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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家破(下)

    这句话迅速传到不灭耳里他正在前院督导军马严加守备,谨防魏博精兵偷袭。m.www.uu234.net不灭一听账房起火,顿时面如土色,唤来杨连山一番怒斥:“叫你两个去守卫椒房,你们却弄得账房起火!”

    杨连山追捕偶耕毫无斩获,正是灰头土脸,又听见不灭呵责,实在忍不住,当面辩驳:“你家账房起火,与我们什么相干?”不灭指着他阴森森说道:“你休要张狂!你与侯希逸的阴事,别人不知,难道老衲不知?我回青州,在李怀玉面前说几句好话,叫他开你的膛、剖你的心!”杨连山听罢,双目圆睁,不敢再有言语。

    不灭不顾一切,抽调半数兵士前往救火。一时之间,院落之中喧呼声、奔跑声、泼水声,以及火声、风声、炸裂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众人忙着救火,却不知道这放火的贼人竟是昆仑奴和槐犁。他们身子被绑在柴房之中,心里却不安分。晚间,昆仑奴听到外面兵荒马乱,看守柴房的人也跑出去不见了,当下匍匐蛇行,爬到槐犁身边,一口一口将他身上的绳子咬断。槐犁又取下墙上的柴刀,把昆仑奴的绑绳割断。

    昆仑奴得了自由,拍了拍涧石的头,说道:“兄弟,我们先逃出去。你身子弱,先待在这里。”带着槐犁钻狗洞逃出柴房。其时,大队兵士涌向椒房围捕偶耕,有谁还顾得上柴房里的人?

    二人在漆黑的庄院里东摸西摸,竟然摸开一栋楼阁的大门。他们见屋内昏黑,便探头探脑钻了进去,蹑手蹑脚推开一扇房门。里面一灯如豆,桌上堆满卷簿,一个黑瘦老头低头在桌前翻弄,全神贯注。

    这个黑瘦老头便是鹿友先生。他一心想要不灭和尚偿还自己的损失,偷偷摸摸来到账房,撬开门锁,将库中的飞钱、珠玉尽数装进麻袋。他本该立即逃走,却贪心不足,翻弄起账本来。

    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鹿友以为是被风吹开,便来关门。昆仑奴一跃而起,抓起手边的木凳砸在他脑门上,鹿友先生当即晕倒。

    昆仑奴蹭到桌边,在麻袋里面翻了翻,顿时眉开眼笑,对槐犁说道:“我们要是能逃出去,可以过几年富贵日子了!”又向桌上的卷簿看了两眼,皱着眉头骂道:“这些是账本。多少良善人家,都是被富户的账本害得家破人亡!”当即起了祸心,将灯里的豆油洒在卷簿上,用灯芯引起火来。

    槐犁问道:“这个老头怎么办?”昆仑奴道:“他是来偷东西的,活该烧死,也省得日后有人指认我们。”当下背上麻袋,拉着槐犁逃了出来,循着墙角、树荫下的幽径潜逃,躲进了庄院后面的山丘里。二人在山石一旁探头张望,账房楼阁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染红了半边天幕。

    扑灭账房的大火,已成为渡空别业的头等大事,不灭领着众人围在账房外,忙得不可开交。偶耕安置好涧石,自己回到椒房外面,见小院之中只留了几个兵丁把手,便大跨步闯进去。

    当头两个兵丁正要拦阻,早被偶耕踢倒在地。他冲入椒房,顺势掩住房门。任凭外面兵士又踢又撞,他只是牢牢顶住房门,不放他们进来。

    且喜侯牧笛、张小雨相拥在椒房之内,倒也安然无恙。牧笛见偶耕去而复返,问道:“你又回来做什么?”偶耕思索片刻,咬牙说道:“我要护送你到长安!”牧笛第一次见他如此斩钉截铁说话,不觉怔了。

    账房的火势愈发凶猛,椒房之外、庄院之中更加喧闹。众人跑进跑出、泼水救火,却是一张飞钱、一本账本也未救出,只拖出晕死过去的鹿友先生来他直挺挺躺在地上,差点烧成焦炭。

    不灭一见鹿友,怒不可遏。他传下命令,叫张岩松小心看守前院,自己带着杨连山将鹿友拖进房中,一盆冷水浇醒,又一把揪起来打倒在地。鹿友这才意识到闯下祸端,乖乖跪在地上恳求饶命。

    不灭心里一阵绞痛:账房付之一炬,多少钱财、账款瞬间化为灰烬!他已全然抛下和尚、法师的身份,指着鹿友阴森森说道:“我今天不但要杀你,还要用最狠毒的方法杀死你!”转头对杨连山说:“听说你擅用刑罚,给我想个办法,让他不得好死!”

    杨连山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拱手说道:“鹿友十恶不赦,请法师容我沉思片刻,我定能想出个法子来折磨死他。”不灭大手一挥,说道:“甚合我意,速速想来!”

    杨连山出门,顿饭功夫方才回来,还带来一名精壮兵士,兵士手里拿着一条铁链,杨连山手里拿一把柴刀。杨连山说道:“我想出一条妙计,不知道够不够毒辣。法师可否容我们先行演示一番?”不灭将鹿友踢翻在地,怒气不息说道:“来,先在我身上演示!”

    杨连山连声说道不妥,然而不灭严命难违。他让不灭坐在椅上,用铁链绕过不灭的脖子,缠起一个结。不灭问道:“莫非是用铁链勒死?这也太过平常,毫无出奇之处。”

    不灭语声未毕,杨连山陡然发力,铁链勒紧,死死扣住不灭的咽喉。不灭奋力挣扎,但是杨连山手力甚巨,铁链已嵌入喉管,无法挣脱。杨连山冲那兵士使个眼色,兵士扬起柴刀,斫断不灭的咽喉,再复一刀,将他的头砍了下来。杨连山见不灭人头落地,狠狠说道:“看你张狂到几时!”

    鹿友见血淋林的人头滚到当面,吓得浑身颤抖,怯生生问道:“这是在向我演示吗?”杨连山接过柴刀,反手将那个兵士砍死,说道:“不灭秃驴,暴虐无常、欺人太甚,我们跟随他,定没有好下场。门外即是魏州军马,我们献上他的首级,开门投降,说不定能在魏博方镇混个一官半职。”鹿友一听,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奸笑。二人计议已定,默不作声,在房间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二人将不灭的首级用盒子装了,拣了一件袈裟包裹起来。来到前院,看到张岩松杵着大锤,巍然站在大门正中,尽忠职守。杨连山道:“张将军,不灭法师传下密令,要我和鹿友将这件礼物亲手送给敌将。”

    张岩松不疑,打开院门放他们出去。外面魏州军队见庄院之内烈火熊熊、热闹了一夜,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罗展义睡眼惺忪,见鹿友、杨连山来到阵前,懒洋洋问道:“你们是来投降的吗?”

    二人齐刷刷跪在罗展义马下,放下木盒,揭开袈裟,打开盖子,将血淋淋的首级暴露在外。魏州兵将见了,无不骇异。杨连山扣头说道:“将军容禀,我们二人误入青州,未逢其主。侯希逸淫游佚田、待人无礼,我二人故此反出青州,投奔魏州。这渡空别业的主人是不灭和尚,他是侯希逸幕后首席参谋,为人阴鸷、残暴不仁。我等不堪其辱,特斩了他的首级,献给将军。”

    罗展义回头看了曾善治、商克捷一眼,问道:“一个胖和尚的首级,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商克捷说道:“不如攻进庄院去,你占了他的庄院,捉钱令使曾大人拿走他的钱财至于我么,庄院里面的家丁奴仆,都归我带走卖作奴隶。我们三人各有利处。”曾善治拍手称是。

    罗展义侧过头来问杨连山和鹿友:“我攻取庄院,你们两个敢不敢打头阵?”

    不等杨连山回答,鹿友先生摆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庄院里守着一员猛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切不可强攻。”罗展义轻蔑道:“你们不敢打头阵,那我收你们何用?不如一并斩了!”

    二人顿时傻了眼。杨连山见情势危急,只得捡起不灭的首级,插在箭矢上,搭在弓上朝庄院射了出去。首级飞过墙垣,落在院子中央,里面的军民立即炸了锅。忽然,院门咣当一声打开,张岩松挺起碾盘大的铁锤,带着全部兵马冲了出来,口中怒骂:“两个卖主求荣的小贼,快快受死!”

    这一声怒吼,如同晴空里的一声炸雷,震得罗展义头晕耳鸣。他急忙下令放箭,然而号令尚未传出,张岩松两步跨到阵前,大锤挥舞,早将杨连山砸成肉泥。鹿友抱头鼠窜,趁乱逃离。

    罗展义吃了一惊,挺起长矛来战张岩松。张岩松盛怒之际,就像发了疯的野牛,两眼通红、横冲直撞。他一锤击开长矛,复又抡起大锤向前猛攻。罗展义招架几下,长矛几乎脱手。

    腊口使商克捷、捉钱令使曾善治,见张岩松凶神恶煞一般,势不可当,已吓得六神无主,拨马就逃。魏博一千精兵见此情形,个个骇异,阵形已然不稳。罗展义又接了张岩松十余招,长矛折断,险些被铁锤砸死。他倒吸一口凉气,调转马头夺命奔逃。

    两百多青州兵马从庄院里杀了出来。魏州军马看到主将逃跑,个个丢盔弃甲撒腿就跑。张岩松哪里肯放过他们?一声长嘶,震动山川,奋力追击。青州兵马形成碾压之势,杀得敌兵哭爹喊娘。

    庄院里的武夫、家丁听说不灭已死,气愤不平,一齐杀了出去。庄院瞬间空荡了下来,椒房门外只剩下七个兵士把手。偶耕昨夜死守椒房,未能逃出,一见门口人数锐减,一步跨出门去,踢翻二人、打倒二人。还有三个兵士,顿时傻了眼,丢下长枪逃得无影无踪。

    偶耕带着牧笛、小雨逃出椒房,一起去寻找涧石。来到馆阁下,仰头一看,都吃了一惊:涧石整个身子悬在飞檐末端,晃晃悠悠、摇摇欲坠;一个极其妖冶的女子,岔开腿骑在飞檐上,一只手托着偶耕,一只手拿着个小瓶子往他嘴里喂药。她浓妆艳抹、妩媚过人,浑身衣着穷极侈丽,罗裙、襟带随风飘卷,一双**露出。

    小雨一见,又急又妒,指着她喝道:“你是何人?快放下石头哥!”那女子叹息一声,说道:“这么嫩的童子鸡,却中了铁菡萏的毒,可惜啊可惜!”说毕,纤手一拂,竟将涧石从飞檐上推了下来。偶耕纵身而起,接过涧石,稳稳落在地上,将他交给小雨。

    那女子啧啧两声,说道:“混小子,功夫不赖,只是长相太差。姐姐看不上你,你切莫痴心妄想。”说毕,扭动腰肢,翻身跃下,脚尖轻轻点地,衣袂缓缓飘落。

    小雨为涧石抹去嘴角残夜,望着那女子,气鼓鼓说道:“你刚才给石头哥喂的什么?”那女子轻蔑说道:“还能喂什么?给他解毒呗我哪里忍心让这样的童子鸡死去!”

    语声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娇笑,原来是葛蕾逾墙而入,寒婆也跟在后面。葛蕾边走边说:“舜华妹妹,你还是死性不改,见了风流少年就爱不释手。只是这个病秧子已经娶了婆娘,你沾不上身了!”众人这才知道,面前这名女子名叫舜华,与葛蕾姐妹相称。

    舜华迎上去施了一礼,娇嗔道:“蒹葭、葸呢?怎么这早晚还不到?”葛蕾叹了一声,说道:“那两个浪蹄子,每次约会都迟到,再等等吧。”姐妹二人相见甚欢,将他人撇在一旁,说长道短。

    偶耕转头对牧笛说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牧笛转身便走。小雨央求道:“偶耕哥哥,也带上我们逃走吧!”偶耕迟疑一下,再无多言,背起涧石,催促小雨快快跟上。

    没走两步,迎面走来一人,又黑又瘦、眼圈深陷,穿一件脏兮兮的鹤氅,不是别人,正是鹿友先生他在两军阵前死里逃生,终究贪恋账房里的财物,见不灭已死、张岩松率军倾巢而出,便一个人大摇大摆走回庄院。

    鹿友厉声呵斥:“一个也不许走!都留在庄院之中,等候谷主到来!”他俨然以渡空别业新主人的身份自居。

    偶耕拿眼睛瞪着他,说道:“我们与你并无半点瓜葛,就此别过。”鹿友悠悠说道:“实话告诉你们吧,不灭和尚已死,张岩松有勇无谋,八成也是死。他们一死,这庄院就是我鹿友的了。千不该、万不该,不灭和尚不该独自居功,把我赶出青州。所谓报应分明,诚然不我欺!”

    偶耕不听他絮絮叨叨,背起涧石就要走。鹿友伸手拦住,声色俱厉:“愣头小子,你身后两个姑娘,是进献给谷主延气运功的处女,放她们走了,我拿什么招待谷主?你也不必走,小仙看你本领不弱,你就留在庄院,做我的左膀右臂,包你过上好日子。”

    鹿友正在滔滔不绝,一道白光从天而降。众人尚未看得分明,却见鹿友白眼一翻,身子僵硬,扑倒在地,鲜血如泉水般涌出。他背后站立一人,三绺胡须、一袭道袍,手中白刃闪闪发光,原来是齐玉他逾墙而入、飞身而至,一剑将鹿友刺死。

    牧笛第一次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将头侧过,躲到偶耕身后。小雨吓得尖叫,抓住牧笛的衣角。

    葛蕾见到齐玉,反倒鼓起掌来,说道:“好你个牛鼻子老道,暗中偷袭,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僵尸鹿友,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吧?”齐玉冷冷说道:“你等妖人尚未除尽,何来功德圆满?”长剑一横,劈面就刺。

    葛蕾撤身避让,长袖一振,射出三枚银针。齐玉眼疾手快,挥动宝剑,将银针击落在地。偶耕扛着涧石,护着牧笛小雨,退避在两丈开外。

    寒婆在一旁喝道:“牛鼻子道士功夫了得,小姐快走。”语声未毕,一步跨出,挡在齐玉和葛蕾中间,抽出腰中匕首,招架他的宝剑。齐玉冷冷说道:“魑魅魍魉,虽是小鬼,却比那魔头更恶!”当下连刺两剑,一剑刺伤她的左臂,一剑刺伤她的右肩。

    葛蕾手中没有兵器,不敢进击,只在一旁偷施银针,为寒婆解围。齐玉依着卦“不利即戎、利有攸往”的卦辞,收住攻势、舞步中庭,剑招虚于外、剑势实于内,轻飘飘拨开银针,丹田之间蓄起阳亢之气。不等寒婆、葛蕾招式收回,齐玉的剑招由卦转为乾卦,宝剑挺出,一剑化出六道光芒,犹如六龙齐飞。

    葛蕾被剑气所逼,连连后撤,已无余暇发射毒针。只听一声凄呼,寒婆胸膛中剑,当即委顿于地,口中鲜血溢出。齐玉扬起一脚,将她踢出两丈远,正好落在涧石身边。

    涧石吃了舜华的药,觉得气息顺畅了不少,神志慢慢恢复。他感恩葛蕾、寒婆一路对他施救,如今眼睁睁看着寒婆重伤弥留,悲不自胜。寒婆挣扎坐起,将手中匕首递给涧石,冷冷说道:“你等那道士身疲力竭之时,替我将匕首插进他的心窝。”说毕,气绝而死。

    葛蕾见到寒婆已死,又悲又怒,赤手空拳便挑战齐玉。舜华不再作壁上观,飞身上前帮助姐姐。二人功夫本不如齐玉,兼之手中都没有兵器,被齐玉手中宝剑逼得节节退让、险象环生。

    偶耕并不认识他们,但见到齐玉咄咄逼人、连伤两命,兀自不收手,不禁义愤填膺,一把夺过匕首,挺身而出。牧笛在他身后说道:“千万小心!”

    齐玉觉出身后风声凛冽,宝剑回转,向后就刺。偶耕闪身躲过,将腿扫出,攻他下盘。齐玉浑然不惧,一腿踢出,与偶耕来了个硬碰硬,同时手腕翻动,剑锋向他左肩刺来。偶耕将匕首递到左手,不快不慢,将剑拨开。

    二人斗过十余合,偶耕毕竟功力不济,兼之手中兵器短小,难以与之抗衡。但尽管如此,偶耕在拼斗之时,总能预料到对方剑招的意图和剑气的变化,每每在危急之际,运起身形步法腾挪闪避,让对手屡屡扑空。齐玉暗自忖道:“这楞头小子定是受了那老魔头的真传,留在世上贻害无穷,今日必须杀掉!”

    葛蕾、舜华在一旁看了,暗暗心惊:“这个愣头小子武功招式,似与我们大有渊源。”正在思忖,忽然耳边环佩铿锵、衣带,一股脂粉香气入鼻。回头看时,见两个妩媚女子施展轻功,飞了过来。

    这两个女子,一个身形微胖,面容显老,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一个身材匀称、不施脂粉,却生得如桃似李、光华灼灼。二人一个叫蒹葭、一个叫葸,各抱两把宝剑,袅袅婷婷来到葛蕾、舜华面前。四个姐妹一时凑齐。

    葛蕾焦急道:“你们两个浪蹄子,怎么才来?”蒹葭说道:“还不是为了把宝剑擦干净些?”葸抱怨道:“不是来见那老不死的吗?怎么老不死的不在,面前却是一个牛鼻子道士跟人打架?”

    葛蕾说道:“这牛鼻子坏得很,杀了我的寒婆。我们好久没摆阵了,今天叫他尝尝厉害!”蒹葭说道:“要摆阵可以,让那愣头小子滚一边去,休要自讨苦吃。”

    偶耕与齐玉斗了三十余合,听不见四个女人叽叽喳喳,只顾打起精神、握紧匕首,来应付齐玉手中宝剑。葛蕾双手叉腰,冲齐玉喝道:“牛鼻子老道,你男根不举,我们都知道,嫌弃得很。要怨只能怨你自己,你跟一个愣头小子较什么劲?”

    齐玉听她言语污秽,顿时雷霆大怒,一脚踢翻偶耕,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对四姐妹说道:“妖妇休得猖狂,你们今天一齐受死!”

    蒹葭一声冷笑,说道:“你与那老不死的过不去,就该去找那老不死的,却在我们女人面前耍横。你杀了我们,难道那老不死的就改邪归正了?”齐玉说道:“你们怙恶不悛、助纣为虐,比那逍遥谷主更加可恶!我将你们一一剪除,再去将他正法!”

    葸不耐烦地说:“说那么多话做什么?我们的四象回元阵好久没摆了,如今正好拿这牛鼻子练练手!”说毕,蒹葭、葸将四把宝剑分给葛蕾、舜华,四人剑锋直指,依着两仪四象站成阵型,面朝齐玉,冷若冰霜。

    明晃晃五把宝剑,在庄院之中映日生辉,照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第十六章 名花(上)

    葛蕾、蒹葭、葸、舜华站成阵形,气势汹汹,握紧宝剑。顶 点 X 23 U S齐玉鹤立其间,如同渊岳峙,手中宝剑泛起祥光,三绺仙髯在风中飞动。

    偶耕暗自移步向前,欲相助四姐妹,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扯住他的手臂。他感觉到,那居然是牧笛的手!偶耕顿时像触电一般,整个身子都酥了,默默退到后面。

    葛蕾眼睛里射出怒火,牙缝里挤出一声:“姐妹们,列阵!”四姐妹身形飘忽、羽袂飞舞,列起四象回元阵来,四柄宝剑如同火树银花罩定齐玉。齐玉大喝一声:“看贫道如何破了四象回元阵!”手中宝剑如飞龙在天,在对方阵形中翻飞遨游。

    《易经》曰: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逍遥谷主南浦云精研武学,又好延气采补之术,便从两仪四象之中悟出一套武功来。自己推演一番,发现这套武功精深无比,一个人绝难曲尽其妙,便衍生出一套阵法来,称之为“四象回元阵”。

    逍遥谷主南浦云当年将葛蕾、蒹葭、葸、舜华囚禁在密室之中,采补既久,四姐妹逐渐遐驯。他起初笃于采补之术,见四姐妹天资妩媚、灵气逼人,渐渐耽溺于男女之乐,与之朝朝暮暮、恩爱既深,自云这逍遥谷远胜那温柔乡。四姐妹受他宠爱,每日里越发浓妆艳抹、极尽妖娆,在逍遥谷红极一时、风头无两。逍遥谷诸人见着四姐妹,无不卑躬屈膝、小心逢迎,久而久之,四姐妹便得了“四大名花”的称号。

    南浦云愈发欢喜,索性邀着“四大名花”一道闭关修练,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四姐妹冰雪聪明,对诸般杂术一看便知、一学就会,因此打下了武功根基,学得了服气运功之术。只是四人皆用心不专、用功不深,在武功上未能登堂入室,可是她们对“四象回元阵”偏爱有加,觉得像是舞蹈一般,练习时配上管弦更加有趣。一时之间,四大名花以四象回元阵著称于逍遥谷,偶有好事者前来叫阵,都是大败而归。

    年长而色衰,色衰而爱弛。四姐妹日日伴随南浦云左右,武艺、学识日渐增长,但青春年华一日一日老去。南浦云年岁渐增,对床笫之事疏远了些,时日一久,不免对四大名花心生罅隙。一日,他手持木剑,假意与四大名花比武。四大名花恰逢练习四象回元阵更臻新境,有意在南浦云面前卖弄一番,故而全力与之比试。南浦云斗到一半,心中吃惊:她们手中的四象回元阵,比自己草创之时更加精妙,也更加威力逼人。他一分心,手中木剑被舜华的宝剑斩断,苡不知收手,横剑削来,幸亏葛蕾眼疾手快,挺剑将苡挡开,若迟一步,南浦云必定命丧当场。

    南浦云寻思:卧榻之侧竟有四个谙熟四象回元阵的女子,她们一旦变心,我焉有命在?他越想越是惊悚,由惊悚转为愤怒,于是果断下令:将四大名花丢弃在山谷之中,任其自生自灭。可他仍不放心,于是派出两队黑衣人前去灭口。

    四大名花困在绝谷之内,缺衣少食,心中怨恨。恰逢黑衣人接踵而至,她们摆起四象回元阵,将来者赶尽杀绝。她们拼尽余力,爬出绝谷,从此流落江湖。

    当时,安史乱起,天下汹汹。四大名花逃亡路上遇到兵乱,互相走失,从此飘散四方:葛蕾流落到青州做了暗娼,遇上江湖上卖艺的寒婆,从此相依为命;蒹葭和葸往来蜀中贩卖蜀锦;舜华和一个药铺老板姘居,后来杀了老板独霸药铺。四姐妹离别经年,苦心寻访彼此下落,三年前终于得遂心愿。

    四大名花既已取得联络,转而打听逍遥谷南浦云的讯息。一月前获知南浦云即将前往魏州,到这渡空别业举办一场庆功盛会,于是相约,要当众痛陈“那老不死的”罪过,将这十余年的酸辛、怨恨尽数吐出。四大名花三年前相聚时,又演习了四象回元阵,这阵法并未荒疏,反而更加威势逼人。她们仗着这套阵法,无所畏惧,定要在渡空别业当着那老不死的面大闹一场。

    没想到,四象回元阵再次集结,第一个对付的人便是齐玉。四大名花循着两仪四象的道理,将阵法演绎得变化万千、威力无穷。她们足踏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方位,将漫天星宿的运行规律蕴含于剑招之中,每招又分出老阴、少阴、老阳、少阳四种气象,如此循环往复、入于无穷。而整个阵法又将每一个方位上的每一套剑法总于一揆,回归于万物未生之先,更令敌手无路可寻、无机可乘。四象回元,讲究的是浑化无迹,意不在攻而无往不破,意不在守而安如泰山,四姐妹武艺平平,不在一招一式上钻牛角尖,反倒能将阵法的精髓敷演得恰到好处。

    然而,她们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得到白云子真传的上清道士齐玉。齐玉目下无尘,对这等奸邪小道鄙弃至极,原以为这四个荡妇不过是故弄玄虚、虚张声势,斗过十余合,一招不慎,险些被擒。他心下一惊,不再轻敌,丹田之中升起一股真气,顿时剑气如虹,一气化出三清,一剑御起六龙,在四象回元阵的推移演变中得其生意、立于不败。五支宝剑乒乒乓乓相击,眨眼之间已拆过七十余招。

    四象回元阵果然变化幽微。四姐妹每一次出招,看似稀松寻常,然而四人身形相配、招数相合,每一道剑影、每一个动向都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且每一势都蕴含无穷变势、每一招都衍生无穷变招。齐玉欲攻少阳之位,谁知老阳、少阳骤然相悖,老阴接着少阴侵袭而来,自己一剑倘若走错方位,身上定要被四支剑扎出四道窟窿。

    斗过一百余合,阵形陡然大变,四大名花的剑招由春之绵绵细雨变为夏之烈日惊雷。四人如同狂魔乱舞,四支宝剑如同闪电乱迸,又如骄阳当空,**辣照临大地。齐玉飞身腾挪,避过她们的凌厉攻势,旋即长剑挥动,如同挽起万丈狂潮。他冷笑一声,扑入阵中,顿时电光闪烁,剑刃相击之声响如炸雷,五个人影搅做一团,分不出谁是谁来。

    偶耕在一边见到这场恶斗,惊得合不上嘴;又细细看着那五个人的武功套路,居然与自己若合符节,大有一气同源之妙。他不得其解、不明其奥,不觉看得呆了。

    牧笛扯了扯他袖子,说道:“趁他们乱斗,我们速速逃走吧。”偶耕没回过神来,看着前面痴痴地说:“他们这么一直斗下去,难免会有死伤。”牧笛气恼道:“他们的死伤,你竟然如此挂怀,莫非其中有你心仪的女子?”

    偶耕才发现是牧笛与他说话,当即满脸通红,低下头来。旁边的涧石,服用了舜华的药水,刚刚恢复一些神采,却看到几个人影慢天旋转,忽如狂雷、又似旋风,顿时头晕目眩,晕了过去。小雨急忙将他从地上扶起,为他捶背揉胸,忙乱不堪。

    齐玉以一敌四,斗过一百余合,身上大汗淋漓,道袍沾湿。四姐妹见他逐渐喘起气来,阵形再变,由夏之狂躁变为秋之肃杀。当下剑招化繁为简,招招刺向齐玉的咽喉和心脏。齐玉不敢稍有怠慢,将宝剑舞得如同花团锦簇,牢牢护住要害。四姐妹剑不多出、招不多变,各自站好方位,直截了当攻其疲敝。齐玉化解不开对方剑招,只得运起真气,凭着内力与之周旋。

    转眼两百余招过去,四象回元阵虽然有取胜之机,但是四姐妹相持既久,不免心浮气躁。蒹葭在四姐妹中内力最深,她连刺三剑,两剑被挡开,一剑割破齐玉袍袖。葛蕾身子前探,又送出一剑,齐玉已无可招架,只得抽身闪避,谁知身后舜华一脚扫到,踢中齐玉。

    齐玉虽被踢到,然而他内力深湛,沉稳如山,身子并未歪斜。葸贪功,以为一击必杀,便舍弃阵法,纵剑直刺。谁知齐玉长须一抖,宝剑先到,剑刃切入她的左肩。舜华见势危急,飞起一脚,正中齐玉前胸,身子借力飞出,从他剑下救出葸。

    齐玉空中翻身,站在地上,准备仗剑反击。忽然三道寒光闪过,原来是葛蕾暗施银针。这下变起不测、防不胜防,齐玉反应过来时,已经避让不及,三枚银针全都扎在他身上。

    齐玉大惊:前次中她毒针,不过是擦破皮肤;而今中了三枚毒针,却是针针入肉。他虚晃一剑,跃开三丈远,逾墙便走。

    四姐妹中一人受伤,阵法便算是破了,因此不敢追击。伤者葸,是四大名花中长得最漂亮的,最是爱惜羽毛。她丢下宝剑按住肩膀,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道:“我的香肩被他砍了,留下伤疤以后怎么见人!”舜华拍拍她肩膀,递过去一个小瓶,说道:“姐姐不必担心,你把药涂上,保准不留伤疤。”

    葸十分洒脱,不管有旁人看着,扯开衣襟露出肩胛骨,就把药水抹在上面。偶耕在一边惊得呆了,睁着眼睛,脑子里空白一片。

    牧笛看到偶耕愣头愣脑的样子,心头烦恶,转身便走。不料舜华纵身上前,拦住去路。偶耕这才回过神来,追了过来,将牧笛挡在身后。

    舜华娇滴滴说道:“你看了我姐姐的香肩,想入非非了吧?”一句话把偶耕臊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却听牧笛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庄院里的事情都已结束。你送我去长安吧。”

    舜华拦在前面,对牧笛说道:“他可以走,你却走不得。你走了,我们四姐妹拿什么诱那老不死的到此?”牧笛说:“你们四人个个国色天香,你们的主子来了,自有你们去奉承,哪里还用得上旁人。”

    舜华微微得意,却拦着不放,然而听到葛蕾在背后说道:“那老不死的不来了。”

    蒹葭、葸、舜华尽皆吃惊,忙问原委。葛蕾说道:“不灭已死,庄院大乱,谷主早已知道了消息。半路上命令黑衣人过来传话,说他不来了。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舜华大为扫兴,说道:“我们的四象回元阵练了这么多年,正想在这里要了他的狗命,他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葛蕾叹息道:“我们连齐玉都治不了,如何治那老不死的?”说到齐玉,葸捂着肩膀抽泣:“杀那老不死的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只想杀了那牛鼻子老道!”

    忽然,墙外飞进来两个黑影,正是黑衣人郭志烈和曹以振。二人见到四大名花,仍然保持着当年对待她们的礼数,叫了一声“四位婶婶”,垂手立在一旁,低头不语。葛蕾忙问原委,郭志烈说道:“我们连夜追赶齐玉,山谷间一场激斗。谁知他剑法实在诡异,将我们的人尽皆杀死。我二人躲进山洞里,才逃过一死。看他走远,这才逃了回来。”葛蕾斥道:“无用的东西!齐玉才吃了老娘的毒针,还不快快去追!”

    曹以振为难道:“婶婶,我们黑衣人只听命于谷主,却不受他人的调遣。更何况,齐玉武艺高超,我们两个人去,岂不是送死?”葛蕾一口啐道:“大胆的畜生!老娘就算年老色衰,但是那老不死的见了老娘,仍然要喝我的洗脚水。再者,老娘的银针比砒霜还毒,齐玉已是一只垂死的老狗。你们如果不去捉他,老娘见了那老不死的,在他耳边挑唆两句,你们定然性命不保!”她说一句,二人答应一句,待她说完,二人只得拱手允诺,逾墙而去。

    牧笛心中不快,对四姐妹说道:“你们议论完了没有?我可是要走了!”葛蕾看了看她和偶耕,又看了看旁边的小雨和涧石,想起自己的身世,又想到他们皆是受害之人,忽而生起怜悯之心。她摆摆手说:“你们四个人都走吧。还有抓来的另外五个女孩,也一起放了。”

    牧笛扭头就走。舜华突然大叫一声:“且慢!”她慢悠悠走到涧石身边,伸出长长的指甲,刮了刮他的脸,又是啧舌,又是叹气。小雨紧张兮兮说道:“你要做什么?”舜华说:“可惜了这么个白净后生,怎么就中了铁菡萏的毒?要是能救活他,姐姐真要好好享用几天。”说着,从胸口里掏出一个小瓶来,拽进涧石的腰中,仰天说道:“这瓶药每隔三天服一次,九天服完,说不定他能多活几天真难为情,我见了英俊男儿,就春心难抑。”

    小雨见她言辞污亵,心中生起醋意,本想把那个小药瓶砸在地上,又怕她们恼怒起来仗剑杀人。她一句话也不说,拉着涧石就走。涧石此时已经醒转,勉强起身,扶着小雨慢慢离开。

    忽然,马厩之中一声长嘶,接着传来马蹄声和墙垣倒塌的声音。偶耕转面对葛蕾说道:“我们的骅骝马,就被关在马厩中。长安路远,不可没有坐骑。还请姐姐容我们牵走它。”葛蕾咯咯一笑,说道:“又不是我的,你跟我说什么?悉听尊便就是!”她又对小雨说道:“你夫妻二人也各牵走一匹马吧,送你丈夫活着到王屋山!”

    四大名花占了庄院,给庄院改了名字,叫作滋兰山庄。随后清点剩余的家丁仆人,又整编了二十几个残余兵丁,守在院中,严防罗展义或者张岩松杀回来。葛蕾想起寒婆,泪如雨下,命令家丁打造棺木,好生安葬。椒房里的几个老妇一齐跑到跟前,一个劲地讨好献媚。葛蕾说道:“男人们总说,最毒妇人心。咱们妇人是被冤枉了。可是这些个老妈子,阴毒残忍,坏了天下女人的名声。把她们烙上印记,拉到集市上卖了吧!”

    牧笛、偶耕、小雨、涧石四人来到马厩,骅骝马果然被牢牢栓住,焦躁不堪,已将四围的土墙踢得七零八落。偶耕牵过骅骝马,把缰绳递到牧笛手中,自己要再去牵一匹马。却听牧笛在背后怪声怪气说道:“谁叫你去牵别的马了?”

