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大唐偕隐TXT下载大唐偕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偕隐全文阅读

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奇遇(上)

    黄锦鳞一句“我不能走”,把葛蕾说得愣了,就连两名狱卒也吃了一惊。葛蕾恶狠狠问道:“老娘好心救你,你却不走,难道要死在狱中?”

    黄锦鳞低声说道:“我的一众兄弟,昨晚被关押在这里,不知还要经受什么劫难。我怎能抛弃他们,独自逃跑?”葛蕾冷笑道:“黄瘪三啊黄瘪三,你精明一世,如今怎么这么糊涂?你在狱中守着他们,于事无补,只不过多搭进去一条命罢了。不如逃了出去,再想些办法,你的兄弟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黄锦鳞说道:“他们若要出去,只怕千难万难。不如把他们放了,我们一起逃吧!”两个狱卒为难道:“放你一个,已经是拿着性命在赌博。如果把他们一起放出来,定会惊动大军,一个都逃不掉,还连累我们一起受死!”

    黄锦鳞与他们交谈,已被石院兄弟听见。陆大壮隔着墙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锦鳞兄弟速速逃走,休管我们!”黄锦鳞眼中含泪,来到墙下,冲里面说道:“众位兄弟,委屈你们在狱中受苦。我黄某不是无义之人,此番先行逃脱,再想办法搭救你们!”

    葛蕾拉着黄锦鳞就往外走。黄锦鳞砖面对两名狱卒说道:“你二人也不可在此耽搁,一起逃走吧!”四人计议一番,葛蕾在前面带路,狱卒押着黄锦鳞,一同走向狱门。

    门口有兵士把守。一名军士拦住去路,喝问:“没有长官的命令,要带犯人到哪里去?”狱卒答道:“鹿友先生已在狱中说得明白,节帅今日坐镇府中,要提审犯人。我们押送犯人前往节帅府邸。”

    军士道:“既是节帅亲自提审,我等必须护送。”狱卒道:“此事甚是机密,节帅特地嘱托不愿张扬,你们不必随行。”军士还要拦住,葛蕾一旁喝道:“速速让开,休得耽误公事,节帅面前吃罪不起!”

    军士见她是个女流之辈,却如此言辞不逊,不禁心头火气,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泼妇,休得多口!”葛蕾一巴掌打在军士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

    狱卒道:“这是从京城赶来的郡主,今天要和节帅会审朝廷要犯。只因事关机密,所以特事特办,我劝你不要另生枝节,否则大家都不好交差。”说毕,拿出一张飞钱,塞到军士怀中。军士一手捂着脸,一手握着飞钱,终于点点头,任由他们大步跨出。

    离开大狱,葛蕾找了个无人之地,又给了狱卒每人二百缗钱,说道:“城外有驿站,我劝你们用这些钱买两匹好马,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狱卒接过钱,撒开双腿逃出城外。

    葛蕾见四下无人,从包袱里拿出一套衣衫,让黄锦鳞将身上的囚服换下。黄锦鳞找个墙角更换衣装,又是一副商人模样。葛蕾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去那酒肆之中,找到那丧尸鹿友,说不定能救你的兄弟们。”

    二人一边走,黄锦鳞一边告诉葛蕾,狱中关押的是他紫帐山石屋石院里的兄弟,他们情同手足、同生共死。话语未绝,已经来到市集之中,葛蕾示意黄锦鳞闭嘴。黄锦鳞将头一扬,看到鹿友先生在一处酒楼上与杨锋、典狱长饮酒说笑。葛蕾让黄锦鳞躲在楼下,自己独自上楼。

    上得酒楼,葛蕾更无二话,一把将鹿友从位子提了起来,拖到一个角落里,回头朝众人连声呼喝,命他们不得靠近。

    鹿友又惊又怒,不知葛蕾意欲何为。葛蕾将他顶在墙角,袖中匕首抵在他的后背。她舔舐着鹿友的耳垂,对准他的耳朵低声说:“你的性命就在我手,要想活命,狱中关押的紫帐山石院兄弟就必须活着。他们如果受了什么酷刑,或者杀头丢命,那么你的死期也就到了!”鹿友吓得魂飞魄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管胡乱点头答应。

    葛蕾丢下鹿友,急匆匆跑下楼去,拉着黄锦鳞消失在人潮之中。杨锋、典狱长在角落里找到鹿友,忙问何事。鹿友哪里敢说实话?只说是逛窑子欠老鸨钱,如今被老鸨上门逼债。三人说笑一回,回归酒桌,继续喝酒吃菜。

    时近黄昏,鹿友便与二人告辞他担心回去晚了,路上无人,又被齐玉追杀。带着几分酒意,一路走一路盘算,不知不觉已走到帅府门口。跨进门槛,一个家丁急急忙忙撞个满怀。家丁见是鹿友,拍手跺脚说道:“先生啊先生,你这一日到哪里自在去了,节帅正有事找你呢!”

    鹿友瞬间醒过酒来,问道:“兵马使李怀玉大人到帅府了没有?今天的晚宴准备得怎样了?”家丁边拍大腿边道:“昨晚上府中出大乱子了,节帅怒火未熄。今天的晚宴不但取消了,还不愿见任何人,和不灭法师在堂屋里闷了一天,只顾念些佛经平息怒火。念到下午,忽然想起您来,叫我们一通好找。您赶紧过去看看吧!”鹿友忙问何事,家丁着急道:“爷爷,您赶紧去见节帅吧,出得堂屋再絮叨不迟!”一面说,一面推着鹿友往堂屋走去。

    原来,昨晚鹿友先生被追杀,侥幸脱险,而节帅府中也发生了一场大乱。侯希逸带着十将回到府中,遣散众人,只留下不灭和尚探讨佛理。三更时分,节帅方才沐足安寝,不灭也告辞回房。

    帅府深处的一个小院之中,有五个铁笼,本来喂养着五只藏獒;院内有一间禅房,是不灭的起居之地。不灭觉得天气闷热,便打开窗户,站在窗户旁边纳凉。因见月影朦胧、池台静谧,不觉兴起,吟了两句古诗。语声未毕,一道寒光在院子里划过,直奔不灭而来。不灭后退两步,定睛一看,一柄长剑已刺穿窗格,离自己的咽喉只差两寸!

    不灭再退三步,避其锋芒。只见长剑一抖,将窗格震得粉碎,一个黑影从窗口飞了进来。不灭一个鱼跃,翻过书桌来到床边,将镔铁禅杖握在手里。禅房内顿时疾风涌动,扫得烛火摇曳不定。面前黑影模糊不堪,但是大体轮廓依稀可辨,是一个道士打扮,杀气腾腾,手持长剑长驱直入。

    不灭紧握禅杖,挡住长剑。二人撞了个照面,那团黑影转为清晰的人形,不灭看得分明,当即认出来者何人。他冷冷说道:“王屋山道士齐玉,十余年不见,依旧是这般粗蛮无礼!”那黑影果然是齐玉,凛然说道:“你等奸邪小人,散布邪说、图谋不轨,蛊惑世人、坑害百姓,我今日要替天行道,为清修隐逸之士清理门户!”

    不灭先声夺人,挥起禅杖猛烈进攻,招招索命。齐玉招式灵巧、剑气凛冽,剑尖黏住禅杖,剑刃闪闪生寒,将不灭的攻势一一化解。他冷笑一声,说道:“这点本领,也敢欺瞒方镇节度,诈充法师!”一语未毕,剑锋挺进,直刺不灭的咽喉,不灭忙挥禅杖,格挡敌人的剑招。数招过去,不灭已是左支右绌,身上的直裰被剑刃割出几道缺口。

    不灭自知不是敌手,只得使出蛮力,一根禅杖迎着剑锋直捣过去。齐玉见这一杖来得凶猛,长剑改直刺为斜撩,将禅杖拨开,身子顺势闪避。不灭这一招却是虚张声势,他见已将齐玉逼开,便双足使劲,从窗口腾跃而出,顺手扯断脖子上的珠串,捻起佛珠朝身后射出。齐玉挥舞宝剑,将飞来的佛珠击落在地,身子一纵,也从窗口跃出,疾步跟上,紧紧追赶。

    二人使出轻身功夫,早已飞出小院,在节帅府的亭台楼阁间乱窜,惊动了巡夜的军士。一队兵丁围堵上来,拦住齐玉,吼声震天。齐玉越战越勇,一杆长剑在大队人马之中来回穿梭,霎时寒光闪闪,已经刺倒数人。

    军士、家丁越聚越多,砍声、喊声此起彼伏。不灭见有了帮手,便不再逃窜,招呼众军士齐来围堵齐玉。齐玉不急不惧,手中长剑犹如幻化出万道闪电,碰着的便死,擦着的便伤。巡夜的兵士一拨一拨接连倒下,有的当场气绝,有的倒地哀嚎不止。

    不灭见不能取胜,便弃了众兵丁,往十将的居所急奔过来,口中大呼“有刺客”。齐玉一意取他性命,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追到节帅府中的花园,齐玉感到一股寒气迎面袭来,急忙缩身闪避。一根钢鞭从他头顶呼啸而过,打在游廊的柱子上,砸得碎石乱迸。齐玉长剑护身,定睛看时,只见一个将领从廊檐下跃出,左手钢鞭,右手长枪,正是十将中的李胜。

    李胜二话不说,一鞭一枪,招招往齐玉面门上招呼。不灭见有十将杀出,胆气豪壮,折回来与李胜并肩作战。

    齐玉不等不灭落稳,剑尖虚指,飞起一脚将李胜踢倒。他顺势在空中翻身,送出长剑直刺不灭的心口。正要得手,忽然黑夜之中电光闪烁,一杆大刀从天上砍落,将他的长剑隔开,原来是孙越前来援手。齐玉浑然不惧,手中宝剑乱晃,将孙越百余斤重的大刀弹开。他一声清啸,长剑在手,如同蛟龙出海,带起风雷云电,在三名强劲敌手中间游走翻飞。

    这时偶耕也穿好衣服,从住所跑到花园,撞上这一场恶斗。帅府之中,灯火通明,他蓦地认出:这不就是铁匠村吴老汉酒肆里会过的那个凶恶道士吗!偶耕心下想道:“这道士为人怪诞,抬手就要杀人,满口仁义道德、忠奸善恶,却不知是正是邪。我若与十将一同对付他,只怕刀剑无眼,伤了好人。不如权且观望。”当下拿定主意,只在花园门口观战。

    三名将领合战齐玉,未讨到半点便宜,反被他逼得步步倒退。四人激战正酣,花园上空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砸向齐玉的面门。齐玉忙中取巧,晃动剑身拨开三名敌手的兵刃,御起真气朝那庞然大物黏了过去。他真气充沛、招式精妙,待要使出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将那庞然大物拨开,谁知那物事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纹丝不能拨动。

    那庞然大物离头只剩三寸,眼看要将自己压作肉泥,齐玉宝剑回收,向后跃出三步,从它的笼罩之下逃逸而出。借着火光一看,才知道砸过来的是一只硕大的铁锤。铁锤后面是一个巨人,晃动偌大身躯,大跨步逼了上来,踩得地面震颤不已。此人正是十将之中最为凶悍的张岩松。

    齐玉大喝一声,伸出宝剑再去挑那大锤,却似蜻蜓撼大树,不能撼动分毫。他见这一个巨人、一个大锤着实非同小可,旁边又有数名猛将不住袭扰,便使出八卦步法,踩着乾兑离巽的方位,循着坤震艮坎的方位自守,一只剑分出阴阳二气,按照六爻递变的道理,生出无穷变化。他招数一变,凌厉的剑气转为一团冲和之气,在枪林剑雨之间往还不息。

    张岩松仗着身长体重、力大无穷,撇下另三人向前猛攻,指望以气势将敌手压倒,谁知齐玉虚实相倚、刚柔相济,一招分出八式、八式化出六十四形,将张岩松凌厉的攻势消解于无形之中。张岩松徒有开山之力,一身狠劲无从施展,恨得咧嘴叫骂。不灭、孙越、李胜一拥而上,个个使出看家本领,将齐玉围在垓心,誓欲将其击毙。

    相持既久,齐玉武艺再高,终于架不住四名高手联手攻击。他强运一口真气,保持步法不乱、招式不散,但是手中长剑已不似初时灵动迅捷。

    酣战间,花园水榭上弓弦抖动,立时箭影飞驰,一只长长的羽箭擦着湖面射来。齐玉四个方位都被敌手牵掣,想要进击已是不能,想要退避一步亦是吃力。果然,他迟缓半分,那支长箭射在他的肩膀上,噗一声鲜血迸出。

    水榭之上身影晃动,原来是杨连山前来增援。他见齐玉中箭,大喝一声,提起三叉戟扑上前来。齐玉强忍肩伤,勉强招架了几招,忽而长剑翻转,剑招里使出“遁”卦的意思来。这一招剑尖向敌,极尽刚猛之势,剑刃带虚,含藏静穆之形。五名敌手被剑尖的劲力逼退,满以为他会趁势进击、务求杀伤,哪知齐玉收住身形,虚晃一步,使出轻身功夫往外逃出。

    “遁”卦剑招使出只在瞬间,齐玉跃开一丈远,朝着花园门夺路而逃。偶耕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齐玉擦身而过,并不拦阻,也不追赶。

    五人齐步追赶,追出花园门口时,齐玉的身影已逃出百步开外。杨连山掣开铁弓连射两箭,都只射中房檐。张岩松昨日肋骨被骅骝马踢断两根,这才感到胸口疼痛,咧着牙直喘粗气,怒冲冲瞪着偶耕。

    孙越走到偶耕跟前,拍拍他肩膀说道:“兄弟,刚才你一伸脚就可以绊倒那牛鼻子老道,打架的时候发什么愣呢?”偶耕怔怔的,心中仍在追问那道士到底是好是坏是正是邪。不灭勃然大怒,指着偶耕吼道:“我看你来路不明,定与那妖道有牵连!老夫定要告知节帅,将你打入狱中细细审问!”

    帅府里出了刺客,侯希逸也被惊动,他率领另外五名“十将”赶到花园。见到遍地狼藉不堪,守夜的军士死伤一片,顿时怒上心头,喝道:“何方贼人,竟敢如此大胆!尔等六人合力,怎么还让贼人逃脱了?”

    不灭气愤不平,指着偶耕说道:“贼人是个道士。我们五人合力擒贼,不是六人。正要成功之时,这小子赶到花园口,只顾袖手旁观,才让那贼人走脱!”杨连山手持弓箭道:“节帅,是末将射中贼人,射得他落荒而逃!”

    侯希逸白了他一眼,转头对另外五名“十将”道:“他们五人擒贼不力,本帅另行问责。你们五人速速带领精兵,满城搜捕贼人,不得放过一草一木!贼人若敢顽抗,就地正法!”五名将领领命去了。

    偶耕还在苦苦思索:“这恶道士不知是疯了还是走火入魔了,我与他素未谋面,他见我就要杀,还毁了吴老汉酒肆里那位落难兄弟的药丸;我以为再也遇不上他了,可谁知他追到帅府里,逢人就杀。”侯希逸也是沉吟不绝:“老夫一世尊崇佛老,为何忽然窜出一个道士来,杀到内宅?他到底是要刺杀我,还是另有所图?”

    不灭走到侯希逸身边,说道:“贼人擅闯帅府,府中必有内应。上下军士幕僚,无不对节帅忠心耿耿,唯有这半路里跑出来的偶耕,来路不正,行为甚是可疑。请求节帅将他拿下,交付有司严加盘查。”侯希逸尚未回应,孙越仰天一笑,说道:“法师过虑了。偶耕兄弟初来乍到,一与节帅无仇,二与我们无隙,为什么要加害我们?即使他是内应,他才来府中半夜不到,怎么招呼那贼人前来行凶?”

    不灭哼了一声,说道:“帅府上下,只有他是可疑之人。将他绑在牢狱之中,让他受些刑罚、吃些苦头,不怕他不招供。”孙越道:“若是动起大刑,铁打的人也该招认了。小兄弟初来帅府,贵为节帅麾下的十将,这头一夜连觉都没睡好,你就让他蹲监狱、受大刑,也太不把节帅的面子当回事了吧!”

    不灭还欲进言,侯希逸大为不快,呵斥道:“尔等休再多口,抓住那贼人才是要紧事!”说毕,手持念珠,问不灭道:“我近来心性不稳,府上有出了这等邪祟之事,莫非我修为尚浅,礼佛不够虔诚?”不灭这才冷静下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说道:“诸般事端,都因烦恼所致。节帅只管抛下烦恼,心气自然平顺,邪祟自然祓除。”

    侯希逸道:“抛下烦恼,说来容易,其实不易。我已心浮气躁,诸事懒得搭理。本想明日安排晚宴,请李怀玉过府,为那吕思稷接风,只是现在兴致全无,等过了明日再说吧。”不灭颔首不语,诸将都不敢吭声。

    侯希逸又说:“明日我只愿在堂屋礼佛念经,军政事务一概不理,家中琐事也少来烦扰,过往的客人均不相见。若有重要事务,不灭法师代为处置。”说毕,命令孙越、李胜、杨连山前去增援那五名十将,连夜捉拿贼人;张岩松权且休息,好好养伤;又命令不灭、偶耕回房安歇,众家丁各自退下。

    侯希逸安排完毕,回房正要安寝,一名“十将”飞奔回来禀告:“闯入帅府行凶的那个凶恶道士,刚才逃到西门,趁城防空虚,逾城逃走了。我们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定不叫他走脱。众将军担心节帅挂念,特遣我回城来向节帅禀报!”侯希逸气得浑身乱战,叱问:“那道士是何人指派?我麾下十将一齐出马,居然还叫他给跑了!”

    不灭沉吟片刻,绝不肯告诉侯希逸那道士是冲自己而来。他说:“这道士来得突然,只顾行凶杀人,不曾说出半句话。我等多派人手,将他擒获,一问便知。”侯希逸只得命令那名“十将”多带些军马,出城会合其他兵将,定要捉住那道士,又仔细吩咐:“只可生擒活捉,切不可伤他性命!擒来的路上,必须礼遇,不得侮慢!”

    一宿无话。第二日,侯希逸早早来到堂屋里,拣了本经书在手里胡乱翻阅,一上午过去,却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到了晌午,家丁端上斋饭,侯希逸三口两口吃了,却又想起堂堂帅府,夜半贼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十分可气,一把将桌案掀翻。家丁战战兢兢收拾好,侯希逸仍不解闷,请来不灭为他讲经说法。

    不灭连蒙带哄讲了个把时辰,侯希逸呵欠连天,说道:“你讲来讲去,我仍然参不透佛理、悟不到菩提。若能与佛陀见上一面,跟他说几句话,我才相信经书上的这些话都是真谛。”不灭为难道:“参悟佛理,需要清心去欲、静默修持。这日常功课若不能做到,又怎能见得佛陀!”侯希逸冷笑道:“你个愣头和尚,只知道空谈佛理,哪知道修佛也有速成之法。你等我唤那鹿友先生前来,他定能助我面见佛陀!”说毕,一叠声传见鹿友。

第八章 奇遇(下)

    家丁急急忙忙去找鹿友,哪里找得到?悻悻然回到帅府,正不知如何回复侯希逸,却见鹿友醉醺醺跨进府门。顶 点 X 23 U S家丁一见鹿友,如同撞见救命的吉星,推着他去见节帅。

    二人摸不着头脑,战战兢兢走到廊檐下,忽见吕思稷怒怒气冲冲走了过来。二人忙打招呼,吕思稷说道:“你们节帅闭门谢客,我却是使命在身,耽误不起。今天必须见上一面,禀明情况。今日见过侯大人,这就辞别帅府,返回京城!”身后的家丁哭爹喊娘想要拦阻,哪里拉得住他?

    鹿友也拦不住吕思稷,只得跟着他来到堂屋。侯希逸靠在竹椅上,本来等的是鹿友,此时却见吕思稷大摇大摆闯了进来,心中陡然不悦。他待要发作,却又收拢念珠制住怒气,冷冷冲吕思稷打了声招呼。

    吕思稷站在门外,也不下跪,单臂伸出作了个揖,朗声问道:“节帅,您道我千里迢迢,为何来到青州?”侯希逸懒懒答道:“吕大人此次前来,是受监军大人骆奉先之命,送我三车宝货。前番我已向你致谢,虽然三车宝货只剩一半,但是骆大人的好意我已心领,吕大人大可回京复命。”

    吕思稷正色道:“骆大人送您三车宝货,作为聘礼,要娶您的女儿为妾。如今聘礼已经送到,还请节帅拟定吉日,将千金送过府去,也好拜堂成亲!”

    侯希逸一听嫁娶之事,愈发不悦,冷冷说道:“此事我已知晓,并且早与骆大人有书信往来。聘礼我已收下,另择时日将小女奉上便是。”吕思稷逼近一步问道:“莫非侯大人心生悔意?”侯希逸冷笑一声,说道:“侯某身为一方节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

    吕思稷嘿嘿一笑,继续问道:“莫非节帅嫌弃骆大人形体已不完全,耽误了令爱的青春?”一句话问得侯希逸目瞪口呆。他唰一声从竹椅上站起来,厉声说道:“监军骆大人贵为朝廷重臣,你怎么可以出此恶语,对他不敬?”吕思稷凛然道:“我不过是骆大人府上一名贱臣,言辞若有侮慢,回到长安请骆大人鞭笞致死即可。可是节帅的所言所行,分明是置骆大人的威严于不顾,明里暗里都要和皇上的股肱之臣过不去啊!这等罪名,可就不止鞭笞至死那么简单了!”

    侯希逸的脸阴沉下来,问道:“此话怎讲?”吕思稷道:“我虽卑贱,但是奉骆大人之命来到青州。节帅平日在外闲游打猎,回到府中却闭门谢客,对骆大人所托之事不管不问,岂不是置骆大人的威严于不顾?骆大人要娶贵千金为妾,节帅您已经应允,如今聘礼送到,就该择定吉日、商定大事。可事到如今,侯大人对两家婚姻大事闭口不谈,岂不是有意反悔,违逆骆大人的一番美意?实不相瞒,骆大人在朝中,深得皇上器重,方才委以重任,监察天下军马,您对骆大人阳奉阴违,就是对朝廷心怀不敬。这杀头灭族的事情,节帅不至于抢着去干吧?”

    侯希逸被吕思稷一通危言耸听,顿时哑口无言,心中忖度:“这厮阴狠毒辣,而且能言善辩,我若将他怠慢了,他回长安挑唆一番,说不定朝廷真要将我治罪。”他顿时醒悟,收起倨傲的神色,微微施礼,说道:“幸得吕大人指教,侯某醍醐灌顶。这就择定吉日,将小女送上。还请吕大人多多担待,在骆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吕思稷见他态度软和下来,心中得意,说道:“骆大人送您三车宝货,看来与您交好之意甚笃,节帅切莫辜负了他的一片心!”侯希逸赔笑道:“骆大人好意,侯某铭记在心。小女出嫁之日,当以十倍嫁妆送上。”

    吕思稷愈发得意,假意谦逊了两句,却又话题一转:“小可虽然卑贱,在京城好歹落个身形完整。然而到了青州,在荒山大泽中迷失路径,误入紫帐山,被一伙山贼砍成了残废。如今山贼被擒,还请节帅从严处置。”侯希逸道:“这伙山贼乃是吕大人率军擒住,吕大人要如何处置他们,不必再来告知侯某!”

    鹿友听在耳里,心中吃了一惊:“石院兄弟若死了,那婊子葛蕾定然找我寻仇。我得想个法子,让他们不死。”他一念闪过,心生妙计,凑近两步,冲吕思稷满脸堆笑:“小仙在青州城内,常常协助节帅审理那些讼狱之事。这杀人用刑的事情,小仙倒也略知一二。至于紫帐山的蟊贼,小仙愿奉节帅的钦命和吕大人的嘱托,重重处置他们。”

    吕思稷横了他一眼,说道:“听说张铁汉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下落不明。当初是老二陆大壮一心要我死,才连累我失去左膀。陆大壮必须凌迟,张铁汉尸首如果找到,便该挫骨扬灰,他儿子须替他凌迟而死。其他一干人等,要在牢狱之中受尽酷刑,再斩首正法!”

    侯希逸见吕思稷得寸进尺,心中不忿,冷冷说道:“些些小事,鹿友先生全权代理,本帅不必过问。”鹿友滴溜溜转动眼珠,说道:“凌迟问斩,须报请朝廷批复。一来二往,只怕要到三月之后方能行刑。”吕思稷含恨道:“三月也好五月也罢,行刑之前,你先书信告知。我定从京城赶来,亲眼看他们死!”

    侯希逸收起佛珠,捏在手中,缓缓说道:“届时恭请吕大人再回青州观刑。”吕思稷心气稍平,说道:“既然如此,诸事都已安排妥帖。一个月后,安排令爱与骆大人成亲,还望侯大人成全。”侯希逸说道:“一个月后,奉上小女,决不食言!”吕思稷又作了个揖,说道:“如此甚好。我明日即便回京,向骆大人复命!”侯希逸假意挽留,见吕思稷去意已决,便随他去了。

    家丁领着吕思稷先行退出,堂屋内剩下侯希逸、不灭、鹿友三人。侯希逸沉默一回,将见到吕思稷时的满腹不快尽皆抛却,仍盘算起面见佛陀的事来,因对鹿友说:“本帅久攻佛经,不能明白其中妙理。你有什么速成之法,只顾讲来。”

    鹿友说:“不灭法师日日为您讲经证道,节帅仍然未见开悟,想必是没有遇见高人。”这句话分明是讽刺不灭和尚道行有限,未能点化侯希逸。不灭听罢,胀得面色通红,正要发作,侯希逸摆摆手道:“这修佛之事,说不得,也说不好。我要你为我施展法术,将那佛陀从西方极乐世界请来,与我一会。我当面问他几句话,说不定就参透佛理了。”

    鹿友面露难色,敲了半天脑壳,方才说道:“当年李夫人仙逝,汉武帝心痛不已、日夜思念,只愿再见一面。齐少翁深解帝意,设下帷幕烟帐,施展法术,果然请来李夫人的魂魄与汉武帝相会。只是请人容易,请佛陀难,需要费不少钱财在阴阳两界上下打点。”侯希逸道:“我心至诚,何惜钱刀?需钱多少,我现在就给你,你与我办来!”

    鹿友掐指算了算,说道:“需钱千缗不为多,另要锦缎千卷、缣帛千匹。但总揆其要,不在钱财,只在虔诚。”不灭怒道:“佛门清净之地,心若赤诚,便证如来,哪里要这么多的钱财!”一语顶得鹿友哑口无言。侯希逸说:“我给你钱三百缗,锦缎三百卷、缣帛三百匹,你速去办来。七日之内,我要你施展法术,助我得见真佛。”

    鹿友领命出来,来到居所。他当面许诺能让侯希逸面见佛陀,令侯希逸欣喜难当,索性命他代理淄青平卢军政事务三日。鹿友喜之不尽,回到房中,盘算一回紫帐山众贼人之事,急忙书写上奏朝廷的折子。他并不如吕思稷所说,请求朝廷判陆大壮凌迟、其余人斩首,而是这样写道:

    “淄青平卢紫帐山陆大壮一众人犯,啸聚山林、横行乡里,兼并田产、倾夺民宅。不事力田,积不义之资巨万;盗铸金铜,致货殖之事失准。伏唯天下之治,农桑为本,奸慝当路,淳良不行。伏乞圣意垂怜,特效汉武故事,移四方豪猾以实关中。令我戴罪之民,耕种于野,则井田之制不废,罔极之恩永新。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泣血叩拜。年月日。”

    写好折子,也不给侯希逸过目,用蜜蜡牢牢封好,戳上“机密”印鉴,交给馆驿呈报朝廷。了却这桩心事,急忙走出帅府,此时明月初升。鹿友盘算道:“紫帐山众兄弟之事料理已毕,今早放走犯人黄锦鳞,七日后设法禳请佛陀。诸事劳神,都需小心应对。那牛鼻子老道齐玉受伤出城,我倒可以睡几天安稳觉了。”

    边走边寻思,不觉来到葛蕾的院落门口。他小心翼翼凑上去,透过门缝朝里面窥视。忽然门栓响动,院门开启,一只手伸出,拎住鹿友的衣领,将他抓了进去。鹿友侧脸一看,擒住自己的不是别人,却是寒婆。她仍旧面色惨白、毫无表情。鹿友想要挣扎,寒婆的一只手却像钳子一般将他钳住,让他动弹不得。

    鹿友压低声音喊道:“咦,你怎与葛蕾一样,原来有这么大的力气?”寒婆拔出匕首,抵在他的咽喉,说道:“少废话,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有半句假话,让你脑袋搬家!”

    鹿友受了惊吓,不敢多说话,只顾点头答应。寒婆问道:“葛蕾小姐今早同你去往狱中,到现在仍未回转。她往哪里去了?”鹿友老老实实将早上狱中之事跟他说了,又说:“她去酒肆见过我,随后就走了,想是逃出城去了吧。”寒婆道:“她在酒肆里与你说了什么?”鹿友道:“她叫我保住紫帐山一众人犯的性命,否则她就杀了我!”

    寒婆手中匕首逼进三分,问道:“你想出什么法子,如何保全这帮犯人性命?”鹿友道:“我已经代替节帅写下奏折,请求朝廷将他们贬为奴婢,发配关内务农。你若不信,来日去往关中寻着他们,便知我所言非虚。”

    寒婆听完,拎起鹿友的衣领,将他丢出院门,复又栓上门。鹿友摔在地上,险些磕碎一颗门牙。他拍拍身上灰土,急匆匆离开,俄顷来到兵马使李怀玉府邸。他敲开后门,摄手摄脚走了进去,恰好碰到李怀玉在后院独酌。

    李怀玉招呼鹿友坐下同饮,因问:“节帅回府一日,府中可有什么动静?”鹿友压低声音说道:“帅府昨晚有贼人突袭,该不是李大人派遣的吧?”李怀玉冷笑道:“我那表哥对我倒也不错,我怎能对自家兄弟动手。”鹿友谄笑道:“他若死了,您便是平卢淄青节度使,这也是您的福报啊!”李怀玉只顾饮酒吃菜,并不搭腔。

    鹿友俯身凑近,与李怀玉耳语:“侯希逸不是打猎就是念佛,大小事体一概不管,为人横暴、态度倨傲,众兵将早已心怀不满。李大人武略盖世、机谋过人,头上有祥光笼罩。您不会安心做兵马使这个虚职,每日忍受那些窝囊气吧?”

    李怀玉陡然血脉贲张,将手中银杯捏碎,俄而心气平伏,侧脸问那鹿友:“你怀疑我指使贼人,昨晚去行刺侯希逸?”鹿友叹了口气,说道:“刺客若能成功,也是为我们出了一口恶气。只是侯希逸手下十将武艺了得,将那刺客赶跑了。”李怀玉冷笑三声,说道:“我要取那侯希逸而代之,无需什么刺客。这些山野狂徒也不知受了何人指使,进城胡作非为,坏了青州的清平,乱了将帅的谋略。”

    鹿友自斟自饮一杯,说道:“侯希逸令我施展法术,禳请佛陀与他相会。七日之后,我在城外作起法事,叫他领受西方极乐!”李怀玉轻呷美酒,含笑不语。

    一宿无话。第二天黎明,葛蕾院落的门轻轻打开,寒婆背着包袱、牵出马匹,奔出城外。一口气奔出一百里路,荒村之中有一个酒肆,她便投那酒肆用些菜饭。店中空寂无人,只有一男一女对坐,正是黄锦鳞和葛蕾。葛蕾见到寒婆,连忙请她入座。

    黄锦鳞闷头干了一杯酒,突然说道:“我兄弟仍在城中,生死未卜,我要回去搭救他们。”葛蕾冷笑一声:“你有天大本领,你便回去。看是搭救他们,还是多搭进去一条人命。”黄锦鳞说:“我们出生入死二十年,如今正好活腻味了,要死一起死,死了便一起葬在紫帐山!”

    寒婆冷冷说道:“你那些兄弟死不了。”黄锦鳞听罢,满脸惊诧,抬眼望着寒婆。寒婆面无表情,径自说道:“丧尸鹿友已写下奏折,说是要将他们发配关中,贬为奴隶,务农耕种以致终老。”黄锦鳞半信半疑,逼问寒婆,寒婆却不加理睬,再也不说一句。

    葛蕾狂笑三声,说道:“丧失鹿友怕死得很,稍稍给他点颜色,他绝不敢说半句假话。黄瘪三啊黄瘪三,你要是聪明,趁早攒些钱财,去往关中上下打点、买通官家,你那一窝猪兄狗弟也免受奴役之苦!”黄锦鳞听她说得有理,一时心潮起伏,举起酒杯连干三杯。

    三人吃过菜饭,便要各自上路。葛蕾说道:“老娘帮你帮到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如今我和寒婆有要事要办,咱们就此别过了。”黄锦鳞忽然念念不舍起来,抓起葛蕾的手问道:“青州是回不去了,不知来日何处相见?”葛蕾道:“我要了你的钱,你要了我的身子,一场买卖而已,大家好说好散。难道你心有不足,要我一世做你的奴婢不成?”店家正站在一旁数钱,忽然听见这句,惊得呆了。黄锦鳞臊红了脸,不再说话,独自骑马离开。

    葛蕾、寒婆离了酒肆,往西赶路。又走了数十里,来到一处荒野,天上乌云翻滚、惊雷阵阵,一眨眼便下起瓢泼大雨。二人一阵急奔,路过一山,山上有亭,便顺着山径前往亭中避雨。

    来到亭外,见到亭内拴着两匹马,一男一女倚在亭角,男的倒卧在地,不省人事,女的背过脸去低声抽泣。这一男一女却是陆涧石和张小雨。

    葛蕾、寒婆牵着马挤进亭子中来。葛蕾打量小雨两眼,见她妆容凌乱,身形体态却颇有动人之处,一身罗裙已残破不堪,被雨水淋透;地上躺着涧石,嘴唇发乌,面上血色全无,喘息似停未停,情势十分危急。坐下来再看涧石身上伤情,不禁心中一懔:此人身中剧毒,似是铁菡萏之毒!

