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图书馆员的工作笔记
所谓秒报,就在涂文海接着拿出来的东西之中;不过,却不是东西本身的价值。www.uu234.net
涂文海拿出来的,是一个漆器盒子。
这个盒子很普通,就是民国时期的漆盒,不过尺寸比较大,和鞋盒差不多,工艺也算规整。
打开盒子,他把说的两件东西拿了出来。
其中一件,确切地说是一对,白铜镇纸,没什么纹饰,两块镇纸上各刻了一句,凑成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这一对白铜镇纸,余耀扫一眼就知道是民国的普品,没什么意思。
还有一件笔筒,方形,带四足,鱼藻纹,粉彩瓷器,这个余耀多看了两眼,但还是民国的,几千块钱的东西。
这镇纸和笔筒,料想是涂文海的父亲案头摆放之物。能看出来当时应该是很喜欢的,包浆比较明显。
两件东西,加上盛放的漆盒,都是民国时期的;应该就是涂文海的父亲当年购置的。
不过,漆盒里还有一本老式的硬壳笔记本,上面竖印一列大字:工作笔记;下面横印一行小字:东江省立图书馆;中间还有一个钢笔写的名字:涂远山。余耀看了这个笔记本,心头微微一动。
此时,两件东西已被拿到了茶几上,涂文海笑道:“请上眼。”
余耀连傅青主的画都实说了,这两件寻常之物也没想含蓄,“涂老先生”
“哎?你一直这么叫我,我听着怪别扭的,‘老’也不好听,我应该比你父亲年纪大,你就叫我涂伯吧!”
“好,涂伯,这两件都是民国时期普通的东西,如今加起来也过不了一万块。”
涂文海露出失望之色,但随后又爽朗一笑,“看来,我是只有歪打才能正着啊!”
余耀指了指硬壳笔记本,“这也是令尊留下的东西吧?”
“对了!这里面好像还夹着一张地图呢!”涂文海好似是忽而想起来的,拿出硬壳笔记本,然后在余耀面前翻开,里面果然夹着一张薄纸地图。
余耀看了看,这地图也没什么,就是民国时期的江州城区划图。余耀也是实话实说。
递还地图给涂文海,涂文海重新折叠起来,余耀顺手拿起了摊开的笔记本,扫了几眼。
余耀留意这个笔记本,不是没有道理的。当时的民国政府,并没有独立的文化部,也没有独立的文物管理部门。而在东江省,兼管文物的部门,是东江省教育厅;而执行具体工作的,就是教育厅下属的省立图书馆。
留意不过是一种心理惯性,余耀却没想到,就在摊开的一页上,发现了四个字:
太颠方鼎!
“涂伯,这笔记我能看看么?”余耀嘴里说出这话的时候,实际上已经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当然可以!不过,这是我父亲当年的工作记录,我跳着翻过几页,很枯燥的。”涂文海随意应道,顺手先把地图放到了漆盒里。
“令尊以前在东江省立图书馆工作啊?”余耀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嗯,应该是1937年初去省图工作的吧!那年他刚满二十岁,刚开始是一名助理图书管理员,后来被调到了历史博物部”涂文海顺嘴介绍了几句。
笔记上关于太颠方鼎最早的一条记录,根据他写的民国纪年,换成公元纪年是1937年7月27日的。当时,倭寇已经开始全面侵华,重兵三路进攻华北。不过江州在大江以南,当时并未沦陷。
此时,涂文海的父亲涂远山,已被调到历史博物部,这一天,就此和太颠方鼎产生了关联。
1937年7月27日上午,涂远山在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自称“e先生”,表达了想捐赠一件文物的想法,同时说没能联系上馆长,希望代为转达。
当时,东江省立图书馆的馆长是新到任的,老馆长病逝之后,馆长位置还还空了一个多月。
“e先生”是涂远山自己写的,他应该也不知道是谁,但余耀如何想不到衣铁寒?
涂远山问是什么文物,对方不说;让对方留个联系方式,对方却又表示不方便。于是约定时间下午再打来。
期间涂远山还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捐赠到江州?关于e先生的问答,笔记上只有四个字:交通便利。
余耀在看的时候也在揣摩。所谓“交通便利”,首先,当时倭寇势必一路南侵,太颠方鼎此时在北方,要快过倭寇过江;再者,江州毗邻大江,又不是江东的沪海、金陵这样的重点目标,根据倭寇的进程,万一兵发江州,还可利用大江之便,迅速转移。
下午的电话,是东江省立图书馆馆长连东升亲自接的。
连东升和对方通话长达半个小时,但涂远山没能在旁边听。结束通话后,连东升叫来涂远山,嘱咐一定要保密“太颠方鼎”之事,不能泄漏半点儿消息!
其实,倒是馆长先“泄漏”了因为涂远山听了之后才知道这件文物是什么!连东升许是误以为对方已经告诉涂远山了,同时电话里也没细究确问。
这件事情,涂远山在被交待之后,中间过程并没有参与,也不知道连东升具体怎么筹划的。此事他不能对外说,但却也查到了此鼎的珍稀和重要,忍不住记在了工作笔记中。说是工作笔记,却并非公物,而是他的私人记录。
下一条关于太颠方鼎的记录,是1937年8月13日。此时,淞沪会战已经开启,倭寇正在进攻沪海。而太颠方鼎方面,涂远山还没有得到什么明确消息。
时值盛夏,燠热难当,涂远山挂念此事,却又不能跑去问馆长,在笔记中,出现了“烦闷”二字。但就在这一天,他又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
对方并不表明身份,却问他知不知道太颠方鼎要转移到省立图书馆的事,并许以重金,约他见面。
涂远山挂了电话之后,顾虑重重。如果不向馆长汇报,这责任太大了;但如果向馆长汇报,馆长会不会怀疑就是他透露的消息,贼喊捉贼?这份工作得来不易,丢了饭碗就麻烦了。
第346章 划重点
涂远山在笔记中,记录是比较简略的,有些部分甚至是一两个词汇替代,余耀不得不进行延伸推断。www.uu234.net
余耀正在聚精会神的时候,涂文海的老伴拎着一大袋子果蔬肉蛋之类的回来了。
一番介绍和解释之后,余耀心想在这也没法安心看了,便冒昧提出能不能借阅一下,看完就送回来。好在他说了自己是古玩商,提出对民国文化感兴趣也不突兀。
涂文海因为傅青主的画特别高兴,立即就答应了。余耀拿走之前,特地又和涂文海一起翻查了一下,没有别的东西夹着,才告辞离去。
回到楼上家中,余耀找出了纸笔,一边看,一边记录,并把自己推断出来的东西也附注上了。
在笔记中,涂远山到底有没有去和这个神秘人士会面,没提;有没有向馆长汇报,也没提,只是提了一句“料理也算妥善,却夜不能寐”。
不过,涂远山当年只是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伙儿,也没什么复杂经历,这么棘手的事,余耀不相信他能“妥善”料理。
余耀猜测了一下,他可能是没有向馆长汇报,而是单独去见了这个人;同时,会面时假装不知道此事,最后对方没有继续纠缠,他就觉得“妥善”了。
下一条记录,是1937年8月16日,也就是过了三天。
这一天,太颠方鼎正式被东江省立图书馆接收。
接收仪式很隐秘,甚至不能称之为仪式。涂远山没资格参加,除了馆长,他也不知道谁参加了;另一方面,捐赠者来了几个人他也不知道。
不过,历史博物部的人,在仪式结束后,是在主任带领下,一起看了这尊鼎的。涂远山并没有鉴定真假的眼力,只是觉得“确有重器皇皇之感”。
第二天,这件事儿就见报了,说收藏大家许太炎先生捐赠商代青铜重器太颠方鼎,省图专家鉴定确真无疑。但整体其实只陈述了一个概要,具体过程语焉不详。
涂远山很震惊,因为他是接到了“e先生”的电话,怎么现在捐赠者变成了许太炎?
不用他去找馆长,馆长就先找他谈了,解释说打电话的人,就是许先生安排的,尘埃落定之后才能揭开面纱。
而此后的事儿,大致脉络不用查,在东江省博的关于太颠方鼎的介绍中也能看到。
此事本来就告一段落了,但涂远山的笔记中,还有后续。
太颠方鼎被捐赠的当天,他从江州市立图书馆工作的一个朋友口中听说,他们馆也接到过要捐赠太颠方鼎的电话;还没完,除了省立、市立的图书馆,东江省立民众教育馆也接到过电话!
一共三个单位。但是最终,公开出来的,只有东江省立图书馆。
因为这个朋友就在江州市立图书馆,所以内部消息多一些,据说市立图书馆曾经成立过一个小组负责对接此事;并且,这个小组应该和对方接触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而且之后闭口不言。
这一段,属于道听途说,故而记述得非常简略。不过,最后涂远山总结了一句:或有可能,为防万一,狡“器”三窟。
整本笔记,关于太颠方鼎,合起来的总量也就是几页的内容,而且有的还是错开的;余耀细细翻完,涂远山总结了这一句之后,就再也没有关于太颠方鼎的内容了,想必他也为此事画上了句号。
合上笔记,放下纸笔,余耀来到阳台,打开窗户,冷风中点了一支烟,结合之前袁春望说的,又大致梳理了一下。
当时的江州,倭国人还没打过来,但江州城中,很可能有替倭国人办事儿的华夏人。给涂远山打电话的神秘人物可能就是。
而从许太炎和衣铁寒这方面来说,高仿品已经做好了,同时运来一真一假两尊鼎,掩人耳目,这是必然的。
但根据新的线索,不管是袁春望说的“三尊太颠方鼎”,还是涂远山笔记里记的“三个单位都接到了电话”,都说明当时许太炎和衣铁寒很可能“加码”了!若两假一真,更具迷惑性。
这也说明当时的形势很严峻。此鼎,倭国人、特别是中谷安次郎虎视眈眈。
鬼眼门秘藏,发生在此事之前;太颠方鼎,应该是得手后已经来不及放进去了。不然,这样的重器,不会“流离失所”。
这又回到了那个老问题上,如此虚虚实实的周密安排,为何最终陈列在东江省博的太颠方鼎成了假的?
到底是,当年东江省立图书馆接收的就是假的?还是接收之后又被人调了包?
而另一尊假鼎,是在如今的千贺美术馆呢?还是,被毁或者下落不明?
如果千贺美术馆的太颠方鼎也是假的,那真鼎,又在哪里呢?
余耀灭了烟,回到房间重新坐下,拿起笔在纸上划了起来。
江州市立图书馆,东江省立民众教育馆,两处单位下面,都被添了粗粗的下划线。
因为,东江省立图书馆是“本源”,贺文光他们恐怕早就调查过了;但这两个单位,想必还没有,这应该是下一步调查的重点。
划完重点,余耀顺手将自己记录的纸折叠起来,塞到了挂着的外衣内口袋之中。
刚放好,门铃响了,余耀从猫眼一看,居然是涂文海的老伴,他连忙快步取了笔记本,才去开了门。
“不好意思阿姨,看得久了点儿,正好看完了。”余耀开门之后说着,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哎呀,一个老本子你着什么急啊?慢慢看!阿姨包了饺子,猪肉荠菜馅儿,刚出锅,给你送来尝尝!”涂文海的老伴把保温桶硬塞到余耀手中,转身就要走,“保温桶回头我再来拿!”
