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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熙河     浮尘烬歌txt下载     浮尘烬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2章 上霖城救驾

    老宫监颤巍巍地立起身来,一旁的侍卫扶着他,他说道,姑娘看似江湖中人,却知晓宫闱密闻,想来不是凡人。

    涪沧收回清冷目光,转瞬温和,方才胡蕴几一番纠缠,倒让她担心此后朝堂的局势。小知无论是妖或人,终究是当朝天子的骨血,若皇位更迭,他不可能独善其身。

    使者说的是,我身份特殊,并非人间凡人……

    未待涪沧说完话,宫监便恳切下跪,身后的侍卫也一并作揖,姑娘,若你不是凡人,定是有些法术之人,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方才你也见着了。如今天子病重,朝堂动荡,太子的姬妾胡蕴几与贵妃乱政,若不除去此等祸害,待太子登基,这晟朝便会颠覆啊……

    小知忽地也跪在涪沧身侧,泪光泛滥,姐姐,你可不可以救救我爹爹,求你了,姐姐……他磕着头,伤心欲绝,他如此渴望挽救从未相见过的父亲。

    她深知人间复杂,一旦踏足,即泥沼难行,姨母曾告诫她莫要暴露身份,否则将被心机叵测之人捉拿,万劫不复。可此刻,她俯视着这些向她下跪之人,不敢拒绝,不敢决然离去,不敢逃之夭夭。她的不敢源于怜悯,她怜悯小知还有机会见着父亲。

    而她,一个没落天界贵族都厌弃的族人,一个受天谴灰飞烟灭的痴情公主的女儿……这样落魄的人,谈什么怜悯。

    小知,姐姐没有什么能耐可以改变如今晟朝的局势,难道你真要让姐姐夺取贵妃与太子姬妾的性命吗?

    姑娘严重了,除去祸害,未必要取其性命。

    那,使者可有何好妙计?她扶起老宫监,又转身拉起小知,揉揉他的绒发。

    晟朝有一味药,名为小童散,只需饮下半盏,便可令人丧失记忆与智力,如似三岁小儿般。他复又跪下,语气哽咽,姑娘,这些事本该我们这些奴才去做,以解天子危难,可是,我等凡人,哪是那些谋逆之人的对手。

    太子虽养在贵妃膝下,但深受夫子教诲,本性不坏,只是太子生在那样糟污的环境,初心难守,他也是等着解救之人啊……

    姐姐,姐姐,帮帮我吧,帮帮晟朝万千子民吧……

    即使她的预知推算之力,已让她脑海中浮现诸多惨烈画面,可是他看着眼前一年老,一稚嫩,眼中满是哀求,她不得不忘却姨母的诫言。

    好,我答应你们,让太子顺利登基,让晟朝子民可得长安。

    她关上宅门,牵着小知的手,步入庭院,解开桃花树下束缚着阿刀的绳索,搂着它的脖颈,温柔道,阿刀,我和小知要去办件事情,带着你太过惹眼,你出城去吧。

    阿刀看着涪沧又看着小知,很不舍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渐渐没了身影。

    她蹲下身来,颇有些严厉,小知,姐姐会帮你报仇,但你一定要记住姐姐的话,不要伤害任何人,哪怕是你的仇人。

    给我闭嘴,仔细听我讲。她故意生气道,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必须听我话,不可反驳。

    慕容知抿着嘴巴,委屈地流泪,目光清澈。

    涪沧握着他凉凉的小手,无视他的眼泪,继续摆着不容争议的姿态,小知,你不是凡人,你的存在本来就会招来怨怼与误会,若你真的出手伤人,你可知世人常说斩妖除魔,那斩妖的刀便会指向你!

    为了那些不重要的人,丢掉自己的性命,背负祸乱人间的恶毒骂名,你的母亲九泉之下不会安稳,你的父亲也不得心安。那你便是中了世人的计谋,伤了爱你之人的心。

    他低下头,拭去泪水,缓缓说道,为何身为妖,就要被世人唾弃?

    可能是……曾经,有些不太善良的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被世人一直牢牢记着,现在都没有改变偏见。所以,小知啊,手里不要沾上别人的血,一生要清清白白的。

    上霖城,皇宫,朱墙黄瓦,天家气象。

    手中是小童散,虽不是伤人性命,但也是扰乱凡间之举,她是神族之人,如今却趴在屋檐上,窥测宫廷,意欲下药于当朝贵妃。

    正是好时机,宫人端来安神酒,贵妃嫌酒水不够温热,命人用炉火补热。

    她用法术将药瓶中的小童散滴入安神酒中,宫人并未察觉。

    翌日,她与小知藏身的城郊茅屋外,一黑衣侍卫,急切地拍打着木门。彼时天色未明,她披衣起身,为小知盖好被褥,轻轻关上木门。

    出了何事?此时着急来见。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姑娘,你可是已向贵妃下了小童散?

    她点点头,心中一丝慌乱,我昨夜将小童散下在贵妃安寝前必饮的安神酒中,看着她喝下的。

    贵妃饮下此酒,已沦为痴傻之人,可是贵妃的党羽却借此事,污蔑天子,此时他们正私自带兵,霸凌中和殿,逼迫天子交出玉玺。

    贵妃的党羽竟如此大胆!难道当朝天子竟无护身宫卫吗!

    姑娘不知,自从废后慕容是妖的流言一起,朝臣便离心了,皆言天子为妖所祸,终将误国,便极力辅助贵妃之子登基。此事,太子姬妾胡蕴几是主谋。她此刻正派人四处找寻连天玉玺。

    这胡蕴几,心思极重,身边还有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女暗卫护着,我实在不好对她下药。

    此刻,最重要的就是将天子救出,望姑娘助我等一臂之力!

    不知何时,慕容知已在涪沧身后,侍卫向他行礼,少公子。

    他失落地拉着涪沧的手,姐姐,我和你一起去救爹爹,好吗?

    宫闱深深,一片肃杀之气。

    那作恶多年的贵妃,刘氏,以为自己一手遮天,权力无边,却不想今日死在反叛党羽之手。

    吴氏乃权臣吴纲的女儿,祖上是先帝的堪舆师,深受皇恩。他八面玲珑,见风使舵,曾是贵妃的党羽。如今,亲手诛杀刘贵妃,让自己的女儿成了后宫首位,只是手中没有皇子,依然只能扶持太子登基。

    而太子的姬妾胡蕴几许诺,一旦太子登基,便尊嫔妃吴氏为太后,尊吴纲为帝师。

    皇帝啊,皇帝,你就把玉玺交出来吧,自己都要死了,还藏着作何!

    众侍卫围在病入膏肓的皇帝身边,老宫监体力不济,已嘴角淌血,依然掷地有声,尔等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之徒,难道不怕子孙断绝,死不瞑目吗?

    太子惧怕地坐在地上,谁来搀扶都不起来,他越过宫人越过臣子,目光落在他的父皇身上……他生来胆子就小,性情柔弱,他的母妃让他作何他就作何,他的姬妾提的无理要求,他也违心满足。

    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个木偶,任人摆布,此刻,母妃刘氏的尸体就在不远处,此刻,喜欢的小婢女胡蕴几已是利欲熏心的逆反主谋,此刻父皇无人医治,还在受着谋逆之人的逼问……

    小时候,夫子教导他要孝悌恭顺,博闻强记,所以他愚昧地顺从母妃,愚昧地沉溺在书海,不问世事。父子教诲有误?非也,是他自己没有悟透,或者说悟错了……

第103章 弄花香满衣

    他立起身来,漠然地夺过侍从的长剑,袖中玉手微微颤抖。

    剑锋直指吴纲,却不见其恐惧,太子,你休要杀我,若我死了,这晟朝就完了,你也活不了……

    妃嫔吴氏劝说太子,如今局面,惟有拿到玉玺,晟朝才得安宁。

    安宁,他幼时身在皇宫,不懂天下究竟是何样子,只看到宫廷的暗涌,狠烈地击打着这片琉璃瓦下,失了生息的人。比如,他的小婢女,一个曾笑如春风绕野花般纯粹的女子,那样的笑,和他爱过的每一匹马儿一样,有着自由的魂灵……莞尔笑意,才让人觉得安宁。

    小婢女胡蕴几年少时,因有族人为先皇后寻得宝驹的皇恩,被赐给太子,作逍遥园的驯马女婢。虽年纪尚小,还是女流,却不弱男儿。

    他爱马,又爱园林,癖好独一,不拴马,不遛马,任由马儿在园林里玩乐。

    胡蕴几驯服了所有马匹,却更想驯服他这个奇葩太子。

    最初,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嫌她吵闹,无聊,还脾气火爆,和他的母妃如似一类。

    一日,马儿图安,忽地狂躁,继而倒地不起。他急得命人赶紧去寻宫里的畜兽师傅,可胡蕴几,却马鞭一挥,喝道,枣核般大的事,用得着寻畜兽师傅吗。

    说罢,她朝着图安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那马儿顿时精神,还吐出了一株青绿。

    他心疼地抱着图安的脖子,只差掉下眼泪。

    众人见状,都跪地示意太子该注意仪态,不可为一只畜生伤心,惟有胡蕴几哈哈大笑。

    这宫里便是如此,皇族之人才配活着,畜生,奴仆……皆是烂泥里的草芥。宫里死的人,在乌啼声中,被送出宫去,他拦下过一次,问那面无表情的侍者死因为何。

    侍者既怕他太子的身份,又怕贵妃问责,便紧闭着嘴唇。

    他复而又问,究竟怎么死的,本宫瞧着不久前这里才抬出了一个。涤生门,他念着窄小的宫门上悬挂的牌匾,涤生,涤净人生吗?究竟犯下何种罪过,才要以命来洗脱所染尘埃。

    太子殿下,在宫里生活,都得小心翼翼。侍者听太子肺腑之言,应答了一句。

    本宫从未出过宫,连元年祈福也在宫里,你能给本宫讲讲宫外是何样子吗?

    宫外要比宫里安宁一些,但只要宫里安宁,宫外自然安宁……殿下,小奴还得送这板上魂出宫找转世地,不可再耽误了。

    这是本宫方才在园里折的菖蒲,他亮出衣袖中的一缕青绿,轻柔地放在黑布上,菖蒲清白,能消你此生的糟污,来世莫来宫里。

    他看着侍者推着板上魂隐没在墨色中,而那菖蒲的幽雅之气却残存,他抬手一闻,笑了。

    菖蒲不是花,人生也并非只有花团锦簇,才得安宁,才算圆满。

    吴纲,你若杀本宫的父皇,待本宫登基,定然灭你全族。他从往昔之梦中苏醒,本宫是这晟朝名正言顺的太子,今日尔等若不听本宫的号令……

    太子这是为何,不是说好今日,以吴国丈为引吗!胡蕴几难以置信地看着平日里病恹恹,性子沉闷的太子,此刻竟然变了模样,有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威严。

    本宫是太子,自然会登基为帝王。

    胡蕴几握着太子持剑的手,略显严肃,太子,吴国丈一番美意,莫要辜负,您虽为太子,却未得连天玉玺,这于理不合,怕是老皇帝另有打算。

    他放下剑,剑身沾染了几许血迹,妃嫔吴氏连忙唤人去请医官,而吴纲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指着太子,厉声道,你还不知道吧,老皇帝还有个儿子,是只妖怪,若你不想要这皇位,休怪我们这些作臣子的别有心思,自古天下帝王更迭,都是腥风血雨……我们今日一搏,不过图个心安。

    那个弟弟真的存在吗……年幼时,他本长在晟城,却因先皇后传言是妖的密闻,迁都至上霖城,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故土。他曾问宫里的嬷嬷,妖是什么。

    嬷嬷很疼爱他,却也惧怕多嘴被贵妃斥责,便说,殿下,嬷嬷没读过书,不知妖是何物,若殿下学问深刻,自然会懂。

    这么多年,这么多书,没有一本书写过妖魔。但那日,他游走在宫墙下,闻到一缕淡泊香气,原一个女人,脏兮兮地藏在白石间,他问,你是何人,为何衣冠不整地躲在暗处。

    女人一直哭,一直哭,待他靠近时,女人却不见了。

    回到寝宫,他彷佛记得,女人衣领处有绣着一枝菖蒲,而不久前,他第一次去涤生门时,恰巧看到一具可怖的凡人残体上也有那样的纹饰……他并不惧怕,再次去了那片白石林。

    为何返回此地,女人疑问,你不怕妖魔鬼怪吗?

    姑娘可否先告诉我,纠缠在宫里,可有何不舍,或是仇怨……他温柔地将帕子递给她。

    太子,不惧奴儿是鬼魂,奴儿便细细讲来,还记得先皇后慕容莨弗吗?