    葛蕾冲寒婆使了个眼色。寒婆刚刚拴好马匹,突然回身,伸出冰冷的五指,将涧石拖了出去,一把扯开他的上衣,掏出匕首在他胸膛上划了一道。

    小雨大惊,跑出亭外,用身子护住涧石,嘶声喊道:“你们是谁?怎么胡乱伤人?”亭外的风雨将她的声音淹没,粗重的雨点拍打她的全身,顺着她沾满泥泞的衣襟涌到地上。

    葛蕾在亭内悠悠答道:“此人病入膏肓,捱不过两日。你想他死,只顾护着他,给他包扎伤口;你想他活,就让他放一回血,任由这暴雨淋他一回!”小雨闻言,怒不可支,厉声质问:“伤口被雨一淋,岂不要化脓?你们二话不说就在他身上划一刀,竟还说出这多疯话。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葛蕾说道:“如非老娘眼拙,你丈夫是中了铁菡萏之毒。”葛蕾心直口快,见这对青年男女举止亲密,便当作他们是夫妻了。小雨听她说出“你丈夫”三字,心中莫名其妙生出一股甜蜜来,因而怒气渐消,对葛蕾二人的敌意也逐渐减退。

    葛蕾继续说道:“你们夫妻二人,定是落难至此。你丈夫中毒多时,居然挺到现在,也是难能可贵了。”小雨被葛蕾口中的“夫妻”、“丈夫”撩得心软如酥。她将涧石放平,奔到亭子里面,对葛蕾施一礼,说道:“我们是被人追杀。石头哥被人用暗器打伤,身中剧毒。我原本想带着他去王屋山,寻找高人治好他,可是走到这里迷失方向,转了两天也走不出去。石头哥情况一天天变坏,真是急死人了!”说完泪下如雨。

    葛蕾冷笑一声,说道:“可怜你们这些蠢男痴妇,既然大难临头,何不劳燕分飞?却偏要守在一起白白送死,”她叹了一口气,“你若想你丈夫多活几日,最好听我一言,将他衣衫解开,让他胸口淤血流出,就着这雨水冲洗伤口。痛是痛了点,却是于人有益。”

    小雨赶紧跑出亭外,将涧石上衣解开脱下,露出他赤红的身躯。豆大的雨点扑打在涧石身上,渗入他的伤口。涧石胸口黑血流出,被滂沱大雨冲在身下的泥地里。

    葛蕾在亭子里看着涧石,忽然拍手鼓髀,浪声浪气地说:“好一个青壮男儿,好一副敦实的胸膛!若是未中那铁菡萏之毒,也该是生龙活虎,够老娘受用的了!”

    小雨闻言,又羞又妒。回眼看到地上涧石那红扑扑的胸脯,忽然羞红了面颊。

第九章 惹祸(上)

    夏雨倾盆,大地一片苍茫。顶 点 X 23 U S陆涧石躺在地上,流了不少黑血,饮了不少雨水,逐渐有了气息。

    时近黄昏,大雨仍然滂沱。葛蕾假寐已醒,睁开眼睛,懒懒说道:“再不把你丈夫拉进来,他是活不过黄昏了。”张小雨急忙跑出亭外,抱起涧石往亭中拖行。她与涧石两小无猜,却是生平第一次这么贴近他**的胸膛,不由得思绪万千。

    寒婆搭了把手,把涧石拉进亭中、靠在柱上坐好,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块干布,撒上点药粉,为涧石包扎伤口。小雨把涧石的衣服拧干,晾在凭栏上。

    葛蕾对寒婆道:“这小子被铁菡萏射伤,就是那老不死的敌人。与老不死的为敌,就是与我为友。如今在这山亭偶遇,也算有缘。你我合力为他祛毒导气,助他多活几日吧。”寒婆道:“全凭姑娘定夺!”

    当下二人盘腿坐定。寒婆扶定涧石,葛蕾伸出手指在他腰背上翻转,为他打穴导气。二人内外应和,拂中注、按石官、点幽门、扣紫宫,两股真气源源导入,打通涧石经络,一点点逼出体内残毒。小雨在一边看着,只觉得他们的手法和铁匠村吴老汉酒肆中那个愣头小子颇有几分类似,只是力道大为不及,心中暗自讶异。

    夜幕降临,亭外的雨依然淅淅沥沥。涧石微微醒转,咳出声来,小雨见晾在凭栏上的衣衫仍然未干,便紧靠涧石坐着,为他取暖。她感觉到涧石被雨淋得发凉得胸膛,渐渐心跳起来。葛蕾对涧石说:“好小子,福气不浅!讨了个好老婆。要是老娘,早就弃你而去了,管你死在山野喂虎还是喂狼。”涧石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寒婆取出干粮,先给葛蕾,再分出一份来给涧石、小雨吃了。葛蕾问小雨:“你适才讲些什么?你们要去王屋山?”小雨点头称是。葛蕾冷笑道:“这还没出青州,你们就先迷路了。王屋山千里之遥,你去得了吗?”

    小雨心头犯难,低头嗫嚅道:“小女子从未出过远门,自知此行艰辛非常。但是为了石头哥,我愿意历险前往。明日上路,还请姐姐指示方向,帮助我们早日到达。”葛蕾哈哈一笑,说道:“妹妹志气倒也不小。他日我若回到青州,定要那节度使为你立个贞烈牌坊,赢得万民钦敬!”

    小雨把脸一红,不再说话。葛蕾说道:“我正好往西,可以带你们一段。”小雨喜出望外,连忙起身道谢。葛蕾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天意吧。我刚才说过,你丈夫是那老不死的敌人,便是我葛蕾的朋友。他气血已亏,我和寒婆为他运功,勉勉强强镇住体内毒气,也不知能支持多久。若是命中有福星相佑,说不定能活着到达王屋山。”小雨双眼含泪,抿着嘴答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二日清晨,仍有点点细雨,四人四马启程上路。一路悠悠而行,来到荒野尽头,前方阡陌纵横,村社相连。小雨一边赶路一边垂泪,不时回头看看涧石,见他趴在马背上喘粗气,心中说不尽的酸楚。

    来到一处岔路,葛蕾停住马,说道:“我们已经离开青州。岔路往北走,不远就是齐州,虽说不如青州繁华,也是富庶之地。岔路往西走,仍是走不尽的荒村野店。我们是进城耍子,还是继续趱路?”寒婆面无表情,更不吭声。小雨哪里有心情进城玩耍?急急催促:“继续往西趱路吧,我只想快点到王屋山。”葛蕾无奈摇头,说道:“早知你如此无趣,何必带你同行!”说完顺着小路往西走了。

    走了十几里,是一处集镇。沿路开着几家店铺,叫卖一些油盐、山货之类。路边几棵桃树,枝叶扶疏,桃蒂挂满枝头。桃树一边是一家酒肆,酒旗招展,十分醒目。葛蕾说道:“有福不享,便是招祸。此地有酒肆,我们歇脚用饭吧。”小雨嘟起嘴,说道:“才走了七八十里,怎么又要休息?”葛蕾横了她一眼,说道:“我要吃饭,你爱吃不吃。”说完翻身下马,催寒婆牵马拴马。小雨也只得扶涧石下马,跟着走进酒肆。

    小小一间酒肆,只有几副桌椅。葛蕾往靠墙的桌边一座,酒保就上来招呼。寒婆点了几样葛蕾爱吃的菜,要了一壶酒。四人坐定,俄顷酒菜上齐,葛蕾要小雨饮酒,小雨摇头,葛蕾只得自斟自饮。

    四人正用饭菜,忽然一人摔门而入。众人抬头看时,只见那人仙髯飘飘、道袍飞舞,正是道士齐玉。四人俱各吃惊:怎个冤家路窄,在这荒村野店碰上这个牛鼻子老道!寒婆将手探入怀中,握住匕首;葛蕾与道士四目相对,一杯酒泼在地上。

    齐玉见到葛蕾,也暗自吃了一惊,忙将视线移开,走到另一角坐下。酒保过来招呼,齐玉只点了一碗素面,要他速速端上来。葛蕾心中狐疑:“这牛鼻子老道平日见到我们,不是要打便是要杀,今日为何这般斯文?”她哪里知道齐玉也暗自捏了一把汗,只因为前日夜闯帅府,被杨连山射伤,奔逃出城,城外又被十将追上,一场恶战之后,勉强逃脱,其实伤得不轻、元气大损。他潜入荒野,逃出青州地界,辗转到此,想到酒肆中吃些东西,不料撞上葛蕾一行四人。

    齐玉此行去往青州,志在铲除邪祟,葛蕾便是他眼中的邪祟之一。他思忖道:“这荡妇没什么功夫,我杀她容易。只是青天白日将她杀了,四下都是行人,我已负伤在身,不好逃脱。”想到此,稳稳坐定,面冲墙角,埋头不语。

    这时酒保端了素面上来,齐玉只顾低头吃面。葛蕾四人用完饭,喊酒保结账。酒保正要走近,酒肆大门咣当一声被人踢开。店内食客探头望时,见门口大摇大摆走进来两个人,一个矮胖,一个瘦长,矮胖者皮肤白皙,手中两只铜锏,瘦长者浑身黝黑,手中一杆铁棍。二人站在一起,却似黑白无常一般,甚是滑稽,却带有无尽阴森。

    酒保撇下葛蕾四人,上前招呼。矮胖那人将他推开,说道:“你这店中,可有龙肝凤髓、熊掌胎盘?”酒保作难道:“我这荒村野店、小本经营,哪有那些好东西!”瘦长那人道:“没有这些,还不滚开?小心爷爷踢断你的狗腿!”酒保见来者不善,赶紧跑开。还未跑出两步,瘦长那人伸腿一勾,将他绊倒在地。矮胖那人跺足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拎起酒保,轻轻一颠,便将他甩出一丈远。

    齐玉一见,怒上心头,将筷子拍在桌上,高声问道:“贫道若非眼拙,当面定是王致君、戴保国二位?”果然,白胖那人就是王致君,黑瘦那人便是戴保国。二人一应一和,点头称是,立即反问:“我兄弟二人若非眼拙,道长定是齐玉吧?”话音方毕,二人相视而笑。

    齐玉唰一下沉下脸来,说道:“你们追杀我,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不该到处逞强,欺凌无辜百姓。”王致君腰中取出一道令牌,冲齐玉晃了晃,又朝店内诸人展示一番,洋洋得意说道:“我们是宰相府上的贤宾,论起职级,也是正六品的官儿。官威在身,不出来炫耀炫耀,岂不可惜!”戴保国指着葛蕾四人喝道:“我们在此执行公务,尔等未经许可,不得擅自逃离!”众食客见此阵势,哪还有心思吃饭饮酒?立即抱头四散。

    齐玉摇头叹道:“元载老儿也是瞎了狗眼,豢养你们这帮无用的家奴!”王致君一听,瞪大眼睛,气冲冲喝道:“你敢直呼宰相名讳,罪该万死!”

    冤家路窄,一场争斗难以避免。齐玉暗自运气,口中却缓缓说道:“元载老儿请我刺杀李辅国,贫道大功告成,他却想杀我灭口。追杀我的人,多半死在我的剑下。二位官差也想尝尝贫道的剑刃吗?”王致君道:“你刺杀朝廷命官,却到处胡说八道,往宰相大人身上泼脏水。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但是你编造谣言、肆无忌惮,是可忍熟不可忍!宰相特命我们前来擒你,稍有抵抗,就地正法!”

    王致君一言未毕,齐玉陡然挥手,唰唰两声,将面碗和醋碟甩出。王、戴二人殊非俗手,横起锏、杖,将飞来的碗碟砸个粉碎。齐玉猛然起身,将桌子踢飞,那桌子裹挟一阵疾风,朝他二人砸了过来。戴保国个子高,抬起一脚黏住桌子,王致君一拳击出,将桌子打得七零八落,碎片漫天飞舞。

    齐玉身上有伤,争夺先手,挺起宝剑直刺过来。王、戴二人挺起兵器,与齐玉战成一团。战罢二十合,齐玉创口剧痛、气力亏虚,剑招无力、剑气散乱。王、戴二人一长一短,手中兵器也是一长一短,长短配合、高下相倚,兼之招式凌厉、劲力十足,逼得齐玉左支右绌、艰难招架。

    齐玉且战且退,被逼到酒肆一侧。他情知难敌,惶急之间,将脚下的凳子、椅子踢飞。顿时酒肆里木板、木桩乱飞,将王、戴二人包裹在内。二人横起铁棍、甩开铜锏,将飞来之物一一击开。

    这边三人一场激战,那边四人作壁上观。寒婆使个想要离开,葛蕾按住她的手,使个眼色,暗示只管巍然高坐,看这一场好戏。小雨也想逃离,可酒肆大门被恶斗中的三人堵得严严实实,她又怎能逃出?正自惴惴不安,一把椅子从她头上飞过,吓得她缩紧身子,抱着涧石不放。

    齐玉眼前的桌椅已然踢尽,只得强忍伤痛,与两名好手一番缠斗。转眼又是二十余合,双方吼声阵阵,身上汗气渗出,满屋子里散发骚臭。葛蕾焦躁起来,拍案而起,喝道:“你们吵嚷不休,饭也不叫人好吃,到底要怎样?”说毕,复又坐下来。寒婆掏出匕首,说道:“那牛鼻子老道三番两次想谋害我们,不如趁他不敌,将他杀了。”葛蕾说道:“他们三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们谁也不帮,只顾坐山观虎斗。”

    这边窃窃私语,那边你死我活。戴保国见久攻未下,焦躁难耐,身子向前纵跃,将铁棍高高举起、狠狠砸下,使出泰山压顶的招数。齐玉重伤之下力有不逮,但是精神抖擞、斗志不减,出招收势法度井然,兼之他体内气息运转得当,逐渐掩盖身受重伤的劣势,一杆长剑左撩右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因此并未落败。正在全力应敌,忽见戴保国整个身子腾空,虽是气势如虹,却把招式使得毫无回旋余地,露出身上要害。齐玉怎肯放过可乘之机?当即宝剑虚向左指,骗得王致君招架闪避;其实身子向右翻转,将腿送出,踢在戴保国小腹上。戴保国吃这一腿,身子横着飞出,重重摔在柜台上。正要站起来,却听咔嚓两声,原来是腿骨折断。

    电光火石之间,王、戴二人由胜势转为败势。王致君大感不妙,双锏送出,虚晃两招,将齐玉逼退,陡然身形回转,从柜台上扛起戴保国,一步跨出酒肆大门。齐玉拔腿就追,眼看追及,戴保国却将铁棍掷出,砸了过来。齐玉急忙矮身下挫,长剑上挑,将铁棍击开。王致君、戴保国门外有马,二人得此一瞬之机,已经逃出门外,骑上马匆匆逃走。

    齐玉见二人离去,这才感到精疲力竭,身上伤口剧痛难忍。他勉强起身,扶在柜台上直喘粗气。不提防身后三道银光闪过,原来是葛蕾放出毒针,在他背后偷袭。

    齐玉听得铮鸣,挥舞长袖,将两枚银针收在袖中,但是毕竟才经历一场苦斗,真气损耗、身形迟滞,未能躲过第三枚银针。他背心一麻,已被银针刺中,立知针上有毒,赶紧运气抵御;脚下同时发力,跳出门外,夺路而逃。

    葛蕾见齐玉狼狈逃遁,拍着手说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们打打杀杀多么热闹,还不是败在老娘的银针之下?”寒婆起身欲追,葛蕾将她止住,说道:“纵是天上的神仙,吃了老娘的毒针,绝难活命。随他去吧!”她心满意足,带上寒婆,拉起涧石、小雨,阔步跨出大门,便要上路。寒婆回转身,扔了两百铜钱在柜台上,当作饭钱。

    四人四马,又赶了二十里路,来到一处荒村。葛蕾对小雨说:“江湖险恶,老娘一路麻烦不断,也不知是你连累了我,还是我连累了你。再带你行一程,咱们就告别吧!”小雨也嫌她走得慢、麻烦事多,拱手说:“感谢姐姐一路庇护!到了分手的路口,还请姐姐指明王屋山方向。”

    此时四人距青州已经两三百里。大雨过后,天气阴湿。天上云影低垂,地上农田明暗不定。葛蕾忽然念出诗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她深吸一口,觉得稻香满鼻,沁入心脾,“真他娘的痛快!早知郊野如此自在,何苦在青州做那见不得人的营生!”小雨在后面,无心赏景吟诗,只愿她在前面快些走。

    远在三百里外的青州城,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一如往常。节帅府依旧门禁森严,府中兵将各司其职,小心翼翼为人处事,外面看起来穆穆棣棣,实则十分繁忙、处处艰辛。

    偶耕来到帅府,虽然身列十将,但是待遇相差甚远。他被安排和府上的一个昆仑奴同食同住,睡在柴房隔壁的棚屋里。房间有一个土炕,那是昆仑奴的卧铺;旁边架起两条板凳,搭两块木板,铺上稻草、麻布,便是偶耕的床位。偶耕本是山野练武之人,山中石窟中比这里更加简陋,因此并不计较。

    有唐一代,国家开放、气象万千,国境之中各族人民混杂相处,不远万里前来通商甚至落户的外国人甚多。其中不乏一些外国人,被俘虏或是贩卖到唐朝,给大户人家做奴仆,被通称为“昆仑奴”。节帅府中的这位昆仑奴,浑身黢黑,头发卷曲,眼睛极大、眼白突出,鼻子高突、嘴唇外翻,然而身形敦实、体格健壮,不管冬夏春秋,只一套短衣短裤,脚上一双藤鞋。昆仑奴来唐朝已久,说出话来,和汉人声腔气韵已无二致。

    偶耕入住棚屋的第二天,便被昆仑奴早早叫醒,去院中劈柴。昆仑奴倚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看他一斧一斧劈柴,开始滔滔不绝:“你们孔夫子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这个不食,那个不食,矫情得很。他哪里知道,肉煮得好不好吃,跟这柴火关系很大!劈得不正,便七歪八扭,摞不成一道墙,要用的时候,塞进灶里,烧出火来也不成形,自然煮不出好肉汤。现在又是夏季,水气重得很,要把柴晒干、劈好,更不容易。”

    铎、铎、铎偶耕只顾低头劈柴,一声也不吭,似乎根本没听昆仑奴在说什么。

    昆仑奴见他跟木头一般,一把躲过板斧,说道:“我给你打打样子,你按我的样子,把这堆柴劈好!”说毕,朝拳心吐口唾沫,抡起斧子划出一道滚圆。斧子重重落下,地上的木柴被劈为两段,砍得横平竖直,两段一般粗细。

    偶耕接过斧子,按照他所说,一斧一斧劈了起来。昆仑奴见他功架沉稳,干活爽利,甚是满意,哼一支小曲不知去了哪里。

    偶耕气息绵长、力大如牛,只用一把斧子哪里能够尽兴?便去柴房中再找出一把斧子,当下在院中扎起马步,左右开弓,一顿饭功夫,便将满院干柴劈好,又堆进柴房中,码得整整齐齐。

    傍晚时分,昆仑奴背着手踱回院中,却见偶耕在门口打坐。他瞪起双眼,呵斥道:“你这小子,初来乍到就会偷懒?叫你劈柴的呢?”偶耕指着柴房说道:“都已劈好,堆在里面了。”昆仑奴进里一看,心服口服,出来说道:“该吃晚饭了。”

    昆仑奴顺手丢给偶耕一个陶碗,带着他走游廊、过幽径,来到花园后面的一个库房之中府中的家丁、下人都在这里用餐。库房正中,摆着三个大木桶,一桶盛饭,一桶盛菜,一桶盛汤。偶耕也不与人招呼,打好饭菜,蹲到一角埋头就吃。

    昆仑奴端着碗筷,来到一旁,边吃边说:“你能被节帅看中,选入府中,是天大的造化。且不说别的,光吃饭这件事,一个月能吃上三顿肉、五顿米,城里城外的平头百姓,谁能享得这等福?”

    偶耕只顾吃饭,并不理他。昆仑奴大为不满,伸出筷子敲了敲他的碗,问道:“我与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偶耕依旧大嚼大咽,两眼看着碗里,点了点头。昆仑奴连吃两口,继续说道:“只是这大户人家,与寻常百姓家不同,繁文缛节,多有讲究。坐卧起居、一言一行,都是礼节为先。可是光礼节还不够,平时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也得遵守。最难办的是,节帅脾气阴晴不定,府上的将领、长官个个阴阳怪气,你光守礼节、讲规矩,仍然不够伺候他们,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应付起来不要乱了分寸。如此便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要是一个月不被官老爷打、不挨官老爷骂,便算是出师了!”

    偶耕似听未听、似应非应。不多时,盘中饭已吃完,他便起身,去缸里取水将碗筷洗净,径自走回棚屋。昆仑奴一路跟着,嗦个不停。

    第三天一早,昆仑奴起床对偶耕说:“我要去前院准备车马物品,送京城来的吕大人回去。你且去帅府后门代我看守一天,小心门外的流民乱闯,再就是防范刺客进入。街上那些杂七杂八、邋里邋遢的人,只要靠近院门,你尽管轰走,该打的要打,切勿留情。日落之时有人替你,你回来我还是领你去吃饭。”里嗦嘱咐一通,这才去了。偶耕在帅府中东转西转,这才找到后门,守了一天,日落方回。

    第四天,昆仑奴又是一早出去,不见回来。偶耕在院中练功打坐,到了黄昏时分,便躺在床上,回想起山野生活是何等无忧无虑,而这帅府的生活竟是百无聊赖。他在院中徘徊一阵,回到棚屋,坐在床上琢磨武术招式。正在冥想,昆仑奴急匆匆跑了进来,一脚踢在床板上,说道:“快起来,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偶耕不想同他厮混,转过身去。昆仑奴急了,硬生生将他从床上拽起来,说道:“机不可失,你随我去看了,才不枉到帅府走一遭!”偶耕见他神秘兮兮的,只得跟他走了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在帅府之内七弯八拐,逶迤来到花园一角。此时夜幕降临,天上现出星斗。昆仑奴顺着墙边的樟树爬了上去,偶耕也跟着爬了上来。墙外是一座台榭,昆仑奴手脚麻利,攀上飞檐,小心翼翼伏到屋瓦上,回头使劲招手,招呼偶耕赶快爬上去。

    偶耕并不像他那般吃力,将身一纵,已经跃上屋瓦,没有半点声响。昆仑奴环顾四周,瞪圆双眼、压低声音,说道:“哥哥带你爬墙,定是要带你见世面、开眼界。你自己过来看。”说毕,俯下身去,揭开一片瓦,屋内的烛光立即照射出来。

第九章 惹祸(下)

    偶耕见他神色庄严,不知何事,凑到近旁,俯身下去,透过缺口朝下探望。www.uu234.net只见台榭之内,灯烛明亮、帐幔绮丽,梁柱正下方,波光闪烁、晃人双眼。偶耕顺着波光往下看,只见摆着一个木盆。他平生未见过恁大的木盆,也不知木盆盛水所为何事,因此顺着波光往下看。

    接下来的一幕,如同天上九个太阳一同升起,几欲将偶耕的双眼灼瞎:巨大的木盆中,撒满鲜花,一个妙龄女子在盆中沐浴!女子头发已经润湿,玉体浸在水中,肌肤在花影之下若隐若现。

    偶耕大惊失色,险些叫出声来,赶紧将头脸挪开。他一生未见过如此情景,一股罪恶感发自心底、难以自抑。他压低声音,怒斥昆仑奴:“你是要死么!带我偷看女子洗澡!”令他更加震惊的是,昆仑奴竟然大为鄙夷,说道:“好心带你来看风景,你却不领情。速速让开,你不看我看!”

    昆仑奴正要偷看,被偶耕一把揪住头发,疼得涕泪流出。昆仑奴身形不稳,脚乱蹬、手乱抓,竟将屋瓦挠动,传出声响。屋内女子受惊,从浴盆中爬出来,裹上衣袍,呼叫丫鬟察看动静。偶耕见势不妙,忙将昆仑奴夹在胁下,使出轻身功夫,飞檐走壁仓皇逃离。

    丫鬟的叫喊声早已惊动府中侍卫。难道又有刺客?府中兵马不敢怠慢,纷纷列队出动,明晃晃刀枪在手,在帅府之中四处巡逻,搜查一切可疑之事。

    偶耕夹着昆仑奴躲在树杈上,躲过好几队兵士,这才纵身下树,钻进棚屋之内。他怒气不息,将昆仑奴掼在炕上,厉声问道:“你在那里偷看多久了,快快说出来!”昆仑奴被他一路提着回来,头皮兀自发麻,畏惧他力气大,吞吞吐吐说:“十日之前,我攀上那棵樟树掏鸟窝,看见花园外面有丫鬟抬热水,台榭之中传出嬉笑之声。我便爬上墙去偷看,看到一位小姐在里面洗澡……”

    话语未毕,偶耕扬起拳头,对他说道:“你怎敢如此混账!今日你对我起誓,决不再去偷看!”昆仑奴生怕他拳头打下来,双手抱着头,结结巴巴说道:“我若敢再去偷看,马上变成瞎子!”偶耕恶狠狠说道:“还不够狠!”举拳要打。昆仑奴拦住他的拳头,颤声说道:“我若再去偷看,定叫我不得好死,堕入阿鼻地狱,被小鬼们油炸锯劈,永世不得超生哥哥,你行行好,饶了我吧!”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陡然从门外传来:“起的好誓!”二人顺声望去,只见房门被一脚踢开,走进来一人,白白胖胖、大腹便便,手臂粗壮,手肘上露出鱼龙纹身。此人不是别人,却是十将李胜。他带领军士巡查府内异动,暗处看到偶耕二人鬼鬼祟祟钻进房间,悄悄尾随而至,站在门外偷听他们。二人在棚屋里你一言我一语,被他听得真真切切。

    昆仑奴一看是十将来临,吓得面如土色,跪在炕上不停扣头,祈求饶命。偶耕垂手站立,一时没了主意,两眼怔怔看着李胜。李胜上下打量偶耕,冷笑道:“只道你是山野少年、心性淳良,谁知你暗藏祸心,败坏人伦!这事说与节帅知道,你猜下场如何?”

    偶耕自觉于理有亏,正不知如何回答,昆仑奴连滚带爬跌下炕来,抱住李胜的腿苦苦哀求:“十将爷爷,您是佛陀转世、观音托生,求您发发慈悲饶恕我们!您的再造之恩、重生之德,我此生做牛做马、来生结草衔环,也报不尽您的大恩大德!”边说边哭,鼻涕眼泪流了一地。

    偶耕压低声音,对昆仑奴说道:“做下错事,就该担当罪责。节帅怪罪下来,我与你一同受罚。你不必这么狼狈。”昆仑奴哪里听得进?只顾磕头作揖,哀声祈求。偶耕要去扶他,昆仑奴却直起身子,正颜正色道:“我们受罚致死,也是罪有应得。但是此事若传扬出去,那小姐将来还怎么做人?岂不是毁了她一辈子!”偶耕听罢,急得抓耳挠腮,一时没了主张。

    李胜仰天一笑,说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你们两个,想死有死法,想活也有活法。”昆仑奴一见有了转机,抱紧大腿,说道:“爷爷,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求您赐我活命!”偶耕看到昆仑奴如此惜生,软了心肠,转头对李胜说道:“怎样才是活法?”

    李胜说:“这只黑皮狗与你同吃同住,你俩也算有些交情。他不想死,只需你答应我做一件事,便能救他。”昆仑奴一听,如遇上救星一般,转过来抱住偶耕大腿,一叠声说道:“快答应他,快答应他!”偶耕被他一顿摇晃,头都快晕了,只得问道:“是什么事?”

    李胜莞尔一笑:“如此,便是答应了?”偶耕怔怔望着他,一言不发。李胜走近一步,说道:“明日午时,去我居所找我。过了正午如若不来,你必死无疑,这黑皮狗也要给你陪葬。”说毕转身而去。

    昆仑奴点头哈腰将他送出院门,急匆匆跑回来,将院门、房门重重栓死。他箕踞炕头,怒火上撞:“你若不逼我赌咒发誓,怎么会走漏消息?如今这祸事,全是因你而起,你明天必须去!”偶耕亦是气愤,说道:“你犯下大错,却要赖在我的身上,真是岂有此理!”说毕翻身上床,倒头便睡。昆仑奴生恐他犯起犟脾气,明日不去找那李胜,只得走过来搭讪陪笑。偶耕理也不理,转身紧贴墙壁,径自睡去。

    第二天一早,昆仑奴早早为偶耕端来一碗饭菜,摆在床头,请他起床。偶耕仍不理会,独自去柴房中清理杂草,随后在院中练功打坐,任凭昆仑奴在一旁千呼万唤,他全然不予理会。昆仑奴无法,只得抱着头蹲在房门口,挠头搔耳,流下泪来。

    时近正午,偶耕突然起身,跨出院门。昆仑奴苍蝇一般粘了上去,问东问西,偶耕一概不答。昆仑奴跟出几步,忽而明白他的心意:原来这愣头小子一言不发,却是打定主意要去见李胜!昆仑奴由忧转喜,将他引到李胜居所门口,探头探脑往里指了指,扭转头就逃走了。

    偶耕推开门,直挺挺走了进去。李胜见他来了,夸赞道:“果然是条汉子。你且坐下,我慢慢与你说来。”偶耕站立不动,说道:“有话请讲,偶耕去办就是。”

    李胜见他性子刚烈,不再拐弯抹角,说道:“你若有胆量,今日午后随我一起,去城南坊中,与人切磋武艺。”偶耕听罢,忽觉轻松了不少,答道:“如此倒也容易。”

    李胜缓缓说道:“你休高兴太早,我说与你听。青州城内,都知道兵马使李怀玉的公子李纳,是个打架惹事的祖宗。半个月前,他被荒野来的少年打了,愤愤不平,借着巡视边防的名义,不知从哪里招揽了一名回纥武士,名叫都播贺,十分了得。李纳得了他,如同得了天兵天将一般,日日叫嚣,在坊中与人赌赛。好多侠客、武士前来挑战,都败在都播贺手下。都播贺是个杀人嗜血的狂魔,将他们一个个当场打死,生吞活剥,李纳不仅不加阻止,反倒拍手叫好。”

    偶耕心头一惊,抬头望着李胜。李胜继续说道:“去或不去,你自己选。前些日大泽打猎,见过你的本领,有些厉害。但依凭你的本领,若遇见都播贺,八成被他在坊中打死。话说回来,即便你本领比他强,也绝不可以打赢他,你若赢了,离死期也不远了。”

    偶耕反问一声:“打输了必死无疑,打赢了也难逃一死?”李胜微微一笑,说道:“然也。你多半惨死在都播贺的铁拳之下,但凡能招架几招,能让他打得尽兴,就是上吉之兆了。”偶耕追问:“你因此到处物色人选,和那都播贺比武,让他打死,你就可以讨李纳开心了?”李胜被他一问,手臂上静脉凸起,怒声说道:“你要么去,要么不去,怎么这么多废话!”说毕,点起一炷香,阴森森说道:“你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偶耕顿了顿,说道:“不用那么久,我已想好,去便是。只不过,不管是否活着回来,你不能再为难昆仑奴了。”李胜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况且,什么偷看女人洗澡、名节不名节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下计议已定,李胜带着偶耕顺着墙角的曲径,悄无声息出了帅府。过街往南走过几里地,再往西五里远,就是城南坊间。李胜敲开一处院门,带着偶耕走了进去,里面楼阁相接、廊庑相连。二人穿花度柳来到内院,推开院门,里面喧呼之声传出,原来是一群纨绔少年、浮浪子弟掷骰子赌钱。还有几个风尘女子,穿着时新的衣衫,袒胸露乳坐在一边摇团扇、吃葡萄。

    李胜从人堆里找出李纳,李纳犹自大声呼喝、骂骂咧咧。李胜对他说明原由,并指了指身后的偶耕。李纳斜眼望着偶耕,见他目光呆滞、举止拘束、毫无神采,不耐烦说道:“我要你请张岩松过来比试,怎么喊了这么个歪瓜裂枣过来?三拳两拳就打死了,有什么看头!”

    李胜连忙赔笑:“张岩松是十将之首,节帅十分器重,怎能到坊间比武?我身后这小子,看着是脓包了点,本领却不小,算得上劲敌。”李纳不肯信,走到偶耕身边上下打量,捶捶他的胸膛,捅捅他的腰背,忽而右手一扬,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偶耕平白无故吃了一耳光,心头气恼,眼泪几乎涌出,双眼圆睁看着李纳。李纳抓住他的衣襟,使劲往前拽,想把他拉到院子中间的场圃上。偶耕把气一沉,如同泰山耸峙,立在地上稳稳不动。李纳还要用力,偶耕已掰开他的手,自己走进场圃。

    李纳骂了一声:“咦!竟是一头犟驴!”旋即一声响哨。赌博喧闹的纨绔少年、浮浪子弟听到哨声,都安静下来,散到两边,齐刷刷盯着场圃中央的偶耕。李纳击掌三声,院子一侧的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魁梧壮汉,正是都播贺。

    都播贺一登场,四周便是一通惊呼。他头发卷成一根麻辫,盘在后脑勺上;虬髯如同钢丝扎成,根根倒竖,被风一吹,铮铮有声;二目深陷,眼圈深重,瞳孔里射出火光;脖颈以下,果然是虎背熊腰、象腿猿臂,身上块块肌肉饱绽外露,一身筋骨如同浑铜铸就。他两步跨到场圃中心,踏得地面震颤;站在偶耕对面,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体形几乎是他的两倍。

    偶耕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今日凶多吉少,不禁垂下头来。都播贺见挑战之人呆若木鸡,全无兴致,懒懒地走过来,没精打采伸出拳头。偶耕见他大手一伸,急忙挫身躲过,趁他心不在焉、动作迟缓,移步上前就是一拳,打在他胸膛上。这一拳未使出全力,却是内含真气,打得都播贺倒退三步,险些没站稳。

    围观的都是些浮浪子弟,见到这愣头小子先赢了一拳,个个惊开朵颐,使劲吹哨起哄。座中恼怒了李纳,端起葡萄盘子,朝场圃中间重重摔了过去。

    都播贺吃了一拳,又见主人摔盘子,气得五内欲裂。他使起蛮力,冲偶耕扑了过来。偶耕见他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脚印,知他力气了得,一旦落入他手,定会被揉捏至死,因此不敢怠慢。当下提气运功,守住身形、稳住步法,并不贸然进击,而是腾挪闪避,寻找对方破绽。

    场圃之上,一个只顾攻,一个只顾守;一个气势逼人、连番出击,一个围着场圃打转、小心躲闪逃避。如此斗了三十余合,场面甚是沉闷。李纳看得几欲瞌睡,指着李胜鼻子骂道:“你身为十将,却是个窝囊废!找这么个脓包,在场上只知道躲闪,还比个什么武!”