“阿姨我真的看完了,辛苦您拿回去吧!”余耀连忙说道。
“真看完了?”
“真的!还有这饺子,怎么好意思”
“客气什么,都是邻居!有什么事儿随时下来,到家里来!”涂文海的老伴接过笔记本之后,便一边轻推余耀,一边要替他关门。余耀连忙扶住,出了门口送她。
送走涂文海的老伴,余耀看了看保温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心说还是先联系了拍卖的事儿再吃吧。
第347章 名不虚传
涂文海的老伴如此热情,是因为傅青主的画。www.uu234.net
余耀放下了保温桶,接着就给沈歌打了个电话。
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儿,特别是余耀已经鉴定过了,能听出来沈歌很高兴。
余耀先把涂文海的电话给了她。吃完了饺子,刷洗了保温桶下去送,又把沈歌的电话给了涂文海。
涂文海和老伴更加热情,端茶倒水干果奶糖的。余耀临走的时候,涂文海的老伴又把一袋洗好的水果塞到他手里。
回到家里,余耀坐下回味了一阵儿,想点一支烟,手却突然有点儿哆嗦,眼眶子霎那间竟然湿润了。
他不是因为感动,涂文海夫妇的殷勤热情他明白,那是因为用到自己了,帮大忙了。
他情绪的变化,是因为回味猪肉荠菜馅儿饺子,以前老妈也经常包。
一百岁也想有个爹有个妈。父母在的时候感觉不出什么,特别现在不少年轻人是背井离乡到外地打拼。
但是没了,就会知道,什么是没了。父母在世,哪怕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心底会觉得有根,一旦父母去世,特别是都去世了,常常会有一种飘零的感觉,哪怕混得再好。
晚上,余耀睡得不太踏实,半夜时分,又被雷声惊醒。
冬天打雷比较少见,冬打雷,雷打雪,不过江州极少下雪,这次也没下,只是天气预报说寒流来了。
因为要等贺文光的消息,余耀没去格古斋,就在家里等着。贺文光属于工作至上的那种人,住下之后必定先和他会面。
贺文光一直没来电话,结果沈歌的电话来了,说联系好了要过来,问他在不在家。
“是这样,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书画部的臧主任,他想借此机会拜访你一下,你要是不在家,我们去店里行不行?”
沈歌是天和拍卖瓷杂部的人,这事儿虽然是余耀给她的业务,但处理不好也会得罪人;比如要是她直接找到老总陈良典,陈良典可能就会让她来做,只是简单对书画部主任打个招呼。
沈歌则是找了书画部主任臧冠勋,让他向陈良典汇报。本来,她觉得臧冠勋会安排一个下属和她一起,不料臧冠勋自己出马了,想借此认识下这个最近声名鹊起的余耀。
“我倒是在家,你们来也没问题。不过,我手头有事儿,随时可能出门。”余耀实话实说。
“这样,我对臧主任说明一下,他要还是想来,那到时候你该走走,也不会误会。”
半个小时后,余耀家的门铃响了,来的正是沈歌和臧冠勋。
臧冠勋年纪不小了,五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的,算得上相貌堂堂。
初次见面都很客套,臧冠勋还递了一张名片,之前沈歌只说“臧主任”,余耀看了名片才知道名字。
“冠百王而垂勋,烛万象而腾文。臧主任确实有一股子王者气势。”
“哎呀,小余先生真是博学,我这名字确实是这么来的。”臧冠勋微露惊讶。
余耀只是笑了笑,请他们入座、倒茶。这两句出自李白的《明堂赋》,他之所以记得清晰,是因为看过之后,突然根据后半句想到了一个“余象腾”的名字,暗暗给将来的儿子“留的”。
这话可不能说,要不然成了占人家便宜了。
没说几句,臧冠勋便扯到了傅青主的墨竹图上,问了好几个问题。
余耀有点儿哭笑不得,你都到人家家门口了,进去一看不就知道了,跑这里问我再多有什么用?
但碍于礼貌,余耀还是把要点说了说。
臧冠勋自有臧冠勋的心思,一来他在书画上是有功力的,虽然余耀如今名声不小,但初次见面,他还是想试试斤两;二来,也算是借力,先有点儿数儿,看画的时候会更加游刃有余。
沈歌却有点儿心不在焉,不时打量着余耀的新居。
他俩坐的时间也不长,有个十分钟。余耀送他们出了门口,沈歌突然扭头说道,“今天匆忙,改天来给你送贺礼啊!”
余耀刚要说话,手机响起,一看是贺文光打来的,便笑着说了声,“好啊!”
关门接了电话,贺文光说已经到东江大厦住下了,问他能不能现在过来。
余耀本来就等着他呢,出门打车就去了东江大厦。
众人在贺文光套房的客厅里碰头,办公室的魏来三十多岁,身材五官都中规中矩,不过比较白净,就显得讨喜。四处副处长郑文治,则是个四十多岁不苟言笑的黑瘦男子。
贺文光介绍的时候,还说了句:“四处的付处长已经开始主持在燕京的资料工作了,郑处长来这里冲锋。”
余耀这才知道,这特殊文物调查局四处,正处长姓付,副处长姓郑,真够别扭的。
余耀先把袁春望告诉他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而后当着他们的面儿给袁春望打电话,说了借阅他父亲笔记的事儿。不过袁春望下午得开会,约好了晚上去取。
涂远山的工作笔记就不用借了,因为余耀摘抄的没有遗漏,还加了很多附注和延展。
贺文光和郑文治都是大喜过望,没想到又多了一份这么有用的资料!
江州市立图书馆和东江省立民众教育馆,虽然都是民国的单位设置,但有了这两条线索,调取资料,查访相关人员,也算是有的放矢。
余耀还开了句玩笑,说你们三个“有缘”。贺文光,郑文治,涂文海,都是“文字辈”。
众人的讨论梳理,一直到下午一点多,才暂告一段落。
魏来从东江大厦的餐厅叫了餐,四人一起就在贺文光套房的客厅里吃了。
饭后稍事休息,闲聊。
郑文治是个大烟枪,吞云吐雾的。余耀也点了一支,眼见自己的“阶段性任务”基本完成,想着抽完一支烟就先告辞。
“没想到小余老板算是名不虚传!”郑文治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余耀在特殊文物调查局,确实挂了号了,杨四海、杨锐、吴臣都可能在郑文治这里传他的“名”;而郑文治则是根据刚才的讨论才开始直接了解余耀。
“没想到”和“算是”搭配“名不虚传”,听着很别扭。
“哎?老郑,有块魏碑你不是有点儿挠头么?你把手机里的图片给余耀看看!”
贺文光此言一出,郑文治的黑脸登时变得更黑。
第348章 北方书圣
余耀从刚才的“名不虚传”已经听出点儿什么来了,连连摆手,“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嘛?我这点儿眼力,还是别在郑处面前献丑了。www.uu234.net”
贺文光却道,“老郑不了解你,可能是觉得你年轻,我不点点他不行。老郑,我给你说,他确实不是一般的眼力!你正好碰上了,不然打着灯笼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的全才!”
郑文治干笑了两声,脸色却更加难看,并不接话。他自然是觉得搡了面子;在钟鼎铭文和碑刻拓片方面,他堪称大行家,哪能轻易向一个小年轻俯首?
贺文光这样的顶级专家,他当然服气,但贺文光也有不如他的地方,那就是碑刻;贺文光说的魏碑,路上他们对着图片讨论过;既然如此,你贺文光怎么就能知道这个余耀比我还强?
此时,魏来倒是起了兴趣。
他是办公室搞协调工作的,虽然在古董文物上差点儿事儿,但贺文光在路上多次夸过余耀的眼力,此时当面也直言不讳。贺文光的水平他当然知道,而且眼眶子极高。
这余耀,必定是有真本事的!
而且,什么单位也有些龃龉不合的关系;魏来不喜欢郑文治,自觉是业务部门的大拿,对办公室的人,态度时常有点儿欠。这次他都不想和郑文治搭伙,但是杨局亲自点将,他又不能推。
“余先生对魏碑也有研究?”魏来眼见余耀灭了烟,又递上一支,还用他瘿木外壳的煤油打火机点了火。
余耀不好拒绝,点了烟,“我就是靠这个吃饭,说不上研究,总不能饿着。”
“这我听贺所长说了。”魏来自己也点了烟,没管郑文治,和余耀搭起了话,“都是一个大圈子里的人,交流交流是好事儿。”
魏碑,并不是单指石碑,也不是单指北魏一国,而是南北朝时期北朝的石刻文字的统称。下面还有具体分类,主要就是四种:碑刻、墓志、造像题记、摩崖石刻。北魏在北朝石刻中最多、最精。
余耀说“总不能饿着”,本是谦虚着来的,但是郑文治听了就不太高兴;一句话,一件事,不同的人思考的角度却往往不一样。在郑文治听来,这有讥讽自己的意思。
噢,你是真刀真枪的实战经验,我就是旱涝保收的浅尝辄止?
同时,魏来又在一边多嘴多舌,好像自己闭目塞听,不愿意和圈里人交流似的!
“小余先生的眼力,贺所都说了,我肯定是信服的,不过魏碑这东西,喜欢的都是资深铁粉,市面明里的交易少;而且鉴定难度大造假却容易,又只是几张图片,看不出什么来的。”郑文治终于接了一句,面儿上总得过得去。
虽然这话也暗带机锋,但他说的基本内容,倒是实情。
魏碑在华夏书法史上,地位很高,承上是汉隶,启下是唐楷;刻字和纸书又不一样,有金石味儿的别样美感。
优点很明显,缺点也很明显。就只拿相对容易收藏的石碑来说,又笨又重,不好摆弄,陈设也不方便。所以收藏魏碑的,确实都是资深铁粉。
有些人退而求其次,专门收藏拓片,但是拓片的意思就差多了。光研究书法勉强凑合,但真正的魏碑藏家,不止是为了书法。
同时呢,碑刻的造假确实比其他古董文物容易。石材易得,比着样子刻,而且现在还可以用电脑制作模印。也不用做包浆,只需要做风化,做损伤。要想鉴定,需要高深的眼力、细腻的洞察。
如今还在原址的魏碑,那都是保护文物;市面上能合法传承的,都是民国前凿取的,数量极为稀少。
所以,市面上的魏碑,绝大部分都是假货。
“你让人家开开眼总行吧?”贺文光不等余耀接口,就又来了一句。
贺文光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纯粹是围绕东西来的。
可余耀不想掺乎,直接把半根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诸位一路辛苦,又讨论了半天,刚吃完饭还是休息一下吧,我就不打扰了!”
郑文治没有拦着的意思。
贺文光一看,也不好继续勉强了,便对余耀说道,“好,我送你。”
本来说完了这句,这事儿就了了,可贺文光没忍住叹了口气,“怕是不容易能找到看明白的人了!”
郑文治一直憋着气,这句话却又捅了他的肺管子。
“贺所,合着你觉得小余不光比我、还比我所有认识的行家眼力都高?”这句话,连小余后面的“先生”也去了。
“你还真别不信!”要是换了别人,可能会安抚两句,但是贺文光却直撄话锋。
“哎?”余耀连忙打岔,“贺所你这么吹捧我,好像欠了我多大人情似的!”