    我曾唤皇后慕容为母亲,自然永不会忘。

    奴儿叫蒲儿,听奴儿讲个故事吧……

    还未迁都前,有位女子是皇林苑的花娘,宫里多数妃嫔宫室陈设所用的赏花,便是出自她手。那日,她见不知哪个宫里的使女携了些只有荒山野岭才有的蓇蓉,便打抱不平,莽撞地递信给先皇后。

    此事,被人告发,也不知是误了哪个娘娘的事,便以她在宫中养护可制绝孕散的蓇蓉为罪名,剃了她的头发,扒了她的衣裳,将她的经脉都割断……

    她心有不甘啊。先皇后真是个好人,不仅亲自去看望她,还告诉她,家里的娃娃都会被善待,望她别带着仇恨转世。她气息不畅,拉着皇后慕容的手,执着地追问,到底是哪个娘娘要害我。

    太子,如今,奴儿终于报仇了……只见蒲儿笑得阴森又可怜,她冷冰冰地说道,当年,奴儿听到她死得那样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报仇。

    你也被人害死了,如何报仇。他忽地觉得悲凉,人世间的恩怨总是这般繁复。

    蒲儿轻浮地绕在他身边,太子呀太子,你生在帝王家,本质上与奴儿一样,得不到自由。

    我娘死在你娘手中,我也死在你娘手中,而你算是死在我手中了。

    你娘不敢告诉你,更不敢任何人知晓这件事。

    何事?他其实早已厌倦了诡谲风云,厌倦了谋算报应。

    蒲儿害你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没关系,我这样罪孽深重之人,本来也没资格留下自己的期许。

    罪孽深重之人不是你,是你娘作恶多端,因果回环,她也该尝尝当年皇后慕容不敢让世人知晓孩子是妖的胆战心惊。

    我真有个弟弟吗?

    一方丝帕沉重地落在他掌心。竹林间荡漾着鬼魅之语:菖蒲非花,常栖白石,绝尘清远,香气安宁。君非奸佞,明晰黑白,若有来世,必得自由。

第104章 中和殿宫变

    放他走。他不容辩驳的冷漠。

    胡蕴几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忠心的侍卫,护着病重的老皇帝欲离去,她怎么甘心这番局面,广袖一挥,匕首寒光乍现。

    她竟然想要刺杀自己的父皇,她终归不是那个逍遥园的驯马婢了。

    鲜血在她心口处,迤逦生花,华丽的衣裳更添娇艳,她不可置信地瘫倒在地,看到他眼底爱恨交织的悲凉,太子殿下,为何……

    他的泪砸在金砖上,掌中握住的彷佛不是剑,而是一颗心。是谁的心,只能是他自己,他要用这胆怯的勇气,去换一个结果,他深知那个结果是颠覆人生的。

    你刺杀帝王,我又能奈何……中和殿,晟朝权力中心,今日流着两个女人的血,一个是亲情,一个是爱情。

    吴纲眼见局势有所转换,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卫立即上前,挟持太子。

    原本想着,你个怂货乖乖听我指令,如此大家都体面,可你非得闹这一出,我只得让你不痛快了。他示意将太子捆绑,而老皇帝及其护卫也依然被困于殿中。

    吴纲,你敢挟持太子!他料定以吴纲如今权势,谋反是迟早的事。

    皇帝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更何况你这个脓包太子,怎得,你此刻倒是摆起太子的谱了。吴纲哈哈大笑,极为放肆,罔顾皇家礼数。诸位,当以我为晟朝之君,我虽不是皇家血脉,却世代为皇家效力,堪舆之术,乃天人合一之法,我也算天命所归。

    更何况……他扯去太子的金冠,墨黑发丝凌乱,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一副丧家之犬模样。

    这位太子早已是不育之身,尔等难道要扶持一位有弱阳之躯的太子登基为帝,遭世人嗤笑吗?他赵家的江山,若没有吴家的协助,又能历世几代呢。

    正当众人还在思索今日中和殿宫变,终局究竟如何时,殿中闪现一侍卫,一女子,一孩童。

    晟朝由赵家建立,当为赵氏血脉的江山,你吴家就算世代辅佐,也不过是臣下。

    你是何人?竟敢大言不惭,来人!将她拿下!

    我是先皇后,莫容氏的儿子,慕容知。

    此话一出,众人惊愕。

    皇帝拼尽全力睁开双眼,望向慕容知。老宫监握住他的手,让他在龙椅上坐得端正些,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见到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即使他有无数理由,顾忌,不该认妖为子。

    涪沧抚着他的肩,想要说些什么,但慕容知淡然笑言,姐姐,没事,我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知儿……病入膏肓的残声,听着心酸,知儿……可却那么威严深情。

    慕容知对上那双老泪纵横的脸,原来他的爹爹真的老了,他一直以为爹娘还是故事中的年少。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爹爹,这个已入不惑之年的皇帝,因爱人的离世,宠妃的迫害,徒留一副麻木躯壳。

    当年,慕容逝去后,他坐在皇位上,度日如年,本来康健年轻的身体迅速步向衰败。他那般在乎帝位之人,那般心机深沉,谋求算计之人

    他看着秘闻中的弟弟,顿觉亲切,血脉承嗣,即便人妖有别,可那眼中的坚毅错不了……

    吴纲如似得了宝贝一般,惧怕又欣喜地握着剑,走向“妖人”慕容知,讪笑道,哎呀,这晟朝可真是个笑话,一个妖怪祸乱后宫,还能生下妖皇子!赵忞和,你真真的长了我晟朝男子的脸呀!

    大胆!尔等孽臣走狗,竟敢直呼陛下之名,冒犯天家!老宫监言责吴纲,吴孽一族难道忘了曾经不过是江湖术士,乞街穿巷,讨要半碗馊饭都难吗!

    你!你!……吴纲怒不可遏,一把抓过太子,剑刃直抵其脖间,皇家又如何,今日还不是沦为我的阶下囚,看来,不让你们见见血,怕是还以为我吴家是瓮中鸟,任人调笑不成!

    正当那寒气剑刃割破脖颈时分,涪沧运出法力,顷刻间弹开那已染血丝的剑。而吴纲也被狠狠击打在地,喉间涌出一滩血,怒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妖,敢袭击本大人,将那妖女拿下!

    已叛变的侍卫,执利物,互相望,都不敢上前,倒是步步后退。这人妖对抗的阵仗,他们哪敢以命相搏,本来见当朝天子被贵妃挟制,为保命为图财而叛变,如今局势不明,更是不敢刀刃毕现。

    你们!好好好!一群贪生怕死之辈,还望你们给晟朝效力,如今连个女子孩童都擒拿不住,要你们何用!

    吴大人,你不也被那女子制服了吗……还说我们无能……不知是哪个侍卫冒出一句。

    眼见要在众人面前丢脸,他可咽不下这口气,手一挥,身后不远处,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女子便上前来。涪沧认出她就是那日在城西小宅,伤了老宫监与六名侍卫之人。可她不是胡蕴几的随同吗,怎会听命于吴纲,难道她是吴纲派给胡蕴几的帮手,抑或是探听监视的细作。

    正当涪沧瞧见面具女子的心思,欲拉住太子时,已被她抢先截住。这面具女子功力甚高,她不敢小看。

    面具女子袖中一动,指尖一支银针直抵太子眼眸。

    不要!不要伤我的儿子!老皇帝虚弱地伸着手,嘶哑地叫喊着,哭求着。

    慕容知从容地走近吴纲,不顾涪沧的阻拦,他如似老者一般,淡然道,你们不就是要连天玉玺吗,我告诉你们玉玺在何处,你们放了我爹爹,还有我哥哥……

    连天玉玺,我要,人,我也得杀,若不斩草除根,此后登基得位,我可没胆子安寝呀。吴纲拭去嘴角的血迹,手有些颤抖,只因他不敢确定眼前这小妖人是否也颇有法力。

    慕容知笑起来,摇摇头,不怀好意地反问道,就凭你们几个蠢蛋,还想夺取晟朝江山,真的不怕死吗!

    他眼中不知何时弥漫出可怖黑雾,涪沧心中一惊,喊道,小知!

    老皇帝拼着一口气,泪眼绝望地示意老宫监,将袖中之物交给他,那桃木生香,雕琢着龙凤双喜,这是他的妻,他的慕容皇后留给他的……

    那时,宫灯正昀,他们依偎在榻上,瞧着一个戏本,窗外忽地出现一团黑影,想来已暗杀了殿外侍卫。他急忙拉起她,想要躲藏入屏风后的密道。

    从天而降的杀手,刀刃直逼慕容,他的拳脚功夫虽称上等,但多年宫廷生活,已将筋络抚平,他以身相护,待殿外响起“抓刺客,护皇帝”之宫令时,他已负伤,而那刺客竟然莫名其妙死在地上……

    她哭着问,你是帝王,为何弃臣民社稷不顾,为我挡剑?

    他答道,那刀并不锋利。

    她捂住他血流成河的伤口,又问,你怎知那刀不锋利!

    他拥住他,吻她的额头,我当然知道……你的夫君可是这天下的帝王,什么都知道。

    真的,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他笑起来,如那年城外青山中的一场微雨。

第105章 良马赵阿刀

    那夜,皇后慕容在宝匣中取出一把桃木剑,她说,若有一日,沧海横流,界限不明,你可要以此剑,斩断是非。

    彼此眼眸皆是了然,他知她是鬼魂还阳,而她知,终有一日晟朝的江山容不下自己。

    他们相拥而泣,如那桃木剑上寓意太平盛世的龙凤双喜。

    剑上龙凤稍显斑驳,倒与掌中的薄茧比之岁月。他缓缓起身,披散的头发已是苍白,他真的老了,但天子的威严与气概依然如神灵般令人敬畏,无人敢拦住他,皆是俯身跪在地上。

    涪沧知晓小知体内的邪气已然祸及全身,如若不加以遏制,只会令他心神混乱,沦为彻底的妖物。而皇帝赵忞和手持木剑,不知要作何……

    吴纲见老皇帝虽有病态,却能自如行走,也是慌了神,竟然持剑砍向皇帝。而皇帝沉稳侧身,吴纲失力摔在地上,丢脸至极。

    众人皆如隔岸观火般,默然注视。惟有妃嫔吴氏瑟瑟发抖,直呼,陛下饶命……

    其实她并非吴纲的女儿,而只是府宅中的一个伶人,身份低微,为着荣华富贵才听从吴纲入宫争宠。多年前,吴纲女儿因与贱奴私通,难产而亡,吴纲为避免家丑外扬,只道女儿吴氏在养病……

    她可不愿死无葬身之地,希冀皇帝念在她的诸多好处,饶她今日糊涂。

    皇帝走近慕容知,涪沧连忙挡在他面前,陛下,小知尚未成年,起不了风浪。

    他作了个江湖之礼,轻柔道,深谢姑娘照顾吾儿。

    听罢吾儿两字,太子落下泪来,欲挣脱面具女子的挟制,但吴纲一个眼神,面具女子使出银针,太子顿时晕死过去。

    涪沧来不及制止面具女子的暗针,十分愧疚,眼见小知眼中的黑雾更是浓郁不散。

    他迅即奔向面具女子,手如铁器般,轻松挡开她的银针,女子冷汗直出,无法预料这小妖人竟有此等妖力,意欲逃走,却被小知捏住手腕,顷刻间骨裂声响起,令人胆寒。

    吴纲疯癫般哈哈大笑,尔等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的帝王,生了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皇子,还生了一个害人的妖怪!你们难道想让这天下混乱不堪吗!让百姓臣服在这样罪孽不伦的皇家脚下吗!

    些许侍卫被其说动,拿着利器起身,互相交换着眼神,好似在说,要不要杀了帝王,换天下太平。但谁也不敢向前一步,作那出头鸟兽。

    老皇帝泪如雨下,皇子罹难,他痛心疾首,而日思夜想的小儿子也入了妖气。

    慕容知踢倒吴纲,狠狠捏住他的脖子,言辞冰冷,你杀了我哥哥,谋反之罪,今日便将你千刀万剐!

    那样恶毒之语从一个小小孩童口中而出,众人哆嗦,愈发向后退却。

    放了他,赵忞和持桃木剑抵在慕容知的后颈处。

    他眼眸闪烁着水光,缓缓转头道,你要杀我……爹爹……

    放了他!他并没有因为那声爹爹而心软,他半生挂念的儿子绝不能因为随意杀人被后世所仇恨。

    或许,当年宫中广传阿娘是妖,并非只因刘贵妃,幕后说不定就是这人的诡计,他罪孽深重,我杀了他亦是天道!

    你可知何为天道……天道是斩妖除魔,维护苍生,而不是滥杀。

    慕容知冷笑道,原来爹爹的天道就是杀掉自己的妻,再杀掉自己的儿,以此守护自己的江山。

    吴纲仰天道,今日我吴纲就算死了,上天也必然会让这晟朝的江山不再姓赵!

    话毕,慕容知嘶吼着,死死捏住吴纲的脖子,赵忞和即刻狠心的用桃木剑砍掉慕容知的左臂。

    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桃木剑,却又消失不见,而地上的手臂也灰飞烟灭。

    涪沧心疼地抱着慕容知,泪水不止,她本可以救下小知,但她凭什么去制止一位父亲训导自己的儿子不要肆意杀戮,即便代价是父子离心。

    姐姐,你看,生而为妖,世人怎会容忍……妖就是妖,只会祸乱人间,不会一生清白。

    啊!吴纲咆哮着捡起地上的剑就要刺向老皇帝,还未挪动几步就被方才随涪沧一同前来的侍卫正中胸膛,惨死过去。

    众人见,大势已去,皆作顺服貌。

    此时,一良驹破门而入,俊逸潇洒,仙气飘飘。老皇帝哽咽着,轻声道,慕容……看着那马,如见当年与挚爱慕容皇后饮马天涯的无尽岁月。

    他知道皇后慕容偷偷地托堂兄在关外寻一匹尚佳战驹,祈愿他的四十不惑。

    战驹是晟朝的守护,而他是她的守护。

    四十不惑,怎会不惑呢……迷惑不解的是,既然无缘守护白首,为何当初相逢情深。

    阿刀靠近慕容知,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奄奄一息,悲鸣着。随后嘴里叼着那把七宝潜龙刀,泪眼望着涪沧。

    她明白,慕容知是妖身,失了一臂,若不以妖血滋养再生,便会耗尽妖力,消逝不见。可是阿刀明明是人间良马,怎会有妖血。

    老皇帝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淡淡道,她为了让这马永远守护在我身边,便取了自己的指尖血度化给阿刀,使之相融,不再有凡间轮回。

    可是,阿刀……她实在无法以命换命,虽然她本已做过这样的事。

    阿刀用头蹭了蹭昏迷的慕容知,便奔向大殿朱柱,瞬间满头血色,它瘫倒在慕容知的身边,血丝涌向那断臂,再生之力,让慕容知清醒过来。

    大殿中的众人无不惊异今日之事……

    之后数年,上霖城的说书先生依然对那年之事津津乐道。

    话说,当年的罪臣吴纲与废妃刘氏谋反,太子被杀,天子拼尽全力守护晟朝江山。先皇后慕容氏之子慕容知为救太子而亡,天子为他立碑修陵,遭到群臣反对。

    天子叱问:寡人为守护这天下,失去了夫人,失去了儿子,难道还要为你们这些不懂恩德之人,失去怀念吗!