    偶耕甚是不解,回头望着牧笛。牧笛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们只要骅骝马,不是我们的东西一概不许动。”偶耕说道:“节帅命令我们一月之内到长安。我若不骑马,一个月只怕到不了。”牧笛说:“他已不是节帅,你还听他的话做什么?”说完,拽着骅骝马就走。

    偶耕见她走了出去,急忙去马厩中牵马。牧笛嗔怒道:“我父亲不是节帅了,你便不听我的话了?叫你不牵马你还牵?”偶耕无法,灰溜溜跟了出去。

    小雨、涧石各选了一匹马,小雨将涧石扶到马背上。她见涧石服用了舜华的药水之后果然好转了不少,心中虽然吃醋,但已略略宽慰。

    四人一起出了庄院,四大名花居然送了出来。葸换了着装,却仍将受伤的肩膀袒露在外。偶耕受到牧笛呵责,一路低着头,只觉得香气扑鼻,却不敢瞟那四个艳丽女子一眼。

    舜华附到涧石耳边说道:“小公子,若活过来,回到庄院里,我们姐妹四人一起扶你做庄主。你记住,这里不叫渡空别业,改叫滋兰山庄了!”葸说道:“你别痴心妄想了。破得了四象回元阵才能做庄主,这小子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哪有能耐破得了我们的阵法!”

    四人告辞而去。牧笛骑在骅骝马上,偶耕牵着马走在前面。小雨担心涧石伤势发作,说道:“此次多蒙偶耕仁兄和侯小姐搭救,我永不忘记你们的恩德。只是石头哥情势危急,我需要早些抵达王屋山,我们就此别过!”偶耕拱了拱手,说道:“你们一路多加小心!”四人在一处岔路口揖别而去。

    且说张岩松追击魏博散将罗展义,一路狂奔上百里,杀敌无数,而青州兵马的损失也不可胜计。罗展义带着魏州兵马逃到一处峡谷,曾善治、商克捷献计:“我们人多他们兵少,况且魏州是我们的地盘,切不可叫他们反客为主。我们在此埋伏,定叫他们有去无回!”罗展义当即传令,在草木丛中设下埋伏,自己爬到高处,严阵以待。

    张岩松果然一头扎进了埋伏圈。只听罗展义一声令下,魏州兵士从四面八方杀出,杀声震天、势不可挡。青州兵马顿时大乱,丢盔弃甲、自相践踏,溃不成军。罗展义不敢与张岩松交手,自己居高临下,指挥弓箭手朝他射箭,另安排一队步兵、一队马兵不停袭扰,让他顾此失彼。青州兵将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能继续战斗的只有二十几人。张岩松不敢恋战,率着残兵败将向渡空别业逃窜。

    罗展义清点魏博兵马,又收编了青州投降过来的兵将,总共有三百有余。他精神抖擞,准备再次追击,并且强占庄院。曾善治说道:“穷寇莫追。真追上去,他那柄大锤能把我们三百人全都锤死。”罗展义只得收兵,回城里去了。

    张岩松带着二十几名残兵败将仓皇逃回庄院,却只见到门口站立四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正是四大名花。她们领着数十兵士,摆开阵势。张岩松不认识这四人,一个人挺着大锤就往前闯。

    四大名花摆出四象回元阵,迎接张岩松。葛蕾说道:“这厮比巨灵神还厉害,却是没有半点脑子,不必怵他。”四人不敢正面迎击张岩松的铁锤,却将阵形一变,斜撩宝剑去刺他跨下坐骑。坐骑受惊,翻身倒地,将张岩松摔在地上。不等他喘息平复,四把宝剑漫天笼罩,恰似天罗地网一样扑了过来。

    张岩松若论起蛮力那是少逢敌手,面对这套精巧繁复的阵法,却是半点办法也无。勉强支持了数十合,肩上、腿上多被剑锋所伤。他不敢恋战,虚晃一锤,一个趔趄逃出来,抢了一匹马落荒而逃。二十几个青州兵跟着他一起逃走。葸有伤在身,四姐妹不敢追赶。

    四姐妹赶走张岩松,便常住在滋兰山庄。她们曾与逍遥谷主日日欢爱,一朝离散,风雨飘摇近十年,这番聚首,自有说不尽的别后情景、道不完的恩怨情仇。她们促膝长谈、结伴而游,举杯行乐、夜以继日。

    昆仑奴、槐犁哪里去了?他们早已从庄院后山逃走,循着官道一路急奔,终于追上了偶耕和牧笛。昆仑奴喜不自胜,扛着钱袋子滔滔不绝;槐犁却因见不到小雨和涧石,独自怅然。

    牧笛无端千般思绪涌上心头,骑在马上默不作声。偶耕更像个木头人似的,牵着马埋头赶路。昆仑奴看不透二人的心事,说道:“小姐,如今老爷已经不是节帅了,你还要回长安吗?”牧笛说道:“我家在长安,不回长安回哪里?”嘴上虽是这样说,心头却浮起无限惆怅:“这样一步一步走,一个月决计到不了长安。是要回去还是逃走?我心里到底要的是什么?”

第十六章 名花(下)

    槐犁说道:“我家在魏州,我却不想回魏州了。顶 点 X 23 U S不仅不回魏州,逃出魏博方镇才好呢!”牧笛说回头看他一眼,说道:“你个小屁孩,逃出魏博,你还能逃到哪里?天下都是一个样。”槐犁说道:“天下这么大,怎么会是一个样?我想做道士,背着个褡裢,无牵无挂云游天下,那才叫有趣呢。”

    昆仑奴冷笑道:“那有什么趣?你们都不如我快活!我这一麻袋钱财,够我们买一所庄院,无忧无虑过一辈子了!”牧笛见他驮着麻袋甚是吃力,可偏偏乐此不疲,觉得甚是有趣,说道:“那去什么长安?就在此地,买一处宅子、几块农田,耕织务农,岂不是好?”昆仑奴摆摆手道:“使不得!我的钱财来路不明,既是脏钱,就不该在本地花。在这里买宅子田地,多半要被官府占了回去。等离开魏博,我要你们看看,我昆仑奴也做得庄主,比那不灭和尚神气一百倍!”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偶耕心中却不是滋味。连日来,他与牧笛共患难、历苦辛,心中莫名其妙生起一种情愫。这情愫不痛不痒、不上不下,每日醒来就会萦绕心头,令他无缘无故感到安详,更多的却是惶惑不安。他害怕抵达长安,因为一到长安,他与牧笛就是永别,而且向侯希逸请罪之后,他与这个世界也是永别;可他又想尽快到达长安,只有那样,才能结束他内心的煎熬与挣扎,得到一个干净利落的了断。

    偶耕心里知道,终有一日要到达长安,他会亲手送走牧笛,并且会了结自己的生命。他忽然万分伤感,不知道自己死后,牧笛会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宽恕他的过失,并且落下一滴伤心的泪。

    四人离开官道,走上一条幽静的山路。又走了三天,已经离开魏州,来到相州地界。唐朝时藩镇割据,魏州与相州相邻,而魏州属于魏博方镇,节度使是田承嗣;相州则属于另一方镇,由薛嵩担任相、卫、、邢等州节度观察使,兼任相州刺史。

    昆仑奴仍在幻想买庄院田产的事情,嘴里唠叨个没完。槐犁说道:“你们这些外国来的奴隶,偷了一袋钱财就想上天,真是丢死人了。”昆仑奴斥道:“我是外国来的,但我颇知礼义,比你们唐朝人懂的还多。比如,现在我的钱最多,理应我当老爷,坐在骅骝马上。至于小姐嘛,可以做个婢女,给我端屎端尿,白天服侍我用餐,晚上服侍我就寝。”

    一语未毕,牧笛在马上狠狠给了他一马鞭。她不斥责昆仑奴,却冲偶耕说:“呆子将军,奴仆无法无天,你也不好好管教!”偶耕正在想心事,没听到昆仑奴说些什么,连牧笛说些什么也没听清,站在地上不知所措。他怔怔地回头看着牧笛,骅骝马却嫌他挡路,一蹄子将他踢倒在地。昆仑奴、槐犁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拍手大笑。

    四人正在言语,前方传来嘈杂之声,似是有人争斗。偶耕顿时警觉,将马缰交给昆仑奴,说道:“你们休要走动,我去前面看看究竟。”牧笛说道:“你速去速回,莫要横生枝节。”言语中带有几分关切。偶耕点头,大踏步去了。

    偶耕奔出一箭之地,来到一处山谷。山谷中大约一百兵将,围住了两个人,正进行一场厮杀。偶耕急忙跃上一棵大树,躲在树冠里,手搭凉棚细看,终于看得分明:这一百多名兵士,为首的四名将领,正是昔日缁青平卢方镇的十将日前被不灭和尚派出来的高鹏、赵勃、王升、朱护;而被团团围住的两个人,正是侯希逸和齐玉。齐玉身中毒针,一路逃窜,在一处山林与侯希逸再次相遇,二人遂结伴而行。没走出一二十里路,竟被四名十将追及。一百兵将围住二人,二人各挺兵刃作困兽之争,砍倒无数敌兵。

    偶耕来不及回去禀告牧笛,提起一口真气,从树枝上飞了下来,两脚生风冲向人群。眨眼之间,已有数人被他踢倒。

    四名十将正在全力率众砍杀,不提防偶耕一步欺入身前。偶耕飞起一脚,将高鹏踢下马来,夺了他手中的长刀,凌空挥舞,将一众士兵逼退。他杀到侯希逸身边,略施一礼,转身面对剩余三名十将,高声问道:“你们追杀节帅?”

    高鹏被几个兵士搀扶起来,大声说道:“他已不是节帅,而是青州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侯希逸在重围之中得遇偶耕,真如同天降神兵,一时喜出望外。他指着四名十将,对偶耕说道:“这四个无耻败类,忘恩负义,快取他们人头!”

    高鹏不容他絮叨,蹿起来喝道:“众军听令,得侯希逸人头者,赏钱百缗;剩下那两个,每人五十缗。快给我上!”一百兵士听到号令,挺起刀枪再度合围。

    齐玉身中剧毒,勉强砍倒两名敌兵,已不能支。侯希逸一只手擎着镇海分潮钺杀退敌兵,一只手将他推上马。偶耕见敌兵前仆后继杀了过来,当下运起真气,挥起长刀砍倒两翼之敌,直起一刀捅开一条血路,然后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高鹏面前,将他一把抓起,甩到侯希逸的面前。侯希逸怒上心头,长钺一挥,钺尖贯入高鹏的胸膛。偶耕见了,心中一惊:“我将高鹏掷给你,是叫你拿他作质,不是要你杀人。你日日礼佛念经,可是杀起人来竟然连眼都不眨。”

    这一百兵士,都是不灭和尚养在庄院里的帮闲,有事时聚众打架,无事时赌博斗牌。他们见对方武艺过人,而且自己折了一名主将,哪里敢拼死相争?纷纷缩了回去。赵勃、王升、朱护见到高鹏惨死,物伤其类,指挥兵士上前,却毫无效用。

    朱护年轻气盛,冲动起来,赶起马来径取侯希逸。侯希逸也曾身经百战,手持长钺、岿然不动,等他冲到跟前,忽然挥舞长钺,将敌将坐骑的前蹄斩断。朱护一个跟头栽下地来,正好倒在侯希逸脚下。侯希逸倒提长钺往地上一顿,顿时血光乱迸,朱护死于马下。

    赵勃、王升已知手下的兵士不可用,而自己又敌不过侯希逸、偶耕二人,当下拨转马头,弃了众人急急奔逃。一百兵士见主将逃走,纷纷丢弃兵刃,抱起头蹲在地上。

    忽然马声长啸,一人一骑飞奔而至,正是牧笛。昆仑奴、槐犁跟在后面跑了过来,脚步如飞、神色慌张。

    父亲就在眼前,牧笛却偏偏视而不见,跳下马对偶耕说:“魏州兵马追过来了,我们快走吧!”昆仑奴急得大叫:“后面又杀过来一队兵马,快快逃命吧!”

    话音刚落,果然大队人马呼啸而至,正是魏博节度使麾下的散将罗展义,带着腊口史商克捷、捉钱令史曾善治,以及三百兵士,从后面追了过来,列成阵势。偶耕大惊,劝牧笛尽快上马,相机逃离。牧笛看到父亲在场,越发骄横,横竖都是不依。

    侯希逸手持长钺,纵马上前,对罗展义作揖道:“将军高姓大名?为何至此?”罗展义回礼道:“近日一拨青州兵士,来到魏博境内作乱。我等率兵至此,扫除祸患、追捕逃犯。”侯希逸说道:“此处已是相州,不是那魏博方镇。将军既在魏博当差,领兵到此,恐多有不便。”

    罗展义说道:“相州、魏州,本是睦邻,两个方镇的节度使十分交好,我越境至此,却不妨事。你是何人,怎知道这么多?”侯希逸作揖道:“在下侯希逸,因青州失事,落难至此。这一帮追兵,正是索我性命而来,不知是不是您所说的逃犯?”

    罗展义傲然问道:“侯希逸又是何人?”商克捷在他一旁,低声说道:“淄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听说他的表弟李怀玉将他赶出青州,自己夺了节度使的位子。”

    侯希逸见他们耳语,高声说道:“我与魏博节度使田承嗣颇有交情,若能得你引荐,前往一见,定当重谢。”罗展义犹豫不决,曾善治说道:“不知他是真是假,不如一并押了回去。”罗展义忖道:“前番在渡空别业一场血战,损失了几百士兵,回到魏州不好向节帅交代。因此借除匪缉凶之名来到相州,不想碰到了侯希逸。管他是真是假,带回魏州再说。”

    罗展义一面思忖,一面上下打量侯希逸,见他气宇轩昂、风度非凡,料定不是寻常人,于是下定主意,说道:“既然如此,自当将侯大人请到魏州,面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大人。在下罗展义,若蒙侯大人在田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自是感谢不尽。只是一事要得罪侯大人,却又不好开口。”

    侯希逸拱手道:“罗将军若有吩咐,尽管明示。”罗展义道:“眼前这一百兵勇,不知是侯大人的部署还是您的敌人。小将不分青红皂白,却是要尽数抓捕。”侯希逸答道:“他们是来追杀我的。老夫还需多谢罗将军救命之恩。这一干人等,皆是凶犯,听凭罗将军处置!”

    罗展义一声令下,三百兵士出动,将草地上抱头投降的一百兵勇尽数上绑,用一根绳子串了起来。罗展义看了看偶耕、牧笛等人,又说“除了侯大人之外,剩下这些闲杂人等,也要绑起来。”侯希逸迟疑一下,却又说道:“若能见着田承嗣大人,暂且绑了他们,也无大碍。”

    三百兵士拿出麻绳,就要行动,昆仑奴生怕他们抢了自己的麻袋,与他们推搡起来。侯希逸心中不悦,喝道:“大胆奴仆,还敢逞强?”

    牧笛躲在偶耕身后,避开那些士兵,冲着侯希逸喊道:“父亲,你为了见田承嗣一面,宁愿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这等折辱吗?”侯希逸答道:“我们落难至此,无依无靠,沿路还布满追兵、杀手,我只好面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大人,求他庇护。这也是权宜之计。你忍得一时的屈辱,能保全你的性命,岂不更好。”

    牧笛说道:“保全性命又如何?到了长安,还不是嫁给那宦官骆奉先为妾!”侯希逸作色道:“嫁给骆大人有什么不好?你一世衣食无忧,我在朝中也能多个帮衬。”牧笛道:“女儿不要什么衣食无忧,只想跟寻常百姓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侯希逸皱下眉头,拢起念珠,说道:“我已向骆大人许诺,此事不容再议,”转头凝视偶耕,神色严肃,“孙越何在?三百兵马哪里去了?莫非在魏博境内冒犯了罗将军?”偶耕低下头去,落下泪来:“孙将军被不灭法师伏击,已然殒命。三百兵马全军覆灭,皆是我一人之责!”侯希逸叹了口气,摆摆手说:“树倒猢狲散,我丢失方镇,十将尽皆背叛,亏得你尚存一丝忠心。前事不必追究,你要尽忠职守,小心护送小姐。”

    牧笛已经咽了一肚子泪水,在偶耕身后说道:“女儿即便是嫁与他人作妾,做父亲的也该亲自送我一程。”侯希逸道:“他是宦官,只宜暗中交结,朝廷之上又是派系林立,处处明争暗斗,这些你都不懂。总之,我将你嫁给他,不可太过招摇,因此不来送你。”

    牧笛冷笑一声,说道:“父亲,女儿若是执意不肯嫁给那奸邪宦官呢?”侯希逸大怒,喝道:“父母之命,便是天经地义。你若敢违背,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天地人神共弃之!”牧笛冷冷说道:“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交易的筹码。你既然不仁慈,我要这孝义何用。不如,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吧!”侯希逸气得浑身颤抖,喝道:“我可以不认你这个女儿,但是捆也要把你捆进骆府!”

    侯牧笛拭去眼角泪痕,陡然纵身爬上骅骝马,冷冷说道:“你若能将我擒住,就捆着我送给那宦官吧!”一语未毕,高高扬起马鞭,重重打在马背上。骅骝马受痛,非同小可,撒开四蹄,如同风驰电掣,一眨眼便隐没在茫茫山林。

    侯希逸大惊失色,大声喊道:“快快追上她,将她抓回来!”

    罗展义让商克捷、曾善治看守一干人犯,自己便要催马去追。偶耕慌了神,挡在罗展义马前,回头对侯希逸说道:“节帅,小姐骑乘乃是骅骝马,快若闪电,凡马断然追不上。若是强行追赶,只恐小姐越跑越快,遇上危险。”

    侯希逸怒吼道:“依你便要如何?”偶耕说:“求节帅暂且放了我们,不要抓我们去魏州,我们这就去找侯小姐。等我们护送小姐到了长安,再向你谢罪。”侯希逸怒气不息,厉声道:“你们是魏州的罪犯,罗将军要收押你们,怎会放你们逃脱?”偶耕焦急道:“此地已是相州,不在魏博节度之内,罗将军无权在此缉凶。况且况且小姐独自出走,实在恐遭不测,节帅难道不为她担心?”

    侯希逸大为恚怒,在他印象中,偶耕不过是个会武艺的愣头小子,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从不敢与自己抗辩。没想到自己落难之际,这混小子竟敢在面前造次。他越想越气,正要发作,身边忽然扑通一声,原来是齐玉毒气发作、压制不住,从马上跌了下来。

    侯希逸大为关切,跳下地来,一把扶起,为他擦去嘴角白沫。偶耕也跑了过来,他虽嫌恶齐玉,但生死之际毕竟心存善念,为齐玉掐人中、抚血管。齐玉悠悠醒转,五脏六腑之中犹如万只毒虫啃啮,令他神智错乱,无法稳住元神服气运功。他每一次提气,体内的疼痛就更加剧烈、毒气就更加凶猛。齐玉叹息一声,微微喘气,念起古诗来:

    不践名利道,始觉尘土腥。不味稻粱食,始觉精神清。罗浮奔走外,日月无短明。

    才念完几句,齐玉几近昏迷,再也记不起下面几句是什么。他气息越发凌乱,额头上的汗珠像雨水一下溢了出来。偶耕在他身旁,听他念诵诗句,心中极为诧异:这首古诗乃是白发恩师所授,齐玉怎么也会吟诵,莫非是前朝的名人名句?偶耕不明就里,接着念道:

    山瘦松亦劲,鹤老飞更轻。逍遥此中客,翠发皆长生。草木多古色,鸡犬无新声。君有出俗志,不贪英雄名。傲然脱冠带,改换人间情。去矣丹霄路,向晓云冥冥。

    齐玉虽在重伤之际,但听得清楚偶耕念这些诗句。他大为惊奇,伸手抓住偶耕的袖子,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偶耕抚弄他的后背,安抚他的心神,自己一句句把诗念完。

    偶耕重复念诗,声音极低,却字字如珠、清晰可辨。齐玉恍惚之中,身子仿佛升入诗境,心头似有清泉浇溉,邪毒与心魔皆被洗去,只留下浑然一块道心。他暗自服气导引,体内真气徐徐而来、徐徐而去,逐渐压住心头邪火。偶耕见他有了好转,便请侯希逸将他双腿盘起,自己坐在他身后,为他点穴祛毒。

    罗展义等人大为惊奇,纷纷下马,凑上前来观看。侯希逸看着偶耕的手法,觉得其中别有玄机、幽微无比,暗自敬佩这混小子居然有这般神功。偶耕专心致志,体内元气蒸腾,筋络之间真气运转,源源不断输入齐玉体内。

    齐玉哇哇两口,吐出一升黑血。他坐在地上摇晃了两下,以手撑地,站起身来。他神智已然回复,只是异常虚弱。偶耕恐他跌倒,急忙上前扶持。齐玉突然使劲,双手扣住他的手腕,喘着粗气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学问与功夫到底是谁教的?”

    偶耕吓了一跳,连忙挣脱。齐玉失了扶持,前仰后合几欲摔倒。侯希逸将他扶定,连声催促偶耕:“道长问你话,速速回答!”偶耕说道:“我六七岁时在山中遇着师父,他教我识字、授我本领。我十岁之后,师父忽然不见,不知是否健在。他不让我将他的事情告知外人,请恕我不便透露。”

    齐玉瞪圆双眼,嘶哑着声音喝道:“胡说!方才你念的古诗,从何处窃取而来?你的内功真气,与《服气精义论》似是同源,只是幽微之处多有差别,又是哪位魔头所授?如不从实招来,贫道绝不放过你!”

    偶耕心想:刚刚为这道士导气祛毒,他却翻脸不认、恶语相向。他心中气愤,冷冷说道:“我已说过,不会告诉你我师父是谁。只是你暂时脱离危险,不宜动起思虑,更不宜动怒。尽快抓些药材服用吧。”说毕,迈开步子便要走。

    侯希逸见这混小子对道士无礼,那便是对自己无礼。他怒上心头,一声断喝:“哪里去?”偶耕有些着急说道:“小姐出走多时,我要寻她。”侯希逸怒不可遏,说道:“她连父亲也不认,寻她何用?”偶耕说道:“她若独自走失在外,实在太危险。”侯希逸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她若死了,我见着骆奉先大人还有个交代。她若活着,不情不愿嫁过去,那才是欲益反损、得不偿失。”

    偶耕一听,心下生寒,拱手说道:“我奉命护送小姐不周,孙越将军惨死,一众兵将皆已覆没,我责无旁贷。如果小姐走失,我更加不能自安。我这就寻小姐去了,来日再向你请罪!”

    偶耕要走,昆仑奴、槐犁跟了上来。侯希逸长叹一声,说道:“老夫丢了节度使,麾下众将无不落井下石。就连你这混小子,看似厚道,实则奸猾得很。昆仑奴,放他走吧,你跟着老夫面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请他增援,送我们回长安。”

    昆仑奴驮着一麻袋钱财,支支吾吾说道:“节帅,我不是要拦阻他,我是要和他一起走!路上多个人,侯小姐也多个照应。”

    侯希逸盯着昆仑奴,两眼透出火来,吼道:“要走要留,岂是你们自行决定?罗将军已有军令,将你们全都绑了!”罗展义已然看出,侯希逸的身份多半是真,有他在,其余人等便是多余。他微微一笑,说道:“侯大人,依我看,放他们去吧。您随我一同到魏州歇息几天,见着田大人再作安排。”

    偶耕听到这里,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昆仑奴冲侯希逸欠了欠身,屁颠屁颠追了上去。槐犁却赖在原地不走,一头拜倒在齐玉的膝下,大声说道:“师父,收下弟子吧!弟子服侍你祛毒疗伤!”

第十七章 坎坷(上)

    槐犁跪倒在齐玉面前,确实出乎众人意料,就连齐玉也大吃一惊。顶 点 X 23 U S昆仑奴喊道:“槐犁,你疯了不成?你跟我走吧,我收留你。”槐犁说道:“你个昆仑奴,如何收留我大唐子民?况且你絮絮叨叨,叫人好不厌烦!”昆仑奴气得哑口无言。

    齐玉问了他姓名、年龄,咳喘着说道:“我王屋山上清派道士,收徒授极为严苛。你既无过人天资,又无名师推荐,我怎好收你在名下?”槐犁连连磕头说道:“师父,我无家可归,求您收下。我最崇敬道士、仙人,梦想云游四方。您不收我为徒也可以,让我跟着您便是。”

    侯希逸说道:“道长,你身负重伤,一路坎坷艰辛,身边有个侍童,未为不可。不如带他在身边吧。”齐玉说道:“我身中剧毒,不知能活过几日。况且一路逃亡,多有仇家追杀。我自身尚且难保,岂不连累了这娃娃?”侯希逸道:“道长,你我同去魏州,面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央求他差遣军士护送我们,定不受那流亡之苦。”

    齐玉正襟危坐,正声道:“侯大人,我不受你的恩情,你也休来攀扯老道。你我就此别过,天长日久,还望你好自为之。”一句话说得侯希逸如芒在背,满脸疑惑问道:“道长,这便为何?”齐玉道:“贫道手刃了弄权作乱的宦官李辅国,誓与朝中奸贼不共戴天。你却一心巴结骆奉先,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展义见天色不早,便说道:“朝廷的那些事,我们方镇无权过问,也不容置喙。侯大人,请同我们一道,趁早回转魏州。这一百兵勇我须捉拿回去细加审问,至于其他人等,是走是留,全凭自愿,我不勉强。”

    齐玉对侯希逸挥挥手,说道:“尽快去吧,侯大人非吾族类,贫道也不能与你为伍。”转面又对槐犁说:“贫道不能收下你。如若与侯大人同去魏州,说不定能托生在富贵人家。”槐犁抱住齐玉双膝,说道:“师父,我不跟他们走,”他指了指商克捷、曾善治,“他们是抓壮丁、卖奴隶的,还说我值钱五千。我若跟他们一起,定是被贩到别处,跟牲口一样卖了!”

    偶耕见他们拖延,心中焦急,喊道:“你们走也不走?小姐她她只恐越走越远了!”齐玉强打精神,提起真气,问清了偶耕姓名,朗声说道:“混小子,你赶紧走吧。你今天不杀我,反倒为我导气祛毒,但我绝不谢你。来日如若相逢,贫道还与你为敌,定要与你一决高下!”

    昆仑奴也恐迟则生变,催促槐犁:“你到底走是不走?”槐犁眼巴巴望着齐玉,并不理会昆仑奴。昆仑奴把脚一跺,推着偶耕,大踏步而去。

    侯希逸见齐玉不愿和自己同行,不再相劝,当面施了一礼,便牵着马走到罗展义阵中。商克捷同他耳语:“侯大人,那道士对你言辞不敬,不如趁早杀了,以绝后患。”齐玉虽是重伤之际,元神不散、内息不乱,耳聪目明,在一旁听得十分真切。他说道:“此时要杀贫道,甚是容易。不知哪位官爷愿下杀手?”说毕,抽剑在手,怒目相向。

    罗展义损兵折将已不好回去交待,此时更不愿再横生枝节,马上揖手,带着众兵将跨上旧路,回转魏州。山谷中只留下齐玉和槐犁,齐玉十分虚弱、生命垂危,赶他不走,只得留他在身旁,只是不肯收为弟子。

    偶耕和昆仑奴追了一路,四周皆是漠漠山林、莽莽荒野,不见牧笛的身影。偶耕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不顾生性腼腆、沉默寡言,对着山林荒野大喊:“侯小姐,你在哪里?”昆仑奴也扯开嗓子喊了起来。二人不停呼喊,回声起伏回荡,惊起了林中归鸟。

    日已黄昏,偶耕更加焦急,忽而跳上石壁到处展望,忽而爬上大树四下观瞧,指望登高望远,却是徒劳无功,始终不见牧笛踪影。他惊恐万分,担心牧笛走失方向已遭不测。想到这里,他悔恨不已,埋怨自己为什么给齐玉祛毒、为什么停在山谷里拖延时间,而没有立即追出来。昆仑奴见他双眉紧锁、眼含泪光,不住地说些吉利话,想让他宽慰一些。

    偶耕撇下昆仑奴,提起一口真气,在山路上发足飞奔,口里不停呼唤牧笛,指望能寻着他。昆仑奴背着大麻袋,在后面苦苦追赶,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路边有一座孤峰,偶耕一口气爬了上去,极目远望,嘶声呼喊。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大地上升起薄薄一层烟幕。偶耕已然声嘶力竭,而大地静穆,没有一丝回应,只有山林深处的禽鸟发出懒懒的啼声。他意志消沉,蹲踞峰顶,一任眼泪纵横流出。他儿时就流落草野,蒙师父恩养三年。二十年来孤独飘零,未与他人发生一丝牵绊,今天是第一次因为担心而流泪。

    偶耕思绪纷乱,他在想:“天地如此之大,为什么会生出我来?既然生出我来,为什么将我放在荒山大泽,我又为什么进入节帅府中?侯希逸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又要认识牧笛?命运中的一切际遇,究竟是冥冥中注定,还是机缘巧合?”他仰头朝天,默默问了千百个“为什么”,却找不到答案。

    他转念一想,这些答案都不重要,找回牧笛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找到她,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方能迎刃而解。可是牧笛究竟在哪里?他心头伤痛难忍,眼泪越发溢出。

    昆仑奴一个人掉在后面,跑一阵歇一阵,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吃起干粮来。正在狼吞虎咽,忽然山路上马蹄得得,一人一骑走了过来,马鞍上的身影娉婷绰约,正是牧笛。夜幕之下,牧笛先认出昆仑奴,她哀哀戚戚、欲言又止,却又忍不住问了出来:“昆仑奴,你是来寻我的吗?”

    昆仑奴跳了起来,一口干粮呛在喉管里,上不去下不来。哽咽半天,方才说道:“小姐,你跑哪里去了?寻你半天寻不着。你父亲他们都走了,就剩下咱们了!”

    牧笛当然不知道昆仑奴说的“咱们”到底指的谁。她眼中的泪光忽然增多,怯生生问道:“就你一个人追来了吗?”她忍住哽咽,抬眼朝远处看,不让昆仑奴看到她流泪,心里莫名希冀,期待山路上再出现一个身影一个特地来寻她的人的身影。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她心中模糊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个人,有一个比父亲更在意自己的人。她心怀忐忑,生怕这点不可名状的希冀在夜幕之下残酷地转为一滩泡影。山路上无人追来,她眼角的泪花终于凝成泪滴,在脸蛋上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

    昆仑奴并不懂得牧笛的心思,洋洋得意拍着身后的大麻袋,说道:“小姐你莫哭泣。我这里有钱,咱们也不用去长安。等出了这荒山野岭,咱们便买个宅子,你还是小姐,我还是昆仑奴。”

    牧笛对昆仑奴的话充耳未闻,她忽然觉得心灰意冷,赶着马踽踽而行。昆仑奴急急跑上去,想要帮她牵马,不提防骅骝马烦躁地打了个响鼻。昆仑奴喝道:“别人唤你是神驹,你在昆仑奴老爷眼里只是个畜生。我看在小姐面上牵你,若不是小姐骑着你,我才懒得管你!”骅骝马被他当头棒喝,突然一改往日的桀骜,竟由着他牵起缰绳。昆仑奴说道:“幸亏今晚月亮大,这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有连夜赶路了。”

    经过一处山坡,忽然一个黑影杵在路中间,如同鬼魅一般。昆仑奴吓个不轻,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砸中黑影,黑影却一动不动。昆仑奴连扔三块石头,一个更比一个重,黑影终于觉出痛来,刷一下站立起来,怒道:“你是何人?为什么扔石头?”

    那是偶耕的声音。昆仑奴认出他来,跺脚拍手,狂笑不已,说道:“呆子将军,你真是呆子里面的将军啊!”偶耕听出了昆仑奴的声音,还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人一马。月光如水,那人的身影婉约而朦胧,正是牧笛。

    牧笛抢先问道:“偶耕,是你吗?”偶耕听到如此熟悉、如此软款的语声,真是说不出的欲歌欲哭、载欣载奔。他冲出两步,忽而将如潮的情绪压抑下去,怔怔站在地上,仰头看着牧笛。月华如水,照在牧笛脸上,偶耕似乎断定,面前这位女子,就是月窟里的仙子,如此悠远,而又如此切近。

    偶耕嗫嚅着,迟迟吭不出声音来,只顾使劲地点头。

    牧笛心头浮起一股暖流,溶解了她的诸多愁绪。她心中的那点希冀,刚才还不可名状、扑朔迷离,现在骤然活生生映现在眼前。她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折,怀疑过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怀疑过自己的生身父亲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一丝亲情,但她不敢怀疑自己正在面对着的此情此景。

    牧笛又问了一句:“偶耕,是你吗?”她焦急期盼对方回答,却又紧张万分,好像怕听到他的声音。

    偶耕仍然没回答,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昆仑奴急了,说道:“小姐不用问了。碾盘都碾不出一个屁来,不是他还能是谁!”说毕,将手里的石子扔在他身上。偶耕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姐,我是偶耕,是来寻你的。”

    牧笛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勒住马,哽咽着说道:“我已经不是节帅府的小姐了,你还愿意护送我吗?”偶耕答道:“我护送你,送你回长安!”牧笛抽泣一回,说不出话来,良久又问:“我不去什么长安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也愿意护送我吗?”偶耕似乎没听清她前面说些什么,只听到了后面那个问句,斩钉截铁回答:“我护送你!”