“别!小余!贺所都这么说了,那你就赏脸帮着掌掌眼?”郑文治霍然起身,“好像我藏着掖着似的,别用手机了,我笔记本电脑里也有,看高清大图更合适,你等着,我去取来!”
说罢,便径自离开了套房。
郑文治走后,余耀苦笑,“贺所,你这是干嘛?”
“干嘛?帮他啊!这块石碑,他还没过账,这可是一笔大价钱,万一不真呢?”
贺文光大包大揽,余耀可以不怪他,但也可以趁机找个借口一走了之,不过余耀听了“大价钱”,还是多问了一句:
“到底是块什么样的石碑?”
“郑道昭的书法!魏孝文帝时期的东西,天青石,深刻工!”贺文光简单说道,“你以为我犯浑啊?这样的东西,你就不想看看?两便的事儿。”
余耀听了,也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郑道昭可不是一般的书法家,被称为魏碑体的鼻祖,魏孝文帝时期官至通直散骑常侍,当时与王羲之齐名,号称“北郑南王”,所以顶上了“北方书圣”的名头。
郑道昭的书法,是魏碑中的经典代表,其中著名的“云峰石刻”,列为北魏书法艺术的三大宝库之一。
但那是摩崖石刻。郑道昭的书法,配精良的石材、精湛的刻工,这样的魏碑碑刻,市面上极难见到,确实是能值大价钱的。
不多会儿,郑文治便抱着本儿回来了,“来,小余,我也见识见识你的眼力!”
第349章 俗体字,风化纹
余耀笑了笑,不作声,也不排斥。顶 点 X 23 U S
郑文治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点开了文件夹,里面一共十几张高清大图,有整体的,也有局部的。
图片都是郑文治自己拍的,一看这拍摄角度,就知道郑文治是行家,该注意的地方全注意到了。
余耀上眼,从图片上看,确实是天青石。天青石,本质也是石灰岩,只不过比较青莹,是上好的碑刻石材。
这不是一块完整的石碑,没有碑头,也没有基座,但好在碑文刻字是完整的。
不过,这一块石碑上的碑文刻字虽然没有残缺,但整体内容不全;也就是说,一篇碑文,不止刻了一块石碑,可能好几块才刻完。
从这一块碑的文字内容来看,能推断出完整的碑文,应该是郑道昭记述他的兄长郑懿的生平事迹的。郑懿在仕途上确实混得还不错,不过碑文的文辞还是过于夸张;说白了,就是弟弟吹哥哥的牛逼。
但是从书法上来,那真是可圈可点了。笔法还是隶书的体势,但还融入了篆书的笔法,同时兼带楷书的端庄,隐隐还有行书的风姿。
方圆通融,变化有度,风骨大雅。
书法的特点,与郑道昭赫赫有名的《郑文公碑》相似。不过,《郑文公碑》是摩崖石刻;所以,有些笔法的感受,这一块碑刻上体现得更细腻。
书法了得,还需刻工配合;刻工深湛,也不是一般工匠所为。
这些都没有问题,余耀一边看,也不由一边暗暗点头。
余耀在看的时候,贺文光和郑文治并没有靠近,魏来却凑了上来,之前在路上对着手机上的图片讨论,郑文治根本不鸟他,他就是个旁听。
魏来盯着碑文上的一个词,微微皱了下眉头,想说话,却又忍了忍;最终也没说,而是指了指电脑屏幕图片上这个词的第一个字。
这个词,是“万不失一”。万不失一,在元明之后演化成了万无一失,但从汉到唐,还是用万不失一为主。
魏来的疑问是,这个词当中,没有用繁体的“”,而是就用了现在的简体字“万”。
北魏时期,怎么会用现在的简体字呢?何况,还是出自大书法家郑道昭之手?
但是,魏来也知道,屋里的三个人,都可以算作行家,他们一直没对此质疑,那就可能没有问题。
所以他只是点了点,也不说话。要是余耀还没留意到这一点,那他就当提醒了;要是余耀早就注意到了,而且没问题,那他也可以说是觉得书法如何如何,出不了洋相。
余耀看了看他。魏来是办公室行政人员,或许眼力和知识储备有不足,不过余耀也不能轻易看低他。
他既然指了,余耀就很圆融地回应了一下,“这个俗体字,笔法确实很有特点。”
魏来一听,略略一怔,但很快便笑着点点头,“余先生确实好眼力!”
说完,他便离开了余耀身边,走到另一处沙发坐下,点了一支烟,同时掏出了手机,开始查“俗体字”。
所谓俗体字,就是通俗流行的,不是官方正字,本质是不规范的,但也可以算作异体字的一种。
实际上,自古以来,正字和俗体字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很多正字,最终被俗体字所取代。
同时,古代的很多俗体字,在现代制订简化字方案的时候,也被选用了。
比如这个“万”,在南北朝时间,就出现了这种俗体字字形,现在也作为简化字在使用。
郑道昭书写这篇碑文,不是写诗写文章,在写之前,就知道是要刻碑的,甚至有几块碑、碑文如何布局,都已基本掌握;所以,他写的时候,会注意到很多问题;特别是作为一个书法家,尤为注重美感问题。
不失一,除了“”,笔画都比较简单,四个字上下排列,用这个“”,会有头重脚轻的感觉;他写的时候可以勉力精细掌控,但刻到石碑上,可就不好说了。
若是把最后的“一”采用另一个“壹”来解决问题,意思上则会产生一定的差别,而且也不如只改“”美观。
他应该因为这个,才用了俗体字“万”。
当然这只是余耀的推断,而且是以真品为基础的推断,真相未可知。
魏碑当中,出现俗体字是很常见的事情,主要是因为书法美感的需求和碑刻的特殊性。甚至,若不是名家书法,还会出现刻工见到难刻的字、故意偷懒用俗体字的情况。
这个“万”字,从笔法上来看,没有问题,笔画和体势都符合郑道昭的书法特征。就算是造假,也肯定是根据郑道昭写过的字刻的。
只看图片,本身就是很难鉴定的,没有立体感,又不能触摸。而且,这不是全部碑文,也不是全部碑身,无形中又增加了很多难度。
余耀心想,的确是块好东西!只是,从图片上很难看出什么问题,要是能见见实物欣赏一下就好了!
想到这里,余耀不由抬头看了看郑文治,此时郑文治也正看向余耀,似笑非笑,嘴角带起了一个弧度,这表情,似乎像是料定余耀无甚可说。
余耀一看他的表情,立马再次看向电脑屏幕,调出了一张图。
他并不是在斗气。
而是郑文治嘴角的弧度,忽而让他想起了刚才看过的碑文边上的一处纹饰!郑文治嘴角的弧度很自然,但是,这纹饰上的弧度,好像不太自然。
确切地说,纹饰弧度似乎过于圆熟,更像盛唐和武周时期的风格,却少了魏碑纹饰的“刚性”。
再度审视这处纹饰,余耀发现,感觉不对不假,却也只能说是感觉,并不能作为确凿的证据。
可是,纹饰特征没问题,余耀却因为认真审视,发现了刻痕的风化纹有问题!
又仔细比对了一番之后,余耀微微叹了口气,起身离开电脑边,点了一支烟。
“怎么样?”贺文光问道。
不待余耀接口,郑文治便一边摆动夹着烟的手,一边笑道,“难为小余了!魏碑本就是生僻项,这又只看图片,怕是连真正的美感也欣赏不到啊!”
余耀呼出一口烟雾,“美感方面,确实如此。不过,倒是能看出这碑好像有点儿新。”
“你说什么?”郑文治手里的烟差点儿没掉了。余耀的话,听着比较含蓄;但是老手都明白,这就是在说这碑不真!
第350章 选择题
魏来眼睛一亮,心说有好戏看了!
余耀不是存心要打他的脸。www.uu234.net这样一块魏碑,就算是以假乱真的蒙人价儿,也有可能报到几百万;而且贺文光也说了,还没过手。
余耀只要能把问题说透,那其实是在帮他。
不过,余耀也不是老好人。点化你可以,但你一直有点儿鄙薄我,我并没有针锋相对,现在既然是点化的时候,就不会再给你留面子了。
“郑处你来。”余耀又回到了电脑旁边。
郑文治过来了,贺文光也过来了,魏来没地儿了,只能坐在贺文光旁边。
“这处纹饰,感觉上有点儿问题”
余耀还没说完,郑文治就松了一口气,“你是说有武则天时期的风格吧?或者说盛唐和武周时期的风格。这个我能注意不到么?但纹饰本身是没问题的,只是风格的感觉上有点儿近似而且即便在感觉上,这圆熟之中,也还是暗藏棱角的!”
余耀不会和他争论这个。在余耀看来,这是作伪工匠想展现魏碑风格、却又不想显得生硬,以致于圆熟感大过刚劲感。
不过感觉这东西,因为每个人体会不同,肯定是有差异的,而且纹饰本身确实没有硬伤。
这块魏碑的作伪,是下了大工夫的,不然不会连“万”这样的细节都处理得很好,甚至能让余耀不由自主从郑道昭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我说的不光是风格上的感觉,还有刻痕内的风化纹。”余耀接口。
“风化纹?”郑文治微微一愣。
“郑处,风化纹的造假手段,你怕是了解不多。”余耀淡淡说道,“不过,你应该明白,刻痕深浅不同,风化纹也会不同。”
“你接着说。”郑文治感到有些燥热,把马甲给脱了。
“这纹饰的刻痕,比字迹的刻痕要浅这说明作伪之人,手法是很细腻的,因为大部分魏碑都有这个特点。不过,越是追求完美,就越容易出现疏漏。要是不这样差别化处理,而是刻得一样深,也能说得过去,魏碑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如此,他再把字迹刻痕和纹饰刻痕的风化纹做得一样,那就没有实打实的问题了。”
郑文治听了,眉头紧皱,又把局部图片放大了。
余耀却停了口。
“怎么不说了?”郑文治歪头看他。
余耀也歪头看他,“这块石碑,字迹刻痕明显要比纹饰刻痕深,风化纹却一样,这还用再说么?而且郑处你见过实物,你可以回想,应该比我更清晰啊?”
郑文治盯着放大的图片,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敲了敲太阳穴,才说道:“我看并不是完全一样,起码,浅刻痕的风化纹,比字迹深刻痕的风化纹,要多要深。
“他要是做得完全一样,请问郑处,还能瞒得过你么?”
郑文治哑然。
贺文光此时接了口,“你的意思是说,风化纹的形态是一样的?”
“对。”余耀点头,“若是历经千年以上,浅刻痕的风化纹,不仅比深刻痕要多要深,而且形态必不一样!但是这块碑上,只是多了深了,形态却是一样的!”
贺文光皱眉,“这风化纹多了深了之后,若不是纤毫细查,还真很难看出形态是一样的,且得是眼力到位的情况下。”
余耀笑了笑,“所以啊,他可能是在连续做了两道选择题之后,最终才走了这条路!”
“选择题?”
“是的。我觉得可以从这个角度来揣度作伪者的心理,那就更容易说明白了。这可是能瞒过行家的顶级高仿啊!”