    李胜只得站立,冲场上吼道:“你他妈别怂包了,上去跟他打啊!”一面将手中的茶杯扔向偶耕。

    偶耕躲过茶杯,不提防都播贺趁势欺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大吃一惊,正想躲闪,早被都播贺举了起来,摔在地上。偶耕一个鱼跃,正要起身,都播贺跟进一脚,踢在他肩膀上。偶耕身子飞出,砸在场圃边沿的立柱上,缓缓滑落下来。场圃之外立即一片叫好之声,李纳吃了一口葡萄,露出笑脸。

    偶耕被他一摔、一踢,五脏几乎被震碎。勉强起身,眼中直冒火星,耳朵里嗡嗡乱响。眨眼间,对面黑影晃动,一股腥风铺面而来,原来是都播贺飞脚踢出。这一脚要是被踢中,定被碾为肉泥。偶耕拼起性命、用出全力,举拳将飞脚拨开,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溜到场圃另一边,艰难站起身来。

    几个胆大的闲汉,在场边推了偶耕一把,将他推入中央。都播贺摇头晃脑走过来,准备抓起偶耕,将他活活撕作两半。

    偶耕恍惚之间,近乎绝望:眼前敌手不是人,分明是巨灵神下凡,如何抵挡得住?他踉跄两步,忽而灵光一闪,看出都播贺身体沉重、步法疏阔,心中萌生一个念头:这个庞然大物何等凶险,我越想远避,却越是避不开,不如搏命进击。主意已定,当即运起步法,欺身而入,与都播贺近身相搏。

    都播贺见对手胆敢正面进击,气得嗷嗷直叫。他迎着偶耕,巨手拍下,抓他的后背,膝盖屈起,顶他的前胸。偶耕顺势转身,从他的腰间攀援而上,重重一拳,打中他的肩颈。都播贺摇晃两下,稳住身形,不提防偶耕空中腾跃,蓦地再出一拳,不偏不倚打中面门。

    这两招变起不测,快若疾风闪电,将全场都惊呆了。李纳见了,气得反手一巴掌,将身边女子打倒在地。李胜赶紧离座,在一旁好言抚慰,李纳仍然气愤不平,一脚将他踢到。李胜虽然身为十将,此时一心趋附李纳,唯有俯首帖耳,不敢面露愠色。

    都播贺吃了两拳,嘴角流血,狂躁起来。当即獠牙毕露、铁爪亮出,嚎叫着扑向偶耕。偶耕起初被敌手威势所震慑,十分紧张畏惧,接过五十多招之后,心中盘算:不论是赢是输,今天难逃一死,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想到此处,心境顿时开朗,兼之两拳打中都播贺,偶耕精神一震,当下稳住心神,迎着都播贺又斗了三十余合,未分胜败。

    场中一番缠斗,场下李纳看得入神。李胜附耳说道:“这个愣头小子,是节帅新近招募的十将。我费了好多周折,才将他请到这里。”李纳渐渐佩服偶耕的本领,说道:“这愣头小子有些本领,打得还行。”李胜干脆坐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少将,您的一喜一怒,小可都铭记在心。您想到的、未想到的事情,小可无不费尽周折,尽力办得妥妥帖帖。来日投到将军府下,还望少将多多庇护、多多担待。”李纳说:“这个自然,你投到李家门下,少不了你的好处!”

    二人正在闲聊,忽闻场上一声闷哼,原来是都播贺一拳砸中偶耕背心。偶耕一个趔趄,身子飞出,眼看就要重重摔倒,都播贺狂性发作,欺身上前就要行凶。千钧一发之际,偶耕顺势翻身,飞起一脚扫在都播贺脸上,自己化险为夷,又重创敌手。只听咣咣两声,两人都是背部着地,摔得不轻。

    浮浪子弟无人挂念偶耕安危,因见都播贺又吃了一记重腿,纷纷喝倒彩,喊道:“什么回纥武士,看来不过如此!”有几个纨绔少年挠头嘶吼:“不争气的胡人,快去撕了那小子!”李纳坐直身子,茶也不喝,水果也不吃,聚精会神看着场上变化。

    都播贺先站起来,弯腰去抓偶耕的腿脚。偶耕急忙鲤鱼打挺,站到一旁,身子却左摇右晃。都播贺奋力向前扑,想要压倒敌手。可他尚未扑出,腿已发软,才知中气亏虚、精力耗损,身上没了力气。偶耕调匀气息,忍住身上伤痛,挪动步子、谨守门户,严防对手猛攻突袭。

    “快与我杀了他!”李纳陡然将茶壶摔在地上,冲都播贺吼道。

    都播贺狂吼一声,拼命相搏。偶耕见他张牙舞爪,知他失去理智,只得提起全部精神、用足身上余力,一招一式与敌周旋。二人又是一场混战。李胜见李纳面上难看,急忙冲偶耕打手势、使眼色,叫他败给都播贺,可是偶耕浑然不顾。

    猛然间,都播贺抓住偶耕的衣襟,奋力回拽。偶耕大惊,拼命向外闪避。咔嚓一声,偶耕身上短衫被撕成两片碎布,高高飞起,飘然下坠。偶耕热汗横流、筋骨饱绽,身上淤青清晰可见。都播贺也一把扯碎衣服,赤膊上阵,胸前汗毛如同钢丝密布,嚓嚓发出挫响。

    偶耕寻思:“我既已与他相持到现在,决不能蹑手蹑脚,一味躲闪。他身长体重,体力损耗更大,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不必怕他。”他竭尽余力、重振精神,跃到都播贺面前,见招拆招,拳脚相配、攻守相合。场圃之中,两个赤条条的汉子,一个壮大、一个瘦小,一个黝黑、一个赤红,斗作一团、昏天暗地。只见肉影翻飞,吼声、喘息声、肌肉撞击声冲击耳鼓、震慑心魄。二人汗水飞溅,有的砸在看客的脸上,涩涩生疼;有的溅到看客的嘴里,看客咧嘴骂道:“又咸又臭,比寡妇的尿还难喝!”

    二人又斗了三十余合。都播贺突然一声断喝,抓住偶耕的肩膀,一把举过头顶,就要往下砸。谁知偶耕满身大汗,滑如泥鳅,猛一挣扎,已从都播贺手中脱落,回身一拳打中他的鼻梁。都播贺身子后倾,同时右脚扬起,踢在偶耕胸口。又是咣咣两声,二人同时摔在地上。

    偶耕气力用尽,以手撑地,缓缓起身,汗下如雨,身上泥垢纷纷滑落。都播贺盘腿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胸毛狂抖。李纳还在叫骂,都播贺愤然起身,三两步跨到他跟前,嘶吼一声,如同惊雷:“今日饭菜,既无粳米,又无肥牛,饿得我腿脚无力。让我吃饱了,再和那小子对打!”

    都播贺一字一顿,震得一帮看客耳膜欲裂。李纳满腔怒火,却又无可奈何,恨恨说道:“你且退下,好酒好肉招待你便是!”都播贺一转身,拨开旁人,径自回屋去了。

    偶耕喘息甫定,走出场圃,对李胜说:“这场争斗,我不论是输是赢,都难免一死。现在我和他打个平手,却是可以活了。”当即撇下众人,光着膀子往门外走去。

第十章 许婚(上)

    偶耕才迈出两步,李纳起身挡在他面前,阴沉沉问道:“哪里去?”偶耕并不答话,低头仍往前走。m.www.uu234.net

    李纳在青州城中飞扬跋扈惯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置之不理。李纳气上心头,伸手搭住偶耕的肩膀,将他往回拽。偶耕运起一口气,肩膀一耸,从他手下挣脱,仍然闷不做声向前走。

    李纳大怒,追身而上,跳起一拳,打向偶耕的后脑勺。偶耕头也不回,反手一抓,扣住李纳的手腕,顺势一挥,将其甩出。李纳急忙空中翻身,将偶耕的劲力化解,摇摇晃晃落在地上,险些站立不稳。

    偶耕赤着肩背,汗泥满身,大跨步走出门去。李纳哪里容他来去自如?疾步追上,赶到门口,却扑了个空。对面突然闪出个人影来,与李纳撞了个满怀。

    这一撞,令李纳暴跳如雷,抬脚就将来人踢倒。那人在地上打了个滚,一边嗷嗷乱叫,一边急急起身。坊中浮浪子弟追了出来,围在院门口,看到被踢之人面皮焦黑、瘦骨嶙峋,不是别人,乃是鹿友先生。

    李纳一见鹿友,理也不理,指着偶耕的背影,招呼身后的浮浪子弟道:“快与我追上去,打死那混小子!”浮浪子弟有胆起哄凑热闹,却没有胆子与偶耕过招,个个站着不动。鹿友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口喘气,将李纳拦腰抱住,焦急说道:“少将,别的事暂且放下,李将军召你速速回府!”

    李纳一见鹿友,气不打一处出,一把将他推开,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乌龟,不在节帅府上好变戏法,却日夜到将军府巴结我爹。我爹对你不错,我却饶不了你!”

    鹿友满脸无辜,说道:“少将大人,我的爷啊,这是哪里话来,”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声音微微颤抖,“快随我回府吧,李将军有要事相商,晚了就来不及了!”李纳不接他的话,劈头盖脸问道:“散将杨锋向我报告,是你私自放走了奸商黄锦鳞!你狗胆包天,我岂容你活在世上?”

    鹿友却似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吓得双腿直抖,含糊答道:“少将错怪小仙了。黄锦鳞逃走的那日,我请典狱长出去喝了一天酒,不曾做过这等荒唐事啊!”李纳一耳光扇在他脸上,指着鼻子骂道:“老乌龟还敢抵赖?我这两天正忘了找你,你却自己闯上门来。看我不撬开你的龟壳!”说毕,腰中拔出短剑,就要朝鹿友身上刺。

    李胜眼疾手快,一步赶上,拦在李纳前面,正声说道:“少将息怒。节帅现在城中,鹿友先生是节帅的座上客,切不可闯出祸事来。”李纳气得面皮红赤,抛下鹿友,又冲李胜大骂:“今日是你惹的好事,害得我颜面扫地!我限你明日之前,乖乖把那混小子绑到我府中,我先抽你三百皮鞭,再亲手剁了那混小子!”

    李胜说:“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去做。只是鹿友先生急匆匆来找你,可能府上真的有事。你且容他禀告。”回头招呼那些纨绔少年、浮浪子弟道:“今日戏耍到此,少将有军务要处理,你们散了吧!”众人一听,大为扫兴,各自散去。

    李纳怒气渐消。鹿友趁机凑近,谄声说道:“少将,千错万错,错在小仙身上,任凭你发落就是。李将军真的有事找你,家人找了你半日没找到。我猜你在这里,便找到南坊来了。”

    李纳把脸一沉,问道:“你又在我父亲面前念了什么咒,鼓动他来找我?”鹿友正声说道:“一言难尽,少将随我回府便知。”拉着李纳就往回走。李纳见他说得郑重,满心狐疑,说道:“如果真是重要的事,暂且饶你一次。如果是你在我父亲面前装神弄鬼,小心我要你的脑袋!”一面走,一面转头对李胜道:“你速速回去,抓住那混小子,别让他跑了!”李胜领命告辞。

    不多时,李纳、鹿友回到将军府,李怀玉果然在厅堂等他们。李纳行过礼,因问何事。李怀玉问李纳:“吕思稷前日离开节帅府,回京城去了。你可知道?”李纳没好气答道:“我哪里知道?吕思稷那个狗奴才,回去便回去了,父亲何劳多问。”

    李怀玉饮了两口茶,说道:“适才与鹿友先生商谈,我才想起此事。那吕思稷虽然比猪狗还贱,但他毕竟在京城当差,又是监军骆奉先的家奴,切切不可小觑。”李纳道:“我们李家,带领兵马在战场上杀敌,立下战功无数。那骆奉先又算甚等人物?只不过蒙皇上的宠信做了监军,终是个割了势的宦官。他在京城,我们在青州,井水不犯河水,怕他作甚?”

    李怀玉哈哈一笑,说道:“我儿年幼无知。我们李家在青州,受那侯希逸的制辖,毕竟是在人檐下、任人使唤。我这个兵马使,不过是个空壳罢了,侯希逸若不念姑表兄弟情谊,取我性命如同探囊取物。如今吕思稷从京城来,在青州被砍成了残废,侯希逸待他又十分怠慢。我们正好抓住机会,巴结巴结吕思稷。他在骆奉先面前说一句好话,胜过我们在青州苦熬十年。”

    鹿友拍手赞道:“妙极、妙极!将军果然慧眼如炬、看透机局!”李纳横了他一眼,转面对李怀玉说:“父亲,你的意思孩儿明白。但是吕思稷已经走了,我们商量这些还有什么用?”

    李怀玉说道:“所以我急忙唤你回来,要你去办一件要事。”李纳正待追问是何要紧事,鹿友说道:“李将军已备好一车珍珠美玉,要你选一匹快马、带一队精兵,追上吕思稷,将珍珠美玉送给他,并且护送他回京。”

    李纳怔怔望着李怀玉,不解其意,李怀玉郑重说道:“我这个兵马使的位子还能坐多久?为父百年之后,还不是靠你继承祖业、光耀门楣?你送那吕思稷进京,最好能见上骆奉先一面。你在京城结交些朋友、混出些名声,为父再帮你打点打点,也是为你的前途铺好路子。此事非你亲自去办不可,换了别人,办不好,也办不来。”

    李纳领若有所悟,拱手领命。李怀玉当即传令,安排八名散将、三百精兵李怀玉的心腹军队带上一车金玉珍宝,由李纳带领,即日启程,向城外急速进发。鹿友先生一路相送,他没了驴子,换了一匹马来骑。

    一队人马来到城门口,天已黄昏,守城的军士正在催促过往客商尽快进出,立即便要关闭城门。

    李纳率领兵将来到城门口,守城军士齐刷刷跪地。他一见军士跪在道路两旁,趾高气昂,传令道:“近来事况纷繁,尔等要小心值守、严明军纪,切记切记!”地下军士连声唱喏。

    三百军马从门洞之中鱼贯而出,须臾已到护城河外。鹿友勒住马,向李纳作揖:“少将,恕小仙有事在身,不能远送。一路切记速速追赶,见了那吕思稷,一定要和颜悦色、好生奉承。”李纳轻蔑道:“乌龟大仙终日悠闲自得,怎会有要事在身?你随我一起去,岂不快活!”

    鹿友先生说:“实不相瞒,节帅命我施展法术,禳请佛陀,算来只剩三日时光了。此事关系重大,小可需要周密准备。”李纳嘲笑两声,说道:“大事你办不了,装神弄鬼却十分在行。”鹿友笑道:“此事不止是装神弄鬼,与少将眼前之事一样重大。少将他日回得青州时,定是另一番天地!路上莫辞辛苦,千万好生安抚吕思稷!”

    李纳冷笑三声,率队疾驰而去。鹿友长长一揖,拨转马头回城去了。城门口的百姓见官兵已去,又喧闹起来,城外的争着进城,城内的赶着出城。人潮之中,有一人身穿蓑戴笠,举止安顺、少言寡语,在人缝里挤来挤去,一步步走出城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黄锦鳞。

    黄锦鳞与葛蕾分手后,心想天地虽大,无处可去,不如仍回青州城,一面打听消息,一面寻找机会解救石院兄弟。来到城外盘桓两日,怕被守城军士拿住,便换上一身蓑衣,戴上笠帽遮住脸面,趁黄昏守城军士换班之际,挤在人堆里混进城来。前脚刚走进门洞,迎面走来李纳、鹿友和一队军马。黄锦鳞躲在人堆里,静静等候李纳军马通过。他耳聪目明,清晰听见李纳和鹿友攀谈,得知吕思稷的行踪。

    黄锦鳞心想:“石院兄弟若能免死,发配关内也是好事;若难免一死,我纵然拼出全力,也救不了他们。与其进城找死,不如出城跟踪吕思稷,找个机会结果了他,也好为兄弟们报仇。”当下拿定主意,掉头出城。

    城门口一条驿道,径直往西,李纳率着三百兵士一路急行,早已离开城郭,隐没在山野之外。黄锦鳞看着路上的车辙,自言自语道:“你们且在前面带路,黄爷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定能追上吕思稷,宰了那只哈巴狗!”他啃了两口干粮,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此时一轮斜阳倚在城郭之上,城中宅第、树木都拉长了影子。节帅、兵马使府邸相隔不远,两所宅院,占去城中一半面积。节帅府中早有线报,说是李纳领着三百兵士出城而去,不明其意。侯希逸听罢,摆摆手说道:“李纳是个黄口小儿,带着兵士出城游玩,不必理会。”他又念了一段佛经,忽而想起一事,对家丁说道:“去唤小姐过来。”

    家丁去了半晌,唤来一个娉婷女子,款步入内,衣带、环佩铿锵。只见她:淡扫蛾眉,笼住一潭秋水;斜插玉簪,挽起一堆乌云;身姿袅娜,恰似芙蓉出水;冰肌玉骨,宛如玉璧清寒。这女子便是侯希逸的庶女,名叫侯牧笛。

    侯牧笛来到厅堂,施过一礼,缓缓说道:“父亲,你将我从京城接到青州,都快一个月了,你不是打猎就是念佛,这还是第一次见我呢。”

    侯希逸微微一笑,说道:“牧笛,将你特地接到青州,是有一件大事,要当面说与你知道。”侯牧笛说道:“父亲有事唤我前来,我听您的吩咐便是。”

    侯希逸说道:“你也到了婚嫁的年龄。为父为你许了一门亲事,一月之后便是良辰吉日,正好送你过门。”侯牧笛心中一惊,说道:“婚嫁大事,自当爹娘做主。不过你也应当早些告知,女儿心中也有个准备。”侯希逸说道:“早说也是嫁,晚说也是嫁,何必太过拘泥。”

    侯牧笛不娇不嗔、不喜不怒,低头问道:“如此大事,怎个不说与母亲知道?”侯希逸答道:“这门亲事,为父已经过深思熟虑,你母亲知道了,自然欢喜应允,早说迟说,原无二致。”侯牧笛略略含羞,娇滴滴问道:“不知父亲将我嫁与谁家?”

    侯希逸将手中佛经放下,站起身来望着她,说道:“你虽是我庶出之女,但为父一直对你疼爱有加。我为你选的夫婿,绝不是庸俗之辈,他乃是监军骆奉先大人,在朝中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只不过他已经有了正妻,你嫁给他是做他的妾室。”一面说,一面捻动念珠。

    侯牧笛一听,花容失色、后退三步,颤巍巍问道:“父亲,你是要我嫁给骆奉先做妾?”侯牧笛手握念珠,凛然说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骆奉先深得皇上恩宠,你嫁给他,夫荣妇贵,我们侯家也能沾不少光。”

    侯牧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甚至不敢相信面前之人便是自己的父亲,一口气堵在咽喉,艰难说道:“可……可是……他……他是宦官啊!”侯希逸双眼微闭,手中念珠在转动,发出幽幽的响声:“自玄宗皇帝高力士以来,大唐朝廷多有宦官执掌大权、手握重器。将你许配给骆奉先,一来保你终身荣华富贵,二来为侯家寻求靠山。”

    侯牧笛无法镇定,一改端庄贤淑,当面啐了一口:“女儿虽然深处闺中,也知道骆奉先是一介宦官,心术不正、阴险恶毒。父亲居然忍得下心,将女儿嫁给宦官作妾!我虽是您的庶女,也不至于这么低贱吧!”

    侯希逸满以为女儿会心安理得应承这门亲事,却见她出言顶撞,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正声说道:“宦官又如何?京畿之地的良田美宅,十有五六是那些宦官所有。骆奉先伺候皇上多年,别墅、宅院少说有成百所。你把他哄开心了,随便赏你一所,你便可以衣食无忧过一辈子。父亲将你嫁给他,为的是你养尊处优,一世享不尽清福。这天大的喜事,别人盼都盼不来,你为什么还要排拒?”

    侯牧笛一步步后退,眼角流出泪来,冷冷说道:“亏你一口一声说是为了我好!你将我送给骆奉先,到底是为我着想,还是想拼命巴结他?你表面上念佛诵经、清心寡欲,心里却一直在打算盘,想讨好皇上身边的红人,好安安稳稳做你这个官儿!”

    侯希逸闻言,怒气不息,手指颤抖,几欲把念珠捻碎。他瞪着女儿,强忍怒火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为父虽然贵为节帅、镇守一方,但是这个位置并不太平。你可知道天下汹汹,处处是明争暗斗?我今日是一方节度,说不定哪天就身首异处。朝中若无人庇护,怎能保证侯家永远太平安好?”

    侯希逸盯着侯牧笛,期待女儿明得事理、识得大体。可是侯牧笛不仅无动于衷,反而抬起眼睛和他对视,眼角的泪珠里透出怨气。侯希逸有些不耐烦了,嘎达嘎达拨动念珠,摆摆手说道:“我说这些你也不懂。你只管嫁到骆奉先府上去,吃香的喝辣的。日后你自然知道为父是为你好!”

    侯牧笛怔怔而立,泪光点点,喃喃自语:“庶女便要嫁给宦官作妾,嫡女却可以嫁给王侯为妻。同是一父所生,竟是天差地别。”侯希逸默念几句经文,开口说道:“说什么王侯、宦官,如今朝中是人人自危。你看那衮衮诸公,个个不求有功,但求避祸。开国以来名臣良将不胜枚举,稍有不慎就祸及满门,有几个有好下场?你嫁给宦官,受皇帝庇佑,可以保你远离灾祸。宦官无后,不必受那不肖子孙牵连,因此比功臣王侯更加安稳。你嫁过去,大可颐养天年,终身远离那斧钺之刑。”说毕,一声长叹。

    侯牧笛暗自拭泪,半晌说不出话来,堂屋之中一片寂静。良久,侯牧笛抬头问道:“父亲,无论如何,你也不肯收回成命吗?”侯希逸吃了一惊,复又镇定说道:“我与骆奉先早就通过书信,议定此事。况且我已收了他的聘礼,怎么可以反悔?”

    侯牧笛低下头,冷冷地说:“你大老远把我从长安接过来,就是为了这事?”侯希逸捻动念珠,闭目不语,微微点头。侯牧笛追问:“那么,你要我何时嫁给他?”侯希逸被她一问再问,颇不耐烦,说道:“我已许诺,一月之内送你过门成亲。青州去往京城,千里之遥,路上少说要二十天。我已为你办下嫁妆、安排车马侍卫,明日就启程。你回到京城,先回府宅叩拜你母亲。三日之内,你母亲自会将你妆扮一番,将你嫁到骆奉先府中。纳妾不比娶妻,没有那么多虚礼俗套,我就不回京城了。”

    侯希逸说完,如释重负,再次拿起佛经,懒懒地命侯牧笛退下。侯牧笛却怔在地上,迟迟未走。侯希逸转头喊来家丁,说道:“你去把孙越、偶耕二人唤来还有昆仑奴,一并唤来。”

    家丁去了。孙越好找,只在居所高卧;偶耕和昆仑奴却不好找,远里院外不见人影。

    原来,偶耕从坊中回到卧室之内,光着膀子坐在床沿气闷不语。李胜一路追了回来,踢开房门,指着偶耕就骂。偶耕等他骂完,仍只是冷冷一句:“今天打赢打输都是死,但是我打平了,自然应该活。”

    李胜啐了一口,说道:“你在坊中顶撞李纳,他要你死,你怎么活得成?识相的话,明日一早自己把自己绑了,随我去往将军府,看他怎么处置。或者你现在就自杀,我将你尸首装敛起来交给李纳查验,免得明天受严刑之苦。”

    偶耕抬头看他一眼,问道:“我若不去呢?”李胜怒喝道:“不去?不去我便把你的丑事告诉节帅,你横竖捱不过一死!”

    偶耕听罢,双眉紧锁、牙根紧咬,却又无计可施,唯有垂头看地。沉没半晌,方才说道:“犯下什么错事,就该怎么死法。我顶撞你的少将,罪不该死,更不该由他处死。我在府中做下丑事,罪有一死,理当在节帅面前自首,以死谢罪!”说毕,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偶耕这一举动,顿时令李胜方寸大乱。他疾步追上,横在偶耕面前,正声说道:“你何必自首?节帅赐你一死,你痛痛快快死了,那女子的清誉却被你毁了,更是生不如死。你何必害那女子?不如痛快点,找个无人之处,自我了结吧!”说着,抽出匕首递到偶耕面前。

    偶耕接过匕首,感到一丝透骨的寒意,不禁浑身颤抖、涕泗横流。他咬紧牙关,喘几口粗气,猛地举起匕首,要刺向自己的胸膛。

    李胜伸手拦住他,冷冷说道:“我叫你找个无人的地方,你怎么当面就要自尽?难道想栽赃诬陷我?”偶耕满面通红、青筋饱绽,怒道:“依你便当如何?”李胜道:“我带你去城外,找个幽静的地方,你自杀谢罪,我做个见证。你一死,我便走,如此一了百了,各不相欠。”偶耕无法,只得将匕首还给他,跟着他走。

    这一日,昆仑奴坐立不安,府内府外辗转游荡,回到府院,恰好撞见他们二人。他见偶耕光着膀子伤痕累累,而且表情凝重、面带泪痕,知他算计不过李胜,跟着李胜定是要吃亏。他挡在二人面前,问道:“你们去哪里?”

第十章 许婚(下)

    李胜轻蔑说道:“腌黑狗,休得挡道。www.uu234.net”昆仑奴却不让路,跪在李胜面前,哀求道:“也不知偶耕兄弟今天到您那里做了什么事,此时想必已经办妥。恳求爷爷兑现诺言,放过我们吧!”

    李胜冷笑道:“你这黑狗,爷爷不妨讲给你听。这个愣头小子,正午随我去坊中与回纥武士比武,打了个平手。兵马使李怀玉大人的公子李纳少将,心中气不过,责备他几句,谁知这愣小子跟他顶撞起来,因此少将定要他一死。我现在要带他找个幽静的地方寻死,你要不要一起去?”

    昆仑奴闻言大惊,连忙磕头:“如果偶耕兄弟定要一死,求爷爷将我带上,送他一程。”李胜大笑一阵,点头应允,说道:“黑狗竟也懂些情义!”

    三人一起走出小院,穿过游廊,逶迤朝帅府后门走去。刚走到门口,昆仑奴忽然惊叫一声,以手捶头,说道:“今天是为偶耕兄弟送行,无论如何也要烧几陌纸钱。我们去库房拿些纸钱出来再走吧!”

    李胜怒道:“去街上买些就是了,何必回库房拿。”昆仑奴说道:“爷爷有所不知。前日我奉了鹿友先生之命,去街上买了好多纸钱香蜡,他说是数日之后,要去城郊为节帅做法事。街上采买了那么多,堆在库房里哪里用得完?不如取些来,沾沾鹿友先生的仙气,烧给偶耕兄弟,他将来做了鬼魂,也要在暗中庇佑,帮助爷爷升官发财。”

    李胜不耐烦说道:“那你速速去取,我和偶耕在这里等你!”昆仑奴又跪了下来哀告:“我与偶耕兄弟虽然相识才几日,但他为人诚恳,和我很是要好。我想和他一起去拿,多说几句话,我也心安一些。”李胜怒不可支,一脚将他踢翻,喝道:“你是要耍弄爷爷不成?”

    偶耕已决心去死,忽然听到昆仑奴说出这番话来,有几分动情。他扶起昆仑奴,抬头对李胜说:“容我和他一起去吧。取完纸钱,马上回来跟你走。我一言既出,绝不反悔。”李胜知这愣头小子虽是痴傻,却最是言出必行,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偶耕,你要知道,横竖就是一死。你敢耍什么花招,小心死得难看!”

    二人离了李胜,来到库房,里面果然堆满了幡幢、纸马、纸车、纸钱、纸元宝。昆仑奴回身关上门,一把将偶耕拉在暗处,压低声音问道:“你小子怎么这么傻?要你去死你就去死?”

    偶耕见到这么多祭祀用品,陡觉离阴曹地府已经不远,一下子坦然起来,低声答道:“我犯下大错,该当一死,”说着叹了口气,“千错万错,来到节帅府中才是错上之错!”

    昆仑奴正颜正色说道:“李胜那厮,跟府里多数官老爷一样,阴险残忍,该死的人是他不是你。我听说过你的本领,在大泽之中一个打他们四个,又飞马踢翻了大块头张岩松。这么好的身手,你为什么要怕他?”

    偶耕低头嗫嚅,昆仑奴凑近耳旁,低声说道:“我们且随他出城。到得荒郊野外,你趁他不备,一刀把他做了,人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

    偶耕听完,吓个不轻,瞠目结舌说道:“万万使不得!是我犯下大错,就该由我承担。我唯有一死向节帅谢罪!”昆仑奴急得直跺脚:“他就是欺负你老实巴交,所以敢逼你去死。你一死,他拿你的脑袋去李纳那里报功,搬着你的尸身在节帅面前一番诡辩,正好你一尸两用,成全他的奸计。你听我的,把他宰了,我绝不检举揭发。”

    偶耕断然回绝:“你不用劝我。我是不会杀他的。”说完伸手开门,扭头便走。昆仑奴无奈,纸钱也忘了拿,小跑着跟了出来。

    二人刚出门,正被家丁撞见。家丁抱怨道:“二位亲祖宗,寻你们寻得好苦。快去见节帅吧!”拉着他们便到堂屋去。偶耕说李胜在等他,家丁一脚踢在他身上,瞪眼喝道:“节帅叫你,比天都大,什么人都得靠边等着!”一路推搡着去见节帅。偶耕无奈,只得痴痴地跟着他走。昆仑奴见偶耕要去堂屋,料他定要将偷窥之事和盘托出,暗中叫苦不迭。

    三人穿过花园、走过游廊,穿楼台、渡水殿,来到厅堂门首。偶耕寻思一路,拿定主意,拉起昆仑奴就要进去自首。刚将脚抬起,要跨进门槛,一个女子迎面走了出来,双娥紧蹙、泪湿衣襟。这女子正是侯牧笛,她在堂屋里站立多时,终究拗不过父亲,满怀怨念,一甩袖子出门而去。

    偶耕与侯牧笛擦身而过,余光看清她的身形长相,顿时吓飞了三魂七魄面前这女子,就是昨晚被他窥见的沐浴之人!他千般悔恨、万般羞惭,又瞥见她莲步摇曳、婀娜多姿,娥眉紧蹙如西子、泪光点点似湘妃,这才想起自己光着膀子、满身泥垢,心中说不尽的自惭形秽、局促不安。

    侯牧笛将头一低,迈开步子走了。偶耕蹑手蹑脚进入堂屋,心里七上八下。昆仑奴畏畏缩缩跟在后面,一步捱一步,觳觫如同待宰的羔羊。

    侯希逸目视女儿悻悻而去,叹息不语,只顾抚弄念珠。孙越早就到了堂屋,侍立一侧,也不言语。侯希逸心中五味杂陈,忽见偶耕、昆仑奴两个猥琐狼狈、慢慢吞吞走进来,当头喝道:“家丁寻你们多时,为何此时才到?”又对偶耕斜了一眼:“你好大胆子,衣衫不整敢来见我!”

    昆仑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恐之下,牙齿嗑得乱响。偶耕脑子里一片混沌,跟着跪了下来,朝侯希逸磕了一个响头。侯希逸微微一顿,斥责家丁:“偶耕是我新聘的十将,你怎可怠慢了他?快去找几件合身的衣服来,伺候他穿上!”家丁领命去了,偶耕仍然伏地不起。

    孙越见人已到齐,在一旁问道:“节帅唤我们,敢问何事?”侯希逸平伏情绪,缓缓说道:“唤你们前来,有要事相委。”孙越行礼道:“节帅有事,尽管吩咐。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侯希逸微微点头,拿眼睛上下打量偶耕,转面问孙越:“孙将军是个直爽人。你与我当面评价,偶耕的本领如何?”孙越一捋胡须,说道:“小兄弟功夫好得很!”侯希逸又问:“你再与我看看,他是否忠诚可靠?”孙越略一思索,答道:“我认识这小兄弟只有几日,他虽然愣头愣脑的,却是忠厚老实,末将信得过!”

    侯希逸将念珠盘在手里,徐徐说道:“如此甚好。我有一桩要紧事,委托你们去办。只是要受些奔波之苦。”孙越下跪道:“节帅下令吧,我等速去办来!”回头看了看偶耕和昆仑奴,要他们一同拜领将令,可他们却似中了邪魔一般,呆在地上纹丝不动。

    侯希逸说道:“你们已经知道,我将小女许给骆奉先,一月之内便要成亲。我已安排八车嫁妆,其中两车珊瑚、两车珍珠、两车金玉、两车丝绸,价值连城。你们敢不敢护送小女和这八车嫁妆,去往京城?我另派给你们八名散将,三百军马。再给你们一车铜钱,路上作为盘缠。”

    孙越巍然直立,慷慨说道:“节帅待我们如此厚恩,我们就该披肝沥血。况且大路通天,路上定然太平无事,我们必定不负使命!”侯希逸皱起眉头说道:“安史之乱刚刚止息,如今藩镇割据,各霸一方。你们要路过几个藩镇,务必小心谨慎,不可与人争执。”孙越答道:“节帅放心!末将虽然是粗蠢,但是偶耕兄弟是个谨慎之人。一路有他陪伴,决计不会误事。”

    侯希逸微微点头,又对偶耕说道:“你初来青州,若能协助孙将军办成这趟差事,日后当有重委。”偶耕并不接话,忽然一头拜倒,一字一顿说道:“我犯下大错,特来请罪。请节帅赐我一死!”

    侯希逸大为讶异,问道:“你犯下什么大错?为何请死?”偶耕直起身来,眼睛不敢看侯希逸,一面张皇四顾,一面结结巴巴说道:“我……我……”话未说出,已经喘作一团。

    “他擅自出府,在坊中与一个回纥武士比武。打了一下午,没能打赢,还被人撕破了衣衫。偶耕兄弟面皮薄,觉得这是奇耻大辱,特来向节帅请罪。”昆仑奴生怕偶耕道出实情,忽然像是打了鸡血,生死关头灵机一动,抢了他的话头。

    侯希逸仰天大笑,说道:“我们都是武人出身,去坊间与人争斗,不过是寻常之事。只是不可作奸犯科,坏了帅府的名号。”昆仑奴下死手掐了偶耕一把,对他说道:“偶耕兄弟,你初来乍到,一个毛头小子,节帅就委以重任。你再不谢恩领命,连我这个下人也比不上呢!”