    一阵凉风吹来,牧笛衣袂飞动。她当不住夜风清泠,微微打颤,忽然不能自持,跌下马来。偶耕看在眼里,立即脚步移动,一伸手将牧笛稳稳接住。牧笛娇不自胜,感觉到偶耕双臂搭在自己肩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她被父亲抛弃,自伤身世飘零,仿佛是飘零无着的孤鸟。而偶耕的臂弯,正像树梢上温暖的巢穴。她迟迟歪斜着身体,不愿从偶耕怀中离开。

    偶耕揽着牧笛,看清她的脸上沾有泪滴,一双眼睛如同春天里的潭水,浸着天上的明月,是那么动人心魄。她身上还有一抹醉人的花香,让人如此沉迷。偶耕心醉,昆仑奴在一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扶小姐上马!”他陡然惊醒,连忙扶稳牧笛,自己退后两步,眼睛垂下去看着地。牧笛居然头一次感到局促起来,低头摆弄着腰带上的穗子。

    昆仑奴见状,啧舌道:“你们两个是不是黏乎上了?还当着我的面?真真不害臊。”一句话臊得偶耕满脸通红,幸亏是在夜里,大家都看不见。牧笛挥起马鞭打在他身上,忽然破涕为笑,说道:“你敢再胡说八道,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昆仑奴摇头道:“明明被我看见,却偏不敢承认。”牧笛娇嗔道:“偶耕,昆仑奴归你管教。他胡说八道,你给我打死他!”偶耕怔怔地应了一声,却站着不动。

    昆仑奴羞臊他们一回,没好气地说:“这深更半夜,荒野之中,我们是赶路还是露宿啊?”偶耕说:“我们往前面走走再看吧。”牧笛点头应允,又对偶耕说:“你扶我上马。”偶耕忽又变得拘谨起来,忸怩一回,僵直着伸出一只手。牧笛搭着他的手,跨上马鞍。

    昆仑奴仍然牵着马。牧笛又给了他一鞭,说道:“谁让你牵马?”昆仑奴抱怨道:“谁稀罕给你牵马呢?我把丑话跟你说在前头:你敢再打我一下,麻袋里的钱财一文都不分给你!”说完,一个人朝前走。偶耕牵着骅骝马跟在后面。

    三人找了一片开阔地休息,砍了些树枝生起火来,驱散蚊虫、警示走兽。昆仑奴将野草踏平,倒头就睡。牧笛看着火光,又想起心事。偶耕割了些嫩枝和蔓草铺在地上,对牧笛说道:“荒郊野外,小姐将就着休息吧。”

    牧笛却不起身。她用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要他过来坐下。偶耕越发局促,一步步挪到近前,远远地坐下去。牧笛看着他说:“我不是什么小姐了,不许你那样叫我。”偶耕不敢看她,低头问道:“那我该怎样叫你?”牧笛说道:“叫我名字牧笛。”偶耕怔了一回,说了一声:“这怎么行。”牧笛与他对视,反问:“这怎么不行?”

    偶耕将视线挪开,说道:“好吧,我记下便是了。”牧笛说道:“你现在就喊我一声。”偶耕抬眼望着他,张嘴要喊,可就是喊不出来。牧笛焦急道:“你怎么这么无用?连个名字都喊不出来!”说毕,将头低垂,双手捂起脸,似乎生着气。

    偶耕见她失望的样子,心下难过,于是鼓起勇气说道:“我喊你便是了。牧……牧笛!”牧笛一听,眼睛里放出光彩。她突然挪过身子,坐到偶耕身边,扯过他的一只手臂,伏在上面就睡。偶耕如同触电一般,张目结舌说道:“小……小……不牧,牧笛旁边有草铺成的床,你去那里睡。”牧笛却将脸埋在他的手臂上,全然不应。偶耕无法,只得任她睡去。

    玉兔流转,旭日东升。偶耕早早醒来,身上已经僵了。牧笛这才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偶耕身上,忽而羞臊起来,于是收起了昨夜的缱绻,站起身将昆仑奴踢醒。三人将火踩灭,仍是偶耕扶牧笛上马,继续向西而行。

    既然不用回长安,麻袋里又有无数钱财,三人便慢慢悠悠,往西南走去。偶耕牵着马走在前面,看着四周平原沃野,仿佛又回到了荒山大泽,回到了以前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偶耕暗自勒令自己,不要再想青州的那些事,也不要想着京城长安。他只愿享受当前,虽然旅途劳累、漫无目的,但是身后有骅骝马、马上有牧笛,还有一个多嘴多舌的昆仑奴,他心意已足,这便是他心中的整个世界。牧笛似乎也抛开了烦恼,有偶耕在前面引路,她心中说不出的安详。她时不时拿昆仑奴玩笑,说他絮絮叨叨、臭气熏天,昆仑奴勒紧自己的钱袋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三人行走在相州城外的荒野里。他们不会知道,陆涧石、张小雨在大约一百里以外艰难赶路。涧石当日在滋兰山庄服用了舜华的解药,伤势竟然一日好过一日,昏睡之时,竟然含糊叫了一声“舜华”。小雨吃醋,不肯将舜华拽在他腰间的药喂他服用。

    这一天,两人两马,行走在一片沃野之中。爽风吹来,涧石脸上泛起红光。他忽觉精力充沛,赶马追上小雨,强运内息冲开喉管,多少天来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小雨,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小雨大为惊愕,心中无限酸楚涌了上来,呛着眼鼻,激出两行清泪。她不愿涧石看他落泪,便挥起马鞭,奔了出去。涧石也急急挥鞭,追了上来。他想跑得更快些,只是中毒已深,身子虚弱,未奔出三五里,便已头晕目眩、气喘吁吁。

    小雨慢了下来,二人并行,前面一条河流挡住去路,这条河便是漳河。二人溯河而上,不远处有一个渡口。渡口停了两艘大船,还有十余条小船也都拴在岸上。渡口这边岸上,囤积了大量车马、货物。一队兵士守在渡口,为首的是军中一名副使,将一群行人客商拦截在岸边,不准过渡。

    二人觉得甚是有趣,也凑了过去。只是渡口太小,聚集的人太多,他们挤不进去,只得在外围踮起脚看。

第十七章 坎坷(下)

    人群之中有一个商人,穿着干练、身材瘦削,年近不惑,正在与副使理论。www.uu234.net他说道:“我在此地等了两天,人要吃粮、马要喂料,为什么不让过渡?”副使道:“近日,青州的流寇在魏州作乱,杀了不少魏州兵将。此地离魏州不远,长官有令,严加防备,外乡行人一概不得过渡。”

    商人道:“我们是正经的客商,给官府抽了点、完了税,不是作乱的强人。大人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吧。”副使道:“长官命令森严,我也不敢违拗。”商人道:“我们个个背负债务,贩运货物至此。多耽搁一日,利息都还不起。您将我们扣在这里,不是叫我们破产吗?”副使道:“你们破产,找长官去。我只管遵守命令,不令行人客商通过。”商人强忍怒气,退到一边,旁人纷纷议论起来。

    小雨看到商人身形、听见他的声音,又惊又喜、又悲又急,拉着涧石说道:“你快看,那不是黄四叔吗?”涧石在马上颠簸一阵,又被人群一挤,眼中发黑,晃晃悠悠站立不稳,分不清那是何人。小雨将他牢牢抓住,踮起脚扯开嗓子喊道:“黄四叔,黄四叔!”

    那个商人果然是黄锦鳞。他上次图谋刺杀吕思稷不成,李纳、吕思稷一路严加戒备,使他再无机会接近。辗转来到魏博地界,在一个小小的酒肆之中饮酒,恰巧捉钱令使曾善治和腊口使商克捷坐在邻桌,二人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黄锦鳞商人本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相州有个邺县,县中多有铁矿。唐朝铜、铁矿山本由官府专门掌管,但是富户、豪族盗采成风,官府甚是纵容。邺县有一个富户,占有一座铁山,冶炼出大批生铁,堆积如山。只因这富户集聚浮浪子弟,十分嚣张,冲撞了节度观察使亦即相州刺史薛嵩,被判重刑,全家卖为奴婢,家产尽数查抄。薛嵩领着一帮偏裨将领瓜分了富户的家产,还留下一大堆生铁,官府诸人带不走,便任由弃置在铁山之中,成了无主的资产。恰好捉钱令使曾善治与腊口使商克捷押运奴隶来到相州,薛嵩便委托曾善治代为处置这座铁山,所获利润三人均分。

    黄锦鳞听得这些,心中盘算:“石院一众兄弟如能免死,八成是要被押送到京畿之地,贬为奴仆,受尽棰楚。我要救赎他们,就必须上下打点,大把大把使钱。不如趁此机会,赚他一笔,早作准备。”主意已定,便找曾、商二人套近乎,意欲将这堆生铁低价买进,再转手卖出,赚他一笔差价。

    酒过三巡,他许下重诺,让曾、商二人抽取三成红利,三人当即商定,十分欢畅。黄锦鳞取出两枚夜明珠作为质押,从曾善治手中借支三千缗钱,将那一堆生铁盘了过来,雇了一队马车拖到邻近州县贩卖。可是正要过漳河,官府派出的副使却守住渡口,不允许客商经过。

    黄锦鳞耳聪目明,听到喊声,定睛一看,不是小雨是谁?他当即拨开众人挤了出来。小雨扑到他怀中,哇一声哭个昏天动地。涧石一见黄锦鳞,立即想起自己的父亲和众位叔伯,心痛欲裂,却是欲哭无泪。黄锦鳞见到涧石虚弱不堪,大吃了一惊。

    小雨有满腹的苦水要倾诉,黄锦鳞将她扶住,替她拭干泪水,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三人各自上马,离开渡口,往附近一个村庄走去。

    村庄靠近一条官修的驿道,形成一个小小的集镇,集镇上有一个酒肆。三人把马交给店家看管,便到选了个清净的座位坐下。涧石忽觉胸口窒闷,靠在窗口喘粗气,豆大的汗水不住渗出。黄锦鳞焦急问道:“涧石这是怎么了?”小雨未语先哭,半晌方才平复了些,用手绢不停拭泪,将当日紫帐山石屋石院跳进盐井、被鹿友用铁菡萏射伤、一路受尽艰难险阻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涧石咳出一口黑血,感觉又好了些,急忙问道:“黄四叔,你怎么不在青州城内?我爹爹,还有石院里的伯伯叔叔们,现在在哪里?他们都还好吗?”黄锦鳞一声长叹,眼角闪起泪花。他告诉小雨和涧石,石院众兄弟现在仍囚禁在青州,鹿友已写下奏本请求免他们一死,只是要押解到关内做奴隶,他一路追杀吕思稷却无法靠近,只得贩运生铁,以图攒些钱财,将来到了关内也好救赎众兄弟。涧石听完,一口血涌在喉管,双眼发黑。

    小雨说道:“黄叔叔,王屋山路途遥远,不知多久才能到达。石头哥好一阵坏一阵,需要尽快医治。您神通广大,知道这附近有什么神医吗?”黄锦鳞道:“沿着漳河往西北再走十里,有个临河村。村里有个薛延龄,人称薛半仙,颇通医术,远近最是闻名。只是他性情怪僻,只结交江湖人士,不与寻常人往来。我初来此地,未曾拜会,不知他愿不愿意帮我们。”小雨恳求道:“黄叔叔,石头哥情况危急。您带我们找到薛半仙,我们恳求他,他未必不给石头哥医治。”黄锦鳞应允,三人用过饭,便上马奔往临河村。

    三人沿着漳河向前。河水青碧,两岸稻麦黄熟,满田都是收割庄稼的农人。黄锦鳞携着一对侄儿侄女,想起往事,心痛如绞。小雨一下子觉得有了依靠,回头看到涧石脸上有了血色,体力也似乎恢复了一些,心下宽慰了许多。

    不多时,来到临河村。黄锦鳞向临近的农家打听薛半仙的住处,谁知他们个个一听薛半仙,神色紧张、三缄其口。路边遇到一个玩闹的儿童,黄锦鳞掏出两枚铜钱,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小友,你可知道薛延龄薛半仙的家在何处?”儿童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后面一座茅屋,抢了铜钱跑走了。

    茅屋外面围了一道小院,也是用茅草制成,院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三人将马栓在院墙外面,黄锦鳞便来敲门。敲了半天,里面无人应声。三人在门外彷徨半晌,黄锦鳞焦躁起来,继续用力敲门。

    终于,里面一个男子粗声粗气应了一声,紧接着院子里脚步声响起。脚步声靠近,陡然轰隆一声,门闩打开,一个人黑衣黑裤站在里面,面带怒气,看着黄锦鳞。黄锦鳞三人见了那名男子,个个倒吸一口凉气,此人衣着、装束与青州城外遭遇的黑衣人一般无二!小雨吓得浑身发抖,黑衣人早已成为她的梦魇。

    这名男子确实是作恶多端的黑衣人,非但是黑衣人,而且是其中一个头目在渡空别业亦即滋兰山庄出现过的曹以振。幸亏他未与三人照过面,要不然定是另一番情景。

    黄锦鳞故作镇定说道:“敢问,这里是神医薛延龄先生的庄院吗?”

    曹以振见问,也是一愕。薛半仙虽然平时声名在外,但是这茅屋茅院毕竟非同一般,小老百姓绝不敢登门造次。令曹以振想不通的是:眼前这三人皆是平常打扮,不似江湖侠士,却也不像寻常农户,怎有胆量到此?他轻嗽了一声,忽然语气转柔,问道:“你们找他作甚?”

    涧石是习武之人,虽然此时病体虚弱、精神不振,但从曹以振的一声轻嗽中,听出他似乎已受内伤。他冲黄锦鳞眨了眨眼睛,示意院中恐有危险。黄锦鳞会意,冲着曹以振打个哈哈,说道:“实在抱歉,我们找错人了。误入府院,多多恕罪!”可是小雨完全不知他们的心思,见曹以振没有否认这里就是薛延龄的住所,站在院门口不走,说道:“我们不就是来找薛半仙的吗?这里难道不是他的家?”

    曹以振微微欠身,说道:“既是如此,三位往里请。”黄锦鳞与涧石对视一眼,一齐跨入院门,决定相机行事,小雨也跟着走进院中。曹以振咣当一声,将院门闩上,三人都吃了一惊。

    进入茅屋,堂奥之中站立一个黢黑的身影。小雨一眼瞥见,几乎吓得瘫软此人原来是前番率队追捕自己和涧石的郭志烈!郭志烈一见他们三人,一声怒喝,抽出腰中刀,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黄锦鳞认出,此人就是青州城外河边交战过的黑衣人头目。他倒退一步,拔出匕首防身。谁知郭志烈盛怒过后,竟然以手抚膺,脚步不前,似乎也受了严重的伤。

    茅屋之内剑拔弩张,可是没有打起来。堂奥一侧是一间厢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药气溢出,浓郁而呛鼻。房间里走出一名老者,须发尽白,然而面色红紫,一双眼睛如同鹰隼,此人正是薛延龄。他声音尖利,吼声中略带嘶哑:“来我茅屋,就该清净守礼。如若不然,都与我滚出去!”

    黄锦鳞一面防备郭志烈,一面对薛延龄施礼:“久仰薛神医大名。只因小侄受伤,特地前来求你医治。还请薛神医施展妙手,解人危难。”薛延龄早用余光看到涧石,阴森森说道:“中了铁菡萏之毒,绝不医治。老汉正在炼药,没功夫杀你们,还不快滚!”

    黄锦鳞回头看了一眼涧石,涧石会意,知道此处乃是非之地,宜走不宜留。黄锦鳞顺势说道:“谢过薛神医恩德。我们多有叨扰,就此告退。”说毕,领着涧石、小雨就往外走。

    没走出两步,郭志烈吼道:“不能让他们走了!我的两名兄弟,一个死在青州,一个死在魏州,皆是拜他们所赐。那黄毛小鬼已被擒获,这一对男女,还有这干瘪汉子就在此地,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们,为我那冤死的兄弟报仇!”薛延龄微微皱眉,嫌他声音聒耳,抿抿嘴说道:“你说到那小鬼,我倒想起我的这药汤还缺一位药引子。你去把他弄上来。”

    茅屋厅堂之中并无桌案家具,唯有山墙上挂着一个笠帽,地上铺着石板。郭志烈取下笠帽,将墙上的挂钩往下扳动,厅中一块石板忽然移动,露出一个地窖来。郭志烈顺着木梯爬下去,不多时,气喘吁吁从里面拖出一个孩童。孩童已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大团棉絮,他只顾挣扎乱喊,却说不出话来。小雨、涧石认得这个孩童,他正是刺死了一名黑衣人的槐犁。

    薛延龄对槐犁说道:“你来,往我的药罐里撒尿。我这剂仙药,正缺少你的鲜尿!一碗童子尿,胜过瑶池里的琼浆玉液呢!”说完,捋着胡须得意地笑。可是槐犁昂然直立,嘴里乱嚷,并不听命。

    薛延龄走到近前,拔出槐犁口中棉絮,揪着他耳朵说道:“老子要你屙尿!”槐犁疼得直咧嘴,嚷道:“三日水米未进,哪来的尿!”薛延龄转怒为笑,说道:“有理啊,有理!”转头命令郭志烈从厢房中取出刚泡好的参茶,送到槐犁嘴里,让他喝了个饱。

    槐犁果是又饿又渴,一口气将参茶饮尽。薛延龄又揪起他的耳朵,叫他进房撒尿。槐犁继续嚷道:“裤子都没脱,怎么撒得出来!”薛延龄又命郭志烈为他解裤子,可是槐犁不停向后闪避,说道:“爷爷是童子之身,小鸟精贵得很,日后还要靠他传宗接代。他这等下作之人,不可污秽了我祖上传下来的灵根!”

    郭志烈大怒,反手抽了槐犁一个嘴巴,却被薛延龄一脚踢开。薛延龄骂道:“王八羔子,打坏了老子的药引,叫你一起陪葬!”一边说,一边给槐犁解开身上绳索,说道:“龟孙子,你自己解裤子,朝我的药罐里屙一泡尿,可要对准咯!”

    槐犁活动活动腿脚,搔了搔头,低头要解裤子,却忽然将身一纵,跳回地窖里。郭志烈、曹以振大惊,冲到地窖口往里探视。陡然,一道寒光从地底闪出,那是一把长剑!

    地窖里关押的不止槐犁一人,还有齐玉。槐犁刚才借薛延龄之手解开身上绳索,突然钻回地窖,用藏在怀里的匕首从孙越那里偷来,曾结果了一名黑衣人的性命割开齐玉的绑绳。齐玉二话不说,在地窖里摸起长剑,直刺出来。

    齐玉和槐犁怎么到了薛延龄的茅屋里?原来,那一日他们在山谷中与众人作别,赶了不少山路,齐玉身上毒性发作,只得停在路边,服气运功驱毒疗伤,槐犁在他身旁看守。而郭志烈、曹以振一路寻找齐玉,终于追及。二人环伺一旁,唯恐他功力仍在,不敢贸然进击。过了良久,发现齐玉已是入定,深暝双目、一动不动,便不再畏惧,一根绳先绑了槐犁,又一根绳绑了齐玉,扔在马背上,准备拖向滋兰山庄他们不知渡空别业已被四姐妹占据,并且有了新的名字。

    齐玉身子被缚,内中却一直服气不绝。他在马背上不停颠簸,一念转差,险些邪魔攻心,顿时惊醒。他身子一抖,落在地上,郭志烈、曹以振骂了一声,前来搀扶。齐玉袖子一抖,葛蕾射中他的银针落入指尖,旋即手腕翻转、指尖弹动,毒针射中郭志烈、曹以振。

    二人身上一麻,瞬间头重脚轻、经脉大乱。他们朝痛处查看,才发现已中毒针。二人冲齐玉一顿拳打脚踢,仍将他甩在马背上,原本打算去找葛蕾要解药,但嫌她甚是妫难迁,于是改道径奔临河村。

    黑衣人听命于逍遥谷主南浦云,而临河村的薛延龄也是逍遥谷主手下的头目。郭、曹二人与他本是同门,因此彼此相识,平日有些走动。薛延龄不为寻常人治病疗伤,只同逍遥谷主一帮门人往来。二人来到临河村,求薛延龄医治,薛延龄倒也爽快,当即配药熬汤。齐玉和槐犁被扔进地窖里。

    薛延龄在茅屋里为二人施以金石、佐以丹药,齐玉在地窖里服气三通,恰恰制住毒性。可是葛蕾的银针之毒非同小可,齐玉虽已松绑,自知功力一成都没有恢复,不足以御敌。他一剑刺出,顺手拖起槐犁,纵身跃出。郭志烈、曹以振也是毒气在身,退到一边不敢擅动。薛延龄却理也不理,冷笑一声,说道:“牛鼻子,你休要装神弄鬼。老子今天炼药,没功夫治你。”

    齐玉将剑掣在手中,拖着朝着大门阔步跨出。郭志烈、曹以振上前拦阻,齐玉强压毒气,回手两剑,朝二人面门劈下。二人举刀格挡,谁知齐玉这两剑乃是竭泽而渔、奋力一搏,劲力极强,竟将二人震倒。二人也是病体怏怏,瘫在地上无法起身。

    齐玉飞起一脚,踢倒院门,托着槐犁飞也似地走了。黄锦鳞看准时机,领着涧石、小雨逃出茅院,骑上马飞奔而去。薛延龄却不紧不慢回到房中,也不再要什么童子尿,径自将熬出的药剂倒入碗中,慢慢吹冷,一口口喝了下去,坐在椅上喃喃自语:“虽无童子尿做药引,老子这药一样延年益寿。”

    郭志烈、曹以振钻进房中,责问他为何不追赶,薛延龄傲然说道:“老子的药剂恰好煮成,多煮半刻,这药就不灵了。就算皇帝死了,老子也是饮完药再说!”顺手将两枚解毒的丹药扔在地上。二人无法,只得捡起来吞了下去。

    黄锦鳞等三人奔了一段,追上了齐玉和槐犁。齐玉真气耗尽、邪毒攻心,抛下槐犁,趴在地上大口吐血。小雨多次在困旅之中撞上齐玉,深恶其专横霸道,不欲理会,但是看到槐犁在他身边,不忍弃之不理。涧石勒住马,颤巍巍爬了下来,询问齐玉是何病情。齐玉身上剧痛,心中烦乱,闭眼不答。

    黄锦鳞也下马,见小雨、涧石与他二人相识,便解开鸱袋送到齐玉嘴边,请他喝水。齐玉饮了两口,忍痛说道:“你们带着槐犁走吧,贫道自身难保,只怕死期不远。”槐犁却死死抱住齐玉,不愿分开。

    黄锦鳞手搭凉棚,向后看了看,然后在齐玉耳边说道:“薛半仙性格古怪,只怕他武功不弱。两个黑衣人虽然有伤,但是功力仍在。我等不宜在此久留,能逃一程就逃一程吧。”当下不容分说,扛起齐玉横在自己的马鞍上,又让槐犁上了小雨的马,五个人、三匹马,继续沿着河水朝渡口奔去。

    不多时,已看见渡口。黄锦鳞眉头紧皱,心想如何才能将自己贩来的生铁运到对岸去,同时又保证薛半仙追不上自己。

    河水潺潺,渡口上人声鼎沸。一群客商游人仍然堵在渡口,人群中似乎又多了两人,像猴一样上窜下跳。看守渡口的副使和兵士,刚才还趾高气昂,此时则龟缩在一旁,忍气吞声。黄锦鳞一行五人来到渡口,小雨尚未挤进人群,就认出那两个人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二人就是人间的一对黑白无常王致君和戴保国。

第十八章 孽缘(上)

    王致君、戴保国神气十足,稳稳站在人群中心,一人一句说道:“我二人是当朝宰相元载大人的座上客。www.uu234.net途经相州,一来整饬风俗,二来体察民情。相州诸郡,沃野千里,府库充盈,看来是你们节度观察使薛嵩治理有方,宰相大人甚是欢欣。只是此地百姓不知孔孟、不学诗书,浸染胡人恶习,着实让宰相大人心中忧虑。”他们兴高采烈地说,众人糊里糊涂地听。

    王致君终于言归正传:“我兄弟戴保国,使一柄镔铁大棍,虎虎生风。可惜前番渡河之时,沉入水底,捞不起来了。这二十来车生铁,到底是谁的?分给我两车,给我弟弟再打一柄铁棍。”一个客商说道:“这些生铁给你也没用。河对岸才有铁匠,把守渡口的副使不让我们过河!”

    戴保国怒目圆睁,冲那副使吼道:“为什么不让他们过河?”副使战战兢兢说道:“刺史有令,渡口不容游人客商通过,严密防范青州逃窜过来的流寇。”王、戴二人在青州、齐州一带吃过亏,却又不愿在副使面前服软露怯。戴保国揪住他衣领说道:“我们哥俩是游人客商吗?我们是宰相的座上客!还不快开船,把我们要的生铁运过去!”

    光天化日之下,这二人竟要强夺生铁,但黄锦鳞转念一想:这二人来得凶恶,我不妨狐假虎威,渡过河去。他慌忙下马,挤进中间,笑眯眯打个招呼,然后自报家门,说道:“两车生铁,自当奉送。还请二位英雄作主,容我们将二十车生铁一并运过河去。”戴保国仰天一笑,当即喝命军士解开船索,放黄锦鳞率队过河。副使还要相强,被王致君一耳光,打掉两颗门牙。副使吐出一口血来,不敢不依。

    河中两条大船,早有船夫搭上跳板。生铁沉重,马车庞大,一条船才容得下两架马车,黄锦鳞的车队须分作几次渡河。黄锦鳞生恐薛半仙追过来,于是催促小雨、齐玉先行过河他们一直呆在人群外围,王致君、戴保国不曾看见。

    小雨、涧石下马,用衣袖遮住脸面,混在人群里往河岸边蹭,唯恐被王、戴二人认出来。齐玉几近昏迷,趴在马背上不能动弹,槐犁牵着马也往前挤。戴保国正盯着车里的生铁,幻想着自己的镔铁棍,王致君却盯上了马背上奄奄一息的齐玉。

    王致君端详半日,终于一伸手,将他们四人一并拦住。他记起来,其中三人曾在魏州被擒,后被一队青州兵马救走;而马背上半死不活的老道一直脸面朝下,看他身形觉得甚是眼熟,但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王致君撩拨了一下槐犁的脸蛋,音声怪气问道:“马背上的牛鼻子老道,是你什么人?”槐犁年纪虽小,但颇有心计,他看出来王致君面相不善,答道:“无亲无故。我只不过是他雇的童工。”

    戴保国这时已收起幻想,一步跨了过来,弯腰下去,脸对脸看了看齐玉,顿时大惊失色,后撤三步,险些站立不稳。定睛一看,见齐玉移动不当,又蹑手蹑脚走近探了三探,看出他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戴保国一步跨上运铁的马车,站得直挺挺的,朝众人喊道:“大家快来看,这个牛鼻子老道,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他竟敢在长街之上,刺杀了李辅国大人。李辅国你们知道是谁?那可是先帝身边的重臣!”

    王致君也确认那道士是齐玉,兴奋起来,大声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哥俩奉了宰相元载大人的密令,前来擒他。元载大人有令,一旦擒住,就地正法。”戴保国连声附和:“就地正法,就地正法!你们要看杀头的好戏,还不快快站成队列!”

    渡口上的众人听他们兄弟二人一唱一和,无不张口结舌。槐犁倒是先急了:刚认的师父,怎么就要杀头?他凑到齐玉身边,焦急问道:“师父,这两个恶人要杀你,该如何对付?”

    齐玉一路颠簸,只觉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趟,模糊听到王、戴二人大声喊话,心知危险。他从袖子里摸出葛蕾刺中他的第三枚银针,低声对槐犁说:“拿着这枚银针,危险时或可保命。快快上船逃走吧,我命在天,你不必牵挂。”

    槐犁接过银针,若有所思。他走到人群中央,陡然将脸哭丧起来,对王致君、戴保国说道:“这道士与我父亲有仇。是我将他制服,现在我要将他带给我父亲。”王致君大骂:“狗杂种,休放你娘的臭屁。你这么小一个娃娃,如何制住他的?”他们吃过齐玉的苦头,深知他武艺了得,而且下手不留情,一个未成年的娃娃若能将他制住,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槐犁手持银针,对天一举,煞有介事说道:“我用的就是这枚银针。”

    王、戴二人大为好奇,脸碰脸凑上前来,四只眼睛一齐盯着银针。槐犁忽然收起银针,跪在二人膝前,哀戚道:“这道士杀了我父亲,我与他不共戴天。请你们将他的头砍下来,我要拿他的头祭奠我父亲。”

    二人听完,仰天大笑,不停地跺脚。槐犁看他们笑得忘乎所以,趁其不备,将银针伸出,给他们一人扎了一下,然后迅速钻入人群,霎时溜不见了。

    王、戴二人只当自己被捉弄,大发雷霆,推倒几名看客,就去捉拿槐犁。谁知那银针毒性无比,二人跨出不到三步,便觉浑身酸麻、双眼发黑。他们在武功、内息上也是颇有修为,已知中毒,不敢造次,当下屏息凝神,运功祛毒。

    槐犁从人缝里钻了回来,抽出匕首,照着王致君的肚皮就刺。噗嗤一声,血光飞溅。王致君痛苦之际,猛然抬脚,将槐犁踢翻在地。槐犁吃痛,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寻常人,不敢擅自来攻。

    黄锦鳞尚不知小雨、槐犁与王、戴二人有什么恩怨,忽见到槐犁用毒针刺人,得罪了这两个恶人,觉得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便催促他们尽快赶马上船。

    五人正要登船,偏偏斜刺里杀出副使来,领着一队兵士,死死拦住。任凭黄锦鳞求情,副使只一句话:“州府有令,游人客商不得渡河。”

    副使不足畏惧,面前一对黑白无常也中了毒,但黄锦鳞忧虑的事情仍然发生薛延龄带着郭志烈、曹以振追到渡口。他分开人群,大跨步走到副使面前,说道:“这五个人,打坏了我的屋门。我要带他们回去审问。”黄锦鳞已知无处可逃,从怀中掏出两张飞钱递给薛延龄,恭恭敬敬说道:“我等无礼,多有冲撞。还望薛神医收下此礼,我们化干戈为玉帛,未为不可。”薛延龄满脸轻蔑,竖起两指接过飞钱塞进袖中,却仍对郭志烈、曹以振说道:“五个人,都与我绑了,抓回去。”

    众人议论纷纷。有几个认识这位薛半仙的,七嘴八舌谈论他医术了得,为人却是十分桀骜。王致君、戴保国身上毒气越来越深,五脏六腑绞痛难忍,听到这些议论,心头一动,有意请求薛延龄治伤。他们在人缝中往里挤,只是人群厚密,他们身上没有半点力气,挤不进来。

    黄锦鳞还欲辩解,薛延龄一只手伸出,如鹰爪一般将他扣住,顺手一甩,便从人群中甩了出去。涧石大怒,冲上前去,要和他理论,可是刚迈出一步,便头重脚轻,被地上一物绊倒。薛延龄不废半点力气,一把拎起,仍是甩了出去。

    渡口外围的人越积越多,正在此时,来了十来个不速之客。那十几人,风尘仆仆、甲胄在身,手中各持兵刃,不是普通百姓打扮。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十几个不速之客正是黄锦鳞的死对头。他们一到渡口,老远便认出黄锦鳞来,其中一人大叫:“狗日的刺客,还不抓起来剐了!”

    这个人头戴毡帽、身穿绮裘,一只袖子却空空荡荡他正是吕思稷。吕思稷身边,是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儿李纳,二人身后跟着的,是张岩松、赵勃、王升,以及零零散散七个青州兵士。

    李纳、吕思稷与张岩松、赵勃、王升凑在一处,此事也算颇为凑巧。几日之前,罗展义带着侯希逸回魏州,却与李纳带出青州的一百精兵狭路相逢。李纳在路上早已得知,青州已被父亲夺走,他与侯希逸虽有甥舅之名,然而此时已成仇雠。吕思稷与之携手西行,得知消息,开怀大笑,说道:“路上若遇见侯希逸,定将他碎尸万段!”

    李纳年少气盛,一见侯希逸,不问青红皂白,提枪来战。谁知战过三十合,险些被侯希逸砍掉脑袋。罗展义不认识李纳,见他如此猖狂、藐视自己,怒从心生,率领大军掩杀过来,将对方一百兵将杀得七零八落。

    李纳、吕思稷大败,落荒而逃,却意外遇上赵勃、王升,又在一处荒岭与张岩松不期而遇。张岩松、赵勃、王升纷纷向李纳表忠,李纳大喜,将几撮残兵会于一处,埋伏在道路两旁。

    罗展义、侯希逸率兵追到,不提防张岩松一柄大锤从天而降,险些将罗展义砸为肉泥。罗展义知道对手厉害,不敢与之正面交接,退到弓箭手后面,下令放箭。侯希逸与赵勃、王升战作一处。两军交战,魏州兵马毕竟人多势众,牢牢占据上风,青州兵将接连丧生、所剩无几。

    吕思稷知道不敌,和李纳急急退走。张岩松、赵勃、王升断后,且战且退。山路狭窄,罗展义虽有数百兵士,无法施展。他惧怕张岩松的大锤,又担心死伤太多,回去不好交代,只得收兵,同时差遣两名军曹前往相州,将实情告知刺史薛嵩。薛嵩当即下令,相州境内严加防范,一旦发现青州流寇,立即擒拿,违抗者就地正法。漳河渡口的副使,就是奉了薛嵩的严令,日日把守渡口。

    冤家路窄,李纳、吕思稷一行在漳河渡口与黄锦鳞等人相遇。吕思稷深恨黄锦鳞,一见面便尖声大叫;李纳见了涧石,也是怒火中烧。他不管众目睽睽,舞动双拳来攻涧石。涧石虚弱不堪,强打精神,躲过两拳,终于挨了一脚,身子飞出,跌落在挤在渡口的人群中。

    看客不嫌事多,架起涧石推了回去。涧石身上疲软,招式仍在,他躲过李纳正面一击,横拳打中李纳的脸,只是力小势弱,未造成半点伤害。张岩松维护新主,急忙挺身而出,送出大锤直取涧石。涧石退避不及,被大锤顶到,身子飞了起来,重重摔下,落在小雨的面前。他吐出一口鲜血,顿时不省人事。

    张岩松挺着大锤往人群里闯,不提防薛延龄飞身而出,挡住去路,轻蔑说道:“我薛半仙的事情,不劳你个外乡人来插手”。张岩松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大锤就砸,薛延龄抢身上前,连出三招,将其逼退。原来渡口狭窄,而铁锤笨重,张岩松纵然本领过人,无法施展;薛延龄武艺不弱,兼之身轻如燕,出招迅捷,故而能在三招之内得势。

    吕思稷把渡口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却一直盯着黄锦鳞。他摸出一把弯刀,凑到跟前,不顾一切朝他劈砍。黄锦鳞刚被重重一摔,立足未稳,只得仓皇躲避,情势十分危急。

    薛延龄余光看见,身影晃动,欺到近前,一脚将吕思稷手中刀踢飞。李纳将手一挥,示意身后众人一拥而上。张岩松大锤扬起,往薛延龄后脑勺招呼过来。薛延龄踢翻两名士兵,腾空一跃,躲过锤击。

    郭志烈、曹以振身上余毒未除,生恐薛延龄死在他们手里。他们冲副使吼道:“你们日日防范青州流寇,如今流寇就在眼前,还不抓捕!”副使如梦初醒,领着身后兵卒,挺起刀枪杀了出来。黄锦鳞雇的车夫,有几个生得孔武有力,见到东家受辱,心中甚是不平,从马车上扔出铁块,砸伤了李纳的几名士兵。

    渡口上一场乱斗,各有损伤。李纳退后一步,大叫一声:“住手!”张岩松惟命是从,的一声,将大锤收在身后。薛延龄也凝住招式,冷冰冰说道:“这几个人是我的对头,理应我来收拾,你们几个外乡人,休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吕思稷暴跳如雷,喝道:“你是何方草莽,敢与我们为敌?我要你速速杀了这该死的刺客!”薛延龄理也不理。副使见薛延龄本领高强,一个人对付张岩松绰有余裕,心中有了底气,站出来吼道:“青州匪类,害人不浅。你等速速缴械就擒,免受槌笞之苦!”