“噢?快说说看!”贺文光饶有兴致。
郑文治黑着脸一言不发,还在盯着电脑屏幕,但其实耳朵早就竖起来了。
余耀侃侃而谈。
“这块碑的选料,书体,刻工,都是不露破绽的,这想必都是作伪者的强项。而他面临的第一个选择题,应该就是要不要把纹饰刻得和字迹一样深?”
“如果刻得一样深,后续的作伪就能更省力且更逼真,对于鉴定者来说,难度也会更大。但作伪者的心理,和鉴定者的心理不一样。因为大部分魏碑的碑刻和墓志,字迹都比纹饰的刻痕深;作伪者如果不这么来,肯定担心过早被怀疑,因为这对魏碑爱好者来说,是常识。所以,虽然也有少量一样深的真品,但作伪者的心理却很难过这个坎儿。”
“从这块碑上来看,很显然,他就是没过,选择了字迹深刻,纹饰浅刻。接下来,他面临的第二个步骤,就是做旧。重点来说,是对碑体表面做过风化效果之后,如何再去做刻痕内的风化效果,特别是风化纹。”
“做刻痕内风化纹的时候,他遇上了第二个选择题。”
“如果想把深浅刻痕内的风化纹做得不同,那就得用不同的药水、结合不同的喷枪模式。但这样一来,年份的差异感却不好控制,很容易露出端倪。”
“而如果用相同的药水和喷枪模式,不容易有年份差异感,但风化纹形态又会有一样的效果。”
“还是那句话,他是个作伪者,能不能被识破,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始终压在他心尖上。年份的差异感,对高手来说,是更容易被关注的。所以,他又选择了相同的药水和相同的喷枪模式。”
“但是,就像郑处说的,要是风化纹完全一样,那识别难度就小多了。所以,他应该只是加大浅刻痕内的药水量,还用相同的喷枪模式;这样一来,浅刻痕内的风化纹就会更多更深;如此,一样的风化纹形态,就显得‘不一样’了。”
“而且,风化纹形态本来就是很细碎的,是不是一样,有没有差别,是鉴定这碑刻的细节之中难度最大的!再加上其他高明手段的掩映,此碑也能算得上以假乱真了。”
魏来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这是一时说不出话来,要是能说,恐怕能干出举手喊报告的事儿。
贺文光也沉默了几秒钟。
“现在服了吧?”突然,贺文光开了口,猛拍了一下郑文治的肩膀,差点儿把瘦削的郑文治给拍趴下了。
第351章 胭脂红
郑文治扶住茶几,“贺所你悠着点儿!咱们是来公干的!”
郑文治与贺文光中间还隔着余耀,郑文治话说得急,唾沫星子差点儿喷余耀脸上。www.uu234.net
贺文光歉意一笑,用手指头点了点郑文治,没再说话。
余耀起身,“好了,该说的都说了,郑处你自己权衡吧!”
郑文治也起了身,点头拱拱手,却没有出声。
余耀接着便告辞了。
贺文光和魏来送出门口,郑文治只是隔了几步跟在后面。就在门关了一半的时候,郑文治突然开了口:
“谢谢余先生了!”
余耀脚步一顿,“不客气郑处,晚上见。”
晚上余耀拿了袁春望父亲的笔记,还是要来一趟的。这东西不能借太久,他拿过来,贺文光他们拍照也好、复印也好,他准备接着就送回去。
余耀走后,贺文光看了看郑文治,“疼吧?”他说的,当然不是拍那一下子。
“不疼。”
“不疼?可能有内伤。”
“贺所,我是小气量的人么?”
“总之不大。”
“这事儿我也得谢谢你。”
“哈哈,我接受。好了,咱们得开始干活儿,这得你来主持。”
离开了东江大厦,余耀直接去了格古斋。过了一会儿,濮杰也来了,看着像是中午喝了。
“你喝酒了?回家休息就是了,怎么还跑过来了。”
“哥们我是钱场得意,情场失意啊!”濮杰把住余耀的肩膀,喷着酒气,“中午是跟客户吃饭了,那口隆庆青花大缸,必定能卖个好价钱;这客户还有个华侨亲戚,过年回来,对女王邮票很感兴趣。”
“办事很给力嘛!”余耀笑笑,“至于情场,你特么三天两头换女朋友,失个鸟意啊?不对,你是鸟失意了!”
“兄弟,我是有真情的,可是人家不搭理我!”
“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
“我高中暗恋的人儿啊。高中毕业就没再见了,昨天无意中碰上,原来她回江州了,互留了联系方式。今天我约她晚上吃饭,居然拒绝我!”
说着,濮杰抱住余耀,拍了拍他的后背,感伤无限。
正在此时,格古斋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油头粉面的小青年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电脑包。
小青年进门之后,一看俩老爷们抱在一起,脸上露出了十分尴尬的表情。
“阿嚏!”他接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濮杰松开手,“说出来舒服点儿了。”
“不好意思啊,他喝多了。”余耀招呼了一下小青年。
“明白,两位是惺惺相惜,情不自禁哪!”这小青年居然摇头晃脑来了一句。
濮杰瞥了他一眼,“别瞎说,我们是兄弟抱一下,说说心里话。”
余耀摆摆手,“这位朋友就是开个玩笑。”
濮杰晃了晃身子,“不行了,困劲儿上来了,我回家先歇会儿。你忙吧。”
“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不开车。”
余耀知道濮杰的酒量,看他还没到真醉的地步,便也没太担心。
濮杰走后,小青年看向余耀,“你就是老板?”
“对。有什么好关照?”
“收东西么?”
“可以看看。”
“那看吧。”小青年走到柜台边,将电脑包一放,但没有离手,却问道:“老板你确实懂瓷器吧?”
“懂。”余耀没谦虚,心说瓷器这种大项,我要是不懂,还开个屁的古玩店啊!
不过,从小青年这句话,余耀也琢磨出点儿味儿来,他手里的东西,可能已经找过别的买家了,但人家没兴趣;他却觉得人家不识货。
而且,从小青年的打扮来看,油头粉面,穿得很潮,不像个喜欢古玩的人。那么他手里的东西,就应该不是自己的,也很难替朋友张罗,最大可能是家里留下的。
这里面有个问题,如果老辈已经去世,他或有处理权;可要是老辈在世,偷着拿出来的,还是个麻烦事儿。
当然,这只是余耀即时的推测,也未定准;人事儿不是逻辑推理题,那是什么样的情况都有。
先看了东西再说。
小伙儿从电脑包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子。
揭掉好几层塑料袋,才把东西拿了出来,放到了柜台上。
他这么个搞法儿,余耀更觉得他像是偷拿了家里的东西。
但一看这东西,余耀还是感到很提神的。
胭脂红蒜头弦纹瓶。
濮杰刚说情场失意,这就来了一个胭脂红。
胭脂红瓷器,是比较少见的。这是个俗称,因为这种比桃红偏深、比正红偏粉的颜色,和胭脂有点儿像。
胭脂红有两种。
一种是釉,也就是胭脂红釉。
还有一种,是彩,胭脂红彩。胭脂红彩,其实和釉料有很多相似之处,因为主要是用在珐琅彩瓷上的。
珐琅彩瓷,只有清三代的宫廷器物。
胭脂红釉,范围则要大一些,后续官窑也有烧制。
胭脂红这个俗称,出现得比较晚,而当时的正统叫法是金红,因为是它以金为着色剂烧成的。
和珐琅彩一样,金红彩也是学习西洋的技术来的;从金红彩,又发展出了金红釉,也被俗称为胭脂红釉。
摆在余耀眼前的这件蒜头弦纹瓶,不是胭脂红彩,而是胭脂红釉,整体胭脂红的单色釉。看上去,也不是清三代的东西。
但是,余耀也看出来了,不是清三代,但也是清代官窑,而且还是精品。胭脂红釉的官窑精品,也是少见的好东西。
这瓶子高约二十厘米,釉色均匀润美,整体造型雅致,口部的“蒜头”尤为精巧,颈部的一圈弦纹流畅优美。
余耀翻底,果不其然,六字篆书:大清道光年制。
如果是真品,少说上百万的东西。
而且,这就是真品。保存得也很好,没毛病。
余耀看完之后,笑了笑,“不知道你打算出多少呢?”
“你还没说你收不收呢!”
“收肯定是想收,但也得看价钱不是?”
“又是这一套!”小青年撇撇嘴,“高了就不收呗?”
余耀心道,净说大实话,“物有所值,但也不能超出范围,这是肯定的。而且,我这开门做生意,总得有出有进。”
第352章 这倒霉孩子
“好了,别说了,一口价,行就行,不行我拿走。www.uu234.net”小青年一手扶住瓶子,一手拿起了塑料袋,“二十万!”
“什么?”余耀被晃了一下子。
“不能再少了!你也别讲了,这是我的底线!”
本来,余耀还以为他要出什么高价,结果居然是这种价儿;这道光官窑胭脂红蒜头弦纹瓶,就算取整以一百万来算,那二十万也是个漏儿!
余耀沉吟,二十万都没卖出去?刨除眼力不到位的,这东西的来路怕是都没问出来,那不敢乱收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年关将近,图个保险。
“行不行?”小青年催促追问。
“价儿可以接受。不过,我这边有铺面有执照。你这边呢,咱们不熟,我得问个来路。”
“你们开过会是吧?怎么问的都一样?”小青年有点儿毛了。
余耀不急不躁,“这是行里的规矩,来路不正的东西”
“你说谁东西来路不正?”
“我是说行里的规矩,所以得问问,并不是针对你。你也不用急,你找过几个买主了吧?你不说来路,都不要吧?”
小青年皱了皱眉,“说不说的,东西不都是我的么?再说我要是随便编一个,你也不知道啊!”
余耀笑了。这是一百多万的胭脂红釉,不是一百多块的胭脂口红。你编一个?江州的古玩圈子就这么大,就是老手也未必能编圆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要实在不想说,我确实不能收。”余耀离开柜台边,“累了可以坐着歇会儿,喝口茶。”
说着,余耀坐到了八仙桌旁边,点了一支烟。
小青年摸了摸口袋,转头说道,“我的烟抽完了,来一根。”
余耀甩给他一支烟,他点上也到八仙桌边坐下了,“我说,要是我说了来路,这价儿你肯定能收是吧?”
“我纠正一下,不是你说了我就能收,是我认可了你的说法才能收。”
“我说这是我爸的东西,你能认可吧?”
“你爸让你卖么?”
“他的东西,以后不全都是我的?”
“也就是说你爸不知道了?”
话音未落,格古斋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个高瘦老者进来,一眼便看到了柜台上的瓶子,接着冲上去又仔细上眼。
小青年也连忙跑了过去,老者撤开柜台两步,反手就是一巴掌,“小兔崽子!到底就是你偷的!”
老者情绪比较激动,不管不顾的。但是余耀却认出来了,这不是胡占山么?
