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窜货场
“我是不是应该谦虚一点儿?”
“咳咳,实事求是最好”
“爷爷,典型的说他胖接着就喘!”这时候,沈歌走上前来。m.www.uu234.net
沈重远却朝沈歌摆了摆手,转而看着余耀说道,“小余啊,明天下午有个窜货场,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所谓窜货场,是行里的老话。
早年间,京津两地的古玩市场,都会常设窜货场。这是一个行里人交流买卖的地方,参与者基本都是古玩商,专业人士,有时候也以货易货。窜货场有点儿小圈子的意思,往往有座有桌,还有茶水点心。
早年间出价的时候都是秘而不宣的,一搭手,袖里乾坤就解决了。
不过,如今的窜货场有点儿不一样了。现在的人,没过去那么闲,货主有了好货,就可能开一个窜货场,类似私下小拍卖,参加的都是有钱又有眼力的人。
因为是好东西,货主不愿意和棒槌们或者暴发户多费口舌;要是上拍呢,还得走程序,到钱慢不说,又得交佣金。
当然,只有好货才可能开窜货场。普通玩意儿,懂行的哪有兴趣?也开不起来。
“有兴趣啊!”余耀立马应道。
他在江州古玩圈里混了三年,还没参加过窜货场呢。因为他既没有那种上档次的好货,当不了货主;也没有作为买主的资格。
其实即便现在,他还是不具备购买重器的财力。但,眼力却已非凡,当然很想去见识一下。只不过除了没钱,他连敲门砖都没有,如果沈老带他进去,那再好不过。
“既然有,那就一起去看看。”沈重远道,“这次窜货场,有三件重器。明天下午三点,临江山庄观澜阁二楼。”
临走的时候,沈重远给了余耀一张名片,浅黄色的木纹纸,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手机号码。
余耀接过名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问沈歌,“扒村窑玉壶春瓶还要不要?不要我另找卖家了?”
“不要了!”沈歌没好气儿地说道。
沈重远微微一笑,“还是凑成对儿比较好。十万,我要了!这种老窑,出一件少一件,而且十万是行价,不亏。”
余耀毫不客气地笑道,“既然沈老开口了,那就成交了。”
余耀先走一步。他走后,沈歌立即对沈重远说道,“爷爷,这人人品有问题!您好心带他去窜货场开眼,他竟然也不主动让价儿!”
沈重远却摇摇头,“生意就是生意,他货真价实,谈不上人品有问题;捡漏赚钱,那是人家的本事。至于带他去窜货场,我并不是好心,而是好奇。他这个年纪,此前籍籍无名,怎么会有如此眼力?真是太奇怪了!”
沈歌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但表情仍带着不忿。
第二天下午,余耀提前到了临江山庄。
临江山庄其实是个酒店,不过是个江边的园林式酒店,背靠小山,如同一个小公园一样,里面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住宿,餐饮,娱乐,各在不同的区域。
进了正门,余耀步行到了观澜阁。观澜阁是一栋仿古建筑的茶楼,不高,三层。一楼平时还经营早餐,二楼是茶楼散座,三楼则是包间区。
这次窜货场,是包了二楼的大厅,一边喝茶,一边鉴宝拍卖。
余耀是提前二十分钟到的,他估计沈重远不会这么早,也没给他打电话。进了观澜阁,便在二楼茶厅门外楼梯口处的沙发坐下,点了一支烟等着。
“嗯?小余?”
一支烟还没抽完,余耀听到声音,扭头一看,居然是刘大头来了!而且,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长方形的书画盒子。
“刘老板!”余耀站起身来,“您也来了?”
刘大头脸上却阴晴不定,“小伙儿,挺淡定啊!”
余耀察言观色,心里明白,这是刘大头已经将那件挂袍将军罐给洗了!其实瓷器上洗去油漆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不过对刘大头这样的老手来说,应该不难。
同时,余耀也有点儿惊讶,听沈重远的意思,这次窜货场参与者不多,但是档次不低。没想到刘大头居然还是货主之一。刘大头最擅长的就是字画,不知道这次会带着什么样的字画来。
“我又没干什么亏心事儿,怎么能不淡定?”余耀笑了笑。
刘大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小余,以前是我小瞧你了!”
“承蒙刘老板抬举,不过刘老板以前小瞧我哪里了?我光杆司令一个,刘老板家大业大,人丁繁盛的。”余耀的脸上依然挂着笑。
但刘大头一听这话,却不由勃然变色。因为这句话,藏着那么一股子狠劲儿。
你想玩儿,我奉陪,不过你的底子厚,我底子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有,你有一家子人呢,我就一个人!
who怕who?
“厉害了小余,跟我耍三青子是吧?”
“刘老板今儿是怎么了?好说好道的,怎么就恼了?”
余耀这一通绵里藏针,让刘大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竖起大拇指,却狠狠瞪了余耀一眼,在门口签字后,走进了大厅。
“刚才是谁恼了啊?”
刘大头前脚刚进去,沈重远后脚就走到了余耀面前。
“没有,碰到个熟人,开个玩笑。”余耀接口问道,“沈小姐没来么?”
“她说有事。”沈重远呵呵一笑,“年轻人啊,老是爱置气。古玩古玩,这个玩字,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心态啊。”
“老爷子说的是。”
“走吧,我带你进去。”
进了大厅,余耀发现里面应该是重新布置了,中间一张八仙桌,桌上什么也没摆。这张八仙桌前面,呈半圆状围了六七张八仙桌,上面摆好了茶水、点心、干果。
余耀跟着沈重远在一张桌边坐下了。
在相隔较远的一张桌边,早就坐下的刘大头,本来正和同桌的一个人聊天,看到这一幕,脸色不由一变,心下暗道,“我说这小子怎么能来这种档次的窜货场?原来是沈老带来的!”
人到齐后,茶厅的门关上了。
三个货主,再加上余耀、沈重远,一共也就到了十几个人,余耀大部分都不认识。但他们绝大部分都认识沈重远,寒暄之后,也都不由自主地对这个生面孔小伙儿多了几分留意。
第17章 江岸翠峰图
还有一个中年男子,来了之后和沈重远握手的时候,沈重远着重对余耀介绍了一下,“小余啊,这位是咱们江州收藏家协会的梁有道梁会长。”
余耀礼貌握手,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梁有道眼中划过一丝疑惑,不过转瞬即逝,接着笑着勉励了他两句。
开场之后,余耀才明白,原来梁有道是来主持的。要是只有一件东西的窜货场,货主直接就主持了。但是三件东西凑一起,没个主持的还真不行。
梁有道的身份很合适。
“今天的窜货场不是一件东西,我就代为主持了,咱们是齐头并进,还是一件件来啊?”这又不是正规的拍卖会,所以梁有道说得也比较随意。
“一件件来吧,难得这年头还能一下子聚齐这么多好东西出手!”一个身材微胖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笑道。
“孙总就是财大气粗,不会想包圆儿吧?”另一个身着中山装的高瘦老者接了一句。
中年男子连连摆手,“在各位面前,谁敢说财大气粗?我就是想开开眼。”
众人发出一阵轻笑。
梁有道随即压了压手,“那好,就一件件来吧。哪位先来?”
结果,那个刚才应声的高瘦老者拎着一个锦盒就走上前来,“既然我都开口了,就先来吧!”
这个锦盒很大,足有半米高。在老者开盒取物的过程中,沈重远低声对余耀说道,“这位是江州有名的瓷器藏家胡占山,重点收藏清三代官窑器。估计他这是又看上什么别的好东西了,以藏养藏。”
一件乾隆官窑青花鹿头尊摆在了桌上。这件鹿头尊有四十多公分高,器型端庄,釉水肥润,青花缠枝莲画工精湛,发色纯正。
余耀跟随众人围观,看了之后,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他心中不由叹道,胡占山是一个藏家,但这样的好东西都肯出手,可见所藏之精!这是个大玩家啊!
余耀来这里,也就是过过眼瘾,这样的东西,动辄几百万,他暂时也买不起,所以看了一会儿之后,便回到桌边上继续喝茶。
沈重远随后也回到了桌边。
而感兴趣的几个人,则围在了中间的八仙桌旁,一边继续看,一边相互交流着。
余耀小声问沈重远,“看来,沈老是不太感兴趣?”
沈重远笑了笑,“倒不是我看不上,只是在窜货场里,这东西性价比不会高,而且我也有类似藏品了。”
最后,这东西还真就是被那个微胖的孙总买走了。
第二件东西,则是一尊佛像。
这是一尊密宗鎏金绿度母铜像,做工精湛,大气规整,金水厚重。
余耀一看,也是大开门。上眼就能看出,这是官造的东西。清代官造佛像,是清宫造办处做出来的,往往是皇上下旨,内务府主持,汉藏工匠联手完成。
这一路东西,就没有差的,统统都是上品。
接连两件东西,都是清代乾隆朝的精品。要说乾隆一朝,国力财力都是清代最强盛的时候,好东西确实多。而且这乾隆皇帝酷爱艺术品收藏,有着极大的推动作用。
但这一件鎏金铜佛像,沈老依然不感兴趣。
这个余耀并没有多问。因为佛像是收藏里的特殊品种,涉及的方面比较多,沈重远不感兴趣,未必是喜好和价值方面的问题。
这两件的买卖都是顺利完成的。
在这个过程中,余耀感到有点儿头晕目眩,不过,持续时间并不长,余耀觉得可能是因为获此眼力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东西。而接下来,就是刘大头的画儿了,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了。
看过之前的两件东西之后,余耀对刘大头的画儿还是有很强的期待感的。虽然他讨厌刘大头,但是绝不会讨厌好东西。
打开画之前,刘大头在众人帮助下,又搬过来一张八仙桌,两张对拼,然后才打开书画盒,将这张画铺开。
这是一张绢本青绿山水立轴,足有八尺,绢色已成淡褐,看着像原装旧裱。
画面上部远山翠峰,中下部清江流水,最下近景山石嶙峋,野树斜生。
题款在画面的顶部:江岸翠峰,墨法不同,合之亦妙。玄宰自题。
钤印两方,朱文“青宫太保”,白文“董氏玄宰”。
“好一幅《江岸翠峰图》!”围观众人啧啧称赞。
“董其昌?”余耀在一旁也不由仔细审视起来。
董其昌,字玄宰,他的名头自然很大。虽然他的画比不了沈周、仇英、唐伯虎、文徵明这明代四大家,但在明代画坛,还是能占有一席之地的。尤其是在明末,称其为书画巨擘,也不为过。
而刘大头,在众人基本都过目之后,主动介绍了起来:
“这幅《江岸翠峰图》,笔清墨润,色韵典雅,皴、擦、点、划之中,峰江树石转折灵变,又浑然一体,师法古人却又不落窠臼,宁静深邃,绝无尘垢,实在是董其昌的精品之作!”
旁边一人附和道,“不光是画,这题款书法,也是拙朴逸宕,纵笔率性,颇显功力啊!”
对前两件东西都不感兴趣的沈重远,这次显然动心了。他看过之后,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若有所思。
余耀此时却已收回目光,不过也没回到座位上,就站在沈重远旁边。
“小余,你怎么看?”沈重远突然开口问道。
沈重远声音不大,但他这一说话,恰在一个空当上,周围突然静了下来。
沈老今儿这是怎么了?虽然书画不是他的长项,也不至于去问一个小毛孩子啊?