    偶耕满肚子都是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话到齿间又被昆仑奴给顶了回去,唰一下涨红了脸皮,顿时汗下如雨。他战战兢兢,擦去额上汗珠,身子颤抖半晌,方才说道:“谢节帅!”

    家丁来到,取来了几套衣裳,侯希逸命取出一件给偶耕穿上。偶耕系好衣带、整弄衣襟,深深低下头来。侯希逸见他垂头丧气,朗声说道:“你是我麾下十将,车马舆服,与府上诸将无异。堂堂七尺男儿,不可自卑自弃。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做人!”偶耕缓缓抬头,一双眼睛望着侯希逸。侯希逸见他双目澄澈,眸子里透着坦诚,心中满意,仰头大笑。

    昆仑奴壮起胆子问侯希逸:“节帅大人,你安排奴才一同前往,有什么事情要向奴才吩咐呢?”侯希逸说道:“我看你脑子灵光、办事踏实,也有几分力气,就给小姐当马夫吧!”

    安排已妥,夜幕降临,月明如洗。侯希逸命家丁在前院摆起筵席,邀孙越、偶耕共饮,昆仑奴在席前侍奉。孙越生性豪爽,与侯希逸猜拳行令,竟无主客之别。偶耕心中仍在盘算,想在席前坦白罪过、请求一死,闷头干了几杯酒,涨得面色通红。昆仑奴猜透了他的想法,在一边瞪眼睛、扯袖子、掐膀子,每当偶耕要说话,就扑上来倒酒端菜,将他的话硬生生堵回去。

    府院后门等坏了李胜。他气急败坏寻到库房,又寻到二人居住的棚屋,都不见踪影。他怒气难支,一脚将昆仑奴的土炕踢坏。出得棚屋,碰到两个仆人,询问两句,才知道二人被节帅传见。他一路赶到堂屋外面,见大院之中灯火辉煌,侯希逸竟然和他们三人月下小酌。

    侯希逸见到李胜探头探脑往里望,端起酒杯喝道:“李胜来此作甚?”李胜硬着头皮走进来,讪笑道:“小将散步来到这里,不想惊扰了节帅的兴致!”

    偶耕见到李胜,猛然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喘着粗气对侯希逸说:“节帅,我犯下的大错,李胜将军知道。正好他在这里,我便当着众人,坦承罪过,只求节帅赐我一死。”正要痛陈罪过,忽又语塞起来,吞吞吐吐说道:“我……我……,我在花园的墙外那里有一座馆榭,我在那里……在那里……”

    “在那里遇见李胜将军,”昆仑奴手脚麻利,举起一杯酒倒进偶耕嘴里,接过他的话,“李胜将军说,坊间有个回纥武士,武艺十分了得。偶耕不信,便跟着去了坊中。两个人一比试,果然偶耕兄弟不是敌手,因此回来向节帅请罪。”一边说话,一边倒酒,话才说完,酒已漫出,将筵席浸湿。昆仑奴抬头一看,见偶耕兀自张着嘴巴,索性将酒壶扬起,把半壶烈酒尽数灌入他腹中。

    偶耕烈酒下肚,眼冒金星、头皮发麻,瘫在椅上。李胜也惶恐起来,赶紧作揖:“节帅息怒。小将确实带偶耕去坊中比武,两人一番激斗,打了个平手。偶耕并未落败。”说着自饮一杯。偶耕忽然坐直,还要说话,昆仑奴用手指叉开他的嘴巴,大喝一声:“先干为敬!”顺势又是一杯酒灌了进去。偶耕难敌酒气,一头倒在桌上。

    昆仑奴见侯希逸不以为意,胆子大了起来,说道:“听说回纥武士是兵马使府中少将李纳请来的,自称天下无敌,在坊中打杀了好多高手。”侯希逸听得此言,心中大忌,捏着酒杯对李胜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领着节度使麾下的十将,与兵马使手下的鹰犬搏命。万一出个差池,节帅府颜面何存?你拿什么向我交代?”

    李胜惊慌跪地,说道:“节帅教训得是!小将再也不敢了!”侯希逸借着酒兴追问:“听说李纳领着三百兵马,出城游猎去了。你跟他如此相熟,怎么不随他同去?”李胜急忙说道:“小将确实不知此事。即使知道,我身为十将,怎可妄自菲薄,去做那将军府里的下人!”

    侯希逸拿起酒杯泼了他一脸,陡然雷霆发作,声色俱厉:“我谅你没这胆量。还不快滚!”李胜急忙起身,悻悻然走了。昆仑奴提起酒壶,为侯希逸斟满美酒。

    孙越一把将偶耕拉起,说道:“你去坊中比武,怎么不叫我去观战?哥哥站在一旁,也好为你长些气势。”偶耕已是前仰后合,口中仍然念叨:“我……我……,我在花园外的馆榭,犯下大错……”

    侯希逸忽而意兴索然,对昆仑奴说:“你且扶他回房休息。”昆仑奴领命,扛起偶耕就走。孙越又与侯希逸对饮几杯,侯希逸说:“明日就要上路,你也早些回房。这顿饭菜,就算为你饯行。”孙越谢恩去了。

    昆仑奴扶着偶耕回到棚屋,见到土炕被人弄坏,猜到是李胜所为,口中骂声不绝。偶耕在院中吐了一地,没走两步,倒在地上便睡。昆仑奴拉了两下,索性扔在地上,恨声说道:“我要你活,你偏要寻死。你一口酒呛在喉管里,憋死在院子里吧!”

    一宿相安无事,所幸李胜也不来寻仇他躲到坊中,与那些浮浪子弟厮混了一夜。第二日,节帅府上上下下早早起床。花园墙外的馆榭之中,两个丫鬟伺候侯牧笛洗漱打扮,为换上远行的衣袍。一辆马车停在馆榭门口,昆仑奴跪伏于地。丫鬟扶着侯牧笛坐上马车,掩上帘子,昆仑奴这才坐在车头,赶起马车缓缓向前。侯牧笛一夜未睡,坐在马车之中,甚是凄凉,眼泪哗哗流出来。

    孙越、偶耕披上甲胄,率领八名副将,带着三百兵马,将侯牧笛的马车以及八辆满载宝货的马车护在中间。车马整队已毕,不等天明便启程西行。

    大队人马刚刚走出府门,忽然后面马声嘶鸣、马蹄凛冽。回头看时东方曙光之下,一团赤焰喷薄而出。偶耕看得分明,不禁泪流如梭那是骅骝马追了出来!

    骅骝马来到偶耕身前,陡然扬起嘴巴,在他坐骑身上咬了一口。那只马受惊狂颠,偶耕宿醉仍未全醒,竟被颠了下来。骅骝马咬住偶耕的袍子,连扯带拽,绝不松口,身子同时卷了过来,在他身上不住地磨蹭。

    侯希逸见状,大为惊异,对偶耕说道:“骅骝马与你一见如故,不忍分开。你骑上它,去往京城,也抖一抖我淄青平卢的威风!”偶耕欣然拜谢,为骅骝马披上鞍辔,跨了上去。骅骝马立时鼻声嘶嘶、精神振奋,扬起四蹄往西便走。

    侯希逸率着十将还有一众幕僚、侍卫,送到城外郊野之中。来到一处长亭,摆下几碟小菜、一壶美酒,为孙越、偶耕送别。孙越仰起脖子,连干三杯。偶耕见侯希逸盛情厚意委实难以推拒,对着手中酒杯,暗下决心:完成使命之后,再回来自杀谢罪。主意已定,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侯希逸想再看女儿一眼,在马车前连唤三声,侯牧笛坐在车中充耳不闻,更不应答。侯希逸长叹一声,向孙越、偶耕挥了挥手。孙越一声号令,三百多名兵将威武整肃,面朝长安阔步迈进。

第十一章 礼佛(上)

    侯希逸回得府中,忽觉心中跳荡不安,急忙唤来不灭和尚问个究竟。www.uu234.net不灭悠然道:“心中不安,皆因欲念深重。节帅礼佛之意不诚,只恐读遍经文也是枉然。”

    侯希逸甚是不悦,说道:“我若不诚,还有谁诚?我每日诵经,念珠不离手,佛陀如若有知,就该从西方极乐驾云而来,当面开示我!”不灭低眉不语,半晌方才说道:“节帅命鹿友先生施展法术,禳请佛陀。这几日也未见他,不知准备得怎样了。”一语点醒侯希逸,当即唤来家丁去请鹿友先生。

    鹿友先生摇摇摆摆走进堂屋。不灭阴声问道:“你的法事准备得怎样了?”语带机锋,似含有无穷弦外之音。

    鹿友与不灭对视一眼,胸有成竹答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灭道:“节帅与你钱三百缗、锦缎三百卷、缣帛三百匹,就为了这一场法事。你切不可办砸了!”鹿友道:“节帅舍得出钱出物,那是节帅的诚意。诚意一到,佛陀自然降临。”

    侯希逸问道:“我许你七日,现在只剩三日,你办得怎样了?”鹿友道:“诸事皆已办妥。今晚子时,就请节帅动身出城。从南门而出,出门后往正西方向,行走一百零八里,不可多一步,也不可少一步。还需委屈节帅在那里斋戒三日。斋戒完毕,我便行起法事,节帅只需跪地默祷,佛陀自会现身。”

    侯希逸大喜,立即传令,要点动军马、大张旗鼓前往。鹿友拦阻道:“使不得、使不得!佛陀喜静不喜闹,节帅这般大张声势,别说佛陀了,佛陀身边的罗汉都不会来。”侯希逸说道:“甚是有理!如此玄秘之事,也不当让众人遇见。只要不灭法师随我同去吧。”

    不灭欠身施礼,鹿友却将头一摇,说道:“不灭法师也去不得。法师的学问固然渊博,小仙的法术却是玄而又玄。他若去了,只怕二气相冲,请不来佛陀。”侯希逸问道:“依你便要怎样?”鹿友道:“依我,节帅只需带上十三名仆从,不可多一人,不可少一人。素衣素帽,老老实实跟在身后、听凭差遣。若能如此,小仙的法事便成功了一半。”侯希逸十分欣喜,当即应允。

    侯希逸激动不已,恨不得推落金乌、举起冰蟾。盼来盼去,终于捱到子时,二话不说去往城南。十三个仆从全身缟素,如同披麻戴孝一般,驾了两辆马车,车中满载青布、帷幔、纸钱、纸马、铜炉、木炭等物品,跟着一同出城。

    出得南城,鹿友抬头看看星辰,辨识方向。随后向西一指,带着侯希逸一众往荒郊走去。一路披荆斩棘,到第二日巳时,来到一片荒丘之中。鹿友观测日晷、转动罗盘,掐指算了算,厉声说道:“一百零八里已到,请节帅驻跸!”

    侯希逸一夜未睡,却并不觉得疲累。鹿友要他下马,面西而跪,斋戒三日,侯希逸照做不误。鹿友神色严厉,烧了一道灵符,朝着西方磕了十八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命十三仆从取来香烛纸马焚烧。一时燃起熊熊大火,侯希逸端端正正跪在火堆前,烤得口干舌燥。大火熄灭,留下高高一堆灰烬。鹿友以侯希逸为圆心,用纸灰在地上画出十三个圆圈,命十三名仆从站在圈线外,不得左顾右盼、不得交头接耳。鹿友在侯希逸身旁,或站或坐,或静默无语,或厉声呵斥,严肃端庄、势不可犯。

    侯希逸一跪就是一昼夜。他本是上了年岁的人,如此长跪不起,既不睡眠又不饮食,不免头晕脑胀、双腿发麻。他实在难忍,摇摇晃晃想要起来。鹿友怒目圆睁,大喝一声:“下界贱民,不得妄语、不可擅动。佛陀驾云东徂,切不可冲撞了瑞气!”侯希逸只得咬紧牙关,继续长跪,默诵佛经。

    如此撑到第三日,侯希逸几乎是油尽灯枯,跪在地上眼都睁不开。鹿友忽然嘶声吼道:“佛陀即将驾临。下界有罪之人,需澡雪精神、洗净罪过!”命仆从抬过铜炉,里面焚起檀香。又在铜炉上架起一层铁盖,盖上留有孔穴,香烟从孔穴之中袅袅升起。

    众人正不知鹿友先生是何用意,却听他一声呼喝:“下界草民,登坛礼佛!”众人听他号令,将侯希逸扶上铜炉。侯希逸跪在铁盖之上,陡觉膝下炽热、浓烟呛鼻,正待咳喘,鹿友声色俱厉,命他安安稳稳盘腿打坐,闭目念经祷告。

    侯希逸不敢有违,在铁盖上打坐诵经。上面是炎炎夏日,下面是烟熏火燎,不到半个时辰,就已浑身汗透,几乎化作一团烤肉。他数日未睡、疲惫不敢,兼之青烟缭绕,浓浓甜香扑鼻入肺,早已前仰后合、呵欠连天。

    鹿友手持木剑,嘎朗一声敲在铜炉上,把侯希逸惊醒。鹿友说道:“佛陀已在路上,尔等贱民,怎敢偷睡?”侯希逸大气不敢出,只得强打精神,挺直身子。鹿友指挥十三仆从将车上青布、帷幔、木炭等物事搬了出来,运到对面山头,在山顶支起竹竿、挂起帷幔,又在四野之中采割了无数树枝、杂草,堆在帷幔下面。诸事已毕,鹿友命仆从回到侯希逸身后一字排开,面朝东方、背对帐幔,不得转头、不得出声,违令者斩。

    夜已深沉,满天星辉。侯希逸苦苦支撑,早已精疲力竭,快要晕死过去。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星河摇曳。他忐忑不安,眼看难以为继,却不知佛陀何时方才到来。想问鹿友,鹿友却在远处山坡上,不知做些什么。

    夜色渐深,侯希逸有些失望,但又不肯放下心中希冀。他微微睁眼,依稀看到前方山丘浓烟滚滚、青布飘飘,巨大的帷幔上有光影闪动,起初模糊一片,渐渐转为清晰。光影昙花一现,似是佛陀拈花微笑,又似祥云漫天飞舞,虚无缥缈、若有若无。

    侯希逸再也难以抑制心中欣喜,长跪而起,朝着帷幔大呼:“佛陀圣明!请您开示我吧!”谁知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声音嘶哑、气血虚浮,差点跌了下来。他伏在铁盖上喘气,头痛欲裂、心悸难忍,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声音从对面山上传出:“善哉善哉!”声音旋即消逝在茫茫荒野。

    十三个仆从规规矩矩站在草丛里,听到这声音,一个个吓得毛骨悚然。他们心中害怕,站得直挺挺的不敢乱动。其中一个眼尖,看到对面荆棘乱动,一个黑影起起伏伏,还隐约听到畜生的喘息声。他吓破了胆,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不好,有老虎来了!”

    侯希逸却对仆从的喊声充耳不闻,不住地朝西磕头,口中念佛。十三个仆从战战兢兢、人人自危。果然,荆棘丛中一道黑影飞跃而出,不是老虎,却是一人一马。马上之人,正是在荒山大泽捉住了石院兄弟的散将杨锋。

    杨锋越过十三仆从,跳下马来跪在侯希逸面前。他盔甲不整、身上有伤,不等喘息平伏,急急禀告:“节帅,休被小人的妖术蒙蔽,快快回转。青州城发生祸事了!”

    侯希逸冷不丁被他惊醒,大发雷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破坏我的法事!”杨锋挺直身子,声泪俱下:“节帅,容我禀报。您英明神武,却被李怀玉、不灭、鹿友一干人等蒙蔽!快快回城去吧,李怀玉带着众人篡夺节帅之位,缁青平卢危在旦夕!”

    鹿友伫立山头,看见一名散将突然闯入、大声呼喝,一口气奔了下来,气急败坏说道:“节帅正在礼佛,你狗胆包天,坏我法事,我要挖了你的心,以谢神灵!”杨锋唰一声站起身来,指着鹿友怒斥:“你施展妖术,蒙蔽节帅,实则心怀叵测,串通李怀玉图谋不轨。你若不死,难消我心头之恨!”一语未毕,抽出剑来,劈面就砍。鹿友见他动起真格,立即吓软了腿,赶紧躲避。

    侯希逸见法术已破、佛陀已去,恨得浑身乱颤、钢牙咬碎。跳下铜炉拦住杨锋,厉声呵斥:“你虽是青州散将,但是我并不认识你。你到此搅扰法事,还要行刺法师,我定不容你活到明天!”

    杨锋以剑插地,拱手禀告:“小将职位卑微,又不曾立功,节帅固然不认得我。我久在李怀玉府上行走,心中却只忠于节帅。李怀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在城中集结军马,掀起祸事。我出城寻找节帅三日,终于在这里找到。请您速速回城平定祸乱,若迟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侯希逸见他义正辞严、冒死相告,半信半疑,回头看看鹿友,鹿友却躲在暗影里,不敢吭声。侯希逸命仆从牵过马,翻身跨上马鞍,便往青州城疾驰而去。杨锋急急上马,马鞭挥个不停,跟在侯希逸身后。

    行了数十里路,侯希逸蓦地回头,不见鹿友跟在身后,因问:“鹿友先生为何不一同返回?”杨锋说:“他心怀鬼胎,设局陷害节帅。如今奸计已被识破,正要露了马脚,如何敢来!”侯希逸越发惊疑,驱动马狂奔疾驰。

    六龙飞驾、旭日东升。二人来到城外郊野。见到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往乡野折返,有人不住吆喝:“今日不开城门。城中出大乱子了,早些回去吧,隔些时间再进城!”侯希逸如梦方醒、怒气不息,赶马奔向城门口。

    果然城门紧闭,城上禁卫森严,城墙之上血淋淋挂了一排人头。侯希逸又惊又怒,伫立护城河外,朝城上军士吼道:“侯希逸在此,快快打开城门!”

    一名散将朝城下望了望,与身边兵士耳语两句,兵士立即转身离开。散将走到城墙边上,手扶箭垛凝望远方山野,竟将侯希逸无视了。

    侯希逸暴跳如雷,指着散将大骂:“大胆奴才,竟敢藐视本帅!”杨锋怒气上撞,朝那散将射出一箭,射中铁甲,箭矢反弹而出,落在地上。散将不慌不忙,在城上弯弓搭箭,回射一箭。杨锋急忙横剑,击开来箭。

    此时城墙上闪过两个肥胖身影,一个青布直掇,一个甲胄满身,不是别人,正是不灭和尚和十将李胜。不灭和尚双手合十,声如洪钟:“侯大人三日未归,青州城风云突变,平卢淄青已经非你所有。阿弥陀佛!”

    侯希逸怒不可遏,高声骂道:“你们两个孽畜!狗尚知忠心报主,你们怎能叛逆生变?还不快快打开城门,否则死无葬身之地!”不灭慢慢悠悠说道:“侯大人,如今形势已经截然不同,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看城墙上挂的人头,有两个是你的十将,有三个是你的幕僚,另有散将三名、文职两名,还有七八个是侍奉你的家人奴仆。这些人不识时务,与李将军作对,瞬时化作孤魂野鬼。天道宏昌,顺之者胜,逆之者亡。阿弥陀佛!”

    李胜在一旁说道:“不灭法师,你昨晚写下奏本,奏请朝廷任命李怀玉为淄青平卢节度使,虽然尚未见到朝廷批复,但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切不可再喊什么李将军了,该叫他节帅啊!”说毕,腆起肚皮大笑。

    侯希逸气得浑身乱颤,咬牙说道:“两个孽畜,我不与你们说话。快叫李怀玉出来见我!”李胜突然发力,甩出一样东西,划着圆圈落到护城河外,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那正是侯希逸的镇海分潮钺。

    杨锋下马拾起长钺,交给侯希逸。不灭在城上朗声说道:“侯希逸,你身为一方节度,不修军政、不恤军民,暴虐无度、喜怒无常,淫游佚田、迷信妖巫,人神共愤、怨声载道。淄青平卢百姓忍你十几年,一朝弃之如敝履。青州军民共起誓愿,将你驱逐,拥戴李怀玉大人为节度使。我们闭城七日,斩尽奸党、除尽余毒。李大人念与你是姑表之情,不忍加害,你赶紧逃命去吧!”

    李胜在墙头一声令下,城上升起崭新的帅旗。隶体“李”字用金丝银线绣在旗上,映日招展,鲜艳夺目。侯希逸吼道:“阉狗李胜,速速出城,尝尝我的镇海分潮钺!”

    李胜酷爱男风,最忌别人唤他腌狗。他早已投靠李怀玉,不念侯希逸是旧主,怒吼一声:“侯希逸,你与我等着!”左手钢鞭、右手长枪跨下城楼,带着五名散将、五百精兵杀出城来。

    不灭稳稳站立城楼上,冷冷说道:“适才节帅传出命令,侯希逸如若不听劝告、负隅顽抗,那就是以下犯上、图谋造反。大小军士,都可以得而杀之,节帅重重有赏!”

    李胜在城下大手一挥,众将士争先恐后掩杀过来。侯希逸舞动长钺,挡住李胜的鞭、枪,顺势将钺横扫,砍倒两名散将。杨锋夺了一把长枪在手,与一队兵士战成一团。

    五百军士潮水一般涌来,前仆后继、络绎不绝。侯希逸与李胜斗了几合,猛然转身横冲,将围在杨锋身边的兵将砍倒在地,扭头说道:“敌众我寡,苦战无益,速速逃脱!”说罢拨马就走。杨锋收起长枪,仓皇跟随。

    侯希逸胯下的马,本是举世稀有的良驹,一步跃出重围,三步便将追兵甩出一箭之地。只是杨锋武艺平平,马又驽钝,急急奔逃,却总有追兵围上来。侯希逸只得回身再战,杀退几名兵将,救出杨锋继续逃跑。但是没跑出多远,杨锋再度被围。

    如此再三,侯希逸渐渐觉得气虚力怯,心中犹豫起来。再看杨锋,被一伙军士死死拖住,李胜趁势追上,一鞭打掉他的铁枪,一枪直贯咽喉,将他刺死。军士蜂拥而上,一通刀砍斧劈,将杨锋砍得七零八落。

    侯希逸不敢耽搁,驱动马落荒而逃。身后箭矢如雨,幸亏马快如闪电,将飞来的羽箭甩在身后。

    李怀玉终于在城楼露面。他见到侯希逸仓皇逃走,心满意足,传令收兵。城上响起金钲,李胜赶紧召集军马回城。

    鹿友先生赶了一夜,偷偷摸摸来到城边,眼望着侯希逸逃走。他混在军队里面也进了城。爬上城楼见到李怀玉,鹿友大笑不止,说道:“节帅,您不费吹灰之力,夺了方镇、当了节度。如果论起功劳,小仙未惶多让,理当名列头筹!”

    李怀玉正眼也不看他,自言自语道:“侯希逸不务正业,宠信你们这帮妖人,才导致人心离散,丢了藩镇。我李怀玉虽是一介武夫,却怎能重蹈覆辙?”鹿友目瞪口呆,说道:“节帅,当日是您与我一起密谋,策划此事,我才领着侯希逸出城,施展法术,将他迷惑。如今大功告成,就应该论功行赏才是!”

    不灭和尚在旁边冷笑两声,说道:“鹿友先生,青州百姓无一不知你法术无边。这青州城墙高有三丈,你从城楼上飞下去,若不被摔死,节帅自然封你官爵、赏你金银。”

    鹿友眯瞪双眼看着不灭,怒道:“不灭,我与你是逍遥谷中同门。当初你我二人双双领受谷主之命,来到青州,混入侯希逸府中,你用佛理、我用法术,迷惑他的心智,让他丢掉官职和藩镇。如今大事已成,你却独自贪功,侵害同门!”

    不灭微微一笑,转面说道:“当年侯希逸率领兵将,铲除安禄山有功。偏偏咱们的逍遥谷主受那安禄山的赏识,留在军帐之中参谋军事。安禄山兵败,谷主陷入乱军之中,险些被侯希逸砍死,因此怀恨在心,发誓报仇。我二人来到青州,苦心经营十年,如今终于成功。此时就该功成身退、荡舟五湖,你怎么贪恋起官爵富贵来?”

    鹿友心中不服,近前一步,还要抗辩。李怀玉身边几名将领如狼似虎,抽出刀剑,将他逼退。李怀玉冷冷说道:“你在青州城中,多行奸慝之事,臭名昭著。若不去城外施展妖术,助我一臂之力,我今日决计不会饶你。看在你立下了半点功劳,免你一死。只是青州城容不下你,你赶紧滚吧。迟疑半步,我将你五马分尸!”

    鹿友哑口无言,心中悚惧。悻悻然跑下城来,骑了一匹马逃出城去。不灭见他已经去远,便朝李怀玉作揖:“节帅,三日之前,您还吩咐我一件事。此事若要万全,还需我亲自去往魏州一趟。如今时日不早,特向您辞行。”

第十一章 礼佛(下)

    李怀玉悠然望着远方,说道:“那你去吧,诸事办妥,回来复命。顶 点 X 23 U S”转面又对李胜说:“你也带一支兵马同去。一路只管走驿道,若发现侯希逸徘徊不去,或者想潜回青州,当场杀了他,提头来见我。你要立些功劳,我才好将你收在麾下,有所重用。”李胜跪地领命,便同不灭一道,带领五百兵马出城。

    风驰电掣行了一日,离青州已有百余里,此时天色已晚。路边一处驿站,不灭命令军马原地扎营,自己和李胜进入驿站,吃些酒菜,开了两间客房。不灭来到客房,呵欠连天,倒头就睡。睡到半夜忽然醒来,听到隔壁鼾声震天,才知道自己是被那鼾声吵醒。

    不灭还想再睡,只是那鼾声刺耳,搅得他无法成眠。不灭在床上翻来覆去,甚觉寂寥,细听那鼾声,陡然心头一惊。他连忙穿好衣服,提起禅杖,摄手摄脚朝隔壁房间走去。来到门前,轻轻一推,发现房门竟然虚掩。探头观看,里面一柄残烛,摇摇欲尽。

    不灭轻轻将门推开,悄无声息走了进去。透过屏风,看到一人在床上和衣而卧,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铁器,却是镇海分潮钺。定睛一看,床上之人正是侯希逸!不灭深屏气息,握紧禅杖,绕过屏风,一步步向他逼近。

    侯希逸三日未睡,骑着马连日奔逃,已经身疲力竭。他见路边有个驿站,一头扎了进去,吃饱肚子,开了一间客房,床上一倒便沉入梦乡。恍惚间,来到一处悬崖,忽然千万只恶鬼从崖底爬出,抓住他的腿脚,要将他拖入崖底。侯希逸惊出一身冷汗,大吼一声,举钺就砍。

    一声巨响,惊破长夜!原来是侯希逸梦中惊醒,镇海分潮钺砍在不灭的禅杖上。两样兵器相激,划出长长一道火光。

    不灭大吃一惊,倒退三步,复又挺起禅杖抢攻侯希逸。侯希逸一见不灭,分外眼明,将一柄长钺舞得虎虎生风,不留情面、招招索命。

    李胜在睡梦中惊醒,提起钢鞭循声而至,见二人已打出走廊来,当即抡起钢鞭加入战团。侯希逸寻思:“他们二人必定带来大队人马,我势孤难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即长钺一晃,逼退二人,随即将钺一收,砸开身后窗户,身子一纵,跳出驿站之外。

    不灭贪功心切,跟在身后越窗而出,谁知暗夜之中侯希逸回踢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李胜也跳了出来,扶起不灭,探问情况。侯希逸潜入马厩,解开马,马儿一声嘶鸣,驮着侯希逸跨越围墙,逃入山野。不灭、李胜追出驿站,唤醒军队紧急整队,往山野里追捕侯希逸。

    侯希逸不敢再走官道,荒野之中摸出一条羊肠小径夺命奔逃。他仰观漫天星斗,找准方向,决定逃回长安、面禀圣上,恳求朝廷出面为他讨回缁青平卢。此时肚子已经吃饱、觉也刚刚睡好,再也不敢有半分懈怠,驾着马一步也不停歇。

    餐风饮露奔窜二日,早已逃出青州、经过齐州,来到魏州地界。侯希逸勒住马,回看天长水阔、山林阒寂,想起自己节度缁青平卢十几年,不料祸起萧墙,险些葬身青州,为天下所笑。侯希逸对天长叹,忽觉身子乏了,便翻身下马,牵着马来到水草丰美之处,让它吃些青草。

    微风吹来,遍身清爽。河中波光粼粼,清可见底。侯希逸来到水边,掬起清水狂饮两口。忽然,水中黑影晃动,一物浮出水面,激起漫天水花。侯希逸大吃一惊,吓倒在河岸上。河中窜出一个人来,见到侯希逸,也吓个不轻。

    此人居然是黄锦鳞!

    黄锦鳞一路紧跟李纳,未被发现。李纳率领三百兵将,只顾追赶吕思稷,不觉来到魏州境地。这一日,吕思稷早早投了一家馆驿,权且休息。李纳恰好率众赶到,在馆驿中与他相遇。

    二人凑在一桌,点些酒菜对饮。酒过三巡,吕思稷开口说道:“侯希逸那老儿,待人甚是无礼!我在青州遭了恁大罪过,倒也罢了。我回京城,他只派出**个老兵护送,个个不是耳聋就是口哑,将人肚子气炸。”李纳赔笑道:“侯希逸送你之时,不让我父亲李怀玉知道。你走后两天,才有人禀告我父亲。我父亲生恐侯希逸怠慢了吕大人,特地派我带领三百兵将,命我追上吕大人,沿路小心侍奉,千万将吕大人平安送到长安。”

    吕思稷心意稍平,只顾饮酒。李纳问道:“侯希逸有没有送你什么礼物?”吕思稷将酒咽下,一拳捶在桌上:“侯希逸小气得很!只送我一只玉镯、一支金钗,十分寒酸。”李纳道:“青州城池虽小,却是海陆之地,富甲一方。他只送你这点东西,着实没把吕大人放在眼里。”又附耳说道:“我父亲命我带来一车宝货,特地叮嘱我,亲自送到吕大人府上。”吕思稷听完,眉开眼笑。

    酒至半酣,吕思稷说:“侯希逸十分倨傲,送我出来的**个老兵,更是无礼。我恨不得将他们一刀一个,抛尸荒野。”李纳说道:“这有何难?明日不走官道,只走野径。择个无人之处将他们砍了便是,此事包在我身上。”吕思稷不再言语。

    李纳趁着酒意说道:“听说往西五十里,有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魏州有一个富商,在那里开了一间酒肆,叫做凌虚酒家,依山傍水,十分清幽。我们路上做了那几个老兵,便去凌虚酒家投宿,岂不逍遥自在!”吕思稷醉眼醺醺,说道:“全凭兄弟作主!”

    二人话语投机,全然不觉身边一名客人起身离开,此人就是黄锦鳞。他将帽檐压低,默无声息坐在一角,假装进店吃酒,实则偷听二人讲话。听到这里,他当即起身往西,打算去那家酒肆提前埋伏,伺机刺杀吕思稷。

    第二天,李纳和吕思稷肩并肩、马并辔,带领三百兵将,簇拥着侯希逸派来的九名老兵往西缓缓而行,果然不走官道只走野径。走到一片树林之中,李纳下令,将九个老兵绑在树上。吕思稷手持钢刀,使出全身力气,砍死三人,然后气喘吁吁对李纳说:“剩下的你来收拾吧,老子丢了一只手,使不上力气。”李纳嘴角一笑,连射几箭,将几名老兵尽皆射死。

    已过晌午,一队人马穿林渡水,置身一片幽峡翠谷。在峡谷里逶迤而行,约有十里,来到凌虚酒家。李纳命令军马在院中抓扎,自己和吕思稷选了个靠水的亭台,点了美酒肥鱼。李纳屏退众人,独与吕思稷坐在亭台上吹风纳凉。

    不多时,一人端着木案走进亭台,此人便是黄锦鳞。黄锦鳞昨夜潜入酒肆之内,将酒保打晕,绑住手脚,扯一块布堵住嘴巴,拖进地窖之内。当下扒了他的衣服穿在身上,第二日见人便说,自己是酒保家的亲戚,临时代他几日。酒肆的掌柜、厨子也不生疑,使唤他端酒送菜。

    黄锦鳞蛰伏一日,终于等到李纳、吕思稷到来,见他们点了一尾肥鱼,当下计上心头。拔出腰间匕首藏在鱼肉之下,放在木案中端了过来。李纳命他倒酒,他便毕恭毕敬倒满酒,暗自伸手摸向盘中鱼,意欲动手。

    李纳突然问道:“你端上来的是什么酒、什么鱼?”黄锦鳞答道:“酒是糯米酒,自家所酿;鱼是河中鱼,清早所捕。”李纳说:“听你口音,南北夹杂。似是吴侬软语,又有一点青州韵味。你是哪里人氏?”黄锦鳞笑道:“我是哪里人氏不打紧,这鱼肉鲜嫩才是最要紧的事。我先端给您闻闻。”一边说,一边双手端着鱼盘送到李纳面前。

    李纳闻了一下,果然鲜香无比。黄锦鳞又把盘子端向吕思稷。吕思稷摆摆手说:“闻什么闻?你放在桌上便是。”黄锦鳞将身子凑了上去,说道:“不闻也罢。但是看看色泽,也能叫你胃口大开。”

    黄锦鳞一边说,脚步一边靠近。眼看吕思稷就在五步之内,他猛然发力,将手伸向鱼头,拔出盘中匕首,朝吕思稷刺了过去。正要得手,忽然一股大力扣住他的胳膊,原来是李纳上前拦阻。李纳将他紧紧抓住,厉声质问:“早就看你怪模怪样,果不其然是个刺客。快说,你受了何人指使?”

    黄锦鳞冷冷说道:“我受了伍子胥的指使,他托梦与我,叫我温习鱼腹藏剑的故事。”话未说完,一把将李纳推开,举起匕首,对准吕思稷胸口就刺。李纳飞起一脚,从身后将他手肘踢开,匕首刺偏,吕思稷躲过一劫。

    黄锦鳞回身刺向李纳,将他逼开,立即转过身来,伸手去抓吕思稷。吕思稷抱头钻到桌子下面,大呼:“来人啊,有刺客!”