江州瓷器收藏名家,窜货场遇到过,那件宣德官窑骰子碗,也是濮杰卖给他的。
不过胡占山得有七十了,这小青年过不了二十五,看来是老来得子。
“胡先生!别着急,来路不正的东西,我不会收的,正在问呢!”余耀连忙起身说道。
胡占山大口喘气,“小余老板,见笑了。”
其实,小青年三天前就从家里拿走这瓶子了,藏在女朋友家里。胡占山是今天才发现没了。他怀疑儿子拿了东西,但又怕直接问打草惊蛇,这孩子要是死不承认,东西又没藏家里,更麻烦。想来想去,便决定悄悄安排人盯梢。
前两天,小青年找过两三个买家,都没成行。今天上午在家睡懒觉,下午才从女朋友家拿了瓶子,本想去七星桥,但那边人多眼杂,不少人认识胡占山,想想老街上还有几家古玩店,便过来了。
胡占山接到电话,听说儿子进了格古斋,也算是先放了半个心,以今时今日余耀的名声,就算他收了,也是会讲理的。
结果小青年一听,突然指着余耀吼道,“好啊!我说你假模假样的跟我讲规矩,原来是悄悄通风报信了!”
“这倒霉孩子!”余耀又好气又好笑,“我刚才哪知道你是胡先生的儿子?”
“还嫌不够丢人现眼?马上给我滚回家里去!”胡占山立马指着儿子鼻子叫道。
“这瓶子是道光的,不值钱!你不是就金贵清三代吗?!这都不舍得给我?!”小青年一脸委屈的样子,说着便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去。别说,他不是真懂,却也能说些名堂出来。
余耀就手找了个锦盒,放到了柜台边上,“胡先生,一场误会,好在东西还在,也别太难为令郎了。”
“谢谢小余老板。”胡占山叹了口气,将瓶子收进锦盒,而后套了几层塑料袋,拎了起来。
不过,他拎着塑料袋没直接出门,驻足对余耀说道,“对了,也不能让你白忙活,你告诉我一个账号,我给你打一笔补偿。”
“胡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出钱买下了!再说就是骂人了。”
胡占山没再坚持,面露尴尬,“今儿我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胡先生放心,我就当这事儿没遇上过。”
胡占山欲言又止,似乎并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家丑不外扬,余耀估计他是想嘱咐自己两句才能放心,便抬抬手,“胡先生,要不你喝口茶消消气儿?”
胡占山还真就坐下了,喝了口茶,“小余老板,不好意思了。这臭小子想卖多少钱?”
“二十万。也亏得他出价儿太低,我才觉得不问清来路不行。”
胡占山重重叹气,“唉,子不教,父之过!平时给他的钱也不少了,没想到”
“年轻人一时糊涂,胡先生也别太过介怀。”余耀安慰之后,再度表态,“胡先生请你一定放心,这事儿到我这儿就了了,绝对不会传扬出去。”
“你已经说过一次了,我还能信不过你么?”胡占山摆摆手,“我留下,是因为想多嘴问两句。”
“胡先生尽管开口。”
“小余老板,既然你看了,这胭脂红蒜头弦纹瓶,没有半分疑点吧?”
“以我的眼力来看,确然是道光官窑精品无疑!”
胡占山点点头,“那我就更放心了。”
“胡先生过谦了,你收藏的东西,本来就不会有问题。”
“还有件事儿。”胡占山端起茶杯,在嘴边抿了抿,“今天算是误打误撞到你店里来了,一时我还真不知怎么开口。”
余耀一听,他想问的,应该不关乎今天的事儿,但是又和自己有关,“胡先生是前辈,不必如此客气。”
第353章 可怜之人和可恨之处
胡占山稍顿,便就直接问了,“我听说,你要出一口隆庆青花缸?”
余耀心说,濮杰张罗出去了,他知道不奇怪,不过消息也算灵通了。www.uu234.net余耀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这事儿不是我来操作,是一起干的兄弟濮杰,他说基本谈好了。”
“这么快?”胡占山脸上微露惊讶,不过很快便又接口道,“凡事是得分个先来后到,不过,我确实也很感兴趣。这样,如果对方最终没要,或者还想压价,能不能优先联系一下我?”
“这当然没问题。”
“那好,我就不打扰了。”胡占山起身便要告辞。
他儿子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导致两人说话都有些不自然,余耀也没再说客套的,应了一声便起身相送。
胡占山走了有半个多小时,店里又来客人了。
萧影风水布局之后,客人的确明显增多,而且还因为袁春望多了一条关于太颠方鼎的线索,作用还是很明显的。不过,也出现过在店里高喊假货的顾客,还有胡占山的儿子这种事儿。
好在余耀处理得都还算凑合。
余耀对萧影是很信服的,他倒是认为,这可能也需要一个“磨合”,风水既然不是无稽之谈,有其内在运转法则,那么就不一定都是立竿见影。
不过来的这个客人,又不是买东西的,还是想出手卖东西的。冬季是古玩市场的淡季,而且快过年了,除了身家够厚和单位能发年终奖的人,不少人还是手头紧。
其实,来卖东西和买东西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价格合适,东西能低来和东西能高走,本质上都是赚钱,只是收东西之后,有个出手期罢了。
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长得比较漂亮;不过,穿的衣服不怎么上档次,手里拿着个普通的坤包,一看也是比较旧的感觉。
余耀起身招呼了一下,她走到柜台前,没开口眼圈儿先红了,好似要欲语泪先流的样子。
余耀一时没敢开口,心说你可千万别哭出来,一个漂亮女的在我店里哭哭啼啼,要有人来还以为我耍流氓了呢!
好在这女子最终没哭出来,抽了下鼻子,以尽量平静的口吻问道,“你是老板吗?”
“对。”
“收东西吗?”
“可以看看。”
“好。”女子一边拉开坤包一边说道,“家里有困难,快过年了,我想把我妈临终留下的东西卖了。”
胡占山的儿子是问了来路不想说,可这女子还没问自己先说了。
但余耀听了,心里却不由沉了一下。
有困难
这种来出手卖东西的,如果东西不行不想收,都有点儿尴尬。如果能收,给多给少的也不好掂量。特别是若她不识货,都不太好意思捡漏,好像有点儿落井下石的感觉。
但已经开口说要看看了,那只能先看看再说。
女子掏出了一件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手帕,正好垫在柜面上,将东西摆了上去。
余耀不用上手,只看了两眼,便暗道,还真是件像样的东西!
清晚期的贵妃镯。
所谓贵妃镯,简单来说,就是椭圆的,不是正圆,更符合手腕的形状。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传说是因为杨贵妃很喜欢这种造型。
贵妃镯的工艺,相对要复杂一点儿,所以一般来说比正圆的平安镯要偏贵一些,但也不是某些不良商家鼓吹的贵很多。
这只贵妃镯是冰种半绿,估摸一下,二三十万是值的。
这个价格,其实和年份关系倒不大,因为翡翠原料本身就贵,而年份并不是很老;还有,镯子就是切割打磨,也不存在复杂的工艺。就是同样原料的现代a货,价钱也差不多。
余耀想了想,“既然是令堂留下来的,如果不是特别急用钱,最好先放一放。”
“我也想留,但是没办法,急需用钱。”女子顿了顿,“不瞒你,我今天跑了好几个地方了,有典当行,也有玉器店、古玩店,但是他们出的价钱都太低。”
余耀当然不会追问她为什么急需用钱,不过话说到这儿了,便问道:“那你的理想价位是多少?”
“最低四十万。”女子咬了咬牙,好像这价儿吃了多大亏似的。
余耀摸了摸鼻子,心说怪不得你嫌人家出价低,且不说人家出多少,四十万,除非人傻钱多喝高了才会买。
女子一看余耀的样子,“看来,你也觉得高了?我不是不让你们赚钱,但你们也太狠了。”
“啊?”余耀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镯子,若是个真懂行的人,二十万可以接受,多点儿也能考虑;三十万已经是能接受的极限,除非特别喜欢,不然绝不会出手的。
女子拿起手帕一角,像是想包镯子,却忽又停住问道,“那你说,能出多少?”
“这个”余耀皱了皱眉,“你不是行里人,我干脆就实话实说,这镯子,不是我能出多少,而是市场价值,就在二三十万。你这个四十万,实在是高了。”
“四十万还高?我因为急用钱,已经是按照实际价值的半价来了,这镯子能值八十万!”
听了这话,余耀实在是不想再多说了。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用在这女子身上或许不太恰当,因为她说家里有困难,未必是因为她导致的。
可是,她明明不懂却自以为是的这股子劲儿,也有点儿可恨的感觉。
见余耀不说话,这女子竟然也没告辞,接着继续说。或许是因为心情太压抑,感觉所有人都在压价占便宜。
“都说网上价格不靠谱,我特地跑了好几个商场和玉器店,比照着品质看了。我也查了很多资料,这镯子应该是冰种,虽然不是纯阳绿,但绿得也比较正;贵妃镯又比圆镯贵得多,商场里都是现代工艺品,这样类似的品质,打完折也都四十万左右;但这镯子,是老辈一直传到我妈手里的,最起码是清朝末年的,价格应该翻倍吧?”
余耀听了,彻底无语。
噢!你这“八十万”是这么来的啊?!
第354章 及时雨沈歌
女子估算手镯的价格,完全是想当然。www.uu234.net
商场里玉石翡翠的价格,那得加了多少水分啊!要不是现在因为网络的发达和便捷,不少翡翠厂商有自己的网店微店,商场的售价还能再翻个跟头!
至于年份,那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且不说这镯子年份不算长,就说很多东西在年份上的价值,那得结合本身的核心价值点。一个普通的夏商周上三代的陶碗,和一个晚了几千年的康雍乾清三代的官窑碗,哪个更值钱?
女子顿了顿,似乎还想再说,这时候,店门再次被推开了。
“有客人啊?”沈歌进来了。
“是啊,你先坐会儿吧。”余耀也没问她为什么突然来了。
女子皱了皱眉,看着余耀问道,“看来,刚才这价格你肯定不能收了?”
沈歌这时候已经走到了女子旁边,看到了这只镯子,眼睛不由一亮。
她是个懂行的,还偏爱这种绿,而且不是满绿,是半边绿半边白,她也喜欢这个特色。最关键的,她是女人,镯子是首饰。
“不是我收不收的问题。我已经告诉你了,市场价位都到不了这么高,更何况我是开店做生意。”余耀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你要不信,我可以给你分析一下。”
“我说的就是市场价啊,又打了五折,你还分析什么?”女子摇头。
“什么价儿?我能要吗?”沈歌此时忽而接口,问了余耀一句。
“可以啊,别客气,价儿你可以直接和她谈,我正好抽支烟去,脑子有点儿晕。”余耀感激地看了及时雨沈歌一眼。
“你不会是他女朋友吧?”女子却是警惕地看了沈歌一眼。
沈歌脸微微一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你放心,他收确实要掂量;我呢,是对这镯子有眼缘,买了自己留着。”
女子盯着沈歌又看了看,没有立即接话。
沈歌直接问道,“你出什么价儿他没接受?”
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报了出来:“四十万!最低了。”
沈歌:“”
此时,余耀已经出了门,关门后就站在门口,隔着门玻璃看着她俩,抽上了烟。关着门也不知道她俩说什么,但余耀到门口抽烟,就是为了不想再听一遍女子的“价格论”了。
余耀看到,沈歌沉默了一阵儿之后,又和女子聊了起来。
一开始,女子表情不好看,但聊着聊着,慢慢缓和了。
而且越来越融洽。其间沈歌还掏出手机,不知道给她看什么。
十几分钟过去了,余耀的一支烟早就抽完了,但也没进去,隔着玻璃看着她俩,感觉越来越亲密了。
过了一会儿,沈歌竟然把镯子直接戴到了手腕上!