而且在这种档次的窜货场里,基本不可能有什么不真的东西。
梁有道转了转眼珠,心说,看来沈老是想抬一把这个小余啊,当着这么多行里人,点评两句,反正是真东西,怎么说也出不了岔子,先混个脸熟。
“沈老,小余是专攻字画么?”梁有道笑着问了一句。
不待余耀回答,刘大头却冷哼一声,“他懂什么字画!”
余耀来了之后,他越看越有气儿,这是有点儿绷不住了。
“诶?刘老板,不能这么说嘛!长江后浪推前浪,不能小看年轻人哟!”一个和沈老相熟的人,立即出来帮腔了。
其实呢,沈重远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对这幅画很喜欢,正好余耀也看完了,就在他身边;而且余耀之前的眼力他也见识过了,所以就此随口一问。却不料,他这一问,周围居然一下子安静了!
余耀此时却不紧不慢开口了,“沈老,要说实话么?”
第18章 这不是作死么?
沈重远一听,“啊?”
刘大头这下子更忍不住了,“余耀!你这是什么意思?”
余耀看了看刘大头,“刘老板,我没什么意思。我看,我还是私下和沈老交流吧。”
沈重远眉头皱了皱,“也好。”
“慢着!”刘大头叫道,“你这么一搅和,让别人怎么看我的画?有话,就当着大家的面儿说清楚!”
“刘老板,没这么严重,我就是小余交流一下而已。”沈重远冲刘大头压了压手。
“沈老,我没有针对您的意思。”刘大头应道,“窜货场里都是行家,交流也是应该的。但是小余刚才那句话,故弄玄虚,要是不当面说明白,我的生意以后还怎么做?”
余耀心道,你坑人还少啊?不过他没说话。
梁有道想了想,“沈老,小余,既然话赶话了,不妨就当众说说吧!不过,各位,小余最年轻,说对说错的,你们可不能以大欺小啊!”
不少人听了之后,笑得都有些微妙。梁有道八面玲珑,既不得罪刘大头,更不想得罪沈重远。
沈重远看了看余耀,“那就说吧!要是不对,就当学习了!”
刘大头瞪着余耀,“说啊!”
余耀忽然眉毛一挑,拿指头点了点刘大头,“记住了,是你让我说的!”
此话语气平淡,但刘大头却忽而感到心头一颤,仿佛有一种刀锋划过的感觉。
余耀清了清嗓子,“‘青宫太保’这个钤印,董其昌晚年是不用的,而这幅画,也有董其昌中年的风格,意气风发,功力充弥。另外,这绢、墨、印、裱,所用材料和年份,也没问题。”
这话一说,众人又是一愣。
啊?合着他要夸这幅画啊?
这小子够精的!先是卖关子,然后再这么说,分明就是哗众取宠嘛!他一个古玩行的后辈,这手段有点儿龌龊了,但这么一来,大家的确是记住他了啊!
而刘大头却阴晴不定地盯着余耀。自从上次余耀“送货上门”让他吃了个哑巴亏,他就觉得这小子绝不是以前想的那么简单!
看着是先肯定,但后面必然还有刀子!
不过,刘大头从小就学过书画和篆刻,年轻的时候又在装裱店当过学徒,后来独立做古玩生意也有些年头了。要说在字画方面,功力着实可以。
今儿窜货场上,高手不少,但若单论字画,刘大头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同时,字画鉴定,在古玩行当中,极为特殊,除了一些基础材料的鉴定,还要看笔力、笔法、笔意、气韵。这里面有虚的东西,主观性很大。如果有争议,拼的往往是资历。
所以,只要绢墨印裱的材料和年份没问题,刘大头自觉也不怕余耀说别的,以他的书画底子,兵来将挡就是!
我让你说,看你能说出个小九九来!
余耀说到这里却停了,忽而往后退了两步,“不好意思,说真章之前,还是离画远点儿,别出什么意外。”
沈重远心说,这小余还真是沉得住气。他这样,要么就是胸有成竹,要么,就是心理素质极佳。不管哪一样,这小伙儿都很不简单哪!
“虽然表面上看是这样,但这画还是不真!”余耀觉得劲儿攒足了之后,终于说出了重点。
一片哗然。
其他人都不由看向刘大头。
刘大头涨红了脸,“小子,你今儿这是找事儿来了!我告诉你,字画和别的古玩不一样,不要说你了,就算是行里老人,都是小心翼翼!你开口就敢说不真,真是胆大包天!”
“刘老板,我说我不说,你非要我说。我说了吧,你又恼羞成怒。我还没说完,就打断我,这是又不敢让我说了是怎么着?”
“你!”
“好了好了,那就让小余说完!说完之后,这么多人呢,还怕没个公论?”沈重远此时朗声说道。
“哼!”刘大头一甩袖子,直接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余耀却显得很轻松,往前走两步,重新来到画前:
“诸位请看,这幅画,上有翠峰连绵浑厚,为阳,为乾;下有江水逶迤淡雅,为阴,为坤。画得都很好,只是可惜,中间竟然有留白间隔!这恰巧应了周易里的一卦,所谓:阳气上升,阴气下沉,天地不交,万物不通!”
“再看五行架构,这是一幅青绿山水,木相明显,但是江岸近景山石嶙峋,金气逼人,金克木,喧宾夺主。八尺立轴,当悬挂厅堂!厅堂之上,却天地不交,五行相克!这不是作死么?”
“董其昌,万历十七年进士,当过翰林编修,官至礼部尚书。他的人品据说不怎么样,但是国学底子和禅宗喻画,我就不用多介绍了。诸位可以看看董其昌传世的画作,极为注重相应法则,没有一幅会犯这样的错误!”
到这里,余耀好像就说完了。
刘大头目瞪口呆。
余耀先说绢、墨、印、裱的材料和年份没问题,后才说的不真。刘大头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用笔和气韵的问题了,掰扯艺术修为,我能输给你?
可特么这小子不按套路出牌啊!
天地不交?五行相克?
我唾沫星子都准备好了,你给我讲国学论玄学?
而且好像很有道理
看看四下,所有人不是暗暗点头,就是盯着画左思右想。
沈重远更是微微一笑,还拍了拍余耀的肩膀,“绢、墨、印、裱到代,却能从这方面看出不真。小余,你又让我开了一次眼啊!”
一唱一和,我去尼玛的!刘大头心里暗骂一句,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若是余耀说什么笔力不够、气韵不通之类的,刘大头还能说几句,但余耀说的却是构图中的国学和玄学问题,而且有理有据,的确是很难反驳。
就目前这情势,如果刘大头说不出更有力的观点,这幅画其实已经被判了死刑。最起码,这么多行里人回去随便一说,在江州,是很难出手了。
刘大头快速地转着脑子,但黔驴技穷,自感是无力扳回了。此时,余耀却又开口了:“诸位,这幅画我还没说完。既然说了这么多了,不妨也把最后一点看法说了吧。”
第19章 老苏片
一听这句,刘大头的脑子不禁又“嗡”了一声!而其他人,却又都看向了余耀。
此时众人的眼神,都不知不自觉多了几分异样。
怪不得沈老会带他来,原来真有两把刷子啊!
“这是一幅老苏片,明末清初仿制的可能性最大,摹画的人熟谙董其昌的笔法笔意,但凭空架构一幅山水,他国学玄学功力不足,所谓百密一疏,还是留下了破绽。”余耀缓缓说道。
苏片,苏州片。
什么是苏州片?
从明代万历年间到清代嘉庆年间,苏州的山塘街、专诸巷、桃花坞一带,聚集着一批作画高手,专门制作假画,由此形成了历史跨度很长、产出量很大的一个书画造假中心。出来的假画,行里称之为苏州片。
苏州片的威力有多大?
华夏各地的不少博物馆里,都有苏州片;流到海外的,更是多不胜数。就连故宫博物院的旧藏里,也有苏州片。
甚至,晚清时期的海上画派,有些出身贫寒的画家,最开始,是临摹苏州片成长起来的。
不难看出,其实苏州片也是出过好东西的。再搁到现在来看,如果是古人仿古人的精品,也有一定价值。
不过,刘大头拿着这画儿,当成董其昌的真迹来吆喝,那就不行了!
余耀的两记实锤,现在算是把这幅《江岸翠峰图》给敲死了。
刘大头想翻盘说成真品,已经行不通。
不过,即便不是真品,对刘大头来说,也还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这张老苏片刘大头没认出,打眼了;另一种是,故意拿着老苏片来蒙人。
实际上,刘大头的确是打眼了,他当时收来这幅《江岸翠峰图》,也是当成真品的。他的眼力虽然还可以,但在国学玄学上的造诣还差点儿意思。
刘大头的脸色很难看。
之前附和他的人的脸色也很难看。
余耀说完之后,径直回到了桌边,端起了茶杯。说了这么多,还真是有点儿渴了。
窜货场里此时已经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说实话,绝大部分人根本是看不出这画的问题。其实,不要说他们了,苏州片瞒过的高手还少么?
更何况,这是一幅明末清初的苏州片,本身的绢、墨、印、裱根本没有问题。这仿造者的笔力也很高深,只是百密一疏,在构图的内核上出了问题。
刘大头是个很精明的人,此时他一言不发,默默将画轴卷了起来,重新装进了书画盒里。
“刘老板,即便是苏州片,也是古人仿古人,你何必收起来?说不定,还是有人愿意收藏的。”这时候,梁有道上前打了个圆场。
刘大头强挤出一个笑容,这是句客套话,虽然是件老仿,但被余耀说出“天地不交,五行相克”,谁还会出手呢?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人愿意出手,还能卖上什么价儿?
还不如拿走,等这事儿平息了,找个机会悄悄卖到外地去。
“梁会长客气了。刘某人极少打眼,这件算是第一件吧!这幅老苏片足以乱真,而我当时算是捡漏了,也没有仔细看。”刘大头此时已经调整了状态,“这幅画,我肯定不会出手了!我要留下时时警醒自己,我也相信,不会再有这样的疏漏。同时,也谢谢小余,虽然他可能是偶然的经验,也说明古玩一行,确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真特么会说!
余耀放下茶杯,心道,刘大头不愧是个老手,这话说得漂亮。承认打眼,却又不贬低自己的水平。同时,他心里必定恨余耀恨得牙根痒痒,却又装了一把大度,还轻描淡写地把余耀的高明眼力说成“偶然的经验”。
沈重远看了一眼余耀,心说你这次算是把他得罪透了!不过,余耀也算是间接帮了他一次,要是没有余耀,沈重远是可能高价买下这幅画的。这个人情,不能不记下。
刘大头说完,有几个人应和了几句,但也都很快转移了话题。
拍卖已经结束了,众人都是心里有数,没人会在表面上纠缠这个问题。
随后,众人便三三两两围在桌边喝茶聊天。刘大头瞅个空当,悄悄走了,临走的时候,瞥了余耀几眼,如果眼神能杀人,余耀现在估计都死了好几回了。
余耀、沈重远、梁有道坐在一桌。
“小余,这是我的名片,有时间多交流。”此时,梁有道对余耀已是另眼相看。余耀接过,也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随后,也有不少人穿插上前,借着和沈重远、梁有道交流,和余耀相互认识了一下。
古玩一行,眼力为王。余耀今日一战,立竿见影。
临走的时候,沈重远提出送余耀一程,余耀想了想,推说自己在附近还有点儿事儿要办,沈重远也没勉强。
余耀有自己的想法,来的时候是沈重远带进来的,那也是没办法。但是,走的时候,再跟着走,那就有点儿不好看了。
这会让人产生他依附于沈重远的感觉。即便是以前,某虽不才,却也从不愿依附于人。
余耀慢慢喝着茶,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之后,才慢慢踱出二楼茶厅。这时候,忽然有个中年人从后面跟了上来,“小余先生,留步。”
余耀扭头一看,这个中年人长得挺周正,留着精致的三七分头,架着一副银边眼镜,赭色休闲西装,黑裤黑鞋,显得很是干练。
这个人一直在窜货场里,不过话不多,也没出过价儿。
“您是?”