    黄锦鳞踢翻桌子,一脚将他踩住,举刀刺他后背。李纳飞腿送到,黄锦鳞只得收回匕首,挫身躲避。李纳见他手中有刀,不敢硬攻,抡起一把椅子砸了过来。黄锦鳞侧身闪过,挺起匕首连攻三招,将李纳逼到亭角。

    院中兵将早已听见响动,一窝蜂拥了过来。吕思稷丢下李纳不顾,跑向众兵将。黄锦鳞疾步追上,用匕首刺他背心,谁知李纳也扑了上来,紧紧拉住他的腰带,让他不能向前。

    吕思稷已经跑远。几名散将面目狰狞、手持刀剑,带着一队兵士杀进亭台。兵士源源而至,亭子里处处刀光闪烁。黄锦鳞见大势已去,只得将匕首回刺,逼得李纳撒手,随后纵身一跃,一头扎入亭台之下的河水中。

    吕思稷惊魂甫定,跑到亭子中,大声吼叫:“下水去捉!”李纳一使眼色,两名散将下水,一队兵士紧跟着跳了下去,潜入水下。眨眼功夫,只见河面上血色翻涌,水中散将、兵士浮出水面,一动不动,已经气绝。

    吕思稷又惊又怒,狂吼不已:“往水底射箭,一定要射死他!”兵士们端起弓箭,往水中一通攒射。箭矢射尽,射死了两只大鲤鱼,翻起肚皮浮了上来。

    李纳连忙命令军队四处搜寻,吕思稷说道:“罢了,罢了!你等好生守在左右,小心戒备,别让贼人再次靠近就行了!”

    黄锦鳞一头扎进水底,顺流直下,惊险逃脱。他在水中游了一夜,不敢上岸。又乘着激流,游过两道山谷,来到一片开阔的河面。他回头观望,见无人追来,又长吸了一口气,潜到岸边,钻了出来,正碰上侯希逸在岸上喝水。两人相遇,都吓个不轻。

    黄锦鳞仔细打量,认出面前之人是淄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但是想不透堂堂节度使,竟然只身一人流落山野、落拓不堪。侯希逸稳住心神,手握长钺,喝道:“你是何人?看着我作甚?”

    黄锦鳞心中千般仇恨、万般恼怒,此时强忍了下去,满脸堆笑:“你吓我一跳,我仔细看看你是人是鬼,原来你不是鬼,是个官爷!”侯希逸并不应答,起身就要离岸。黄锦鳞突然惊呼:“官爷,你的什么掉进水里了。”

    侯希逸回到水边,朝水底窥伺良久,身上又摸了摸,并没有什么遗落水中。黄锦鳞趁其不备,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侯希逸的左腿。侯希逸奋力挣扎,怎奈黄锦鳞滑如泥鳅、狠如鳄鱼,扣住他的双手、扯住他的头发,将他按进水底。

    侯希逸被拖进河心,大口喝水,被呛个半死。黄锦鳞这才一把将他托起,容他露出头来。侯希逸刚一喘气,就要挣扎,黄锦鳞一只手又将他按进河底。侯希逸在平地上驰骋一世,不想今日在水底被玩弄于鼓掌之间,一口气没顺过来,休克过去。草地上的马不再吃草,抬起头怔怔望着水中这两人。

    黄锦鳞再次将他托起,怒扇了两耳光,一拳打中面门。侯希逸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天旋地转,仰起脖子大口吐水。黄锦鳞抓住他的衣领,喝道:“侯希逸,你落到黄四爷的手里,万万没想到吧?”

    侯希逸无力动弹、气息微微,说道:“你是何人?怎知道我的名姓?”黄锦鳞道:“你烧成灰我都认得你。快说,我的紫帐山一众兄弟,你关在哪里,要如何处置他们?”侯希逸犯了迷糊,摇头说道:“什么紫帐山兄弟?我不认识他们。”

    黄锦鳞一耳光打在他脸上,说道:“你再装蒜,我把你拖进河底喂乌龟!”侯希逸露出怯来,说道:“我委实不知。”黄锦鳞道:“你那鹿友先生,还有什么吕思稷,去荒山大泽之中,抓捕的一帮人犯,难道你不知道?”

    侯希逸这才想起来,连忙说:“指使他们进山的,是兵马使李怀玉父子。吕思稷要看他们凌迟、斩首,鹿友先生已草拟奏本,请朝廷批示。此事由鹿友先生全权处理,我不曾过问。”

    黄锦鳞抽出匕首横在他脖子上,说道:“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现在要你回去,下令赦免他们。我那一众兄弟,你不得加害。”侯希逸听到这里,忽而心中酸楚,垂下泪来:“大侠,我如今已成丧家之狗。青州城头已经改换帅旗,我是逃亡出来的。”

    黄锦鳞将匕首逼近,恶狠狠说道:“你再撒谎,我割了你的舌头!青州城谁有这等能耐,将堂堂节度使赶出城来?”侯希逸怅然道:“兵马使李怀玉,我的姑表兄弟。他经营已久,设下奸计,趁我不备夺了帅位。”

    黄锦鳞逼问:“我如何才能信你?”侯希逸丢失了藩镇,如今又陷入山贼之手,顿时万念俱灰、泯不欲生,说道:“我已说出实情,料你不能相信。我现在孤身一人,身无他物,唯有马随行。你杀了我,可以将马带走。马乃是一代良驹,请你好生喂养,切莫委屈了它。”说完一仰脖,就要领死。

    黄锦鳞猛然用力,再次将他拖入水底。侯希逸离死不远,忽然心地澄寂,如同悟到涅,因此泰然自若,在水下一动不动,任由黄锦鳞摆布。黄锦鳞大为惊奇,一提气浮出水面,将他拖上岸来。

    马已经吃饱,来到二人身边,低头舔舐侯希逸。侯希逸悠悠醒转,怅然泪下,说道:“功名利禄又有何用?此生能与马为伴便已足矣!”

    黄锦鳞恼怒不已,骂了一声:“去他奶奶的!”站起身来,将匕首插进腰间,登岸而去。侯希逸朗声道:“青州城已成是非之地,切不可前去冒险!”黄锦鳞说道:“天下就是被你们这帮鸟人搞乱的,还装什么仁慈!”头也不回,跨着大步走了。

    侯希逸寻思:“此人像是逃难至此。追他的人应当离此不远,我若被他们撞见,恐有不利。”想到这里,骑上马,向西继续逃窜。

    夕阳西垂,侯希逸来到一座石山之下。抬头一看,只见石壁高耸、怪石,枯松倒挂、藤蔓稀疏。侯希逸想道:“官道驿站再也投宿不得了。这石山之上,如果有石洞或者石缝,我也好睡上一宿。”便牵着马攀援而上。

    侯希逸一人一马在石壁上逶迤向前,来到山上背阳的一面。眼前一片巨石,就像飞檐一般伸了出去,下面是一道石缝,正好容得下一两人。巨石一边的山坡上,有一棵笔直的松树,松树周围是一块平整的土坡,正好栓马。

    侯希逸在松树上将马栓牢,正要去那石缝中歇息,却见山顶乱石丛中走下两个人来。二人一个肥短而且白皙,一个高瘦而且黢黑,却是王致君和戴保国。戴保国脚上插着树枝,用藤条层层缠绕,走路一瘸一拐他在齐州城外酒肆之中被齐玉打伤,王致君已帮他正骨疗伤,喂他吃了金创丸药,只是尚未痊愈。

    侯希逸见二人面相不善,暗暗叫苦,寻思:“一入草野,竟有恁多祸事。”握紧了手中长钺。

    王致君、戴保国大摇大摆走近。王致君双锏在手,高声问道:“你这混球,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侯希逸强作镇定,徐徐答道:“在下淄青平卢侯希逸。”戴保国手里杵着木棍,站在一旁问道:“侯希逸又是什么鸟人?哥哥,你认得吗?”王致君答道:“天下的杂毛那么多,我哪里都认得?且问问他认不认识咱们哥俩。”

    戴保国二目圆睁,喝道:“你这杂毛,听好了。我们哥俩你认得吗?”侯希逸道:“萍水相逢,并不认得。”王致君气得脸都涨红了,斥道:“狗日的,我们哥俩你都不认得。那我再问你,你知道元载是谁吧?”

    侯希逸惊问:“莫非阁下说的是当朝宰相元载大人?”王致君说:“算你有点见识。我们哥俩就是宰相府上的宾客。”戴保国补充道:“什么宾客,乃是嘉宾!”侯希逸将信将疑,面上恭维,心中甚是鄙夷,施礼道:“原来是相府上的高人,幸会幸会!”

    戴保国突然将木棍重重捅在地上,说道:“你既知我们哥俩是相府里的贵客,初次相见,不知有什么贡献呢?”侯希逸甚是诧异,说道:“我身上并无分文,暂无可献之物。还请二位在宰相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王致君音声怪气说:“我看你那匹马,价值何止百万。马鞍上的美玉卸下一块,也够兄弟们大吃海喝一顿了。你若不留下点什么,今天断然离不开这石头山!”侯希逸愈发鄙薄,微微鞠躬,说道:“对不住二位,误入宝地,实非有意。我这就下山。”转身就去牵马。

    侯希逸刚要转身,王致君双锏并举,飞扑过来。侯希逸横起长钺,挡住双锏,顿时咯啷一声,火光乱迸。侯希逸感到一股巨力侵袭过来,整个身子都被弹开。他倒退几步,这才站稳脚跟,余光所及,身后便是悬崖绝壁。

    侯希逸置身险境,大为惊骇:“原以为他二人是敲竹杠的无名小卒,孰料膂力惊人、功力深厚。我若多退一步,必定摔落悬崖、粉身碎骨。”

第十二章 贩奴(上)

    侯希逸立于绝地,有进无退。www.uu234.net他甚是鄙视王、戴二人,心下恚怒,故而抖起精神、用足全力,挺起镇海分潮钺,奋力出击。锏、钺再次相交,钺长锏短、钺重锏轻,形势急转,侯希逸一步步杀了回来,逼得王致君节节退守。

    王、戴二人果然是宰相府上的宾客,武艺不弱。王致君见长钺来得凶猛,招式一变,一双铜锏挥舞得细密如同雨点,不露半点破绽。侯希逸连砍他的头颈,均被他一一接过;转而攻他下盘,也被他一一化解。王致君越战越勇,招式沉稳有力,哪怕侯希逸的长钺在头上胯下翻飞激荡,他全无惧色,矮胖的身形与两只锏相融合,进退有度、力大锏快,与侯希逸斗了个平分秋色。

    戴保国大喝一声,瘸着一只腿加入战团。他手中木棍虽说不如铁棍有分量,但是招式奇崛、攻势凌厉,一招一式都充满杀机。侯希逸不敢怠慢,与他二人一番苦斗。

    斗过数十合,侯希逸渐渐气喘吁吁、大汗渗出。镇海分潮钺长而沉重,虽然威势逼人,但是不能持久,在石山陡壁间的方寸之地,更无法尽情施展;王致君、戴保国个个力大如牛,短锏、长棍内外配合,招数密不透风,越往后越显出无穷劲力。侯希逸扛住二人的凌厉攻势,一步步退守,来到那块飞出的巨石旁边。巨石掩着石缝,石缝之下是无尽深渊。

    侯希逸退无可退,只得穷竭余力,奋力反扑。王致君、戴保国哪里容他再度得势?连呼带吼,撩开他的钺尖、拨开他的钺柄,趁他出招转身越来越迟滞,轮番挺起锏、棍攻他要害。侯希逸已无余力出击,只得将长钺缩回,上下招架、左右抵挡。对手的兵刃乒乒乓乓砸在长钺上面,震得他肩臂疲软、虎口发麻。

    侯希逸情知不敌,猛地将长钺横扫,砍他们腿脚,二人回退一步。侯希逸趁机挫身,连滚带溜钻进石缝之中。他守在缝口,背靠石壁,面朝二人,将长钺外伸,不让他们跟进。

    王、戴二人觑那石缝,暗自心惊。原来那道石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如不是小心翼翼、贴地而行,多半会跌入深渊、摔得粉碎。现在侯希逸一夫当关,挺出镇海分潮钺死死守在缝口,要想欺近,简直难上加难。

    王致君吐了一口唾沫,对侯希逸说道:“你这混球,爷爷就守在这里,难不成你窝在那里一辈子不出来?”戴保国破口大骂:“你就窝在那里吧,等着你奶奶给你再生一个爹出来!”

    二人在外面骂声不绝,侯希逸只是严防死守,沉默不应。戴保国回头看到马还在,腰中抽出匕首,一瘸一拐走向它,转面对侯希逸说道:“你再不出来,我便在你的宝贝马儿身上划一刀,给他破了膛!”

    侯希逸万分怜爱自己的坐骑,心中叫苦不迭,口中大喊:“我的马并未得罪你们,你们切不可伤害它。”戴保国道:“宰了你的马,今晚吃马肉。你若想吃,趁早爬出来!”

    侯希逸焦急万分,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计从何处,忽而背后传出一个声音来,音色浑厚、气息沉稳。那声音念道:

    “夫气者,道之几微也。几而动之,微而用之,乃生一焉,故混元全乎太易。夫一者,道之冲凝也。冲而化之,凝而造之,乃生二焉。故天地分乎太极。是以形体立焉,万物与之同禀;精神著焉,万物与之齐受。在物之形,唯人为正;在象之精,唯人为灵,并乾坤居三才之位,合阴阳当五行之秀,故能通玄降圣,炼质登仙,隐景入虚。”

    侯希逸听出那声音阴沉沉的从身后发出,大吃一惊。回头看时,才看见石缝之内,竟有一个浅浅的洞穴。洞穴背阳,又被飞岩遮蔽洞口,里面漆黑一片,看不见有什么。王、戴二人也吓了一跳,戴保国跛着腿小跑回来,伸着头朝石缝内张望,里面却是一片黢黑,什么也看不见。

    洞穴外的三人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朝洞内探听,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动静。不想洞内之人念完那段玄而又玄的经文之后,又念出一首诗来:

    “不践名利道,始觉尘土腥。不味稻粱食,始觉精神清。罗浮奔走外,日月无短明。山瘦松亦劲,鹤老飞更轻。逍遥此中客,翠发皆长生。草木多古色,鸡犬无新声。君有出俗志,不贪英雄名。傲然脱冠带,改换人间情。去矣丹霄路,向晓云冥冥。”

    王、戴二人越听越吃惊,盘踞在石头上面面相觑。侯希逸却听得出神,大觉洞内所念经文意境高深,开人心智。他侧耳细听,只觉得背后风生,一道黑影从洞内闪出。回头一看,自己身边方寸之地,居然立着一个道士。他吓了一跳,手中长钺险些掉落。

    王、戴二人眯起眼睛往里瞅,认出那位道士,正是在荒郊市集的酒肆里交过手的齐玉。二人寻思:哥俩已经伤了一个,还丢了兵器,如今定然敌不过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二人一对眼色,回身便走,边走边骂:“你这牛鼻子老道,躲在石头缝里装神弄鬼。我们饶你一命,到了山下平地里再杀你不迟。”

    戴保国贪恋财物,径往松树下就要牵走马。侯希逸二十年前也是驰骋疆场的英雄,他不管身后的道士是敌是友,见两名敌手露怯回撤,陡然生起一身胆气,挺着长钺爬了出来,冲戴保国喊道:“休动我的战马!”

    王、戴二人自从吃了齐玉的苦头,打从心底怵这个牛鼻子道士。他们不知齐玉已中葛蕾的毒针,王致君一把拉过戴保国扛在肩上,三蹦两窜逃下山去了。

    侯希逸这才转身,向齐玉施礼。齐玉一口气喘出,咳嗽几声,懊恼道:“你将那两个匹夫招惹过来,险些要了贫道性命。”侯希逸不解,问道:“在下并不知这石缝之中还有石洞,更不知道长就在石洞之内。只听见您念了一段经文,又念了一首古诗,怎么就把那两个狂徒吓走了?”

    齐玉长舒一口气,说道:“我与他两个是对头,此前在齐州一番争斗,不慎被旁人用毒针所伤。我一路奔逃至此,躲在石洞之内导气运功,将毒气逼出。适才念的经文,是先师传授的《服气精义论》,后面念的诗也是先师所写。你们在洞外吵嚷不休,搅得我心神不宁,只得大声诵念、驱除杂念,以免走火入魔。”

    侯希逸大感惊奇,拜了两拜,问道:“不知道长尊姓大名?您的尊师又是哪位神仙?”齐玉拱手道:“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屋山阳台观上清道士齐玉是也。先师乃是白云子,法号道隐,名讳是司马承祯。”

    侯希逸啧啧称奇,下拜道:“在下虽然浅陋,却也听闻过白云子的美名。玄宗皇帝对白云子钦敬有加,白云子又与本朝俊逸之士悠游往来,乃是神仙之资。道长既是白云子的高足,自然是深得真传、道法高深。”

    齐玉微微得意,却又自谦道:“哪里哪里!贫道资质驽钝,有辱先师盛名。”因又问道:“阁下何方人士?因何只身一人落难至此?”侯希逸低头说道:“在下本是那淄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只因城中内讧,我逃窜路过此地。正要回到京城,一来居家避祸,二来面见圣上。”

    齐玉一听是侯希逸,心中一懔,说道:“贫道久闻侯大人乃是向善好道之人。只是身为一方帅节,切不可玩物丧志,更不可被妖邪之人麻痹了心智。你身边一个不灭和尚、一个鹿友先生,皆是假托修仙练气、实则居心叵测的妖邪之人,不可不杀,”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贫道此番去往青州,指望铲奸除恶,却落得个铩羽而归。”

    齐玉颔首不语,忽然觉得背后刺痛,立即皱起眉头、面色苍白。侯希逸连忙将他扶住,询问状况他喜欢念佛、迷信巫术,心中对和尚、道士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前几日被鹿友蒙骗,举办法事禳请了个假佛陀;如今身如丧家之狗,落寞之时,却在荒山野岭遇上个真道士。

    齐玉欠身说道:“《服气精义论》共有九章,九章一个轮回;我服气运功一次,需有九个轮回。才刚进行两个轮回,便被你们打断。我需要继续运功服气,又怕他们两个再来搅扰。官爷宅心仁厚,能否在石缝之外为我把守一夜?”

    侯希逸欣然应允,说道:“侯某性命也是道长相救。道长有事相托,侯某必当倾尽心力!”当晚,齐玉仍回洞中,按照服气精义运功疗伤。侯希逸抱着镇海分潮钺,斜倚在石缝中把守了一夜。

    第二天日上三竿,齐玉才从石洞里钻出来,气色好了一些,但仍显得十分虚弱。侯希逸将他扶出石缝,齐玉叹气道:“实指望这次出来剪除妖人、铲除妖氛,哪知道反被妖人所伤,性命几乎不保。”侯希逸道:“道长休要气馁。只要你好好运功调养,定能恢复元气。”齐玉调匀气息,不再作声。

    侯希逸看了看四周山野风景,回头说道:“我们在石缝中待了一宿,不知道长去往何方?”齐玉说道:“我如今去无可去,身上残毒又未去除,权且向西而行,回王屋山暂避一时吧。”侯希逸说:“我也正好往西。不如结伴同行。”

    齐玉思忖半晌,终于应允。侯希逸牵过马,说道:“道长气色虚弱,且乘我的坐骑,我为你牵马。”齐玉连连摇头。侯希逸道:“我这马,也算得我的生死之交。如今道长身上有伤,请它驮你一程,它定不介意。”说着,硬将齐玉推上马背,自己牵着马一步步走下山来。

    来到山脚下,却看到一片山石上躺着两个人,仍是王致君和戴保国。他们贼心不死,想结果了齐玉,再抢走侯希逸的马,却又没胆量上山再去挑战,因此在山脚下犹豫了一晚上。他们见到侯、齐二人结伴下山,立马从石头上跳了起来,不敢贸然进犯,却也不舍就此罢手。

    齐玉运足内力,虚张声势道:“贫道新结交了一位高友,畅谈一夜,心中宽顺,不愿与人争斗。莫非你二人贼心不死,非要领教我的宝剑不成?”王致君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住山上,我们哥俩住山下。山又不是你的,难道你们住得,我们哥俩就住不得?”戴保国应和道:“对头!难道怕了你不成!”他们见两名敌手精神飞扬、面红气朗,顿时生起惧意,一面说,一面回身牵马,跨上马鞍逃走了。

    侯、齐二人择路往西。齐玉不再说话,坐在马上只顾服气导引,又一个轮回过后,体内郁积之气渐平、残余之毒渐消,筋络舒活,面上现出血色来。侯希逸于落拓之时新遇道友,心中欢愉,牵着马一路向前,一面挥动长钺披荆斩棘。

    齐玉渐渐平复,朗声诵祝道:“太山天丁,龙虎耀威;斩鬼不祥,凶邪即摧;考注匿讼,百毒隐非;使我复常,日月同晖。”越念越觉得胸腹之中一股暖流,冲得周身筋络融和舒暖。两个时辰过后,感到体内玉液流泽、上下宣通,身体内外豁然开朗。

    侯希逸见他精气恢复,十分欣喜,指着前方说道:“前方正好有人烟。我们投一户人家,叫他做点饭菜,一来充饥,二来助兴。”齐玉精神大振,欣然允诺。

    又走了十余里,来到一个村落,路边几户农家,房舍皆是土砖砌成。沿路几家,户门皆已上锁,主人出外劳作去了。唯有前面一户人家,烟囱里升起炊烟。齐玉翻身下马,与侯希逸一道走了过去。

    走到屋侧,看到门口两颗槐树上面栓着四匹马。侯希逸道:“这户人家莫非正在接待过路的客人?”齐玉道:“他们是客,我们也是客。吃他一顿,好生酬谢便是。”说着牵马往正门走去。

    二人正在门口栓马,屋子里面忽然传出女子尖利的声音来:“你看看你抓回的什么药!我开好药方给你,这里写的是水半夏,你怎么抓回来的是半夏?”声音略显老成,说话的女子似是三十出头年纪。

    中年女子话音刚落,屋里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半夏和水半夏,有什么区别?你的药方甚是诡异,药铺掌柜也看不明白,况且涂改了好多道,谁也看不出你这‘半夏’上面还写了个‘水’字啊!”

    中年女子气急败坏,说道:“我不跟你拌嘴。管他半夏还是水半夏,赶紧煎了吧,管他药效如何。即便照着药方抓药,吃了也捱不过一死。”

    侯希逸、齐玉栓好马,来到大门口,只见大门虚掩,露出一道门缝。侯希逸叩打门环,冲里面说道:“主人在家否?我二人路过此地,恳求主人做些饭食。多给钱财与你。”中年女人在里面没好气答道:“主人打水去了。你们要吃饭问别家去。”侯希逸说道:“别家都锁着门,找不着人。”中年女人不耐烦说道:“这里被我包了。我们走了你再来讨饭吧。”

    侯希逸还要应答,齐玉早已二目圆睁、须发倒竖,一脚踢开大门。里面厅堂十分窄小,中间摆着一桌一椅,挤着四个人。这四人三女一男,女的是葛蕾、寒婆、张小雨,男的便是陆涧石。三个女的站在地上,涧石倚靠在桌椅上面,面色如土、虚弱不堪。

    阳光透过大门照进屋子里,晃得里面四人睁不开眼。齐玉抽出宝剑,一脚跨进门槛。寒婆首先看清来者何人,将手一抖,匕首飞出。齐玉宝剑挥动,将匕首击落。葛蕾瞬间反应过来,顺手一指,三枚银针从袖中发出。

    齐玉吃过银针的亏,知道它剧毒无比,反手推开侯希逸,自己一个鱼跃,退出门槛之外,躲过银针。葛蕾抓住寒婆,一脚踢开后门,疾步跑出。侯希逸发足猛追,刚追出后门,又是三道银光飞至眼前。齐玉长袖晃动,将两枚银针收在袖中,还有一针刺在腰带上,针尖贴着皮肤,所幸并未刺入。齐玉惊出一身冷汗,将三枚银针拔掉,继续追赶。葛蕾、寒婆骑上马,顺着门前道路逃窜。

    齐玉怒道:“荡妇如此狠毒,我岂能容你活在世上!”二话不说,提起真气、运气轻功,在马蹄后面穷追不舍。侯希逸看得呆了,赶紧解开马快步跟上。齐玉见侯希逸追了上来,喝道:“我与那荡妇有些恩怨。此事与旁人无关,你自行离去吧,有缘再会!”

    侯希逸不好相强,一使劲勒住马,眼巴巴看着齐玉追逐两个女人,逐渐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侯希逸摇头感叹一番,也不回小屋,一个人奔向长安去了。

    屋里只剩下小雨和涧石。涧石一路受葛蕾、寒婆导气疗毒,勉强从鬼门关前活了回来,但体内毒性难除,伤情渐渐转重,渐至于神志不清。这日清早,葛蕾开了个药方,小雨拿着药方跑到三十里远的集市上买药回来,却被葛蕾数落一番,又是委屈、又是自责。她一心挂念涧石的安危,只顾取来药罐,去厨房里熬药。药熬好时,已是晌午过后。她倒出药汤,一勺一勺服侍涧石服下。

    房子主人回来了,带回一只野兔,剥皮炖了。晚饭时,给小雨盛来一碗兔肉。小雨心中感伤,吃不下东西,仍是一勺一勺喂给涧石。当晚,小雨将买来的药材全都煎了,灌进鸱袋里。第二天,等涧石醒来,小雨给了主人一百钱,问清楚去往西边的路,便解开马,带着涧石继续赶路。

    一路马蹄声声,走了三四十里,四周良田千顷,麦浪翻滚、高粱黄熟。小雨下马,取出鸱袋,喂涧石喝了几口药汤。涧石服过葛蕾开的药,倒也有些起色,抬眼望着小雨,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小雨替他拭干额头上的汗水,心中有了慰藉,再次上马赶路。

    走到田野深处,高粱地里忽然脚步响动。一个声音说道:“小女娃,我们恁般有缘,竟然又见面了!”小雨回头一看,吓得花容失色又是那三个黑衣人,如同冤魂一般站在身后。

    小雨奋力拽了一把涧石的马,那马受痛,奔跑起来。涧石知道又有危险,咬紧牙抓紧鞍辔防止跌落。小雨奋起一鞭,两马并驾齐驱,在麦田里急速奔逃。

    原来那三个黑衣人路过此地,将马驱赶在高粱地里吃些绿草,不经意遇见小雨二人。他们一见小雨、涧石二人,跨马便追。一人跑在前面,与小雨并辔,伸手去抓她,不提防小雨用力一鞭抽中眼睛,跌在麦田里痛苦翻滚。剩下二人勒马下鞍,将那人扶起,涂上药膏吹干,然后上马继续追赶。

    马蹄飞快,二人越逃越远。眼看就要甩开黑衣人,涧石终于体力不支,摔了下来。小雨连忙下马,朝马屁股上怒抽两鞭。两只马疼痛难当,撒开腿跑进前面的高粱地,撞得满地高粱噼里啪啦乱响。小雨弯下腰,拖着涧石躲到另一侧的麦田。

第十二章 贩奴(下)

    黑衣人追到高粱地,被翠帐一样的高粱遮蔽眼睛,看不清前方。顶 点 X 23 U S他们听到高粱地里声音响动,急急挺马向前,一路直追。小雨躲在旁边的麦田里,屏住呼吸,趁他们走远,循着一条水沟,拖着涧石逃跑。逃了两箭多地,前面是一条小溪,水清见底,才有两三尺深,小溪两岸碧草连天、芦苇成林。

    小雨想越过小溪,忽然听到黑衣人骂骂咧咧地寻了过来。他们在高粱地里找到两匹空马,却不见小雨、涧石,气急败坏,沿着小溪寻找。小雨一咬牙,抱住涧石钻进草丛里,身子紧紧贴住地面,一动也不动。

    黑衣人听见溪边有响动,便找了过来,伸出刀剑拨开芦苇蔓草往里窥探。小雨吓得心扑腾扑腾乱跳,紧闭双眼。

    此时,溪面上游过一只长蛇,身长丈许,身上花纹斑驳,追逐一只田鼠游上岸来。田鼠逃脱,长蛇却吐着信子爬到小雨、涧石身上,盘旋良久。小雨觉得身上一阵冰凉,不禁毛骨悚然,只得咬紧牙关,丝毫不敢动弹。长蛇将要离去,却又将头一扭,爬到小雨的肩上。

    黑衣人越来越靠近,捣弄着野草,口里骂个不停。那蛇被黑衣人惊动,突然瞳孔扩张,獠牙露出,闪电般扑了出去,咬中一名黑衣人。那人倒在地上,哭爹喊娘。一人将他扶住,解下一根腰带绑住伤口,为他治伤驱毒。剩下一人追着蛇一通劈砍,钻进了麦田。

    为首的黑衣人说道:“此蛇有毒,我等不宜在此耽搁,速回庄上去。”三人上马就走,将小雨、涧石的马匹也一并牵走。

    小雨吓破了胆,差点哭了出来。她见黑衣人已经走远,拖着涧石夺命潜逃。在麦田里走了七八里远,来到一片荒丘密林。她将涧石拖到土坡上,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泥水浸湿衣裙。

    小雨见涧石喘息急促,豆大的汗滴在额前翻滚,赶紧将他扶起,把鸱袋里的药汤都喂了下去。她筋疲力尽坐在地上,看看西天的红日,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惊飞了阵阵归鸟,却吸引一头黄牛走到面前,冲她哞哞直叫。小雨哭了一阵,见那头牛仍徘徊不去,对它说道:“你是谁家的牛儿,还不回去,主人一定找得好辛苦!”那牛却趴在地上,反刍着胃里的青草。

    小雨与黄牛对坐,不觉昏昏睡去,再醒来时,已是次日黎明。涧石早已醒来,睁着眼望着她,仍是说不出话来。抬头一看,那只黄牛仍在面前,竟也望着她,晃着耳朵不吭声。

    小雨抹去眼角泪渍,说道:“黄牛啊黄牛,你定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家主人也一定找不到你。劳烦你驮石头哥一程,我牵着你走,前面有了村庄,再把你交给庄稼人照看吧。”

    小雨把涧石拉上牛背,扯几根藤条捆绑住,然后背对朝阳,踩着影子向西走。路过一株野桃树,摘了一些山桃在溪水里洗净,兜在腰间。她取出一个来,自己吃一口,喂给涧石吃一口。

    走了两个时辰,还没见着一处村寨。忽见路边草丛中,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满身伤痕、泥污,坐在地上啼哭,不停地擦眼泪。小雨壮着胆子,凑过去问道:“小弟弟,你怎么在这里哭啊?”

    男孩一抬眼,泪水立马止住,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一把扯过牛绳,张嘴说道:“我的牛儿,总算找到了!是你偷的吧?”小雨一听,没好气道:“我在荒野里找着牛儿,带它去前面村庄交还失主。你怎么诬赖好人!”男孩泪水再次涌出,哽咽道:“多谢姐姐!牛是我弄丢的,现在找到了,我要牵它回家了。”

    小雨问道:“你家在哪里?”孩童向西一指,说道:“就在前面,也远也不远。”小雨急忙说道:“你看这位哥哥,受了重伤不能走路。我们正好往西边去,与你一起走,让你的黄牛驮他一程吧。”男孩点头应允。

    二人牵着黄牛并肩而行,边走边谈天。小雨方才知道,男孩名叫槐犁,父母双亡,给当地富户放牛砍柴为生。因贪玩不见了黄牛,被富户一顿毒打,赶出门来,找不到牛不准回去。

    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天色大变,下起一场大雨。山丘之中并无遮雨之处,只得冒雨前行。看不到太阳,山间小径又曲曲折折,小雨早已认不出方向,便让槐犁带路。

    又走了许久,骤雨已收,天上仍然阴云密布。小雨发现路越来越荒僻,四周蔓草连天、遮蔽眼目。她心中生疑,问道:“这是你回家的路吗?怎么越走越荒凉?”槐犁这才说道:“不瞒姐姐说,我被东家毒打一场,现在牛虽然找到,但是我不想回去了。我认得这条路,再走不远就是官道,姐姐陪我逃走吧。”

    小雨着急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找到黄牛,却不回去,岂不是偷盗?”槐犁说:“他们打得我好痛。我就算回去,也会被打死。你即便不带我走,我自己也要逃。”小雨说:“那黄牛怎么办?”槐犁说:“牵到集市上卖了吧。我不懂得算钱,姐姐帮我数数钱。”小雨虽然觉得不妥,却见到槐犁泪眼汪汪看着她,神色甚是坦诚;回头看看涧石,他有气无力伏在牛背上,命悬一线。

    小雨思来想去,只得点头说道:“姐姐答应你,你也帮姐姐照顾石头哥吧。”

    语声刚落,乱草丛中忽然人声响起:“你们年纪轻轻,却是如此奸诈!”小雨吓个不轻,抱紧槐犁抬头张望,只见四面草丛人头攒动,闪出一队人马。为首的二人,都是官差打扮,头戴方巾、身穿绯袍、腰缠绿带、脚蹬长靴,各骑一匹马。这二人一个是捉钱令使,名叫曾善治;一个是腊口使,名叫商克捷。

    曾善治一边走近,一边说道:“我们日日在此追捕逃户,昨天一出门就抓了十七个,今天出门到现在还没开张。正是心气不顺,老天爷却又下起雨来。我们在这野草地里避雨,却不想守株待兔遇上你们。”

    商克捷微微一笑,说道:“兄台还需多多努力!你在魏州城中放出去的那些帐目,动用的都是官中钱财。朝廷马上派监察御史到此巡查,若查出你挪用公款出来放贷,而且有不少死账,那可不是小罪名。你帮我多抓些奴隶,我才能多给你钱,补上你那窟窿,度过眼前这道难关。”

    曾善治叹气说道:“我不放贷,官衙里的日常用度都供给不上,哪有钱供奉朝廷派来的大鬼小鬼?监察御史比我们还贪,怎么没人查他们!”商克捷一笑,摇头不语。

    曾善治慢慢走到小雨跟前,指着她喝道:“何方刁妇,好大的胆子!你不好生在家乡种桑织布,却来到魏州偷盗黄牛、拐带儿童。按照大唐律法,我要将你捉拿,卖为奴婢!”小雨急得眼泪都快流出,连忙辩解。商克捷摆摆手道:“你们逃离家乡不受州郡监管,四处游荡逃避徭役赋税。更有甚者,你们流落他乡偷盗抢劫,更是可恶至极。天下汹汹、官疲民困,全是你们这些逃户所致。不抓你们做奴隶,还有什么天理!”