而且两人还在继续聊,聊着聊着,沈歌又打了个电话,挂了电话之后,不知道对女子说了什么,女子居然一脸感激的微笑。
最后,是沈歌把女子送向了门口。余耀只好开了门,进来了。
“谢谢老板!”女子看到余耀,居然感谢起来,而且还道歉了,“老板,我之前不懂行,还那么固执,你别见怪。你有沈小姐这么好的朋友,人品是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余耀目瞪口呆。
沈歌将女子送出店外,又陪着走了一段,最后是那女子推着她回身的。
余耀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小岳岳:
我的天哪!这么神奇吗?
“你想什么呢?”沈歌回到店里,伸手在余耀面前晃了晃。
“你”余耀敲了敲脑门,“你是四十万买的?”
“没有啊,二十六万!其实她最后定的是二十五万,二五二五的不好听,我就加了一万。人家有困难,多点儿多点儿吧,而且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镯子。”
“你是怎么让她相信你的?”
“就告诉她真正的行情啊,噢,还让她看了看我们的一些类似翡翠产品的拍卖纪录。”
“为什么她不信我说的?”
“因为你不懂女人。”
余耀无语,走到八仙桌旁坐下,又点了一支烟,“那她有什么困难?”
沈歌叹了口气,“她老公开货车出了车祸,自己没事儿,但被撞车里的人截肢了,赔了一大笔钱不说,截肢那人的弟弟是个混混,这两年讹上他们家里了,还搅和的她老公的工作没了。最近婆婆得了肺病,看了好多医生不见好,花销不少。”
“这么背运?红颜薄命啊。”余耀也不由叹气,“你这么一说又好像给少了。”
“我不干治标不治本的事儿。而且她很倔强你没看出来么?说明白了行情,再明显多给,那就成了施舍了!”
“嗯,这点我同意。那你怎么治本的?”
“混混的问题,我说了帮她解决;她婆婆治病的事儿,是因为病急乱投医。上次你帮着看西湖十景墨锭的我们拍行的李姐还记得吧?她老公就是省立医院呼吸内科的主任,正好能帮她婆婆。”
“李姐的事儿我记得,这混混你怎么解决?”
“找我表哥,他是就是管他们那一片儿的。”
余耀一愣,“你表哥道上的啊?”
“瞎说什么呢,我表哥是人民警察!”
“我还以为你表哥是慕容复呢!”余耀顺口开了个玩笑。
“你以为你是段誉啊?”沈歌反口就接上了。
话一出口,沈歌就不由捂了下嘴,余耀也接不上了。
气氛一时有点儿微妙。
“咳咳!”余耀咳嗽了两声,“行,你这事儿办得真牛,比牛师傅方便面还牛。你不会是掐指一算,专门过来充当协调员的吧?”
“你直接问我来干什么不就行了?”沈歌白了他一眼,“感谢余大善人呗。下午涂文海老先生已经在我们拍行签了协议了,傅青主的墨竹图上我们年后的春拍。晚上先请你吃一顿吧。”
“好啊!”余耀很痛快地应了,却才想起,“我差点儿忘了,我得去取个东西,给人送去。”
“约好时间了么?”
“这倒没有,只是初定他下班后。”
“现在也不早了,你先问问不行么?”
“你非得今儿晚上请我吃饭啊?改日不是,换个时间不行啊?”
“今儿我高兴,你先问问,看看时间!”
“好吧。”余耀拿起手机,刚要拨,突然脑子一激灵,看向沈歌。
第355章 两个人的尾牙
“你不快拨号,看我干什么?”沈歌嗔道。顶 点 X 23 U S
“你不会今天过生日吧?”余耀干笑两声,“中午和家里人过了,晚上连个朋友也找不着。”
“少自作多情了。”
“好吧,我出去抽根烟冷静会儿,正好打电话。”余耀借坡下驴。
结果,给袁春望打过之后,袁春望居然说已经抽空给复印了,这让余耀有些意外。
袁春望说,“老爷子一辈子的工作就是研究历史、教书育人,你愿意或者有人真正能研究,我想是应该支持的。”
袁春望话没点破,但是意思里已经猜出余耀背后还有人。这笔记就算不是学术笔记,其实也没有**,全是治史思考。古玩行里货卖与识家,这笔记,他也愿意让“识货”的人研究。
挂了电话,余耀回到店里,和沈歌商量去哪儿吃,沈歌想吃麻辣火锅,余耀没挑,就了她的想法。
随后,沈歌先去饭店,余耀去环保局找袁春望。
到了环保局,袁春望也下班了,余耀拿着复印装订好的笔记,连连感谢。
袁春望咧嘴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要有什么结果,能不能给我透点儿风?”
这事儿,余耀是有些作难的,不过他还是开口道,“看时机,有些事儿我也保证不了。”
“这就行。”袁春望会意地点点头。
余耀拿了复印的笔记,再次赶往东江大厦。辗转打车之后,让余耀忽然觉得应该买辆车不过也只是忽然,他对车的兴趣实在是不大,当初学车是在大学舍友的鼓动下心血来潮。
现在想想,又觉得什么审车、事故、保养、加油之类的挺麻烦,且也觉得有买车的钱,还不如买件好东西。
当然了,一件事儿麻烦不麻烦,得看个人喜好;喜欢玩车的人反复改装都不会觉得麻烦。
而文玩爱好者弄条串子,光是刷子就分什么野猪鬃马尾鬃纳米刷等等,还常常戴着手套盘摸不喜欢的会觉得这哪是玩儿啊?简直是伺候大爷!
郑文治再次见了余耀,柔和自然多了,聊了两句热身之后,断然提出要做东,请余耀吃饭。
余耀说已经约了人。
郑文治略显遗憾,不过又说“要在江州且待一阵子呢,来日那个方长”。
魏来则是机灵一笑,“看来是佳人有约啊!”
贺文光直接摆摆手,“那你快走吧,最近有什么事儿随时联系。”
余耀心说这事儿算是有个阶段性贡献,最终结果主要看他们的力度了。下一步,除了日常玩宝赚钱,重点还应该是查访何以涤的后人。只要帮着大掌眼完成了这件大事儿,也基本就能算功德圆满了。
到了沈歌定好的火锅店,菜已经摆上了。
余耀没想到沈歌这么能吃辣,看着她白皙光洁的皮肤,心想川渝一带的妹子好像大多皮肤都很好,是不是特别能吃辣的人,反而会皮肤特别细、不爱长痘痘什么的?
沈歌嘟着嘴吃了一片黄喉,见余耀若有所思,“哎,我给你说,今天不是我生日,但今天也是个特别的日子,值得庆祝。”
“什么日子?我怎么不知道。”
“今天农历腊月十六啊!”
“不是腊八,又不是小年,怎么就特别了?”余耀想了想,“还是和你有关系吧?”
“今天尾牙,吃个火锅,红红火火,来年特别顺。”
“尾牙?”余耀大抵知道这个说法,好像是商家的年终总结一般,会带上一顿员工宴。
“尾牙这个说法,大致来自闽南一带,也算是一年辛苦工作的一个总结和犒劳吧。”沈歌解释。
余耀点头,“那就是有打打牙祭的意思了?”
沈歌摆摆手,“原来你也有不懂的事儿啊。”
“呃,我不懂的多了,我是文科生,你弄点儿中学物理化学出来我就抓瞎。”
“但这是民俗传统,文化方面的,你不懂,有点儿丢人啊!”
“总比你说我臭流氓强吧?而且你也说了,这是地方性的。”
沈歌放下筷子,喝了口酸梅汁,“原本呢,每个月的初二和十六,是闽南商户祭拜土地公的日子,叫‘做牙’。一年之中,春节正月不算,那二月初二就是第一次做牙,称为头牙;腊月十六是最后一次做牙,称为尾牙。所以头牙宴、尾牙宴都比较隆重。”
余耀笑道,“你又不是闽南人,这是为了个名堂,生拉硬靠啊。”
“名堂有时候很重要的。你不是做生意么?陪你过过尾牙,这感谢程度可以吧?”
“可以,而且很隆重!这是规模最小的尾牙宴了吧?就俩人。”
“切!”沈歌擦擦嘴,“得了便宜还卖乖。”
余耀看着沈歌泛红的粉腮,有种恍惚的感觉,“我觉得你挺怪的,一开始老是挤兑我,今天却以及时雨的化身出现,完了还张罗个尾牙。”
“说了你不懂女人!”沈歌仿佛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拉着一片菜叶,但另一只手却好像有点儿生硬,“没什么恋爱经历吧?”
“不懂女人未必没有恋爱经历,我就不会有女的倒追么?跟我谈恋爱又不用坐牢。”
沈歌听了,浅笑,“你平时也看花边八卦么?”
“app里自己弹出来的,我是没兴趣。”余耀拿起烟,“能抽吧?”
“抽吧,辣得鼻子没感觉了。”
余耀抽了口烟,“给你说实话,还真没什么恋爱经历。”
沈歌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喝饮料的时候却抿嘴一笑;放下杯子,“那你抽烟这坏毛病,怎么养成的?”
余耀面色忽显沉重,指间烟灰飘落,“在我父母去世之后。”
沈歌愣了下,接着拿起公筷夹了一筷子牛肉放到余耀的碗里,“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唉,前两天吃了楼下涂家阿姨的猪肉荠菜馅儿饺子,我忽然有种特别想爸妈的感觉,你要不嫌烦,我就絮叨两句。”
沈歌放下筷子,“说吧,别憋着,说出来能痛快些。”
“我家原来住在老城区,神仙巷知道吧?”
“知道,那片儿不是已经拆迁了么?”
“对,回迁房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盖起来,所以我才先买了房子。我是外省上的大学,金陵大学考古系毕业的。毕业离校的前一晚,家里,却出事了”
第356章 一层窗户纸
沈歌听了,不由咬了咬嘴唇。www.uu234.net
“一场大火等我回到家的时候,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神仙巷本来就窄,周围又多是乱搭乱建,还有不少违章停车的,消防车进不去,耽误不少时间”
“本来,我已经考上了华夏社科院的研究生家里出事,让我改了主意,接手了父亲留下的格古斋,没去燕京继续求学”
“人生四大悲: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我这种,从少年成人了没几年,父母却因为意外双双亡故,应该算第五大悲了吧”
余耀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虽然喝的是啤酒,但见余耀喝了不少之后,沈歌还是抢过了杯子。
沈歌抢了杯子之后,余耀也没再喝,只是缓缓抽起了烟。
沈歌待余耀情绪稍平,轻声问道,“消防部门的火调结果是什么?”