    三拨人马正在僵持,忽然河中扑通扑通两声,有人落水。原来槐犁趁众人不备,将齐玉连人带马拖上船,顺手将船夫推倒。小雨牵着两匹马,马背上横着涧石,也趁机上船。小雨还要回岸上搭救黄锦鳞,槐犁却拔出匕首,割断船索,用了吃奶的力气将船撑开。小雨只得奋力摇橹。渡口上的人群惊觉之时,那条船已晃晃悠悠划到河心。

    薛延龄大怒,追到河岸,但是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划向对岸。黄锦鳞见他们逃走,这才略略放心。李纳恨得咬牙切齿,大吼要渡河追赶。吕思稷站立人群之中,嗾使赵勃、王升去捉黄锦鳞。二人正要得手,黄锦鳞竟被一人拖出九步远,抬头望时,对面站立一人,正是薛延龄。张岩松握紧大锤,与赵、王二人站成楔形,望着薛延龄,眼睛里冒出火来。

    王致君、戴保国身中剧毒,正是病急乱投医,四只眼睛都认准了薛延龄。他们佯装无事,拼出全力迈出步子,横在赵勃、王升面前,说道:“我们哥俩是当朝宰相的座上宾。这个商人,还有这位郎中,都是我们的朋友,你们敢动他一根毫毛?”

    二人话未说完,陡然毒性发作,双双吐血,跪地不起。张岩松一见,咧嘴大叫,便要抡锤砸人。薛延龄身影飘忽,一步跃出,手中横出一物,拦在张岩松面前这是他挖药的锄头,也是他杀人的兵器。

    副使见这几人都是高手,若真动起手来,自己手上的兵力难以制服,渡口难免死伤人命。他安排一名兵士骑上快马,向附近的卡哨申请援兵,并且驰报州府。李纳听在耳里,心中暗惊,连忙招呼吕思稷上马,率众沿着漳河逃走。薛延龄也忌惮张岩松大锤厉害,况且郭志烈、曹以振近乎废人,单凭一人之力难以与之抗衡,便不追赶。

    滞留渡口的客商躁动起来。他们见已经走了一条船,一起涌向岸边,要登上停靠岸边的剩余船只。然而那副使谨守法令,岂容有失?冲到人群面前,指挥兵士阻挡人流。有两个不服,争执起来,被一名兵士用刀捅死。那些游人客商见此惨景,顿时炸开了锅,个个义愤填膺,围住副使和十余守兵,铺天盖地一阵拳打脚踢。

    薛延龄全然不顾渡口一派乱象,命郭志烈、曹以振擒了黄锦鳞,就要回转。王致君、戴保国突然爬了过来,一个牵住衣襟,一个拖住后腿,跪地磕头、泣涕涟涟,一口一个“神医”,哀求薛延龄为他们解毒。

    薛延龄冷冷说道:“老朽只给人治病,不给狗治病。”二人哭喊:“我们不是走狗,乃是宰相府上的宾客!”王致君掏出腰牌,送到薛延龄手中,请他查验。薛延龄接过来瞟了一眼,顺手丢进河中,王、戴大惊,望着他哑口无言。

    薛延龄正待转身,却又顿了一顿,沉吟道:“你们两个略有些本事,老朽倒也救得。”王、戴二人一听,大喜过望,连忙磕头作揖,不停地谢恩。薛延龄问道:“救你们两条狗命,不知你们有何酬谢?”戴保国道:“这渡口有二十余车生铁,贩卖出去,能值不少钱。”

    薛延龄瞥了一眼那些马车,皱眉说道:“老子不会经商,这二十车铁疙瘩在老子手里变不了钱!”二人跪地作揖,指着黄锦鳞说道:“他是东家,现在您手中。薛神医如若不弃,我们可以监督他卖掉这些铁矿,换成飞钱一五一十交付您手中,绝不让他走脱!”薛延龄点头,将铁矿暂存在渡口,带着他们悠然而去。渡口上,客商与兵将的争斗愈演愈烈,死伤累积、血浸河水。

第十八章 孽缘(下)

    槐犁、小雨趁乱抵达对岸。www.uu234.net他们弃船而走,槐犁不会骑马,为小雨牵着马,自己走在前面。齐玉、涧石都趴在马背上,齐玉尚能喘气,涧石却毫无声息。

    四人急匆匆往西而行,须臾不敢停留。行出十多里路,已是黄昏时分,四围青山隐隐、绿水悠悠,山林之间有一座小小的道观,匾额上写着“拨云观”。小雨、槐犁俱是困饿之极,见身后并无追兵,便决定去道观里投宿。

    槐犁咣咣咣敲开大门,走出一个青年道士,长得面黄肌瘦,还跛着一条腿,面上带着怒气。槐犁说道:“我师父是王屋山的上清道士,途经此地,受了磨难。求你们道长出来相见,容我们借宿一晚。”

    跛脚道士气鼓鼓地转身而去,俄顷走出一个道长来,是道观的方丈,身上道袍残破不堪,拂尘上的须毛大半脱落。他见是王屋山道士来访,不敢怠慢,将齐玉一众请了进去,安排一间厢房让他们休息。厢房内除了一桌二椅,一无所有。

    齐玉盘腿坐在椅上,渊默无声,服气运功,须臾入定,一旁急坏了小雨。她心想,齐玉能够运功自救,石头哥伤势不比他轻多少,该怎么办?她想不出一点办法来,只得找跛脚道士要了一碗清水喂给涧石,可涧石牙关紧咬、不省人事,滴水不进。槐犁将一碗水泼在涧石头上,为他掐人中、捏手腕,他这才悠悠醒转。

    不多时,跛脚道士端上一个木案,里面清清四碗稀粥。他将粥放在桌上,一句话也不说,转头就往外走。小雨问道:“道长,这附近哪里有郎中和药铺?”道士摇摇头,闷着头离去。小雨心下怅然,只得端起稀粥,喂给涧石。涧石吃了两口,腹内鼓噪、喉头甜腥,全都吐了出来。

    夜幕降临,涧石伏在桌上昏昏睡去,槐犁坐在地上,靠着墙角,早是梦入南柯。小雨心中愁烦,推门出去,倚在屋檐之下,独自看那泠泠月色。拨云观十分狭小,只有一间正厅,供奉三清排位,连塑像都没有;另外三间厢房,侧面一个柴房。小雨满怀愁绪,却连个散步的地方也没有。

    时值盛夏,蚊虫乱飞。小雨在阶除旁边拔了几株艾蒿,想去柴房寻些木炭,焚烧艾蒿驱逐蚊虫。她来到柴房门口,听见里面有喘息声,透过门缝往里看,见到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墙壁下的柴堆里,竟然赤身**纠缠着一对男女!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景,她感到无穷的恐惧,却又按捺不下心底的那一丝好奇。她踮起脚来,朝里窥视,竟然看清男的是拨云观方丈,女的应是到观中进香的村妇。方丈搂住那女子,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一面还在她光溜溜的身上乱嘬。那女子紧紧贴在方丈身上,腰身乱扭,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小雨越看越吃惊,一颗心扑腾扑腾乱跳,手里的艾蒿掉在地上。她再也不敢看下去了,跑回房中咣当一声闩上门。槐犁被惊醒,见到小雨喘息急促、面红耳赤,便问她怎么了。小雨只顾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槐犁揉揉眼睛,换个姿势继续睡去。小雨对着灯火,心潮起伏,柴房那一幕在她脑子里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四人在厢房里休息一晚。第二天清晨,齐玉仍在打坐运功。跛脚道士推门进来,说道:“几位施主,我们这座道观田产稀少、财力匮乏,又没什么香火。观里就师徒三人,我师兄出外收租去了。我和师父住在观中,连饭都不敢吃饱。”槐犁不等他说完,问道:“你是要赶我们走吧?”跛脚道士答道:“师父要我告知你们,你和那位道长可以多留几日,其余人我们真的供应不起了。”跛脚道士说到他师父,小雨不禁暗自出神,又想起昨晚那一幕。

    槐犁说道:“我们四人一起来的,你想将我们分开,就是做梦!”他与跛脚道士争吵起来,不依不饶,就是要四个人一起,在这道观里住上十天半月。争吵声将小雨的思绪从昨夜那一幕拉回到眼前的现实,她立即想到:石头哥重伤在身、危在旦夕,必须早日到达王屋山北,请求晏适楚救治涧石。她懵懵懂懂觉得,昨夜看到的不是好事,她不敢再呆下去了,于是说道:“我和石头哥这就走。”说完,就去搀扶涧石。

    槐犁却舍不得离开他们二人,想禀告齐玉,求他说情,可是齐玉竟似泥尊一般,稳稳不动。小雨眼中含泪,安抚了一回槐犁,然后将涧石扶上马,哀哀戚戚与槐犁作别。

    涧石在马背上颠簸,一路昏迷、似梦似醒。小雨独自拭泪,感叹人生如同飘萍飞絮,生离死别竟然如此匆匆,更不知来日栖身何处、是生是死。

    一口气往西走了三日,已进入太行山脉。问过两个土人,小雨得知,顺着太行山往西南一直走,便可抵达王屋山。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太行巍巍,荒野漫漫,一路都是崇山峻岭、重峦叠嶂,兼之人烟稀少、走兽横行,要想活着抵达王屋山,殊非易事。

    四围都是荒山,小雨似乎迷失方向,牵着两匹马,转了两天,未能走出山谷。山岭之中,驮着涧石的那匹马忽然前蹄失陷,扑倒在地,将涧石摔了下来。山岭陡峭,涧石滚下山坡,跌到绝壁边缘,幸而被苍松挂住,没有跌落悬崖。

    小雨大惊,哭着爬下山坡。可是苍松生在悬崖之上,涧石挂在枝头,想要把他捞回来谈何容易。小雨连声哭喊石头哥,石头哥已然昏厥,连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小雨别无他法,只得挽起衣裙,蹑手蹑脚爬上枯松,一点点够到涧石。她万分惴恐,不敢低头去看脚下。忽然山风吹来,吹得松枝摇曳不定,她随着树枝摇摆起伏,吓得浑身酥软。

    良久,山风止歇,松枝停止摆动。小雨继续发力,马上就要成功。可偏在此时,咔嚓一声,松枝折断,二人从树上一同跌落。幸亏悬崖上荆棘丛生、藤蔓茂密,二人没有撞在岩石上。

    小雨忽然想起当日紫帐山前坠井之事来,地下暗流之中的情景,与今日悬崖之上,在她看来并无太多区别,只不过当日是涧石保护她,而如今是她保护涧石。她模仿涧石的举动,将他死死抱在怀中,双手捂住他的头颈,任凭枝蔓藤刺划破衣服、扎伤身体,就是不松手。

    天旋地转、山崩海啸。二人奇迹一般没被摔死,而是跌入草窠之中,上面遮天蔽日都是藤和树,下面地势微凹,一泓清泉流出,浸湿衣带。小雨伏在涧石身上,身上到处被树枝划破,疼痛难当。涧石显然更加痛苦,昏迷之中,喉结微微抖动,似要呻吟,却发不出声音。

    小雨一叠声呼叫着石头哥,石头哥的眼皮逐渐外翻,死神似乎悄悄临近。小雨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恐惧和无助,她伏在涧石胸口大哭,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越来越凉。小雨紧紧抱住涧石,想给他温暖、保持住他的体温,可是涧石的体温依然一点点冷下去,连心跳也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

    小雨哭声嘶哑,大声喊道:“石头哥,你别丢下我!”她的声音迅速淹没在山谷之中,连一点回音都没有。草窠之外,山风依旧,鸟声悲戚,藤萝草树在山石之间顽强生长。两个人似乎被人间遗弃,孤零零蜷缩在悬崖之下、囚禁在草窠之中,就连造物主似乎也遗忘了这两个存在。

    往事回荡在小雨心头。石屋石院的美好生活,给了小雨十七年的安宁,十七年里,她和石头哥耳鬓厮磨、朝夕相对。她从书里学到了“夫妻”一词,虽无旁人点拨,少女的心中似乎已明白了这个神秘的词语。她朦胧觉得,自己和石头哥,不正是一对夫妻吗?况且,当日鹿友先生在石屋石院中逼迫他们,石头哥当众说过,他们已经结为夫妻。

    小雨仍在幻想,当日要是死在井底暗流之中该有多好,为什么要逃出来,经历人间这么多的磨折?现如今,诸般磨难都已尝遍,石头哥怕是活不过来了。她决定陪着他一起死,在这尘世之外、山野之中,做一对生死夫妻。

    想到这里,小雨心中生起一股暖意。她和石头哥,似乎已经历尽魔劫,修成正果,要在这草窠之中双双登仙。她翻过身来,与涧石并肩躺在草地之上,回想起一连串的往事。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哥哥还有众位叔叔,想到了半人半鬼的鹿友和吕思稷,想到了滋兰山庄强迫自己洗澡的老妇,还想到了四大名花为涧石开方治病的葛蕾,还有娇翠欲滴的舜华。

    舜华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边:“这瓶药每隔三天服一次,九天服完,说不定他能多活几个月。”小雨陡然惊醒,边哭边笑挣起身来。她伸手在涧石的腰间摸了摸,顿时欣喜万分,原来那个小瓶竟然还在!

    小雨将小瓶取出,激动得双手发抖。她本已决定和石头哥一起死在这里,可是她心中更多的是一份希冀反正石头哥离死不远,万一这药能救活他呢?她一只手掰开涧石的嘴,一只手将瓶口送到他的嘴边。她跟着脑海里舜华的声音,口中默念:“三天服一次,九天服完。”可是她的手在剧烈颤抖,心里怦怦跳了两下,瓶中的药剂便全部灌了进去。

    小雨急得满眼泪花,她恨透了自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树上。可是转念一想,石头哥情势危急,多用点剂量也是不无情理。她生恐涧石将药剂吐出,便捂住他的嘴,让他全部咽下。那些药一点都没有白费,可是涧石仍然昏迷,没有一丝反应。小雨心中的希冀与妄想一并破灭,她趴在涧石胸口哭了一回,又困又累,囫囵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小雨被一声巨响惊醒,原来是涧石咳喘连天、痛苦万状、满地翻滚。小雨大惊,俯下身去想要扶着涧石,涧石却似着了疯魔一般,将她推开,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喊声凄厉,含藏无尽的痛哭。

    舜华的那瓶药剂,挽回了涧石的性命。但是药性温补、药力凶猛,他又饮之过量,一时浑身发热,就像在火炉上炙烤,又像千万条蛊虫啃啮肺腑,令他痛苦不堪。他神志不清,满地翻滚,捶打胸口,撞得头破血流。小雨想来按住他、抱住他,却三番五次被他推开,重重摔在地上。

    涧石胸膛里就像烧起一把火来,他连撕带扒,脱掉外衣,滚到身边的泉水之中。泉水清浅,刚刚浸没他的身体。涧石这才镇静了一些,感到眼前有人影晃动,明明是小雨,却认不出来,只是满口喊道:“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小雨拼出全力,将涧石从水里拖了起来,摸了摸他胸口,热得发烫。涧石痛得浑身痉挛,将口鼻浸没在泉水之中,巴不得窒息而死。小雨拼出全力,再次将他拖出,如此三番五次,涧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强忍剧痛,将压根咬得咔咔乱响,直挺挺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喘息良久,仍是疼痛难忍,哭着恳求:“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小雨泪流满面,凑近身来按摩着涧石的胸腹,为他顺气。涧石身上忽冷忽热、又痛又麻,直挺挺地躺在草窠里,不停颤抖。小雨惶急不堪,就像安抚婴儿一般,在他身上不停地拍打抚摩。

    涧石被疼痛所折磨,昏死过去,身子僵硬,直挺挺躺在地上。小雨大惊失色,失声高喊:“石头哥,石头哥!”她一边喊,一边拍打着他,要让他醒过来。良久过去,涧石陡然睁开眼睛,但是目光浑浊,与死人无异。小雨大骇,瘫在他僵硬的身体上,双手兀自乱拍乱打,无意间摸到了他的肚脐以下。

    小雨愈发惊悚,顿时却有说不出的娇羞。

    小雨哪里知道,舜华送给涧石的药,能祛邪毒、能强筋骨,却是温补之极,温补太过,必然阳气炽盛、雄风大振。她怔在那里,不知是吓傻了,还是一念之差陷入幻想。“夫妻”一词从书页之中飘了出来,弥漫在她的脑际,而当夜在拨云观中所见之事,又飘飘渺渺再次浮现,令她心旌摇荡、神驰千里。

    涧石身体僵直,但是呼吸并未停止,微微还在抖动着;他的喉结翕动,似乎有血丝在那里淤积,被气息一激,发出阴沉的响声。草色、泥痕染上他的胸膛,让他的躯干更显得雄伟壮阔。

    涧石口中吐出白沫来,糊住口鼻,令他不能呼吸。小雨伏了上去,将其按住,为他拭干白沫。涧石这才喘出一口气来,继续说道:“杀了我吧!”

    小雨伏在他身上,想按住他,可他比刚才更加剧烈地颤抖着,厚实的胸膛起起伏伏,那个神秘的所在偶尔碰到小雨。小雨惊恐不安,心底却隐隐约约生起一种别样的思绪。她知道,石头哥性命危急,只怕捱不过片刻光景,她的那些思绪是多么的龌龊,可是拨云观柴房里的场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夫妻”这个词语在她心中越来越鲜明。

    终于,她把心一横,贴在涧石耳边说道:“石头哥,黄泉路上我送你一程。你弥留之际,也不知认不认得我、记不记得我,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到了阴曹地府,我们也是夫妻!”

    小雨为涧石解开腰带,脱下他的长裤,解开他的短裤。她终于见到了十七年来从未见识过的奇景,惊得目瞪口呆,但是又有一股莫名的憧憬。她学着拨云观柴房里的那幅图景,颤抖着俯下身去......

    小雨痛得撕心裂肺,那是生命尽头的绝望,又似是历火重生的顽强。她快经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了,正要放弃,可是低头那一刹那,看到涧石变得就像一个得到了母亲安抚的孩子,那么恬静和乖巧。他躺在地上不再颤抖,喉结里的翕动开始均匀而舒缓起来。小雨乐意看到他这一刻的安详,她知道石头哥要死了,而自己也快死了。临死之际,她要和石头哥成就夫妻之实,即使走过奈何桥,也要于他相携,以夫妻的名义坦然面见十殿阎罗。

    黄昏时分,小雨穿上衣服,对着泉流梳理头发、整弄姿容。她摸了摸涧石,心跳犹在,身体微温。她帮他擦净身躯,并给他穿上衣服。

    夜幕降临,涧石仍然昏迷。小雨躺入他的怀中,昏昏睡去。她已经坦然,心中再无遗憾,只愿和石头哥同死。至于是在荒山之中冻饿而死,抑或是被猛兽叼走,她都不在乎,只要是和石头哥死在一起,她便心满意足。

    夜中下起霖雨,二人浑然不觉。翌日清晨,雨霁云开,山中景物洗涤一新,处处青翠欲滴。

    涧石意外地醒了过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连漳河岸边的事情也全都忘却。他睁开眼,就看见上面林色阴翳,下面绿草如茵,一泓清泉流过,而小雨就躺在自己怀中。他摸了摸小雨的衣袖,被一夜霖雨润湿。他生恐小雨着了风寒,急忙将她摇醒。

    小雨揉揉眼睛,见到涧石笑脸相向,真是如在梦幻之中。她一头扎进涧石怀中,嘤嘤哭个不停。涧石受了药物滋养,体内郁积之气又倾泻而出,恢复了不少。他轻嗽两声,扶起小雨,一脸疑惑地问道:“这是哪里?我们因何到此?”

    小雨仍在哽咽,有一些失望与没落,更多的是活下来的侥幸与自得。她断断续续说道:“我们历尽千辛万苦,逃进太行山脉。荒岭之中,马失前蹄,跌落至此。石头哥,我们同生共死,你不可丢弃我,不可负了我!”她这句话大有深意,可是涧石并不知情,他对小雨说:“我怎么会丢下你呢?是你救了我啊!”小雨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扑进涧石怀中,抽泣不止。

    涧石依旧头昏脑涨,强撑着身体搂住小雨,问道:“紫帐山的家已经没了,父亲伯叔们也是生死未卜。我们要去哪里呢?”小雨坐直了,看着他说:“我们去王屋山北,寻找晏适楚先生,为你祛毒疗伤。”

    涧石腹中乱响,原来是多日未进食,饥饿难当。小雨举目而望,见到泉水流经之处,阴湿肥沃,遍地生满黄精。她笑嘻嘻说道:“巧妇难为无米炊。山里没有米,但是也能让石头哥吃个饱!”说毕,她取出匕首,钻向深林,又是刨又是挖,采来无数黄精根茎。她刨去表皮,在泉水里洗刷干净,兜在裙子里爬了过来,送了一根到涧石嘴里。

    黄精甘中带涩,可涧石、小雨却吃得津津有味。饱足之后,涧石缓缓撑地,站起身来。他剧毒未除、重伤在身,仍然十分虚弱,行走也很吃力。幸亏舜华药效极佳,兼之山气清新、沁人心脾,让他从鬼门关口活了回来。

    二人互相扶持,攀树缘藤爬上山坡。两匹马早已跑得没有踪影,二人也不去寻找。涧石辨识方向,在山谷之中找到一条崎岖小径,循着太行山脉往西南而去。

第十九章 山行(上)

    一场夏雨,洗净了漳河渡口的血腥之气。把守渡口的兵将已经撤走,闹事的客商抓的抓、逃的逃,漳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渡口的船只重新划动起来,载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通往南北东西。

    偶耕站在船尾,紧紧勒住骅骝马,生怕它撂起蹄子踢伤同船的旅客。牧笛晃悠悠走到船尾,抚弄着马鬃,一面和偶耕谈天。她与侯希逸诀别之后,如同一只孤雁流落天涯,一半是自由自在,一半是惶惑忧惧。幸得偶耕在她身边,一路寸步不离,为她遮风挡雨。偶耕心性纯良,她对他已是芳心暗许,只是她自己尚未察觉。昆仑奴见他俩有说有笑,一个人坐在船头与翻起白眼。他死死抱住自己的麻袋,就像抱住了自己飞黄腾达的命运,因此对他二人充满不屑。

    下得船来,三人一马继续向西。牧笛不再骑马,与偶耕并肩而行。连日来,偶耕与牧笛同行,彼此情性大抵已知,偶耕心中对她的好感也油然而生。见到牧笛,他不再局促不安,尽管话语不多,但在很多事情上与她心有灵犀。他听见牧笛的声音,心头就倍感平和与安详,希望她滔滔不绝讲下去,而自己永远是一边牵着马,一边静静聆听。

    平原将尽,山地隆起。偶耕打听路途,得知前方路远,而且人烟稀少。昆仑奴手搭凉棚,见到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道观,便提议到观中借宿,涧石、牧笛双双点头同意。三人一齐来到道观门口,才看到古旧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字:拨云观。

    昆仑奴大声叫门,叫了半天,仍是那个跛脚道士走了出来,阴着脸色说道:“我们这座道观实在扁小,一无房间,二无米粮,请几位施主别处去吧。”昆仑奴说道:“我等到此,就是要住你客房、吃你斋饭。这袋子里多的是钱,把爷伺候高兴了,分一半钱财与你,足够你们一班道士山珍海味吃三年!”跛脚道士生气说道:“真的没有房间了。你们要住柴房和马厩,也使得,随我进去便是。”

    三人跨进院中,迎面看见槐犁在院中玩耍。他见了三人,飞也似地扑了过来,欣喜若狂。偶耕也是惊喜万分,拉着他问长问短。寒暄过后,槐犁却耷拉脑袋说道:“道观里只有一个厢房,被我师父占了,我这两日也进去不得。你们住哪里?”

    偶耕一听,才知道齐玉也投宿在观中。他对齐玉心存戒心,本想离开,又见牧笛确实累了,只得留下,对她说道:“委屈你一宿,你睡在柴房,我和昆仑奴睡在马厩吧。”牧笛点头应允。

    跛脚道人猛然想起一事,惶急说道:“师父说过,柴房重地,不可住人。你们三个只能一起住马厩。”偶耕大为不解,正要发问,昆仑奴一把将跛脚道士推开,骂道:“好没眼力的牛鼻子,连个柴房都不让人住?爷爷偏要择个上好的厢房睡一宿!”

    昆仑奴说毕,大跨步走上廊檐,去推厢房的门。槐犁大惊,跑过来抱住大腿,拼命拦阻。昆仑奴生起气来,责骂道:“小兔崽子,拜了牛鼻子做师父,就忘了你爷爷姓什么了!”一把将他甩开,伸手便去开门。

    那扇门刚被推开一道缝,忽然一股旋风从室内刮出。两扇门被旋风鼓动,咣当一声合上。昆仑奴被真气震倒,身子飞出五步之远,推门的那只手几乎被震得脱臼。偶耕纵身一跃,将他扶定,免得他摔伤。

    昆仑奴大感骇异,背紧了麻袋,捂着自己受伤的手,咧着嘴叫骂不绝。槐犁捂住他的嘴,说道:“师父正在闭门服气,叫你不要进去,你却偏偏要去找死!”话语刚落,厢房内传出声音:“我不是你的师父,你休要借我之名招摇撞骗!”那正是齐玉的声音。只因他心气虚浮,所以声音发飘,略显刺耳,与平日大不相同。

    偶耕自然不知道,他们三人投奔拨云寺之时,齐玉到此已达五日之久。他剧毒攻心,已然真气耗竭,只得诵读《坐忘论》稳定心神,三日过后方才脱离险境,于是就地打坐,按照《服气精义论》的要旨疏导体内气息。但葛蕾银针上的毒太过阴邪,任是齐玉修为颇深,也是难以压制。头一日,他险些走火入魔,昏迷之间将宝剑挥出,距槐犁的咽喉只剩三寸,因此槐犁害怕,不敢进屋。他连续服气运功,兀自不知险些失手杀人。这一日,他勉强收拢元神,正是渐入佳境,谁知昆仑奴来到,贸然推门,扰得他方寸大乱,沉积在丹田的真气倾泻而出,将昆仑奴震伤。

    槐犁吃了一惊,连忙跪在门口,哀求齐玉恕罪。齐玉渊默无声,仍然潜心服气,那房门被一股真气带起,开合两下,然后缓缓闭上。陡然,厢房的窗纸向外鼓出,房内旋风激荡,发出嗡嗡的响声。忽听见咣当一声,房门大开,一道白光从里向外直射出来,迅捷无比、凶险异常。

    偶耕看得分明,那正是齐玉挺起长剑刺出,眼看要将槐犁劈为两半。原来,槐犁在门外哭声哀告,昆仑奴在一旁喋喋不休,让齐玉心中孽龙飞起,将他导入邪魔。他真气耗散、邪气滋生,长剑冲人刺来,双目兀自紧闭。

    情势危急,偶耕飞身而至,将槐犁推开。齐玉神智错乱、牙根紧咬、目不识人,听到偶耕的脚步声,立即剑锋回转,刺了过来。偶耕接了两招,飞身而出,绕着廊檐与之周旋,幸亏齐玉神气亏虚、剑势散乱,不是他的敌手。

    牧笛多次见到偶耕与人交手,此前每每觉得心安理得,此时却转为提心吊胆,生恐他遭遇不测。她见到数招之内,偶耕未能将齐玉制服,而且以空拳搏利剑,屡屡陷入险境,不禁喊出声来。齐玉此时恰似一只没了头的苍蝇、发了疯的狮子,听见异响,便弃下偶耕,斜剑刺出,径取牧笛,剑尖直指咽喉。

    偶耕大惊,不顾下盘未稳,纵身赶上齐玉,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翻身一掌,拍中他的面门。这一掌,因在惊慌之际,力道不弱,击打的位置却不太正。齐玉飞出一丈,晕倒在地。

    牧笛怔怔看着偶耕,偶耕却全然不见。他毕竟心善,唯恐打坏了齐玉,赶紧跑过去将他扶起。齐玉根基深厚,受这一记猛击,并未形成致命之伤。他微微睁眼,认出偶耕,意气不平说道:“你是魔头的余孽,休要假装宅心仁厚。你今天不杀我,我终有一日要杀了你。”

    偶耕不答,按照白发恩师传授的心法口诀,拍打他肩颈上的穴位,助他稳定心神,进而名目凝神,为他输入一股真气,平伏他体内邪祟。

    拨云观的方丈,一直窝在房中,不知在做何事。听见外面响动,从房中走了出来,看到道观院子里狼藉一片,损坏了不少器皿,心下生疼,戆声戆气说道:“贫道留你们住宿,却何苦打坏我的东西!”

    齐玉仍自半梦半醒,脉象起伏不定。恍惚之间,见到面前又多了一个黑影,心中孽龙再次升起,一时内息淆乱。他猛然发力,推倒偶耕,就地拾起宝剑,一个箭步欺到方丈身前。方丈眼皮子还未眨动一下,齐玉已扼住他的咽喉,恶狠狠说道:“你身为方丈,不修德行,却是败坏人伦、扰乱风俗!”

    方丈呼吸急促,眼神里充满恐惧:齐玉奄奄一息,如何得知我与女香客在柴房幽会的事?他委实不知,齐玉内息深厚,纵是中毒受伤,依然心静如水、听力过人,将他夜中苟且之事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他身上无力,未能出来阻止。

    方丈还要辩解,齐玉早已双目血红,手起一剑,将他刺穿。方丈抽搐两下,死在当场。众人见了,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跛脚道士一瘸一拐跑到方丈尸身前,号起丧来。

    齐玉长剑仍未收回,忽然血腥之气冲鼻,令他恶心欲呕。他晃了两晃,只觉得嗡嗡耳鸣,回过神来,不知发生何事。一见偶耕,顿时生起敌意。

    牧笛十分气恼,走到偶耕身边说道:“你将他救下来,可他两眼一睁,就杀了好人!”齐玉这才见到拨云观方丈死在当场,而自己剑上正在滴血,始知自己杀了同门。他登时将脸沉下,义正词严:“他败坏人伦,辱我门风,罪有一死!”

    一语未毕,方丈卧室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从里面冲出一个女子来,二三十岁,衣着朴实,然而面色红润、身材匀称。她手持柴刀,饿虎一般扑向齐玉这女子正是那一夜与方丈在柴房中幽会的女香客。

    那女子甚是凶恶,手中柴刀咄咄逼人。她本来躲在房中,透过门缝亲眼看见情夫被人杀死,悲愤交织,拼出性命与齐玉相搏。齐玉邪毒攻心,功力仅剩两成,挥剑勉强招架了七八招,已是力不能支、险象环生。他拼出全力,用长剑拨开柴刀,跃开一步,冷冷说道:“无耻村妇,我替祖师爷清理门户,你也要来寻死吗?”那女子疯狂嘶吼:“我不杀你,誓不为人!”舞动柴刀,照着齐玉脑袋就砍。

    齐玉连连躲闪,退入厢房。那女子刀法凌厉,追在齐玉身后,将房中桌椅陈设尽皆砍坏。

    昆仑奴暗暗凑到跛脚道士跟前,偷偷问那女子情况。跛脚道士说道,那女子名叫华清芬,本是铁匠之女,颇通武艺。嫁与夫家足足十年,未曾生育,年年到拨云观中祈求子嗣,遂与死去的方丈相熟。数月前,夫婿染疾身故,公公欲施凌辱,她实在难以从命,便将其刺死。官府批下判词,安排腊口使将其收押,卖为官妓。谁知华清芬半路逃脱,躲进拨云观中。腊口使和附近村民都已知晓,只是腊口使因有别事在身,姑且置之不理。方丈本是性情中人,与华清芬日夕见面,遂如**,不忍割舍,将其藏在道观之内。他命跛脚道士连日关闭观门,驱赶借宿之人,以免人多口杂传出流言蜚语。华清芬住在观中,与方丈十分欢爱,因将丧夫之痛、弑翁之恨抛诸脑后,实指望与方丈相伴一生,却不想杀出一个齐玉来,令她的微末心愿化为泡影。

    齐玉强行运功,真气逆行,身上剧痛。华清芬一时得势,举起柴刀一顿招呼,将他砍出一道道伤痕。齐玉舍命一剑,逼退华清分,身子一纵,撞开窗格扑入院中。他大口喘气、汗下如雨,鲜血从身上涌出,汗水浸入伤口,让他痛上加痛。

    槐犁冲了上来,冲华清芬大喊,命她住手。华清芬脸上溅满鲜血,眼睛杀得通红,一脚踢翻槐犁,继续下死手砍杀齐玉。槐犁心下关切,却害怕她手中的柴刀误伤自己,只得躲在一旁观望。

    偶耕对牧笛说道:“不能再死人了,我上去分开他们。”牧笛拉住他,说道:“这个道士杀人如麻,罪恶滔天,就该死在这里。”偶耕顿时木然,没了主意。昆仑奴在一边帮腔:“这道士杀气太重。那女子好不容易找了个依靠,他也不论青红皂白,一剑杀死。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报应就在眼前,你不必可怜他。”

    齐玉撑过了二十余合,真气耗损,吐出一口血来。华清芬双手举刀,飞身劈到。齐玉两眼发黑,已无处可躲,只得横剑格挡。刀剑相遇,咯啷一声,齐玉宝剑脱手,被震得虎口发裂、立地不稳。华清芬双目通红,连声嘶吼,毫不留情,挥起柴刀冲着齐玉的咽喉砍了过去。

    槐犁吓得面如土色,捂住双眼不敢看。牧笛也扭过头脸,不愿看到接下来的那一幕。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道黑影闪过,一只手伸向柴刀刀柄,使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另一只手顺势拍出,将华清芬推到一侧。华清芬回头一看,挡在前面的却是偶耕,他手掌已被柴刀划伤,血流如注,而齐玉就站在他身后,虚弱不堪,面色中带有诧异。

    华清芬勃然大怒,吼道:“这道士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救他?”偶耕只是出于本性冒险救人,低头一想,实在找不到救他的理由,挠头说道:“这里再也不能死人了,大家各退一步吧。”华清芬不依不饶,举刀来砍偶耕。偶耕躲了十余招,被逼无奈,只得迎着柴刀挥舞拳掌,与之周旋。

    斗了三十合,华清芬知道他武艺甚高,有意不伤自己,当下虚晃一刀,退到墙角,阴森森说道:“你休假装好人。你救那牛鼻子老道,便是我的仇人,来日我再索你性命!”说毕,双足腾空,逾墙而去。

    昆仑奴急忙找了一块破布,替偶耕包扎伤口,口中嘀嘀咕咕,抱怨他多管闲事,无缘无故结下仇敌。槐犁扶着齐玉,请他回屋休息。牧笛生起气来,冲着偶耕说:“我叫你休管闲事,你又逞什么能?”

