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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簌兮     追沙txt下载     追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 侥幸

    “嘻嘻”笑声再起,是又一棺椁落地,另者壮汉见机行事,开棺放鬼,对鬼市,无疑是雪上加霜。

    空青见罢起身,绕行去,想借鹬蚌相争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时值练兵,校场上寒风凛冽,却吹不倒兵者坚持不懈。

    但楼安国贪睡暖帐之中,依旧死沉。空青没有错过时机,苗刀出鞘,血溅三尺,惨叫后至。

    “啊……你……你都……你都干了什么啊啊……”

    空青残忍的笑容此时舒展开,倘若一刀了结了楼安国,也未免太便宜他。

    她要给他一个教训,一辈子都追悔莫及的教训,所以比起死,她更想让他生不如死。

    “母亲觉得我有辱门楣,命我取你首级,以换我一命谢罪;但我心有慈悲,只取你身上一物,算给你人情,当做偿债!你该感激我只要了你的命根,而非你的性命!”

    空青话落笑意更浓,一脚践踏那飞落的残躯之上,血肉模糊,惊恐楼安国又大叫起来,捂着下体惨寰不已,终是惊动了冯佐破门而入。

    “楼公!这……这是……”冯佐惊愕,面向空青怨怒狰狞的脸,先有一憷,接着狡猾道,“娘子这是为何?娘子失踪多日,御史他命人到处寻找,天地良心啊!御史他对娘子也算关怀备至!娘子何以如此残忍!”说着匍匐楼安国身边,替他止血。

    “关怀备至?哈……哈哈哈哈!”空青听罢大笑起来,心却在泣血,“我问你!童优何处?叫他来!我要问他个清楚!”

    空青说罢,苗刀于手中又紧了几分,她还记得是谁给她下了药,她还记得她对那个胆小单纯的傻小子,笃信不疑。

    然后,她就尝到了腥甜的血味,突兀自喉头蔓延开来,一切光景皆迅速倒退,终了于冰冷的雪土中。

    如果不是她亲历生死,她不会看清鬼市手中,那转瞬即逝的白色清晖,那是一把匕首,一尺三寸,比普通的匕首更薄更轻,藏于袖中……是的……袖中……她怎么会忘记这迅如闪电的身法,和这眼熟的招式路数……

    可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她即将离世,她的信念,她的怨怒,都在下秒沉眠黑暗。

    天降霜雪,铁峰之下人迹罕至。

    零叶又走了几里路,此时回头望去,那巍峨风光尽揽怀中。

    他找了一处雪泊,湖水微温,不曾冰封,是难得的疗伤之地。

    雪葬阿娜玛,为她洗净身心及灵魂,契丹葬俗,要为逝者裹尸,没有葬具,他便为她穿戴端正,面朝故土,埋于雪地。

    此处离白山北峰甚远,零叶掐算路程,没个几日是归不去了;但月盈之日将近,他需对伤势就地处置。

    独自清理伤口,对零叶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哪些干涸粘连的伤痛,撕扯起来血肉模糊,使他看起来有些麻木不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遍布身体各处的旧伤疤,自幼年陪伴他长大,是他一路艰难存活的印记。