    当日中和殿宫变,群臣皆未曾入宫救驾,是寡人的儿子冒死而来,是寡人的夫人留下的良驹救了寡人的儿子,而寡人那傻儿子又以身换回太子之命。

    试问诸位,寡人不过是想给死去的儿子和夫人一个避雨的屋檐,一块刻下姓名的石碑呀……

    有臣为之动容,山呼,陛下,陛下,万物有灵,众生平等,若我晟朝因鬼神之论而忽视恩德相报,便是不以仁孝守天下!

    群臣俯首,天子终于笑了,那是自慕容皇后逝去,第一次笑得自在。

    晟城外的青山,建有三个小小的皇陵,一为思后陵,二为念儿陵,三为阿刀陵。

    入皇陵的山道上,有昙花环绕的石碑。

    太子着一身青衣,在山道上侍弄着越过石栏,长势太过的草木。青山风景极好,水陆皆通,外地游人常来此祭拜,太子问客从何来,来此作何。

    游人答道,来自西陲之地,跋山涉水,祭拜善心安民的慕容皇后,救驾献身的二皇子,守护承诺的良马赵阿刀。

第106章 夔州胭脂酒

    往昔如梦啊,其中滋味真是百转千回,意难忘乎。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尊贵的火德星君,是本可以不理俗世,一生荣华的天庭主事,却因她的到来,命运陡然巨变。

    在心魔雍恒的了然泉,他为了她放弃了过往风云,冒死也要用仙魄来交换灵物,救下她还有未阑。这样的恩情的确不可言说,无法回报。当年初见他时,树上飘落着桃瓣,衬着他的背影那般好看,数年后,她竟不知自己也会在心里种下翩然桃花。

    那年,中和殿宫变已毕,慕容知用七宝潜龙刀,将自己的指尖割破,血如丝线,缠绕着太子脖间的毒针,渐渐消弭。

    她茫然无措地看着怀中的小知,还有逝去的阿刀,那种痛将她的心割开,不知何时蛰伏的邪逆冲出体内……佳人白发,泣泪如血。

    这就是人间,这就是天下,她曾入凡尘,化为无难仙师,助人化劫,却不知世间苦难真是无处不在,又岂是她一个小小的非仙非神之人所能左右。

    你爹爹是水神,娘娘是东方阿殷族五公主,犯下滔天罪行,族人不容……姨母的遗言犹在耳畔,她的命格是罪过,可她真的只是想要看一点世间的好风景呀……

    小知,姐姐带你回家了……

    她在他怀中醒来,闻见一缕酒香,眼眸中飘过片片粉色桃花。

    你邪气入体,伤了仙脉,现下已然好了,别怕。他温柔地将她安置在床边,对方才因其体寒才抱在怀中的举措感到冒犯,语气中全是自责。

    待他转身离去刹那,她拉住他的手,轻轻一语,为何救我?

    你忘了当年在云梦泽为我解惑?忘了在栗山冒死救下我的师兄未阑?

    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缘由?

    勿要思虑太过,如你救下与你毫无瓜葛的未阑一般的缘由罢了。他敲了敲床板,还算适宜。若非他在涪沧栗山一别后,不舍追寻,也许她早就因心疼之疾,丧命人间。

    那孩童与白马对她来说太过重要,因他们的逝去,才让她生出了可怖白发,流出血泪……她这样重情义的女子当真是东鸾族血脉。

    他见她还拉着自己的手,颇有些尴尬,轻咳道,姑娘还是先好好修养,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她自己都不曾想过这般不知礼数的拉着一个男子的手,与她往日脾性全然相反,也许因她失去了姨母,失去了小知与阿刀,失去了云梦泽,失去了太多……

    现下的她生出惧怕,怕再失去什么,所以想要牢牢抓住,不放弃丝毫。

    你……会离开我吗?她瑟瑟发抖。

    记得这女子当日在云梦泽,因未解俗世愁苦,清冷淡然,如今因历生死,痛失所爱,竟然学会了挽留。

    他浅笑,如与她初见时一般诚挚,快些修养吧,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有些不妥,我就在这屋外可好?

    涪沧忽然想起当初在云梦泽,因空尘的不请自来,还颇有些赶人的意思,如今却厚脸皮地拉着人家。说着那些有失闺阁女儿矜持的无礼之语。

    你的伤不久便可痊愈,再修养些时日,既能如往日般自在。他轻柔地将她的手放在被褥里,安慰着,这里是魔界的一处好地方,待你全然养好病后,一起去看桃花吧。

    魔界有桃花吗,你不是仙吗,为何会在这里?她看着这石屋,不曾想竟在魔界……可空尘不是和未阑一般隶属仙界吗,仙人怎会在魔界!

    有些事无需多言,你只要养好身子,自然就明白了。他起身,收敛起半世沧桑。

    你寻到那个人了吗?

    他转过身来,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这样问。

    当年在云梦泽,我赠你一桃枝,说只要桃枝落地,再开花那日,你就能寻到你所有的答案……

    找到了。他眼角含笑,彷佛那株桃花还开在心里。

    她有些失落地追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与你同为东鸾族的女儿,是如海棠般温柔深情的女子,是我的挚爱,他在心里这样答道。

    姑娘,待你好了,我会有问必答。他关上门,如同将她拒之门外般的漠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初见他时的故居云梦泽早已损毁,可她的心却生着很多当年云梦泽里的沉烟楼外,据说是故乡漫山遍野都有的粉白。

    她的故乡在哪里呢,她在这世间寻不到归处。

    也许,她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为他付出半生的男子就是归处。

    在她痊愈之后,她打算叩开他的房门,却在屋外,见他正抱着一壶酒,醉倒于一株长得奇丑无比的树下。怪不得他的衣袖携着酒气,原来如此,他乃仙界之人,为何在魔界久留呢。

    夺过他的酒壶,看着他俊朗明净的面容,发丝有些凌乱地曳在额间,胸膛甚是宽阔,竟令她脸红起来。

    不要再喝了,醉成这般,像个乞儿。她欲将他扶起。

    你醒啦,终于醒了,我真担心你呀,你一个女子非得要深陷凡俗之事,那日呀……就是在上霖城,我寻到你了,见你一身的血,白发苍苍。他又抢过酒壶,咕咚咕咚的喝着,并未看见涪沧眼中的泪光深邃。

    我真是心疼,便只能在那些凡人面前现出真身,命令大殿众人,忘却今日之事,否则祸端缠身,继而抱着你,一步也不停息地奔走到这里。他憨憨的笑着,可爱至极。

    为何如此舍命相救?她再次追问,泪水如春雨,化开这魔界的浓雾。

    涪沧,良善如你,令人怜惜……

    未待他说完,她吻上他炽热的唇,鼻间酒香欣喜。那是她第一次亲吻自己恋慕的男子,不在乎一切。

    空尘猛然惊醒般,推开她,掌中酒壶,碎了一地,壶中那夔州值价千金,只赠有缘人的胭脂酒,沁染了彼此的素衣。

    他愕然,不知女子为何唐突,不经意间,触到酒壶碎片,割破了手掌,妩媚酒香融了仙人的血,竟使得那株枯树,生出枝桠,开出奇奇怪怪的繁花。

    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看的桃花?她隐藏苦涩,撕去衣裙一方,为他包好伤口。

    见她并未因方才之事有所异样,便接了那话茬,算是吧,不过……这树真丑……

    五色繁花簌簌而落,铺就一地明媚。

    方才是我失态了,还请不要恼我。她埋首行礼。

    我可要恼你呢,这酒可是夔州的胭脂酒,店家只赠不卖。他故作生气道,以后怕是没得喝了……别多虑,年岁久长,我信你此后,依然可以过得安乐,就像你在云梦泽一样。

    酒水过喉,前世今生尽在心头。当日,在云梦泽,还记得你说过,生而在世,太过认真,便失了趣味,若遗忘,若沉醉,才得潇洒自在。

    她摊开掌心,风中一朵花蕊就此停驻。心中有念,不曾孤独,当年的念是避世隐居,寡淡一生。而如今的念,是不愿失去,竭力守护。

    空尘,你曾说,待我好了,便有问必答。

    是,你问吧。他好似能猜到她想问什么,心中有一丝慌乱。

    你寻的那人,究竟与你是何关系……

    她……空尘叹口气,摇了摇头,对不起,这个问题,我还不知如何回答。

第107章 百日复生咒

    近三百年,她与空尘的师兄未阑每逢修养之日,便从栗山,前来此处。

    所谓修养便是手捧一块弥散着血雾的魔玉,立于了然泉中,任由刺骨的泉水如针尖般破开肌肤。

    她体内的邪气不再蚕食余下的半寸仙脉,神力虽有所消减,却还能自如运出发力。

    而未阑依然如当年一般,病恙之躯,不便行走,多说些话都劳累。四百年前,他并未接纳在栗山,涪沧以不周所赠的金蚩虫啃下的半寸仙脉。若能按不周所言的移仙大法治愈未阑,他此刻定然恢复如初,可他不愿,他堂堂男儿,不耻凭着女子的仙脉苟活于世。

    紫玉匣中的金蚩虫已然沉睡百年,因食下了涪沧半寸仙脉,体内血光经年不散。

    栗山多栗,魔界多雾,这漫长的三百年,她如人间闺中女子一般,无时无刻,不盼着与心上人的相见,但她知晓他是天庭之人,怎会记挂儿女私情,但她愿意等。

    魔界主君雍恒告诉她,这个男人为了别人,舍弃了一切,多么勇敢,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区区天庭小仙,能有多大能耐……

    涪沧不解,为何这般讲,空尘到底与你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笑得癫狂,了然泉水泛起诡异波浪。

    交易不过是本君拿下他的仙魄,治好你与未阑。他邪恶一笑,比起只能用在神仙躯体上的仙脉,这仙魄可是个好东西。

    你已是魔界主君,得到他的仙魄,对你能有何好处!涪沧语气颤抖,她知晓仙魄对于天界之人来说,所系的不仅是命,还决定着仙人是否可以归于虚空,而不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本君救下你们,难道连一个仙魄都不可拿吗!他拂袖,泉水冲向半空,又重重砸下。

    主君,我不要他救我,你拿走我的仙脉吧,让我失去性命也罢,我不愿亏欠他如此恩情……她跪求,泪水已让粉色衣裙衰败了颜色。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你若是珍惜这份恩情,就好好陪在他身边吧,他时日无多。雍恒抚着她的脸,他如此爱你,你还不想想如何报答。

    时日无多,她反复呢喃,剜心之痛,好似又割裂着她,他真的会死吗?

    未必会死……本君作为魔界之人,只能在他的躯体种下蛊虫,以魔蛊之力吞下他的仙魄。他居高临下,淡然一语,待魔蛊养成之日,也许空尘便会消亡在这世间。

    不过……见她伤怀悲痛,雍恒松了语气,魔蛊毕竟只是魔界的一种术法,用在仙人躯体,并不一定能达到本君的预想,无论结果如何,他既然答应本君种蛊,交易自然不变,即便最终魔蛊未能啃食仙魄。

    他再来之时,涪沧备下几壶好酒。

    这可是夔州胭脂酒,你是如何拿到的?他诧异不已。

    你忘了,我曾在含颐仙观,作过无难仙师,替人解惑。她为他斟酒,思念不言而喻。

    那店家有何难处让你化解?举着酒杯,闭眼品着酒香的他,一身湛蓝衣袍,如此萧然俊逸。

    涪沧并未应答,却反问道,你可知胭脂酒为何只赠不售?

