲜血凝成冰块,与地面冻在一起。偶耕两眼含泪,双掌按住涧石,为他融去身上冰霜,竭尽所能,想把涧石的游魂从幽冥之地召回。

    良久,涧石悠悠醒转,眼珠中映射出红日的光彩。他抬起头,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日晷,缓缓说道:“帮我……帮我找回屿蘅。”说毕,手指陡然下垂,眼珠里的光彩顿时熄灭。

    偶耕、牧笛再也难忍悲伤,跪在荒草之中,仰天痛哭。他们感慨此生不幸,感伤故友逐一沦没。哭过一回,偶耕收起眼泪,扶起牧笛,在山谷之中寻一吉地,将晏适楚、陆涧石埋葬。他用剑凿出一个石匣,将《修真秘旨》塞进匣中,埋在晏适楚墓碑之下。

    偶耕、牧笛跨上骅骝马,重上征程。他们要帮涧石完成遗愿救回杜屿蘅。

    二人在荒山野草之中,循着黑衣人那辆囚车的车辙逶迤而行。不出一日,走出终南山脉,来到一片旷野,而那两道车辙也被大片凌乱的马蹄印、人脚印淹没。

    此地已是蓝田地界,这几日,唐军与吐蕃、回纥联军在此交战。唐军将领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数日前,他调派一支军马,将丰王李珙、射生将王献忠押送回京。王献忠当即处死,李珙因是玄宗之子、当朝皇帝的叔叔,朝堂之上当然是宽宥了他的罪过,将他送回府邸依旧为王。后来,皇帝另找出几条罪名,赐他一死。

    仆固怀恩已死,吐蕃、回纥的联盟立即瓦解,三十万大军顿时如同一盘散沙,大唐军马扭转战局开始有了起色。李抱玉包揽了生擒李珙的功劳,又得骆奉先在朝中庇佑,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他回军奉天、,赶上一拨吐蕃兵力,打了胜仗,一如既往地虚报军功,骆奉先愈发欢心,在朝中肆无忌惮排挤郭子仪等一帮重臣。

    李抱玉挥师向东,进击蓝田,驱逐游走之敌。几场战役过去,李抱玉军功颇著,渐渐树威,不甚把郭子仪放在眼中。郭子仪深知:天子宠信宦官,天下忧患之时,自己临危受命重整乾坤,如今胜利在望,自己没了作用,只可明哲保身。他已是耄耋之年,早将权术、党羽之争看淡,因此并不与之争竞。

    偶耕、牧笛在旷野之中,专心搜寻那两道车辙,不知不觉来到李抱玉军营之前。早有偏裨将领上前拦阻盘诘,偶耕无意与之多费唇舌,拨马便走。那几个将领岂肯放过他们?连声呼喝,招来上百士兵将其围住。偶耕提醒牧笛抓紧缰绳,马鞭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骅骝马一步跨出,早将唐营兵将抛在身后。那些兵将弯弓射箭,如何又能射中?

    一番迟骤,人困马乏,慢了下来。骅骝马正在荒原之上啃啮草根,忽然四围鼓声大噪、旌旗蔽日,竟是李抱玉亲率大军追到。大纛之下,他一眼认出偶耕、牧笛,心中大喜,忖道:“骆大人对我恩德有加。我将他二人擒住,献给骆大人处置,也算是投桃报李。”

    李抱玉正要下令活捉两名贼人,忽然军阵北侧喊杀之声惊天动地,黑压压的敌兵铺天盖地漫卷而来。几名探马奔到大纛之下,只因太过仓皇恐惧,手中令旗早已遗失不见。若是李抱玉平日脾气,便该将他乱刀劈死,只是近日诸事顺意,他心中和畅,便对他们网开一面,命他禀报敌情。

    探马面色惨白,期期艾艾说不分明,而敌兵已然杀到,砍倒唐兵无数。李抱玉急传号令,列阵迎战。军令尚未传出,对方一员骁将杀入自己阵中,左冲右闯,如入无人之境,泽潞军马顿时阵形大乱。李抱玉大骇,急策战马向南边逃窜。

    唐军溃败,一时哀鸿遍野。不少兵士濒死之时发出绝望的呼声:“回纥悍将任敷突袭至此,兄弟们快快逃命!”李抱玉听到呼声,吓出一身虚汗,奴抽几鞭战马,一个人抱头鼠窜。

    偶耕、牧笛虽与任敷相去甚远,却认出他来。牧笛冷笑道:“李抱玉身为大唐节度,倒有闲情逸致调集军马追逐你我二人,却无半点胆识、谋略抵御入侵之敌。真真可笑!”