    曾善治不等他说完,指挥兵士绑住小雨、槐犁,将他们用一根绳子串联起来;又将涧石从牛背上拖下来,塞进囚车里。商克捷看着兵士动手,在一边数说道:“这女子值钱七千,这小孩值钱三千。后面那个病秧子,死了便不值钱,如果活过来,能卖九千。黄牛我不要,送与你吧。”

    曾善治抬头看天,见天上浓云密布,说道:“下雨路滑,车轮、马蹄容易失陷,不如收工回去吧。”商克捷点头应允。二人领着一队府兵逶迤前行,向官道走去。小雨、槐犁双手被缚,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草坡上,被身后府兵推推搡搡;涧石躺在囚车里,气得干瞪双眼、浑身发抖。黄牛则被系在囚车上,紧紧跟在后面。

    众人上了官道走了三四里,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路边有一处驿亭,曾善治、商克捷只得领着众人进亭避雨。

    驿亭之中,早已坐定两人,一个白胖、一个黑瘦,却是王致君和戴保国他们躲了齐玉几日,因戴保国伤势渐愈,又一路来找他寻仇。二人岔开腿坐在凭栏上,拿眼睛不停打量曾善治和商克捷。亭小人多,众兵士满满当当挤在王、戴二人身边。

    王致君、戴保国见来者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恶狠狠说道:“好大胆的芝麻官儿!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就敢进来冒犯?”

    曾善治被他激怒,说道:“我,捉钱令使,魏博节度使赐的官;这位是腊口使,朝廷封的官。官阶有品,职级分明。你们再不滚出亭去,将你们一起抓了,卖为奴隶!”

    主子猖狂,奴才更加凶恶。几个兵士当即起身,一起发力擒拿王、戴二人,却似蜻蜓撼大树一般,怎么也不能扮动。二人叉开手掌,一顿耳光,将那几个兵士打在地上乱滚。

    曾善治大怒,将手一挥,三十军士一拥而上,扑到王、戴身上,垒成两座人山。商克捷拍手道:“这两个汉子委实有力。若将他们卖到坊中与人扑斗,定是大有看头,依我推算,这二人每个值钱一万有余!”

    商克捷话没说完,地上两声嘶吼,王致君、戴保国突然发力,震得两座人山轰然倒塌。二人鱼跃起身,三拳两脚,就击倒十余名兵士。剩余兵士个个胆寒,一窝蜂撤到亭外。

    曾善治、商克捷见此情景,一时目瞪口呆,怔在亭内。王致君哼了一声,拍拍胸脯,将胸前肥肉拍得翻滚不停,说道:“我们哥俩,乃是当朝宰相元载大人的座上宾。你们两个,屁大点官儿,耍什么威风!”戴保国一人扇了一耳光,喝道:“这是替元载大人教训你们,你们要长点记性!”曾、商大受惊吓,连忙点头说道:“教训得是,教训得是!”

    王致君挺起胸脯说道:“我们哥俩奉了宰相元载之命,微服到此,只为击杀妖道齐玉。那个齐玉,杀了兵部尚书李辅国大人,还敢到处声张,所以罪该万死。他长得满脸胡须、面相凶恶,这几日就在魏州境内,你们可曾见到他?”曾、商赶紧摇头,顺下眼睛,不敢与对面之人直视。王致君恼怒道:“一点正事也干不了,你们当个什么屁官!”戴保国冲他们的屁股就是两棍。

    一队兵士见到长官受辱,纷纷缩在亭外淋雨,又听到王、戴二人恶言恶语,更是惊恐,一点点退到路中间。

    正在这时,路东边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不张旗鼓,冒雨行进。曾善治、商克捷的一众兵士远远望见,不知是敌是友,愈发骇异,退到官道对面乱草丛中。

    那队军马渐渐越近,人数有三百之多。为首的两名将领,一个豹眼钢髯、筋骨壮实,提一口大刀;一个风华正茂,神情却略显呆滞,与胯下的高头大马不甚相配。二人正是孙越和偶耕,他们从青州一路赶来,护送侯牧笛和八车嫁妆径往长安。

    王致君、戴保国在亭中作威作福,见曾善治、商克捷如此恭顺,反倒觉得没有意思。一扭脸忽见三百大军来到亭外,忽觉抖威风的时机来到,赶紧跳出亭子,拦在路上。

    王致君横在路中央,腰中取出一道令牌,朗声说道:“我们哥俩是宰相元载的座上宾,特奉命来到此地,盘查过往行人。”戴保国不等他说完,抢着说道:“你们见过一个满脸胡须、长相凶恶的牛鼻子道士吗?”王致君见他抢话,大为不满,瞪大眼喝道:“放屁!老子要问的不是这句!”

    孙越、偶耕小心带领三百兵马,昼行夜伏,路上并无什么故事。不想来到这魏州境内,却被两个不伦不类的人拦路质问。孙越毕竟老成,马上施礼,说道:“二位壮士幸会!我们着急赶路,未见着什么道士。”

    王致君喝道:“谁问你们什么道士!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们是哪里的兵马?”孙越答道:“我们是青州兵马。”王致君问道:“这里是哪里的地界?”孙越答道:“这里是魏州地界。”王致君大怒道:“你青州兵马,到魏州来,难道不该有所贡献?”戴保国搭腔道:“对,就该交点过路钱。”

    孙越听他们言语聒噪,又拦路要钱,心中早已不忿,冷冷说道:“若是那魏博节度使在此设立关卡,我等自然应该交上过路钱。你们两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且这天阴雨湿,有钱也没法烧给你们。”王致君感到受辱,暴跳如雷,骂道:“你个杂毛!仗着身后有几百士兵,就敢跟爷爷顶嘴。他们若不帮忙,你敢不敢跟爷爷较量?”孙越厉声喝道:“来来来,爷爷一刀一个,把你们拍成面饼!”

    王、戴二人气得发抖,去驿亭柱子上解开马,翻身上鞍,各挺兵刃来战孙越。孙越浑然不惧,一人一骑出列,挺起大刀战他们二人。偶耕以手按剑,勒住骅骝马在一边观阵。

    昆仑奴听到前方喧闹,哪有不来凑热闹的道理?他离开马车,窜到军队前排,见孙越在细雨泥泞之中以一敌二,顿觉眼界大开,情不自禁鼓掌欢呼。偶耕低声唤他,叫他回去好好驾车、守护小姐,他假装没听见,缩在几名散将身后踮脚观看。

    孙越与王、戴二人战过十合,见他们本领不弱,暗自心惊。王致君两只铜锏黏住他的大刀,不住地攻他破绽,让他不能任意施展。戴保国手中木棍如同龙蛇飞舞,棍影重重,带起地上泥浆,溅得孙越满身污点。

    孙越是爽快之人,见不得他二人一左一右细敲慢磨。他大喝一声,猛然横刀逼开王致君,又回刀将戴保国手中木棍斩为两段。正待趁势欺入,王致君双锏送到,攻他脑后。孙越只得将刀柄挺出,拨开双锏。戴保国趁其不备,左手一挥,手中断棍飞出,砸中孙越右脸。

    这一砸,让孙越眼冒金星、耳鸣不止。王致君趁虚而入,左手锏使一招海底望月,右手锏使一招横扫千军,双锏呼应,朝孙越头面上招呼过来。孙越感到两股劲风侵入,已无处可躲,只得将大刀抡转、勉强抵挡,谁知刚挡住王致君右手锏,却被他左手锏打中肩膀,摇晃两下险些坠马。

    偶耕见情势危急,纵马而出,递出宝剑刺向王致君左胁,逼他将左手锏收回。戴保国右手一挥,剩下的半截木棍嗖一声飞出,砸向偶耕的太阳穴。偶耕将头侧过,那木棍径直飞向王致君,被王致君一锏打在地上。偶耕抓住机会,变起不测,将马鞭一扬,重重抽在王致君脸上。

    王致君倒退几步,骂戴保国道:“你个蠢材,帮了敌人、害了兄弟!”双锏高举来战偶耕。戴保国从驿亭内的兵士那里要了一杆长矛,挺在手里上来助战。孙越缓过一口气来,当即将大刀横出,拦住戴保国。四个人两两捉对,在雨中一番激斗。

    昆仑奴着急起来,拍了拍前面散将的肩膀,说道:“我们人多,他们人少,一起上啊!”几个散将握紧兵器,蠢蠢欲动。

    王致君见势不对,举锏虚晃一招,退出一丈远,喝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拨转马头便向后逃窜。戴保国稍一愣神,也赶着马急急逃走。

    孙越斗志正盛,还想驱马追赶,偶耕拦住他,说道:“孙大哥莫要追赶,我们的职责是护送侯小姐。”孙越将嘴角泥浆一口吐出,这才收刀回队。昆仑奴欢呼雀跃,大声说道:“自古人多欺负人少,今天打跑两名敌将,多亏我献计有功!”孙越哈哈大笑,打趣道:“回到青州,请节帅封你做军师。”

    偶耕抬头看了看天,说道:“这雨下得连绵不绝,我们是在驿亭中避雨还是继续赶路?”孙越道:“反正你我军衣已经湿透,不如继续赶路,早些投个驿站安顿。”

    三百兵将正要继续赶路,驿亭之中忽然传出一声嘶吼:“将军救命!”偶耕循声望去,这才看清驿亭之中是何人物。

第十三章 庄院(上)

    小雨在亭檐下早早看到偶耕,觉得眼熟,直到听到他与孙越说话,才想起他就是铁匠村吴老汉酒肆家见过面的愣头小子。m.www.uu234.net小雨看他面善,而且曾经帮涧石导气祛毒,便大喊救命,希望偶耕能再次帮她和涧石摆脱危难。

    偶耕看见了小雨,迟疑了一下,下马走进驿亭。曾善治、商克捷目不转睛看着他,不知他进亭所为何事。那队兵士见偶耕帮着孙越打跑了王致君和戴保国,知道他功夫了得,更不敢靠拢,仍然淋着雨环伺在驿亭之外。

    偶耕见小雨也觉得面熟,转头又看到驿亭一角停着一辆囚车,车中躺着陆涧石,想起曾在铁匠村见过面。他走到曾、商跟前,问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要抓住他们?”

    曾善治半晌才发觉偶耕是在问他们,微微一笑,说道:“将军有所不知。他们是外地的逃户,逃窜至此偷盗财物、拐带幼童,我们奉公执法抓了他们。”商克捷搭话道:“借逃难之名逃避徭役税赋,本就罪过不小,更何况是偷窃牛马、贩卖人口?下官乃是腊口使,负责纳口贡献的,抓他们卖为奴隶,一是为国尽忠,二来为民除害。”

    偶耕道:“如此说来,你是贩卖奴隶的,这根拐带人口有什么区别?怎么你们就是秉公执法,他们就是作奸犯科呢?”曾善治连忙说道:“我们是奉了上级的差遣,为官府做事,因此正大光明。他们是胡作非为,乱了国法、坏了人伦。两者切切不可等同啊!”

    小雨双手被绳索绑缚,挣扎说道:“休听他们胡说!我们走在路上,糊里糊涂被他们绑了。请少侠为我们主持公道!”偶耕听她说完,转面对二人说道:“我可以作证,他们不是坏人。放了他们吧。”

    商克捷忽而严厉起来,瞪起眼睛,问道:“你是何人,敢在此干预我们执行公务?”偶耕答道:“我是偶耕,我和孙将军奉了淄青平卢节度使侯大人之命,带队去往长安。”

    商克捷哼了一声:“放了他们?笑话!我这官是朝廷封的,只懂得朝廷的律法。你不过是淄青藩镇的偏将,而这里乃是魏博方镇,不是你们青州。我劝你休要妨碍公务。”

    孙越见他们谈了许久,下马走进亭中。他瞟了几眼小雨、槐犁、涧石,问偶耕:“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偶耕答道:“我见过那一对男女。这小孩未见过,但他不像坏人。”

    “既是如此,便算得有缘,”孙越打量着这三个人,又回头看看曾、商二人,“你们也别兜圈子,爽快一点,怎样才能放走这三人?”商克捷答道:“我是朝廷封的腊口史,为人丁稀少的郡县押运人口,为市集富盛的州府贩运奴隶,这一买一卖积攒下的钱财,都按照大唐律令上供朝廷、颗粒归仓,作为朝廷用度和百官开支……”

    孙越不等他说完,高声说道:“我是粗人,听不得恁多废话。你只消告诉我,怎样才肯放人。”曾善治见他底气充足、声震耳膜,心中害怕起来。商克捷壮着胆子说道:“这女的值钱一万五,小孩值钱五千,囚车里的男子值钱两万。总共四万,若少一文,我无法向朝廷交代。”

    孙越哈哈一笑,说道:“朝廷这生意做得很精啊!”又转头对偶耕说:“你想救你朋友,少不得要花钱四万。咱们带了一车闲钱,充裕得很,但这钱能不能花、该怎么花,还需一一请示侯小姐。我是粗人多有不便,你去马车里问问侯小姐。她若一点头,铜钱四万交给那两个官差,你的朋友就有救了。”

    偶耕听他说起侯牧笛,立即想起偷窥她沐浴的事情来,脸唰一下红到耳根,一颗心扑腾扑腾乱跳。他低下头去,沉吟不绝:“这……这可如何是好!”小雨见他犹豫,心下焦急,哭出声来,在雨中哀求道:“少侠,求求你再救我们一次。我一定立下字据,日后将四万文钱还给你!”

    偶耕局促不安、两下为难,既不忍抛下小雨、涧石,更不敢去和侯牧笛搭话。他走过来走过去拿不定主意,一拳打在柱子上,眉头紧锁。孙越在一旁劝道:“他们若是你的至交,便救上一救。若只是萍水一面、并无深交,也不必平白无故花这四万钱。”

    昆仑奴已回到马车上。他扭过头去,朝里说道:“禀告小姐,前面带路的将军,要使用车里的盘缠。四万铜钱,可不是小数目。”侯牧笛连日坐在车中,闷不做声、兀自流泪,伤心之余又逢阴雨天气,不免烦躁。她冷冷说道:“谁要使钱,自当由谁向我禀报,哪轮到昆仑奴说话!”

    昆仑奴蹭了一鼻子灰,满心不忿,转过身来招呼偶耕:“呆头将军,你快过来,小姐找你问话!四万铜钱可不是闹着玩的,哪能说给就给!”

    偶耕一听,陡然心乱如麻,两只腿在地上打颤。孙越推了他一把,说道:“快过去吧,就一句话的事。马车里坐的又不是阎王爷!”偶耕无法,一步一步蹭了过来,垂着双手、低着脑袋站在车窗旁边,像是公堂上垂首认罪即将就戮的犯人。

    昆仑奴见他半天不说话,着急道:“你有什么事,赶紧禀告小姐。大伙儿都等在路上淋着雨呢!”偶耕艰难张开嘴,舌头打着结,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我想支借四万钱,解救三位朋友。”

    侯牧笛本来就没好气,听到窗外之人吞吞吐吐、憨声憨气,更加不耐烦,说道:“你们少来烦我。钱是侯大人给你们的,有事你们自己拿主意,何须问我!”又隔着车厢喝道:“昆仑奴,快点赶路!”

    偶耕心眼实在,不知道牧笛心头有气,以为她答应了,含糊应了一声,便去载盘缠的车中取钱。昆仑奴赶紧止住他,说道:“你哪只耳朵听见小姐答应你了?把钱放下,赶紧上路吧。”偶耕一脸茫然,说道:“小姐说过了,钱的事我们自己拿主意,我来取钱有何不可?”

    昆仑奴听罢,涨红面皮,转头对车窗说道:“小姐,他真去拿钱了!”牧笛忍无可忍,说道:“昆仑奴,还不赶马上路!”车里的丫鬟也是连声催促。

    昆仑奴没好气地坐在车头,斜眼只见偶耕一头扑进装钱的车中,在车斗里噼里啪啦数着铜钱。他心中生气,只顾扯起缰绳,便要赶马。长鞭一响,马车正要行进,偶耕忽然冲到路口,吓得车辕下的马连声嘶鸣。昆仑奴气炸胸膛,捏着马鞭骂道:“撞不死你这呆子!”

    偶耕却是充耳未闻,怀中、肩上挂满钱串,拖泥带水。他闷头跑进驿亭中,将身上钱串归总,放在地上,说道:“这是铜钱五十缗,你们数一数,数完了就放人吧!”

    商克捷见到现钱,眉开眼笑,手指蘸了一口唾沫,一串一串数了,说道:“将军,这堆钱有五万!我这就放了他们三个,连黄牛都给他们了!”偶耕说:“四万五万有什么分别,请你们放人!”

    小雨、槐犁被解开,二人冲到囚车外把涧石接了出来。一个兵士解开黄牛,把缰绳送到小雨手里。小雨跑了回来,在偶耕面前扑通一声跪倒,泪下如雨。偶耕一把扶起,说道:“花的不是我的钱,姑娘不必如此,要谢该谢……该谢……侯,侯……”小雨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怔在雨地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孙越走到商克捷面前,顺手抓起一吊钱掖进怀里。曾、商大惊,站起身来怒目而视。孙越说道:“人在你们手中,尚未转手,就赚了几万,我取一吊钱的回扣又当如何?”说毕,走到小雨面前,说道:“多亏偶耕兄弟够仗义,花五万钱解救你们。你们要往哪里去?”

    小雨见孙越言行粗鲁,心中虽然感激,却有些悚惧,不敢回答。槐犁抢话道:“他们要去王屋山,我要跟着你们当兵。”孙越掰了掰他的脑瓜,笑呵呵说道:“小兔崽子,你才几岁年龄?想在我们这里混饭吃,门都没有!”

    几人正在闲言闲语,昆仑奴吼道:“小姐有命,快些赶路,你们还听是不听?”偶耕赶紧对小雨说道:“你们往西,我们也是往西。咱们结伴同行吧。”小雨只觉得有了依靠,连声答应。天上仍下着雨,青州三百军马继续向西。小雨牵着黄牛,跟在队伍里往西而行。

    槐犁见昆仑奴浑身黢黑、长相滑稽,觉得有趣,便一屁股坐在副驾位上,一面帮他赶马,一面问道:“你是给他们烧火的吗,被烟熏黑了?”昆仑奴道:“你这混小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爷爷是天竺国人,那里的百姓都是我这么黑,越黑越俊呢!”

    槐犁问道:“那你为何来到我们唐朝?”昆仑奴瞪起眼睛,答道:“你以为爷爷想来呢?我七岁那年,跟着父亲的商队去往交趾,路上被你们唐朝人劫了。我被拐到唐朝,跟你刚才一样,用绳子捆缚起来。一个自称腊口史的官儿把我卖来卖去,我才来到这里。你们唐朝的腊口使,最是冷酷无情,也最是不要脸!”

    槐犁扭过头去,透过车厢木板的缝隙朝里窥探,什么也看不见,便问:“车里坐了什么人?”昆仑奴答道:“里面坐的是神仙一般的侯小姐,要嫁到京城做娘娘呢!”说完笑个不停。

    “昆仑奴,你要再敢满口胡吣,我命令军士钳掉你的舌头!”侯牧笛气上心头,在车中喝道。

    昆仑奴不敢再多嘴,一心驾驭马车,却终于耐不住寂寞,主动找槐犁谈天。他说道:“兔崽子,怎么不回家吃奶,跑出来跟着生人到处乱窜?”槐犁说:“我若回去,不是被吊着打死,就是干活干到累死。所以下了决心,逃了出来。”

    槐犁声音尖利,透过车厢,一字一句传到侯牧笛耳朵里。牧笛一路情绪低落、眼泪不干,忽而听到“逃了出来”四个字,更是泪下如雨。她心中想道:“他一个小孩子,说逃出来就可以逃出来,我如今被送往长安,嫁给那宦官为妾,为什么就不能逃走?他生在贫苦之家,我生在公府之门,他如此大胆,我却如此懦弱!”身边丫鬟见她又哭了起来,连忙帮她拭泪,柔声劝慰。昆仑奴听到背后似有哭泣之声,不敢多嘴,赶着马车在雨中缓缓行进。

    行不多时,夜色将至,路边有一处驿站。孙越、偶耕下令军队驻扎,便请出侯牧笛,一起进来投宿。牧笛仍然想着槐犁的那两句话,只顾低头盘算,刚走进驿站大门,突然转身对偶耕说:“你救的那几个人,也请进驿站一起用饭吧,再给他们订间客房。不在乎这点店饭钱。”偶耕一一领命,照办不误。

    一行并将进店用饭。牧笛心中感伤,没吃几口就上楼回房。小雨见涧石被雨淋了一天,生恐他病情加重,便央求偶耕:“将军,你上次帮石头哥导气祛毒,这次能再帮帮他吗?”偶耕当即应允,又说:“别叫我将军了,叫我偶耕便是。”吃过饭,将涧石扛进自己房间里,循着心法,运起真气,为他导气点穴、驱毒疗伤。直到半夜,他将涧石拖到床上睡了,自己趴在桌上囫囵睡去。

    第二天,雨还在下。侯牧笛晨起梳妆,看着窗外阴雨连绵,心中更多了几分惆怅,对丫鬟说道:“这雨下个没完。今日不赶路了,歇息一天吧。”丫鬟出门跟孙越说了,孙越传令下去,让众兵将在廊檐下休息。

    传罢将令,孙越悠然走回驿站前厅,偷得浮生一日空闲。他往椅子上一趟,伸出脏兮兮的靴子,向蹲在旁边的槐犁吆喝道:“小鬼,过来给爷爷擦靴子!”槐犁将小嘴一撅,说道:“我跟着你们,是想当兵打仗,不是给你擦鞋的。”孙越懒懒说道:“小兔崽子,把爷爷的靴子擦亮了,爷爷教你打仗!”槐犁只得捡了块破布走到他身边,心不在焉擦了起来。

    偶耕早早就醒了,去马厩中为骅骝马梳理毛发。忽听传令驻扎一日,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堆上,拨弄马鬃打发时光。

    涧石接受了偶耕导气疗伤,在客房里安安稳稳睡了一夜,到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探起身来,忽然觉得血脉通畅、精气鼓动,便试着自己走下床来。虽然步履艰难、颤颤巍巍,但毕竟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站立,心中难免一阵狂喜。他推开房门,竟然顺着门口的楼梯一步步走了下来。

    小雨也起得很早,去外面打水刚刚进门,一抬头看见涧石居然能自己走动,兴奋得快要飞起来。她大喊一声:“石头哥,你可以走了?”涧石望着她点点头,扶着栏杆加快脚步往下走。小雨手中的水也忘了方向,怔怔望着涧石,盼着他走下楼梯,重新抱起自己。

    涧石越走越欣喜,眼看要走下楼梯,陡然双眼一黑、脚跟一软,扑通一声倒地,身子滚了下去。小雨一撒手,木盆落地、水花四溅。她不顾一切跑过去抱起涧石。而涧石嘴角出血、呼吸急促,想要说话,但是哑着嗓子说不出来。

    槐犁本在厅堂为孙越擦鞋,听到小雨的惊呼声,一把丢开孙越的大腿,飞一般跑了过来,边跑边扭头冲着马厩大叫:“呆子将军,你朋友晕倒了,快来看看吧。”他还不知道偶耕的名字,却牢牢记住昆仑奴给他取的这个诨号。

    偶耕听到槐犁的叫声,并不生气,撇下骅骝马跑了进来。他从小雨手中接过陆涧石,左手将他扶定,将全身真气运到右手指尖,为他点穴导气。他平时木讷甚至痴呆,一到运功之时则是全神贯注,众人围在一旁,见他神情肃穆、目光如炬,不停变换指法,拂中注、按石官、掠幽门、扣紫宫,击打涧石腰背上的穴位。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偶耕大汗淋漓,终于气力用尽,手指一收,瘫坐在地上。小雨再次抱起涧石,喊个不停。涧石嘴角黑血流出,这才悠悠醒转,靠在楼梯扶手上,看着小雨面带微笑。

    小雨稍稍放下心来,急忙问偶耕:“石头哥怎么样了?他还能好吗?”偶耕精疲力竭,声音虚浮:“他暂时没事。只是要尽快找个好大夫救治他中的毒奇怪得很,我全力运功,却难以将毒全部逼出。”

    小雨一听,心里又打起鼓来,焦急说道:“好大夫哪里去找好大夫?看来只有尽早去王屋山找到晏先生,石头哥的病情才有望好转。可是王屋山那么远,我要走多久才能到?”偶耕见她又渗出泪水,自己却爱莫能助,只得好言劝慰:“王屋山虽远,你们一路往西,定能走到。等雨停了,我们一起赶路。”

    小雨喊上槐犁,一同把涧石扛进自己的房间里,服侍他睡下。她下楼谢过偶耕,一个人回房,守在床边流泪。

    如此熬过一晚,又到黎明。雨水虽然止住,但是乌云低垂、天气阴湿,地上的积水很深,路上泥泞一片。侯牧笛新愁旧绪涌上心头,难以消散,便命丫鬟传令,说是再住一日。

    孙越是个没有烦恼的人,一见小姐有令,乐得在驿站里歇脚。他找掌柜要了一壶酒,来到廊檐下,与几个散将猜拳行令、饮酒作乐。偶耕仍然钻到马厩里,与骅骝马相伴,骅骝马与他越发熟识,狎昵如逢知己。昆仑奴则缠住槐犁,和他蹲在门口谈天说地,忽而高声争吵,忽而大声说笑。

    小雨担忧涧石病情加剧,不愿意多耽搁,独自将涧石拖了出来,又去栏中牵出黄牛,将他绑在牛背上,便到马厩向偶耕告辞。偶耕茫然无措,蹲在草堆旁一动不动,不说挽留,也不说相送。小雨拭去泪痕,转身而去。

    槐犁跑出来,陪小雨走了长长一段路,这才说道:“小雨姐姐,你带我逃出来,但是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我要跟着他们当兵打仗。”小雨珠泪滚滚,抚着他的头说道:“你要好生照看自己!”槐犁忽然酸鼻,一扭头跑回驿站。小雨淌着泥泞,拉着黄牛径直往西。

    走了近二十里路,来到一处岔路口,不知该走哪条路,忽然身后脚步声响,一个人踏着泥泞快步追来。小雨回头一看,发现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槐犁。小雨又惊又喜,大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槐犁喘了几口气,这才说道:“昆仑奴太讨厌,就是个话痨,没完没了唠叨。那个孙越老头儿也可恶,天天要我给他擦鞋。我趁他喝完酒睡着了,偷了他的匕首,逃出来追你。我们一起走吧!”说完,他把匕首掏了出来,得意地在小雨面前晃了两晃。

    小雨见那匕首锋利无比,料是价值不菲,说道:“我们已经偷走了黄牛,怎么可以再偷别人的匕首!”槐犁道:“牛都可以偷,为什么不可以偷匕首?有它在手里,我们再也不用怕遇到坏人了!”他看出小雨不识路途,继续说道:“两条路都是往西的方向,左边那条路虽说平坦,但是弯弯绕绕,要多走**里;右边这条路要经过一些山丘,却能少走冤枉路。听我的没错,走右边这条路!”说完,蹦蹦跳跳,顺着右边的路阔步前行,小雨拉起黄牛,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

    又走了许久,果然经过一片山丘,四周林木茂盛、藤蔓芜杂,远近没有人烟。小雨害怕起来,抱怨道:“怎么又带我走这种荒山野岭?”槐犁答道:“走大道也可以,但是遇到那什么腊口使和捉钱令史,我们再也别想逃出来了。这条路虽然荒无人烟,但是我来来回回许多次,从没遇到过坏人。你就放心吧!”

    一语未毕,忽然四周风吹草动,野地里蹭蹭蹭蹿出三道黑影。果然是冤家路窄,那三个黑衣人如影随形,眨眼间便挡住去路。小雨一见,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三个黑衣人骑着马步步逼近,为首的那个边走边说:“我们绕来绕去,还是碰上这个水灵灵的丫头,”转面恶狠狠盯着小雨,“看来你福分不浅,命中注定该随我们走一趟。我们带你去见一人,他见到你必然喜笑颜开,你遇见他就是交上好运了!”说毕,仰头大笑。

    那个被蛇咬伤的黑衣人面目狰狞,对小雨说道:“为了抓你,害得我被毒蛇咬伤,差点锯了我一条腿。近日将你带回去,山庄里的美貌处女正好凑齐六个,凑足了极阴之数,我们哥几个也好交差复命,仰天睡大觉了!”为首的那个说:“有了这个,那五个都算得是残花败柳,可以弃之如敝履。今天定不能让她再跑了!”

第十三章 庄院(下)

    小雨拉起黄牛就往回跑,但黄牛倔强、步子迟缓,怎么跑得过黑衣人的快马?她一脚陷进泥坑,栽倒在地上,本已泥泞不堪的衣裙更加污浊。m.www.uu234.net三个黑衣人策马跟上,将小雨三人以及一头黄牛围在中间。

    槐犁不知危险,挺直身子喊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样子?敢不敢脱下面罩?”被蛇咬的黑衣人刚好从他身边走过,马鞍上一抬腿,蹬到槐犁的额头,将他踢倒。槐犁不忿,追到马前,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地瞪着他。黑衣人连喝带骂,槐犁死死不松手。黑衣人心头火起,马背上伸出手来,拎起槐犁的发髻,硬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被蛇咬的黑衣人故意将槐犁晃了晃,见槐犁痛得龇牙咧嘴,开怀大笑,骂道:“小兔崽子……”他想多骂两句,但是后面的话再也没机会说出槐犁悬在空中,手足挥舞,无意间抽出腰中匕首,扎进了他的喉管!

    就在那一瞬间,槐犁头皮一松,掉下地来。他坐在泥泞里,正待起身,陡然面前黑影一晃,黑衣人倒下马来,砸在泥泞之中,一动也不动,鲜血汩汩流出。

    槐犁见到死人,吓得目瞪口呆。小雨回过神来,立即大喊:“槐犁,快跑!”槐犁这才清醒,一跃而起,夺命奔逃。为首的黑衣人又惊又怒,赶着马急速跟上,将他撞倒,槐犁当即不省人事。

    小雨爬了起来,不顾一切跑向槐犁,却被一名黑衣人用钝器击中后背,昏死过去。涧石伏在牛背上,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一切,喘起粗气、流出泪来。

    忽而天旋地转,忽而晦暗深邃,周遭一切如同海潮奔涌,又似天花乱坠小雨昏厥之下,脑子里诸般幻象闪现,光怪陆离。她骤然惊醒,却发现自己浸在一个木盆里,水是暖暖的,水面撒满鲜花,几个老妇环伺四周,正在伺候她洗浴。木盆里蒸腾出来的热气弥漫在整个房间,房间里珠帘罗绮,装饰十分华美。

    小雨想要站起来,却见到自己光溜溜的,大惊失色,赶紧缩在水下。老妇见她苏醒,一齐将她按在木盆中央,继续替她擦洗揉搓。小雨竭力推开老妇粗黑的手,木盆里的温水一滩一滩溅在地上。她又是羞臊又是惊恐,厉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老妇只顾将她拢在水盆里,继续为她沐浴。一名老妇半晌才说:“姑娘,算上你,咱们庄院里正好凑足六位处女,数你最为美貌。再过几日,逍遥谷主就要驾临。他最善采阴补阳,最喜欢用处女初夜之血运功练气,据说可以延气养生,对你也大有裨益。你要好生奉承他,若得到他的临幸、讨得他的欢心,在庄院可以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去逍遥谷做谷主夫人也是有的。”

    小雨根本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满面惊疑问道:“石头哥呢?槐犁呢?你们把他们怎么了?”老妇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问的是和你一起被抓来的人吗?一个病号,还有一个小孩?”小雨急忙点头,老妇答道:“被关在柴房里面了。你若柔顺依从,他们暂时不会有事。”

    小雨再也顾不上浑身**、满心羞臊,猛然从木盆中站起,说道:“我要去找他们。”几名老妇一齐用力,将她重新按进水里,激得盆中水浪起伏、花影飞溅。老妇隔着水花看着她的身体,啧舌道:“你这一身好皮肉,真真羡煞人也。我们将你洗净,你就在椒房之中着谷主,好好侍奉他老人家,保你享不完的清福!”说罢,捂着嘴巴吃吃笑了起来。

    小雨万分焦急,说道:“我才不管什么谷主不谷主,我要见到石头哥,你们放开我!”她一面说一面挣扎,身子却几个老妇死死按住。老妇脸色一沉,阴森森说道:“实话告诉你吧,被抓到庄院里的姑娘,没有活着走出去的。只要你好生服侍谷主,受他的青睐,和他**高唐,这庄院上上下下都得敬你畏你,更没一个敢动你。但你若是性子倔强,这里多的是手段,叫你生不如死!”

    小雨浑然不顾她的威逼利诱,继续挣扎,那个老妇一只手伸出,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恶狠狠说道:“你再动一下我掐死你!”小雨的喉管几乎被他掐断,面颊胀得通红。老妇见她开始翻起白眼,似要晕死过去,这才放手,将她扔进水里。小雨呛出一口水来,咳喘不止,不敢再动。

    几个老妇死死钳住小雨的手脚,又为她洗了一回,蓦地将她架了起来,移出木桶。地上有毯子,小雨站在毯上,任由她们摆布。一个老妇替她擦干头发,一个老妇为她擦干身子,另外二人则为她换上一套红彤彤的襦裙和坎肩,衣服上面绣满海棠,针脚细密、光鲜亮丽。

    小雨想趁机逃出去,又被那老妇掐住,挨了重重两记耳光。小雨踉跄两步,差点跌倒,身子一软,坐在椅子上。两个老妇上前,将她按住,另外两个老妇端上妆奁,拿出梳子、篦子、脂粉、口红,为她梳妆打扮。小雨还想挣扎,不仅手脚被人摁住,连满头黑发也被人扯住。她插翅难飞、孤苦无助,一任泪水滚滚落下。老妇拿了一方干净手绢不停为她拭泪,不耐烦说道:“你不停在哭,抹在脸上的胭脂都花了!”

    正在梳妆打扮,外面突然人声喧嚷。一个男子大声喊:“不灭,你个光头死鳖,快给我出来。”有人上前拦阻,与他理论,那人却置之不顾,往里蛮闯。

    咣当一声,房门被踢开,一个高瘦的黑影闯了进来此人原来是鹿友先生。

    鹿友一进门,一双眼睛就被红彤彤的大美人牢牢吸引,盯着看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慢悠悠、阴森森说道:“你不管怎样打扮,我还是能认出你来。紫帐山石屋石院里,小仙要与你阴阳和合,你硬是要抱着你那丈夫跳井。算你命大没被淹死,却跑到这里来便宜那不灭和尚!”