    空尘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颇有兴致道,这倒不知,那日我在凡间听了一个说书先生老是念叨世间好酒,惟夔州胭脂,而后我转道夔州,才知那酒是女子所酿,只赠不售。店家问我拿酒作何,我如实答道,心里苦,想要在杂花生树的三月,寻到所寻之人。如此,她便给了我一壶,还问我,若是寻到了,当如何。我说,寻到那人后,我要守护她,一生一世。

    你是在给我答案吗……她失落失意。

    他抬起好看的眉眼,淡淡说着,我寻的那人是我年少时的故人,我已经寻到她了,也把她带到了天庭,作了我的随侍,此生我愿意守护她。

    她苦笑,原来他早已心有所属,她想要抹杀心中的爱意,却生出偏执。既然他所爱非吾,为何舍命救吾,连雍恒都能看出的情缘。她不信他的话,只当他在说闲言碎语,消散她的报恩之心。

    被你守护的那个人,真是欢愉,就像那位女店家一般。

    你想听她的故事吗,不等他点头,涪沧边饮酒边娓娓道来,那女子姓阮名姂,是夔州有名的酒家人,夔州水甜,那制酒的海棠更是妩媚深情。阮姂说她曾经明明因染时疫,随着逃难之人南下,死在路上,却不知是何人喂了她一些酒水,她便活过来了。

    那酒水有着海棠的清甜香气,待她醒来,再回到故里时,已是百日后。

    家中独剩她一人,她变卖屋舍,揣着银钱去了夔州……她想要酿出那种能让人百日复生的如胭脂般的海棠酒。

    百日复生酒?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东西,空尘疑虑,难不成那阮姂不是凡人,可这酒……他举着杯子端详水波。

    阮姂在夔州开了酒铺,遇见了曾救她性命之人,那人还求娶她为妻。

    语未完,她的泪水倒是流下不少,那人好似活了很多年一样,面容年轻,记忆却很老。

    他只记得自己叫重影,不知姓式,更不知家在何处。多年前他从一个石洞中醒来,嘴里还有一丝海棠的酒香滋味。他凭着这气味,行走尘世,直到在逃难的路上遇见死去的阮姂,他用壶中的海棠酒救下她。却又因心中的挂念,离开了阮姂。

    后来,他记起自己前世所爱,名为孟兮。又记起来他曾为武将,不得已成了皇宫暗卫,因违背帝令,躲在山洞中,没有去杀一个被诬陷的叛臣,毒漫全身,却被一个善鬼救下。

    那善鬼有着和阮姂一样的容颜,那酒也如当年一般醇美。他便决意活在当下,守护眼前人。今年,他们打算关掉酒铺,去游山玩水。我给了他们说了些《河川记》里所载的桃源之地,他们心向往之,赠予我好几壶胭脂酒。

    空尘听罢,惋惜道,原来孟婆的情郎是他。

    孟婆是何人?

    黄泉边,奈何桥前,一位唱着《㻬琈》之曲的老妪,她唱了很多年,等了很多年,不愿转世轮回,只因她不舍得忘怀。

    淳宁二年,乡野灵婆为朝中妃嫔卜卦,算出下一任继位皇子。妃子谋求算计,逆天道,江山乱,适逢瘟疫肆意,民不聊生。

    夔州酒家收养的弃儿在尸横遍野的孤寂中死亡,沦为善鬼,恰逢中元鬼祭,善鬼得了十五日行走人间的恩德。她不敢回到那寂寥阴森的村镇,便在山中望月,祈愿来生可得疼爱。

    暗夜降至,山间男子警惕地躲藏在洞中,随即毒发身亡。她见他脸上有着可怖脸纹,掌中还握着一盒夔州的胭脂。

    她想起货郎摊上买来的戏法本子,虔诚作着繁复的手势,念出咒语:夔州胭脂酒百日复生咒

第108章 眉心一点霞

    未阑之疾经数百年的修养,本该尽好。却因当年与天卫总领延柬对战时伤在仙脉,雍恒的愈合之术法,并非全然有效。况且他在天狱时,又被金刚锁扣住过仙脉,落下多处顽疾。

    雍恒言,他毕竟是天界之人,要想治愈仙脉,必然要用天庭的仙药。而仙药皆有记档,随意取用不得,北海仙龟族为天界制作仙药,常年有天卫监察。

    他思虑再三,想要去北海盗取仙药,但转念一想,他与北海毫无瓜葛,贸然前去,势必引起警觉。若天卫跟踪到天界逃犯未阑,届时,他匿藏逃犯,且与魔界交易之事败露,下场可想而知。

    回到火云殿的书斋,他看着睡在身边的之烬,窗外那株桃花,飘曳着花瓣,落在她的发髻。

    空尘抱她在怀,拿着她写得歪歪斜斜的诗词,苦笑,烬儿……你的字着实难看……我会永远守护在你身边,即便沧海桑海,生死轮回。

    繁侬宫中,他违心抱住宛柒,说着甜言蜜语,一心研习医理之术的她信了。她虽情窦初开,却也被这样英俊伟岸的天庭臣子拨动情弦。

    一日,两日,数日,他拥她,吻她,与她同床共枕,更是为得她信任,拿到各类仙药,说出要求娶她之语。正当她愿意交付身心,接纳这份所谓的天作之合时,被前来取药的天庭仙子窥见两人耳鬓厮磨的不堪。

    空尘为保宛柒,主动坦诚自己是因多年身边无红颜知己,一时把持不住,破了心戒,才调戏宛柒。宛柒虽心疼空尘自损名誉也要保全她的颜面,但为了天界之人不传言东海与北海的女儿竟与天界主事偷情的八卦,她没有解释他们是郎情妾意。

    如此一来,空尘被天正司秘审。元天神尊在意其以往功绩,与南海麒麟族的脸面,更在意空尘多年来的忠心耿耿,没有将空尘逐出天庭。而是将其贬去凡间,待到一世轮回之后方可重返天庭。

    从天正司走出的那一刻,他彻底松了一口气,眉眼深笑。

    他背负侮辱仙子名节之罪,以天庭主事之一的火德星君之尊位,被贬凡间也在所不惜。救下师兄,救下东鸾族的女儿,即使身败名裂又如何,况且那与魔君的交易,他心甘情愿,不只是为了他们,也为了心中所念。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秘密还未被揭露,一切还有机会。他思虑地头疼,在下凡前日,他去了她的屋舍。晚霞瑰丽迷醉,她正在轩窗下的书案前读那本凡间诗集,有时也会咬牙切齿地抄写那本《圣人诫》,研习修行之道。

    他想要轻柔地唤她,拥着她坐在这琼草地上,看霞光满天。可他不敢啊,他惧怕对她太过关怀,将惹得有心之人的猜测。猜测这位名为之烬的女子到底什么来历,可以让南海麒麟族的皇室之人,天庭掌管凡人升仙的火德星君如此不知礼数,痴迷闺中私情。

    掌灯时分,她睡意朦胧,他还是忍不住推开门,走进来,就那样目光深邃地望着她。

    她惊讶问道,星君,你怎么来了?

    空尘揉揉她的脑袋,拥她在怀,亲吻她额间的火光一点。只有他知晓,她被东鸾族的长辈封印了神力,此后的喜怒哀乐全然压抑在那火光一点,若额间火光在跃动胸腔便会异常灼热。

    他一直以来都安慰她,只要长出心来,就不是妖了,就能长长久久地待在天庭。

    真是谎言连篇啊,她乃东鸾族的女儿,生下来便是神仙怎会没有心呢……但他欺骗她,说她生为火妖,没有心,没有眼泪……

    当年,无极观中的三昧炉翻倒在地,真火殃及数个宫殿,死伤无数。

    东鸾族的长辈趁乱抱着小小的之烬,就要逃走,他怯怯发问,婆婆,你要带她去哪里呢?

    老婆子慌乱得很,又很感谢他的帮忙,便道,琼华,孩子,你记住琼华这两个字,美玉之琼,韶光之华,说完便消失不见。

    琼华是什么……他怀着这份困惑,在心中思念了她三千年。

    孩童时在太极神尊座下修炼,少年时去往天书阁研习,他翻阅很多关于地理方位之书,成年后他留归天庭,不久将任火德星君之职。

    他四处游历,看尽山河万物,心中所念惴惴不安,他明白,惟有寻到她,此生才得欢愉。可他又忌惮若是真寻到她,又将如何。

    天外边际的丹梧山,荒凉至极,一株桃树也没有。他记得师祖曾讲过,东鸾一族为上古神鸾浴火而生,以梧桐为栖息之木,以桃树为祈福之树,故而图腾为桃花。

    素衣的他,在山中走了很久,也没见到东鸾族之人,却在溪边偶遇一株海棠。

    海棠下有一块石碑,碑上所刻,像是东鸾族的祝辞。

    东风春心浓,胭脂如意重;醉去理残妆,闲来舞霓裳;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

    桃花是灼灼其华的向往,是宜其室家的心愿,却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波谲云诡,江山易改,一年又一年,惟有海棠风华依旧。

    他腰间的海棠玉佩,仿佛藏着虢州的一片洛水,十里海棠。

    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要找到你,守护你,不让你一个人孤独老去。他叩拜那块石碑,如似在向东鸾族许下承诺。

    星河万里,不问期限,过了很多年,很多年,从云梦泽带来的桃枝已然花满枝桠。

    他果然得到了所有的答案。

    虢州的中元祭,人们皆在放天灯,他拉着不情不愿的楚戈,去讨了一只,他祈愿:烬儿,你一定要等我,我会找到你。

    空尘忘不了他在一个无名山谷,看见半山腰的小清潭,潭水边是一片水草丰茂之地,有些好看的花树。树下有些小妖在喝酒,有些在跳舞,还有的在荡秋千……

    他走过去,礼貌地作揖,慢吞吞的问道,生怕他们被吓跑。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长的像个小秤砣的说,这里呀,没有名字,看你长的如此好看,定然有才华,帮这里取个名字吧。

    在下……他脸红不知如何回答。

    一个白马妖怪,雄赳赳地询问他,嘿,先生,你从哪里来呀,到这地方做什么?

    在下是来寻人的,不知……空尘被它一张夸张的马脸吓到。

    两个看似有些憨傻的小妖,围在他身边,蹦着跳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福气呀,咚咚锵呀,你们两个快别闹了,山下的青梅熟了,喜饼又要偷偷酿新酒,偷偷喝掉陈酒了,再不去拦着它,今年就没得酒喝了……

    他看着说话的女子从漫天飞花中走来,眉心有一点赤霞。

第109章 无名山懒汉

    你是谁,到……到到这……里里……来作何?她方才对那些小妖还说话伶俐,忽然间结巴起来,大概是很久没见到长的很周正的妖怪了。

    他瞬间哑然,呆立在原地,就那样痴痴看着她。

    之烬歪着脑袋,问小秤砣,他咋回事,木头妖怪吗?

    小秤砣咿呀笑着,用还未化成手指的手掌使劲拍打他,木头,蠢木头,哈哈哈哈哈。

    她连忙抱起它,捂住它的嘴巴,喂,不要这样……大家都是法力不济的妖,不要互相鄙视。

    小秤砣挣脱她的怀抱,疯跑而去,余下她与他,相顾无言。

    你……是……迷路了吗?她有些害羞,别过脸,不敢直视他好看的眼睛。继而又低头,想起自己此刻蓬头垢面,邋里邋遢,是不是怪可怕,便扭扭捏捏的挠着脑袋。

    姑娘,你发间有许多花瓣,真美。他的语气轻柔如暖风,将她环绕。

    她扯起一缕乌发,上面凝有花瓣。

    这花可有名字,在下还从未见过。他望着这潭水边的花树,纯白无暇,寂寥无香,令人静穆。

    好像……叫琼华。她没说错,前些年死去的一个小妖怪,说这种树叫琼华,尊贵得很,只长在水草丰饶之地,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美玉之琼,韶光之华……他压抑着与她相认的心,将三千年的思念生生吞下去,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子,说道,在下空尘,浮生空寂的空,尘世无劫的劫,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眉间火光在跃动,好似很少有人问起过她的名字,而她唯一的记忆就是名字。她活着的这些年都很无聊,只好没事的时候四处走走。她从未出山游玩,也不像别的小妖怪有很多亲人和朋友,甚至还去往人间。这座山,平日里只有一两个小妖怪,而且好多都命数很短。

    久而久之,她也不太想开口说话。惟有青梅醇熟之时,她精神抖擞,吆喝着一群小妖守着方圆百里最会酿酒的小妖怪,喜饼!

    喜饼去过人间,说话没学会,酒倒是酿的一绝,可它超级抠门。之烬只好趁它外出,偷它的酒,若喜饼发现酒水不足数时,找她理论,她就装睡。当然,不会说话的喜饼,除了叉腰朝她吼叫之外,别的也不会。她便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喜饼的酒,除了懒到睡觉也无聊时,才会爬上树去帮喜饼采摘青梅。

    人间的青梅一年一熟,妖界的青梅一年好几熟!果然还是妖界最养懒汉。

    我叫之烬,之乃之于我而言的之,烬乃火焰余烬的烬。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名字是这样的含义。

    他终于忍不住拥抱了她,紧紧的,永不放手那般。

    之烬不知晓面对男子的拥抱该作何反应,很是窘迫。但她觉得这样的怀抱很暖很安适,好似让胸膛下了一场清澈的细雨。

    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他?空尘依旧没有放开她,像要将她拥进自己的心里,让她看看这些年他受尽的思念苦楚。

    她喘不上气,下意识推开他,我过得还好。她脱离他怀抱时,薄薄的衣裙滑落几许,露出柔肩。

    从未学过女子礼仪的她,并未觉得不妥。

    空尘心疼这么多年来她的孤寂与落寞,也不在乎什么男女有别,便亲自给她重新理好衣裙。想来这衣裙也不知穿了多少年……

    不对啊,她的衣裙怎会这么合身……定是有人相助,会是东鸾族的人吗。

    姑娘的衣裙甚是好看,敢问在哪里买的?他疑惑道。

    哦,你想问这衣裙呀,不是我买的,是别的山上的小妖送我的。我以前都不穿衣服的,好像小时候穿过,记不清了。有一次,就那边的山,之烬给他指着方向,有个女妖怪说它去人间,看见女的都要穿衣服,不穿就是疯癫之人,所以它就好心送我衣服。

    空尘满脸黑线,原来眼前这个女人,很多年都……行走在这山中,那岂不是好多男妖怪都看过!他扶额道,以后一定要穿衣服才能见人,听到没有?