    天开始黑下来了,伤口才粗粗包扎完,饥饿比起寒冷更加可怕,他开始自雪土中寻找一切有可能的充饥物。

    这样的光景不是没有过,少时曹疯子为了训练他,将他独自流放深山,只给一壶酒一把刀,起初是十天半月,最长一次几近半年之久。

    这样的高原之地,最好的食物是冬虫夏草,锁阳及雪莲,他带伤,若能遇上党参,也是不错的选择。

    一夜难熬,东方既白。

    零叶自腰间取出那赤红蛊王卵,破掌心以取其用,便见那血色如雾,刹那袅绕升腾,纵贯身心。

    接着,他只觉心跳快速如野马奔腾起来,撞的胸口撕裂般痛苦,这时时刻刻,宛若地狱煎熬。直至他听到了死亡的钟响,心跳亦戛然而止。

    黑暗是无尽的,如吞食了一切光明,他又听到了雨声,拍打身上,淅淅沥沥,潮湿阴冷,如多年来困扰的他的梦境一般样,但这黑暗冰凉的感官逐渐变得真实长存,令他心慌。

    他想睡去,无奈睁眼闭眼皆是黑暗。

    于是他伸手,狠狠捏了一把右腰的伤口,接着吃疼起来,他知道这已不是梦境。

    零叶猜想过最差的结果,于是他又抬手,缓慢抚上面颊,自双目前微微晃动起来,却依旧目不可观。

    因此他知道,他瞎了。

十七 独行

    没有什么比失明更加可怕,无尽的黑暗,会吞噬的不仅是意志,还有心。UU小说

    你若问一个瞎子在雪域荒原如何寻路,如何存活,这样的答案,无疑是没有的。

    所以零叶在雪地里只躺了半刻,已觉得有一年之久,他有些累了,身心的疲惫开始逐渐瓦解这个意志最坚毅的人。

    但就是这样漫长的时刻,等待气绝的时刻,他听到了风,白山每入冬至,季风由北向南,吹入中原大地。

    是的,风,正是风。

    所以下刻,你看零叶倏忽间坐了起来,身体笔直,从袖口撕扯了一块碎布蒙上眼,就这样爬起身,向着下山的方向摸索前行。

    天空灰霾密布,雪又飘扬了,只有死人才不会觉得冷,空青只觉得冷,因还活着。

    但眼皮极重,她看不到,只能微弱听到人声,然后又沉闷闷睡过去。

    零叶数着步子走了二十里路,开始摸到稀松的云杉林,但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取暖,所有的树枝都是湿的,因此他不敢停歇,怕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出去。

    然后有了狼群,他听着那些近在咫尺的狼嚎,裂开嘴笑了。

    这样的寒冬,狼群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捕杀的机会,一如此,零叶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可以填饱肚子的机会。

    没有了视觉,听力却敏锐起来,那些动静如丝的风吹草动,开始映入他的脑海。

    斗兽,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很快就会被群起而攻之。但这并不代表你能摆脱狼群的围剿,它们的狡黠和百折不挠,远比人类想的要更加强大。

    所以,要么杀掉一切有可能的进攻者,要么被无穷无尽的追剿死于疲于奔命。

    第一个攻击的一定会是头狼,零叶是知道的,所以出手必要见血,见血必要封喉,他的短刃破空的时候,狼首的呜咽已被远震。

    但狼群是残暴的,即便你斩杀掉狼首,很快就会有第二匹狼站出来,以号令群狼,成为新的头狼。

    零叶又快速的斩掉了四五路来袭的狼,没有了视觉的他,动起手来,却比以往更加狠辣。

    或也不过片刻,他听那狼群开始四散开去,但他知道,如果此时轻敌,会死的,也只有他。

    威震,狼群会守而不攻,却并非代表放弃捕杀。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动物不能被驯化和制服,那么唯有狼。

    零叶从绞杀的狼尸身上,撕扯了几块兽肉快速进食,它们还有温度,腥粘的血液混合着皮毛难以下咽,只为活下来,却已是这么长久以来,吃过的最饱的一餐。

    他辨识着风吼又前行了,茂林越深越难以下脚,则越代表着方向的正确。

    追剿的狼群随着山路逐渐减少,一夜漫长的黑暗业已过去。

    接着,他听到了人声。

    “诶!这是哪来的野人,二郎!你快看!还是个瞎子!”说话的人声音浑厚有力,想必是个练家子。

    “臭死了!我看是个穷鬼!二郎,快赶他走!这什么味道……熏死人了!”这下说话的,是个女人,嗲声嗲气,话落便远退不少。

    “臭要饭的!今日你爷爷我心情好,不要你的命,只收你一份过路财,你可有什么值钱的,赶紧留下滚!”那二郎听罢,也嫌恶的扇了扇鼻前,开口撵人。不料零叶却定立原地,不以为意,话道,“你们是哪个寨子的水?”

    这水意指响马里盯梢的人物,白山自北往西,以小西镇为轴,老山岭共有八寨十三胡子,若能知道这批响马的来路,也好过他艰难识路。

    “诶?还是个明白人,你想知道咱们是哪个寨子的,不难,我看你也是不想走了,不如下去问问阎王爷吧!”那二郎说着也不再废话,接着挥刀向前。

    杀意为零叶侧身而过,下秒冰冷的寒意即袭上他的肩头,那是零叶的反手一推,就着他的刀,给了他一个“自刎谢罪”。

    而后你听那噗嗤一声破空去,零叶丢出的刀,即正中远处女子的胸口,她还未来得及尖叫,人已颓然倒下。

    “你……你……你你你……”零叶不急,右手一掌缓慢,接着拳如疾风,已打得最后一人连连后退,瘫坐在地,却是先破了胆识,又去了生念,连奔命的想法都没有了。

    于是那人也只得愣愣望向零叶,只觉身体发虚,脸上都是哀哭的表情。

    可惜,零叶却是看不到了。

    “现下就剩你我了,说说看,你们是哪个寨子的水?”零叶话落有笑意,他并非不爱笑,而是能笑的时候,太少了。

    “我……我们是郝纳的人……”那人开口,没打算作谎,因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瞎子,问来究竟何意,还是保命要紧。

    郝纳,契丹人,这里已是八寨十三胡子中离小西镇最远的一寨。零叶闻后稍有一顿,又道,“我不取你性命,但你需为我所用,你叫什么?”