    偶耕没料到牧笛会是如此气愤。他着急起来,结结巴巴答道:“我,我不想,这里,这里死那么多人。”牧笛呵斥道:“你假装什么好人!你接那一刀,就不怕自己丢了性命?”偶耕根本不懂得这句话里含有关切之情,低头喃喃说道:“我看得清楚,她这一刀不能伤我,所以伸手来接。”牧笛怒气不息,说道:“他们两个人的恩怨,你插什么手?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偶耕还要辩解,牧笛扭过头去说道:“昆仑奴,牵过骅骝马,我们走!”昆仑奴说道:“时日已晚,明天再走吧。”牧笛粉脸一沉,甩甩袖子,一个人往外就走。昆仑奴摇了摇头,瞪了偶耕一眼,背起钱袋子追了出去。偶耕大为惶急,赶紧去马厩中牵过马,小跑着离开拨云观。

    齐玉面上虽然大义凛然,心中却也暗暗悔愧。他命跛脚道士与槐犁埋葬方丈,却将自己关在房中,一面闭门思过,一面闭关运功。七日之后,邪毒略略镇住,他走出房门,唤来槐犁和跛脚道人。问答一番,得知这拨云观的源流派系,和王屋山上清派本是同根,论起辈分,那跛脚道士算得是自己的徒孙。

    齐玉命跛脚道士跪在三清牌位下,自己取过纸笔写下一纸令,拔擢跛脚道士为拨云观方丈。跛脚道士拜过三清,转面又叩拜齐玉。

    齐玉不喜槐犁,觉得他年纪幼小,却是奸猾无比,绝非上清门中可塑之才。他对槐犁说道:“你权且在这拨云观中修行,积日经年,若走上正道,可去王屋山寻我,我召集道友做起法事,授你道。如若不然,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须牢记,你切不可再叫我师父、毁我清誉,否则我决不饶你。”槐犁还要哀求,抬头看到齐玉面色阴沉,只得跪谢领命。齐玉重新背起宝剑,暗运内力撑起病体,独自跨出门去,往深山白云之中去了。

    偶耕离开拨云观之后,快步追上牧笛,见山路崎岖,夜幕将至,便拉了拉她的袖子,请她上马。牧笛冷若冰霜,说道:“你是何人?竟敢扯我衣袖,成何体统?”偶耕自知失礼,羞得满脸通红,只得默默跟在身后。昆仑奴上前与牧笛搭讪,牧笛怒道:“你敢再唣,看我割了你的舌头!”昆仑奴咂咂舌头,冲偶耕做了个鬼脸。

    三个人一语不发,早已远离拨云观。夜幕降临,山风凄冷,四野又无人烟,昆仑奴生起闷气来,喃喃说道:“大好的道观不住,偏要摸黑走路。遇着野兽或是强人,看你耍什么脾气。”牧笛一听,犹如火上浇油,指着昆仑奴说道:“没人让你跟着我,是你自己死皮赖脸跟出来的!”

    偶耕抖起豹子胆,追上牧笛,又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说道:“牧笛……”牧笛回过头来,瞪眼望着他:“你是什么人?我的名字也是你喊的吗?”偶耕一愣神,咽下一口唾沫,低头说道:“小姐,我们三人作伴,游走天涯,谁也不离开。”牧笛越发生气,说道:“谁要跟你们在一起?把我家的马还给我,我要一个人走!”

    昆仑奴见她使出小姐的性子来,啧啧连声,在一旁奚落道:“还你们家呢?你爹爹都不认你了。你想要骅骝马也好,那就得回长安去,乖乖地嫁给宦官骆奉先做小。”牧笛一听,气得泪珠滚出,将手一挥,竟打了偶耕一马鞭,说道:“呆子将军,昆仑奴竟敢说出这等疯话,还不将他打死!”说毕,将马鞭摔在偶耕怀中,坐在路边哭了起来。

    偶耕深知这几句话刺着了牧笛心中痛处。他赶紧使眼色,叫昆仑奴上前赔罪。昆仑奴犟了一回,只得摇头晃脑走过来,打个拱赔不是。牧笛眼泪止住,却撅着嘴说:“谁要你与我说话?赶紧离了这里吧!”昆仑奴心气不平,走到路对面,一屁股坐下,低头不语。

    偶耕蹲踞一旁,小心翼翼说道:“小姐……”牧笛白他一眼,说道:“你是痴呆还是愚蠢?我父亲不认我,我已经无家可归,你该叫我什么?”偶耕顿了一顿,瑟瑟说道:“牧……牧笛,别生我气了,我再也不敢忤逆你意,一切听从你吩咐便是。”

    牧笛将头一偏,理也不理。昆仑奴却没好气地说:“听从她的?你本是个没主意的呆子,她又是个没见识的女人。你听她的,这辈子算是白活了。”牧笛越想越气,待要呵责,却又转为平静,冷冷说道:“你是番邦蛮夷,回你自己国家去吧。我们唐朝人的事,由不得你来插嘴。”

第十九章 山行(下)

    二人争吵不休,言辞激烈。www.uu234.net偶耕着急了,一面叫昆仑奴少说几句,一面劝牧笛休生闲气,奈何嘴巴太笨,两头不讨好。牧笛将他推向昆仑奴,自己背过身去,独自闷坐了一夜。昆仑奴倒是心头敞亮,靠在树上打了一夜呼噜。偶耕一夜未曾合眼,守在路边,严防贼人和野兽。

    第二天一早,偶耕呵欠连天,牵马上路。牧笛气还未消,坐在马背上打盹,昆仑奴精神十足,驮着麻袋一路催促。偶耕越走越困,呼唤牧笛,请求歇息。牧笛毫不理会,径直前行。

    行了三日,一路荒无人烟。山野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农家,昆仑奴再也强撑不住,扎进门去,递过一把铜钱,便催主人上饭上菜。农家把缸中存粮全都煮了,满满端上桌来,昆仑奴饥肠辘辘、大口吞食,吃得直打饱嗝。牧笛恶她粗蛮,端起碗没吃两口,便投箸不食。偶耕尚未吃饱,见牧笛又在生闷气,只得停下筷子,凑到身边问长问短。

    餐饭过后,三人来到门口,在南瓜藤下小憩。山风徐来,草木摇动,爽人心神。牧笛心意渐渐平伏,自言自语:“我们还要到哪里去?在此地结庐,与农家为邻,山脚下种些瓜果蔬菜,岂不是好。”一句话说到偶耕心坎上,他接口道:“是啊,我以前就住在山里,没有车马喧闹,没有官吏吵嚷,真个逍遥自在。”牧笛听完,虽然深为赞同,但是假装生气,故意不理会。

    昆仑奴却着了慌,摆手说道:“在这里结个茅庐,风吹日晒、忍饥受苦?我看你们不是痴呆就是疯子!我麻袋里的钱财,起止巨万?不说钟鸣鼎食、广厦万间,起码够我们衣食无忧过一辈子。我们也不必去往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再往西南不远,到了河阳,选个人烟阜盛、锦绣繁华的地方,卜居置宅,再雇些丫鬟仆人,那才是逍遥快活过一生!”说完起身,拉扯偶耕,催他上路。

    农家听昆仑奴如此夸口,心生艳羡,说道:“我们一家困居此地,也是无法。这里荒山野岭,贫瘠得很,种不出多少粮食,我们吃不饱穿不暖。听说河阳郡甚是繁华,你们身怀大才,定能交上好运。”牧笛见昆仑奴大放厥词,又被勾起气来,对不理二人,却与农家搭话:“我们游兴未足,所以未忍栖止。来日旅途困倦,自当与您为邻。但不知此地距河阳还有多远?路上可还太平,多远便有村庄可以投宿?”

    农家答道:“我们一直在山野之中,没走过太远的路。只知道西面便是太行山,顺着山往南走,可以到达河阳。只不过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百里之外,好似才有一处山庄,名叫渡雾山庄。那渡雾山庄,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却是大官、豪商的游乐之地。奉劝你们休要走近,还是往别处借宿为好。”

    三人在农户家中借宿一晚,第二天继续赶路,不觉已置身于太行山脉,眼见群山嵯峨、万壑深邃,说不尽的苍松翠柏、岩泉溪涧。山路崎岖,久无人行,偶耕在荒草藤蔓之间艰难开路,虽则是山风清爽,但毕竟时值盛夏,他已是汗流满背。三人在群山之间逶迤而行,一连二日,没见到一处人烟。

    昆仑奴驮着麻袋跋山涉水,十分疲乏。他气喘吁吁坐在草坡上,仰天说道:“眼前如有歌舞繁华地,我必须好生快活一回,方不负这一路的辛苦。”偶耕回头看着牧笛,建议权且休息。牧笛气尚未消,骑在马上只顾向前,昆仑奴只得强打精神,跟了上去。

    转过一道山岗,眼前终于现出一条土路来。路边搭了个凉棚,棚子里面稀稀拉拉坐了几个游走商贩,棚子外面是一个农夫,守着一缸壶凉茶正在叫卖。昆仑奴再也忍不住,一头钻进凉棚里,连声催促上茶。牧笛也渴了,慢慢下马,偶耕单独为她搬了一把凳子,让她坐在凉棚一角。

    凉茶甘甜,清脾润肺。昆仑奴连干三碗,便与那几个商贩攀谈起来。几个商贩见他浑身黢黑,不是中国人,本有几分鄙夷。可是昆仑奴一番高谈阔论,说起青、徐一带城阙之高、人民之富,又夸口说自己与淄青、魏博以及相卫等州节度使都有往来,那几个商贩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连凉棚外的农夫也投来敬佩的目光。牧笛懒得听他胡说八道,把凳子搬出凉棚外,看那山光林色,偶耕则在她身后独自徘徊。

    凉棚之内甚是热闹。商贩问道:“不知公台去往何处,作何营生?”昆仑奴大饮一口,咧开大嘴信口答道:“我给节度使大人当了十年差,节度使奉了朝廷调令,进京当官去了,问我去不去。我过惯了清净日子,受不得京城里的规矩,便向节度使辞行。临行之时,节度使赠送我钱千缗、金万镒,要我去那河洛富庶之地,置几所宅院,买百顷良田,赋闲养老。他还特意嘱咐,来日若心意回转、去往长安,他还是我的主子,我还是他的宾客。”

    商贩个个听得眉飞色舞,有的还鼓掌叫好。昆仑奴得意洋洋,继续说道:“若不是节度使有令,非要我去往河阳安家置宅,说是他在西京我在东京,将来也好走动些。若不是他屡次三番相请,我仍在青州快活逍遥,谁愿意受这奔波之苦!这荒山野岭的,饥无莼鲈、无玉液,真真无趣!”

    一个商贩听得口水横流,说道:“再往南十五里,有个渡雾山庄,最是隐在山林深处的洞天福地。你去那里住上几日,比在洛阳长安还快活呢!”昆仑奴斜过眼睛说道:“渡雾山庄,路上倒是听说过,但不知有什么惊奇之处?”那商贩正色道:“你是不知道,这一带群山起伏,既无住户,更少行人。但面前这条路,延绵数百里,北接潞州,南连河阳。那个渡雾山庄,离此地不远,就在路边,说不尽的琼楼高阁、笙歌燕舞,最是繁华。乃是大官、豪商聚会逸游的好去处,我们这些小商小贩,甚至是那些没有品级的官老爷,也只是闻其名声,不曾进去领略过。”

    昆仑奴听到这里,喜笑颜开,说道:“这荒山之间,若有这样的山庄,我定要进去逍遥几日。”那商贩嬉笑道:“我听说,那山庄馆阁崇丽、酒食甘美也就不用说了,最动人之处,要算里面的舞女歌姬,一个个如同天仙下凡。其中又以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大美女艳冠群芳,就连京城的尚书、侍郎们来了,也乐得和她们饮酒作乐,不愿回朝廷做官了。那些豪商大户,更是千金一掷买春芳,若能得她们侍奉一晚,哪怕破产也在所不惜。”

    昆仑奴听得心里发痒,他素在青州,也听说过那些歌舞之地,但也只是心向往之,未能亲身游览。如今,他驮着一大麻袋飞钱,已然成为暴发户,又没有节帅管束,如何不想亲临其境一探究竟?想到这里,一仰脖喝干碗中凉茶,起身催促偶耕上路。

    牧笛背对着昆仑奴,理也不理。昆仑奴终于忍不住了,跑到面前作揖道:“姑奶奶,求您快些走吧,太阳又快落山了,若迟了,又要露宿山坡上,受那蚊虫叮咬!”牧笛半晌也不答话,忽然起身,冷冰冰说:“扶我上马。”偶耕半晌才会意,连忙牵过马来,扶她上鞍,三人继续赶路。

    离了凉棚,顺着那条土路,行不多时,又走到荒山野岭之中。昆仑奴忍了一路,终于说道:“离此不远便是渡雾山庄,我们在那里借宿吧。”偶耕摇头说道:“不可。农家说过,那里不是我等平头百姓去的地方。”昆仑奴急眼了,说道:“你要是听他的,真能活活被尿憋死!况且,我们在野地里露宿了三个晚上,你我受得了,难道小姐也受得了?你不心疼小姐,我却心疼!”说得偶耕哑口无言。

    牧笛犹在气恼,却被这句话逗得噗嗤一笑。她在马上说道:“昆仑奴,你自己想去渡雾山庄与那些舞女歌姬鬼混,别拿我来做幌子。”昆仑奴倒也羞臊起来,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现在我有这么多的钱,自然要过得逍遥自在。今天就听我的吧,不能再露宿山野了。”

    一语未毕,忽然山林之中禽鸟乱飞,吓得昆仑奴瞠目结舌。骅骝马受惊,一声长嘶,差点把牧笛颠了下来。偶耕紧紧拉住缰绳,一番抚弄,骅骝马才恢复平静。

    密林深处,突然黑影蹿动,一队绿林好汉钻了出来,拦住去路。为首的两个大汉,一个头戴抹额、身穿黑袍,似是军职打扮;一个秃顶体胖、麻布衣裤,似是山中匪类。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两名恶汉中间,居然走出一个二三十岁的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华清芬。华清芬自从离开拨云观后,流落山野间,与这帮绿林匪徒遭遇。她与这秃头首领交手,打了个平分秋色,众好汉见她性烈,索性收她入伙。华清芬十分爽快,便跟随他们落草为寇。

    牧笛抱怨道:“昆仑奴,都是你满口胡吣,把贼人招来了。”昆仑奴也害了怕,瑟缩说道:“渡雾山庄,我来请客。山野贼人,偶耕对付。”他躲在后面,却把偶耕推了出去。

    偶耕与华清芬面对面,心中愧疚,当下不顾旁人,上前解释:“这位大姐,拨云寺中我拦阻你,确实多有得罪。只是那齐道长重伤在身,如同惊弓之鸟,所以错杀了你的,你的……”他想说“夫君”,却想起那方丈不是华清芬的夫君,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称谓来代替。华清芬一见偶耕,早已是怒火三丈,挥动柴刀劈了过来。偶耕急忙招架。

    两个头目一人一把钢刀,双双杀出。偶耕赤手空拳,在三人中间左右翻腾。牧笛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看出来,偶耕对付这三名山贼本是绰有余裕,但是他不愿下重手将敌人打伤,只是收住功力与敌周旋;然而对方三人并不领情,个个拼出性命,三把刀将他团团围住,招招凶险、刀刀致命。她跳下马来,推了昆仑奴一把,说道:“都是你夸口显富,才招来贼人。祸由你起,你去叫他们住手!”昆仑奴却蹲在地上,抱头不语,急得牧笛直跺脚。

    四个人斗了三十余合,仍然杀得不可开交。那一队喽兵看了,互相递眼色,握紧刀枪,准备一拥而上。偶耕寻思:我敌得过他们三人,却敌不过对方一群,擒贼先擒王,我抓住两个头目再说。主意已定,正好华清芬柴刀砍到。他在刀丛之中侧身躲过,顺手使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拿住她的手腕,顺势掰开五指,将柴刀夺了过来。

    华清芬丢了兵刃,闪过一旁,不能再战。黑袍、秃顶依旧挺起钢刀,全力来攻偶耕。偶耕不慌不忙,横起柴刀架住双刀,同时右腿抬起,踢他二人腋下。二人各吃一腿,肩臂酸麻,连连后退。偶耕趁势翻转柴刀,从上砸下,震得他二人钢刀脱手。偶耕复又强攻两招,二人立地不稳,偶耕双掌齐挥,捉住二人手腕,扣住寸关尺,将其制住。

    华清芬见偶耕武艺高强,心中暗惊;众喽更是目瞪口呆,大有退缩之意。偶耕说道:“二位好汉,在下无意冒犯,只求你们放行。”二人的胳膊都快被他扭得脱臼,强忍泪珠,赶紧点头答应。偶耕正要放手,牧笛喊道:“空口一答,谁能相信?叫他们起誓!”二人一叠声喊道:“如有食言,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牧笛还有些犹豫,可偶耕早已撒手放了二人。二人同华清芬对过眼神,撒腿就撤。昆仑奴大喊:“留下姓名再走!”华清芬毫不遮掩,张口便告知自己姓名;黑袍、秃顶二汉拱手答话,他们一个名叫韩德存,一个名叫许赤虎。偶耕也自报名号。众绿林好汉赞了一声“少年英雄”,一窝蜂逃回密林之中。

    牧笛说见他们离去,沉吟道:“信不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多半是搬请救兵去了。”偶耕满脸怅然,说道:“他们已经赌咒起誓,岂能言而无信?”牧笛讥讽道:“世人都知道你是信义君子,然而终有何用?那华清芬下死眼看着你,恨不得马上杀了你。都是你多管闲事,种下祸根。”

    昆仑奴说道:“天色已晚,又有贼人劫道。前后又无人家,我们赶紧去渡雾山庄借宿吧。”牧笛说道:“如此正合你意,正好去见你那舞女歌姬。依我看来,那地方也是龙潭虎穴,去了那里,还不如被山贼绑走呢。”昆仑奴道:“依你看来,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就去那山庄,死也做个逍遥鬼。”

    三人唯恐韩德存、许赤虎等人再次追来,当下加快脚步,向南进发。行出数里,四面群峰乱耸、怪石凌云。青山掩映之下,一座山腰上面起了几栋高楼,外面用青石垒起院墙;主楼背靠绝壁,云气环绕,宛若仙阙。歌吹之声从楼里飞出,在山谷之中隐隐回荡。

    昆仑奴精神大振,指着那高楼说道:“那里一定就是渡雾山庄!”声音未歇,加快脚步往前走。偶耕见天色渐晚,担心再次遇上贼寇,只得牵着马跟在后面。在盘山路上蜿蜒多时,终于来到山庄门口,门楼上挂着牌匾,果然写着四个金灿灿的大字:“渡雾山庄”。门口守着四个兵丁,立着一个堂倌。

    堂倌打量了一眼这三个人的穿着打扮,挡在院门口,冷冷说道:“三位客官,今天不巧,客房满了。你们别处去吧。”

    偶耕回看牧笛一眼,便要牵马回转。昆仑奴却发起火来,冲那堂倌吼道:“我看你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爷爷多大来头。”堂倌扫视他们三人:牧笛固然身披绫罗,似是富家子女,但是昆仑奴、偶耕都是一副穷酸打扮,不像是高官或者富商。他抬高嗓门说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渡雾山庄不是你等小老百姓来的地方,还请远避。”昆仑奴瞪起双眼说道:“爷爷可不是什么小老百姓。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州节度观察室薛嵩,与我都有交情。那侯希逸与我更有八拜之交。你们河阳郡由谁统管?我正要去会会他呢!”昆仑奴在前面大言不惭,牧笛在后面抿嘴偷笑。

    堂倌心下犹疑,打发一名兵士去后殿禀告。少时,一个壮年男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只见他头戴方巾,锦缎衣着,浑身镶金缀玉,然而面皮焦黑,脸上挂满皱纹。他刚走到门口,尚未看见三个活人,一眼却看到高大壮硕的骅骝马。马身赤红,映入眼帘,令他瞳孔翕张,口中啧啧连声。

    未等那人发话,昆仑奴已不耐烦,说道:“你是甚等鸟人?盯着我们的马看什么,你也懂得相马,识得此马的来历?”那人这才正眼打量院门口的三个人,谦恭说道:“在下是山庄的主人,拙号江维明。几个守门的下人不识仙家降临,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宽宥。”江维明识得骅骝马是稀世之珍,忖度马的主人非富即贵,只怕这三人颇有些来头,因此恭敬有加。

    骅骝马被牵到马厩,三人随着江维明穿游廊、走石阶,来到主楼左侧的客舍。江维明择了两间房间,安排他们入住。牧笛栓上房门,一个人在里面闷坐。江维明跟到偶耕、昆仑奴房间,笑嘻嘻说道:“我这渡雾山庄,歌姬舞女最是娇艳如花,想必二位早有耳闻。”偶耕心中挂念牧笛,不和他说话。昆仑奴却异常兴奋,与江维明相谈甚欢。

    江维明对昆仑奴说道:“我这里有十六歌姬,十六舞女,长得美艳,又各怀绝技。四大头牌黄鸟、仓庚、桑扈、鸿雁,能歌善舞,更是冠绝群芳。今晚掌灯之时,四大头牌便在正殿之中奏动仙乐,酬谢来往官商。二位若有雅兴,不妨前去观赏。”昆仑奴垂涎三尺,色眯眯问道:“你说的四大头牌,若得其中一人陪侍一宿,需多少钱?”

    江维明笑而不答,只顾说道:“四大头牌固然已是人间极品,但我这山庄中,二日之后,还有一个大节目一凤斗四禽。四禽已是人间稀有,一凤更是天上难得。一凤斗四禽,堪称盛事,客官不容错过。”昆仑奴问道:“什么是一凤斗四禽?”江维明答道:“山下有父女二人,大概是欠人巨债,走投无路,只得将女儿典卖给我这渡雾山庄。那女儿,身材高挑、婀娜多姿,论姿容、论美色,不亚于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人。更有甚者,她最善舞剑,一柄宝剑在她手中,便如天花乱坠、落英缤纷。我花大价钱买她,必定要她在我这山庄之中扬名立万、招揽南来北往的高官豪商,因此想出个‘一凤斗四禽’的节目。”

    说到这里,昆仑奴早已口水流了一地。他暗暗下定主意,不管偶耕、牧笛态度如何,他都要一睹这一凤、四禽的真容,如有可能,他还要相中一人,共度**。

第二十章 仙窟(上)

    当晚,偶耕、昆仑奴、牧笛吃了些点心,权且回房歇息。www.uu234.net昆仑奴大为躁动,掖一把飞钱在衣襟中,离了偶耕,一个人出去。偶耕知他要去歌舞之地饮酒作乐,自己一个人透过窗户观赏山月,倒也落得清净。

    谁知昆仑奴气鼓鼓地走回来,推开房门,拉上偶耕就往外走。偶耕问他原委,昆仑奴半日才说,这山庄里的男男女女极为势利,见到他是外国来的黑奴,连正殿的门都不让他进,更不会有人歌姬舞女前来承欢。昆仑奴心有不甘,于是想起了偶耕他虽然没有半点富贵相,但至少是个唐朝人,有他在身旁,与人搭讪多少方便些。偶耕劝他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昆仑奴哪里肯听?连拖带拽,把他拉了出去。

    来到正殿,尚未进门,果然听见里面笙箫齐动、乐声悠扬。两名堂倌拦在门口,不容二人进入。昆仑奴无法,掏出飞钱,一人手里塞了一张,这才获准入内。

    绕过屏风,里面便是正厅,灯火通明,照如白昼。中间一个场圃,铺着毛毯,十六舞女赤足踩在毛毯上,列队成形,踏着乐声翩翩起舞。细看这十六舞女,真个是罗衣轻软、舞姿翩跹,个个又生得婀娜多姿、美艳异常,把昆仑奴欢喜得手舞足蹈。偶耕在他身后,头一次置身于烟柳浮华之地,如此迫近地看到女子衣着暴露、肌肤润滑,瞬间双脸通红,不知所措。

    昆仑奴笑得合不拢嘴,一双眼睛在舞女腰肢之间滴溜溜乱蹿。忽一抬眼,看到场圃后面灯火阑珊之处,原来有四名女子奏乐。她们一人吹奏羌笛,一人抱着琵琶,一人手持胡琴,一人抚弄古筝,心无旁骛、绝尘脱俗,乐声如泉水一般汩汩流出,绕梁不绝、动人心魄。

    昆仑奴哪里顾得上听曲赏乐?不住地揉搓眼睛,想把那四个妖冶女子看得更清楚些。他越看越痴:这四个尤物,真是人间极品、天上少有。灯影幢幢,将四人衬托得更加风姿绰约,惹得昆仑奴春情难禁、无法自持。

    昆仑奴择了靠前的一张桌子,一屁股坐下,也不听乐、也不观舞,两眼直勾勾看着那四个女子。偶耕却是如坐针毡、六神无主,只顾低头喝茶。

    一曲过后,堂倌到座中续茶。昆仑奴拉住他手,询问奏乐之人是谁。堂倌答道,那正是黄鸟、仓庚、桑扈、鸿雁,人称四大鸣禽。昆仑奴拍着手说:“我早已猜中是她们四人,人间不能再有更好看的女子了。但不知,能得其中一人承欢一夜,要花多少钱?”堂倌翻了个白眼,说道:“若是十六舞女、十六歌姬,还好说些。但这四大鸣禽,光有钱不行,若不是佩玉鸣銮的望族、钟鸣鼎食的大户,想见上一面都难于登天。你这样的人,多半是在马厩里被马粪泡得黢黑,一个奴才而已,趁早断了痴念吧!”说毕,提着茶壶昂首离去。

    昆仑奴一心放在四大鸣禽身上,听到堂倌这般说话,也不气恼。他还想追问,堂倌已经去远。正在此时,大厅上走进来三个人,他们绕过屏风,走到正中央预留出的八仙桌边。

    渡雾山庄的东家江维明,一见这三人来到,飞也似的迎了出来,请他们坐下,并亲自为他们倒茶。昆仑奴偷眼一看,顿时脸皮铁青那三人有两个他认得,一个是李纳,一个是吕思稷!二人毕恭毕敬站在一人左右,吕思稷更是低眉顺目,不住地陪上笑脸。

    那第三个人,五十多岁年纪,大腹便便、满面红光、身穿便服,肌肤细腻如同妇人,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却是不怒而威、神气十足。他摆摆手说道:“你们两个不必这么拘谨,坐下来吧。你们一直站着,我哪有心情听曲观舞?”李纳、吕思稷连声称谢,这才规规矩矩坐下。

    偶耕见到昆仑奴半天不动,觉得有些异样。扭过头一看,也认出了李纳、吕思稷二人。他大吃一惊,急忙将茶杯顿在桌上,唰一下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座中宾客,忽见一人莽莽撞撞站起来,都吃了一惊。

    那三人也被惊动。李纳、吕思稷转头一看,认出偶耕,立即目透凶光。大腹便便之人见偶耕形貌猥琐、破衣烂衫,心头烦恶,招来江维明问道:“这等末流之人,怎么也混进了你的山庄?”

    江维明满脸堆笑,正要答对,吕思稷一叠声喝道:“快快从实禀告,这种贼人怎么进来的?”他情绪激动,声音高亢,震得那大腹之人连连皱眉,叱了一声:“你轻声些!四大鸣禽还在奏乐呢!”

    江维明不知道他们结下梁子,站在一旁说解陪笑,吕思稷已经起身,摇晃着走了到偶耕、昆仑奴面前,压低声音恶狠狠说道:“你二人撞在我手里,本该当场劈死,只是我家大人在此,难得有几分闲情逸致,我因此不为难你们。你们要么老老实实别生事,要么一声不响滚出山庄。若再发出半点响动,毁了大人的兴致,我定将你们千刀万剐!”说毕,狠狠瞪了二人一眼,甩袖而去。

    吕思稷回到座位,又与江维明耳语两句。江维明连连点头,不再多话,急急走出大厅,脚上不发出半点声响。不多时,赵勃、王升一声不吭进入大厅,坐到偶耕、昆仑奴旁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顾喝茶。

    李纳仍然恶狠狠盯着二人,吕思稷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冲他摇了摇头。李纳当即会意,和吕思稷一同坐下,竭力奉承那大腹之人。大腹之人笑了一回,呷一口茶,命他们坐在两旁,安心听曲。

    这大幅便便之人,正是朝中宦官、朔方军马观察使骆奉先!他先到东都洛阳休了旬假,又借着巡视之名来到河阳,听说河阳郊外这个渡雾山庄最是幽静,便到此闲游。一队人马行走在太行山脉,恰好遇到李纳、吕思稷一干人等。吕思稷见到自己的主子,滚下马来,流泪涕泣,跪在地上磕头,将青州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向他禀告。骆奉先坐在车驾之内,骂了侯希逸几句,便带着他们一同来到渡雾山庄。李纳在魏州、相州损兵折将,折了锐气、受了教训,乖觉了许多,一见骆奉先,日夕伴随左右,用心巴结奉承,令骆奉先十分受用。

    大厅之内,管弦悠扬,座中之人尽皆安心赏乐。偶耕寻思:“赵勃、王升坐在旁边,显然是受了吕思稷的安排,在这里看守我们的。此地乃是虎穴龙潭,我们须及早回到客房,小心守护牧笛。”他想拉着昆仑奴离开,却见他色迷迷盯着四大鸣禽,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偶耕心头焦急,又怕惹怒了吕思稷,不敢再冒冒失失站起来,只得一个人左顾右盼。他看见,满场宾客,尽是绫罗绸缎、满身贵气,沉醉在乐声之中,而离骆奉先不远处有一个方桌,桌旁坐着三个人,均是武职打扮,竟似不通韵律,一直埋头喝茶,与其他宾客大为不同。

    客人尽皆入座,四大鸣禽整弄丝竹,奏动仙乐。十六歌姬、十六舞女轮番上场,载歌载舞、争奇斗艳。昆仑奴如痴如醉,因见李纳、吕思稷无意寻衅,越发忘乎所以,一颗春心跟着乐曲摇漾飞浮。

    昆仑奴乐在其中,偶耕却心中忐忑。正在思虑不定,忽听见门外喧闹起来,一个女子与看门的仆从高声争辩。他凝神一听,大吃一惊,那是是牧笛的声音!