    ……她支支吾吾也不说好,反问,可是这山中又没有人……请问你是人吗?我以为你是修炼得道的男妖怪……

    即便不见人,见妖怪,也得穿衣服……

    以后,你想时常见到我这样的男子吗?他俊脸含笑。

    她想了想,若是有个生的好看的男子在自己身边,那岂不是生活有了别样滋味。可是,又能有什么滋味呢,他会像喜饼一样酿出好喝的酒吗,还是会像隔壁山的牛六六有很大的力气,一锤子就能把石头砸烂……

    你会些什么呀,她仰起头问道。

    我……空尘一时语塞。

    原来你什么都不会呀……没关系,你长得还可以。她安慰着这个只有一张好看脸的男子。

    之烬,他拉住她,你要去哪里?空尘对她的突然转身,表示很受伤。

    我不去哪里呀,我是妖怪呀,又不用吃饭运动,也不用有什么人生祈愿,想干嘛就干嘛。她好似看出来他的困惑,哦,你是在担心我离开这里吗,不用担心,我虽然是妖怪,但也知道这里是我的家,我的故乡,我不会离开。若是,你想来找我玩,我就在这里。

    难道你要留下来?你不回家吗?还未待她说完,他又抱住她。

    之烬,之烬,之烬……听着是他在唤她的名字,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所言:之烬,谢谢你让我找到你。

    漫天琼华落英中,他哽咽着,淡淡一言,之烬,我来自天上,天庭很美,你愿意睡在星河吗?

    她沉溺在这样的情谊缠绵之中,学会了拥抱,她轻轻抚着他的背。

    我愿意……

    为何?他想要知晓她的心意。

    因为我很懒,老是觉得困,要是能睡在星河里,那样肯定睡得很好。

    他快要笑岔气,轻轻捏着她的脸颊,你这个小懒妖。

    笑如这山间从未有过的暖风,她从那一刻起,眉心一点开始有了异样。

    他告诉她,火妖的灵气聚在眉心一点,掌控好自己的情愫,就能长出心来,那样就不是妖了。他还说,待他处理好一些杂事,便会带她走,去天庭,过快活逍遥的日子。

    可是一年又一年,她没有等到他,于是,她又重返懒汉时光……

第110章 善恶一念间

    空尘自那无名山谷,回到天庭,坐在书斋里,看着轩窗外那株桃花,他伸出手,掌心停驻了一片潋滟芳华。

    他如今不过是掌管凡人升仙的火德星君,天庭主事之一,又有多大的权势去承担一切。倘若真的将她带回天庭,有朝一日,身世败露,她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可是,若让她一个人在那无名山谷,自己这一生心便难安……

    书案上那本诗经,起了皱褶,如同岁月的叹息,他轻轻吟诵那首诗: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三千年前,太极神宫中。

    你拿的是何书册呢?年少的她被锁在三昧炉中,终日忍着真火的灼烧。

    年少的他将那书册凑近一些,让她看得仔细,是人间的《诗经》,讲了很多故事,有战争与情爱、风俗与婚姻、生灵万物,很多很多,关于人间的喜怒哀乐。

    她浅笑,透过镂空的炉壁,柔柔地问道,你喜欢哪一个故事呢?

    他翻开那书册,指着一首名为“绸缪”的诗读起来……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还没等到他回答,太极神尊便逮住他私自入这囚禁罪孽的禁地,即刻施法遮盖三昧炉,彻底封禁。

    神尊呵斥,大胆孽徒!拂尘一挥,将他打伤在地。

    孽徒,你竟然滥用术法擅闯这禁地,你可知这炉中关押的是何罪孽?

    他擦擦嘴角的鲜血,苦涩道,之烬不是罪孽,她是被天庭那些无情神仙忌惮才被迫困在这里的!

    你这狂徒,大言不惭,竟然忤逆为师!你不要仗着是南海麒麟族王室之人便这般放肆。太极神尊挥动拂尘,捏着那本《诗经》,居高临下地训斥,你拜我为师,在我座下修炼,持的是我太极宫的规诫,如今,你研习的是何理,遵的是何道?

    书册砸在他脸上,血印顷刻间蔓延在脸颊。端正跪在太极神尊面前的他,嘶哑道,弟子空尘,研习的是万物归一,五界归安的无极之理,遵的是阴阳定法,乾坤则天之道。

    既知道理,为何破了心戒?这人间俗物只会乱了修为,快快焚毁!

    泪水滴落在那书册上,洇染了那情真意切的诗句,炙热焰火摧毁了少年的心。

    念你数年来的恳切修炼,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敢再犯,绝不饶恕。罚你每日安寝前去奎星楼跪上两个时辰躬身自省吧……

    谢师尊,弟子谨遵。他深深跪拜。

    他看着封得严严实实的三昧炉,酸楚不已,你还在吗?之烬,之烬……无人应答。他跪下来,自言自语,之烬,方才那诗讲的是人间情爱终得圆满的故事。以后我……听说奎星楼能看到很美的星河,要是我看到了,就为你许愿吧,你有什么愿望呢?

    我想为你许个一生一世,欢愉圆满的愿望。

    之烬,这么多年了,星河依然美丽,天上人间相安无事,可我却过得艰难。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我不信从未行过错事之人会被命运无情剥夺生存的权力,我愿意把你带回天庭,愿意用尽一生洗脱你的所谓罪孽,愿意承担一切。

    空尘取下腰间那枚玉佩,温润的玉石中有一滴明媚又绝美的血珠。

    神牍塔,有秘册《旦典》,记载了“赤霞珠”的传说。

    阳神者,掌天地阴阳,东方阿殷乃上古神鸾浴火而出。阳神与东方阿殷,合之,生赤霞。赤霞化珠,违物循之道,逆生灵轮回,是以无极恶,无极凶,毁天灭地矣。

    那些天界圣人归为极恶极凶之物,有多惨,他虽未见过,却听天书阁的师祖讲过。

    当年,师祖说,这万物生灵,天地众生,被分为善恶两类。善者,有生存繁衍的权力,而恶者便会被赶尽杀绝,断子绝孙。

    活在虢州青山绿水中,活在爹娘恩爱呵护下的楚戈,不曾辨析过善恶,他不解道,师祖好没道理,世间活着的岂非都是善人,而死去的都是恶毒之人。

    师祖笑着用戒尺敲了敲楚戈的脑袋,语重心长,善者轮回,恶者灭绝,这是世间的一种法则。

    角落里的未阑,幽幽一言,这样的法则就是所谓的天道,天道真的能分清善恶吗……若天道分得清善恶,为何世间的冤屈还是那么多,可见,不过玩笑。他说完埋头继续睡觉。

    师祖正色道,今日不如就以此为议题,大家且都辨一辨,善恶法则是否可立。

    楚戈用胳膊肘碰了碰发呆的空尘,小声道,你麒麟先祖可是灭了元凶巨恶之陵光,于南海称帝,此事,你最有说道。

    见他还在神游,楚戈便举了手,向师祖喊着,师祖,师祖,空尘,有辨析之道。

    师祖走近空尘,见他这般心不在焉,有些生气,空尘,你可不要成为第二个不把为师放在眼中的未阑。

    师祖言重了,弟子这就回答。空尘规矩站立。

    你且说说,是否可立善恶法则。

    弟子认为不可立。

    师祖背手而立,作出洗耳恭听貌。

    弟子便以南海旧事来辨析这善恶法则……他思索片刻,终于正声道,上古时期,陵光砍下旸谷神树,削其枝桠,取其树心,在南海搭建陵光门。此盗取神树致使旸谷分裂,阴阳失衡之罪,不可谓不重。又因陵光暗杀多名天仙,夺其仙魄,挪为已用,此罪更是无视天界,可称为凶恶。

    由此,洪荒圣祖派遣麒麟一族,诛杀陵光,占领南海,安定一方。

    陵光非善类,依照善恶法则,的确被赶尽杀绝,永无后患。

    按圣祖之令,遵从天道,诛杀陵光一族,而得南海之麒麟先祖乃为绝对良善……但却因此子嗣疏绝,数万年来,每一代南海帝王都逃不过这样的诅咒。

    既然说天道是善恶法则,为何我南海麒麟族会有这样的命运,而已经绝迹的陵光一族为何还能诅咒我们断子绝孙……

    他说着说着,泪水终究流了下来。

    师祖默然点头,抚着他的肩,让他坐下,久久不语。座上的各位弟子,皆是沉郁。

    良久,师祖慨叹,善恶是非,并不是真正的天道法则。

    空尘所言之事,若看表面,的确应了善恶法则,遵了天道。可是内里,还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遗憾缘由。

    为师常常告诫在座,无论做人做事,皆要三思而行,要听从心中最为真实的道,更要透过善恶看见世间的无常,躬身自省。

    罪孽陵光,砍伐旸谷神树,又暗杀仙子,这些罪名的背后,是什么?

    也许是一个郡公的无奈,南海郡公陵光,有一位卑微的姬妾,因怀孕而患恶疾。陵光为解姬妾的病痛,听信谗言,冒死砍了旸谷神树,置于南海,想以此避开邪逆病气,保姬妾安好。后来,姬妾难产,肚中的孩子生不下来,他去求天神救治被拒绝。

    失去爱姬的他心怀邪念,连杀数位天仙,残忍取下仙魄,想要渡给早已亡故的姬妾与胎儿……

    在此之后的事,各位应该都知晓了。

    当年的我,不过是一介青衿,游学至南海,亲眼目睹了那场惨烈的屠杀。南海生灵尽数被灭,血光真是刺得人睁不开眼……听说,陵光曾在麒麟族问罪前,令属下逃离,但无一人离开,他们愿意以死为代价,追随郡公陵光,守护南海……

    师祖在席上坐定,放下戒尺,向诸位弟子行礼,哽咽道,日后你们各归其职,或效力天庭,或掌管人间方圆……不管你们身在何处,身处何位,为师恳请弟子们,心存仁爱,心向自己信奉的道义。

第111章 虚空回寰铃

    他再访天书阁,才知师祖已是沉疴缠身。

    师祖,师祖,他跪在榻前,唤着这位白发苍苍,半世传道授业的恩师。

    空尘来啦,起来吧,地上凉……师祖慈蔼道。

    您怎会忽地染病,往日弟子与您饮茶时,还分外康健。空尘在天书阁学成后,游学四海,时常带着所得好物前去与恩师共品,而乐游山的绝顶云烟茶,最得恩师赏鉴。

    人如朝花暮谢,又如晨露晚霞,一切都是天数。为师已是长寿之人了,如今归去,没有遗憾。师祖靠坐着,接过空尘递来的茶水。

    你额间浓雾不散,像这茶的故乡,乐游山的云烟。师祖宽慰道,为师教导过你们,生而在世,千万不要心有摇曳,若有所念,去寻便是,何必多思。

    师祖……你怎知我……空尘诧异。

    空尘啊,你是为师这数千年授道生涯中来最为知心的弟子,也是为师最为在意的弟子……当年,麒帝亲自引你到天书阁研习,为师便知晓了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空尘不解道。

    当初,你的麒麟先祖勾陈,诛杀南海郡公,而得南海帝王之位,却遭受了子嗣疏绝的诅咒。此事,为师亲眼目睹,便一直想要深究其中缘由。后来不仅知晓了陵光的罪孽渊源,更是听闻你的身世……你想要知晓吗?

    难道我不是南海帝姬嬿兰的儿子?

    你自然是南海帝姬之子,只是……今日,为师之所以将你的身世告知于你,只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事并不是世人说的,掩盖起来便得安好。凡要故意蒙蔽之事物,必然会有崩裂的一天。好比当年圣祖派遣麒麟先祖问罪陵光……

    师祖刻意压低声音道,圣祖只下令勾陈问罪陵光,擒入天牢,若不认罪可就地诛杀。却从未令勾陈灭绝陵光一族,占领南海……

    所以说,当年先祖勾陈南海称帝不是洪荒圣祖的命令,更不是天道!空尘惊讶无比。

    这便是为师临终前,想要再次警醒你的“求真”之理。所谓天道,到底有几分真实,若你的眼,你的耳,你的心都被天道这一阵迷雾笼罩,那将会善恶不分,堕入深渊。

    你日后便是掌管凡人升仙的火德星君,更要看清人界与天界极为复杂的联系脉络。

    师祖安心,弟子空尘谨记教诲!他诚恳行了叩拜之礼。

    真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世人蒙蔽真相。师祖示意空尘起身。

    你可知你的爹爹是何人?