    小雨见到鹿友,吓得面无血色,但她身子被人制住,想逃、想躲是万万不能。

    鹿友一步步上前,却被老妇拦住。老妇说道:“鹿友先生,庄主不在庄中,你往别处寻找吧。”鹿友眯瞪双眼,怒冲冲说道:“你这没人日弄的老婆娘,骗得了公牛、种马,却骗不过鹿友大仙!我从青州一路赶过来,就是要找不灭那头秃驴。他若不在庄中,你们哪里抢的这青州姑娘?肯定是他一路掳过来的。”

    老妇皱皱眉头,说道:“庄主委实不在庄院内。纵然他在,也请你说话放尊重些!”她又指了指坐在一边的小雨,继续说:“这个女子是黑衣人从附近劫来,我们讲她洗净,正是要献给谷主。一个月前,我们得到谷中讯息,谷主不日之后就会驾临咱们渡空别业。因此我们备下六名处女在此,供谷主采气运功。”

    小雨听他们二人斗嘴,心中七上八下,忖道:原来我被黑衣人擒到一座庄院之内,这座庄院名叫渡空别业,也不知那逍遥谷主何许人也,与不灭和尚、鹿友先生有何牵连,更不知他们究竟要拿我怎样。

    鹿友先生只顾与老妇吵嘴:“你这没人要的娼妇,休得胡说!这女子我在青州见过,她已经成婚两年,你怎敢说她还是处女?你少在我面前扯谎,快把不灭那只秃驴叫出来,鹿友老爷今日有话问他。”

    老妇气不过,恶狠狠说道:“鹿友老儿,你再敢口里不干不净,我将你吊死在屋梁上。庄主确实不曾回来,来了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这个姑娘我已为她验身,就是处女。你再敢胡搅蛮缠,我请庄主告到谷主面前,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鹿友见老妇如此硬气,自己一口气倒软了下来,找了把椅子坐下,说道:“本仙在庄院里找了一天,你们都推说那秃驴没回来。谷主不日就要驾临这渡空别业,那秃驴又是这里的主人,不信他不回来巴结奉承,我就在这里等着他。”老妇说道:“要等出去等,你一身臭气,莫熏坏了我们的椒房,谷主还要在这里临幸处女、练气运功呢。”

    鹿友只得起身,走出房门。房门外是一个小院,外面又套着大院。这渡空别业甚是广阔,院墙里亭台、轩榭、池塘、假山、竹林一应俱全。院墙一直延伸,将两座山丘也围在院中。

    鹿友背着手踱出小院,走过一道长廊,路过几间耳房。只听里面传出几声嚎哭,随即走出两个黑衣人来正是半路劫了小雨的其中二人为首的那个咬牙切齿说道:“我要活活剐了那小兔崽子,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原来,被槐犁刺中的那个黑衣人,他们扛回耳放竭力抢救,却无力回天,那人僵卧床板之上,将腿一蹬,终于气绝。

    鹿友与他二人迎头撞上,略怔了一怔,才记起为首的那个是个黑衣人头目,名叫郭志烈。鹿友拦住他问道:“郭兄为何如此气愤?莫不是为了那不灭和尚?”郭志烈眼角含泪,咬牙说道:“半路上那个毛头小子杀了我的兄弟,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鹿友还要追问,忽然大门口跑进来另一队黑衣人,为首的那个名叫曹以振,与郭志烈身材相似,着装打扮完全相同。曹以振招呼众人道:“不灭庄主马上就到,大家速速出门迎接!”瞬间消息传开,庄院内家丁、壮汉、奴仆个个前后乱窜,收拾杂物、打扫院落,准备迎接庄主不灭和尚。郭志烈与身后黑衣人对视一眼,转头问道:“庄主来得怎么这么快?”那队黑衣人答道:“青州起事之后,他马不停蹄率队前来,而且是抄小路赶来的,自然神速!”

    郭志烈一听庄主来到,不敢怠慢,当下忍住悲痛,与众人一起来到庄院门口,列队等候。鹿友先生却拖了一把板凳坐在廊檐下,等着不灭回来找他算账。

    日晚时分,三百兵将翻山越岭,来到庄院门口。为首的便是不灭和尚,僧衣僧袍,手中一杆禅杖;身后依次是张岩松、李胜、杨连山以及缁青平卢另外四名十将他们见侯希逸大势已去,改弦易辙,投靠李怀玉,跟着不灭一起出城。

    渡空别业乃是不灭和尚七年前置下的产业他为侯希逸当军师不满三年,便攒下足够的私财买下庄院,随后不断扩建、翻修,这庄院一天更比一天气派。不灭在庄院门口驻马,趾高气昂,传下口令:所有兵将进入庄院休整,由院中家丁在前引路,一一安排房间。

    传罢口令,不灭和尚翻身下马,昂首阔步跨进院门。郭志烈、曹以振率着十几名黑衣人在两旁打躬行礼,不灭笑着点头还礼。大队人马齐整整跨进院来,分别安置在不同院落。

    不灭大腹便便走在最前面,斜刺里陡然冲出鹿友来,将他挡住。家丁急忙上前驱赶,被不灭喝止。不灭微施一礼,露出大家风范:“鹿友法师,你离开青州,来我渡空别业做客,令我蓬荜生辉。”

    鹿友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喝道:“不灭,你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来你的渡空别业,一是讨个说法,二是来讨债的。”

    不灭故作不解,淡淡答道:“我不欠你什么说法,更不欠你的债。”鹿友逼近两步,义正辞严:“十年前,我与你一起奉了谷主之命,去往到青州,你施展佛法、我施展巫术,迷惑那侯希逸。你我二人苦心孤诣上十年,终于大功得成,灭了那侯希逸。论功劳,我鹿友绝不逊于你不灭,你为何在李怀玉面前搬弄是非,将我赶了出来?这就是我要讨的说法。”

    不灭朗声说道:“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吴国的伍子胥,汉朝的韩信,都是贪恋爵位最终被杀的例子。你想守在青州居功自傲,等着吃那李怀玉的铡刀吗?”鹿友直起脖子说道:“退自然要退,但是我自有我的退路,退得光明正大,而不是被你从青州赶出来。”不灭轻蔑道:“一切因果,皆是自己种下。你在青州城臭名昭著,新节帅李怀玉大人容不得你。他赶你走,你走便是,何必苦苦纠缠。”

    鹿友吞了吞口水,说道:“谷主即将驾临渡空别业,我要和你一起面见谷主,向他禀告详情,你不许霸占我的功劳。”不灭冷笑道:“贫僧不是贪功之人,你的功劳,我想霸占也霸占不来。”

    鹿友瞪着眼睛继续说:“这是我要讨的说法,接着说说你欠我的债。这十年来,你从侯希逸那里赚了不少黑心钱,偷偷在魏州置下这么大一座庄院,其它地方的别业、庄院也不止两三所。说实话,我也弄了不少钱财珠宝,一半藏在青州的住所,一半存在青州坊间、邸店之内。现在我进都进不了青州,那些钱物带不出来,不复为我所有。而这一切,都是你挑拨是非所致,所以你欠我债,必须将那些钱物还给我。”

    不灭冷笑三声,说道:“我有钱便广置宅院、广聚英豪,你有钱却只喜欢藏在床底下。我的宅院完好无缺,那是我的福报;你的钱财消散殆尽,那是你的孽缘。十年后的事情,十年前就早已注定,鹿友先生到如今依然执迷不悟!”

    鹿友先生还欲争辩,不灭说道:“你来我庄院,我看在同门的情分上,好生招待于你。你若克己复礼,自然容你盘桓几日,一起拜见谷主;你若在此胡闹,休怪我将你赶出去!”鹿友见他声色俱厉、锋不可犯,他身后又是雄赳赳的青州兵将,不敢继续争辩,忍气吞声站到一边。

    不灭安排家丁、奴仆接待远客、生火造饭,自己带着十将、黑衣人头目和鹿友来到客厅。郭志烈、曹以振施礼说道:“六名处女均已备齐,听嬷嬷说都已沐浴梳妆,坐等谷主临幸。”不灭正声说道:“二位差矣。谷主那是修真之士,修行法门乃是采阴补阳。搜寻少女至此,为的是补采之事,再修提‘临幸’二字。”

    二人听罢,立即谢罪:“多蒙不灭庄主点化!”不灭欠身说道:“有劳二位头领连日奔波劳苦,我等协力同心,玉成大事!”郭志烈面带愧疚说道:“是我办事不力,此去青州未能擒住晏适楚,反倒折损不少兄弟。”不灭说道:“是非成败,皆有天定,郭头领何须太过萦怀!”

    客厅之中,众人闲言一回,又听不灭说道:“谷主借处女之血采阴延气,需阴阳调和方是上乘。渡空别业已募得六名少女,六乃是极阴之数,静极、寒极,乃是凶险之象。因此,还需一名处女,凑足七人。七乃是少阳之数,与少女的阴寒之气相抵,正好相宜。”

    郭志烈、曹以振问道:“依庄主的意思,我们还要去抓一个?”不灭笑道:“不劳二位头领再次出马。这第七位处女,老衲心中已有人选。老衲辞别李怀玉大人,带兵到此,正为此人而来。”郭志烈问道:“我今日抓来的女子,姿色已十分动人。不知还有何等女子,劳烦庄主亲自出马?”不灭说道:“冤孽啊,都是冤孽!此女子与谷主乃是仇雠,将她抓来,一是补足六七阴阳之数,二是了却谷主多年来的心事。我将她擒到庄院内,大家一看便知原委。”

    鹿友听不灭玄而又玄说了一通,哼了一声,说道:“卖什么关子!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姑娘,长得是怎样的花容月貌!”李胜在一旁笑道:“鹿友先生休要太急,等我们将她擒来,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不灭对四名十将说道:“你等曾经是侯希逸的部下,位列十将。如今淄青易主,李怀玉要在城中清扫侯氏余党,你们不立些功劳,难以得到他的信任。如今正有一事,需要劳烦你们。”

    这四名十将,分别是高鹏、赵勃、王升、朱护。他们齐刷刷离开座位,站到不灭面前,鞠躬行礼道:“我等活到今日,全仗法师庇佑。恳请法师传下号令,我等必定马到功成!”

    不灭说:“李怀玉大人念及侯希逸是他表兄,因此不忍加害。侯希逸逃出青州,八成是要逃回长安,对李大人多有不利。我要你们追上侯希逸,将他杀了,提头去见李大人。此事若能办成,李大人定然欣喜,记你们大功一件。但不知你们四人是否愿意前往?”

    四人齐声说道:“我们虽是他手下的十将,但是不曾受到半点恩惠,早已怀恨在心。正要杀了此贼,一块心意!”不灭点头说道:“我这庄院之内,养了一百兵卒。你们带上这一百兵卒,明日就启程,沿着驿道追赶侯希逸,一有机会,果断下手,切忌妇人之仁!”四人一齐领命。

    不灭回头看了看张岩松、李胜、杨连山三人,笑着说道:“你们三人也要受累,明日一早,与我一起带兵出去,抓捕那第七名处女吧!”三人相视而笑,齐声唱喏。

    郭志烈站出来禀告:“我们今天抓捕处女,被一个小兔子崽子刺死一名兄弟。那小子就在柴房,请庄主让我杀了他,为兄弟报仇!”不灭摇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这渡空别业,乃是吉祥之地,不宜在此杀戮。谷主采气运功,更是见不得半点血腥气。你且留他几日,等谷主夙愿得遂、采补功成,再杀他不迟。”郭志烈点头答应。

    当晚,渡空别业大排筵宴,招待青州兵将和各队黑衣人。夜宴过后,郭志坚悄悄找几个黑衣人,将死去的兄弟抬进荒山中埋了。

    次日清晨,庄院门口两队人马整装出发。高鹏、赵勃、王升、朱护领着一百兵丁,上驿道沿路追赶侯希逸;不灭、张岩松、李胜、杨连山,领着从青州带来的三百府兵,去驿道附近的高山密林中打好埋伏,静静等待不期而至的第七名处女。

第十四章 伏击(上)

    夏雨过后的天空,仍然布满阴云。驿道泥泞不堪,留下杂乱不堪的车辙和行人脚印。

    孙越、偶耕领着三百兵将,在驿道上缓缓前行。昆仑奴驾驭马车,车轮时不时陷进泥坑中,让他焦躁不已。车厢里接连不断传出丫鬟的骂声:“昆仑奴,怎么驾的车!”

    来到一处岔路口,孙越、偶耕止住队伍。恰好一名农夫路过,孙越问道:“老伯叨扰了!我们西去长安,要走哪条路?”农夫答道:“两条路都通往西边。右边路平坦,但是布满泥坑,不好走,而且还要绕远十几里。左边路进山,虽说窄了些,但是路好走。”

    孙越与偶耕计议一番,便要走左边山路,此时忽然传出昆仑奴的叫喊声。原来,侯牧笛坐在车中一路颠簸,十分气恼,趁着军马停止不进,竟从车里钻了出来。几个丫鬟急急忙忙下车,劝她坐回车中去,牧笛硬是不依,昆仑奴也在一旁相劝。

    孙越远远地看见了,转头对偶耕说道:“我是粗人,打仗杀人的事情干得,跟女娃儿说话的事情却干不来。你去伺候着吧!”说毕,在马背上伸手推了推偶耕的肩膀。

    偶耕一眼瞥见牧笛,竟似被正午的阳光灼伤眼睛,连忙转过身来,将眼避开,又说自己去不得,央求孙越前去劝告。谁知孙越将马一纵,径自朝前奔了出去,倏忽已不见踪影。偶耕无法,膝盖一软溜下马来,一步一步挪向牧笛,未到跟前,脸已胀得通红。

    昆仑奴正见偶耕过来了,便对他说:“呆子将军,你也来劝劝小姐吧。”偶耕两眼盯着地,挪到牧笛跟前,头也不敢抬,说道:“小姐,请回车里吧。路途遥远,莫耽搁了行程。”一面说,一面想起花园外偷窥之事,吓得双腿打颤。

    牧笛斜了他一眼,问道:“你便是带队的将军?”偶耕一直低着头,说话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正将是孙越大哥,我是副将。他在前面探路,命我过来劝你上车。”话语未毕,汗水从额头滚落。

    牧笛走进路边草丛,看看远方,呼吸两口雨后的空气,说道:“连日坐在车里,闷都闷死了。你们骑在马上一路观赏野景,怎知车中的委屈?我也要骑马。”偶耕一听,惊慌失措,半晌才说:“骑马多有危险。而且……而且……”

    “你贵为将军,怎么连话也说不清楚,”牧笛头也不回望着远方,“而且而且的没完没了,到底而且什么?”偶耕被她一问,越发连声音都吭不出来,咳嗽了半天,嗫嚅道:“而且外面风吹日晒,小姐身份尊贵,不宜抛头露面。”

    牧笛回过头来望着他,说道:“我能有多尊贵?当年王昭君嫁给匈奴,还不是骑在马上弹着琵琶?我在车里,闷得实在难忍,这样下去,还没到长安,我就闷死在半路上了。今天非得骑马!”

    偶耕感觉到牧笛在看着他,脸顿时红到耳根。他深深低下头去,局促不安说道:“军队之中,没有多余的马。”牧笛指着几名散将说:“他们的马,随便找一匹来,借我骑一程便是。”

    昆仑奴听到这里,心下着急,哀求道:“小姐,你回车里吧!车里虽说摇晃,但毕竟安稳。骑马危险,军中的烈马也不是你驾驭得了的。”牧笛气恼道:“我是堂堂节帅之女,怎么连马也骑不得?今天非骑马不可,否则不走了!”

    偶耕拗不过,只得叫一名散将下马。牧笛虽然生长在长安深宅大院之中,毕竟继承了几分父亲的气概。她接过马,一抬脚便跨上马鞍,稳稳坐上马背,身子轻盈、衣带飘飞,在众人仰望之下,愈发显得娇艳无比。她连日愁闷,今天骑在马上,被风一吹,精神飞扬、荣光焕发,于是一挥马鞭,撇下众人飞驰而去。

    节帅府的大小姐,竟然骑着烈马驰入郊野,若有个闪失,谁承担得了罪责?昆仑奴心道:“我是车夫。她若是摔下马来,或是跑不见了,节帅头一个就活活劈了我。”他不敢想下去,咧嘴大呼:“还不快追!”

    偶耕急忙上马,骅骝马懂得主人心意,不待鞭策,已然风驰电掣,一眨眼功夫便已追及。牧笛正欲消愁解闷,听见身后马蹄声,连连挥鞭,纵马疾驰。骅骝马头一次遇见有别的马与自己赛跑,昂着脑袋,一步跨出,不费多少力气,就与牧笛的马齐头并进。它信步悠悠,不时侧过头来,似是在挑衅对手。

    二人二马驰入荒野,不多时就追上了孙越。孙越一句话也不说,拨转马头跑回队伍去了。

    牧笛余兴未尽,连连加速,可就是甩不掉骅骝马。一路清风徐来、山泽向后,四周山林、原野云气蒸腾、烟气氤氲,如诗如画、开人心目。牧笛慢了下来,侧眼看到骅骝马浑身赤红、神气自若,如同天龙下凡,不免心生羡慕,说道:“一直听说这骅骝马是稀世良驹。你我换马,我骑上它试试。”

    偶耕一路跟紧牧笛,不像初时那般拘谨了,但仍然不敢看她。他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正声说道:“骅骝马性子暴烈,踢死、踢伤节帅麾下不少兵将,小姐不能骑它。”牧笛忽而将马一顿,停止不前,半嗔半怒说道:“我会骑马,不会有危险。你下来,我要骑骑你的骅骝马!”

    偶耕满脸为难,下马也不是,不下马也不是,一抬头看到牧笛两眼直盯着他,一颗心吓得突突乱跳。牧笛见他半晌不动,大为气恼,索性跳下马来,站在路中间催促:“你快下来!”

    偶耕犹豫再三,只得下马,安抚骅骝马半日,方才小心翼翼递出缰绳。牧笛手刚碰到缰绳,骅骝马一个响鼻,躁动起来。

    牧笛受到惊吓,仍不死心,想要跨上去,骅骝马陡然前蹄扬起、身形抖动,险些踢到牧笛。它长啸一声,恶狠狠看着牧笛,似乎在向她示警:偶耕好生安抚我,我才不踢死你,你也需适可而止,休要得寸进尺!

    牧笛被这一声清啸震得几乎耳聋,在泥地里倒退三步,花容失色。偶耕恐她跌倒,急忙伸手来扶,刚碰到胳膊,就像触了电一般赶紧撒开。他急忙移开眼睛,却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牧笛不顾他局促不安,推他一把,叫他牵住骅骝马。她心中害怕,眼睛却一直盯着骅骝马,放出异光,不自觉地摄手摄脚来抓马鞍。骅骝马顿时狂躁起来,鬃毛戟张、低声嘶吼,根本不容她靠近。

    牧笛焦急道:“你快哄哄马儿,叫它听话些,不要动。”偶耕为难道:“骅骝马性子烈,不听我的,你不要强迫它。”牧笛将脚一跺,定是不依:“我偏要骑骅骝马。你若是不让我骑,长安不须去了,你直接回青州向我父亲复命去吧!”

    偶耕被逼无奈,仰头抱住骅骝马,在它脸上轻轻摩挲,贴着它的耳朵说了许多好话。骅骝马安静了些,但仍躲着牧笛。牧笛兴奋起来,大声说道:“果然奏效,你继续哄它!”

    偶耕轻轻抚弄马鬃,为骅骝马拂去身上尘泥。骅骝马却一直头颈高昂,不肯屈服。半日过去,终于温顺了一些,将头低下来,偶耕连忙凑到它的耳边,苦苦哀求:“骅骝啊骅骝,小姐喜欢你,你驮她一阵子吧。你不驮她,我们到不了长安,节帅要怪罪我呢!”骅骝马摇头晃脑,不住地打响鼻,倔强半日,终于站稳,不再乱动。

    牧笛兴高采烈,从偶耕手中抢过缰绳,脚踩马镫,爬上马鞍。她刚刚坐稳,骅骝马就撂起蹄子飞奔起来。牧笛眼睛都睁不开,只觉得冷风嗖嗖,两边青山绿树急速向身后移动,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激动。偶耕生恐牧笛跌下马来,急忙骑上牧笛的马,急急挥鞭、全速追赶,口中不停喊道:“骅骝马,你慢些!”

    牧笛驾着骅骝奔跑一阵,早已娇喘细细、香汗蒸腾,这才勒紧缰绳,慢了下来。偶耕纵马追上,心惊胆战,说道:“小姐,不能再这么快了!”

    牧笛大口呼吸,将烦恼忧愁统统弃之脑后。她勒紧缰绳,俯下身去,用手指梳理马鬃,说道:“我父亲太便宜你了,竟然把骅骝马给了你。骑上它,真的一丝烦恼也没有了。真想和它一起远走天涯!”

    偶耕皱紧眉头,喃喃说道:“节帅待我很好,我却做出罪恶之事来。等送你到了长安,我就回去向他请罪。”牧笛哪有心情听他喃喃自语?没好气说道:“再休提他。提起他来,一点兴致全被毁了!”说毕,微微用力,让骅骝马缓缓往前走。

    二马并行,偶耕心中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止是因为骅骝马被自己驯服,温顺地驮起了一个娇小的女子。他仍然不敢与牧笛对视,但是有她在一旁,自己身边似乎飞着一朵绚丽的云彩,云彩映着阳光,投射出万道光束,形成一个五彩斑斓的光球。偶耕觉得自己被笼罩在这光球之中,温和的光线照穿自己的身体,熔化掉自己心中的每一处暗影。他开始迷恋起这种感觉,一路纵马向前,与牧笛颉颃互竞,仿佛是在云彩之上展翅翱翔。

    来到一处,两边是陡峭的山壁,中间葱茏的密林,满眼翠色,景致怡人。牧笛逸兴遄飞,又将缰绳一晃,纵马飞奔,钻入密林。偶耕吃了一惊,急忙在后面追赶。

    忽然,草地上黑影一晃,升起一道绊马索。骅骝马看在眼里,将身一纵,高高飞了过去。偶耕从后面赶到,连人带马被绊倒在地。牧笛回头看时,偶耕在草地上连滚带翻,激起一片烂泥。

    牧笛掉转马头,想回来接应偶耕。此时密林深处簌簌声响,千万只箭矢一齐射向偶耕。偶耕冲牧笛大叫一声:“休要靠近!”旋即拔出腰中宝剑前后挥舞,将飞来之箭一一击开。可怜他胯下那匹马,被射成刺猬一般,吐血死去。

    牧笛吓得怔了,勒住骅骝马原地乱转,不知所措。冷不防密林上空降下一张巨网,兜住牧笛,将她拖下马来。骅骝马受惊,一声长啸,撒腿逃跑,宛如一道流星,瞬间不见踪影。

    偶耕见牧笛被擒,就像发了狂一般,鱼跃起身,拔腿便追。箭矢追着他射了过来,一半落在他脚下的草地里,一半被他挥剑挡开。

    巨网将牧笛拢起,一点点拖向密林深处。偶耕趁着箭矢渐稀,飞身前扑,一剑斩断网绳,解开巨网,救出牧笛。他将牧笛揽在身后,瞪起双眼四周探视,察看来犯之敌。

    密林上下顿时人影晃动。树梢上、草地里忽然窜出几十个兵士,将二人团团围住。偶耕长剑挺进,拨开对手的刀剑长矛,将几个凶狠叫嚣的兵士刺倒在地。陡然,一只长箭裹挟着劲风,冲着偶耕呼啸而来。偶耕急挥宝剑,将长箭劈为两截。但是长剑劲力无穷,竟将偶耕的剑震得脱手。

    偶耕身陷重围,又丢失了兵器,心急如焚。忽然背后一声长嘶,一道红色闪电掠过,原来是骅骝马去而复返。骅骝马前蹄一扬,便踢翻一排兵士;后腿一蹬,又踢倒数名敌将。偶耕大喜,抓起牧笛,奋力一跃,跳上马鞍。骅骝马从敌兵头顶上飞越而过,跨上来时路径,逃了出去。

    密林之中的兵士并不追赶,依旧在路两边埋伏。偶耕、牧笛两人共跨一鞍,往回奔窜。他们指望与三百青州兵马会合,集结兵力打退敌兵、穿过密林。谁知跑到半路,对面孙越带着几个散将、几十残兵逃了过来,零零散散、十分狼狈。

    孙越见到偶耕,心神略定,喘着粗气说道:“我们在后面遭受伏击。对手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不出来,只在路两边草丛里放冷箭,将我们的三百兵将射得七零八落。小姐的两名丫鬟,全都死在马车里面。你们在前面遇到什么事情了?”

    尽管事态紧急,偶耕仍然顾忌:自己与侯小姐共骑一乘十分不妥。他赶紧下马,站在泥地里对孙越说道:“我们在前方密林之中也被打劫,不知是何方兵士。”

    牧笛吓出一身冷汗,此时恰才回过神来,如有所悟,对众人说:“我看那些兵士的衣着用具,不像别人,怎么像是青州的兵将。”一语未定,后面马蹄得得,原来是昆仑奴骑了一匹跛马追了上来。他满身血污,边跑边喊:“不得了了,后面的追兵杀过来了,我们速速往前逃吧!”

    昆仑奴来到近旁,气未喘匀,偶耕便问:“侯小姐的马车,以及我们的八车宝货,都已失陷了吗?”昆仑奴瞪大眼睛怒斥:“孔夫子问人不问马,你眼里却只有车马宝货,不顾我的死活!人都死了,要那些宝货何用?”

    偶耕心想:“我已身负重罪,节帅交付的使命也出了差池,真真不用活在世上了!”正不知计从何出,却听孙越说道:“对方埋伏在路两边的人马,不比我们少。他们埋伏在暗处,杀我们个措手不及。如今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我们无路可退,只有硬着头皮朝前闯。”

    众人正在计议,身后大队人马掩杀而至,喊声震天、气势汹汹。昆仑奴吓得面如土色,对偶耕说道:“敌兵迅猛,说到就到!呆子将军,你现在一没有兵器,二没有坐骑,怎么跟他们打?打不过,逃都逃不掉!”

    一语提醒牧笛,她在马上说道:“你上来吧,骅骝马驮得起我们两个。”偶耕迟疑未决,孙越喝道:“别再磨蹭了!要么上马保护小姐,要么跪在地上受死。”众人齐声催促,偶耕别无他法,只得再次上马,与牧笛同跨一鞍。

    昆仑奴眼尖,遥遥指着对方兵马之中领头的人说道:“那不是不灭法师吗?”众人定睛观看,果然看见一个肥头和尚,穿着袈裟、挺着禅杖,正是不灭。昆仑奴欢天喜地说道:“不灭法师怎么会领兵来到这里?莫非他能掐会算,料定了我们会遭遇劫难,因此前来解救?”一语说出,大家由忧转喜。

    牧笛预感到某种不祥,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猜他不是来搭救我们的,而是伏击我们那支军马的首领。”

    孙越将长刀一横,郎声说道:“管他是福是祸,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偶耕兄弟,你负责保护小姐。小姐无事,你的命便在;小姐有事,你的命便不在。我去会会那不灭和尚。”说毕,一马纵出,迎着那队兵马冲了上去。几名散将紧紧跟在他身后。

    不灭率领二百余兵马,不多时已追到眼前,他身后还有一人,便是李胜。孙越拦住他们,当头喝道:“不灭和尚,你是来打劫我们的吗?”不灭诡秘一笑,答道:“不错,我正是来打劫的!”

    孙越大怒,喝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不认得老子了吗?老子是缁青平卢十将孙越!”李胜在一旁搭话道:“大胆孙越,死到临头,还是这般愚顽无知!青州城的节帅已经不是那侯希逸了,而是前任的兵马使李怀玉大人!可笑你们到如今蒙在鼓里,心甘情愿为侯希逸卖命!”

    “你是哪里来的阉狗,敢与爷爷说话?”孙越骂完李胜,转头冲不灭怒吼:“秃驴,我要你说,你说的好歹是句人话。伏击我们的,是不是你带来的兵马?”不灭摇头叹道:“十将之中,你最不识时务。我实话与你说明,侯希逸落荒而逃,我已安排高鹏、赵勃、王升、朱护四将沿路追杀。现在带领三百军队,一是要抢走小姐,二是要劫走你们带出来的宝货。”

    孙越大怒,不由分说,提刀就砍。李胜一马纵出,左手钢鞭、右手长枪,与孙越斗在一处。偶耕远远看见,才知带出青州的三百兵马竟是被不灭、李胜中途伏击,心中气愤难平,可是骅骝马载着小姐,手中又丢了兵器,真不知该上前助阵还是该在一旁观战。他拿不定主意,徒然急出一身汗来。

    牧笛凝视半晌,忽然说道:“赶马向前,我有话要问不灭。”偶耕心中仍在盘算,怔着未动。牧笛用手肘顶了他一下,重复说了一遍,偶耕陡然惊醒,依照吩咐而行。

    孙越与李胜正在生死搏杀,斗过三五十合,未分胜败。不灭观战不语,面露微笑。牧笛隔着战阵,冲不灭喊道:“不灭,你是要背叛我父亲吗?”不灭顿了一顿,大声回答:“我从来就未忠于你父亲。”

    牧笛一听,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她高声追问:“你私自带兵出境,是否征得我父亲的许可?”不灭念了一声佛,回答说:“你父亲不理军政、淫游佚田,青州军民义愤填膺,将他赶走了。他再也不是节度使了,你表叔李怀玉大人,才是现在的节帅。”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搅得孙越心神不宁。他长刀挺进,猛攻三招,将李胜逼退。趁着间隙,转头对偶耕说道:“你保护小姐,速速逃走,这里我来应付!”一语未毕,不灭挺起禅杖加入战斗。孙越身后的散将握紧兵刃,一齐上阵。不灭一声长呼,身后兵士蜂拥而上,将孙越等人围在垓心。

    几名敌兵杀到骅骝马前。偶耕这才醒悟:敌众我寡,侯小姐已然身陷险境。正犹疑不定,忽觉耳旁一震,原来是孙越的吼声:“还发什么愣?保护小姐速速逃离!”偶耕顿如醍醐灌顶,扶稳牧笛,赶起骅骝马扭头就走。昆仑奴赶着跛马,拼命跟在他们身后。

    孙越身后的几名散将陆续被擒或是被杀,几十残兵见大势已去,纷纷跪地投降。孙越单刀匹马,抵敌不住,且战且退。

    不灭喊道:“我敬你是条汉子,赶紧投降吧,留住性命还有重用。”孙越大骂:“秃驴,你狼心狗肺!那只阉狗又是不男不女!爷爷岂能与你们为伍?”李胜闻言大怒,一阵枪挑鞭扫,招招凶险之极。孙越一刀一刀接过,猛一回身,又砍倒两名敌兵。

第十四章 伏击(下)

    不灭见孙越如此不识时务,便下令放箭。www.uu234.net一时之间,箭矢如同漫天飞蝗。孙越身中两箭,不能自持。李胜抡起钢鞭,打中他的面门。这一鞭使出十分劲力,孙越纵是铁打的身体,也被打得气息奄奄、摇摇欲坠。

    孙越吐出一口鲜血,兀自叫骂:“腌阉狗!”李胜怒气不息,将牙一咬,挺起长枪刺入他的胸膛,枪头从他背后穿出。孙越气绝之前招数不绝,趁李胜不备,横刀劈砍,不偏不倚,正中咽喉。二人一齐落马,双双毙命。不灭见二人已死,念了一声佛,将禅杖一举,领着军队继续追赶偶耕和牧笛。

    偶耕、牧笛再次钻进密林。所到之处箭矢如雨,幸好骅骝马飞快,箭不能及。一个声音吼道:“休得放箭,误伤了小姐!”语声雄浑,震动山野。暗箭不再射出,对面却走出一人,身高一丈有余,胯下的战马也几乎有一丈高,手持一柄大锤,竟比碾盘还大。此人正是张岩松,他站立前方,严严实实拦住去路。

    前有劲敌,后有追兵。偶耕一心保护侯牧笛,只得咬紧牙关,纵马向前闯。张岩松见他欺近,陡然将大锤一举,足足两丈多高,如同整座华山从地下耸出。骅骝马顿时受惊,长嘶一声,煞住四蹄,逡巡不敢前进。

    林中埋伏的兵马再次窜了出来,围在道路两侧。后面马蹄声声、刀枪闪闪,不灭领着追兵赶到,截断退路。

    偶耕将马缰绳递到牧笛手中,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看好机会,从他身边逃出去。”不等牧笛反应过来,偶耕从马上跃起,迎着张岩松的大锤飞了出去。

    张岩松被偶耕纵马踢断肋骨,怀恨在心,今日正是报仇良机,决计不容错过。他运足劲力,轮动大锤,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大锤势如惊雷,带动疾风阵阵,刮得众兵将脸上涩涩生疼,震得林木作响。偶耕提起一口真气,猱身而上,躲过锤击,足尖轻轻点地,复又翻身腾跃,扑向张岩松的马鞍。

    张岩松铁锤横削,砸向偶耕。孰料偶耕飞起一脚,踢中马腹,马匹受惊,乱颠乱摇。张岩松连忙勒马,偶耕趁乱欺入,飞上马背,勒住张岩松脖颈,身子一晃,竟然抱着张岩松摔下马来。倒地的一瞬间,他冲着牧笛大吼:“还不快走!”