“他们给的结果是电路老化。那天晚上比较闷热,家里新装了大功率的空调,一直开着,应该是凌晨三点多着的火,人睡的比较熟”
其实,很多火灾造成的死亡,不是直接烧死的,而是因为浓烟和高温。浓烟中的一氧化碳是致命杀手,常见建筑材料燃烧,多会产生浓度很高的一氧化碳,人吸入就容易导致昏迷。而所谓高温,也不用很高,50c以上就会导致人体循环系统逐渐衰竭;70c的气体就能让气管黏膜充血起泡,组织坏死。
浓烟和高温环境产生后,生死的关键就是几分钟,逃不出来或者灭不了火,往往就没命了。
“当年父母没了,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一个人就得撑起一片天,打雷下雨的,扛不住也得硬扛”余耀又缓缓陈述起了心理变化。
“节哀顺变。”沈歌这句话说得有点儿不合时宜,不过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来。
事情过去三年多了,表面上余耀已经过了这道坎儿,但这宛如心底的一处并未脱落的痂,破裂还是会流血。这种复杂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不过,确实如沈歌所说,他从火灾说起,一路说到自己这几年的心路历程,说完之后,确实舒缓了许多。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最后老板小心过来说要打烊了。
沈歌一看时间,原来已经快十一点了。
两人接着便结账离开了火锅店。沈歌没喝酒,提出开车送余耀回家。
“这么晚了,我还是我陪你回去吧,然后我再打车回家。”余耀没同意。其实以余耀的酒量,几瓶啤酒也没什么,只不过喝了这些酒,话就多了。
“太麻烦了。我直接送你到小区门口,你下车我就开走,我没什么危险的。”
“快过年了,还是我先送你吧。”余耀坚持,好歹自己是个男子汉。
最后沈歌没拗过余耀。路上沈妈妈就打电话了,沈歌说有朋友送,让她放心。
沈歌的家在一处独立的别墅小区,里面的道路比较宽,绿化区也比较多;不过里面路灯明亮,还有执勤的保安在巡逻。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沈妈妈又打了电话问询。到了小区门口,余耀一看,这也不用进去了,便让沈歌在门口一侧停了车。
余耀道别下车后,沈歌却也跟下来了,“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这点儿酒也没什么。你快上车开进去吧。”
“我”沈歌拢了拢刘海,欲言又止。其实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老觉得有话想说,却又无从说起。
余耀也有这种感觉,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伸出手,轻拍沈歌的肩膀,“快回吧,我真没事儿。”
沈歌的身体轻轻一颤,慌乱点头,“好,到家了发微信给我。”
沈歌钻进了车子,开进了小区。正好也有出租车在门口停下了,有人下车,余耀就此上了车。
一路上挺顺利,余耀到家之后,给沈歌发了个微信,便去洗澡了。洗完澡加上酒劲儿,睡意袭来。余耀半躺在床上拿起手机,发现沈歌回了好几条。
其中一条是:你被我爸妈发现了!原来他俩走到门口迎我来着,看咱俩在车边说话,就在大门里边没出来。
余耀:呃,我又没干啥。
沈歌:他俩盘问我半天。
余耀:你怎么说的?
沈歌:我说了傅青主的画的事儿。
余耀:好。
沈歌:好什么?
余耀心头一动,可想了几个回复信息,输入了几次却又删除了,最后回了个:都挺好的,早些休息。
只有一层窗户纸,还是没捅破。
今天发生的事儿,其实让余耀确定了很多以前拿不准的东西,隐隐也有一种冲动,敞开了心扉。不过,敞开心扉,说的却是关于父母的伤心往事,所以平复没那么快。
沈歌回了个“晚安”,便放下了手机,伸手戳着床头熊大的鼻子,“你不是挺聪明的么?怎么有时候比熊二还笨?”
不过,她也很快又想到了余耀今天说的是关于父母的伤心完事,便又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余耀醒来时已经九点多了,洗漱之后煮了个面煎了个蛋,正吃着,濮杰来电话了。
“本来说好今天交易那口隆庆青花缸,可买主先打来电话又想压价。”
“压多少?”
“两成。”
“不可能,一成都不可能!你告诉他,给他半小时,不,十分钟时间考虑,不然,还有人别的买主等着谈呢。”
“诈他啊?”
“不是诈,真有合适买主。胡占山很感兴趣。”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他来店里了,不仅提了还表了态,我说了你在经手。你找的买主要是不同意,你接着联系胡占山就行,反正你们有过交易,也不生。”
“托底哥,我服了你了,啥时候都留着后手啊!”
“这不是我留的,纯属送上门。不过即便没有胡占山,你那客户想压价儿也不成。他要是钱不凑手,可以商量约定缓缓。但你这一说,听着像是小聪明玩滑头。他这是捡芝麻丢西瓜,隆庆官窑没那么好碰!”
“得嘞!”濮杰应了一声,“你在店里还是家里?要是在家里,我待会儿过去趟,给你送点儿好东西。”
第357章 古玩大集
“什么好东西?”余耀问道,“你收的?”
“别一说好东西就想到玩意儿上!是我妈自己灌的土猪肉香肠,经典比例,瘦七肥三,已经晾好了,嘱咐我给你送十斤过去。”濮杰应道。
“噢?确实是好东西!一听我就有点儿流口水,直接放电饭煲里,熟了整煲米饭都是香味儿。”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我先挂了。我先和客户谈好,等我去你家。”
刚挂电话,门铃就响,是楼下涂文海和老伴来了,手里也拎着东西,都是涂文海老伴做的吃的,有熏鱼,有皮冻,还有腊肉。
余耀让进来,他们小坐了一会儿。家里没什么可回赠的,余耀心说回头买了东西再下去趟吧。正好一并买些茶叶、烟酒、礼盒什么的吧;过年了,自己也得出去走动走动。
他俩走后,过了不到半个小时濮杰就来了。原先的客户还想绷绷价儿,那就没办法了。濮杰已经联系上了胡占山,约了明天去店里看货。
“今天你没事儿吧?”濮杰说完,点了支烟问余耀。
“暂时没事儿,一会儿想去店里。”
“别去店里了,咱们去个好地方。”
“别介,你先说是什么地方。”
“兰山县大集啊,赶集去,热闹。”
“你说古玩大集啊?不对啊,每年最后一场,不都是腊月二十么?今天十七啊。”
隶属江州市的兰山,是个历史悠久文化发达的县城,古时候也是江北的交通要塞,现在还留着城门楼子呢,就是城墙没了。
而且这里古玩之风盛行,八十年代末就出现了不少倒腾古玩的。那个用唐三彩仕女俑做局、后被余耀识破的贾大爷,就是兰山县库岸村的老户。
农历逢十的日子,兰山县会有古玩大集,就在城门楼子一侧、护栏以外的一条不宽的道上。腊月二十的古玩大集,是一年之中最后一次,往往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
这个古玩大集,夏天是清晨开始,不到中午就结束了;而冬天的时候,都是傍晌午才开始,下午三点左右结束,图暖和。因为夹了午饭的时间,所以每逢古玩大集,周围的小吃摊和流动车也不少。
“我也是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听胡占山说的。他说今年腊月二十,兰山县有个什么文化艺术节开幕式,就在城门楼子前的广场上,让古玩大集挪地方,不然有碍观瞻。但这地方多少年了,摊主担心一换买家会少,所以都不想换;而且十八十九两天文化艺术节得布置什么的,所以就提到今天了。”
“你在电话里还跟他扯了会儿闲篇儿啊?”余耀又问,“他也去?”
“他今天没空,不然就今天看货谈买卖了。”
“行,那走吧!”余耀点头同意。
余耀和濮杰到了地方,已经挺热闹了,路两边的古玩摊子铺开了一百多米,琳琅满目的各色玩意儿,还混杂着旁边小吃摊飘来的香味儿,加上此起彼伏的吆五喝六,是不能和文化艺术节一起开场。
不过,如今这年头儿,大集上虽然确实有从四里八乡收来的东西,但好玩意儿仍然不容易看到;高仿为主,还有年份凑合但收藏价值低的大路货。
这古玩大集上的摊主们,还都挺鸡贼,不仅善于察言观色讲故事,还有托儿或者打配合的来回穿插。
兰山县有一座兰山,周边曾经是著名的抗倭根据地;现在这些村里的老户,在古玩上对付买家,比当年老辈儿对付鬼子的心眼儿还多。
“我好像有点儿饿了。”濮杰没看几个摊子,就开口道。
“你定,先吃还是简单走一趟再吃。”
“还是先看看吧。”濮杰长呼一口气,“这一饿啊,我还有点儿感慨。你说古玩这东西,不能当吃不能当喝,甚至有的只能看不能随手把玩。但瞧瞧这些从江州甚至更远的地方赶来的,一个个眼睛冒着绿光瞅来瞅去,不玩的人,还真不容易体会。”
“玩上了,一辈子也难撂下。”余耀也感慨一句。
“精神鸦片啊!”
“你注意点儿用词,别引起什么误会。”
两人说着,走到了一个有人围着的摊子边。
摊子前,一个看着挺年轻、最多三十岁的男子,对着阳光,站着拿一个青釉的小洗子在看来看去。
而男子两边都有人,也都在盯着这洗子,瞅那眼神儿,好像他一放下就准备抢过来看似的。
余耀探头从旁边细瞅几眼,紫口铁足,金丝铁线,哥窑的特征。
不过,这个洗子肯定不是宋代的。阳光下,从金丝铁线这种开片上就能看出来。
金丝铁线是一种开片,却和很多开片不一样,因为它经过了长时间的釉面炸裂,同时还有个条件是出窑过了一遍炭黑水。
金丝是指细碎的黄色开片,铁线是指粗大的黑色开片。
哥窑出窑之后,釉面炸裂不断形成开片,能“炸”多久呢?
两年!
这是一件让外行难以置信的事情。
当然,不是一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刚出窑的时候,会密集一些,釉面炸裂的声音也清晰可闻,慢慢的间隔就会变长,声音也会变小,但要是夜深人静,还是能听到的。(现在仿古技法的哥窑工艺品,买回去放安静房间里,一样能听到釉面炸裂的声音,也能持续不短的日子。)
因为出窑过了炭黑水,所以釉面炸裂的同时,粗大的开片就会变成黑色。而细碎的开片,黑色不容易进去,但在釉面炸裂的同时,气体能进去,细碎的开片经过长年累月的氧化之后,慢慢就会变成黄色。
所以,要是宋人看当朝的哥窑,是没有“金丝”的,出窑后要经过长时间的氧化才行。
高手从金丝铁线的一些细节特征上,大致就能推断年份。这,也是高仿的一个要点和难点,想高仿宋代哥窑,金丝铁线做不好,基本就瞎了。
到宋的汝官哥钧定,余耀不信会出现在这种古玩大集上。可虽不是宋代的,余耀却又看出,也不是新活儿。
怪不得引人关注。
第358章 捕兽夹子
这小洗子青釉偏灰,五足;釉挺厚,流下来的釉使得足与足之间的空当都显得不规则了。www.uu234.net
从广义上来说,哥窑的存世量还是不小的,因为明代清代都有过一定量的仿制。
但真正的哥窑,只能是宋代的。
哥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中疑团最多的一个,虽然没有汝窑持续时间那么短,但也是断了,甚至后世连窑址在哪儿都不知道,争议纷纷。
明代的时候,有一个主流说法,说宋代哥窑的窑址在浙省龙泉。当时有这么兄弟俩,哥哥叫章生一,弟弟叫章生二。
哥哥主持烧的窑,就叫哥窑。弟弟主烧的窑,不是弟窑,而是龙泉窑。
这是明代主流的说法,但别的说法也很多,清代到现代,还是一直有争议。
而明清时期仿制的哥窑,主要集中在瓷都,御窑厂和民窑的窑口都有不少产品。现代自然也有仿制哥窑,大路货不过炭黑水了,过墨汁,过一段时间再用烟熏出“金丝”来。
余耀对这一件哥窑五足小洗子的判断,应该是明代瓷都民窑仿的,年份确实不浅,是一件正儿八经的东西。
但明代民窑仿宋代哥窑,行价并不高,这东西体量不大,形制常规,充其量不会超过五万块。天和秋拍上有一件明代的哥窑三足炉,也就拍了五万整。
拿着小洗子的男子可能之前问过价儿了,磨叽半天之后,又张口对摊主说道,“劈个半儿吧,怎么样?”