    不知,听帝父讲,爹爹是娘娘心仪之人,不过两人还未成婚,爹爹便因病亡故了,之后,娘娘因生产之痛,染病而亡。空尘淡漠一言,在他心中爹娘太遥远,他还不会言语时,便养在帝父连敖身边,孩童年纪就被送至天庭,先于太极神君座下修炼,又前往天书阁研习……数千年来,亲人寥寥,沉默寡言。

    那你是否听说过栖唐世子?师祖明白他此刻正在将往日伤痕割裂给爱徒验看,虽则会伤他至深,但若活在美好的谎言中,怎么有勇气摧毁黑暗。只有正视真相,才能消散迷雾,得见光明。

    南海栖唐世子不是如兰帝姬的夫君吗,我称其为姨丈。据说,姨丈风流潇洒,生得俊朗,又作得好诗文,是四海皆晓的如意郎君。

    这位当年四海夸赞的郎君,便是你的爹爹……师祖言毕,掌心润了些许汗迹。

    他木然,凉意弥漫,思绪更是纠结一团,疼的他说不出话来。

    栖唐世子身份低微,却胸怀抱负,因麒帝琅阐执意赐婚其与如兰帝姬,所以被迫留在了南海……世人都说这是孽缘,为师也道如此,但这段孽缘的内里是,两个明明毫无情意之人,因某种规诫,权力而结合……若当年麒帝琅阐能问一问栖唐世子之心意,也许南海便没有一些流言蜚语了……

    空尘,有些真相是伤人之利刃,你会因此遍体鳞伤,也会因此沉溺苦海……但也能直面那把刀,彻底战胜它,并且明白刀亦有心……师祖咳嗽不已,呼吸渐渐欠力。

    师祖,师祖,空尘握住那布满薄茧的手,泪水砸了下来。

    空尘啊……你爹娘虽然有错,却也以命赎了罪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别辜负他们的心意……浮生空寂,尘世无劫,你看,你爹娘为你取了多好的名字……

    师祖,弟子明白,您莫要劳心了,好生歇息,空尘喑哑。

    ……空尘,别怕,命至始至终都在你自己的掌中……

    师祖……他曾经在太极宫中滋生的冷漠无情,皆被天书阁师祖的博爱通达所化解,他的真心没有被天庭规诫污浊。他牢牢固守着自己的道义……只是,此时此刻,引导自己养成道义的恩师,却老去,那些学识,那些故事,都失了光华……

    楚戈提着一打海棠饼,抱着一坛海棠美酒,额角满是汗渍,跌坐在一室悲戚中。

    他摸索良久,做成了一个个甜得腻人,丑得骇人的海棠饼。师祖言,楚戈生性风流,学无所成,但最是快乐,最是良善,是个好男儿。

    是师祖教会他身为男儿该有的学识,身为山君该有的仁德与责任。

    师祖说喜欢虢州海棠酿的酒,他便在洛水边的海棠林飞来飞去,挑选最好的海棠花。那日,他陪师祖饮酒,醉梦间,师祖说,楚戈啊,你什么时候娶个妻子呀,到时候,请她为你做些好饼饵,为师也沾光吃上半块。

    那时他不懂,以为师祖就是嘴馋……如今,他才明白,师祖是愿他得一心人,喜结良缘。

    他放下那坛酒,打开海棠饼的封纸,吃了一口,哭诉,空尘,我做的饼好难吃……

    天礼阁主持的祭师祖礼,依制于虚空宇举行。

    祭台上的寥寥追怀者,皆着清雅肃穆的白色衣袍。

    天庭便是这般薄情,曾经受教于师祖之人千百计,而今前来的,不过几人。

    互相作礼后,听从祭仪,跪拜这位归于虚空之师祖。

    师祖只是职位,尊称,却不是名字。没有人知晓师祖的名字为何,天书阁自建起之日,有两位师祖,皆无名字。

    空尘曾问师祖为何无名,师祖言,正因无名才不惧被名利所缚,学识道理不被冠以某某之名,更为纯粹。默默无名教习开化,得守一份真挚。

    礼侍丞摇响虚空宇的回寰铃,祝祷师祖往生极乐,轮回有常。

    一声声凄凉的回寰铃音中,他与楚戈皆泪湿衣袍。他们凝望着飘渺的虚空宇,悟着生死别离的奥义,艰难思索着此后还会有怎样无可预知的心酸凄苦。

    回寰铃音送魂去,生死虚空故人来。

第112章 草木自有时

    四野火光密布,她拥着怀中满身是血的越州山君,等着南海巡卫看到绮丽火光,前来相救。

    丫头,这一声呼唤将她从如坠深渊的恐惧与茫然中拉了出来。她看向那个人,眸中泛起了波澜,喉间苦涩道,“……你为何才来,长棣……”

    她醒来,描画着淡色梅花的枕上,依然雾润。头疼得厉害,晃神间,从床榻上重重跌落,她也不再使力,就此躺着。

    “地上多凉,不许这般淘气。”他广袖翩翩,轻轻将她抱起,温柔地放她在榻上。

    之烬早已不再如初般回以抱怨,抱怨他多管闲事,抱怨他喜欢要挟,诸多规矩。她看着他冷峻的眉眼,觉得他愈发清瘦,不可计数他又吞下了多少苦楚。

    “怎么了,往常话多的小妖怪,今日沉默地像个闺阁娘子。”他深笑,温暖指腹为她拭去冰冷的泪水。

    他叹口气,将她拥在怀中。此刻的她才闻到他身上缭绕的山河草木之气息,令人安心又惬意。

    “我很想你。”长棣故作轻松的说着。

    只有他自己明白,思念如刀,一次次将他狠狠砍杀,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挡,可以抵抗,甚至可以疗伤。他惟有默默承受,待到伤及性命时,他才放纵自己去承认爱她……

    之烬靠在他弥散着百草香气的胸膛,想起当初对他的恶语相向,不免觉得可笑。今时今日她心里的雷暴恣肆,却因他的怀抱而平息,“长棣,你近来可好。”

    “不好。”他拥她更紧。

    “你可真是……不懂得说些好听的话语。”之烬笑他的直白。

    长棣握住她的双肩,深邃目光融化着她,“丫头,你应该知晓,我一定不会对你说谎。”

    “你怎么知晓我在南海?”她忽地想起,山君庆泽因自己负伤之事,担心不已,“与我一起的越州山君如何了?”

    “本来有些事我不想你知晓,但我,更不愿对你说谎,索性便都如实告诉你吧。”他思索片刻,柔声道,“妖兽又原,本名长右,是我阿娘的第一个孩子,我该叫他大哥。”

    在她无比震惊的眼神中,继而又说,“我与庆泽虽同为鬼界王族,但他毕竟杀了我大哥,此仇怨我定然要报,便前往越州想给他教训……如此一来,便在南海寻到了你。”

    他抚上她的额间,早已消散的火光一点,“大哥化身的一朵海棠花,入了你的眉心,可有给你托梦?”

    长右是她一生的痛,那种痛,是犹如命运的鞭子,鞭打着她。“他不曾在我的梦中有所言语,他好似真的走远了,我看不见他了。”

    命运的鞭子打在她身上,让她明白,生而为妖,也许看不到世间的好风景。

    “别怕,丫头,还是那句话,青山妩媚,白雪红梅,该来的,是你的,回环往复,更迭不尽,一定都是最好的。”

    “长棣,为何有了心,会这般难过,我真的好难过。”她哭得双眼红肿,“要是我还是当年那个没有心的小妖怪,就不会承受这些让人无奈的痛……”

    长棣向来平和的心,忽地布满荆棘,他责怪自己没有为她避开红尘烦忧,没有为她带来喜乐安宁。他哽咽着,“丫头,对不起……”

    “长右曾对我说过,他喜欢洛水边的海棠,我们一定要去那里为他看看。”之烬恳切道。

    “虢州山君已向鬼界各州递了告令,洛水边的海棠林,已有异样,与之相系的洛水自然暗藏漩涡,戒严已有数日……看来,还不能去洛水。”

    之烬心惊,当日在野狐岭中,有九生命格,能预知未来的半脸狐妖所言“洛水天灾”果真不假。

    洛水乃上古圣河,若是真引发天灾,便是五界之祸。为何,这一生都与“洛水”,“海棠”两词连接在一起。那梦中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女子曾言,我救了你,你若选择记住,不悔,那便去洛水。

    而他在人间的夫君洛棠之名,不就是洛水海棠化为的两字吗……思及洛棠,她木然地摸了摸发髻,没有长棣赠与她的,说是用洛棠坟茔前的桃花所化的簪子。

    他好似看出了她此番举动的情意绵绵,不由问起,“我送你的桃花木簪呢?”

    之烬不知该如何作答,在南海时,那木簪被星君所毁。星君此刻该是在南海疗愈了伤痛,开始厌弃她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火妖……可她竟是如此想要亲自确认他是否康健,是否顺利回到天庭,坐在书斋里,悠然自得翻阅着书册,轩窗外的落英摇曳而来,落在茶水中,泛起涟漪。

    若洛水天灾当在不远,她真能以此为由,回到他身边,共赴天荒地老吗。她明明有着炽热勇敢,却又在此刻生出游弋,她失去了洛棠,失去了长右,她不愿再失去星君……

    “无妨,丢了便丢了,你……可想去看望洛棠……”他从容说道。

    “洛棠”两字被长棣说出口,还是乱了她的心。那个叫洛棠的人或许去往轮回,但她每每念及他便受着剜心之痛。她曾在人间嫁于他为妻,与他生死分离,那坟茔前的桃花树,开了几重又落几重。

    她彷佛还穿着那身嫁衣,听着他的誓言:我洛棠迎娶之烬,嘉礼已成,一堂缔约,看此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海誓山盟。

    “长棣,你可知洛棠在信中,写了什么……”

    他摇头,那年,他拾起琼草地上遗落的布袋子,放在衣袖中,待到与之烬分别之时,交给了她。洛棠是空尘在人间的化身,自然深爱之烬,他并未吃醋,也不计较。他明白自己这样罪孽深重,双手染血的人,无法给予所爱安然自由的一生。所以他不求相守,懂得相遇便是良缘。

    “洛棠在信中问我,汝安兮,此安兮,长安兮……”

    晟山山顶,临崖楼阁,怀桑。

    鬼兽屠苏向长棣复命,“君上,越州山君庆泽已前往北海疗养。”

    他立于檐下,见山间云雾迷离,风过,雨水渐起,“查到毕方鬼兽将莫奇枕藏于何处了吗?”

    “回君上,属下已查明莫奇枕下落,只是……”屠苏抬起头,疑惑道,“毕方乃鬼界之兽,属下不解它为何要将莫奇枕交给魔界。”

    “有意思。”长棣伸出手来,掌心蓄了一池清凉,鹤唳几声,徒留池中飞影。

    “怎么,还有事要禀奏。”他见鬼兽屠苏,依然端正行着跪礼。

    长棣散去掌中雨水,转身道,“说吧,你该对本君如实陈述。”

    屠苏嘶哑的嗓音,缓缓言明,“属下在跟踪屠苏入魔界后,竟然看到了一个仙人。”

    “可知是谁?”长棣着实有些骇怪,屠苏是鬼兽,嗅觉实在灵敏,能闻出五界的气息,它既然分辨出魔界存在仙气,定不会有错。

    “属下并不识仙人,因怕靠他们太近,被察觉,便离去了。”屠苏有些愧疚。

    他示意它起身,“若为听得些谈话,被抓住丧命,本君可不认同。你做的好,记住,命最紧要。”

    “君上放心,属下定当谨记。”

第113章 申首山暮雪

    不知眠了几时,之烬恢复些气力,只觉一缕清冷梅香迤逦而来。

    长棣言她思虑过多,染了心病,故而觉得疲累。他让她好生在此修养,待痊愈后,自会云开见月明,也会风雨后得见纯澈静好。

    她赤足下了床榻,缓缓撩起帷幔,见暮色苍苍,庭院中有一株红梅。

    白雪如絮,柔柔飘扬,天地无声,她彷佛看到永恒般,立于檐下,什么也不想,痴痴望着。那妩媚山的鬼仆说,申首山旧名绝山,天寒地冻,从无生灵。

    是长棣将妩媚山的梅树,移植在此处,因树不耐申首山的严寒,尽数枯萎。而长棣不愿以法力使得梅树如木雕般无生息,便脱去衣袍,与濒死的梅树一同挨冻。他是山君,与封地的草木山河命有所系。也许梅树感知到山君的心愿,活了下来,点了嫣红,散了梅香。

    若不欢愉,可来申首山。长棣当日曾对她说出的安心之语,今夕回音如此,心中滋味甚是难言。

    “这白雪红梅,好看吗?”他为她系上披风,伴她共赏这世间美景。

    “我记得你的鬼仆说过,你曾在百鬼拜礼时,说了一句,愿这五界有所爱之人皆得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长棣怅然一笑,“五界之人若是能得见好风景,便没有那么多恩怨。”

    “这里算是我的故乡了,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女子,也是唯一。”

    之烬听罢,转头看他未有一丝波澜,有些窘迫,连忙移开话题,“你少时在这里练剑,是否深感无趣。”

    “比起那时的无趣,好过如今的无常。”他身为晟州山君,看似拥有一切,地位尊崇,却在四季流转中,无知心人相伴。他多希望此刻永恒,真是痴心妄想……

    她从衣袖中,伸出手来,飞雪划过她的掌心,“长棣,我好想回家……”

    “好,我陪你回家。”他深情承诺。

    家在何方,在遥远的山谷,她取名洛棠的地方。那里如今怎样了呢,山中的小妖还在吗,她都快要忘了那里的风物,忘了那里的一切。只依稀记得,半山腰的小清潭边有朝开夕逝,循环往复,四季繁茂的琼华。

    醉在琼华树下,霄行在潭水上点亮了星子。

    遗忘,离家,听说这是人间最忌讳的词。妖界之人,总是寻不到归宿,一生孤独。她这样一个小妖又有什么资格拥有美好的记忆,可得花好月圆的故乡。

    “离家太久,我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别怕,终有一日,那些你曾经遗忘的,都会再次明晰。”长棣揽她在怀,“就像我也忘了少时在这里练的是何剑法,看的是何书册。”

    之烬拧了他腰上的肉,打趣道,“你那不是遗忘,明明就是不好好念书习艺。”

    长棣捂着腰上那块被她拧过的肉,可怜又无辜地向她抱怨,“我好歹也是一州山君,你居然这么伤我。”

    “对不住啊,下手狠了些,你山君大人大量,别介意啊。”她作揖道。

    “不行,你伤的可是我的腰。”他不屈不饶。

    “伤了你的腰,所以呢?”她一脸懵。

    “你当真不知!”他居高临下数落着。

    “腰?”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山君的腰有何特别之处。

    “男子雄风,在于劲腰。”他扶额道。

    “啊,什么呀,一个男子因为腰好才谓之雄伟……”

    “所以,你不信?”他的表情耐人寻味。

    “人间颂扬,男子汉大丈夫建立功勋,齐家安民,才可称之为真男儿,怎会因为腰好。”

    “若你不信,可要试试?”