“正式认识一下,我姓周,周青云,那件白玉扳指,是我从濮杰手里买的。”
“老周啊!”余耀脱口而出,以前没见过他,没想到窜货场他也来了!出口之后,又觉得不妥,毕竟和他不熟,叫老周有些唐突,“周先生,幸会幸会!”
“你还是叫我老周吧,亲切。”老周笑了笑,“听濮杰说起过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余耀也笑了笑,随后便和老周一起往楼下走去。
老周瞅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笑道,“小余啊,刘大头撅过你一次,你这么快就还了。”
“今儿是赶巧了。”余耀应了一句,“老周,他还想拿你当枪使,你也琢磨明白了吧?”
第20章 龙马相会
老周点了一支烟,似乎答非所问,“濮杰眼力一般,但没那么些花花肠子。m.www.uu234.net”
余耀点点头,老周虽然没有明确回答,但一句话带了两个意思:第一,他的眼力可比濮杰强得多,能认出老玉新工;第二,即便濮杰当成老玉老工卖,他也知道不是故意做局。
“好啊老周,今儿既然碰上了,我那里有件玉舞人,感兴趣么?”余耀接口道。
“噢?我最感兴趣的就是玉件!”
“那走吧,到我店里看看去!”
老周开车来的,载着余耀回到了格古斋。
让进店里,余耀泡了壶茶,这才从保险箱里拿出了那件汉代青玉玉舞人。
老周上手,细细看了一遍,“这是明仿汉?”
余耀心道,什么眼神儿!看来,虽然老周对乾隆玉有研究,但对着汉玉还是体察不深,“老周,你仔细看看刀工。”
“难道,是汉玉?”
“对喽!”余耀见老周的眼神中还有些狐疑,笑道,“这东西你要是感兴趣,我这里包退!不是汉玉,你给我拿回来。不过可有一点,拿回来,我再也不会出给你了!”
余耀在窜货场上的眼力,老周是见识了,他递给余耀一支烟,“什么价儿?”
“你大方,我也不小气。这东西行价儿有个十万八万的,你五万拿走吧,你不是说多给濮杰算定金么?算里面了!我不爱欠别人的。”
老周呵呵一乐,“我就那么一说,哪有真算里面的道理?是让他有好东西想着我。”
“不瞒你,这东西我捡漏来的。”
老周想了想,“那成,我不客气了。”
当下,老周就用手机转了账。转账之后,老周喝着茶,和余耀闲聊起来。他兴致挺高,因为余耀的眼力实在是让他啧啧称奇,但是之前余耀籍籍无名,好似突然冒出来的一般。
“你和沈老是早就认识么?”
“不算长。”余耀模棱两可应了一句,转而问道,“老周,你好像也不是一直在行里混。”
“我以前啊,是江州晚报的记者,干了十几年,这人脉就是这么积攒下来的。古玩,一开始是爱好,但这东西太费钱了,慢慢地我也就开始倒腾,不能只进不出啊!”
老周从业的时间,是从九十年代末到2010年前后,这是报纸的黄金期,也为老周积攒了大量的人脉。可是这几年,受到新媒体的冲击,报纸每况愈下,最起码收入上锐减。老周干脆辞职下海,干起了古玩行的高级掮客。
“原来如此。”余耀点点头。
老周吸了口烟,话题忽而又落到刘大头身上,“我和刘大头打过两次交道,但这个人不地道,我就敬而远之了。干记者这行,别的本事不好说,但是看人,还是没问题的。”
“你在他手上吃过亏?”
“那倒没有,我当时认识他,是七星桥古玩市场管理处的主任介绍的,他还没这个胆子。”
余耀嗯了一声,“典型的欺软怕硬。见濮杰是个没背景的跑单帮的,以为是软柿子好捏。”
老周哈哈大笑,“结果,窜货场你反手这一记耳光,很响啊。”
“来而不往非礼也。”余耀道,“我就这性子,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砍我一刀,我砍他三刀!”
“年轻人,血性。不过,刘大头不会善罢甘休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既然出手了,就不怕和他斗。”
老周摁灭了烟头,试探道,“说实话,你这眼力真是让我开眼了,到底有什么秘诀没有?”
“我要说天赋异禀,你肯定不信。可别的,我也说不出来。”余耀没法和他说实话,只能打个哈哈。
“呵呵。”老周点了点余耀,转而又道,“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这边有件东西,不知道你能不能帮着掌掌眼?”
“什么东西?”
“瓷器。”
“什么瓷器?”
“青花大笔筒。”
余耀犹豫了一下,“是你的么?”
“不在我手里。”
余耀嘿嘿一笑,“你不会是想骑驴吧?”
所谓骑驴,就是东西不是自己的,但是却知道这件东西,同时通过东西联系了买主。两头敲定价格后,从中赚取差价。而且,这和普通拉纤不一样,因为买卖双方见不着面,两边都蒙,骑驴的往往把大头赚走了。
“我能干这么不上台面儿的事儿么?”老周摆摆手,“我要么介绍买卖,提佣金;要么先买下来,再和买主谈。再说这东西还是熟人的,是我拿不准主意买不买,因为实在是吃不准。”
余耀接口道,“不在你手里,我怎么看?”
“好说啊,你和我一起去,觉得对不对的,告诉我就是了。”
“这好像有点儿不太规矩啊?”
老周想想,“这么着,这笔买卖,咱俩伙着干,利市二一添作五,对半儿分。这就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余耀笑了笑,“那你不是亏了?”
“干什么事儿,都不能图眼前的那点儿。你要觉得我行,咱们俩处的时间还长着哩!”
“那行,你联系吧。”
“好嘞。”
老周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结果人家现在就有空。余耀锁了店门,和老周一起过去了。
出乎余耀的预料,这货主,居然是一个警察,今天下午轮休,在他家里见的面。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滨江派出所的邹宁所长,这位余耀,格古斋的老板,这次我俩合作。”
老周介绍完了,邹宁和余耀握了握手,“我和老周是老朋友,小余老板也不用客气。”
两人在客厅落座,邹宁接着就把东西拿出来了,“不客套了,完事儿了今晚我还得去所里值班。这东西我也不懂,是我爷爷留下的老物件,以前没想着卖。但最近偶然和老周聊起来了,而且我也不搞收藏,卖了改善下生活。”
“,你一个省城核心片区的大所长,哭啥穷啊!”老周随意说道,“再说这是祖传的物件,随便卖。”
余耀笑笑没说话,直接看起了摆在桌上的笔筒。这笔筒确实不小,但首先吸引他的,是这笔筒上的画片!
这画片,画的居然是长春真人丘处机面见成吉思汗。
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龙马相会”。
第21章 崇祯官窑
丘处机面见成吉思汗,之所以叫“龙马相会”,是因为丘处机属龙,成吉思汗属马。马为旱龙,“龙马”一词也常常连用。
这笔筒高二十多厘米,直径也在十五厘米以上,所以画片很容易看清楚。
画片上,丘处机背剑而立,长髯飘飘,祥和却又超然,一手持拂尘,一手在掩在袍袖中;身旁立有一个小童。而丘处机对面的成吉思汗,头戴金冠,身披长袍,从宝座中站起,气势不凡,霸气外漏;成吉思汗左右皆有侍卫。
两人周边,画的是山石树木。
余耀伸手拿起了这个笔筒。釉色很清亮,青花发色鲜艳青翠。
翻底,平底外圈无釉,中心有青花两字楷书:庚午。
“能断代么?”老周在一旁轻声问道。
“应该不是元青花吧?”邹宁也跟了一句。
“肯定不是元青花,这青料不对。”余耀应道,“元青花也没有这种形制的笔筒。”
“那是清代的?”老周又问了一句,“落这种底款儿,肯定是民窑了。”
余耀肯定是看明白了,不过老周虽然和邹宁是熟人,但他也吃不准两人关系有多深。买卖古玩,往往是不能露底的,断了代,定了性,那价格就很好查了。
此时,老周和邹宁又都看向笔筒,邹宁更投入,老周期间回看了他一眼,他便趁机给了老周一个眼色。
老周立即明白了,“邹所和我是铁哥们儿,这钱咱们赚在明处吧!”
如果要赚在明处,那就是不能捡漏收走、而后再高价卖了;只能当个中间人,买卖成了提一笔佣金。
余耀还是有点儿犹豫。赚钱赚在明处,那也得看东西;这件东西,老周看不明白,所以不知它的实际价值。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一笔大买卖。
老周很精明,一看余耀的表情,也就明白了几分。但话已当面出口,不可能再咽回去了。
再说了,他和邹宁的关系,确实也是不赖。两人最早相识的时候,邹宁还是一个普通刑警,老周随警采访,两人还一起抓过嫌犯。最后从工作关系变成了朋友。
“就这样吧,坑谁也不能坑邹所。”
邹宁一听,心说这笔筒看来不简单啊!嗯,这个小余老板也不简单,老周这是请他掌眼来了。
余耀和邹宁当然没什么交情,但老周的话算是挑明了,那就只能照实说了。这当口儿,他也不能唯利是图。
而且这也是交个朋友。邹宁是滨江派出所的所长;格古斋,就在滨江所的辖区之内。
“这不是民窑,是明代崇祯官窑,市面上极为少见。”
“真的?”老周眼睛一亮。
他鉴定不了崇祯官窑,但行情还是知道的。崇祯官窑青花,物以稀为贵,价格着实不低。
崇祯一朝,大明帝国风雨飘摇,已走上穷途末路;瓷都御窑厂一度关停,这就是官窑少见的原因。其实,从明末的天启、崇祯两朝,到清代的顺治一朝,这个阶段被称为瓷器的过渡期,都是官窑低迷,民窑繁盛。
但崇祯官窑并不是没有,从少量流传至今的来看,基本都是青花瓷,也都很精美。
还有一点,崇祯青花,研究的人也很少。
早二三十年,甚至有人闹过笑话。因为崇祯官窑青花难见年号款儿,多是干支款儿;看到一件崇祯青花,觉得风格不似之前的嘉靖万历青花,便直接给推到康熙青花上了!