    偶耕手搭凉棚,看见唐兵一茬一茬倒下,回纥兵马狼奔豕突、肆意侵凌,又见任敷杀人如麻、凶残异常。他叹了一声,说道:“休说风凉话。任敷杀了大哥,害死百余渭南乡民,决不容他继续残杀大唐同胞。”

    乱军之中,忽闻一声清啸,那是偶耕赶着骅骝马奔向任敷。任敷杀得兴起,见对面一团红云袭来,二话不说,提枪就刺。偶耕抽出长剑,当空挥舞,将任敷手中银枪斩为两断。任敷大吃一惊,抛却断枪,拔出宝剑,连刺偶耕三剑,这才认出敌人是谁。

    回纥兵马大举掩杀而至,将骅骝马团团围住。偶耕轻喝一声,骅骝马扬起四蹄,在他们头上来往穿梭。任敷大怒,宝剑回鞘,撤出西域劲弩,对准偶耕连连攒射。不管射到人还是射到马,只要见到鲜血,他的仇恨便会减却半分。

    偶耕经历诸般生死劫难,又在睡梦昏沉之中参悟八阵图演变之法,不知不觉,服气修行更真新境。他端坐马鞍之上,一只手挽住牧笛,另一只手挥舞长剑,将漫天飞矢击落在战场之上。

    唐兵本已溃不成军,连李抱玉几乎已成战俘,此时却见一朵红云忽前忽后、忽南忽北,截住回纥数千雄兵,皆是大为惊奇。他们得此喘息之之机,重新集结整队,收住败退的脚步,重新握起戈矛冲向敌阵。

    任敷又惊又怒,举剑再次劈向偶耕。偶耕飞身而起,一掌拍出,将任敷手中宝剑震得粉碎。任敷门户洞开,偶耕趁势欺入,右手食指弹出,点中任敷督脉要穴,这才足尖点地,重回马鞍。再看任敷,口吐鲜血,脊柱断折,身子瘫倒在马背上。

    牧笛看得分明,大声问道:“你是废了他武功,叫他不能再侵略别国、残害百姓吗?”偶耕道:“正是。我和他义结金兰,不能杀了自己兄弟,只有废他武功,望他好自为之。”

    任敷大为懊丧,在众位偏将的簇拥之下仓皇撤退。回纥军马听到军令,掉头往北,急急奔逃。任敷回营之后,果然武力尽失,从此深居玄漠安心修养,不再进犯大唐。

第八十一章 逍遥(乙)

    偶耕望着任敷逃遁而去的背影,叹息不已。www.uu234.net牧笛道:“你还敢愣神?李抱玉并不感念你的恩德,仍要捉拿你呢。”仰头一看,果然大片唐兵如潮水一般袭来。他不敢迟延,驱遣骅骝马逃离战场。

    一路上,偶耕不住盘算:黑衣人未留下半点踪迹,该如何救回屿蘅?牧笛道:“我等已无处可去,不如往东走。”偶耕愁眉苦脸说道:“找不回屿蘅姑娘,往东又能怎样?”牧笛听罢,大大的不自在,努嘴道:“你是好色无厌的登徒子么?张口闭口都是屿蘅姑娘!”

    偶耕一听,顿如芒刺在背,大汗淋漓,口齿含混起来。他喃喃说道:“涧石兄弟死得凄惨,生前唯一愿望便是找回屿蘅。我们已经答应过他,岂能食言?”牧笛听了,心头一酸,横了偶耕一眼,嗔道:“就你顾惜朋友之情、顾念生死之义,难道我就是小气包了吗?”

    偶耕支吾半晌,终于说道:“当日在山村之中,你中了黑衣人迷药之毒,情势危急。多亏,多亏……”牧笛追问:“多亏什么?”偶耕道:“多亏屿蘅面授一套打穴之法。只是……只是……要将你……宽衣解带……自那夜过后,你待我与往日更为不同,我也笃定绝不负你。其中缘分,正是杜姑娘促成。我感念她的恩情,也当前往相救。”

    牧笛听罢,心中一股暖流经过,身子微微一斜,靠在偶耕怀中,柔声说道:“我说往东,便是去王屋山东面的渡雾山庄,那里兴许能查到屿蘅的踪迹。”

    二人骑马往东,昼行夜宿。二人西出潼关、横渡渭水,两三日便到王屋山。天已黄昏,只得去阳台观投宿。玄冲、玄寂将他二人迎至客房,秉烛长谈,说到家国大事,不免长吁短叹。

    牧笛说道:“晏先生已然仙游,葬在终南山阴山谷之中。”玄冲乃是修道之人,看破生死,便问:“《修真秘旨》何在?”牧笛道:“我们将书册嵌入石匣之内,埋在晏先生墓碑之前。”