    牧笛会意,正要纵马逃奔,忽然林中一只长箭射出,封住去路。一个黑影从张岩松身后的草丛里走了出来,此人却是杨连山。他手持三叉戟、身背铁胎弓,站在密林中央,把守最后一道关口,令牧笛无路可逃。

    昆仑奴见偶耕和张岩松纠缠在一起,觉得凶多吉少,惊骇难当,默默赶着跛马走到牧笛身边。张岩松被偶耕箍住头颈,忽而一声怒喝,将他的胳膊拧开,不等起身,便将他一手托起,甩出三丈远。偶耕重重摔在地上,挣扎着站起身来,却是摇摇晃晃、立地不稳。

    牧笛料定无法逃脱,索性下马,跑向偶耕。偶耕将她揽在身后,叫她不要乱动,自己却迎头直上,奔向张岩松。张岩松气得两眼血红,咆哮着扑了过来,抡起大锤一通乱砸。

    偶耕疾步欺入。他稳住气息、运起步伐,疾如旋风、动若脱兔,从大锤之下躲闪而过,来到张岩松当面,拳脚并用,攻他胸胁。偶耕深知,张岩松膂力无穷,一只铁锤能砸扁泰山,若是一味躲闪,定然难逃劫难;不如近身格斗,或能找到一丝机会。

    张岩松本想一锤砸死偶耕,不料他身形灵活,竟从锤下逃脱,企图与自己近身肉搏。他倒退一步,收回大锤,再次抡圆了砸下来。偶耕一矮身,再次躲过,趁势跃进两步,出拳打他胸膛。张岩松右手握锤,左手伸出来抓偶耕。偶耕赶紧收拳,右脚暗自送出,踢他的腿裆。张岩松左肩下沉,左手向下翻转,来捉偶耕的右腿。偶耕不敢与他硬碰硬,忙将右腿收回,翻身一拳打他中他的左肩。

    这一拳虽然打中,偶耕却反弹出三步远。张岩松挨这一拳,微微发疼,虽无大恙,毕竟折了面子。他大吼一声,将铁锤送出,锤击偶耕胸口。偶耕就地打滚,同时扫腿进击。张岩松抬脚便踩,偶耕急忙以手撑地,将腿伸直踢他肚脐。

    二人一番激斗,看得众兵将目瞪口呆。张岩松在青州素以勇武著称,很少有人敢跟他动起拳脚,偶有争斗,那些敌手也不过是三两招之内被他的铁锤砸成肉泥。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居然和他一来一回拆过五十多招,仍然未被击败。

    张岩松一只大锤挥过来抡过去,击断好几颗大树,又将地面砸出好多深坑,每一锤落下,都如同地震一般。偶耕往往被他逼得左右翻滚,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转守为攻。这两个人,一个排山倒海,一个移步换形,斗得天昏地暗、杀得日月不明。

    牧笛害怕偶耕遭毒手,对昆仑奴说:“你愣在这里干什么,上去帮忙啊!”昆仑奴吓得双腿发抖,颤声说道:“我只会喂马劈柴,半点功夫也不会啊!”

    二人正在私语,场上陡然风云巨变。偶耕趁张岩松重锤砸落,脚尖轻点大锤,纵身直上,一脚飞出,踢他的面门。张岩松左掌拍出,接过偶耕这一脚,顺势抓住他的足踝,抡起来就要往外甩。偶耕另一只脚猛踢张岩松的手腕,将他踢得脱手,一猫身攀住张岩松的肩颈,扬起手肘,对准太阳穴就是一记猛击。张岩松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偶耕也失去重心,从他肩上跌落,被他一脚蹬出一丈来远。

    张岩松腿脚一软,以手撑地,站不起来。偶耕也被他踢中,伤得不轻,想要站起来,身上却疼痛难当。牧笛、昆仑奴赶紧跑过去,将偶耕从地上扶起。

    杨连山憎恶偶耕,见他被张岩松踢中难以自立,举起三叉戟奔了过来,意图将其刺死。牧笛上前一步,挡在偶耕身前,正声说道:“你们要抓的人是我,我束手就擒便是,你们不要再行凶杀人了!”杨连山急急勒马,凝住招式不敢擅动。

    不灭当即传令:“绑了!”众兵士一拥而上,缚住牧笛双手,又将偶耕、昆仑奴一顿五花大绑。不灭命令侍从扶起张岩松,八名大汉一起发力,才将他扛起,送上马背,然后一起扛起大锤,准备回程。

    不灭再次传令,收集兵将、清点人数。杨连山问道:“李胜兄弟呢?”不灭答道:“他与孙越一番激斗,双双毙命。”杨连山不再多问,急忙指挥兵士列队。兵马整顿完毕,押着牧笛、偶耕和昆仑奴,拖着青州运过来的八车宝货、一车钱币,返回渡空别业。不灭知骅骝马乃是绝世良驹,安排几个强悍兵士,加倍小心牵马跟随。

    一队军马在山林之间逶迤而行。穿过几道山谷、跨过几条溪涧,又路过三五个村落,来到一片沃野。沿着田间阡陌径直向前,走过七八里路,便到了渡空别业。

    这一日的庄院,与前日又大为不同。家丁奴仆忙乱一天,庄院内外处处张灯结彩,如同迎春过节一般。大队军马进入庄院,依然各自安营。不灭将牧笛交给那几个老妇,说是七女聚齐,命她们小心看管。昆仑奴被扔进柴房,偶耕独自一人被押进耳房之中,由黑衣人看守。

    牧笛被老妇带进小院,和小雨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这是庄院之中装饰得最华丽的一间屋宇,被不灭等人称作“椒房”。两个女子彼此相见,都诧异一回,各自静默不语。老妇关起屋门,摆好木盆、灌满热水,便围住牧笛,要解她的衣裙。牧笛大惊,奋力反抗。

    老妇一耳光打在她脸上,恶狠狠说道:“你已不是帅府的小姐了,而是我们抓来的奴婢。谷主不日就到庄院,他要你生你才生,他要你死你便死。”牧笛怒目相向,问道:“什么谷主?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那不灭和尚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妇冷笑一声,说道:“谷主与你爹爹是积年的仇敌,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你爹爹。如今唯有破了你的身子,凌辱你、奴役你,方能消得他多年的仇恨。我劝你乖乖听话,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否则你将死得惨不忍睹!”

    牧笛心中害怕,嘴上却在狡辩:“我不过是他的庶出之女,与他并没有什么亲情。你们有能耐便找他去报仇,何必为难我一个弱女子!”老妇说道:“该找的都会找,一个也不放过。我们几个老妇,不过是遵命行事罢了。你快把衣服脱了,我们与你清洗干净,你少受些折磨,我们也少费些功夫。”

    牧笛说道:“要洗你自己去洗,本小姐今天累了,不想洗。”老妇个个怒火上撞,抓住牧笛,撕扯他的衣裙。牧笛乃是节帅之女,多少有些豪侠之气,抬起脚踢翻两人,从老妇手中挣脱。她退到墙边,一面整理衣裙,一面防范老妇再次突袭。

    几个老妇站成半圆形,一步步向她逼近。牧笛强压心头恐惧,瞥见床头的锦柜上面放着剪刀针线。她身子轻盈、莲步迅捷,轻轻一窜,来到柜边,抓起剪刀对准自己的咽喉,威胁她们道:“你们敢再来相逼,我就死在这里,叫你们谷主永世不能报仇雪恨!”

    老妇吃惊,只得围在四面苦苦劝导,求她放下剪刀。正在僵持,一个老妇潜到牧笛身后,死死钳住她的手臂。众老妇一拥而上,奋力争夺,把剪刀抢了下来,旋即一齐发力:两个抱住她的双腿,两个按住她的双手,剩下的扒她的衣裙。牧笛被她们制住,动弹不得,只有尖声哭喊。小雨在一旁看见,惊得呆了,却不敢上前帮助牧笛。

    正值纷乱,门外传来嗲声嗲气的女人声音:“几个老太婆,粗手粗脚,又在做一些粗蠢的事。男人都不舍得这么粗鲁,你们却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那女子一面说,一面连拳带脚将房门砸得咚咚乱响。老妇只得放开牧笛,过来打开房门。

    房门开处,一个中年女子款步进入,薄衣薄裙、时新打扮,风情万种、妩媚夺人。小雨扭头看见,忽而心潮澎湃、热泪涌出,三步两步扑了出来,抱住那个女子泣不成声,口中叫道:“葛蕾姐姐,你怎么来了?”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葛蕾。她被小雨迎面抱住,也吃了一惊,定神一看,才认出是小雨。她捧起小雨的脸庞端详一番,皱着眉头说:“这几个老太婆,果然是老眼昏花,比驴还蠢,把挺俊俏的一张小脸画得比牛粪还难看。”一个老妇正待辩驳,葛蕾抬头瞪了她一眼,恶狠狠说道:“你家死了姥姥,装殓时才化成这种妆容呢!”

    老妇敢怒不敢言,只管垂首看地。葛蕾为小雨拆了辫子,回头喝道:“站在那里作甚?还不快打盆水来,把她的脸洗干净了!”

    老妇打来一盆水,为小雨洗净妆容,葛蕾用毛巾为她将脸擦干,又扶她坐到梳妆台前,亲自为她梳妆。牧笛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交情,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大为讶异、十分不解。

    小雨抓住葛蕾的手,说道:“姐姐,你不要为我梳妆。她们说要将我献给什么谷主……”葛蕾不等她说完,将她的手分开,对着镜子说道:“什么谷主不谷主的,直接喊他名字便是,他叫南浦云。这个老色鬼,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不知收敛,到处祸害年少女子。不过话说回来,你长相不错、身材又好,那老色鬼见了你,一定欢喜得很。虽说他老而不死,但是颇懂风月,床笫之间总能曲尽其妙。”葛蕾说到此处,忍不住放声大笑。

    小雨哀求道:“我不愿奉承什么谷主,我只想和石头哥在一起。他重伤在身,我要带他去王屋山医治,求姐姐放我们走!”葛蕾一听,忽又烦躁起来,说道:“傻姑娘,如此痴心又有何益?换个丈夫吧,天下的男人又没死绝!”

    葛蕾一抬头,看到站在墙边的牧笛,连连啧舌道:“都说那侯希逸丰下锐上、丰神俊逸,生下的闺女竟然也是个大美人。刚才是你在喊吗?”牧笛见她言辞不雅、行为放荡,心中畏惧,仓皇退到墙角,盯着她不说话。

    葛蕾继续说:“你老子当年何其威风,杀得安禄山屁滚尿流。那老不死的南浦云,也就是后来的逍遥谷主,当时就在安禄山帐下混吃混喝,险些被你老子砍断了腿。他因此怀恨在心,发誓要灭了他,安排不灭和尚、鹿友僵尸在青州城招摇撞骗近十年,聚集了一帮酒囊饭袋,总算把你老子给祸害了。那老不死的心肠毒辣得很,害了老子也不肯收手,还要睡了他女儿,说是如此才算得报仇雪恨……”

    “如此说来,不灭、鹿友和那一帮十将从来就没安好心,”牧笛接过她的话,“苦心经营十年,就是要谋害我父亲,替你们的谷主报仇?”葛蕾娇声一笑,答道:“果然是节帅的闺女,长得水灵,脑子还不笨!”牧笛厉声追问:“你是何人?与那谷主有何瓜葛,怎么知道恁多内幕?”

    葛蕾见问,忽而做出感伤的样子,眨巴眼睛要掉下泪来。她起身踱了几步,又挤到小雨的椅上坐下,抚着她的肩膀说:“我比你们的命运还惨。你们好歹长到十七八岁,懂得些夫妻之事、男女之爱,才被掳到这里。而我,还有我那三个苦命的姐妹,不到十岁就被他劫到密室里,整日凌辱、百般摧残。那老不死的,简直猪狗不如,老娘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小雨听到这里,反倒替她心疼起来,说到:“姐姐,往事不堪,你休要悲伤。”这句话一出口,竟逗得葛蕾哈哈大笑,只听她说道:“傻妹妹,往事可忆,而且美妙得很!我们四个姐妹,起初跟你们一样,心里怕得要命,身上疼得要命。忍受了一年,也不怕了,也不疼了,居然天天都巴望着他钻到密室来,和我们寻欢作乐。他一天不来,姐妹们一天就不开心,身子一天就不松快。再往后半年,老不死的居然把床笫上的那些事编成口诀,说给我们记住,又手把手教我们摸清自己的穴道,带着我们导气运气,说是什么调和阴阳。我们学了他的功夫,又受他的宠爱,在逍遥谷一时风头无两、炙手可热,他的那些手下啊、弟子啊,都争着抢着来巴结我们。只可惜都是些蠢夫戆汉,入不了老娘的法眼。”

    牧笛见她说得太露骨,身上打起寒颤,反唇相讥:“你既然如此受宠,就该一天到晚不离左右,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里!”牧笛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拉起她的胳膊,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弹了一下,说道:“你这俊俏小脸,果然是吹弹可破。但是人生能有几次二八芳龄?大好韶华转瞬即逝,年老而色衰,色衰而爱迟,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等你到了人老珠黄的时候,自然会懂。”

    牧笛拨开葛蕾的手,却听她继续说道:“我们四姐妹,被他玩弄了十多年,一朝被他抛弃,流落江湖,做了十年弃妇。我们历尽风霜、受尽凄苦,皆是那老不死的一人所致。我们人虽不在逍遥谷,却一直打听逍遥谷动静。这次终于打听到,南浦云要来渡空别业,说是庆祝什么大仇得报,又要和仇家之女采补阴阳。我们四姐妹管不得许多,相约在这里齐聚,定要找到那老不死的讨个说法。”

    小雨得知葛蕾如此厄运,又想起自身处境,更加害怕。她抓住葛蕾,流泪道:“姐姐,看在你我有缘,替我们求求那谷主,放我们走吧。”

    葛蕾长叹一口气,说道:“我们四姐妹算是幸运的。那老不死的不知坑害了多少黄花闺女,抓到他床榻之上,吮完滋味、吸干灵气,不是打死,就是卖作娼妇。你我既然有缘,我怎忍心见死不救?只是那老不死的越老越难缠,见了你们两个这般美貌,定然不肯放过。我也只能在一旁劝慰几句,能救则救,救不了你们也只好认命吧。”

    牧笛心中诧异,分不清葛蕾到底是正是邪、是敌是友。正在思忖,那几个老妇又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乞求葛蕾:“婶婶,谷主说不准何时就到,我们要给新来的处女沐浴梳妆,耽误不得。求您大发慈悲,不要阻挠我们。”

    葛蕾将手一摆,说道:“罢了。女人合该命苦,被那些男人玩弄、变卖、宰杀。二位妹妹,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们长相如何,今日一见,果然比我当年还要美。那老不死的得了你们,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们将就些,忍过这一阵子,保住自己的小命,以后也跟姐姐学着点怎么玩弄男人。”说完,起身离房。

    老妇围住牧笛,就要动手。牧笛吓得六神无主,追上来抓住葛蕾,颤声说道:“姐姐休走。你刚才说,那老不死的手下人都怕你。你若说得动这几个老妇,我才信你。”葛蕾一脸惊奇,问道:“你要我怎么说?”牧笛说道:“你命令她们,暂不为我沐浴。如果管得过一天,我才相信她们都敬你畏你!”

    葛蕾爽朗一笑,说道:“想在我面前使激将法?妹妹,激将法是男人发明的,老娘玩过的男人比你的头发还多,你怎敢在我面前耍这些心机?”说毕,一甩袖子,就要跨出门槛。

    牧笛急出泪来,拉着她说道:“算是我求你行吗?姐姐发发慈悲,小女子也少受些折磨。”葛蕾露出得意的神色,捧着她的脸蛋,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说道:“这对水汪汪的眼睛,真有你老子的那股神气。只是你老子得罪了那老不死的,连累你堕入魔窟。你得加倍讨他欢心,才有一线可能活下来。”

    葛蕾正待出门,却看到寒婆提着双剑,急匆匆从小院外跑了进来。她一边跑一边喊道:“祸事了,祸事了!那牛鼻子老道杀进来了!”葛蕾骂了一声:“阴魂不散!”立即拉起寒婆逾墙而走。

第十五章 家破(上)

    齐玉独闯渡空别业,一脚踢开庄院大门,震倒两名家丁。顶 点 X 23 U S他手中提着一具尸体,杀气腾腾跨入院中。

    两侧耳房的黑衣人听到院中响动,各挺刀枪跳出门来。齐玉看也不看他们,顺手一甩,那具黑乎乎的尸体便落在院子中央,招来不少蚊蝇。

    两个黑衣人不知好歹,提刀就砍。齐玉长剑出鞘,毫不留情,寒光一闪,二人已死在地上,血流如注。

    郭志烈在耳房之中,亲自看守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偶耕。他听到门外黑衣人哀嚎叫喊,拔出钢刀,抢步出门。映入眼帘的是三具尸体:两具兀自流着热血,另一具沾满泥土那正是前天夜中他亲手埋葬的兄弟,竟被这个牛鼻子道士给掘了出来!

    郭志烈顿时双眼发黑,指着齐玉怒吼:“大胆妖道,竟敢盗掘我兄弟的坟墓!”齐玉剑上仍在滴血,冷冷说道:“什么黑衣人、白衣人,都是妖孽的走狗,都该挫骨扬灰!”

    郭志烈挥刀挺进,院中众黑衣人疾步上前,合力围攻齐玉。齐玉不慌不忙,手中宝剑上下翻飞,如同一只长龙在惊涛骇浪之间遨游嬉戏。须臾之间,齐玉已出二十余招,黑衣人被剑气所逼,近不得身。

    曹以振的那一队黑衣人在对面耳房,听见院中喧嚷,尽皆夺门而出,一齐加入战团。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群人,将齐玉团团围住,有的强攻、有的偷袭。齐玉抖擞精神,剑气飘洒,剑影闪烁,接二连三有人中剑倒地,哭喊不绝。

    前院的嘈杂声,惊动了庄院深处厅堂里的不灭。他急急调兵遣将,带着杨连山跨出厅堂,青州军马听到号令,纷纷披甲持械涌向前院。而张岩松被偶耕击中太阳穴,此时仍未恢复,躺在客房修养;鹿友先生不知躲在何处。

    郭志烈、曹以振全力与齐玉拼斗,讨不到半点便宜,耳边几声闷哼,又有数名黑衣人被刺身亡。二人又急又怒,见不灭领兵赶到,更加奋勇决绝,将齐玉夹在中间,作出殊死搏斗。齐玉蓦地一声清啸,一剑化出三剑,逼退眼前之敌,一脚踢倒身后三人,身子一纵,跃出院门。

    黑衣人紧跟着追出庄院大门。谁知前脚刚刚跨出,便似割麦子一般,一茬一茬倒下。院门外风声劲疾,漫天箭矢扑簌簌射落,稍一挨着,非死即伤。郭志烈、曹以振大惊,回刀挡开飞来之箭,急匆匆转身退回院内。青州军马追上,也有不少人中箭。郭志烈、曹以振只得关闭院门。

    不灭一众兵将窝在前院,参详不透门外到底是哪镇的兵马。正惊疑不定,齐玉忽又从天而降,挤开庄院大门杀了进去。他仗剑硬闯,声东击西,眨眼功夫又砍死几名黑衣人。

    一阵刀光剑影,霎时满地死尸。郭志烈这一队黑衣人无一幸存,曹以振那一队则只剩一半。两个黑衣人头领,握紧钢刀、咬碎钢牙,恨不得将齐玉砍作肉泥,但惧怕他手中长剑,都不敢贸然进击。

    不灭在人潮之中认出齐玉,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牛鼻子老道欺人太甚,纠缠我十余年,青州行刺不成,居然闯到我家来了!他金刚怒目,全不顾技不如人,挺起禅杖冲向齐玉。杨连山不甘落后,高举三叉戟,领着一队士兵掩杀而至。

    齐玉冷笑一声,长剑一举,只听当的一声巨响,接过不灭的禅杖。剑杖相交,一眨眼便斗了十余合。杨连山从斜刺里杀出,三叉戟偷袭齐玉身后,又冲着众兵士大叫:“砍死这牛鼻子的,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两百多兵士争先恐后、舍生忘死。齐玉一柄长剑抵挡住对面两名高手,飞起一脚逼退趁虚欺进的郭志烈、曹以振,忽然翻身腾跃,再次撞开院门,抽身而出。十几个兵士追出门外,外面的羽箭再次攒射而至,将他们射倒。

    不灭立即下令闩上院门。他站在院中,深吸一口气,朝门外怒吼:“齐玉,你两次三番行刺老衲,是可忍孰不可忍。有种就到院中拼个你死我活!”如是三番,不见齐玉应答。

    忽而一个声音传进院中:“我们是魏博方镇兵马。庄院里面管事的,速速滚出来,我们将军要亲自审问!”

    不灭大惊,回头对众人说道:“我们怎么惊动了魏博方镇的军马?”众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门口有多少兵马集结,到此究竟所为何事,更不知他们与齐玉有无关系。众人议论一番,决定派杨连山出门打探。杨连山一千个不愿意,但是架不住不灭的威势,只得将院门扳开一道缝,猫着腰钻了出来。

    杨连山出门一看,吓个不轻:门口本是大片良田,此时却站满了军队,田中稻麦尽皆扑倒。魏博方镇的军马,约有一千人,兵强马壮、刀枪齐整,中间站立一员将领,持一柄长矛,威风凛凛。身边站立两个官吏,却是腊口使商克捷和捉钱令史曾善治。齐玉独自站在军阵之外,面朝庄院。

    那员将领见到杨连山,厉声问道:“你是庄院的主人吗?”杨连山故作镇定,挺着胸脯说道:“我是平卢淄青节度使麾下的十将,杨连山是也。”正待往下说,那员将领喝道:“不是庄院主人,休来见我。告诉你家主人,我是魏博节度使麾下的散将,名叫罗展义。”

    杨连山只得回到院中,将院门外的情况禀告不灭。不灭把脸一沉,带着杨连山和几名精壮兵士出去相见。跨出门槛,一眼见到门口麦田里一千精兵,心中暗惊;又见齐玉站在军队另一侧,越发狐疑,不知这牛鼻子摆的什么龙门阵。他念了一声佛,强压心头惊怖,遥遥冲罗展义施上一礼,说道:“小僧不灭,正是庄院主人。将军率领重兵莅临庄院,不知有何见教?”

    罗展义正要回答,齐玉喝道:“不灭,你既是出家之人,就该找一座寺院,老老实实念经打坐。为何图谋不轨、坑害百姓、霸人田宅?贫道不才,誓欲取你首级!”不灭见齐玉如此咄咄逼人,怒火中烧,却又怕这一千魏博精兵是他招引来的,语气柔和了不少:“齐玉,我与你究竟有何冤仇?你为何煽惑官兵到此,平白无故打杀我不少客人!”

    齐玉仰天一笑,说道:“贫道一向独来独往,并不曾勾结官兵。我先攻入你的院门,官兵随后才到,我与他们原无半点瓜葛。也是你作恶多端、人神共愤,我先杀了你,官兵再荡平你的老巢!”

    不灭还想争辩,罗展义喝道:“这道士所说不假,本将军与他并不相识,只是碰巧在这里相遇。他与你有什么恩怨,本将军一概不管。只是你们青州人也太狂妄,竟然擅自带兵进犯魏博方镇,在我们魏州为非作歹。”

    不灭听罢,脸色大变,急忙说道:“将军明鉴,我们虽是青州兵将,但一路严守法纪,不曾违反魏州的规矩,更不敢侵犯此地一草一木。”

    腊口使商克捷不等他说完,用马鞭指着他骂道:“秃驴,休得满口胡言!数日之前,我与捉钱令使曾大人执行公务,遇见三百青州的兵马。青州兵将好生无礼,将我抓来的奴隶劫走了。我们在附近仔细搜求,得知这渡空别业之中驻扎有青州兵马,因此领着将军前来剿灭你们。”

    商克捷这几句,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他不知偶耕、孙越带来的三百兵马已遭伏击、全军覆没,只是一口咬定,青州兵马就在庄院之内。曾善治和他一样心怀鬼胎:青州兵马携带的钱财、宝货远远不止五万,他们领着魏博精兵前来,不一定要踏平渡空别业,但必定能满载而归。

    罗展义吼道:“我大军到此,尔等快快受降,说不定有条活路。如若负隅顽抗,休怪我斩尽杀绝。”不灭寻思:“他们虽然人多,但我身后有杨连山和黑衣人,都是好手,更何况张岩松有万夫不当之勇,打起仗来未必会输。只是齐玉阴魂不去,有些麻烦。”他昂起头来说道:“将军若到寒舍一叙,小僧必然盛情款待。但是你要我们缴械受降,我们并未犯下什么大错,因此实难领命。”

    郭志烈、曹以振在院中低声招呼,黑衣人和青州兵马悄无声息跨出院门,整成队列。两军对峙,不觉天已尽黑。满天乌云,不见月星,两军各自点起火把。罗展义在命令前军严加防备,后军就地生火造饭,前军后军轮番值守。不灭也传令下去,在门墙周围布置兵力,严阵以待。

    夜色深沉,罗展义退到后军,进帐休息。不灭命令杨连山守住院门,自己回房小睡。他和衣而卧,须臾入梦,恍惚看到前方寒光闪亮、杀气逼人。他梦中大叫,坐了起来,一眨眼睛,居然看到房门口站立一个黑影,手提长剑一步步靠近此人却是齐玉。

    齐玉趁夜深逾墙而入,一心要杀掉不灭。不灭一跃而起,抓起床头的禅杖,抡向齐玉,一面恶狠狠骂道:“齐玉,你用这鸡鸣狗盗的手段行刺老衲,算什么好汉!”

    齐玉冷冷答道:“我只要杀了你,就算得英雄好汉。”当下宝剑挥动,一剑化出三剑,每道剑气又生出三道剑影,逼得不灭左右招架、左支右绌。不灭毫无胜算,只得将一杆禅杖舞得密不透风,严守门户、谨守下盘,不求有功,只求自保。室内不少陶瓷、古董被禅杖打坏,但是不灭为保性命,在所不惜。

    郭志坚、曹以振在庄院大门守了半夜,忽然不见了齐玉,因领着黑衣人撤入院内严加戒备。庄院广阔,黑衣人巡逻一番,回到耳房,看到偶耕仍乖乖坐在地上,略略放心。郭、曹欲熄灯小憩,猛然听见不灭和尚一声惨叫,随即传来他的喊声:“抓刺客!”

    黑衣人大惊,一齐奔向厅堂。刚到厅堂外,见两个黑影一番激斗,正是齐玉和不灭。不灭身上有伤,搏命顽抗;齐玉剑术绝伦,招招索命。不灭手中禅杖越来越沉重、迟滞,齐玉看准时机,一掌拍中他的肩膀,再伸手抓起他的腰带,将他连人带杖甩出一丈,摔在地上。

    曹以振、郭志烈疾步抢入,扶起不灭。不灭见救兵来到,重抖精神,与众人一拥而上,围攻齐玉。兵器的碰撞声、喊杀之声一时惊破长夜。庄院里的家丁、武夫早被惊醒,举火持械而来,一齐捉拿刺客。

    众人喊声震天,早已惊动卧榻之上的张岩松。他提起大锤,跨出房间,见是刺客来到,更不思索,飞身前扑,直取齐玉。他直挺挺递出铁锤,从外围杀入垓心,未与刺客交手,便已撞翻不少自己人。

    齐玉酣战之间,忽见杀进来一个庞然大物,不敢贸然接招,按遁卦卦象运起步伐,闪身躲过。张岩松一锤扑空,失手砸死对面两个黑衣人。

    不灭一见张岩松杀到,如见到救星下凡,打起十二分精神、使出十二分力气猛攻齐玉。众人不敢惜力,都使出看家本领,刀枪剑戟乱挥乱舞,激起地上沙土漫天飞扬。

    齐玉自知不敌,便依谦卦卦象使出一剑,剑招虚其上、剑气实其下。众人以为他要发力从上突进,当即兵刃上举,张岩松的大锤也朝半空抡了出去,不提防齐玉挫身而退,使出的是保全性命的招数。众人一齐扑了个空,齐玉却已一步退出圈外,使出轻身功夫跃上房檐。

    郭志烈、曹以振飞檐走壁的功夫也不弱,当下追身上前,挺刀劈砍齐玉。齐玉感觉到背后风起,回身一剑,挡开双刀。他借着对手刀上力量向后飘出,轻轻落在树杈上,双足一点,已飞出院墙之外。郭、曹二人率着余下的黑衣人翻墙越户追了出去。张岩松杀得兴起,也要去追,被不灭拦下。

    外有敌兵、内有刺客,不灭心神不定。他不敢再回房去睡,和张岩松一道来到前院,却看到杨连山不去门口值守,而是在大门内侧打盹。他怒不可遏,抬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杨连山睡梦中惊醒,只得垂手低眉,接受不灭的一场大骂。

    黑衣人倾巢出动,耳房空空。偶耕独自一人,在昏昏残灯下左顾右盼,看到桌上幽光闪烁,竟是一把匕首。四下无人,偶耕匍匐蛇行、蹭到桌边,用嘴衔起匕首,割断胸前绳索。

    绑绳卸下,偶耕顿觉筋络舒活、浑身松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轻轻推开房门,趁着黑夜钻入院落深处。

    一路误打误撞,绕过池台、穿过廊檐、越过馆阁,来到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正房一间,灯火通明,院落前后门皆有精壮士兵把守。偶耕不知道,院落里那间别致而又奢华的房子,便是不灭和尚一干人等口中的“椒房”,而侯牧笛、张小雨正拘囚在此处。

    偶耕朝里窥探一回,正待路过,房间里忽然传出声音那是牧笛的叫喊!

    早在黄昏时分,葛蕾从寒婆口中得知齐玉不请自来,二人连忙逃走。临行之时,葛蕾答应了牧笛的请求,叫那几个老妇不要为她沐浴梳妆。老妇守到半夜,几经反复,终于决定不听葛蕾的招呼,仍然为牧笛沐浴。牧笛挣扎不过,呼叫起来。小雨在一旁苦劝,被老妇推倒在地。

    偶耕听到牧笛的声音,不知为何,蓦地热血沸腾,身上生起一股洪荒巨力。他一口真气提起,迈开步子,从两名守卫头上飞过,闯入小院,落在椒房门前。守门兵士只觉得黑影一晃,尚不知发生何事,却听咣当一声,偶耕一脚踢开房门。门闩绷断,落在青砖上,发出脆响。

    几个老妇刚刚按住牧笛,被一串巨响吓了一跳,连忙撒开手,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偶耕大步跨入,拨开老妇,扯起牧笛,扭头便走。

    看守院落的兵士、武夫追进椒房。他们二话不说,举刀就砍。偶耕推开牧笛,回身扫腿,踢翻两人,复又鱼跃而起,挥拳打倒一人。另有三名壮汉,刚跨进门槛,见偶耕武艺如此了得,不战而逃。几名老妇更是吓破了胆,退出房门,逃入夜中,在外面嘶声嚎叫。

    偶耕与两个女子相见,来不及说长道短,急催他们一起逃离。可是小院内外脚步响动、刀剑晃眼,已有众多武夫、兵士涌聚。椒房出事的消息迅速传到前院,不灭暴跳如雷,竟给杨连山一个大嘴巴,嚷道:“这是我的庄院,竟被外人搅得鸡犬不宁。回得青州,我要面禀节帅,治你个看家不严之罪!”杨连山好歹也是十将的身份,见不灭迁怒于他,又当众受到他的折辱,心怀不忿,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带领一支兵马去椒房擒拿偶耕。

    事况紧急,偶耕将平日里的腼腆、瑟缩一并抛却,挽起牧笛、拉起小雨往外逃奔。一众兵丁涌入小院,偶耕举手抬足,打翻数人,余者不敢靠近,只敢堵在院子里大声呼喝。正待跨出小院,迎面碰见杨连山。他领着官兵,火急火燎赶来。

    杨连山弯弓搭箭,直射偶耕。偶耕一腿飞起,将箭踢开。才刚落地,官兵喊声震天,高举枪矛,冲杀而来。偶耕双手一揽,将牧笛、小雨推回院内,又恐院内兵丁对她们不利,便拥着二人退回椒房。他顺手带上房门,一个人站在门外阶除之上,迎接来敌。

    杨连山已领兵杀入院内。偶耕赤手空拳,接住杨连山的三叉戟。二人斗过二十余合,杨连山求胜心切,飞身进击,竟被偶耕一腿扫中,摔在地上,兵刃脱手。官兵源源不断涌向椒房,偶耕死守房门,不令他们进入。

    杨连山爬了起来,愤愤不平,捡起一把钢刀,拨开人群,跨上阶除,朝偶耕身上猛劈。偶耕运起真气,双拳应付杨连山的利刃,两腿对付围在身边的官兵。他在人缝里左右腾挪,只见刀枪剑戟在眼前乱晃,肩上、背上被利器划出伤口来。他打倒官兵无数,可围堵在阶除上的官兵越聚越多,令他应接不暇。偶耕且战且退,渐渐退到椒房门扇之下。

    椒房外血雨腥风,椒房内烛影摇红。小雨吓得不敢作声,双手抓住牧笛的胳膊。牧笛担心偶耕安危,隔着门板冲外喊道:“他们不敢伤着我们,你快逃走,找到昆仑奴!”连喊三次,偶耕方才听见。

    偶耕的肩背已经贴到门板上,杨连山手中钢刀越来越凶狠。偶耕陡然发力,一手扣住杨连山的手腕,顺势将他甩了出去。谁知更多官兵补了上来,在偶耕面前形成一道铜墙铁壁,比杨连山未飞出时更加凶险。

    牧笛透过门缝,看到门外情形,半是焦急半是嗔怒,喝道:“你还磨蹭什么?我死不了,叫你走你就走!”

    偶耕只得要定牙关、痛下决定,依照侯小姐吩咐前去寻找昆仑奴。他拳掌加力,从人潮中杀出一道裂口,一跃三丈高,盘在树杈上,复又一纵,窜上屋檐。杨连山大叫三声,开弓射箭,箭箭疾如闪电。偶耕回头看了一眼椒房,不敢迟延,跳出院墙,潜入黑夜。杨连山一声呼喝,官兵杀出小院,急急追赶。

    偶耕在昏黑之地连滚带爬,躲过兵士围捕,提起一口气逃奔了几里路,来到一道院墙之下。他钻过狗洞,顺势前扑,竟然扑进柴房里面。柴房内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着走了两步,竟被一物绊倒。他就势翻身躲进角落,不发出半点声响,低头一听,地上有人轻嗽。

    这嗽声十分虚弱,却也很是熟悉。偶耕凑近了一看,看清此人原来是陆涧石。他掏出匕首,为涧石割断绑绳,背起他跑出柴房,来到一处馆阁之外。偶耕趁着无人,使出轻功,驮着涧石跃上屋顶,将他藏在檐檩之上。涧石喘了半天气,喉咙里终于发出声音来:“感谢你多次相救!”

    偶耕知涧石重伤难愈,见他居然说出话来,心头一喜,忙问:“你看到昆仑奴了吗?”偶耕气若游丝,许久才断断续续说出三个字:“逃……走……了……”

    偶耕听罢,站直身子,朝远处望,不知昆仑奴逃往何处。正是茫然无着,突然远处火光熊熊,一座楼阁烧了起来,将整个庄院照亮。那些庄客、兵丁、家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跑来跑去,一叠声呼喊:“账房起火了,快快救火!”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1301/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作者:水聂所写的《大唐偕隐》为转载作品,大唐偕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偕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偕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偕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偕隐介绍:
号外——宦官纳妾,皇室内斗!什么——长安失陷,外敌入寇!誓与诸君共进退,振起武侠之衰,扭转江湖之颓。一时间,码字声、翻书声杂沓一片,一个声音高喊:你妈喊你回工地搬砖攒钱娶媳妇!大唐偕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偕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偕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