比如这件笔筒,上面的干支款儿是“庚午”,如果是崇祯朝,符合的年份是1630年,六十年甲子一轮回,顺推到六十年后的1690年,那就是康熙朝了。
康熙一朝,瓷器官窑民窑皆精,风格也有点儿接近,所以就出过把崇祯官窑当成了康熙民窑的笑话,还不止一起。
所以,老周认不出,那也很正常。
但是余耀,就不可能认不出了。
这不仅是一件崇祯官窑青花笔筒,而且是一件难得的精品。
刚才,邹宁说起元青花,余耀说青料不对,因为元青花多用进口的苏麻离青,但是这件笔筒上的青料,用的是石子青。
石子青是国产青料,而且算不上什么顶级好料。发色不好控制,常常比较黯淡,而且容易过度晕散,聚色处还多会产生黑褐色斑点。
但这一件,发色青翠,画片明晰,胎骨也很薄,整体精美雅致。
余耀点头,“崇祯青花瓷器,带有人物故事画片的不少。这一件还是历史大事,价值更高。”
邹宁不懂这个,只是在一边静静听着。
而老周则道,“明末话本小说繁荣,版画也很发达,民窑瓷器上出现不少人物故事画片,可以理解。可是,官窑不比民窑,多是宫廷所用之物。特别是这成吉思汗,是前朝君王,怎么会出现在后朝的官窑瓷器上呢?”
余耀看了看邹宁,才对老周说道,“你是来谈买卖的,又不是来研究历史的。”
“哎?小余老板如果知道,就说说呗。我这一听,还挺感兴趣的。”邹宁立即笑着接口。
老周却摆摆手,“你不感兴趣也得说说啊,这不是研究历史,是个问题啊。要是解释不通,肯定有人怀疑不真。”
余耀心道,这老周和邹宁还都挺能沉住气。赚钱这事儿,有时候确实不能太急,也得讲究点儿。
“龙马相会”的历史意义,的确是很重大的。当时,丘处机已经年过七旬,但是为了黎民百姓,不辞万里,沿着成吉思汗的西征路线,跋涉多年,才见了这一面。
他要干什么呢?劝说成吉思汗“行善止杀,敬天爱民”。根据《元史》的记载,成吉思汗对此“依仙命勤而行之”。
“崇祯当了十七年皇帝,正逢乱世,中原有闯王之乱,关外有后金烽火,民不聊生,杀戮不断。丘处机见成吉思汗,号称‘一言止杀’!止杀,难道不也是崇祯向往的么?”余耀缓缓说道。
老周一拍脑门,“对啊!官窑弄这么个笔筒,其实是一种政治诉求和社会向往啊。我真是服了你了!”
邹宁笑道,“得,卖个笔筒,还上了一堂历史课。”
老周立马对邹宁说道,“邹所,你这个笔筒不得了!我看,市价能到两百万以上!”
第22章 赵公明
“什么?”邹宁一下子被惊到了,虽然他已经想到了这个笔筒价值可能不低,但他一个外行,也没突破几十万的想法。www.uu234.net没想到,居然能到这么高!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余耀也没瞒着,“这还因为只是干支款儿,如果是更为少见的‘大明崇祯年制’的年号款儿,再翻一番,也不难!”
老周连连点头,“邹所,这一阵我重点跑跑,必定给你卖个好价钱!”
邹宁却皱了皱眉,“这事儿传出去,好像不太好”
“谁还跟钱有仇?再说了,你这是祖传的,又不是受贿。放心吧,我们俩必定守口如瓶。”
余耀点点头,不要说邹宁和老周是熟人,即便不熟,这规矩他也会守住,不会泄露货主信息。
“好!”邹宁看了看两人,“我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这么贵重!现在想想,要是不小心摔了,两百万就打了水漂了!”
老周哈哈一笑,“摔了不至于。但要是找不对人,这东西都有可能当民窑卖了,那就亏大了。”
邹宁跟着笑笑,又看了看他俩,“你们行里,是有成三破二的规矩吧?”
成三破二,说的就是中间人的报酬。成指卖方,买卖做成了,拿出百分之三;破指买方,花钱买东西了,拿出百分之二。一共百分之五,就是中间人赚的佣金。
老周点点头,成三破二的确是老规矩。
这笔筒如果能卖二百万,若照百分之五算,买卖双方给的佣金有十万,他和余耀一人能分五万。
“别按规矩来了。这么着,你从我这里拿百分之十!至于你从买方那里提多少,我也管不着。”邹宁说道。
余耀自然不会作声,不过他也担心老周瞎客气。
不是谁都有这种眼力的!他觉得百分之十完全可以。
邹宁不是行里人,就像刚才老周说的,如果这东西找不对人,邹宁也赚不了这么多。从邹宁的表态可以看出,邹宁和老周不仅关系到位,同时也是个明白人。
出乎余耀的预料,老周并不客气,“行,本来我也想多要点儿呢!我倒无所谓,小余老板的眼力可不一般!人家跑一趟,我请来的,少了,我的脸面也挂不住啊。”
敲定了之后,两人也没多待,便告辞了。
这事儿,主要交给老周跑了,他人脉广,路子多。这笔买卖,本质上余耀赚的是鉴定费。
晚上,老周非要请余耀吃饭,又叫上了濮杰。
老周让余耀定地方,余耀无所谓,最后还是濮杰定了地方。
他们去的馆子,名叫“大肘子”,一听有点儿腻得慌。但其实这家馆子的特色菜红烧肘子,却是肥而不腻。
这馆子风格粗犷,是个大院子,院子里以小棚间隔,分成了一个个的小“包间”。而正房除了一个带吧台的主厅,其他房间是厨房和操作间,不设座位。
吃到一半儿,余耀起身去卫生间,卫生间在后院,需要穿过小厅。
就在穿过小厅的时候,余耀不经意间发现,吧台旁边有张贴墙的供桌,墙上贴了幅对子: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而供桌上,有一只个头不小的铜香炉,香炉后面,则是一尊赵公明铜像。
赵公明是财神。
实际上,在“封神”中,姜子牙并没有封赵公明为财神,只是封了“玄坛真君”,不过手下有四神:招宝天尊萧升、纳珍天尊曹宝、招财使者陈九公、利市天官姚少司。
因为他手底下是四个“小财神”,民间便将赵公明奉为正财神。
饭馆也是商铺,供奉赵公明并不奇怪,引起余耀注意的,是这尊铜造像的工艺。
不仅人物造型极为生动,而且五官和衣饰处理得细腻灵动,绝非一般工手。
再者,铜质也很精良,显然是上好的纯铜,微微泛紫。还有这皮壳,也就是包浆,相当醇厚。
这不是一件普通的工艺品,而是传世的老铜像!
对比铜像之前的香炉,就会更加明显。这个香炉看着个儿大,几乎和铜像一样宽,黄澄澄的造型优美,而且三足盘龙,双耳冲天,但只一眼,就能看出是现代工艺品。
余耀想看看这铜像后面有没有落款,但铜像就在一幅对联中间,贴墙而立,总不能随手去搬动。
转头想找吧台服务员问问,但服务员正在给人结账,余耀便先去了卫生间。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正好有个男子在香炉前面,里面的线香烧完了,他换上了三支新的。
这男子看着约莫四十来岁,身材偏瘦,收拾得挺利索。
“您是店老板啊?”余耀笑着上前。
“对,您是?”男子扭头,打量了一下余耀。
“噢,我是来吃饭的,刚才去了趟卫生间。”
“第一次来?怎么样,还满意吧?”
“口味非常好。您供奉的这财神铜像看着也很好啊。”
“好是好,不过摆这里不合适,我正准备另摆一尊瓷的财神像呢。”老板随口说道。
“怎么说?”
“这香炉是铜的,财神像也是铜的,请人看了说金气太重。”
“那为什么不换香炉呢?”余耀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既然要换,那就是入手的好机会,干嘛多嘴说这个!有时候就是习惯性条件反射,怪不得古人说三缄其口。
“这香炉是我定制的招财香炉,摆上之后店里生意越来越火,哪能换呢!”
余耀松了口气,“还真是缘分!老板,我也开了家小店,正缺个财神摆着,你既然要换,匀给我算了。”
老板看了看余耀,“您误会了,我不摆在店里,也没打算出手啊。再说了,这尊铜像,是个老物件,未必便宜。”
“价钱,可以商量嘛!买东西,讲究个眼缘,要不是老东西,说不定我还看不上呢!”
“这”老板犹豫了一下,“这东西是我老婆家里留下的,我得和她商量下。”
余耀心道,原来说了不算哪!“那行,我姓余,给您留个电话。商量好了,成不成的告诉我一声。”
老板笑了笑,“好吧。您可真行,来吃个饭,还瞅上我店里的东西了,要是我不打算换呢?”
“君子不夺人所爱,您不换我就不买呗。”余耀笑了笑,“不过,能先让我看看后面和底座么?”
第23章 王玉兰
老板点点头,“看吧,小心着点儿。顶 点 X 23 U S”
余耀从一侧探过身子,轻轻移动了一下,就在“赵公明”身后下方,发现了一方印鉴。
小篆,阳文。
王玉兰制。
余耀心里一阵惊喜。
随后,他轻轻复归原位,“后面也没啥损伤。”
“嗯,这铜像得有小一百年了,保存得这么好不容易。”老板点头。
这铜像当然不止百年,余耀抽了口烟,“您怎么知道?”
“这后面刻着印啊,王玉兰制!”老板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我老婆的太奶奶就叫王玉兰,这又是她们家祖传的。你想啊,兴许是当年找人定做的,陪嫁的嫁妆。不过,她太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应该不会做铜器,落个名款儿,可能是讨个彩头。”
余耀苦笑不得,心说这老板想象力还真丰富!
这又是巧了。
要说这“王玉兰”,听着像个普通的女人名字,其实,明代有一位民间铜器大师,也叫王玉兰。
因为是民间大师,所以历史资料极为有限,大致能知道王玉兰生活在明代,目前仅有少量传世的铜器出现。
同时呢,王玉兰所制铜器,流传下来的多是铜壶;这人物造像,不要说见了,余耀压根就是第一次听说。
根据拍卖纪录,“王玉兰制”精品铜壶,市场价值应该在百万以上。至于人物造像,虽然没有先例,但也不会便宜了。
不过,这里面有个问题。
因为王玉兰传世作品太少,所以很难系统地判定艺术风格。大致上,那些铜器行家,也就是根据年份和工艺的精湛程度来判定。
比如,先断了代,确定是明代的;然后又不是一般水平,再加上个“王玉兰制”的款儿,基本这样就可以认定。
但实际上呢,华夏自古以来从来不缺仿货。不管是现代作伪仿制古玩,还是同朝代或者后面的朝代,都会有仿品出现。古代更不讲知识产权,“王玉兰制”好卖,那就仿着来再加个款儿呗。
当然,即便是同朝代,大部分仿货是比不了真品的,但是也有可能出现高精尖的仿品。
余耀判定这件赵公明铜像,也只能如此认定。说白了,如果是同朝代的高仿精品,他也没办法。
但,有王玉兰制的款儿,总比没有让人心里踏实。
“那行,老板您贵姓?也给我留个电话吧。”
“好,我也姓王。”王老板留了电话,还不忘嘱咐一句,“余老板要是吃得好,多介绍朋友来啊!”