    玄冲道:“《修真秘旨》乃先师白云子所撰,世间仅存此孤本。晏师弟生前,孤身犯险谒见丰王,无非是想要他资助,将先师遗著付梓刊刻,以求大行于世。此志未遂,断不能教《修真秘旨》湮没黄土之中。”因对玄寂说道:“你去终南山阴,寻到二十年前晏师兄焚烧《修真秘旨》书稿的那片山谷,好生祭拜晏师兄,再从他墓碑下取回书册。速去速回。”玄寂领命,带着几名道士夤夜而去。

    翌日清晨,偶耕、牧笛早早起床,用了些斋饭,赶马上路。玄冲送至山门,说道:“我等道众,一入上清玄门,不再过问世间争斗之事。你二人此行凶险,贫道却是爱莫能助,惟愿你们逢凶化吉、得遂所愿。”偶耕、牧笛拜谢,跨上骅骝马,一眨眼已驰入山野。

    王屋嵯峨,太行巍巍。恰逢这二日天气晴和、云高日暖,牧笛仰望群山,将身世遭逢抛之脑后,说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若是每日都这般逍遥自在,便是封侯拜将又何足羡,便是那《修真秘旨》又何足道哉!”偶耕道:“我们找到屿蘅姑娘,带她去晏先生、涧石兄弟坟前祭拜,我们便远走高飞。”

    忽而西风劲吹,千山万壑松涛滚滚,如同战鼓雷鸣,又似战车交并。牧笛目送松涛,悲从中来,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方域之外,难道真的别有天地?”转面又道:“也不知小雨妹子是死是活,为何涧石到死也不说起她?”偶耕皱起眉头,不得其解,只得说:“奉天、的战事多半就要结束。我们横竖无牵无挂,等战火一熄,再去凤头崖寻一寻她。”

    说话之间,已到渡雾山庄。数月不见,山庄繁华不再,只剩下空空楼阁。二人互相叮嘱小心,将骅骝马拴在院中,便来到正厅。牧笛想起,当日正是在此地上演“一凤会四禽”的大戏,转眼之间,一凤、四禽均已不在,唯余梁上蛛丝、堂下西风。

    寻找一回,杳无人迹。牧笛说道:“树倒猢狲散。逍遥谷大小头目已被晏先生一举全歼,这渡雾山庄自然也是人去楼空。”话音才落,偶耕惊叫:“小心!”飞身扑倒牧笛。

    就在此刻,三把飞刀从牧笛头上掠过,咄咄咄三声,刺入木柱之中。偶耕唯恐对手再放暗器,抽出长剑顺手掷出,长剑劈破窗格,窗下一人飞身跃出,黑衣蒙面,手持长鞭直取偶耕。

    偶耕顺势翻腾,左手抓过长鞭,将突袭而至的敌人拽到面前,右手探出,揭去那人面上黑布。那人鹞子翻身,弃鞭而走,腰中搜出几枚毒镖,甩手掷出。偶耕抖起黑布,将毒镖尽数收在布中,复又纵步上前,追上那人,使出擒拿功夫,将他制住。那人闷哼一声,趴在地上,回过头时,偶耕认出,他是渡雾山庄的庄主江维明,逍遥谷八大豪杰之一。

    江维明偷袭不成,反被敌人所制。他商人气息不改,满脸堆笑,赔礼乞命。偶耕紧紧扣住他身上要穴,牧笛从旁问道:“南浦云何在?黑衣人挟持的女子是否与他同行?”

    江维明连连摇头,大呼不知。牧笛对偶耕说道:“此人不见棺材不流泪,需多吃些苦头方肯说实话。”江维明甚识时务,当即答道:“谷主深受重伤,急急赶回嵩山逍遥谷闭关疗养。前些日郭志烈、曹以振打此经过,囚车中有一女子,倒也有些姿色。”

    偶耕听罢,心头一懔,不禁出神。江维明武艺本也不弱,身上滑入泥鳅,趁隙挣脱。偶耕追至窗格下,重拾长剑,江维明已逃在厅堂外,半是谄媚、半是质问:“我记得你二人。骆大人不在此地,我与你们原无恩怨,不如各自罢手。你们去吧!”