他想以摊主开价的半价买,不过余耀不知道之前开过什么价儿。
摊主是个老汉,头发如同衰蓬枯草,一脸的沟壑纵横,裹着一件脏乎乎的军大衣,吧嗒着一根旱烟管,“后生,今年大集提前了,来的人比往年还是少,我报的都是实在价儿!不要说你出的价儿了,一块钱也不能降了。不行,就放下吧。”
一听这话,旁边的人都有点儿蠢蠢欲动。
男子想了想,“好,那就算了吧。”不过,他还是带着一脸犹疑,并没有立即弯腰把东西放回到摊子上
男子旁边的一个白胖中年许是等得久了,一伸手,“给我吧,我看看。”
古玩这东西,按说不该手递手的,特别是瓷器,比较滑而且易碎。不过,如果常逛市场,就会知道,明白这一点是一回事儿,实际买卖又是另一回事儿,摊子上手递手的情况不是看不到。
当然,这种情况发生时,一般是买家够不着,摊主递过去,多是蹲着坐着,离地不高,下面就是摊子。
可这白胖中年和他面前的男子,却都是站着的;白胖中年不知道是太猴急、怕被别人抢了,还是本身就是个棒槌,不思量,居然这么说。
而拿着洗子的男子,看着也不像个不懂行的,居然还同意了!
“行,各位,没我什么事儿了啊,归老兄谈了!”男子一边递给白胖中年,一边还亮了这么一句。
说什么来着?就在两人过手的时候,还真脱手了!
不过,从余耀的角度看,男子确实已经放到白胖中年手里了,是他离手后,洗子才从白胖中年手里滑脱。
脚下是水泥路,要是一只盘子,估计就成八瓣了,这洗子比较小,但也成了两半,而且五足有两足摔掉了。
白胖中年有点儿懵逼,但是那男子反应却极快,一摊手,“摊主,各位,你们都看到了啊,落他手上我才松的,没我什么事儿啊!”
围观者中顿时有两个人高声附和。摊主老汉眉头紧皱,没说话,只是看向白胖中年。
这时候,男子一摆手,居然直接闪了!也没人去拦。闪的时候略显匆忙,还不小心蹭了下余耀的胳膊。
摊主老汉和白胖中年开始交涉的时候,濮杰将余耀拉到一边,耳语道,“这是个捕兽夹子!走的那个男的手上有活儿!把洗子放到胖子手里之后,手指头很隐蔽地勾了一下!”
所谓捕兽夹子,泛指带诱饵的敞开式的做局,不是专门针对某个人,谁碰上了、眼馋了、大意了,那就算谁倒霉。
就像刚才这男子,拿着诱饵(洗子)看半天,就等着有人想直接递手,结果是白胖中年中招了。要是所有等着的人,都坚持到男子将洗子放回摊子上之后再拿,那这捕兽夹子就合不上。
捕兽夹子式的做局,缺点是未必能成了;但优点也很明显,被“夹”住了,就不容易跑掉。
濮杰耳语之后,余耀点点头叹了口气。
这个过程,本来就有点儿不正常,他相信濮杰也不会看错的。甚至,余耀没法儿细看这洗子的断口,没准儿哪只足原先就掉了,是粘上的也不一定!
接着商量赔偿的时候,余耀听明白了,老汉原来的报价是十万!现在咬定了,就让白胖中年赔十万!
这就更加确定是个局了!这样的东西,在一个县城的大集上,之前男子“劈个半儿”也就是出到五万,老汉还不卖?当然,这是在余耀的眼力能看出是明仿的基础上。
看得有点儿闹心,却又无能无力,余耀招呼濮杰先走了。
一个县城的古玩大集,这白胖中年稍有疏忽,就要喝上浓浓一大罐子药汤。想想这行里的水,真是越来越浑了。
而摊主老汉和同伙,为了多弄几万块,不惜糟蹋一件老瓷器!虽说不怎么名贵,但好歹传了好几百年了,就这么毁了。
钱哪!杀人不见血,毁物不留根。
余耀和濮杰继续往北走。这条道是南北走向,他俩是从南头开始逛的。越往北走,摊子越稀拉,人也越少;因为南头就在城门楼子一侧,而且路边还有大块的空地。
他俩商量好了,这是逛头遍,粗线条的,只有扫了眼亮的东西才会驻足。回头吃点儿东西还会再逛一遍。
大集的最北头,支了不少塑料布棚子,是小吃摊最多的地方。因为大多数人都是从南头开始逛,到这儿走了一遍,很容易就口吃点儿。
距离这些小吃摊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余耀在一个路边的古玩摊子前蹲了下来。
第359章 碧玺印章
余耀蹲下,自然是因为看到值得细看的东西了。www.uu234.net
濮杰没注意东西,但也跟着余耀蹲了下来,嘀咕问道,“刚才那玩意儿,我看有点儿年份你说他们会是多少钱来的?”
因为还在大集上,所以濮杰自然不会说哥窑洗子。
“贵不了,说不定是乡下仨瓜俩枣收来的。”余耀扭头低声应道,同时随意拿起了一件青花罐。
“说不定弄来就有问题,修补了一时看不出”濮杰还要说,余耀却给了他一个眼神。说多了没用,人家就算用来做“夹子”,你也没有证据,这也不是说的地方。
其实他俩嘀咕什么,对面的摊主倒是没听清楚,不过他见余耀拿起了青花罐,开口了,“这罐子里面有点儿油,不是我抹的,收来之前人家当油罐子呢!”
摊主是个四十开外的男子,长得挺富态,红光满面圆鼻头,跟个小地主似的。
余耀本来也不是为了这罐子,只是他是突然停步,要是一蹲下就拿起看上的东西,容易买炸了。
“这罐子画片挺漂亮,就是分量偏轻了,没手感。”余耀笑了笑,放下了罐子,又在摊子上来回看了看。
这个青花罐,应该是二三十年前的仿品,仿的是明嘉靖官窑,不过水准不高,在余耀眼里一堆漏洞。这罐子的胎体做得比嘉靖官窑要厚重,余耀却反其道而行之,说偏轻了。
摊主咧嘴嗯啊了两声,眼神却微微一变,心说这还偏轻?难道这是个爱装逼的棒槌吗?
余耀本来逛摊没这么多零碎,许是受到刚才的事情的影响,老觉得摊主们都在鸡贼鸡贼地算计人呢。
这时候,余耀拿起了刚才看上的东西,在手里细看起来。
这是一枚碧玺印章,上雕立姿瑞兽钮,下部椭圆形,高有五厘米多;椭圆形部分。短径两厘米左右,长径四厘米多。
碧玺印章和几件玛瑙、翡翠一起摆在同一木盒。余耀之所以能扫中,是因为它主体是海蓝色,在红色黄色的玛瑙和绿色白色的翡翠中比较显眼。
碧玺类的印章工艺品不多见,仿品也少,大多是有点儿年份的东西,所以余耀才蹲下身来。
碧玺是一种宝石,在华夏历史上有过很多称呼,这两个字,近代以后才固定统一,听着很有味道,其实它的矿物学名称叫电气石,听着就没劲多了。
碧玺最大的特点,就是颜色丰富,红黄蓝绿紫等等都有,颜色越浓艳,质地越纯净,价值越高。
蓝色碧玺和无色碧玺相对少见,算是碧玺中价值高的色种,黄色和绿色则最为普通。玫红紫红的碧玺,在华夏被称为“孩儿面”,多色混杂的碧玺则被称为“西瓜碧玺”。
整体来说,碧玺的市场价格还是没法儿和一些名贵宝石相提并论。高品质碧玺,曾经在几年前达到过一个高峰,这几年又有所回落。高品质的碧玺珠子和吊坠,大体是几百块一克的行情。
不过,也有顶级的碧玺,曾经卖出万元以上的克价。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哪种宝石的顶级货都比较特殊,也形不成量产,掺杂了很多偶然因素。
就单从余耀手里拿着的这枚海蓝碧玺印章来看,是高品质的好料子,但也到不了非常纯净、浓艳夺目的顶级。
不过,这枚印章得有个二三十克,这就算不小了;越大,品质越难纯粹,如此体量,能有这般品质也不容易了。
而且这枚碧玺印章,虽然颜色不够浓艳,却也别有一番清爽;里面有一些类似冰裂的絮状物,可并不凌乱,有点儿瑞气祥云的感觉。
余耀在上手之前,肯定是不知道印文的,而且他看了成色之后,先开口问了问价儿。
摊主开价“一万块”,而且似乎他也挺懂行,“蓝色碧玺是好色种,我出的价儿,也就是料子钱,没算上雕工和年份呢!”
他说的听起来也算实在,但濮杰却在一旁暗中不忿:什么料子钱雕工费的,没准儿你收来的时候只花了三百五百呢!
“碧玺有点儿透明,雕个印章总觉得怪怪的,再说我怎么没看出有年份?撑死了也过不了百年吧?”余耀一边回口说了一句,一边翻看印文。
“这是个闲章,抬不出道道,但感觉包浆是熟的,怎么也能到清代。”
此时,濮杰撇撇嘴,“是啊,你也不能往前说了,没听说清代以前有碧玺印章。就算是清代,也就是慈禧那老娘们喜欢碧玺,才推广起来。”
慈禧确实喜欢碧玺,陪葬的还有一件十斤重的碧玺枕头,据说当时花了几十万两银子,不过这东西在慈禧陵墓被掘之后,至今下落不明。
“这位小兄弟,你说的不对!最起码我知道,乾隆用过碧玺印章,和用过碧玺鼻烟壶呢!”
其实,碧玺在华夏的使用历史,就算要史料和实物都能确证,最晚明代也有了,不过是在器物上做点缀搭配使用,没发现过独立的单件。而在清代,早在慈禧之前,喜欢玉石的乾隆也是比较喜欢碧玺的。
濮杰却咧咧嘴,“那你咋不说,这枚印章就是乾隆用过的呢?”
摊主被濮杰硬呛了这句,倒也不恼,呵呵笑道,“我倒是敢说,可你们也得信才行啊!”
此时,余耀突然抬头,似笑非笑,“我捧你的场,信你。你能给我便宜点儿么?”
“你这小兄弟,真会说话。可这一万块,我没来虚的,你现在去宝石市场,买个品质和克重差不多的碧玺雕件,估摸着也得花上这个钱吧?何况还是清代的老东西呢!”
“清代的文人雅士,用印不是玉料就是寿山青田,没听说用碧玺的。”余耀笑了笑,“这就算有点儿年份,估计顶多是民国时期,新思潮影响,有人才用这种透明蓝料做印章。”
“你不是信我么?”摊主嘿嘿一笑,“没准儿真是清宫里流出来的呢?”
余耀掏出烟来,递上一支,“你看看,你自己都说没准儿。其实我就是喜欢这钮,应该说是瑞兽吧,可又像个憨头憨脑的小老虎,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