回去之后,濮杰叫道,“你掉坑里了?这么久才回来。”
“我和老板聊了两句。”
“和老板有啥聊的,这么久?”老周问道。
余耀压低声音,“既然碰上了,就给你们说说。不过现在你们别去看了,等我拿下再说。”
结果,濮杰和老周听余耀说完,大眼瞪小眼。合着他俩虽然都算是行里人,可灯下黑,竟都没听说过王玉兰。
应了爱看书的好处,不仅仅是光有眼力。余耀是考古专业,古代史本来就是必修的重头,他又特别爱看书,包括很多野史杂记。
同时,虽然入行时间只有三年多,但余耀有理想啊,玩着赚大钱的理想,所以最近十年八年的大大小小的拍卖年鉴,他不能说全都看过,但也是**不离十。
余耀只得又简要解释了一番。
“一说明代铜器,首推宣德炉;民间的大师,我也就知道个‘石叟’。你说王玉兰铜壶上拍过,我还真没印象。”老周笑道。
“先看看他卖不卖吧,不卖也是白搭。”余耀应道,“我就怕惊了他,查到王玉兰。”
“照你说的,他早就知道有这个印鉴了,不也一直没上心么?关键还碰巧有这么个太奶奶!人哪,有时候惯性思维能带一辈子。”老周道,“还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他不带这个财运,那就没辙。”
濮杰嘿嘿笑道,“你最近运气不赖啊,先是崇祯官窑笔筒,又是赵公明铜像。走一个!”
余耀苦笑,这哪里是什么运气?就像那句话一样,不是缺少美,是缺少发现的眼睛;不是缺少古玩真品,而是缺少真正的眼力啊。
要搁以前,他怎么会不经意地看一眼,就能发现是明代的精品铜像呢?
第二天上午,余耀在店里收拾了一番,把看不上眼的东西和“工艺品”,全部整了出来,打算打包低价卖出去。这样的东西,现在在他眼里,有碍观瞻。
不过,格古斋原来也没多少好东西,这一打包,货架空了大半。
折腾了一上午,余耀累够呛,中午小憩了一会儿,下午泡了壶茶,在店里喝着。
喝不多会儿,格古斋的门开了,推门进来一个男子。他带了一顶棒球帽,帽沿压得很低,穿着一件条纹立领夹克,手里提着个硬皮塑料袋,里面好像是个鞋盒子。
余耀起身,“你好。”
男子抬头,戴着个黑框眼镜,胡子拉碴,看着有个三十来岁,“老板,收东西么?”
声音有点儿公鸭嗓的感觉,不怎么好听。
“开门做生意,有合适的当然收。请坐!”余耀伸手往八仙桌旁一让,又拿起一个茶杯,给他倒了杯茶。
“谢谢。”男子笑了笑,拍了拍塑料袋,“出来匆忙,有个鞋盒和包装袋空着,就放里面了。”
余耀跟着笑笑,将茶杯往边上推了推,“这又不是送礼,包装无所谓。”
男子顺势将东西放到八仙桌上,“老板有见识。贵姓?”
“免贵姓余,你呢?”
“我姓李。我还有点儿事儿,您先看看东西?”
“好。你坐,喝杯茶,茶杯是新的,没人用过。”
听了余耀这句话,男子眼色微微一变,这老板看着年轻,却挺细。
余耀抽下塑料袋,打开鞋盒。
里面再无包裹,一件青铜爵出现在眼前。
这件青铜爵个头不大。本来爵就是一种酒器,后来才发展成礼器,也不会太大。
余耀瞅了几眼,这青铜爵线条流畅,绿锈如翠,不过爵身带一道冲(行话,裂纹)。
自始至终余耀压根儿就没上手。看完之后,他掏出烟来,递给男子一支,自己也点上了,“老兄,青铜器我不太懂,这是什么时期的?”
第24章 自作聪明的发挥
男子看了余耀一眼,顿了顿,“我听我家老爷子说是西汉的,噢,这是祖传的东西。www.uu234.net”
短短一句话,但在行家听来,却就带了两个大大的破绽。
首先,这件青铜爵绝对不可能是祖传的,从锈色来看,出土时间不会太长。
再者,这也不可能是西汉的。因为西汉的青铜器当中,是不可能有爵的。
青铜器当中,酒器众多;爵,是最早的一种,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夏朝之前。
上三代,也就是夏、商、周时期,普通人用爵,基本是陶器,能用青铜爵的,得是贵族才行。所以,爵后来演变成礼器,也是地位的象征。比如爵位在西周出现,等级便是世人耳熟能详的公、侯、伯、子、男。
但是有一点,青铜爵在东周时期,就已经逐渐消失了。西汉是没有青铜爵的,这个不论从史料典籍,还是考古分析,都有相对明确的结论。
“既然是祖传的,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余耀缓缓抽了一口烟。
不是这东西不真。
相反,不管是从整体的锈色,还是具体的扉棱、云雷纹来看,都是一件到代的西周青铜爵。虽然有一道冲,算是微残,影响了价值,但终究不是大路货,也能卖出去。
余耀不想要,首先因为出土不久,这东西不安全。
当然,古玩行的生意,这样的东西也不是没人做。但此人是个生面孔,而且谎话连篇,这样的生坑(刚出土的),那就肯定不能收了!
出土的青铜器本来就是应该格外小心的东西,更何况是一个疑点重重的货主。
“啊?”男子愣了一下,“余老板你再好好看看。”
他这是以为余耀觉得不真。
“东西没问题,只是我收不了。”余耀干脆直接否决了。
“既然东西没问题,你又看了半天,不收总得有原因吧?”
余耀笑了笑,“收起来吧,喝茶。”
男子居然有点儿急了,“怎么个意思?你这跟我打哑谜呢?”
余耀慢斯条理说道,“老兄,西汉哪有青铜爵啊?”
余耀开门做生意,也不想无谓地得罪生人,还是没提来路的事儿。
男子愣了,“没有么?”
此时,余耀替他盖上了鞋盒,又装进了塑料袋,“你看,我这里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么?”
“我哪有钱买东西!”男子面带愠色,“要不是缺钱,我至于拿东西出来卖么?”
“那就不送了!”余耀起身。
男子拎着塑料袋悻悻而去。余耀看着他离店的身影,却眯起了眼睛,这事儿他一时琢磨不明白,不过不管是什么情况,这东西不收就对了!
古玩行里混,火眼金睛能捡漏发财,也能消灾避祸。
不过,只是推挡出去,余耀还是不想算完。他略略犹豫,便又出了店,一边锁门,一边观察这男子的走向,准备跟上看看。
这男子离开了格古斋,却没有再进老街上的任何一家古玩店。走出老街,到了一僻静处,他掏出了手机,拨了出去。
接电话的,竟然是刘大头。
“刘老板,他不收啊!”
“什么?为什么?觉得是假货?”
“倒没说是假货,但他说西汉没有青铜爵啊!”
“西汉?我不是告诉你了,对他说是西周的么?”
“啊?西周?不是西汉?我特么记错了!”
刘大头心里暗骂,为了保证生面孔和不漏风声,他找了个不是行里的人,结果闹出了这么个笑话!
不过,这个就算说错了,只能说明来人是个棒槌,余耀还是有可能收啊。
“除了西汉,别的都照我交待的说的么?”
“对啊。而且我还说这东西是家里祖传的,老爷子说”
“什么?”刘大头气飙了,“我不是告诉你,让你说是家里老爷子刚从老家收来的么?现在缺钱,不得已拿出来卖!”
“古玩这东西,不都是祖传更值钱么?我就发挥了一下。”
发挥?刘大头彻底无语。祖传你妹啊!这是一件生坑,你们家都在坟里祖传啊?
要不是生坑,怎么坑余耀?这件西周青铜爵虽然有道冲,但白白用来做局,也特么算下了本儿了!就等着余耀收了,然后立即报警!只要在店里搜出来,这倒卖文物的罪名算是很难洗脱了!
可千算万算,你特么居然给我来了个发挥?
自作聪明!
“行了行了,赶紧拿着东西过来找我吧。”刘大头强压心头怒火说道,“我在市场对面的路边等你。”
“好。不过刘老板,这之前说好的跑腿费”
“少不了你的!路上小心点儿,东西别再出问题!”
男子挂了电话,嘟囔了一句,“不就是一件假货么?小心什么?人家都看出来了,只是不说是假货而已。”
随后,男子打上了一辆车,躲在一拐角后的余耀,立即也打了辆车跟上了。
男子打的出租车,到了七星桥古玩市场对面的路边停下了。
余耀在车里,远远看到了等在路边的刘大头。
这下子,余耀算是全明白了。
刘大头这厮,这么快就又出手了!
幸亏自己没收!
而且这一次,刘大头够狠的,这可不仅仅是亏钱和整人的事儿,这特么要是做成了,就是刑事案子,有可能蹲大狱的!
本来,余耀打眼收了白玉扳指,回敬了一件将军罐,窜货场又灭了一次刘大头的威风,已经不打算再主动出手了。
但现在看来,刘大头很可能就此会没完没了!而且有机会就会下死手。
将计就计,现在报警?
余耀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刘大头既然用它拿来做局,必会十分小心地处理,只要不放在店里,那就容易解释,有说辞应对。他不在店里见这个男子,应该正是小心起见。而且,即便现在报警,也未必能当场摁住。
果然,这个男子先走了,刘大头拎着袋子站在路边;很快,又出现了另一个男子,和刘大头说了几句,接了袋子离开;刘大头反身向市场走去。
“师傅,调头回去吧!”余耀对出租车司机说道。
重新回到店里,余耀站在窗前,点了一支烟。这不是打架比武,直接就能挂彩;要想对付刘大头,得讲时机和方法。
摁灭了烟头,余耀往窗外瞥了瞥,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25章 白釉执壶
居然是沈歌。www.uu234.net
她似乎在街上溜达,却又仿佛随意间瞟了格古斋一眼。
余耀立即开了店门,“嗨,沈小姐,这么巧啊?”
沈歌停步,“嗯?刚才还锁着门,怎么一个来回就开了?”
“找我啊?”余耀笑了笑,“进来说呗。”
沈歌进了店,四下看看,“怎么,要搬家啊?”
“搬什么家啊!有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清理清理。”
“那也和搬家差不多了,你这里本来也没什么上台面的东西。”
“你到底是有事儿,还是埋汰我来了?”
“哟,长脾气了?”沈歌坐下,“我听说你在窜货场一鸣惊人,这是抖起来了?”
余耀刻意走到门口,才点了一支烟,心道,她知道了窜货场的事儿,难道是有东西想让我帮忙掌眼?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个了。
“我抖什么抖?咒我帕金森啊?”余耀接着干脆直接问道,“你是有东西想让我掌眼?怎么不找沈老?”
“说你抖,你还真抖。”沈歌抿了抿嘴,“不过你说对了!这东西是我们拍卖行要上秋拍的,找我爷爷看不太方便”
“是怕人家说你无能,靠的是你爷爷吧?”余耀顿了顿,“你们拍卖行除了各部门的鉴定师,上头应该还有专家组啊,你就算拿不定主意,也不用来找我吧?”
沈歌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看着你有点儿自作多情的意思?”
“别说没用的,总得有个原因吧?不过,能让你欣赏眼力,我很荣幸。”
“这还像句人话。”沈歌拢了拢刘海,“找你自是有找你的道理。”
原来,沈歌有一个老客户,此人自称是瓷都人,已经连续三年秋拍通过沈歌在天和上拍东西了。
瓷都并不属于东江省,但是和江州相距并不远,而且两地交通十分便利。
瓷都历经明清两朝的御窑厂建制,底子自是相当深厚,古玩尤其是瓷器行如今依然相当繁盛。当然了,仿古也很繁盛,不乏以假乱真的东西。
“前年,他送来上拍的是一件万历五彩大盘;去年,他送来上拍的是一件雍正霁蓝釉直筒杯,都拍出了不低的价格。今年,他送来的是一件白釉执壶。”沈歌介绍道。
“前两年的没问题,今年的白釉执壶你觉得有问题?”