    话音刚落,厅堂外传来大笑。偶耕携着牧笛闯出厅堂,只见檐瓦之上站立一人,却是薛延龄。薛延龄冲江维明啐了一口,说道:“堂堂渡雾山庄庄主,竟向乳臭未干的娃娃摇尾乞怜。”

    江维明忍气吞声,问他因何到此。薛延龄说道:“我已先行抵达嵩山逍遥谷,面见谷主。谷主已然知晓,逍遥谷诸多豪杰、头领,全军覆没在终南山八阵图中。逍遥谷散步于天下的产业凋零殆尽,如今唯有渡雾山庄仍在惨淡经营。谷主特命我疾奔到此,找你讨些贡赋,好为他采买药物、调制丹丸,助他早日康复。”

    牧笛忙问:“黑衣人掳走的女子,乃是晏先生的高足,她是否已到逍遥谷?”薛延龄诡异一笑,答道:“晏适楚生得猥琐,收个女弟子倒还标致。谷主对她念念不忘,不远千里将她带回逍遥谷,借她幽牝之体,推行采补之术。”偶耕闻言大怒,掣起长剑,直刺薛延龄。

    薛延龄不知偶耕近来功力大增,对他甚是小觑,慢悠悠提起药锄回击。二人才战三合,薛延龄便是捉襟见肘,周身要穴被偶耕手中长剑罩住,顿时大为惊慌、汗下如雨。

    薛延龄眼见不敌,转头冲江维明大叫:“还不前来援手!”一语未毕,身子已然僵直,原来是背心要穴被偶耕点中。江维明尚在犹豫,眼前黑影晃动,竟是偶耕一步欺入,点中他的膻中穴。二人同时受制,动弹不得,互相对视,挤眼色、眨眼皮,互相指责、发泄怒气。

    牧笛要薛延龄、江维明带路,引他们去逍遥谷找回屿蘅。薛延龄昂首道:“逍遥谷机关重重。四大监察虽去其二,仍有二人留守,乃是绝世高手。带你二人去,无异于送死。”转面又上下打量偶耕,喃喃说道:“龟孙,几日不见,真气充沛、功力大进,老子打不过你了!”

    偶耕急躁起来,问牧笛道:“他们不肯带路,我们又不知逍遥谷到底在嵩山何处,该当如何?”牧笛冷冷一笑,说道:“你有长剑,将薛延龄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贴在江维明身上,再把江维明的肉割下来贴在薛延龄身上,看他们带不带路!”

    偶耕以为牧笛说的是真话,颇有些为难。江维明猛然掉头,冲薛延龄急眨眼睛,脸上同时做出诸般表情,似在与他商量一件大事。薛延龄精于人事,当即会意,低头沉思半晌,方才说道:“我们带你们去逍遥谷。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二大监察若要杀你们,可与我等毫不相干。”牧笛冷冷一笑,说道:“这个自然。我们只进入逍遥谷,找到屿蘅姑娘,绝不赖上你们。”

    薛延龄说道:“逍遥谷诸人,死在终南山的,多半武艺平平,不过是些庸俗之辈。邓昆山、杨祖绪身居监察之位,修为略高,但也不过尔尔,”他又看了偶耕两眼,“娃娃近来武艺见长,但若要擅闯逍遥谷,却无异于以卵击石。谷主坐下十六护卫,稍一抬手便能将你剁作肉泥。剩下的二大监察,一个是陈学治,人称噬魂白虎;一个是袁宏进,人称瘸腿蛟。我说恁多废话实在没必要,你们尚未见到这二大监察,已是死了。”

    偶耕手腕一抖,长剑回鞘,笃定道:“涧石兄弟临终所托,我二人定当全力以赴。哪怕逍遥谷是刀山火海,我们也要一探究竟。”四个人、三匹马,风驰电掣去往嵩山。路上,薛延龄、江维明被偶耕点了穴道,不能施展武功。薛延龄阴声怪气说道:“十六护卫算什么?二大监察又算什么?你们敢踏入逍遥谷半步,谷主穷竭半生精力摆下的逍遥阵,早就叫你们神形俱灭!”

    唐代的嵩山逍遥谷,本是僧、道云集之地,安史乱后,国运中衰,谷中名山、保刹渐失风采。南浦云趁虚而入,霸占山林、侵夺殿阁、驱逐僧道,又勾结高官、结交军阀,将大半座逍遥谷据为己有。如今,南浦云的党羽虽然尽数陨灭,可是逍遥谷中钱粮甚丰,供他养病、行乐仍是绰绰有余。

    逍遥谷甚是幽深,谷口一道山门,门上挂一石牌,上书“逍遥遨游”。入得山门,薛延龄、江维明对了眼色,对偶耕说道:“此地已是逍遥谷。”偶耕为二人解去穴道,二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潜入密林荒草之中,疏忽不见。牧笛指责偶耕,说他不该放了他们两个。偶耕追悔莫及,只得一手牵马,一手携着牧笛,往山谷深处走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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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宦官纳妾,皇室内斗!什么——长安失陷,外敌入寇!誓与诸君共进退,振起武侠之衰,扭转江湖之颓。一时间,码字声、翻书声杂沓一片,一个声音高喊:你妈喊你回工地搬砖攒钱娶媳妇!大唐偕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偕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偕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