    “李旭!”那人又答,转瞬由瘫坐而跪地,面向零叶恭敬,颔首一抱拳,不敢不从,接着道,“大郎有什么吩咐,尽管说,鄙人尽力……尽力……”

    “我本意前往小西镇,奈何南辕北辙,既如此,我也不打算回去了,你将他们的尸首收拾干净,随我走!”零叶说完席地而坐,他太累了,这些时日鬼门关里一来去,他也几乎耗光了所有的精力及智谋。

    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事是容易的。

十八 昌吉

    取道昌吉行往轮台,乃是下策,零叶知道,曹疯子将他藏在深山,是自有一番用处。www.uu234.cc至于那人的话,那人的意思,他从来就无驳逆之意。

    而轮台,他曾无意之中,从曹疯子的牒文里看到过。

    他的眼睛还有没有得救,如今他能想到的,可以信赖的,也就只有曹疯子一人了。

    李旭不是没有想过逃跑,身后那个瞎子看不见,臭气熏天,却令人由衷的感到害怕;每当他有心窥伺周遭环境,欲意逃离,那个人的杀意,就如两只看不见的手,紧紧的扼住他,令他惊惧不已。

    所以十日之后,李旭放弃了,他想过最差的结果,无非是离开了八寨十三胡子,换了一个名头的狗腿子而已。

    残阳暮景,冬日的古道萧索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李旭有些抱怨。

    这些天离开白山的老林子越远,能打到的野味也就越少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午时艳阳高照,早晚却寒如冰冻。

    没了雪地,荒漠化逐渐陈显,若是再往前,怕要行到戈壁里去。

    可没有马匹、粮食,又能走多远呢?

    “我说大郎,再这样走下去,怕是没到昌吉,咱们就得饿死了!”李旭开口,接着提议道,“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个玉河村,咱们过去休整一下,再借两匹马,行路也方便啊!”

    零叶未曾有过远行,但对逐渐干燥的空气,倒也觉察些许;昌吉距离白山确有相当的路程,据闻前方戈壁茫茫,今后的路怕是更加艰难,随即认可了李旭的提议,往玉河村而去。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玉河村是车尔成河迁变后留下的一处绿洲,在戈壁里,对水,你不能有太多奢望,哪怕一方湖塘,亦能养育百户人家。

    今夜星光满载,大地寂寥,空旷的地平线上终于有了灯火,李旭看着前方暖照点点,心也放宽下来,回首对零叶道,“大郎,再走个片刻便能到了,届时,咱们洗个澡,喝口酒……哈哈……再睡个畅快觉!”

    此话落,他却辨黑夜中零叶突兀停下脚,安静的可怕。

    直至他都怀疑,时间是否停止的时候,李旭又听零叶开口道,“你可以留下。”

    “哈?”李旭没曾想,零叶会如此一话,他还未能理解个中所示,便见零叶迅速展开身法,自他跟前雷霆一跃去;着急李旭大呼,也跟着飞奔起来,“大郎这是何意?等等……等等我……呕……”

    当干涩的风贯入李旭的口腔,汹涌起阵阵铁锈的腥臭味道,他吐了,接着他开始意识到,零叶那句,“你可以留下”是什么意思。

    这样强烈的衅血味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弥漫的?李旭先有一疑,接着侧耳,才了然这寂静的连一丝鸡鸣犬吠都没有的夜,是何其可怕。

    他犹豫了一阵,接着跟了上去,他贪生怕死,但还没有胆小如鼠。

    零叶瞎了,所以黑夜对他来说,跟白昼也没有什么区别。

    村里还有人活着吗?

    即便零叶没有看到遍地的尸首,和血流成河,他还是能从空气里,呛鼻的辛辣血臭中知道惨状。

    然后他就觉察了破空的危机从四面而来,躲?

    他没有犹豫,短刃在手,接着迎了上去,速度忽然飚入极致,黑夜里如同星芒一闪,已是十米开外。

    铿锵未起,血已落下。

    这不是别人的血,是零叶自己血。

    什么样的对手,未曾照面对峙,已能伤他?