“这三件东西,都是经过我们拍卖行专家组审定的,都通过了。特别是前两件,预展的时候行家很多,都觉得是真品精品,否则也不会拍出高价。”沈歌解释道。
“专家组都看过了,你还折腾什么?”
“前两年的东西也都是经过我手,我是一点儿破绽也找不出。但是这件白釉执壶,我好像有种哪里不对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来。专家组也不是神仙,他们说没问题也未必一定没问题啊?”
余耀轻笑,“那你找我帮忙看,意思就是我是神仙了?”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沈歌皱眉,“万一这东西有问题,只不过水平太高,之前把拍卖行给蒙了。但预展的时候却被人看出来”
余耀摁灭了烟头,“拍卖法也没规定拍卖行一定保真啊!看出来也得看是个什么程度,你们专家组都过眼了,很难有实锤的。”
“你就说看不看吧?”
“看!”余耀点头,“你这么一个大美女两顾茅庐,我还能不给面儿么?”
“什么两顾茅庐?”
“你刚来的时候,肯定是我锁门出去的时候。可是你没走啊,溜达一圈儿又回来了,这不是两顾茅庐么?”
“油嘴滑舌,要不是我还真不信你有这等眼力!”
“信就好。不过,照你的说法,这白釉执壶,你们拍卖行应该已经入库了,能让外人看么?”
“别人不能,我能。因为这是我的业务标的。”
“那我走一趟吧。”
“这就走吧?”
余耀心道,她这也太心急了,又开口说,“我说,我跟着你跑一趟,这鉴定费、误工费啥的,你不给算算啊?”
“看了再说行不行?”
余耀撇撇嘴,没再说话,两人一起离开了格古斋。
沈歌的车停在不远处的公共停车位,是一辆黑色甲壳虫。
“我记得甲壳虫有橘色、黄色、白色什么的,你怎弄辆黑车?”余耀一边上车一边问道。
“我喜欢黑色。”
“姑娘家家的,素面朝天,也不带首饰,喜欢老古董,还喜欢黑色。你这人生该有多压抑啊?”
“要你管?”
“你也就是长得漂亮,要是长得丑,估计女人都不愿和你在一起呆着。”余耀腹诽,不顺气儿又想点支烟,但想想在沈歌车上,便又作罢。
天和拍卖行在江州古玩城附近。江州古玩城又和七星桥古玩市场不一样,是一栋五层商场式大楼。这些年,古玩城其实已经“变质”了,里面最多的主要是红木仿古家具、翡翠玉石、现代书画的店铺,真正的古玩铺子其实并不多。
天和拍卖行在旁边的一栋写字楼里,占了其中三层楼。
实际上,沈歌当然不能带一个外人进入库房,不过却可以签字走程序,提取自己业务范围内的拍品,带到鉴定室。
余耀进入拍卖行倒没费什么周折,因为本来每天也会客户光临。但是进入核心区域的鉴定室,用的是特邀专家的身份,也还得沈歌陪着签字,留下姓名电话、扫描身份证才行。
弄完了这一套,关上了鉴定室的门,沈歌放下装着白釉执壶的精致木盒,又给了余耀一双一次性白手套。
余耀一边戴手套,一边看了看鉴定室屋顶的摄像头,“我说,既然作为特邀专家,本来也有鉴定费吧?”
“你是不是掉钱眼儿里了?每个鉴定师都可以有特邀专家,但是出了问题自己负责,关系也自己维系。”沈歌说着,将这件白釉执壶拿了出来,轻轻放到了桌上。
余耀看了一眼,“嚯!邢窑啊!”
沈歌暗暗咋舌。她之前只说是白釉执壶,没太具体。但余耀只看了一眼,就能喊出邢窑,的确真不是盖的!
第26章 臭流氓
邢窑和越窑这两个窑口,在唐代的时候,算是最有名的,正所谓“南青北白”。m.www.uu234.net其中,南方的越窑以青瓷为主,北方的邢窑以白瓷为主。
邢窑的白瓷,号称如银似雪,白而晶莹。唐代的时候,瓷土没那么精细,瓷器就算施加白釉,要想做到这么白,也很不容易。
这件执壶,釉色纯白光亮,里面是用了化妆土的。
所谓化妆土,是在瓷土和釉之间涂抹的一层薄薄的色浆,一般是高纯度材料调和而成。色浆的颜色,往往和釉色对应,比如白釉,那就用白浆,会掩盖瓷土发灰发暗的颜色,让瓷器上釉之后显得更白。
邢窑的瓷器,绝大部分会用化妆土,除了美化作用,还能填补胎质的气孔,避免密度不够的瓷胎吸收过多的釉水。
化妆土用在瓷器上,最晚也就是到元代。明清时期的瓷器,多用高岭土,极为优质,能避免此前瓷器的很多问题。比如开片,在使用高岭土的瓷器上,若非刻意追求效果,就很少出现了。
这把白釉执壶无伤无残,是唐代中期典型的执壶造型,高约二十多厘米,流(壶嘴)短,执(壶把)呈圆弧形。
余耀已经带上了手套,顺手抄起了执壶,翻看壶底。
看过之后,他的眼睛却不由微微眯了起来。
壶底是典型的璧形底,也就是外面一圈会露胎,中间部分却依然施釉,像个玉璧一样。
露胎的部分也精细修过,中心施釉的地方,刻了一个“盈”字。
沈歌一直站在桌旁,余耀却是坐着,沈歌看不到余耀表情的变化,开口说道,“这件不是一般的邢窑,是大盈库出来的东西。”
这个“盈”字,代表的就是大盈库。怎么说呢,其实带“盈”字的邢窑,可以看做是唐代一个“官窑雏形”。
大盈库,本来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私人库房;后来呢,发展成为皇家盛放一些精品贡品的库房。刻有“盈”或者“大盈”的邢窑瓷器,往往都是珍品,因为这是经过挑选后刻字,专供皇宫所用或者皇帝赏赐之物。
余耀拿着执壶,盯着这个“盈”字看了一会儿,轻轻摇头,转而微微抬头,开口道:
“这乃字太正了!”
“你臭流氓!”
沈歌此时,正站在余耀身边,余耀坐着,她站着,余耀目光所向,大体就是她胸部的范围内。
“啊?”余耀将执壶掉回个儿,放回到了桌上,这才站起来,与她平视,“你没事儿吧?”
沈歌一脸铁青,“赶紧滚,不用你看了!”
这句话,是看着余耀的眼睛说的,声音也大,余耀确定是在骂他了,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刚才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这乃字有问题啊,太正了!”余耀此时忽而注意到沈歌因生气而起伏的胸部,这才恍然大悟,“我去,你误会了,没说你的奶咳咳,我是说乃这个字!”
沈歌这时候也愣了一下,“什么?字?”
“盈字上面,不是有个乃字么?”余耀稳稳又拿起了执壶,翻过来,“你看,这个大盈库的邢窑,都是刻了盈或者大盈的。刻字虽然不都是一致的,但根据传世的瓷器来看,盈字上面的乃字,几乎没有这么正的,多多少少都会歪斜一点儿。”
“噢!”沈歌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好尴尬啊。
余耀刚才确实是研究得有点儿投入了,这效果真是始料未及。
“那什么,你再看看。”余耀重新将白釉执壶放下了。
沈歌点点头,略显慌乱地坐下后,稳了稳,双手拿起桌上的白釉执壶,仔细审视起来。
“这东西不真。”余耀见沈歌看得差不多了,又开口道。
“就凭这个,咳咳,上面的字不正,就断定不真,好像还是有点儿牵强。”沈歌应道。
“这个字太正的问题,只是一个方面。”余耀接口道,“还有一个问题呢。你仔细看底部露胎的部分。这个胎,太白太细了,但是还是用了不少化妆土!能往大盈库送的东西,不会这么不讲究。这种胎质,可以不用化妆土,更不应该用这么多。”
沈歌毕竟也算是个高手,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这件高仿,做胎的时候过于精细了,接下来的工序却有没有根据这个基础进行。本来可以不用化妆土,却用了!而且还根据常见邢窑取了个平均量,在这件上就显得太多了!”
“对,古人做瓷器,不会这么教条,肯定是具体灵活的。但是高仿的工匠呢,他手艺上水平够了,但是心理上有天然的不足。邢窑也有不用化妆土的胎釉融合很好的瓷器,只是极少数;造假的工匠却不敢不用,怕引发怀疑啊!”
余耀说完,沈歌不由脱口而出,“想不到,你比我想得还要厉害!”
这句话不假思索,是由衷的。
其实,这还算不上致命问题,是可以强辩的,毕竟古代工匠也是人,也会有失误。但古玩这东西,只要有了疑点,有时候虽然不能完全确定是仿品,但反过来要想完全确定是真品,却得一点儿疑点没有才行。
而且,一件瓷器,一下子出现两个疑点,对于行家来说,就可以当成是高仿来看了。
“一般一般。”余耀“谦虚”地摆摆手,又补了一句:“但臭流氓肯定没这个水平。”
这事儿,天地良心,既非故意,也是实情,结果阴差阳错,无端被骂。
沈歌的脸色又是一红,“我先入库,然后请你吃饭。”
十几分钟后,两人一起出了拍卖行,余耀又道,“我这给你点了灯,不会一顿晚饭就把我打发了吧?”
沈歌却若有所思,答非所问,“咱们去吃西餐行不行?”
“行,客随主便。”余耀也不好意思一直追问了。
其实,纯粹帮个忙也不是不行。沈歌和沈重远还花十万收了他捡漏的扒村窑玉壶春瓶呢。再说沈歌毕竟是一个大美女,余耀一点儿不动心那是假的。
只不过沈歌好像不太容易真正接近。余耀挺好面儿,也不愿太上杆子。
第27章 管杀又管埋
附近不远就有一家西餐厅,余耀一看档次不低,心说真不小气。顶 点 X 23 U S说实话,余耀之前没在这么高档的西餐厅吃过饭,也不光是因为贵,主要是他不喜欢吃西餐。
西餐的路数余耀原本也不清楚,一看头盘、汤、副菜、主菜、甜品等等,要按顺序点,按顺序上,干脆跟着沈歌点了。只是主菜的牛排,他想要全熟,但这一款,餐厅最高却只能做七分熟。
“听我的,这款其实五分熟最好吃。”沈歌在一旁说道。
“我受不了嘴里窜血水,那就七分熟吧!”
侍应生在一旁,虽然尽量表现得彬彬有礼,但眼神却很容易读懂,带着点儿鄙视,也带着点儿艳羡。余耀看出来了,却也并不在意。
这顿饭吃得并不舒服,特别是头盘有一道鱼子酱,余耀被腥得差点儿无法呼吸。
“这件白釉执壶,你准备怎么办?”余耀开口问道。
“还能怎么办?上报老总。”
“你们总经理好像姓陈是吧?多少有点儿印象。”
“陈良典。以前是文物局的,退休后被董事会聘来了。”
“退休?年纪这么大了?”
“今年刚六十,他退得早。陈总是个很小心的人,上拍的东西一分疑点也不放过,所以这两年天和拍卖的口碑不错。”沈歌多解释了两句。
“得,今年秋拍你们又少了一件重器。”
“你这么厉害,给寻摸一件,堵上这个窟窿?”