    她看着他笑意叵测,不怀好意般,便知晓定是阴谋诡计,脚底抹油般想要开溜,却被他拦腰抱起,挣脱不了。

    之烬慌了神,喊道,“你要作何?!”

    长棣不理会她,帷幔深深,灯盏缱绻,他抱着她径直向床榻走去。

    “我,我,我不行的……”她双手抵在他的温热胸膛。

    “你不行,我行。”他表面依然装作纨绔无礼,心里却笑得要死。

    “长棣,你的腰好,腿好,身体好,雄壮威风,是好男儿!”她紧闭双眼,“你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他坐在床榻上,哈哈大笑,“难不成,庆泽就是因对你非礼才被你伤的?若真是那样,我将他大卸八块。”

    “那倒不是,他杀了又原,我当然要寻他报仇。”之烬因他这一笑,更为尴尬。

    “我当时见到你时,看你衣衫完好,他却满身是血,就知道你应是为了大哥才伤了他。”提及大哥长右,他收敛了玩笑,“既然你已向他还了仇怨,以后这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不管是越州还是天庭,若是知晓你这般行为,怕是会将你擒拿。”

    “我不怕。”她坚定一言,为了给又原报仇,她愿意豁出性命。

    “你不怕,我怕。”

    她对上他的深邃目光,不愿增添他的苦楚担忧,“以后不会了……”

    “你放心,我会处置好大哥之事。”长棣起身拿出柜中被褥,铺在地上,“庆泽那小子就算在北海养好了伤,也活不长。”

    “为何?”她不解他的举动,更不解他说的话。

    “庆泽生下来便有怪病,逢月圆之夜,即噩梦缠身,头疼难忍,需用莫奇枕才可安歇。”他熄灭多余的灯盏,惟留床榻前的一盏风华,“如今,这枕头被他属下盗走,而这枕头世间只有一个。”

    原来如此,此刻,她心中不知是仇怨得报的快意,还是愧疚。愧疚于那个她刺伤之人,有着撞见其阿娘行苟且之事的不幸……那人胸前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却对她说,我这一生手上染了很多血,以前我不在乎,可是你……让我有了一点悔意。

    “怎么了?”长棣握住她的手。

    她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又原有没有因为这样的报仇,离去的安然一点。”

    “睡吧,时辰不早了。”他没有回答她,因他自己也不知晓大哥到底所归何处。

    他躺在床榻前的地铺上,枕着和她一样的淡色梅花枕头,彼此望向对方,心里有了无以言表的暖意。

    “长棣,这地上寒气太重,你还是回你的宫殿安寝吧,若是着凉了,就是我的罪过。”

    “来不及了,前几日你昏迷不醒,我都是这样安寝的。”

    “你要不要和我一同睡于榻上?”

    “不必,那床榻太小,装不下我这样雄壮的男儿。”

    在他略微惊讶的眼神中,她走下床榻,背对着他,与他一同躺在地上的被褥中。

    长棣紧紧拥住之烬,像是拥住这一世好风景,不愿松开。窗外飞雪皑皑,庭院中的那株梅,暗香沉浮,随着窗下的良人,入了梦乡。

第114章 一樽玉酝苦

    “君上,魔界送来帖子。”头冒白色幽火的鬼仆,恭敬递了一玄石方帖于长棣。

    魔界向来不与鬼界有所往来,怎会平白无故的下帖,难道因为莫奇枕之事?他接过玄石方帖,见石上浮起两行字:浮生有梦寄莫奇,枕上无魂问雍恒。

    莫奇枕果然在雍恒手中,且那日魔界察觉到鬼兽屠苏的踪迹,只是未曾追杀,看来雍恒在邀他去魔界走一趟。

    长棣用术法焚毁手中之物,“这石帖是何人在何处给你的?”

    “近日属下奉君上之命,前去越州询问囚禁在牢中之鬼兽毕方,关于莫奇枕的下落。”白火鬼仆作揖道,“属下失责,毕方未曾如实相告。待属下从扶桑宫出来时,一位魔界之人好似早已等候,且交给属下这石帖。”

    “那魔界之人还说,不入龙潭焉得龙珠,不陷险境怎得灵物。”

    “本君知晓了,你退下吧。”他立于漫天飞絮中,青衫儒雅,深沉如墨。

    之烬撑起纸伞,为他遮蔽凉薄,他转身,拥住她。纸伞坠落,伞面上绘制的梅花溶于一地雪白。

    “珎儿如今还好吗?”她思绪稳定了不少,想起曾在人间结识的好友。

    “她还在渡仙楼作管事,晟城近来还算太平,她闲暇许久了。”

    渡仙楼有百花露台,从露台上,可见一片烟火。那里,笙箫曼妙,执折扇的伶人唱曲,或唱悲欢离合,或唱高门显贵,或唱鬼狐怪梦……当初在人间寻星君时,是珎儿一直相助,后来她用去山里采集的草药,换了银钱,买下一只镯子,作为谢礼,赠予珎儿,算作报答。

    “我不知为何,竟然羞见那些故人。”她如今情绪失落,见了故人更为难过。

    长棣放下纸伞,扶她坐于席上,在柜上的木盒中取出一壶酒,“先别想那些旧人旧事……雪满申首,佳人醉酒,此时此刻,只在乎这杯中美酒便好。”

    “可还记得在人间时,我们一同在来宝居饮下的白雪红梅?”他移去酒塞,满室梅香更添馥郁。

    之烬犹记那时,来宝居的酒食甚是可口,小堂倌熟门熟路地喊着,长公子,这是您存在小店的酒,慢用。她不解他身为山君,为何要混迹人间,风流无限。而他饮下一杯杯酒水,缓缓说道,我与你还有这人间,虽有结界的隔阂,但我们说到底都是人,只要是人,既有六欲。

    五界之中,论说最浪漫深情之人,非凡人莫属。凡人婚丧嫁娶,挂画烹茶,酿酒写诗……命数短暂,却活得这般自由欢愉。

    你一介山君,竟然羡慕凡人,她迷醉几许,撑着脑袋看着这酒楼下的夜市繁华。

    若能选择,我愿意成为凡人,少时念书习武,弱冠年华金榜题名,十里红妆求娶佳人,四季好风景,一世一心人。

    “申首山春和景明时取的雪水与傲寒开放的红梅,埋于冻雪中,千日后得此白雪红梅酒。”她笑着回应。

    “之后,有何打算?”

    “洛水天灾真的会发生吗?”她执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你很担心此事……天地间灾祸自有其规律。”

    “若是真有天灾,我想要回到他身边。”

    他饮下一杯酒,浇不灭心中酸楚,“你可想好了?”

    “我与他分别在南海,不知他现下是否伤痛尽好。”念及此事,压抑的思念又顷刻间凌迟着她的心。

    长棣无奈医治不了她近来才患上的心疾,她一个小妖怪,平白无故生出的心,已不受控制。况且她的血可化为妖异火焰,与寻常妖兽的命格,大为不同。

    该去哪里寻得医治妖界之人的心疾术法……

    妖魔虽为两界,却源于一道,定有相通之术法。既然魔界有所邀请,不如去会会雍恒,也好向其问疾……只是,当年魔界之人与父亲覃齐多有勾结,以点蛊之法将大哥折磨成妖兽……此事,魔界难逃其责,但说到底,最该怪罪的是心狠手辣的父亲。

    翌日,长棣与之烬前往魔界,在结界处被拦下。

    黑脸魔牛,身披银光铠甲,手中握着一石戟,盛气凌人道,“何人在此造次!”

    也许是因他们穿着素雅,黑脸魔牛势利地以为来者身份卑微,无入魔界资格,甚至懒得问清来意,便挥动石戟,朝两人刺来。

    长棣护着之烬,只一招,便夺了魔牛的武器,一脚踩其在地。

    “小的眼拙,不知大人修为,请宽恕小的!”魔牛似有不服,却又迫于形势哀求道。

    之烬拉住长棣的衣袖,“它只是个守卫,没有恶意。”

    “你看清楚了,本君乃晟州山君长棣,是你家尊上邀本君来此。”他依然踩着它肥壮的胸脯。

    “山君饶命,山君饶命!”听到是魔尊相邀,它顿时吓得拼命求宽恕,唯恐此事被魔尊得知,会死无葬身之地。

    “引路。”长棣冷冷言语。

    魔牛瑟瑟发抖,立起身,捡起石戟朝地上重击三声。此时,玄色魔雾中出现一个难辨雌雄的无脚魔兽,它悬浮在长棣身侧,嗓声甚是魅人,“山君,随我来。”

    他紧握着她的手,察觉到掌中温热,“别怕,有我在。”

    “这位姑娘,真是貌美。”无脚魔兽忽地浮现在之烬身边。

    之烬克服着畏惧,不敢再看魔兽的丑骇模样。

    “你只管引路,不必多言。”长棣责令道。

    魔兽好似没听见一般,从凹凸不平的头部扯下一条细细的朱色绸带,抛给长棣,“今日魔界喜宴恭贺。山君沿此道直行,便可见魔尊。”

    言毕,它消失不见,惟有指尖朱色飘舞。

    再行半时,见魔界以乱石堆砌的宫宇间,皆布置了朱色绸缎,石道上满是落英。

    “其实,这魔界还挺美的。”之烬踩在落英上,看着朱红片片,不禁莞尔。

    端着承盘,胸前还系着朱色绸带的蜈蚣魔兽,软绵绵道,“客人是否要喝觚喜酒。”

    “酒色如玉,醇香似游云霞间。”长棣饮下半觚,赞许,“此酒可是以世间奇石㻬琈为引,酿成的玉酝酒。”

    蜈蚣魔兽点头道,“客人博学多识,此酒正是魔界佳酿,玉酝。”

    他递给之烬一觚,浅笑,“你是爱酒之人,品鉴下这魔界玉酝。”

    石道上的落英随风而起,四处飘摇,令人胆寒的魔界之地,有了柔婉的胭脂色。礼乐不俗,似有钟罄之音,来客行在这翩翩落英中,互相作礼,谈笑自得。这一幕,令他们感到即便是魔界,也有着情意万重。

    之烬看着金觚中温润如玉的喜酒,思及在人间时,她也曾作为新嫁娘,在漫天飞花中,成为郎君的妻。她感怀问道,“今日是谁与谁的喜宴呢?”

    “还请客人见谅,在下小小侍从,不识喜结良缘之人。”蜈蚣魔兽摇摇摆摆走向别处。

    一方高台,饰以金银玉器,朱色绸缎缠绕其中,台下石阶两旁缀以血色芍药,比之人间嫁娶还要盛大华丽的婚仪。之烬与长棣行至高台下,与或长得奇奇怪怪,或长得似人形的来客,一同注目着这魔界少有的喜宴。

    “没想到这魔界还有着这样的风俗,当真是水土虽不同,情意尚通”长棣不时喝着觚中玉酝,那金觚甚是诡异,竟然不断自行续酒,故而金觚中酒水不绝。

    他看着她有些惘然,想来这一幕对她还说甚是伤感。她在人间的夫君洛棠便是在两人喜礼初成后,被自己生生拆散。

    “还怪我当时掳走了你的夫君,害你独守空房吗?”

    “自然埋怨你,只是后来……明白了什么是规诫,便觉得各有归处,不必强求。”她终究还是遗憾在洛棠处以绞刑前,没有与他好好道别。

    “他是凡人,你是妖,他的归处是轮回,而你不是,所以你们没法在一起,更何况……他只是凡间的星君。”

    之烬握紧那金觚,觉得冷彻骨血,“是啊,道不同,自然无法相依相守。”

    礼乐渐弱,惟闻箜篌雅音,人面鱼尾的礼司,在高台上宣告,“吉时到,嫁娘郎君入恒魔台起誓。”

    玉冠高耸,金袍上绣着玄云的威严男子,引着身披绛红嫁衣,以扇掩面的娘子,与一身朱袍的郎君缓缓走来。落英漫天,喜结良缘,她见嫁娘的发髻上,簪着一支芍药。

    她曾被囚于天狱时,芍药女官余容说,芍药意为彼此情深,不负华年,人间有诗记载了“溱洧赠芍”的故事: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灼灼桃花,溱洧赠芍……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或者说都是你,星君?