    偶耕顾不得其他,蓦地起身,大跨步奔了出去,脚步声几乎将乐曲的节奏打乱。骆奉先面色转阴,怒冲冲说道:“这等粗蠢贱民,怎赏得轻歌曼舞!”吕思稷急忙鞠躬赔罪,冲赵勃、王升招手示意,二人点头,一齐发力,硬生生将昆仑奴从座位上拎了起来,跟在偶耕的身后跨出门去。

    牧笛先是在房中闷坐,因见帘外月明如水,一时心气消除,便出得房来,想找偶耕出去散步。谁知他们房中空空,一猜便知昆仑奴拉着他听乐观舞去了。她走了出来,找到正殿,想进去会他们,却被看门人拦住。看门人言辞不逊,她心中气忿,与他们理论起来。

    偶耕跨出门来,见到牧笛,一半吃惊,一半欣喜。牧笛一见偶耕,刚刚消散的怒气再次升起,转身便走。偶耕追了上去,牧笛将他推开,脚步不停。

    昆仑奴恰在这时被拖了出来,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幸好赵勃、王升不愿多生事端、搅扰了骆奉先的清兴,只在门口嘱咐看门人两句,便转身回厅。昆仑奴想再进去,已是万万不能,他悻悻然转身,却见牧笛、偶耕一前一后走入黑影之中,摇了摇头,回房休息去了。

    院落扁长而狭小,牧笛一口气走到院墙旁边,便已无路可走。偶耕紧紧跟在身后,请她回转。牧笛努起嘴说:“我不要你管!”再往前两步,却见晦暗的墙角下,有一道侧门。她赌气推开侧门,跨过门槛,才知院墙以外便是后山。

    月光朦胧,山石削立。偶耕生恐牧笛跌倒,上去拉她,可是牧笛夺回衣袖,头也不回,循着山径往幽深之处走。偶耕喊她,她气鼓鼓说道:“你再敢发出半点声音,我就跳下山去摔死!”偶耕无法,只得默默跟随。

    前面是一块陡壁,牧笛已无路可走。她斜倚在石壁上,看皓月当空、听虫鸣幽谷,忽又想起心事,悲戚起来。偶耕与她保持五步距离,默默站着。四围山风清寒、万籁俱寂。

    二人沉默多时,不觉夜色已深。偶耕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忽然听见石壁之下传出异响。他侧耳而听,山林之中有急促的喘息声。牧笛似乎也发现了异常,面带惊恐,回头看着偶耕。偶耕看了她一眼,示意休要出声,然后伏在石壁之上向下窥探。

    石壁之下有人。原来是两名女子从后山的险径爬了上来,身后还跟随一队蒙面壮汉。两个女子气喘吁吁,不知道石壁之上有人,坐在岩石上攀谈起来。一个女子说道:“这后山也太过险峻!若有一人在石壁上把守,我们纵有八百好汉,只怕也攻不上去。”她虽是女子,说话却铿锵有力,语声中带有几分沙哑。

    偶耕、牧笛听她说话,觉得甚是耳熟。借着月光看时,顿时大惊失色:她居然是华清芬!牧笛瑟瑟发抖,转面看了看偶耕,眼神里带有一丝埋怨:都是你多管闲事,那手持柴刀的女侠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与华清芬同来的那个女子,身材高挑,发黑如漆,背对着二人,因此看不清面目,但光看那背影,已是说不尽的婀娜动人。二人自然不知道,白天在荒山密林之中打劫他们的绿林好汉许赤虎,便是她的父亲,她的名字叫做许月邻。

    许月邻也不知石壁上有人。她喘匀呼吸,说道:“这后山的险径,到此便算是终点,我不再带你往上探路了。爬过上面那道石壁,有一道院墙。院墙下面有侧门,平日无人把守,你们大可放心攻进去。明日照计行事,不可有误。”华清芬说:“听说那三个人也住在山庄里面,但愿他们住到明晚,睡梦之中,一人吃老娘一刀。”后面的壮汉听见两个女娃子你一言我一语,随声附和,调侃起来,许月邻压低声音呵斥两句,他们便不再言语。

    牧笛听得害怕,慢慢起身,想往回走,尽管小心翼翼,身上衣裙仍然作响。许月邻听得上面有人,大吃一惊,拔出宝剑,纵身跃上石壁,二话不说,挺剑就刺。她迅捷无比、轻盈至极,手上剑光闪动,剑尖已离牧笛心窝不远。

    偶耕急忙从石壁上跃起,飞身前扑,将牧笛推开。许月邻一剑刺空,见石壁上还有一人,将剑横撩,径取偶耕,同时右足飞起,踢向牧笛。偶耕见牧笛仍未脱险,一步跨出,拽起牧笛,连连后撤。谁知许月邻左掌送出,拍在偶耕肩头,将他打倒。倒地之时,偶耕缩身翻腾,挡在两个女子中间,不令敌手伤到牧笛。

    牧笛站在偶耕身后打量许月邻,见她身长九尺,不仅体态婀娜,而且面容姣好,真像是月窟里的仙子。只是她手持宝剑,杀气腾腾,让人望而生畏。

    偶耕面朝许月邻,喝了一声:“你是何人,为何出手伤人?”许月邻冷笑两声,说道:“你们两个狗男女,在此偷听我们计议,破坏我们大事,难道我会留你们活到明日?”偶耕扭头对牧笛说:“你快回去,我来对付她。”语声未毕,华清芬已经带着那队蒙面壮汉爬上石壁。他们兵分两路,从山径两边包抄过去,站在院墙外面,堵住侧门,牧笛已是无路可逃。

    华清芬站在侧门外,看清是偶耕、牧笛,对许月邻说道:“妹子,这个愣头小子功夫不弱,你要小心了。”许月邻刚刚一掌击倒偶耕,甚是骄矜,轻蔑地说:“姐姐,你也太高看这小子了。他还没交手就吃了我一掌,功夫差得很!”华清芬道:“他真的武艺高强,我和你爹爹、韩德存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一语激怒许月邻,她将长剑一抖,冷冷说道:“姐姐,那我就让你看看,我怎样取了这一对男女的性命。你们所有人,都不得插手!”

    牧笛见她如此自负,心生一计,对她说道:“他若赢不了你,我们今晚自然难免一死。他若赢了你,便当如何?”许月邻说道:“三年前,我曾起誓,若有弱冠男儿与我比剑,赢得了我,我便以身相许,此言一出,绝不反悔!”华清芬摇头道:“妹妹,你今夜怕是要选中夫婿了。但这小子呆头呆脑,你势必抱憾终生。”几名壮汉听了,浪声嬉笑。

    偶耕凝神运气、全心戒备,似乎没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忽然头上咯噔一下,一物砸到。他忙挥手臂,将那物击开。只见白光一闪,原来是一把铁剑被他打落山崖。华清芬在一旁说道:“小子,我好心借你一把剑,好与我家小姐比武,是你不领情,那就休怪我家小姐用剑斗你赤手空拳了。”偶耕说道:“我不用兵器。但我若得胜,还望你们践守承诺。”他没听清许月邻比武认婿的话,他所说的“践守承诺”乃是放走牧笛。华清芬误解了他的意思,诡秘一笑,退在一旁。

    牧笛却莫名其妙着急起来。她见这一帮山贼有备而来,似已安排周详,要偷袭渡雾山庄。眼前这个女子武艺既高,心肠又狠辣,偶耕与她比武,若是输了,焉有命在?但是偶耕如果赢了,岂不是要娶她为妻?偶耕暗地里瞟那女子,越发见她螓首蛾眉、杏眼星眸,虽是冷若冰霜,却比仙子更多几分韵致,她要是主动降身相许,偶耕断无拒绝的道理除非他是真的既痴且傻。

    月挂树梢,山林如洗。偶耕稳稳立地,暗运真气。许月邻长剑映着月光,闪闪发亮,搅动山风侵袭而至。偶耕身形随剑晃动,或飞跃而起,或贴地翻腾,一连避让十八招,并不回击。

    牧笛看出偶耕的心意:他见对方是女子,不愿全力进击。她心中想道:敌众我寡,偶耕的胜败关系到我们的生死,他赢了虽说便要娶那女子,但总比我们双双毙命于此好得多。她在一边提示:“偶耕,你我性命都在她手,务必排除杂念,全力应战。”偶耕听到,心里暖融融的,立即精神一抖,拳掌翻飞,迎着宝剑攻了回来。

    许月邻盛气凌人,一剑一剑刺出,指望速战速决,了结他们二人性命,谁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偶耕躲过十八剑,一出招便立起声势、夺回场面。她不敢怠慢,全力出击,越战越觉得偶耕内息深厚,招数变化多端。偶耕心中也暗自惊异,面前这女子,功力深湛、剑法奇崛,一招一式进退有度,含有无穷杀机。他稳住心神,避其锋芒,守住下盘,不露破绽,与许月邻在一步步斗到石壁之上。石壁狭窄,月光映照之下,二人身影拉长,在石壁上乱晃。

    二人斗过七十余合,不分上下。华清芬心中焦躁,心想许月邻若与偶耕一直斗到天明,山庄中有人听到动静,他们定下的周密计划便不攻自破。她在暗影之中挪动脚步,来到牧笛身边,趁她正在出神,陡然发力将其擒获。牧笛在她手中,生恐偶耕分心败下阵来,并不挣扎,只是冷冷说道:“你那妹妹数招之内定遭败绩,你还是放开我为好,省得受她训斥。”

    偶耕余光所至,早已看在眼里。他连出三拳,逼开许月邻的剑招,厉声说道:“我与你比武,你的人为何不守信义?”许月邻长剑一抖,冷冷答道:“你赢了我,自然放人。你若输了,她与你一起死。”剑光闪烁,招式更为凌厉,剑气所及,石壁上的湿气瞬间凝为冰霜。

    偶耕发起恨来,当下招式一变、真气流出,拳掌虎虎生风,恰似飞瀑倒流、雪山崩摧。许月邻穷极平生所学,使出杀招,一把宝剑极尽变化之数,却一剑一剑刺空,却似与混沌交手、同虚默过招。

    牧笛的身影在偶耕余光之中,华清芬的柴刀横在牧笛颈上。偶耕拳影飞动、掌风刺骨,攻势如潮。许月邻长剑收回,转攻为守。她手中宝剑虽是锋利无比,仍在偶耕的攻势下左支右绌。她生平未遇见这样的劲敌,不免粉面赤红、柳眉倒竖,愈发心狠手辣,想在忙乱之中突然叫杀,一剑结果了对手性命。偶耕恶她咄咄逼人,运起一口真气,迎着宝剑挥出一拳,打在剑刃上,然后欺进一步,使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硬生生将宝剑夺走。

    许月邻大惊,伸手来夺宝剑。偶耕将剑扣在身后,一掌拍出,正中她的左肩。许月邻倒退两步,跌倒在地。身后三寸远,便是悬崖峭壁。偶耕体内真气流行,分寸拿捏得极其精准:既要示以眼色、晓喻情理,又不至于失手伤人性命。

    偶耕回身走向华清芬,命她放人。华清芬扣紧牧笛,与他对峙。偶耕回头看着许月邻,说道:“姑娘学得一身好本领,却没学到信义二字吗?”许月邻虽吃了一掌,但她甚是自负,以为是自己一时疏忽才被他偷袭得手,因此不肯服输。偶耕将剑掷到她身前,说道:“你我切磋武艺,适可而止。还请姑娘放人,我们好说好散。”

    许月邻拾起宝剑,想要再次进攻。牧笛冷笑一声,说道:“姑娘身后已是绝壁。如若再次跌倒,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许月邻听罢,面上现出难堪的神色。

    华清芬冷冷说道:“妹妹,若要成事,休要拘泥于男人的那套假仁假义。这对狗男女现在不杀,必定是无穷后患。”牧笛说道:“你杀我容易。然而我心中不服。大不了偶耕和你那妹妹再比试一场,看看谁赢得了谁,谁杀得了谁。”华清芬喝道:“你闭嘴!我们一拥而上,定将你们砍为肉泥!”

    偶耕慌忙招手,对许月邻说道:“还请你恪守诺言,放过我们。今晚之事,我们不说与外人知道。”许月邻仍想比试,偷偷看了牧笛一眼,没想到牧笛一直看着自己,眼睛里露出鄙夷。

    许月邻心想:比武输了,不过是一招不慎;面子上输了,这对男女到了黄泉路上也还会耻笑我。她收剑回鞘,将脚一跺,说了一声:“放人。”华清芬见她已下决心,不再相强,当下收起柴刀,将牧笛推了出去。偶耕接过牧笛,拉着她便走,却被华清芬拦住。

    偶耕一脸惊愕看着她。华清芬微微一笑,对许月邻说道:“你曾起誓,若有青年男子赢了你,你便嫁给他。现在这愣头小子赢了,你择他为婿吧。”一语点醒许月邻,可她本来就不服输,又怎愿意仓促之间就许下婚嫁之事?

第二十章 仙窟(下)

    许月邻犹豫半刻,想找些说解之辞。顶 点 X 23 U S偶耕却早已乱了方寸,冲他们说:“此事万万,万万不可,”他慌慌张张,环顾众人,不觉又与牧笛正面相对,“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牧笛拍了他一下,说道:“你喊叫什么?给你讨媳妇,你很高兴不是?”偶耕胀得满面通红,更加结结巴巴:“牧……牧笛,我……我……”牧笛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转面对许月邻说道:“你想招婿,今天是招不成了。他不曾输给你,却也没有赢过你。”

    华清芬被她说得一怔,连声追问。牧笛说道:“你们爬上石壁之前,他已吃了你妹妹一掌。后来他们比武,你妹妹又吃了他一掌。二人刚好扯平,谁也没输,谁也没赢。”一句说完,许月邻喜悦起来她对偶耕心怀不服,对他的性格长相更加不钦佩,要她嫁给这种人,她万难屈从。而牧笛这么一说,倒为她挽回了面子。

    许月邻二话不说,招呼众人原路下山。华清芬将她喝止,说道:“我们计划周详,却被他们听去。留这两个活口,后患无穷。”许月邻甚觉有理,站在石壁上犹豫起来。牧笛说道:“我们只不过是匆匆过客,这渡雾山庄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也没闲心思去管。要么放我们走,要么留下来比武。你想比武招亲,今晚成全你又有何妨?”嘴上虽是这么说,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偶耕愈发局促,说道:“牧……牧笛,我……可以和她比武,但,但我…….决不,决不……”他想说“决不娶她”,话到牙缝间被牧笛止住。

    许月邻想着“信义”二字,又不愿在婚嫁之事上再作纠缠,拱手说道:“我已决定,不杀你们。但你们也必须承诺,今夜之事,不说与他人知道。尽管你们张扬出去,我许月邻也不怕。”牧笛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开口说道:“你们讲信义,我们重然诺,两不相欠。”

    许月邻又说:“你们两个,听说还有一个黑黢黢的奴才,今天忤逆了我父亲,便是我们的仇人。本姑娘下次遇见你们,依然要取你们性命。”牧笛拍拍偶耕的肩膀,答道:“只要你胜得了他,尽管前来寻仇。”许月邻冷冷一笑,领着华清芬和一众壮汉爬下山崖。

    偶耕护送牧笛回到房间。他隔着房门嗫嚅道:“今夜之事,多谢你了。”牧笛却问道:“你有何事,为何谢我?”偶耕满面通红,说道:“那个……女子,比武……比武选婿。”牧笛噗嗤一笑,说道:“今晚其实是我不该赌气出走。天色不早,回去睡吧。”偶耕应答一声,回到房中,昆仑奴已鼾声如雷。他挤到床角,囫囵睡了。

    翌日清晨,牧笛早早起床,敲响房门,催他们尽早上路。偶耕翻身起床,顺手将昆仑奴拖下床来。洗漱已毕,会同牧笛用过早餐,结过房钱,便要牵马出门。

    三人牵马担囊,刚要走出庄院,门口一队仆从拦住去路。仍是昨日那个堂倌,挡在面前说道:“观察使骆大人有令,今日是‘一凤斗四禽’的吉日,外面人一概不许进来,里面人一概不许出去。你们明日才能走。”昆仑奴本来就不情不愿的,听到这句,喜上心头,拉着偶耕就往回走。

    偶耕说道:“他们赶他们的节日,我们走我们的,两不干涉,为何不放我们走?”堂倌说道:“休得唣,官爷怎么下令,我们就怎么办。你们最好再回房中,多住一日,多交一日房钱。省得官爷追究下来,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偶耕还欲相强,忽然三名大汉从一侧游廊走了过来,原来是张岩松、赵勃、王升。他们排成一字,严严实实挡住院门,恶狠狠说道:“这是朔方兵马观察使骆大人的命令。骆大人是京城的权贵,我们少将李纳对他礼敬有加。你们最好识相点,乖乖留在这里。万一惊动了他,你们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朔方兵马观察使骆奉先”的名号,一字一句送到牧笛耳里,刺伤她的心扉。她突然说道:“住一日就住一日,我们回去。”三人一齐回身,仍回原来的房间住下,将马重新拴入马厩。

    闲坐半日,百无聊赖。昆仑奴心愿未遂,缠着偶耕,定要去正殿观赏“一凤斗四禽”盛景。偶耕来了个正襟危坐,不为所动。忽然院落之中鸣钟三通,江维明满院子喊道:“一凤斗四禽,美人倾城,盛会难再。请各位贵宾列坐正殿客厅,凤鸟将至,还请各位赏光!”昆仑奴心痒难耐,满屋子乱转,口中嗷嗷乱叫,如同发了春的野猫。牧笛在隔壁坐着,被他吵得心神不宁,她走了过来,敲响二人的房门。

    昆仑奴兴冲冲开门,将她迎了进去,指着偶耕说道:“小姐,你用什么招数制住了这呆子?他今日就跟神仙打坐一般,死也不带我去那正殿。一凤斗四禽,你也知道是人间盛会,错过了岂不可惜!”牧笛满脸鄙夷说道:“昆仑奴,我只知你贪财,却不知你如此好色。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偶耕,你别装蒜了,带我们一起去开开眼界吧!”

    偶耕为难道:“牧笛,那歌舞之地,吵闹得很。更何况李纳、吕思稷都在那里,好不凶险。”牧笛说道:“怕什么?听说,京城的那位骆大人就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这位骆大人是何等风姿。”

    牧笛这句话,将偶耕点醒:侯希逸要将女儿嫁给骆奉先作妾,而今,骆奉先就在此地,而且与自己照过面!他一阵悸动,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不愿意带牧笛去见骆奉先,宁死也不肯。可是,如果不带她去,她要是生起气来,他却是比死还要痛苦。他两下为难,低头喘气,泪珠都快流出。

    牧笛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问道:“叫你带我去一趟,有这么难吗?”偶耕抬眼,却见她眼中无限凄迷,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昆仑奴望着外面,只见各路宾客纷纷攘攘涌进正殿,急得直跺脚,说道:“去得晚了,连位子都没有!”

    偶耕起身,咬牙说道:“我带你们去!”拉着昆仑奴就往外走,牧笛碎步跟上,三人下楼梯、穿游廊,顺着人流进入正楼门前。守门的奴仆果然盘问再三,每人又收了三缗钱。偶耕心疼钱财,昆仑奴却一把交出五缗钱,推搡着偶耕往里挤。

    进得正厅,早已坐满了看客。昆仑奴满口埋怨,说偶耕磨磨蹭蹭的。三人只得找个靠后的座位坐下来。

    门外管乐响起,进来的却是骆奉先一行。他仍带着李纳、吕思稷,昂首阔步来到大厅中央,坐在那张八仙桌上。偶耕侧身对牧笛说道:“那就是骆奉先。”牧笛顺着他望过去,见骆奉先年过半百、大腹便便,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说道:“宫里养的肥猪,果然长得一身好皮肉!”偶耕低头不语,牧笛想起心事来,复又怅然,说道:“我与我父亲断绝关系,宁死也不嫁给那肥猪作妾,今天看来,我真是做对了!”

    宾客尽皆落座。骆奉先将茶杯顿下,江维明站到八仙桌前,大喊一声“肃静”,整个客厅立即阒寂无声。江维明冲骆奉先鞠躬微笑,骆奉先颔首,端起茶碗啜饮一口,江维明退到一侧。门外忽然三声钟响,场圃之中檀板扣动三下,顿时八音齐奏、钟鼓齐鸣。十六歌姬、十六舞女身披锦绣,化身三十二位仙子,飘飘渺渺来到场圃中央,列成乐舞阵形。一时轻歌飞扬、舞姿婆娑,渡雾山庄宛如神仙洞窟。

    一组乐舞过后,忽然铙钹响动。江维明登场,庄严宣布:“祥云万里,有凤来仪!”歌姬、舞女从场圃中飘然而下,依次罗列在大厅中央的通道两侧,延伸至屏风前。檀板扣响、笙箫齐动,屏风外走进两人来,皆是盛装打扮。偶耕三人回头一看,不免惊脱下颚:这二人居然是许赤虎、许月邻父女!

    许赤虎身着红袍、胸挂红花,将女儿交给一个侍女。许月邻身着薄衫、面戴黑纱,冰肌玉骨依稀可见,头上一顶金灿灿的凤冠,身上背着一柄镶金缀玉的宝剑,在侍女搀扶下一步步走到场圃中央。江维明退下,场中只留下许月邻一人。她将手一拢,面上黑纱随风飘落,招来一阵哄抢。

    骆奉先怫然不悦,吕思稷喝退那几个哄抢的宾客,轻手轻脚将黑纱呈给主人。骆奉先轻嗅两口,咧嘴微笑。许月邻如同遗世独立,俯视着全场宾客,露出整张脸蛋,宛若月光照过云层、菡萏冒出绿水,美得让人窒息。

    牧笛、偶耕想起昨夜之事来,心头惊骇。二人对视一眼,便要离席。昆仑奴见到这么一个大美人,正是意乱情迷,怎舍得离开?他拉住二人,哀求他们赏完乐舞之后再走。

    江维明重新登场,朗声说道:“河阳好汉许赤虎,钦佩我渡雾山庄名声,更愿将女儿献出,要与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大鸣禽争芳斗艳。我与许赤虎有约,他女儿到我山庄之中,艺名就叫作凤凰,一凤斗四禽的节目,是我渡雾山庄压轴大戏。现在吉时已到,嘉宾云集。一凤斗四禽,大戏开演!”

    江维明宣讲已毕,退出场圃。三十二歌姬舞女从通道上飘回,整整齐齐排列在场圃两翼。四大鸣禽怀抱羌笛、琵琶、胡琴、古筝,个个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款步来到场圃中央。檀板响起,四大鸣禽各逞技艺,奏响乐器,急管繁弦,奏的是新声别调,扣人心弦、荡人心魄。

    许月邻抽出宝剑,摆弄仙姿,凌空舞动。她武艺超群,舞姿在飘逸中透出刚劲。兼之身材高挑、莲步轻盈,真如同王母驾鹤、弄玉乘鸾,飘然凌虚、悠然渡月。四大鸣禽正值青春妙龄,皆是才貌双绝,个个光彩灼灼。许月邻以一敌四,论姿容、论才艺,都未遑多让。

    骆奉先虽是宦官,身已净却心不静,坐在八仙桌前,恨不得当即把黄鸟、仓庚、桑扈、鸿雁轮番临幸一番;又见到许月邻身材高挑、罗衣飘举,心痒难禁,想把她带回京城,日日欢爱。他正自想入非非,忽然四大鸣禽曲风一转,由绵柔悠扬转为铿锵急促,许月邻跟随节拍,舞步飞旋,手中宝剑迅捷如电,身上衣袖缥缈如烟。众嘉宾终于按捺不住,纷纷拍手叫好,哨声不绝。

    牧笛见许月邻冷若冰霜,眉宇之间带有杀气,预感到不详之事即将发生,此地不宜久留。偶耕更是无心观赏歌舞,他回头一看,发现许赤虎站在屏风旁边,面色阴沉,暗使眼色,一只手还摸向裤腿,身上似乎藏有兵刃。偶耕在牧笛耳边说道:“我们走吧。”牧笛点头应允,起身离开,顺手拍了拍昆仑奴,招呼他尽快跟上。

    也就在这一瞬间,大厅之中雷霆巨变:许月邻平地跃起,飞向人群,宝剑连劈带刺,杀死前排六名宾客他们身形壮实,似是习武之人,许月邻视为劲敌,故而趁其不备,先将他们杀死。众人尚未惊觉,许月邻宝剑连连挥动,又刺死三人。一时尸横就地、血腥扑鼻,渡雾山庄的正殿大厅顿时大乱。偶耕大骇,左手拉住牧笛,右手拉住昆仑奴,抢先一步,向门外逃离。

    许赤虎已然钢刀亮出,站在屏风边恰似砍瓜切菜一般,将数人砍倒在地。偶耕飞起一脚将他踢开,拖着着牧笛、昆仑奴夺命逃出。忽然院门口喊声震天,却是韩德存领着许赤虎手下的一帮绿林好汉,举着刀枪掩杀而至。与此同时,华清芬领着另一路喽兵,顺着后山的险径爬了上来,从院落侧门杀入。偶耕一见无处可逃,拉着二人钻进马厩,躲了起来。

    正楼的客厅里血光飞溅。三十二歌姬舞女逃到阁楼里躲避,四大鸣禽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蛮强有力的宾客,举起桌椅,和许赤虎父女战在一处。骆奉先受了惊吓,李纳、吕思稷护着他赶紧撤离。

    昨日八仙桌对面的三名诡异宾客,今天仍坐在骆奉先近旁。三人顺势起身,拔出袖中匕首,趁着人潮纷乱,追着骆奉先刺了过去。骆奉先一见,嘶声哀嚎。吕思稷高声呼喊:“快抓刺客!”

    三名刺客中,一人浓眉大眼,名叫魏烈功。他和韩德存都是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麾下的散将,一人为正一人为副。骆奉先身为监军,恃恩贪狠,屡进谗言,毁谤仆固怀恩。仆固怀恩本是胡人,率军平定安史之乱,战功显赫,被他一再逼迫,动起造反的念头。他深恨骆奉先,于是派出魏烈功、韩德存二将,前去行刺。二人探听到骆奉先的行程计划,一路跟随。韩德存偶然遇见许赤虎,与之对饮一回,当即结拜兄弟,混入绿林好汉中,也是想求得他们助力。

    魏烈功正要得手,李纳将椅子甩出,打在他身上,从他手里救下骆奉先。魏烈功大喊一声,举起匕首刺向李纳。李纳不是他敌手,斗过十招,节节败退。魏烈功身后两名刺客追身而上,骆奉先抱头鼠窜,正要夺门而走,许赤虎的喽兵却似蚂蚁一般涌了进来,将正殿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他不敢向外硬闯,只得绕着大厅打转。

    许月邻见有三名刺客突然发难,虽是意料之外,心中却是大喜。她飞身而出,与父亲并肩作战,又刺死几名宾客。正杀到兴起,江维明挺着一杆铁戟闯了进来,迎着他们父女一通乱舞。

    江维明见到许赤虎,怒声吼叫:“你将女儿献给山庄,原来是心怀不轨,想要在此闹事?”许赤虎得意大笑,说道:“不错,我到此无他,正要夺回山庄,杀掉你们这帮奸人!”

    江维明厉声道:“山庄是我的,岂容你侵夺!”许赤虎啐了一口,说道:“江维明,你还记得绿林好汉许虬龙吗?他是我哥哥。是他在此占山为王,建下庄院。你和官府何等无耻,联手杀了我哥哥,谋害一百余条好汉性命,还将山庄占为己有。我今日前来,正要报仇雪恨!”

    一语未毕,门外喊声大震,一杆铁锤从天而降,碾死一大群人,原来是张岩松赶到。他身后还有二人,正是赵勃、王升。三人闯进大厅,从魏烈功手中解救骆奉先,并将三名刺客逼出正殿之外。三人站成一列,守在正殿门口,不让外面的绿林好汉杀进来。

    骆奉先缓过一口气来,挤到张岩松身后,冲魏烈功喊道:“你们是不是仆固怀恩派出来的刺客?”魏烈功抢过一把长矛,抵挡张岩松的大锤,高声应答:“你今日必死,何必多问!”骆奉先说:“你与本地山贼许赤虎结下阴谋,里应外合,他夺山庄,你行刺我,是与不是?”魏烈功长矛一横,险些将他刺中,说道:“都说你比狐狸还精,果然不错。不过你的聪明全然无用,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张岩松大怒,大锤送出,将他逼退。

    大厅之中,许赤虎父女围住江维明,一番缠斗。江维明畏惧许月邻手中宝剑,且战且走,渐渐被逼入绝境。便在此时,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大鸣禽从阁楼飘落,四人手中各挺一只明晃晃的宝剑,刺向许赤虎父女。黄鸟大喝一声“摆阵!”四禽瞬时站成阵列她们摆出的居然是四象回元阵。

    许月邻不知深浅,挺剑就刺,早被四禽围在垓心,陷入苦战。许赤虎单挑江维明,谁知功力不济,被他逼得节节败退。幸亏门外的喽兵人人争功、个个奋勇,一鼓作气,竟然闯入殿门,张岩松、赵勃、王升节节败退,被逼到墙角。李纳在大厅另一边,牢牢护定骆奉先,与华清芬、韩德存交战。

    昆仑奴见渡雾山庄一片纷乱,壮起天大胆子,从马厩爬出,回到房间,把他的钱袋子驮了出来。牧笛忙问外面情势如何,昆仑奴咋舌道:“杀得不可开交,我们暂避一些时,等他们死的死、散的散,我们再逃走吧。”

    正殿大厅中,喽兵源源不断涌入,个个杀红了眼睛。张岩松、赵勃、王升砍倒一大片,但他三人纵有天大本领,也是抵敌不过。李纳吃了华清芬、韩德存几记重拳,眼看骆奉先快要保不住了,兀自殊死抗争。这边许赤虎与几个喽罗兵合力相攻,将江维明杀得左支右绌。唯有许月邻,被四象回元阵死死罩住,任她腾挪辗转,就是无所成功,还屡屡陷入险境,险些被刺。幸亏援兵接二连三赶到,众喽前仆后继,才将四象回元阵攻出缺口。四大鸣禽见敌兵众多,稍稍退却。

    骆奉先正值急难,正是惊恐万状,忽然院落内外箭矢飞起,绿林喽纷纷中箭身亡。大队官兵掩杀而至,他们铠甲坚实、兵器精良,齐整整攻入院中,杀得绿林兵卒四散逃亡。官兵节节推进,从院子杀到正殿,从门外杀入厅内。绿林兵接连倒地,山庄顿时积尸如山、血流成河。

    大厅之内,立时攻守势异。绿林好汉成了俎上鱼肉,三个刺客成了待宰羔羊。许赤虎见势不对,拉着许月邻向前冲杀,指望逃出门去。魏烈功、韩德存、华清芬等人也不敢恋战,从人缝里挤了出来。谁知官军已在院中摆开阵势,围成一个铁桶,苍蝇都难飞出。

    骆奉先跟了出来,狂笑不止,说道:“谁都不可信,唯独孔夫子不可不信。孔夫子曰‘有文事者,必以武备。’我来这荒山野岭虽说是逍遥闲游,但是早已安排大队兵马,屯集在山下。这河阳郡,历经安史战火,留下不少余孽,最是险恶之地。幸亏潞州距此不远,泽潞节度使李抱玉与我交情不浅。他手下的兵将,增援还算及时。如若来迟一步,本官要沦为刀下之鬼了。你们一帮山贼,自以为计划周密、瞒天过海,可几时能逃过本官布下的天罗地网!”

    许赤虎收集残余喽兵,自知不敌,指着骆奉先骂道:“你们这些狗官,勾结奸商强占山庄,杀害我哥哥还有上百条人命。我与你们不共戴天,今日有你无我,何必多言!”江维明从旁说道:“你哥哥这笔账,不能算在骆大人头上。前些年,是我们逍遥谷主南浦云云游至此,你哥哥有眼不识泰山,与他结下梁子。谷主和李抱玉两下商量,调动官兵夺了山寨,改建山庄,安排我在此经营。山庄中的三十二女子、四大鸣禽,都曾是谷主的婢女。你们区区一众喽兵,想夺回山寨,岂不是与天为敌?看你死在眼前,说与你明白。”

    骆奉先对江维明说道:“这帮山贼匹夫,你们自行收拾吧,尽数处斩、不留活口。另外,李抱玉此番安排兵将解救我,我和他交情归交情,但救命之恩,总该答谢。你这庄院有什么好谢他的宝物呢?”

    江维明挠挠头说道:“我有金银玉帛,足以相谢。”骆奉先摇摇头道:“李抱玉那里怎少得了金银玉帛?他是个武夫,一生喜欢名马良驹,你这里可有?”江维明寻思一回,蓦地惊呼:“昨日来了三个客人,骑得一匹好马。”骆奉先说:“牵过来,我先看看。”江维明立即选派几名兵丁,去马厩中牵骅骝马。

    且说偶耕躲在马厩中,心中焦急。忽见一队兵士手执兵械,列队进入。骅骝马在厩中躁动不安,一声长嘶,想勒断绳索逃走。那队兵士循声而至,才刚靠近,却被骅骝马将四人踢翻,非死即伤。

    偶耕陡然跃出,将剩余之人打倒。回头对牧笛说道:“牧笛,你骑上骅骝马,不管遇见什么,只管冲下山去。你在山下等我,我来寻你。”牧笛不依,忸怩道:“要走一起走。他们若是想要骅骝马,给他们便是,只要人活着就够了。”偶耕正声道:“牧笛,相信我不会有事。你快逃走,我和昆仑奴随后就到。”

    牧笛还在犹豫,偶耕不由分说,将她推上马鞍,随后解开马缰,在马背上重重拍上一掌。骅骝马受疼,跃出三丈高,从马厩飞了出来,就像一道闪电飞横在天空。

第二十一章 结拜(上)

    日已偏西,渡雾山庄阵云密布、杀气腾腾。www.uu234.net骆奉先、江维明指挥着泽潞节度使麾下三百精兵,把许赤虎等数十人团团围困。骆奉先大手一挥,江维明当即下令:“将山贼、刺客赶尽杀绝!”

    山庄之中,一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许赤虎、许月邻、华清芬三人一团,抵住左路官军;魏烈功、韩德存互为腹背,顶住右路官军。数十喽兵殊死争斗,以肉身对抗官兵的铁甲,杀得异常惨烈。四大鸣禽从客厅悠然走出,手提宝剑,环伺在骆奉先左右。吕思稷紧紧缩在骆奉先身旁,不住地冲正在厮杀的李纳喊话:“切不可放走一个匪徒!”

    忽然传来一声长嘶。骆奉先举目而望,只见一道红光从头顶掠过,那是牧笛骑着骅骝马夺路而出。马蹄经过之处,大队官兵倒地,有数人当场毙命。骆奉先终于看清那是一人一马,人是美人、马是良驹,立即瞳孔放大,失声喊道:“骅骝宝马,骅骝宝马!”