“拉倒吧,这得看运气,这样的重器,哪能说碰上就碰上?”余耀摆摆手,本想说让沈歌从沈老那里求一件上拍,可想想还是没开口。
沈歌不再多说,低头吃饭。
正在这时候,余耀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对沈歌示意一下,便直接接了。
原来是“大肘子”的王老板。
“余老板,方便说话么?”
“方便,怎么,铜像可以出手了?”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我老婆说,少了二十万不行。”
“什么?二十万?王老板,这是铜像,又不鎏金,你家领导不会是开玩笑吧?”
二十万,其实还是有很大赚头的。但余耀实在没想到对方开这么高价儿。而且,从价儿上来看,应该是没有看明白实际价值,否则还会高得多;这显然就是直接狮子大开口。
“不好意思啊余老板,这是我老婆家里传下来的东西。这次是一口价儿了!其实本来我们也没打算卖啊,是你非让我问问。”
“真没余地了?好歹再让一口儿啊!”
“真不行,你想想,铜像上还带着太奶奶的印章呢,能便宜出么?你也别多讲了,讲了也没用。”
“那好吧。先这样,我要是要的话再联系你。”
余耀一挂电话,沈歌就开口了,“你还说没好东西?这是什么?”
“两码事儿。再说东西还没收呢,货主胃口太大。”
“到底是什么铜像?”沈歌追问。
余耀撇撇嘴,还是撂了实话,“王玉兰知道吧?”
“明代那个铜器大师?”沈歌好歹是拍卖行的,“哎?他的东西上拍得很少,大型拍卖会我记得有过两件,一件一百多万,一件将近四百万!也算小重器了!”
不待余耀接口,沈歌又道,“不过,他的作品,铜壶比较多,怎么会有铜像?”
“对,我也没看准!所以你也别多问了。”余耀就算是拿下,也不想上拍;因为上拍的话,拿钱比较慢,而且万一落槌价儿不高呢?不如自己倒卖。
沈歌想了想,“你不就是嫌来钱慢么?自己还得先搭本儿。这样,二十万是吧?我先借给你,等秋拍结束,你拿到了钱,再还我。”
余耀看着她,“我说,你这拍卖行的工作,不就是为了锻炼锻炼么?这么认真干嘛?”
“你就说行不行吧?”
“不是,你咋知道我就看准了呢?万一不是王玉兰的真品呢?你也知道,市面上还没出过王玉兰制的铜造像,只有铜壶!”
“你这人,人品不咋地,眼力却没问题!而且,市面儿上没出过,更容易出高价!特别是铜造像,比铜壶要热。”
“我就不该当你面儿接这个电话!”
“你想想,拍好了肯定比你私下出手价高。你不放心,也可以定个高起拍价。而且事先也不用出钱,这样的好事儿哪里找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而且想想也确实有点儿道理,余耀最后算是同意了,“行行行,就这样吧,明儿一起去收了。”
“这事儿,确实得谢谢你!先是看穿了白釉执壶是高仿,又让我接着就征集了一件拍品!”沈歌很真诚地说道。
“像我这样管杀又管埋的二货也不多了。”余耀自嘲。
沈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明儿我继续请你吃饭,你挑地方,行了吧?”
第二天上午,余耀和沈歌一起,到了“大肘子”,把这件赵公明铜像给收了。
王老板的老婆也露面了,两口子乐得快合不拢嘴了,好像捡了天大的便宜。
余耀多留了个心眼儿,坚持和王老板签了份儿协议,让两口子都签了字摁了手印。这东西,毕竟要上拍,以后拍出高价,两口子再闹腾可麻烦!有这协议,就稳当得多。
“你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要不是他们家的太奶奶凑巧叫王玉兰,或者他们再心细一点儿,多多查证一下,那就不会这么容易。”回去的路上,沈歌还感慨了一下。
“就是这么个寸劲儿!”余耀应道,“如今信息发达,所有的漏儿,都是赶巧了。”
“别说,你虽然人品不行,但是眼力和见识都可以。”
余耀看了看她,“我说沈大小姐,就算你觉得我人品不行,以后别挂在嘴上行不行?好歹我也是帮过你的!”
沈歌见他表情严肃,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好,我记住了。我先去单位,你想想要吃什么,晚上请你。”
“改日行不行?”
“行,也随你。”
余耀突然坏笑两声,心道,让你老埋汰我!可转而稍觉过分,正经说道,“你着急去单位,把我放在滨江道的路口就可以了。”
放下余耀之后,沈歌开车去单位,等一个红灯时突然回过味儿来,觉得余耀坏笑是因为嘴上占了便宜,“还是臭流氓!”
第28章 又有买卖来了
余耀走到了格古斋门口,“阿嚏!”
“谁在背后骂我呢?”
“我骂你呗。m.www.uu234.net去哪了?等了半天了!”濮杰从隔壁的湖笔店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轴水写布的字帖。
“去把赵公明铜像拿下了。”余耀开了店门,和濮杰一起进去,又关上门。
濮杰顺手把字帖放到了桌上,余耀压低声音笑道,“就你这样的还练字?是不是瞅着老板娘挺有风韵?”
“别瞎说,老板和老板娘都在店里呢。我这是在人家店里等你,干坐着不好意思,才花了三十块钱。”
“待会儿给你配两把钥匙,一把卷帘门的,一把大门的,回头自己开吧。”余耀接口道。
“嗯。”濮杰点了支烟,“铜像呢?多少钱拿下的?”
“二十万。”
“什么?这么高?这价儿也不是看明白了开的价儿啊!”
“是没看明白,坐地起价呗。我去了店里还跟他讲半天呢,最后十九万都不行。不过,钱不用我出。”
“怎么回事儿?我怎么越听越迷糊?”
余耀把前因后果一说,濮杰嘿嘿乐了,“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就说你五迷三道的。”
“我还真没五迷三道。送拍吧,有利有弊,但是收货价儿这么高,而且人家肯垫资,还是利大于弊。”
“得,都这样了。”濮杰抽了口烟,“我说,又有买卖来了!”
“小伙子最近很勤快啊!”
“跟着你余老板混,压力大啊。”濮杰道,“是这么回事儿,城东有户老宅子,老爷子自己独居;前几天,家里老爷子走了,俩儿子分家产差点儿打起来!摊上这样的败家儿子”
余耀一听,“老爷子留下的房子和东西不好分,这是要卖了分钱?”
“可不是呗。不过我得到消息还是晚了。老爷子生前喜欢收藏,东西不少,但是现在大件儿都卖了,我约了今天下午去,听说还有些小件儿。”
“被人挑过一轮了你还买卖个什么劲儿?我给你说,这不光是大件儿没了,小件也是挑剩下的货色了。”
“总比没有强吧?去看看,没准儿就有漏网之鱼。”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吧。”余耀看了看濮杰,“好歹你也费了一顿劲。”
下午三点,两人来到城东一处四合院。院子不大,正房四间,左右厢房各两间,一个小门楼。除了这处院子,周围还有一小片是民国的老建筑。
就在小院门口,余耀和濮杰还没进去,看到两个男子走出来了。一个男子手里拎着个袋子,另一个直接用手攥着一只豆青釉的小盘子,面色兴奋。
走到门口一边,兴奋的男子将豆青釉小盘对着阳光照了照,忍不住对旁边男子笑道,“这下捡了漏儿了,这康熙的东西就是好,对着太阳就能看到蛤蜊光!”
另一个男子看了余耀和濮杰一眼,递了个眼色,两人便不再说话,匆匆去了。
这个小盘的底款儿,确实是青花双圈楷书“大清康熙年制”,不过濮杰和余耀都摇了摇头。
濮杰随后笑道,“这俩棒槌!蛤蜊光是彩瓷上才有,弄一单色釉盘子说什么蛤蜊光啊!”
所谓蛤蜊光,是釉上彩的表面产生的一种膜状物,一般要经过至少几十年才会氧化出现,并随着时间的积累逐渐增厚。怎么看呢,迎着光,侧着看,有点儿像蛤蜊壳内壁上五光十色的感觉,主要产生在彩料的周围。
余耀道,“蛤蜊光瞎胡说也就罢了,关键这盘子就不是康熙的。”
“啊?这你也能看出来?”
“单色釉是康熙朝成就最高的瓷器之一,刚才他对光,我顺势一看,釉肯定不对。”
“新活儿啊!这家老爷子眼光这么菜?”
“不是新活儿,光绪仿康熙,还不像是官窑仿的。算老东西吧,玩玩也成。”
“卧槽,你现在是越来越拽了!”
两人走进院子,中间有个葡萄架子,架子下面一口大缸,里面还养着金鱼。正房的门和厢房的门都开着,看样子基本搬空了。
正房堂屋里,居中摆着一个简易折叠桌子,旁边坐着一胖一瘦俩中年男子,虽然胖瘦不同,但眉眼依稀有几分相似,估计就是这俩兄弟了。
堂屋里还有两个男子,一个三四十岁,一个五十多,在看简易折叠桌上的东西。
濮杰上前和那个胖子打了个招呼,胖子道,“就剩这些了,你们一起看吧。”
折叠桌上,摆着一对掸瓶,一个内画鼻烟壶;另外,那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拿起了一块白玉无事牌看着;而五十多的男子,则抄起了原本放在桌上的一件青花大碗在瞅底。
另外,折叠桌旁边,还有一只大柜子,四角配着祥云铜饰,正面上方的锁扣也是祥云纹。
濮杰先看了看掸瓶。掸瓶这东西,顾名思义,是用来放掸子的,比较高,脖子细肚子大。这一对掸瓶很完整,粉彩山水的画片儿。
濮杰看了一会儿便又看余耀,余耀放下手里的鼻烟壶,微微摇头。
这对掸瓶是民国的,而且工艺不行,特别是画片,山水格局别扭得很。
余耀看过的鼻烟壶也一般,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创汇期的东西,画工刻板,有点儿流水线活儿的意思。
那个拿着白玉无事牌的男子开始向兄弟俩问价,兄弟俩也不知懂不懂、找没找人掌过眼,但都是一脸自信的劲儿,张口就是三万。
男子开始砍价儿,最后一万八买走了,两人一人落九千。
这时候,那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放下了手中的大碗,叹了口气,看样子是一件没看上。
兄弟中的瘦子对他说道,“那红木大柜也不错啊,别嫌笨,好东西!”
五十多岁的男子嘿嘿一笑,“哪有红木上漆的啊!”