    长棣不解那郎君为何会有与火德星君一模一样的容颜,他迅即想到鬼兽屠苏曾言在魔界见到过一个仙人,难道那仙人就是火德星君,空尘……

    他担忧地看着之烬,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茫然无措。

    “今日,本尊为义弟空尘,义妹涪沧在此行喜礼,贺良缘永结,情爱绵延。”恒魔台上的魔尊雍恒举着金觚,邀来客共饮,“诸位随本尊先饮一杯,恭贺新喜。”

    之烬木然地持金觚,一饮而尽,叹息道,“无论饮下多少觚酒,都恭贺不了你的良缘。”

    “一樽苦酒,愿君白首。”她额间一缕烈火如歌,在众来客的惊异中,倒在他怀中。

第115章 幻境名华胥

    姣丽女子额间凭空而起的一团烈火,当真是将恒魔台下的来客吓得不清。魔界以火为不祥之兆,常有火则毁灭魔障,则消弭魔灵之禁。

    魔界至尊,心魔雍恒,自恒魔台飞至那额间生出诡异火焰之女子,掌中运出法力,顷刻间便将其压制。

    “她在吾界生出异端,多有不详,不知山君该如何弥补这份亏欠。”雍恒貌似云淡风轻说着话,实则心中对这女子的身份诸多怀疑。五界性灵有火之辈,绝非凡品,说不定此女子与阳神或麒麟族有所系……

    长棣刚要作出解释,却被空尘截住,只见他夺过女子,抱在怀中,兀自说道,“这女子是我故人,今日之事,诸位就当没有发生。”

    说罢,他竟不顾自己新婚郎君的身份,撇下嫁娘,欲离去。

    恒魔台上的涪沧,凄然酸楚,那身绛红嫁衣如枷锁般,困住她再也挪不开步子。眼眸中滑落的泪珠,柔媚孤傲,堪比鬓边芍药……她何尝不知,他的心并非纯粹,即便他许诺求娶她,又有几分心甘情愿呢。

    涪沧取下芍药簪花,不忍见落败之貌,羡慕人间嫁娶有灼灼桃花,她也想要。可他说,天上因思念故人而终的桃花姬,太过可怜,情缘不得善终,如此凉薄。

    她便说,那芍药也好,人间有“溱洧赠芍”的故事,两情相悦,佳偶天成……多可笑,明明花名便带着一个“药”字,何人需良药?自然是心痛之人,而那芍药有凡尘情缘,有美人醉颜,更有镇痛之效用。

    只是,她自小便有的心疾,终究不会因为一个男子而痊愈……而是疼入骨血,痛彻心扉。

    台下来客,议论纷纷,不知该离去,还是该看戏。

    “你可知你今日的身份,你要如何向她辩白?”长棣冷冷言语。

    空尘望了眼一身血红的涪沧,淡然道,“她自会明白。”

    “我说的是烬儿,你要怎样对她说你今日新婚,而非作戏。”

    “她是我的人,定会信我。”他见长棣此刻怒不可遏,不由生出质问,“你为何会与烬儿在此,本君命令你以后离她远些。”

    魔尊雍恒眼见局势有碍观瞻,便厉声宣告,“今日良辰贺礼,到此为止,请诸位得乐而归,恕本尊招待不周。”

    众来者已听出此为逐客令,不敢不从,便带着未尽兴的遗憾,再看闹剧几眼,便利落而去。

    “山君。”魔尊行礼道。

    长棣回礼,“魔尊安好。”

    “山君不如随本尊殿中小坐,义弟空尘当使女子清醒过来,还请山君宽心。”

    长棣自知不好再说什么,便点头应允。

    雍恒示意属下一二,人身丑面的魔侍领命而去。

    “娘子,魔尊让吾等护你归殿。”丑面魔侍恭敬道。

    涪沧看着空尘抱着女子而去,毫无顾首之态,顿时失了心绪,跌坐在地,昏了过去。恒魔台上乱作一团,那芍药簪花被践踏在地,残落成风,碎了年华。

    她忘了自己是谁,从烈火中拾起一把剑,穿过火光,竟无疼痛……那剑有赤金之色,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

    挥动长剑,如斩断春风,风尽处,密雨横斜。雨水寒凉,浇灭了她心中火焰,见白衣男子立于雨中,清冷从容。

    你是何人?

    男子浅笑道,你掌中所握,乃为吾剑。

    你的剑?她有些疑惑,又颇有拾他人失物的冒犯。

    日月星辰历世恒远,山川草木年岁久长,此剑名为轩辕……他也不上前取剑,依旧立于原地。

    有此轩辕,可斩妖除魔,一统四海,他继而又道。

    既是如此贵重之物,为何让我拾得。她甚是惊讶。

    你与此剑有缘。

    缘……是善缘还是孽缘?

    善恶本就无间,何况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将之还你,可解开这未知缘分?她双手捧剑,迎雨向前。

    待靠近男子,才见他素雅白袍上竟绣着淡雅草木,似秧李,似杞桋,似荼蘼……煞是好看,彷佛那些花蕊与枝桠里还存着一份香气。

    这剑还你,以后不要再丢失,她将剑递给他。

    他持剑,指节轻叩剑身,雨水应声而止,又挥剑起舞,不知何处飞来一朵胭脂海棠,越过他的墨色长发,缭绕在轩辕剑上。

    忽地,他持剑向她来,她躲闪不及,任凭他左右般木然伫立。

    在那剑刃离她不过咫尺时,他调转剑锋,将那胭脂海棠,一分为二,此时狂风起,雷声鸣。

    这剑难道能呼风唤雨?她咽下方才命悬一线的惊恐。

    你在此地,能看到什么?

    此刻雨水已止,天地一片清澈。

    她不解他为何这样问,诚挚作答,我能看到一片原野,脚下是琼草,远处有青绿嘉树,天上没有鸟兽,惟有几缕烟云。

    这是什么地方?感觉不像天上也不像人间,是妖界还是魔界,抑或是天外之地?她此刻才发觉身在此处,如坠梦中的不真实。

    华胥幻境。

    我在天上作宫娥的时候,只晓得南天门有个仙子下凡需经过的浮生幻境。之烬觉得这幻境很是净心,不甚好奇追问,不知这华胥幻境有何妙处?

    你的秘密无意间被我识破,为解苍生,我不得已有求与你,或者说助你渡劫……他还是将剑又递给她。

    什么秘密?她心中弥散着浓浓黑雾,裹挟着她快要窒息。

    赤霞珠。他皱眉,像是无法挽救般的失落。

    她捧着剑,轻轻摇头,茫然道,你说话总是这样迷迷糊糊,我真的不懂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之烬啊,之于我而言前尘往事如火焰余烬,烟消云散……可是,这世间,一个生有奇异命格之人,怎会抹去往事,消散前尘。

    他洁净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无奈一言,洛水边的海棠已有凋零之貌,你该去看看了。

    为何是我,为何好似所有不善不详之事,都与我有关!她丢下剑,哭诉,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你们知道吗……我失去了在凡间的夫君,失去了与我一样有血灵的女妖烬尤,还失去了救我性命的挚友长右……她跪坐在地,你们到底还要拿走我多少欢愉,又给我多少苦痛?

    我连故乡都不知道在哪里了,我忘了回家的路……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的洛水天灾若真与我有关,你此刻杀了我可好……她望着他,如在听从命运的抉择。

    他运出法力,剑柄迅即握在掌中,若他愿意,狠心杀死她,自然天地归安,世间不再有赤霞珠。

    寒光泣血,剑身上的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壮丽又哀婉,他持剑的手颤抖不已。

    她不再看他,闭上双眼,薄薄的衣衫还有着方才雨水的温润。

    他将剑刺入琼草地,深深叹息,缓缓道,我是旬华仙君,鸿念。

第116章 故人相决绝

    “星君……”之烬从昏迷中拾得一丝清醒,见空尘正为自己擦拭着汗珠。

    “方才可是作了噩梦?”他极为担忧地看着她,眼眸温柔。

    她的心疾令遗忘的病症愈来愈严重,那梦如此真实的经历了,且不过片刻,她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好似作了一个梦,但我忘了梦中事。”

    空尘阻止她狠厉捶打脑袋的憨傻之举,颇为心疼地拥她在怀,“到底怎么了……不要让我担忧。”

    “可能是近来太劳累了。”之烬倚在他的胸膛,却发现自己竟然快要忘了与他的过往。

    她捂住那颗因他而生的心,感受着一刀一剑的割裂,每次伤痛都让她的记忆消散一分。

    “烬儿,你会怪我吗?”今日是他的新婚,是他欺瞒一个女子,又伤害另一个女子的荒唐谎言。

    “那位嫁娘实在好看,你娶她为妻,我为何要怪。”

    “你不怨我娶他人为妻!”他难以置信。

    “怨又有何用呢,事已至此,你若抛下她……我也会感伤。”

    他狠狠地握住她的双肩,如当日在南海见她发髻间多了一支来自人间,有着鬼界气息的桃花簪子般的愤怒,“你告诉我,是不是他?送你簪子之人是不是今日随你来这魔界的山君长棣!”

    之烬温柔注目,好看的眉眼,好看的朱袍,多像那年的洛棠。

    “洛棠……”她忍不住唤起这个刺在心间的名字。

    只见他冷笑着起身,一脸白霜,扯下发髻上的金冠,摔在地上,沉闷地响起哀歌。

    “这数百年,我终究还是没有得到过你……”

    他悲戚地退后,退后,彷佛要落入黑渊,“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然改变,你不再愿意留在我身边,而我也不再是火德星君……回不去了……”

    是啊,我们回不去了,数百年,我从那无名山谷去到天庭,又流浪太久,失去那么多。也许,上苍怨我这样无知蛮横的小火妖不老实待在故乡,四处招摇,乱了天地规则,要惩罚我,我不能再连累谁了,我该找个地方自我了结,断了所有罪孽。

    去洛水吧,不是说洛水天灾当在不远吗,就让那苍天收回我的妖气,让我化为一缕火,灰飞烟灭吧……我只愿,所爱之人都忘了我,有明媚的以后。

    “星君,你是因为我才背叛天庭,不再任火德星君之位吗?”

    他依然冷笑着,近乎绝望,“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这样抉择……你忘了吗,那日蟠桃盛宴,我竟然为了让众仙家不质疑你的身份,不得已伤了你。当我见山君长棣可以毫无顾忌地抱着重伤的你离去时,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为了那莫须有的人和事,作伤你之举,辜负于你。”

    “你,为了我,要作天庭的逃犯吗……”

    “我在乎你,即便粉身碎骨,即便生死未卜。”他欲把心挖出来给她看看,自己有多爱她。

    “这就是爱吗……你是真的爱上我了……”泪湿衣襟,凉透了她的心。这样的爱,她不敢要,也不愿意去接受,她从来没有报答过他什么,却要连累他付出这一生。

    “对,我,空尘,曾经的火德星君,受着四海仰慕的天庭主事之一,人人都避而远之的冷面仙人,爱上你了,爱上你这个从无名山谷来的女子……我以前不敢承认,不敢面对,我怎么可以去爱别人呢,我要做禁欲的神仙,六觉清净的天庭之人,我不能去爱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脸上的泪迹犹在,他喉咙嘶哑着,“我的师祖曾对我说过,命运始终都在自己的掌心,我却觉得他说错了。”

    他走近她,居高临下的卑微,“我的命在你的掌中啊,我空尘的命全部都在你的掌中啊,你知道吗……”

    一个响亮的巴掌凝住了所有生息,彼此的心都停滞了……她淡然道,“空尘,我不要你的命……我……”

    “我也不爱你……你听清楚了吗,我不爱你。”她抑制着心碎的窒息感,必须换取一点活路,于是,她继而又道,“我爱的人是洛棠,一个人间男子。”

    空尘放声大笑,笑得她如被凌迟。

    他想要说很多话,他多想抱着她苦苦挽留,把那些不能说出口的秘密都告诉她,令她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以及所有的苦衷。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不爱他了,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爱了。他怎么能去勉强,甚至是强迫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承受那些秘密。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他从来都不怕青山朽坏,他害怕的是,行走江湖那么久,喝下那么多思念苦酒,受过那么多风雨,慕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所爱之人却不爱自己。

    不过,这样也好,年少时在奎星楼看着星河为她许下的一生一世,欢愉圆满的愿望,不会再掺杂他这样一个累赘了。

    “姑娘,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话毕,他惨笑着,低下头,推门而去。

    她望着他决绝而去的背影,再一次昏厥。

    魔界,沧宁宫,乃为魔尊雍恒为义弟空尘与义妹涪沧下令建造,以作为新婚喜殿。

    沧宁寓意沧海安宁,如今看来真是讽刺。

    天界神仙竟然自愿抛弃过往尊容,沦为魔界之人,不知如今的天庭会是怎样的议论纷纷,流言蜚语。

    涪沧已换上一身淡色衣衫,痴痴坐于庭院中,看湖中莲荷。

    魔侍行礼问道,“王君此时已回到寝殿,看样子,不太好,君夫人可要去看看。”

    她本就遍布伤痕之心,此时听闻他有恙,更是疼痛,下意识极力平息心绪,应道,“此刻就去。”

    殿中红绸依然刺目,她黯然言语,“王君染疾,这喜色太过碍眼,你命侍者都收了去。”

    “君夫人,这喜盏可要撤去?”

    那原本要新婚之夜对饮的龙凤喜盏更是刺痛了她的心,她有些哀怨地发着怒火,“没听懂吗!我说了,喜色都撤走,快快撤走!”

    众魔侍皆小心谨慎地为这位沧宁殿的君夫人,抹去今日新婚贺礼上被另一个女人横刀夺爱的屈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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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前,东方阿殷族九公主与阳神相恋,诞育一女后殉情于旸谷,化为五色霞光。因天庭隐瞒,阳神不知女儿之烬。天庭忌惮之烬神力,将还是婴孩的她交于太极神君,意欲用三昧炉磨灭其命数。后其被族人救出封印神力,安置于无名山谷。多年过去,已是火德星君的他寻到沦为小火妖的她,将其带回天庭,究竟为何?神牍塔秘册《旦典》,所载,阳神与东方阿殷,合之,生赤霞,毁天灭地。赤霞珠,即之烬的心。几生几世情牵,无奈无常恩怨。谁喃喃,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浮尘烬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尘烬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尘烬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