    李纳从人丛中跃出,大喊放箭。一时箭矢如雨,射向牧笛。牧笛扬鞭催马,骅骝马全力奔出,将一支支箭矢甩在身后。院门口的守兵被这股惊雷疾电吓破了胆,四散保命。骅骝马载着牧笛飞出院门,稳稳落地,再一发力,便逃离山庄,奔下山去。

    骆奉先等人正在讶异,后面马厩里冲出两个人来,正是偶耕和昆仑奴。偶耕替昆仑奴背了钱袋,冲在前面,昆仑奴从死去的兵士手里捡起一柄钢刀,跟在后面。一队兵士上前拦阻,被偶耕三拳两脚,打得七零八落。

    许赤虎见此情状,振臂高呼:“援兵杀到,兄弟们不要怕,与我一起拼了!”众喽乃是哀兵必胜,无不血脉贲张、精神抖擞,砍倒无数官兵。众官兵士气竟被他们压了下去,一步步向后退却。不多时,偶耕护着昆仑奴已从阵前杀到阵尾。他们无意与敌纠缠,只求杀出一条血路,逃到山下与牧笛会合。

    阵中一人气炸胸膛,那便是张岩松。他大锤一挥,杀入垓心,手肘一扬,便捶倒一片。赵勃、王升各挺兵刃,收拢官兵从两翼杀出,一番血肉相搏,将喽兵冲得大乱。官兵渐渐将局势扳了回来,包围圈缩小,许赤虎、许月邻、华清芬、魏烈功、韩德存五人逐渐退到一处,互相倚靠,并肩作战。偶耕冲在前面,抢过一把长矛,左一扫、右一横,刮倒一大排,撞出一道缺口,拉着昆仑奴逃出院门。

    许赤虎喊道:“敌众我寡,保命要紧,我们撤!”喽、刺客听见喊声,且战且退,指望杀下山去。可是张岩松领着一撮官兵,横起铁锤死死堵住院门,切断他们的逃离之路。

    官兵越来越多向院门拥集,两翼逐渐稀薄下来。许月邻和华清芬看在眼里,并肩而起,向侧翼猛攻,果然冲开一道裂口。许月邻高喊:“跟着我,向侧门进攻!”许赤虎指挥众喽,兵合一处,攻击敌军弱侧,须臾已到院子侧门。

    眼看那些喽、刺客就要逃出,李纳领着一队从侧面杀出,将去路截住。许赤虎一边杀敌,一边对许月邻等人说道:“你们快跑,我来断后。”许月邻犹豫不决,却被华清芬、魏烈功、韩德存簇拥着逃出侧门。许赤虎与十来个好汉,形成一道肉盾,死守侧门,挡住官兵。

    院子中央,张岩松、赵勃、王升领着官兵已将喽、刺客残杀殆尽。他们一齐冲到侧门,猛攻许赤虎。许赤虎眼看十来个兄弟纷纷倒下,心痛欲绝、钢牙咬碎。他气血一涌,拾起两把钢刀劈向李纳。李纳力不能敌,闪身退避,赵勃王升却挺刀上前,一人砍中他的左肩、一人刺穿他的胸膛。

    许赤虎身子扑倒,依然怒目圆睁、骂声不绝。张岩松一锤抡起,将他头骨砸裂。可怜这位草莽英雄就此毙命。

    官兵踩着许赤虎一众喽的尸身,从侧门一涌而出。侧门外乃是奇崛的后山小径,十几个喽兵尚在石壁上攀爬,仓皇不迭,跌落山崖。许月邻知道父亲已死,悲愤交加,欲回来拼命,被华清芬硬生生拽下山去。

    几名官兵顺着石壁爬下,不提防魏烈功、韩德存守在路口那是飞崖之上的一处缺口,仅可一人跨越通过,缺口之下便是万丈深渊。那几个官兵不识好歹,埋头便闯。魏烈功、韩德存轻轻一推,便将来者推落崖底。官兵因此止步,不敢再追。

    骆奉先下令收兵,三百官兵只剩不到两百。他命官兵守在院中,以防再有山贼偷袭,另派了两支兵马,一队去往河阳通报官府,一队下山全力追捕骅骝宝马。另修书一封,安排武士送交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叫他在潞州、河阳一带搜捕贼众,务必斩草除根。当晚,四大鸣禽陪侍左右,李纳、吕思稷竭力献媚,骆奉先度过一场虚惊,略略宽下心来。

    许月邻、华清芬逃到山下,身后只跟着二十来个喽。许月邻想起父亲,哀哀戚戚,哭喊不止。华清芬好言相劝,并竭力说动她率众逃亡。许月邻只得收起哀伤,带着众人潜入山林间,远远逃遁,来日再图报仇雪恨。魏烈功、韩德存行刺失败,只得与许、华二女子告别,说是返回朔方,向仆固怀恩复命,听侯仆固大人发落。

    且说牧笛骑着马奔下山来,不敢须臾停歇,一路跑得气喘吁吁、香汗如雨。她在一个路口驻马,耳中隐隐听到山上厮杀之声。往事浮上心头,骆奉先肥硕的身躯又出现在脑际。她庆幸自己与父亲决绝,宁可流亡在外,受那飞来之祸,也不愿被这个丑恶的老宦官糟践一世。想到这里,她又感到深深的恐惧四围皆是穷山恶水,而自己孑孓一人、茕独无依,又该往哪里逃窜?她回头企盼,只见山林邃密、残阳如血,那个敦厚、木讷的男子却没有追上来。

    “没有他,我怎能得活,又为谁而活?”牧笛这样想道。

    骅骝马打着转,烦躁地驱赶着周围的蚊虫。牧笛任由骅骝马乱摇乱晃,扭过头痴痴地望着渡雾山庄。马儿撂起蹄子,提示主人继续赶路。她却牢牢将马勒住,双目空空,眸子里映着落日余晖。

    牧笛不愿再往前走了,只要她等的人不出现,她就待在原地不动,任凭自己风干、凝固,化为一株枯树,或是一块岩石。

    山脊遮挡了最后一线阳光,山风开始发凉。远处传来喘息声与脚步声,令牧笛心中狂喜。果然,偶耕带着昆仑奴跑下山坡、跑出丛林,来到面前。骅骝马见到他们,也是喜得是摇头晃脑,直打响鼻。

    偶耕将麻袋仍在地上,望着牧笛,睁大眼睛,似乎在炫耀自己本领高强,又似乎在为短暂的别离而道歉。牧笛与他对视,她忽然觉得,他的目光就像和暖的春风,让她沉醉其间,内心莫名的安宁。

    昆仑奴把钢刀重重杵在地上,支撑着身子,几乎要把肺都喘出来。良久,他才吞下一口唾沫,连声催促:“我说姑爷、姑奶奶,愣着干什么?继续逃吧!”偶耕如梦初醒,牵过马发足奔跑。昆仑奴背上麻袋,咬紧牙关,疾步跟上。

    逃到半夜,来到一片乱石山。牧笛身子乏了,昆仑奴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偶耕停下来四处看,见四面皆是怪石陡壁,料是离开渡雾山庄已远,便将牧笛扶下马,三人原地休息。昆仑奴将麻袋坐在身下,抱着脑袋就睡。偶耕折了一些树枝铺在地上,牧笛蜷缩着睡在上面。偶耕不敢睡,只是靠在树上打盹,但毕竟太过疲惫,眼皮子挣扎半晌,终于昏昏睡去。

    一夜侥幸无事。第二日清晨,三人醒来,一同计议往何处而去。牧笛道:“昨日那一伙山贼大闹山庄,我们也牵连其中。骆奉先权倾朝野、神通广大,想必河阳郡会有防备,官府定会布置兵力捉拿我们。”昆仑奴道:“南边是河阳,往北越过太行,便是潞州。我们往潞州去吧。”牧笛摇头道:“潞州是泽潞方镇的治所,归那李抱玉管辖。李抱玉盘踞潞州,他又是骆奉先的狗腿子,越发去不得。”昆仑奴懊恼道:“这里也去不得,那里也去不得,我们干脆平地登仙,去那凌霄宝殿算了。”

    三人议论不休,耳边忽然响起歌声,歌声唱道:

    时既暮兮节欲春,山林寂兮怀幽人。登奇峰兮望白云,怅缅邈兮象欲纷。白云悠悠去不返,寒风飕飕吹日晚。不见其人谁与言,归坐弹琴思逾远。

    三人循声望去,见一樵夫,扶古松、过飞檐,悠然走来。偶耕听得尤为真切,那一字一句,分明是白发恩师传授给他的!此地何地?此人与自己的恩师又有何渊源?恩师究竟是谁,他到底从何处来,又去往何处?诸多问题一时涌上心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樵夫走近,愈发显得俊逸脱俗。偶耕大为景仰,上前问道:“敢问先生,此处何地?我们如果不去潞城,也不去河阳,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樵夫捻须大笑,说道:“此地已是太行南麓,王屋山东端。潞州、河阳,纷纷扰扰,不去也罢。你们循着山脉向西,到那王屋山上,那里听仙人谈天、道士谈玄,定会多多受益。”

    昆仑奴一听,更不耐烦,说道:“那砍柴的要我们出家做道士呢。”偶耕回头训斥他无礼,转头又向樵夫深深鞠躬,连声说道“先生勿怪”。他弯下腰去,远处乱石丛中陡然飞起一道白光,从他后背一掠而过居然是一把匕首飞出,偶耕侥幸躲过,却直贯樵夫咽喉。樵夫鲜血喷出,顿时羽化登仙。

    偶耕大骇,跃起三尺,回身看时,乱石之中跳出三个人来,却是张岩松、赵勃、王升。张岩松手持大锤,嗓音嘹亮:“算你命大,糊里糊涂躲过了老子的飞刀,让那樵夫做了冤死鬼!”原来,这三人和李纳一样深恨偶耕,尽管骆奉先未调派他们下山,他们却连夜追下山来,搜寻一夜,竟在这乱石山中不期而遇。

    偶耕悲恨交织,两眼通红。他冲牧笛大喝一声:“上马,快走!”牧笛尚在犹豫,昆仑奴不由分说,将她推上马背,捡起一根树枝在马身上狠狠抽了一下。骅骝马疾驰而去。昆仑奴一手托着麻袋、一手拿着钢刀,跑了过来,与偶耕并肩而立。

    偶耕一把夺过钢刀,说道:“你也快逃!”昆仑奴瞪他一眼,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张岩松挺起大锤扑了过来,偶耕挥刀相迎,二人战在一处。

    牧笛策马在前,来到一片密林,已无去路。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在林中左转右转,不觉迷失方向。昆仑奴背着麻袋追了过来,他见到牧笛,急得直喘粗气,说道:“小姐,那呆子将军不是那三人对手,这次他活不成了。我们休要逗留,快快逃走吧!”

    一语刺痛牧笛的心。她珠泪溢出,斥责道:“你既知他不敌,为什么抛下他逃走?”昆仑奴道:“我留下来,只不过多搭进去一条命罢了,又有何益?”牧笛调转马头,哭道:“我要去找他,要死一起死。”昆仑奴勒住马,苦苦相劝,牧笛就是不依。

    乱石山上,偶耕与张岩松一番苦战。张岩松卯足力气,将铁锤抡得虎虎生风。铁锤所到之处,岩石崩塌、野树摧折,小石子火辣辣地砸在偶耕脸上,涩涩生疼。偶耕舞动钢刀,勉力相迎,在石缝之中左躲右闪,不敢贸然进击。两人斗过三十合,赵勃、王升一个使枪、一个使戟,一跃而起、加入战团。三员悍将呈鼎足之势,围住偶耕,决不容他再次逃脱。

    偶耕若与张岩松单打独斗,胜败自难定论,但此时以一敌三,毕竟力有不济。那柄大锤,就似滚滚惊雷,在偶耕头上轰来轰去;那一杆枪、一只戟,犹如飘风骤雨,在偶耕腰胁以下纵横缠裹,令他左支右绌、难以抵御。偶耕躲进乱石丛中,节节败退,可是张岩松手中铁锤着实厉害,将飞岩巨石砸得粉碎,一个乱石山转眼变成石灰厂,让偶耕无处藏身、无路可逃。

    偶耕两次三番倒地,两次三番在三样兵刃的笼罩侥幸捡回性命。他寻思:“我今日难免一死。牧笛向西而逃,我将这三人拖到东面去,令他们追不到牧笛。”他主意已定,当下钢刀挺起、气贯长虹,顶开张岩松的大锤,击开赵勃、王升的枪、戟,杀出一道缝隙,猛窜出去。他提起一口真气,使出轻身功夫,往东疾奔。三员悍将发足急奔,穷追不舍。

    奔出数里远,偶耕驻足回身,又与三人战在一处。战罢十合,他再次钢刀翻动,抽身往东而走。再奔出数里,已到来时的路口。偶耕寻思:“我就在此处,拖住你们半日,牧笛和昆仑奴逃得远了,我也算是死得其所。”当下把心一横,钢刀回转,朝张岩松的面门劈了过来。张岩松急急避过,气得须发倒竖,抡起大锤猛砸。赵勃、王升枪戟齐举,左右抢攻,一心要置偶耕于死地。

    四人正在激战,一个彪形大汉,骑着叫驴,提着混铜打造的戈矛,一路小跑着从路口经过,被他们四人挡住去路。偶耕余光所及,见他头发如赤焰、汗毛如钢丝,长相十分可怖,似曾相识,不知是敌是友。他略一分心,张岩松的大锤轰隆隆一声砸过来,险些将他面门敲碎。偶耕侧身躲过,又看了那人一眼,陡然想起,他就是青州城南坊中交过手的回纥武士都播贺!

    偶耕认出都播贺,都播贺二目圆睁,也认出他来。偶耕双眼一黑,心中发凉:今日遇上这么多对头,必定惨死山野。正在绝望之中,却听见都播贺大喝一声:“都给我让路!”

    没人理会都播贺。这名回纥壮汉顿时狂怒,将铜戈一挺,硬生生接过张岩松的大锤。咯啷一声巨响,震得山峦崩塌。都播贺胯下的叫驴,承受不住这股巨力,口吐鲜血、瘫倒在地,站不起来。偶耕被震得耳鸣,就地打滚,退到一边。

    张岩松收起铁锤,冲都播贺吼道:“哪里来的胡人,休管闲事!”都播贺走到叫驴身边,一拳将它打死,然后回过身来,指了指偶耕,朗声说道:“这是我的朋友,你敢杀他,我就杀你!”偶耕听罢,真是大出意外:我与他大战一场,势不两立,怎么就成了他的朋友!他怔怔望着都播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岩松怒不可遏,铁锤舞动,径取都播贺。都播贺毫不示弱,迈开虎步,抡起铜戈就来迎战。两人一个是巨人、一个是怪兽,手中兵器都有千百斤分量,撞在一起,如同天雷响震、火山迸发,惊得虎兕远避、狮象群奔。就连渡雾山庄里行淫取乐的骆奉先,也听到这声声巨响,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天降灾异、劫数来临。

    二人战罢二十合,真是二郎真君对上巨灵上神,斗得山河摇动、日月无光,没有分出胜负之形。赵勃、王升一齐发作,挺起枪、戟围攻都播贺。偶耕与都播贺狭路相逢,却是尽泯前仇,又得他出手相助,大为感激,挥舞钢刀接战赵、王二将。五个人分成两拨,在悬崖碧涧之间一场激战,从清晨一直杀到晌午。

    李纳见手下三人一夜未归,便借了几名官兵下山寻找。走到路口,正遇着这一场激战。这五人各自使出绝学,手中兵刃如雷劈电闪,招招致命。李纳在青州是打架惹祸的好手,如今初历江湖,已经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上前相助。他定睛细看,才认出与张岩松相斗的,竟是自己招募的回纥武士都播贺。他大为恼火,站在一旁高喝:“都播贺,速速住手。拿住那愣头小子,重重有赏!”

    都播贺斜眼瞥见李纳,火上浇油,使出十二分力气来战张岩松。李纳恨他不忠,手搭铁弓,一箭射出,都播贺铜戈挥舞,嘎噔一声将箭挡了出去。张岩松趁机抡起大锤,照他面门猛砸。都播贺躲避不及,急忙回戈格挡,谁知这一锤如泰山压顶、凶悍无比,两杆兵器相交,都播贺铜戈脱手,身子被震开一丈。张岩松杀心炽盛,一见都播贺丢了武器,而且立地未稳,将铁锤直挺挺地送出,眼看要将都播贺砸成肉泥。

    偶耕虽与赵勃、王升缠斗不休,周遭情况却是看得分明。他见都播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当即翻身跃起,从二人的枪、戟之下飞了出来,在空中甩出钢刀。这一刀疾若飞电,朝张岩松的后心直刺过去。

第二十一章 结拜(下)

    张岩松听到身后风声劲急,只得收回铁锤,格挡飞刀。m.www.uu234.net一声巨响、火光乱迸,钢刀被砸成碎片,纷纷插进路边的岩石。他心头得意,叹服自己竟有恁般神力。都播贺在他身后,趁其不备,猱身而进,一拳打中他的面门。张岩松硬生生吃了一拳,脚步踉跄,铁锤都握不稳,都播贺再进一步,猛击他的手腕,竟将铁锤夺走,顺手甩到了山脚下的深涧里。

    偶耕没了武器,被赵勃、王升逼到一角,左躲右闪。张岩松两眼暴突、钢牙咬碎,握紧双拳扑向都播贺。都播贺也是赤手空拳,与张岩松撕打在一起。二人不再遵循武术套路,而是像孩童打架一般,拼出蛮力,抱在一起满地打滚。

    李纳生恐误伤张岩松,不敢再放冷箭。他想在偶耕身上下手,扭头看时,却见偶耕看准了王升招数里的破绽,欺进一步,空手夺了长戟。长戟在他手中,宛若蛟龙出海,瞬时扭转局势,将二人逼得节节退守。

    李纳张起雕工,瞄准偶耕。正待发射,忽然草地上一声哀嚎,血光喷涌,原来是都播贺抓到一块顽石,砸中张岩松的脑门。张岩松血流满面,倒在地上,浑身抽搐。都播贺顺势翻身,骑在他身上,举起石头一顿猛砸,砸得他头骨粉碎,脑浆流了一地。李纳见此惨景,吓得身子酥软,手里的箭射在路边的大树上。

    都播贺丢下石头,抹了抹脸上的血浆,这才站起身来,恶狠狠看着李纳。赵勃、王升见到张岩松惨死,双双收手,退到李纳左右。李纳惊魂未定,战战兢兢说道:“都播贺,你效命于我,今日为何与我做对?”都播贺不应,草丛里捡起他的浑铜戈矛,抡起来往地上一凿,将张岩松斫为两段,鲜血溅了李纳一脸。

    “他是我的朋友,你敢杀他,我就杀你!”都播贺说道。

    李纳知道,都播贺、偶耕骁勇无敌,凭着自己这几个兵将,绝不是对手。他感叹一声,说道:“既然如此,天高水长,来日再会!我们走!”一转身,领着赵勃、王升以及几名官兵回山庄去了。

    偶耕见他们走远,这才冲都播贺拱手致谢。二人互相问了姓名,都播贺甚是豪爽,挽住他的肩膀,和他称兄道弟,笑说当日在坊中以命相搏,谁知不打不相识,今日却并肩作战、一起打退敌人。

    偶耕因问他为何到此。都播贺答道:“我从回纥来到青州,为的是骑马带兵,杀敌立功,当大将、做大官。可是那李怀玉、李纳父子不识英雄,把我当狼狗一样豢养,要我在坊中与人比武,他们拿我来取乐。听说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是铁勒部人,与我们回纥可汗又是姻亲。他正在招贤纳士,图谋大业,我这就去投奔他,说不定能受他重用。兄弟,你功夫不错,随我一同去吧!”

    偶耕低头说道:“都播仁兄,我没有恁大的抱负,不想当大将、做大官。只想游于方域之外,虽是粗衣恶食,却也无忧无虑。”都播贺道:“你们大唐疆域之内,战火纷纷,喧闹不堪,哪来什么无忧无虑?在哥哥看来,唯有当上大官,受那皇帝的封赏,才能保得一世平安、无忧无虑。”

    偶耕顿了一顿,说道:“我不过是一个山野匹夫,不在州县户籍之中,更没有本领去封侯拜将,觅那朝廷的封赏。况且,我奉了节帅之命,护送侯小姐。哪知行到半路,风云突变,节帅被逐,小姐流落山谷,我那些将帅同袍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侯小姐仍在困顿之中,我的使命尚未完成,因此一心守在她左右,更不奢望当官拜将。”说毕起身,就要去追寻牧笛。

    都播贺伸出巨掌,将他按在地上,爽朗说道:“兄弟,你即使遭逢劫难,也不改誓言;一言既出,便生死相托,我们回纥人最敬佩这样的汉子。我要与你结拜兄弟!”偶耕被他一语相激,立时豪情万丈,拱手说道:“小弟流落山林,无亲无故,有你这么一位哥哥,实乃三生之幸!”当下序起年齿,都播贺比偶耕年长十五岁。

    都播贺突然起身,一步跨到张岩松尸身旁,探出手来,掬起地上浓浓的血浆。他蘸着血浆在偶耕额上划了三道,又把自己的黑脸涂得通红。都播贺邀着偶耕一起跪下,面朝山峰三叩九拜,对着日月山神发下重誓,二人义结金兰、称为兄弟。仪式已毕,都播贺仰天大笑,飞起一脚,将张岩松的尸身踢落山涧。

    偶耕挂念牧笛安危,急急上路,都播贺不忍就此别离,于是与他同行。二人寻了一路,不见牧笛踪影,偶耕心急如焚。都播贺烦躁起来,说道:“如若不是我兄弟的朋友,待我撞见她时,定要扭断她的脖子!”偶耕闭口不言,只顾赶路。

    密林之中,牧笛还在和昆仑奴斗嘴。牧笛骂他没心没肺,置朋友生死于不顾;昆仑奴满肚子委屈,埋怨牧笛有私心,只担心偶耕,却将自己的生死看作儿戏。牧笛又急又气,挥起马鞭抽在他身上。昆仑奴疼得直咧牙,双手捂住痛处,站起身来怒目相向。牧笛蓦地转身上马,一个人策马奔了出去她要回去寻找偶耕。

    密林十分幽邃,牧笛全无方向,只顾往前急奔。奔到一处,却见到前面一男一女,皆是落拓不堪。男的气息急促,靠在树根上,女的焦急万状,伏在一旁问长问短、泪如雨线。牧笛勒住马仔细看时,居然认得那二人正是陆涧石和张小雨。

    小雨也认出牧笛来。她哭喊道:“侯小姐,快来帮帮我吧,石头哥他,他不知怎么了,疼得厉害!”牧笛皱起眉头,犹豫起来,暗暗思忖:“你们虽然情势紧急,毕竟是生死之际守在一起。可是我呢?偶耕生死未卜,我却与他离散,他若死了,我怎能独活?”牧笛想到这里,拱手说道:“张姑娘,我要去寻人,回头再来助你。”

    牧笛策马而去,可是在密林之中误打误撞,最终转了回来。她骑在马上,看到牧笛涕泣涟涟、形影消瘦,涧石面色如土、疼痛难当,心肠一软,跳下马来,凑到近旁。

    小雨跪在牧笛面前,抽泣道:“侯小姐,又搅扰你了,请求你再帮我一次。石头哥他中了剧毒、受了重伤,走到这里,支持不住,浑身疼痛。一清早遇到一个唱歌的樵夫,他为石头哥号了脉,说是情况危急。他说往南七十里便是河阳郡,要我尽快带石头哥进城医治。能不能借你的马一用,带石头哥进城?给他看完病,立即把马还给你。”

    牧笛寻思:“偶耕到现在还未到来,多半是死了。他死了,我还能往哪里去,骑着骅骝马又有何用?”想到这里,忽然哽咽欲哭,又见小雨伤心欲绝、焦急不堪,只得强忍泪水说道:“我的马快,你快扶他上马,带他进城。”

    小雨千恩万谢,拖动涧石。涧石扶着树,艰难站立。牧笛将马牵到近旁,小雨扶着涧石,想送他上马。陡然,骅骝马嘶声长鸣,上下乱窜,撂起蹄子险些踢到小雨。小雨站立不稳,涧石也失去倚靠,摇晃两下摔在地上。

    牧笛见骅骝马烦躁不安,拢住马缰,在它脸上轻轻抚摩,学着偶耕的样子,嘴巴凑到它耳边轻声劝慰。骅骝马却是十分倔强,本来它眼中只认偶耕一人,只因偶耕好言相劝,才勉强屈尊驮了牧笛,再叫它屈事他人,那是万万不能。

    牧笛珠泪涌出,在它耳边说道:“骅骝啊骅骝,偶耕如果死了,你便谁的话也不听了吗?”骅骝马只顾打着响鼻,忽然将头一拱,把牧笛撞到一边。再看骅骝马,高高昂起头,不容任何人靠近。

    小雨见到骅骝马如此桀骜不驯,顿时万念俱灰,伏在地上抱起涧石,珠泪如梭。牧笛心乱如麻,怅然望着密林深处。正在无可奈何,远处忽然传来呼声:“牧笛”那声音高一声、低一声,穿过丛林,如同山寺里的钟声传到耳际。

    牧笛千头万绪,化为一腔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心跳加速,张口喊道:“偶耕,我在这里!”可是她咽喉哽塞,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她听得越来越清楚,那是偶耕在呼唤她,中间还夹杂着昆仑奴的呼声。她卷起袖子拭干泪水,清了清嗓子,抱着骅骝马的脖子,高声回应:“偶耕,我在这里!”她心中悲喜交织,声音越来越大,骅骝马被她震得直卷耳朵,不耐烦地将头偏向另一边。

    偶耕和都播贺一路追寻,找到昆仑奴,又会同昆仑奴一同寻找牧笛。密林深邃,不见人影,他们便呼唤起来。偶耕第一个听到牧笛的声音,循声急奔,潜入密林深处。都播贺、昆仑奴跟着他奔了过来。

    偶耕先看到牧笛与骅骝马,顿时思绪起伏,呆立不语。骅骝马撇下牧笛,跑到偶耕身旁,在他身上磨蹭。偶耕牵马过来,冲牧笛微笑,忽见草地上的小雨和涧石,又惊又喜,急忙上去问询。在他身后,冷不丁窜出都播贺来,如同厉鬼,吓得牧笛倒退几步。昆仑奴驮着麻袋跑到跟前,笑嘻嘻说道:“小姐莫怕,他是偶耕的结拜大哥,回纥武士都播贺!”

    小雨哭声不绝,把涧石的病情和樵夫的话都说给偶耕。偶耕听她说是唱歌的樵夫,忙问长什么模样、唱的什么歌。小雨答道:“模样我记不住了,他唱的歌是什么‘时既暮兮节欲春,山林寂兮怀幽人’,后面的我也记不住了。”偶耕想起清晨惨死的樵夫,顿时哀不自胜。他含悲忍泪,抱起涧石,就要送他上马。

    骅骝马依然不依不饶,任凭偶耕、牧笛好言抚慰,它只是不容他人靠近。偶耕将它逼急了,连偶耕一起踢。都播贺迎面走来,骅骝马见他人不像人、兽不像兽,更是大为猜忌,狂躁不堪。

    偶耕无法,只得放下涧石,问那樵夫还说了什么。小雨说道:“樵夫临走时,用树枝在草地上写了个药方,就在那里。”偶耕、牧笛走过去,地上果有字迹,是一副药方。牧笛命他默记药方,骑马进城抓药回来。偶耕点头,当即反复诵念,将药方牢牢记在心中。

    偶耕回头对都播贺说道:“大哥,这里都是我的朋友。现在我要骑马进城,抓些药回来。你武艺最强,请你留在这里,保护他们。”都播贺答道:“你放心去吧,我守在这里,保他们平安无事你也多带些牛羊肉回来!”昆仑奴掏出一叠飞钱来,交到偶耕手中,说道:“多的钱,买些酒回来喝吧!”

    偶耕翻身上马,飞奔而去。都播贺坐到涧石身边,邀昆仑奴也坐在身旁,在树荫之下谈天说地,十分畅快。牧笛携着小雨去那附近,攀折一些树枝铺在地上,又收集一些枯木干柴,等偶耕回来也好煎药。

    一个时辰过去,密林之外马蹄得得,偶耕骑着骅骝马从南面疾驰而来。他跳下马来,将背上的布袋解开,取出药材、药罐,交与小雨和牧笛。小雨、牧笛垒石为灶,在近旁的溪流中取过清水,生火熬药。

    偶耕还买回二十斤切好的熟牛肉,外加一坛新酒,都播贺、昆仑奴大喜,笑语连天、倒酒分肉。趁小雨、牧笛熬药之时,偶耕让都播贺扶起涧石,自己仍按照恩师所授之法,点他身上穴道,为他导气运功、驱毒疗伤。

    一时间,涧石筋骨舒张、大汗流出,疼痛消除、神志渐复。他心怀感激,一一谢过众人。都播贺朗声说道:“此时休言谢。吃肉喝酒的时候,你再好好谢过我的偶耕兄弟!”

    药已煎好,小雨将药倒入碗中,吹凉了喂给涧石。涧石一口饮下,立时五脏翕动、三焦融和。他赞了一声:“好方子,好药!”牧笛也将药方记熟,将那药名、剂量一样一样说给小雨,叫她记下。涧石挣扎欲起,仍觉得心头隐痛未除,复又靠在树上。偶耕劝道:“你中毒颇深,需要慢慢恢复,休得急躁。”

    时已黄昏。昆仑奴将酒肉摊开,众人早已饥肠辘辘,围坐在大树下,享用晚餐。都播贺捧起酒坛,仰起脖子痛饮一口,交给偶耕。偶耕接过酒坛,正待饮时,牧笛往他嘴里塞进一块肉,含嗔说道:“少喝酒,多吃肉。”都播贺大为鄙夷,说道:“酒都不喝,算什么好汉!”将酒坛一直递在偶耕眼前。

    偶耕将肉咽下,瞟了一眼牧笛,红起脸来,轻轻嘬了一口酒,将酒坛交给昆仑奴。昆仑奴双手捧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个不停。小雨将肉一块一块喂给涧石,涧石剧痛消减,能吃一些东西了,令她大感慰藉。

    涧石轻嗽两声,欠起身来问道:“不知各位要去何处?”都播贺塞给他一块肥肉,郎朗答道:“我要去灵武,投奔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杀敌立功,将来做大官、当大将。”涧石大为钦敬,说道:“哥哥胸怀大志,此番必能得逢其主,扶摇直上!”都播贺大喜,将酒坛送到他嘴边,涧石微微摇头,因病不敢饮。

    涧石又问偶耕,偶耕一脸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转头看着牧笛。牧笛不愿想那些烦心事,只顾低头吃肉。昆仑奴大嚼两口,举着一块肉,接口说道:“我们要去往河阳,择个富贵吉祥之地,置一所宅子,买数顷良田,也学那些文人雅士,悠游容与、颐养天年!”

    一语提醒偶耕。他神色紧张说道:“再休提河阳郡了。渡雾山庄一场大乱,想是惊动了官府。我适才去往河阳,在城门口被那些官兵一通盘查,险些抓了去。”昆仑奴说道:“守城官兵严加盘查,也是例行公事,未毕是针对我们。况且,我们在渡雾山庄一没偷盗二没杀人,他们动不得我们。”

    偶耕正声说道:“河阳官府针对的就是我们。我在城中买药时,街上路过两个兵丁,说是仔细捉拿山贼,其中有两男一女,这两男之中有一个是黑皮肤、卷头发的外国人。他们还说女子那骑乘一马,浑身通红、身形壮硕,是绝世良驹,一旦看到,要当即捕获,献与官府。他们这些话,说的分明是我们三个。官府不但想抓捕我们,还想抢我们的骅骝马。”

    牧笛眉头微皱,说道:“这些狗官最是阴毒!骆奉先与泽潞节度使李抱玉交情又好,这河阳数郡都听他招呼。我们在山庄毕竟冲撞了他,官府严密布防,十有**是冲着我们。若是被官府抓住,定然活不出泽潞方镇。”昆仑奴满心不服,说道:“河阳去不得,潞州肯定也去不得。若依你,还能往哪里去?”牧笛茫然无着,沉思不语。

    都播贺大嚼两口,高声说道:“既然无处可去,不如随我一起,借道河阳,西达长安,再往北去往朔方灵武,投奔仆固怀恩,一起建功拜将,过富贵日子!”牧笛听到“长安”二字,心里像被针刺了一般,一双蛾眉紧锁。偶耕知她心意,摆摆手说道:“大哥,我们不去长安,也不去朔方。太行巍巍、峰峦如聚,东边是无边荒野,西边是高山王屋,我们若能在此徘徊一生,也算得逍遥快活了!”

    牧笛问小雨:“你们呢?要往哪里去?”小雨答道:“石头哥邪毒未除、重伤未愈,我从青州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他同去王屋山,找到晏适楚先生,为他治病。”偶耕忽然眼前一亮,说道:“此地正是太行南麓、王屋东端。我们无处可去,不如同行。再往西走不多远,想必就是王屋山了!”

    小雨一路扶持涧石,苦无同伴,听到偶耕说要同行,自然是喜不自胜。牧笛沉吟半晌,说道:“往南是河阳、往北是潞州,东面是魏、相,三面都是虎穴龙潭。看来是前缘注定,我们要结伴同行。就往西走,一起去王屋山吧!”

    都播贺见牧笛拿定主意,便对偶耕说道:“兄弟,我要往南经过河阳,你却不与哥哥同行。我们刚刚结拜兄弟,难道就要分道扬镳了吗?”偶耕答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我患难之交、义薄云天,来日定能再会。那时定要与哥哥好好一叙!”都播贺将酒坛举起,与偶耕一人一口饮尽,抚着他的肩膀说道:“好兄弟,等你安顿好,一定要去朔方找我!”

    月光透过密林,洒在草地上。林中诸人酒干食尽,促膝而谈,直至深夜。夜风微凉,他们带着满身的疲惫,昏昏睡去。

第二十二章 访道(上)

    林中之会,酒肉饱足。www.uu234.net小雨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忽然,骅骝马一声嘶鸣,躁动起来。小雨擦擦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密林深处黑影闪动。她定睛细看,梦魇重现那居然又是一队黑衣人,约摸有**人;黑衣人后面,还跟着一队兵士。

    偶耕骤然惊醒,翻身而起,望着黑衣人,不知他们来此做甚。都播贺握紧铜戈,面露凶色。黑衣人和兵士围了上来,为首的黑衣人双眼盯着骅骝马,对兵士说道:“这匹马风神迥异、体格壮硕,是不是从山庄里闯出来的那匹宝马?”兵士答道:“那马闯出来时,跑得太快,没看真切。不过此马十有**就是这匹。”

    黑衣人见都播贺长得跟凶神恶煞一般,有几分怵他,于是转过面来问偶耕:“尔等何方人氏?为什么躲在树林里鬼鬼祟祟的?”偶耕不知如何答对,牧笛接口道:“我等路过此地,露宿一晚。尔等何人,衣着怪异,来路不明,既非官兵、又非衙役,凭什么到此盘问我们?”