兄弟俩都是一愣,看来他俩是真不懂。
红木,现在有俩意思。一个意思是一类,比如紫檀花梨红酸枝鸡翅木等等都是红木的范畴。另一个意思,单指红酸枝,一说老红木,往往是这个。
不管哪个意思,红木的东西,上漆是画蛇添足,因为本身往往材质细密不易变形,不少还带有花纹,顶多上油保养。
第29章 宣德青花
这只大柜,是大漆的,里面必是普通木料,用的最多的常是杉木。m.www.uu234.net
“不是吧,不是红木的能这么沉?”胖子还跟了一句。
“披麻挂灰,能不沉么?”男子笑了笑,便不再多说。
他说得没错儿,这一只大柜,是民国仿明代的大漆家具,是用了披麻挂灰。以前做家具,大面积的板材不容易找平,有一种方法就是就先裹上白麻布,然后再抹灰泥,最后再上漆。
民国时候,压根儿就不用这种方法了,但这件是高仿,所以还得按照老法儿来。抹了灰泥,自然就沉了许多。
这柜子,余耀瞥了两眼就看明白了;此时,他已经拿起了那只青花大碗,看得十分仔细。
五十多岁的男子此时瞥了一眼余耀,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这东西,他已经看过了,肯定是觉得没意思。
这只青花碗确实很大,大到什么程度?碗口直径应该在二十五厘米到三十厘米之间。同时,胎体也很厚重。
这种碗,要说当成餐具,实在是很不方便。
不过,这只碗的画片却很唬人,主体是青花海水龙纹,而且一侧的碗沿下方,还有横着书写的六字楷书款儿:
大明宣德年制。
要说到青花瓷,除了元青花,最著名的就是永宣青花。永乐皇帝朱棣,宣德皇帝朱瞻基。其实他们俩中间还隔着一个洪熙皇帝朱高炽,但朱高炽当皇帝时间太短,只有十个月,所以永宣的说法挺常见。
永宣青花和元青花,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大量使用进口的青料苏麻离青,以此来绘制画片。注意,大量使用不代表全部使用。
宣德一朝,官作艺术品方面是很有高度的,比如,除了宣德官窑青花瓷器,还有大名鼎鼎的宣德炉。
这只青花大碗,并不是一件完整器,有毛病。
首先,碗沿有崩口,还不止一处,有个两三处,最大的缺有半个瓜子大小。
再者,碗心磨损严重,有不少爆裂纹,碗的内壁还有一些类似划痕的釉面微损。
当然,如果是真的宣德青花大碗,即便有这些毛病,那也是价值不低的好东西。
那个五十多的男子不可能因为这些毛病而放弃,显然,他并不认为是真品。
他有他的道理。
最重要的就是青花发色,这只碗的青花发色不似苏麻离青的幽蓝浓重,也没有铁锈样的结晶斑。而且吧,连国产青料那种蓝也不像。这碗的发色有点儿明快,在浓重也淡雅之间。
这倒是很像现代调制成的青料,有点儿高仿没能真正到位的感觉。
还有一点,画片上这条青花龙的鼻子,不那么高耸,这就给人一种像猪鼻子的感觉,虽然也不难看。
宣德官窑青花,哪里这么容易遇到?
偏生这“大明宣德年制”的款儿看着还特别真,但这越发更让人怀疑。
余耀却在上手之后,一直紧紧攥着这只青花大碗,最终,还出口问向一胖一瘦的哥俩儿:“这破碗怎么卖?”
这时候,那个五十多的男子反而不走了,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而且带着讥笑的表情。
喝彩是闲人,褒贬是买家。余耀上来就说“破碗”,逃不过这个男子的观察:这小伙儿是真想买了!如果看出是仿品,是不会买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是个棒槌。
只说买仿品,还不能算棒槌,因为有的人买了仿品是要去蒙人的。可笑的是他要买一件有残缺的仿品,类似的完整仿品不难找,他却弄件残缺的,卖都不好卖!
一胖一瘦的哥俩相视对眼,眼神中都带着些欣喜。
终于有人问价儿了!
是的,这两天来了好几拨人了,这看着唬人的“大明宣德年制”青花大碗,不要说卖了,就没有人问过价儿!包括刚才这位五十多岁的男子,看了半天,还是放下了,也是连问都没问。
而且这个男子,看着是个行家,不说别的,那只“红木”大柜,不就被他一眼望穿么?
胖子先是看了看濮杰,“你俩一起的?”
“没错儿,给个脆价儿呗?”濮杰应道。
胖子又看了看瘦子,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他这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古玩行里,有时候云山雾罩的爱比量个手指头。这就相当于一种试探,要是对方不懂行或者有心出高价儿,一还口容易漏了。
余耀当然不会吃这套,“二十?”
胖子一瞪眼,收回手指头,“小伙子,你当这是菜市场呢?这是古董!”
余耀笑笑,“总不能是两亿吧?你不直接报价,我这太费猜了。”
余耀这一说两亿,俩兄弟只是没好气儿,但是那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的眉头却动了一下。
因为,宣德青花大碗的拍卖纪录,还真就是两亿多!当然,能创下拍卖纪录的青花大碗,必然是所有青花大碗当中的佼佼者,其他的根本没有可比性。他也就是因为这个数字一下子联想起来了。
“行了,你要真想要,两万拿走吧!”胖子开口了。
“两万?当时咱爸特别喜欢这只大碗,说是宣德官窑,你不说二十万,十万总值吧?”瘦子立即叫道。
余耀心里嗤嗤发笑,暗道这兄弟俩不懂古玩,但生意场上这一套“兄弟杵”,玩得倒挺溜。
他们要是真认定了是宣德官窑,别看有残,二百万都会嫌低了!
那个五十多的男子一直在看热闹,这时候还点上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抽着。此时,他更认定这东西不真了,就这么一件仿品,两千都多了。
余耀想了想,“这样吧,既然你伸了手指头了,我就照着来,两千。”
话虽这么说,余耀却一直紧紧攥着这只碗,不撒手。
“放下吧放下吧,没看着我说两万我兄弟都不乐意么?开玩乐呢?”胖子上前一步,指指戳戳。
濮杰也有些疑惑,这碗他是觉得不真,而且还残了。但是,他也看出来了,余耀是想要拿下这只碗的。
到底怎么回事儿?民国的一对粉彩掸瓶都看不上,怎么会想收一只残了的高仿青花大碗?!
第30章 真赛假
一直攥着大碗的余耀,这时候还真就重新放到了桌子上,不过,人却一直站在桌子边上。m.www.uu234.net
“我喜欢这碗,主要是够大,还带条龙。至于是不是真宣德,你俩比我清楚。这么着,我也不磨叽了,再加一千,行就行。不行的话,别的我们也没看上,这就告辞。”
余耀说完,也点了一支烟,同时刻意看了看那个五十多的男子。
一胖一瘦兄弟俩明白,余耀的意思是,他之前也没看上,你俩就别硬吹了。
“一万!最低了!”瘦子咬了咬牙。
濮杰此时也点了一支烟,“我说,一万太高了,差不多得了。”
余耀没有继续还价儿,却一脸笑意看着旁边那个五十多的男子,“大叔,你既然没有看上的东西,怎么还不走?”
男子不由怔了怔,转而有些微恼,“你管得挺宽啊?”
余耀却不再看他,又对一胖一瘦哥俩儿说道,“咱们私下谈价儿。”
哥俩儿这会儿不含糊,和余耀一起走到屋角,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还看着桌上的东西。濮杰拉过一把凳子坐下了,五十多的男子却还是不走,来到了门口附近。
余耀最后八千拿下了这只青花大碗。其实,多磨叽磨叽还能更低,但余耀已经磨叽了一会儿,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这哥俩儿万一再统一不了意见,别出什么岔子!
别看瞎喊十万二十万的,这哥俩能八千卖出去,其实是很高兴的,主动帮忙用报纸里三层外三层的包了,还找了个挺结实的布袋给装了。
余耀和濮杰走出了四合院,那个五十多的男子也跟了出去,就和他们在胡同里一前一后走着。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濮杰忍不住问道。
“上车再说。”余耀回头看了那个五十多的男子一眼。
“这东西你蒙都不好蒙出去!”五十多的男子竟然忍不住开口了。
这其实也是给憋的。本来,一件他觉得没意思的东西,这小伙儿拿下就是个棒槌。但这小伙儿偏生一副很利落的样子,成交后更是带着志得意满。而且怪了,竟然反过来有点儿看不起他的感觉。
“大叔,我有钱烧的,回头选个黄道吉日,砸了听响儿行不行?”余耀微微一笑。
男子差点儿没被噎着,一口气顶上来,连连咳嗽。
“哎?小余,你也来了?”
这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个人。
老周。
“啊?黄老板也来了?”老周接着又看到了后头的五十多的男子,不由一脸苦笑,“得了,你们这两位主儿来看过了,我也不用进去了,指定剩不下什么好东西了!”
濮杰哈哈一乐,“你真是来晚了。”
“你们认识啊!”那位黄老板也应了一句,“确实甭看了,只剩些杂七杂八的。”
老周却看着余耀手里的袋子,“嗯?你还是搂了一件啊!什么好东西?”
余耀咳嗽了两声,“总不能白来。”
黄老板却嘿嘿笑道,“宣德官窑青花大碗!”
“真的?”老周一愣,却又觉得黄老板表情不对,似乎带着戏谑。但他对余耀的眼力那已经五体投地了,只要余耀点头,那他百分百就会相信。
“有空再细聊。”余耀尬笑。
老周看了看黄老板,“小余,这位黄永逸黄老板,也在七星桥开店,逸墨斋就是他的店,眼力很高啊!”
逸墨斋?
濮杰一下子想起来,老万在刘大头的雅玩阁卖画被拒,后来那副高仿仇英被收了,不就是逸墨斋收的么?合着这位是老板啊!
余耀大致也记得这事儿。心说高什么高?看半天还是没提起来。怪不得在瓷器上打眼了,原来是做字画起家。
老周转而又对黄永逸介绍道,“黄老板你还不知道吧?这位就是余耀,临江山庄的那次窜货场,就是他识破了老苏片《江岸翠峰图》!刘大头当场吃瘪!”
黄永逸一听,神情一滞,眼神跟着起了变化,“原来你就是余老板啊,失敬失敬!”
一方面,这件事儿他也听说了,余耀的眼力自是惊人。另一方面,他和刘大头也不对付,不然当时也不会加钱收了雅玩阁拒收的东西。
人家都这样了,余耀也立即回应道,“黄老板客气了,幸会幸会。”
“别在这挡着道儿,既然这么巧,我请各位喝茶怎么样?”老周笑道,“正好我也不进去了,给我说道说道。”
余耀抹不开老周的面子,毕竟刚合作做成了一笔崇祯官窑青花笔筒的生意,如今老周还在找买主呢。
濮杰对老周更是有好感,“行啊,都赶一件事儿上了,坐下扯扯。”
黄永逸此时心里比较复杂,难不成余耀拿下的这件宣德青花大碗是真品不成?但怎么看怎么不像啊!带着这个谜团,他也是应了一句“好”。
最后,他们三个来到七星桥古玩市场附近的一处茶楼,进了“铁观音”包间。
余耀和濮杰对喝茶没讲究,让老周和黄永逸商量着来。最后他俩就点了一壶铁观音,又点了些干果之类的。
他们也没让茶艺师服务,四个人自己简单喝上了。
“难不成真是宣德官窑青花?”老周首先没忍住。
余耀并没有打开袋子,却看了看黄永逸,“黄老板怎么看?”
黄永逸有些尴尬,“这个,我觉得嘛,不太好说”
濮杰性子急,“鱼头,一起坐下都是朋友,都不会坏规矩,不会在外面瞎说,更不会砸咱买卖,你就拿出来一起说说吧,我也纳闷你怎么会拿下这件东西!”
余耀想了想,这时候再避而不谈,就有些托大了,便从袋子里拿出了大碗,把包裹的报纸揭了,放到了桌上。
老周先上了手,一边看一边轻轻摇头,“这青料就不对啊,肯定不是苏麻离青。”
余耀笑了笑,“要是苏麻离青的发色,黄老板还能看半天放下么?这一件,是真赛假!”
古玩行里,把真东西看成假的,和把假的看成真的,其实都算是打眼了。
这个真赛假,也就是真东西看着像假的,有很多种情况,比如有的看着簇新,却是老东西;还有的,就比如这件,不具备典型特征,但其实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