    黑衣人被呛得哑口无言,正待发怒,却瞥见都播贺站在一旁,獠牙咧出、面带杀气。黑衣人料他绝非善类,忍住怒火说道:“我等受节度使李抱玉大人差遣,又受了监军骆大人的指令,在此巡逻,追捕一干逃犯。你们嫌疑最重,随我们走一趟吧!”

    都播贺终于按捺不住,怒吼一声,跳了出来,抡起铜戈砸向那个黑衣人。黑衣人躲闪不及,左胁被铜戈斫中,当即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双目发直、浑身抽搐。都播贺杀心大起,欺上前去意欲将其击毙。几名黑衣人上前拦阻,早被他左一拳又一脚打倒。眼看都播贺就要行凶,偶耕追身而出,攀住他的胳膊,劝他收手。都播贺这才止住脚步,恶狠狠扫视那些黑衣人和兵士。

    都播贺这三招两势,尽显威力。偶耕能将这头发疯的野兽拦住,功力之醇厚亦不待明言。黑衣人和兵士情知不敌,抬着受伤之人便撤了回去,一面回头说道:“你们若有胆量,就待在这里,等我们请来援兵,与你们较量较量!”

    牧笛见他们退出树林,对偶耕说道:“那些人定是从渡雾山庄派来的。我等不可久留,速速逃走吧。”偶耕转身便去牵马,可是都播贺挺立不动,朗声说道:“要走你们走,我倒要看看,他们请来的援兵能有多大能耐!”

    昆仑奴见都播贺如此嗜杀好斗,凑到跟前讪笑道:“都播大哥,你是上等的武士,天神一般的人物,他们只是些宵小之辈,你若与他们动起真来,那就是自辱身份了。侯小姐说得不错,我们走吧。不怕那群老鼠,就怕踩到老鼠屎脏了你的鞋啊!”这几句奉承的话,让都播贺十分受用,他大喝一声“有理”,当即扛起铜戈,昂头阔步走出密林。

    六人同行,离开密林,循着山谷走出数里,忽听到身后铜铃铿锵、马蹄声震,原来是大队黑衣人和兵士追了上来他们各持兵械,人数比刚才多了两倍。为首的两个黑衣人,居然是老冤家郭志烈、曹以振。

    小雨一见郭、曹二人,顿觉天昏地暗、两眼发黑。涧石强撑身体,想要询问黄锦鳞的下落,却被昆仑奴挡在身后。都播贺见到追兵,半是恼怒半是兴奋,冲着郭、曹二人吼道:“你们是来送死的吗?”

    郭志烈、曹以振吃了薛延龄的丹药,毒性刚除、病体初愈,满脸风尘,眼中挂满血丝。在这二人眼中,对面六人仅有都播贺未曾见过,剩余五人都曾经照面。郭志烈冷笑三声,说道:“我认得你们。这两个是青州逃窜出来的山贼,还应有一个小毛孩,杀了我一名兄弟;这三个大有来头,一个是前淄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家的小姐,剩下两个是侯侯希逸的家奴。你们手里的红马,一定是骆奉先大人心心念念的稀世良驹了。”

    都播贺见他评点同行的五个人,唯独不认识自己,简直是将自己藐视了,不禁怒火中烧,提起铜戈便向前刺。郭志烈见他铜戈来势汹汹,赶紧挥刀格挡,谁知这一戈势大力沉,早将他手中钢刀震飞。曹以振连忙挥刀来救,却被都播贺一戈挡开。都播贺大喝一声,铜戈挺进,曹以振飞身闪躲,他所骑之马可就遭了殃被那杆铜戈刺穿脖颈,当即毙命。

    曹以振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正要起身,没想到都播贺快他一步,欺到身前将他按住,就要行凶。偶耕心下不忍,大吼一声:“大哥,手下留情!”都播贺獠牙呲出,仰天怒吼,将曹以振甩向偶耕。偶耕腾跃而起,接过曹以振,抓住手腕扣住寸关尺,将他制服在地。郭志烈惊声呼喝:“切不可伤了我的兄弟!”

    牧笛上前一步说道:“你们一路穷追不舍,是何道理?”郭志烈答道:“你们前番大闹渡空别业,此番又乱闯渡雾山庄。监军骆奉先大人看上了你们的马匹,要将它送给泽潞节度使李怀玉大人。劝你们放了我的兄弟,乖乖就擒,说不定骆大人心中和悦,放你们一条生路。如若不然,骆大人、李大人饶不了你们,我们逍遥谷主也不会放过你们。”

    一句话尚未说完,都播贺早已暴跳如雷,提起铜戈就要往前抡。偶耕不愿伤人,疾步上前按住铜戈。他两次三番阻拦都播贺杀人,惹得都播贺怒火乱窜。他怒目圆睁回看偶耕,恨不得将他撕作两断,张口一吼,声如虎啸:“你再敢阻拦,我连你一起杀!”偶耕死死抓住铜戈不放,高声劝道:“大哥,我等皆是过客,不必行凶杀人,”转过头来望着郭志烈,“你们已经败给我大哥,休再大放厥词。赶快走吧,免得他发起火来,伤害你们。”

    曹以趁手上要穴被偶耕扣住,趁其不备,暗自蓄力想要逃脱,冷不防昆仑奴看出端倪,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棍,打得他两眼昏沉、瘫倒在地。昆仑奴卯足力气,对着胸腹又踢了两脚,曹以振失去知觉,晕厥过去。

    郭志烈忖度:敌人武艺了得,我身上毒气刚除,功力才恢复一半,拼斗起来,我们不占上风;曹兄弟又陷于他们手中,我若沉不住气,他势必遇难。想到此处,将手一挥,说道:“你们走,我不与你们为难。”偶耕苦劝都播贺,都播贺这才平息怒火,转身而去。

    涧石终本来靠在昆仑奴身上,昆仑奴一动,他几乎跌倒。他扶在树上喘息两口,大声问道:“黄锦鳞叔叔现在何处?你们把他怎么了?”郭志烈冷冷答道:“你们逃走之后,相州兵马铲平了渡口,又杀到了临河村,烧毁了薛半仙的茅屋茅院。那奸商黄锦鳞趁乱逃走,生死未知。”涧石还要发问,却是咳嗽不已,说不出话来。小雨赶紧将他扶起,轻轻拍打他的肩背。

    郭志烈所言确实不假。那一日,涧石、小雨以及槐犁强行渡过漳河,逃到南岸;薛延龄带着郭志烈、曹以振、王致君、戴保国,押着黄锦鳞以及二十余车生铁,回到临河村的茅屋中;李纳、吕思稷一干人等生恐官兵追捕,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渡口上的一场厮杀,早已惊动相州节度使兼刺史薛嵩。正好腊口使商克捷、捉钱令使曾善治心中生疑:黄锦鳞举借债款去贩铁,如今时日已到,不见回来还款,更不见送上红利,想是要赖账潜逃。二人告到薛嵩府下,薛嵩大怒,当即派出三名散将、八百精兵,沿着漳河追捕对抗军士的商贩游人,并沿着漳河一路搜捕,来到临河村,将薛延龄的茅屋茅院团团围住。

    黄锦鳞见是相州兵马追到,同行的还有商克捷、曾善治,于是隔墙大呼:“我将二十余车生铁贩卖给薛延龄,薛延龄许以重利,叫我运到茅院里,说是当面给我结清钱款。谁知来到临河村,他不但赖账,还将我拘捕起来,意欲谋财害命。”薛延龄被他如此诬陷,气得浑身乱颤,却不愿向官兵低头,只是命郭志烈、曹以振紧紧栓上院门,要将黄锦鳞掌嘴至死。

    八百相州兵马放起火来,一时火光冲天、火势蔓延,烧毁整个村庄。不等大火熄灭,八百将士冲入茅屋,却不见薛延龄等人踪影,唯见王致君、戴保国被烤得满面焦黄,蹲在残垣断壁之间相拥而泣,二人怀中还紧紧抱着几个玉葫芦。原来,薛延龄一直将几个玉葫芦藏在墙缝里,葫芦里装着上好的解毒药丸,葫芦上面刻有药名和用途。适逢一场大火,茅屋燃为灰烬,墙垣倒塌,这几个玉葫芦露了出来,被哥俩找到。有道是病急乱投医,他二人一看瓶上写着解毒强身之药,二话不说,一口气干吞了小半葫芦药丸,肚子里咕噜咕噜乱响。

    商克捷、曾善治认得王、戴二人,便问他们薛延龄、黄锦鳞去向。哥俩吃罢药丸,只觉腹肠翕动、筋络舒张,紧紧抱住药葫芦,生恐被官兵抢去。二人也不多言,指了指山墙下面的一块石板。

    相州兵士撬开石板,发现下面藏着一个地窖,两个兵士跳进地窖中探视,不小心撞开一道石门,露出一道狭长的密道。原来,薛延龄与江湖人士多有往来,常做一些不法之事。多年前就修筑这条密道,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是危急之时用于逃生,密道另一头通向渡口,出口藏在石堤之中。

    薛延龄、郭志烈、曹以振押着黄锦鳞早已钻入密道,逃到渡口石堤之下。推开一块巨大的石砖,四人从中爬出,解开一条小船渡过漳河。船到河心,黄锦鳞趁其不备,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不知去向。薛延龄不敢追赶,急忙划船登上南岸,急匆匆逃奔而去。商克捷、曾善治引着青州兵将追至渡口,发现踪迹,于是调集渡船渡过漳河,寻找足迹、穷追不舍。

    薛延龄领着郭志烈、曹以振一路潜逃,路遇一所破败的道观,正是拨云观。拨云观中,跛脚道士自从做了方丈,与槐犁形影相依,倒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谁知数日过后,跛脚道士的师兄收债回来,才知道师父已死,师弟莫名其妙做了方丈,心生不服,与他起了争执。跛脚道士已受敕命,岂肯让步?这一对师兄弟立即反目成仇,各持一柄铁剑,在道观的院子里搏命相争。

    二人从晌午斗到黄昏,将道观闹了个底朝天。师兄四肢健全、劲力充足,跛脚道士逐渐落了下风。槐犁看在眼里,忖道:跛脚道士打不过他师兄,只怕性命不保,他师兄若杀了他,必定连我一起灭口。想到这里,把匕首藏在怀中,一声不吭逃走了。

    跛脚道士和他师兄憨斗之时,薛延龄三人闯进门来。薛延龄见他们武功平平,打得十分吃力,十分藐视,傲然说道:“你们两个,别丢人现眼了。快去煮些斋饭来,好生伺候你爷爷!”两个道士正是杀红了眼睛,谁也不理会,手中剑招不停。薛延龄觉得有趣,索性端把椅子,坐在院子中央看他们搏斗。

    师兄越战越勇,忽然抬起一脚,将跛脚道人踢倒在地,当即铁剑直刺,要将其置于死地。郭志烈陡然身形飘出,拔出钢刀隔开他的铁剑,顺势一挥,刀光闪烁,刀锋砍断他的咽喉。跛脚道士见师兄死在当场,仓皇起身,正要拜谢郭志烈,谁知曹以振背后一刀,刺穿他的胸膛。一对师兄弟当即驾鹤远遁。

    郭志烈、曹以振饥肠辘辘,钻进厨房,厨房里挂了一大串熏肉、鱼干,都是那师兄道士从佃农、租户那里索来实物地租。三人涮锅生火、烹肉煮鱼,在道观中饱餐一顿。筷子刚放下,门外火光熊熊、吼声震天,原来是相州兵将追到。薛延龄撞破窗格逃进后山,郭志烈、曹以振急急跟随,连夜逃奔。

    相州兵马杀进道观。商克捷、曾善治见两个道士已死,便领着众人瓜分了道观里的钱财,并将观中之事禀告节度使薛嵩,薛嵩遂将道观的房屋、田产占为己有,其余不再过问。商克捷、曾善治这一趟差事,又捞到了不少油水。至于那生铁,原非己有;黄锦鳞借走的前款,并不是个人的私产,即便不还,自己损失也不大。二人略称心意,不再追赶,任凭薛延龄、黄锦鳞等人逃亡而去。

    薛延龄、郭志烈、曹以振潜逃荒山野岭,往西奔出数百里,逶迤来到渡雾山庄。他们到得山庄之时,正是偶耕一行逃出后的第二日。渡雾山庄的江维明,与他们三人一样,都效命于逍遥谷主南浦云。既然是同门手足,江维明待他三人倒也热诚。郭志烈、曹以振乃是逍遥谷主座下黑衣人的头目,这几日又有几队黑衣人来到山庄,都听从二人管束。

    恰好骆奉先、李纳都在山庄,江维明便带他们一同相见。骆奉先一心想要侯牧笛所乘的骅骝马,兼之他心性阴毒,意图将这些山贼、刺客斩草除根,恨不得倾尽兵力、掘地三尺。他又寻思:“李抱玉与我交情是真,眼下数百潞州兵力,甚是可靠,须留在身边保我平安无事。至于逍遥谷那一干人等,与我交情不深,定不如官兵忠诚可靠,不如差遣他们出去追捕。”主意已定,当即对逍遥谷诸人发号施令。薛延龄心性高傲,借口熬药炼丹,在山庄之中高卧不起。郭志烈、曹以振不敢贸然得罪骆奉先,因此听他号令,率队下山捉拿偶耕、牧笛一行数人。

    这些前后经过,郭志烈本无意说与涧石知道,但是此时曹以振在他手中,情非得已,只得大略说了两句。涧石关心黄锦鳞下落,还想追问,只是咳喘连连,语声中断。昆仑奴唯恐迟则生变,站在一旁连声催促,喝命郭志烈尽快撤回去,如此方肯放过曹以振。

    郭志烈仍在犹豫,背后马蹄响震、兵甲铿锵,原来是李纳、赵勃、王升领着大队兵马追到。小雨、牧笛见了,大为惊恐,昆仑奴也不敢再逞强,赶紧缩到一边。

    都播贺一见李纳,顿时咬牙切齿、须发戟张。偶耕唯恐他发作,赶紧揪起曹以振,朗声说道:“我们有人质在手,你们休要妄动!”李纳仰天大笑,说道:“区区一个人质,何足道哉,你杀了便是,”转面对赵勃、王升下令,“率队围捕贼人,他们若敢抵抗,格杀勿论!”赵勃、王升虽然听见号令,但他们深知,都播贺见人杀人、见神杀神,偶耕勇冠三军、功力深湛,他们心怀忌惮,逡巡不敢进。

    郭志烈一心保全曹以振性命,大声喝道:“切不可贸然进击!”李纳对他说:“我知道你担心你兄弟安危。可是骆大人要我们擒获山贼,更要捉住那匹马。舍弃你的一个兄弟,立下如此大功,有何不可?”郭志烈正声说道:“贼人必死,良马必得,但是不必以我的兄弟作为代价,大可从长计议。”曹以振昏昏沉沉、似醒非醒,却将这几句话听在耳朵里,暗自忌恨李纳。

    偶耕对郭志烈说道:“你兄弟的性命就在我手,想要他活,速速撤兵!”李纳一见偶耕,记起青州坊中之耻,恶狠狠说道:“愣头小子,休得多口,小爷今天定要取你性命!”都播贺见他竟敢如此藐视自己的结义兄弟,早已气炸胸膛,上前一步,吼声如雷:“李纳,你敢与我兄弟为难,我今天必定捏碎你的人头!”

    赵勃、王升与都播贺正面相对,都被震得耳膜欲裂、心悸欲呕。他们不约而同倒退两步,同李纳耳语:“这二人武功高强,而且都播贺杀人成性,我们不可轻敌。”李纳见到都播贺声震天宇,心中也惧怕起来,当下勒紧马缰,对偶耕说道:“你如何才肯放了我们的人?”

    偶耕见问,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对啊,怎样才可以放了曹以振呢,放了他今日之事便妥善解决了吗?他挠头思忖,得不到答案。昆仑奴见他不答,大为焦急,跳起来喊道:“你们现在就撤退,滚回山庄去,我们自然放了这黑衣汉子。如若不然,爷爷恼火起来,当面扭断他的脖子!”

    郭志烈厉声质问:“你说话是否算数?”昆仑奴见他没有底气,更加虚张声势:“爷爷说话算不算数,全看你们乖不乖巧。我数三下,你们如果不退,这黑衣汉子必死无疑,”他搬起一块石头,举在曹以振头上,开始数数,“一……二……”

    昆仑奴“三”字尚未出口,郭志烈慌忙指挥黑衣人撤退。李纳尚在迟疑,都播贺终于怒不可遏,举起铜戈,凶神恶煞一般冲杀过来。赵勃、王升胆寒,拨转马头,夺命奔窜。李纳回过神来,急急挥鞭策马,夺路而逃。大队军士一时大乱,李纳、赵勃、王升的坐骑撞死、踢伤近十人,军兵中自相践踏以致伤残者更多。都播贺铜戈挥动,打死二十几个逃得慢的官兵和黑衣人,这才心气平复,收起铜戈,立于古木之下,看着敌人溃逃而去。

第二十二章 访道(下)

    都播贺就在当面大开杀戒,且不说小雨、牧笛心惊肉跳,就连偶耕也暗自嘀咕:我这位结拜大哥真是杀人不眨眼,我与他结拜,莫不是交友不慎?曹以振仍在偶耕手中,此时已经苏醒,只是身上酥软无力。www.uu234.net他在地上说道:“我们的人已经撤退,你难道还不放我?”昆仑奴抢上前来说道:“放了你?还敢不敢追我们?”曹以振将眼一翻,冷冷答道:“不但要追你们,还要杀了你们!”

    都播贺见他出语不逊,又要发怒。偶耕急忙劝阻:“大哥,我们既然和他们形成约定,就要守信践诺。”都播贺不依不饶,偶耕一半是劝,一半是恳求:“大哥,杀了他也无济于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尽快走吧!”都播贺这才作罢。

    众人将曹以振释放,整顿行装,匆匆上路。往西赶出三十余里路,迎面一处断崖。断崖下面分出两条路来,一条往南,渐渐远离群山,通向平原;一条往西,在无穷无尽的峰峦之间弯曲延伸。昆仑奴手搭凉棚,往南、往西不停张望,不知该走那条路。牧笛说道:“太行山延绵至此,大约山势将尽。往南该是河阳郡,往西该是王屋山了。”偶耕点头说道:“不错,河阳就在正南方,离此不远。”

    都播贺突然长叹一声,泪下如雨,把众人吓了一跳。他一把抱住偶耕,悲戚说道:“我正要借道河阳,经由长安去往朔方。兄弟,我刚与你结拜,不忍就此分别。你别去王屋山了,随我一道投奔仆固怀恩吧!”

    偶耕心中不禁翻腾起来:我一生未与人这般亲热,难得大哥待我如此热诚;可是你杀人如麻、毫不节制,我又要守护牧笛、确保万全,怎能与你为伍?他回头看看牧笛,牧笛瞥了他一眼,抱起双手转过身去。偶耕沉吟片刻,说道:“大哥,山高水长,定能重逢。你去朔方,我去王屋,祝你我各遂所愿,来日再会之时,定当飞觞传盏、促膝长谈。”都播贺抱着偶耕痛哭一回,又挽着他跪拜山川河岳,立下重誓:今生做兄弟,来世还要做兄弟。发完誓,揖别众人,独自往南而去。昆仑奴要送他一叠飞钱,被他拒绝了。

    都播贺已经去远,昆仑奴催促众人尽快上路。小雨一听说离王屋山不远,欢呼雀跃,挽着涧石就往前赶。牧笛心中又生起芥蒂,正眼也不看偶耕,边走边问:“你怎么不随你结拜的哥哥同去呢?”偶耕见她语带讥讽,便将昨日激战张岩松、得都播贺相助才力克劲敌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牧笛无话可说,闷声前行。

    五人相伴,才经一山又入一山,才出一谷又过一谷。所幸昆仑奴钱币充足,路上经过些荒村野店,处处可以借宿,而那些黑衣人、官兵不再追来。若是到了荒无人烟之处,五人便露宿山野,围着篝火席地而坐,以苍天为幕,以山崖为墙,以绿草为席,彼此年岁相仿、遭际相近,往往能畅谈心扉、大快心意。小雨敬慕牧笛,觉得她柔婉中有刚强,从容中有决断;牧笛也钦佩小雨,认为她以柔弱之身,千里迢迢、涉险闯关去往王屋山,实属不易。偶耕与涧石也日渐相熟,二人惺惺相惜、互相钦敬。偶耕说道:“若再遇着都播大哥,我们三人就一同结拜吧!”涧石轻轻咳嗽,微笑不语。

    众人昼行夜宿,历经千山万壑,终于来到王屋山的主峰天坛峰。天坛峰高耸入云,说不尽的断崖飞瀑、密林深壑,看不尽的白云出岫、紫雾氤氲。四周奇峰耸立,绝壁如削,嵯峨入云;苍松翠柏,各抢地势,姿态万千。

    王屋山素享盛名,至大唐之时已成为道教圣地。相传,道家学说创始人老子曾隐居于王屋山,写下流传千古的《道德经》;战国时道家方士列御寇曾云游王屋山,完成《列子》一书;东汉时,魏伯阳曾在王屋山炼丹修身,著有《周易参同契》,成为道教的经典之作;魏晋时期,葛洪长期在王屋山炼丹修道,著有《抱朴子内篇》,被修道之士奉为圭臬。王屋山又称小有清虚之天,被列为十大洞天之首。司马承祯《天地宫府图十大洞天》曰:“第一王屋山洞,周回万里,号曰小有清虚之天,在洛阳河阳两界,去王屋县六十里,属西城王君(王褒)治之。”杜光庭《天坛王屋山圣迹记》云:“元始天王曰:夫小有洞天者,是十大洞天之首,三十六小洞天之总首也。”

    天坛峰在王屋山群峰之中,最为挺拔秀逸。峰颠有石坛,乃是黄帝祭天之所;主峰之下,殿宇林立、宫观如云,是修仙避世的洞天福地。天坛峰下,有一座阳台观,乃是上清道士修习之地,最是海内驰名的神仙洞府。天坛峰周遭还有上方院、奉仙观、灵都观等道教宫观,亦是高道如云、仙友如织、香客如梭。

    五个人遥遥望见山上的宫观墙垣,不免加快脚步,小雨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须臾已到阳台观,跨过山门,进入观内,果然是别有洞天。三清殿、玉皇殿崇丽广阔,各色坛庙依山势、循地形,与秀峰碧树相映成趣。青砖黑瓦、石径幽幽,廊庑内外时时有道士出入,个个道貌岸然、仙姿绝尘。

    小雨紧紧牵住涧石,逢屋就钻,逢人就问,一心想找到晏适楚。偶耕、牧笛极少进入寺庙、宫观,初入仙境,自然十分新奇,将马栓在一棵树上,跟着小雨、涧石四处乱转。昆仑奴则背着麻袋,跟在最后面,一双眼睛在大小道众身上胡乱打量。

    一路寻找晏适楚,既不见踪影,也打听不到下落。小雨误打误撞来到斋堂门口,糊里糊涂就要往里闯。一个道士堵在门口,急匆匆说道:“几位施主,此处斋堂,是仙家道友起居之地,不可擅闯。”小雨不分青红皂白,焦急问道:“请问,晏适楚先生是在这里出家吗?”道士答道:“我们阳台观并无此人。”

    小雨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那道士提高声音又答了一遍:“我们阳台观并无此人。”小雨眼带泪光,带着乞求的语气说道:“怎么会呢?他说他就在王屋山北啊。这里是道观,他又是道士模样,一定就在这里。”那道士说道:“王屋山阳台观享誉天下,上清道士名满乾坤。山下那些奸邪之人冒名顶替也是有的,阳台观也有些被逐出山门的弟子,在外面招摇撞骗。本观方丈玄冲道长正要奏请朝廷,收回这一群不肖弟子的道,为我上清经派清理门户。”

    小雨听不得他长篇大论,早已哭出来,说道:“我的这位哥哥身受重伤,千里迢迢投奔过来,就是想请他治病救人。请你帮忙引见,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那道士不耐烦说道:“阳台观确实没有此人,几位施主别处寻找吧。”转身就要离去。

    昆仑奴见那道士冷若冰霜,心中不忿,麻袋里抽出一张飞钱晃了两晃,说道:“道长行行方便,我们亏待不了你。”那道士见他如此轻慢,气得二目圆睁,摇头说道:“此处是清修之地,施主请退到山门以外,切莫腌了圣境。”说毕,将袖子一甩,扭头就走。

    小雨急得满眼泪花,疾步跟上,拉住道士的衣襟,祈求道:“求你发发慈悲,救救我的石头哥吧。只要你告诉我晏适楚先生在哪儿,我们一定不耽误你清修。”那道士大声说道:“女施主,阳台观委实无此人。请施主放尊重些,宫观之内,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们在斋堂外喧闹,惊动了斋堂里的一个老院监。老院监手执拂尘,跨出门来,责备那道士:“无端嗔怒,有违道心;大声喧哗,有损威仪。”那道士连忙垂手直立,诺诺连声。

    小雨一见老院监,如同见了救星,奔到面前,一面鞠躬作揖,一面问道:“求你让我们见到晏适楚先生。我们不远千里特地赶来,求他治病疗伤。”老院监轻挥拂尘,悠悠说道:“适才劣徒所言非虚,阳台观并无晏适楚此人。你背后那位施主似是中毒已深、病体未愈,速速去往别处寻找吧。”

    昆仑奴猛地将麻袋顿在地上,冲那院监说:“找不到晏适楚,我们找你也可。你既然看出我这兄弟中毒已深,烦劳你赐几枚金丹,救他性命。我这里多的是钱,绝不叫你吃亏。”院监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依然慢悠悠说道:“金丹乃是玄门圣物,修为一到,服之即可登仙;修为未到,服之定然七伤而死。贫道下愚,从不曾听闻有用金丹解毒疗伤的。”

    小雨几近崩溃,抽泣道:“晏先生说过,就在王屋山北。我们一路找他,真的历经千辛万苦,求道长指点迷津,叫我们艰辛苦楚不至于付之东流!”老院监微微一笑,答道:“这就是了,他说是王屋山北,此处乃王屋山中,不是同一处。你若想寻他,需往北走。更何况这王屋山神仙宫观不在少数,你说的这位先生不在阳台观,或在别处修真服气。不在此境,当在别境;未始有封,未始有境;此境别境,无非无何有之境。”

    牧笛皱着眉头听他说了半天,上前搀住小雨,对她说道:“这位道长说得不无道理。晏先生不在此地,我们往北寻找吧。”小雨泪下如雨,但又别无他法,只得问道:“王屋山北,离这里远么?”老院监答道:“既然无境,何来南北?既无南北,何来远近?总于心斋,归于混沌。施主只管依循道心、顺随自然,就能遇见真主、消得灾咎。”

    牧笛不再听他说话,拉着小雨就往外走。小雨强撑了一路,满心失落:千里涉险来寻晏适楚,却被院监、道士轻飘飘一席话说得万念俱灰。她近乎绝望,而涧石病情复发,一路咬牙抵御剧痛,对外面一切视若未见、听若罔闻。偶耕背起涧石,退出山门。昆仑奴牵过骅骝马,本就一肚子没好气,还险些被马一脚踢翻,跟在众人后面不停地发牢骚。

    离了阳台观,众人逶迤向北。陆续路过上方院、奉仙观、灵都观,进去查访,都没有晏适楚。小雨在都灵观还欲流连,小道士受了方丈的指令,对她说道:“此处是玄宗皇帝为玉真公主修建的宫观,施主如无他事,请勿在此扰了清净。”

    小雨出得都灵观,面对千山万壑,心乱如麻,珠泪如梭。涧石就在她身边,一语不发、面色发黑,尽管偶耕为他导气祛毒,可是功效已不甚显著。牧笛沉吟道:“王屋山北,王屋山北,太岳山在王屋山北,潞州也算在王屋山北。晏先生说的王屋山北,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偶耕道:“且不管他,我们只在北面寻找,山中找不到,我们就去潞州找。”牧笛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五人重新启程,往北面的群山走去。走过晌午,又到黄昏,四周山高林密、峰岩如削,乃是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岭,已无人家可以投宿。大家决定露天席地将就一晚,忽然路过一个采药老人,手持药锄、身背药篓,生得慈眉善目。他见了众人,悠悠说道:“此地有虎兕出没,甚是凶险。你们切莫在此耽留,随我来吧!”

    众人见他绝无恶意,便跟在他身后,翻越几道山谷、穿过几片密林,攀援而上,来到一处陡崖。采药老人指指前方,说道:“前面有个石洞,洞内容得下十来人,是山里人借宿或者避雨的好地方。我们到洞里过夜,不怕猛虎侵袭。”

    正行进间,忽然面前闪出九道黑影。正所谓冤家路窄,原来是九个黑衣人直挺挺站在前面,为首的便是曹以振。偶耕疾步而上,挡在众人身前,与曹以振面对面站立。

    曹以振见到他们几个,也是略略吃惊,俄而面色转阴,恶狠狠说道:“前次一不小心被你那大哥所擒。今天没见到你大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偶耕说道:“我们无意与你们为敌。不如各走各的,不要再有争斗。”

    曹以振诡异一笑,说道:“我们不过奉命行事罢了,路过此地迷了方向,谁吃饱了撑着,刻意与你们为敌?但是古语有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们撞在我们手里,又怎能放过你们?”

    牧笛不待偶耕发话,站到他身旁,质问曹以振:“你们奉了谁的命令,一路追到此地却为何事?”曹以振轻蔑地说:“我等奉了谁的差遣,不必说与你知。”昆仑奴缩在后面,看起来矮人一头,说出话来声音却大得很:“我们这位呆子将军,武功修为不在回纥武士都播贺之下。你们若有胆量,尽管挡路试试!若无胆量,趁早滚得远远的,休再跟踪我们。”

    曹以振似有重任在身,又似别有图谋,并无多大意愿与这些人纠缠,忖度片刻,说道:“这陡坡密林,徒有好身手,却无法施展,我赢了你们,只怕你们不服。况且这青山绿水又不是你们家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怎可说我们跟踪你们?”

    偶耕见他这般说话,略略宽心,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要往前走,你们把路让开。”他原以为曹以振会与他争辩几句,没想到他竟然爽快答应:“我们又不是山贼,你说让道,我们让道便是。”回头使了个手势,身后八名黑衣人当即闪到路两边。

    偶耕高度警觉,张开双臂护住身后四人,一步一步从黑衣人中间的崎岖山路上穿行而过。黑衣人都是屏息站立,投以目光,却并不动手。曹以振见他们通过,一声不吭,带着黑衣人尾随其后。

    牧笛回头喝道:“再敢尾随一步,休怪我们无礼!”曹以振调侃道:“大小姐,你休耍威风。你们要找地方借宿,我们也要找地方借宿。难不成这山上的石缝、石洞都是你们家的,你们去得,我们就去不得?”偶耕站到队尾,对曹以振说道:“你说得诚然有理。这荒山野岭,没多少安身之处。听这位老先生说,前方有一石洞。今晚且容你们尾随,明日各自分道扬镳。”曹以振答道:“就依你的,明天各走各路!”

    不多时,已来到采药老人所说的那个石洞。采药老人先爬进洞去,小雨扶着涧石随后进入。牧笛在洞口对曹以振说道:“石洞狭窄,且有女眷在内,你们的人在外面。”曹以振笑道:“男女杂处,何等快乐逍遥,我们也要进洞快活去。”

    偶耕听他言辞下流,顿时勃然大怒,喝道:“你们就在外面,再敢多言,休怪我不客气!”这一句义正辞严、锋不可犯,让牧笛也吃了一惊。曹以振讪笑两声,说道:“也罢。石洞是你们找到的,你们住里面,我们住外面就是。”

    偶耕转身送小雨、昆仑奴进去,自己在洞口找了一棵树把马栓住,然后坐在洞门外,背对洞口、面朝黑衣人,严防他们闯入。牧笛在洞内对昆仑奴说道:“你去洞口,帮偶耕做好守卫。”昆仑奴正想倒头大睡,听到这句,竟然无可辩驳,只得将钱袋子放在洞内,自己钻出洞口,坐到偶耕身边。

    月色胧明,山林阒寂。石洞之中,采药老人为涧石把脉,大惊失色,说道:“这位小哥像是中了奇毒,又受了重伤。再不医治,只恐性命难保。”小雨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说道:“我们从青州到此,就是为了寻找晏适楚先生为他治病。老伯你可听说过晏先生?”采药老人道:“不曾听说有什么晏先生。只不过北面山中有一位奇人,精通金石之术,晓药膳之理。若能找着他时,说不定有几分保障。”

    小雨再次看到希望,睁大眼睛问道:“不知这位奇人,住在山中何处?”采药老人却挠头道:“此人行踪不定,我进山采药一生,也不知他住在何处。而且他喜欢四处云游,也不知现在飘向何处去。更何况,他炼出来的药丸,虽可治病去疾,但是价格奇高,寻常人如何买得起!他十分悭吝,宁肯药放烂了,也不肯贱卖一文,因此名声不太好。这些年也没见着他,只恐是惹了众怒,遭人毒手,也未可知。”

    小雨心道:这不就是那位晏先生吗!她眼睛里放出异彩,拉着采药老人问长问短。她越谈越起劲,因为据采药老人所言,那位奇人十有**是晏先生,而且就在北面的深山密林之中。她满心激动,抓住涧石的肩膀,眼泪夺眶而出,一个劲地说道:“石头哥有救了,石头哥有救了!”

    采药老人同小雨闲聊多时,转面问牧笛:“洞口外那些人是什么人?与你们有何仇隙?”牧笛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效命于谁、来自何方。可是一路如影随形,尽找我们麻烦。”采药老人道:“莫非他们知道,你们要去找那个奇人?他们若是仇家,一路跟踪你们找着他,岂不把他害了?”牧笛低头,陷入沉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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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宦官纳妾,皇室内斗!什么——长安失陷,外敌入寇!誓与诸君共进退,振起武侠之衰,扭转江湖之颓。一时间,码字声、翻书声杂沓一片,一个声音高喊:你妈喊你回工地搬砖攒钱娶媳妇!大唐偕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偕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偕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