    “有点意思!”接着零叶就听到了低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无声无息,鬼如魅影。

    噔!噔!噔!

    三路火花灿如流星照耀即落下,零叶的刀也于手中转动了九次。

    这并非对敌,只是单纯的试探,因对手的速度还未到达极致,还未能和先前的攻击相提并论,而零叶却已调动了四层内力,才堪堪卸掉对方三路连环攻击,所带来的巨震。

    “你是谁?”头一次,零叶紧张了,这样的对手,哪怕是他,也许也会交代在这里。

    “哈哈哈哈!我是谁?我也很想知道!”不料,那人听罢,却兀自发出响彻暗夜的巨大笑声,如癫似狂。

    接着,不待零叶作出反应,那灿如流星的光芒又耀眼的闪烁起来。

    它们那么快,快得零叶不得不调动全身内劲,双刀并起,如飞蛾扑火般撞了上去。

    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

    零叶是知道的,对手太强,若久战,反而会害死自己。

    所以他选择了全力一击,果不其然,在被暗器打中十七次后,他也正中对方胸腹,给予了致命一击。

    “好强!好强!”那人血溅三尺,却依旧吃吃笑起来,接着死死拽着虚脱的零叶,齐齐倒地,几乎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大笑道,“可惜啊……可惜打偏了……”

十九 错认

    童优离开老山岭已余四日,但陈富的病情,却愈加严重,腹部的伤口还有些感染化脓;为了能归去中原,他不敢向两位同行的老兵告知实情。www.uu234.cc

    只说姑父近日受不了昼日温差巨变,怕是着凉了。

    但这样的情形瞒不了多久,因此,他急欲赶往玉河村,想找大夫医治一下,也好过继续颠簸上路。

    千山初醒,朝阳之下,赤血洗过的夜才刚刚过去,横尸荒芜街景,入眼的一切几乎都是残忍的红色。

    童优有些惊愕于眼前的景象,但很快回过神来,不远处破败的屋檐下,还有两个少年在向他们偷偷招手,没有犹豫,三人旋即下了马车奔过去。

    虽然早就耳闻塞外多响马,却没有想到,竟是这般残忍的屠戮。童优心头一紧,看向两个少年的眼,也有些湿润。

    “你们可有兵械?”那二人少年拉扯他们进屋即问,此时看去,屋中妇孺老小,约有十五六人;围坐一团,瑟瑟发抖,掩不住的惶恐。

    “有……”随行老兵搭话,接着急迫道,“难道村中还有响马未去?若他方人多势众,我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才不是响马!是个疯子!疯子!”人群中一老妪听得,紧张的低吼起来。

    “一个人,怎么可能杀得了这么多人?”童优不解,见近侧的妇女白眼他话道,“你知道什么呀,那疯子太可怕了,就那么劈里啪啦挥挥手,杀了四五人呢!”

    “吾尔开西他们家的巴郎子多壮啊!还没走人跟前就……就……脸都给打都没了!”又一老汉插话,惊恐了瞪圆眼,盯着童优缩首。

    “那……现人呢?”童优环顾一周,见众人皆直勾勾逼视着,又询。

    “在河滩上躺着呢!”其一少年作答,又为另一少年抢答道,“下半夜的时候,来了个汉子,把那人拖到河滩上了!”

    “胡扯,我明明看见是两个汉子,一个汉子死了,还有一个汉子拖着那疯子去了河滩!”

    “你才胡扯,我看的真真的,就一个汉子!把那疯子拖走了!”

    “等等!”童优打断争执的二人少年,严肃道,“那疯子被打死了吗?”

    “不知道!”此话开口,那双人少年却是异口同声。

    “那……”童优听罢犯难,同随行老兵面面相觑,接着忽闻人群中一妇女哀嚎起,“我家的汉子去了啊!”

    这一哭,带动人群里声泪俱下。

    烦躁那二人少年,裹挟童优一行,旁侧问来,“大郎!你们可有兵械?”

    “若那疯子真那么厉害,我们就是有兵械,也行不通啊!”童优作答,话落闻声,“不怕!那疯子倒下了,就河滩上跟个死人没两样!”

    “对对对!我阿兄骑了马,昨儿下半夜偷偷奔去昌吉了!若赶得快,指不定明日一早就能带着官府的人马来!”说着,另者少年再插话。

    此即,五人共事,合力一商议,便带着麻绳兵械围剿去。

    童优比起此事,虽更担忧陈富的伤情,但为今之计不将那疯子拿下,也很难平安归去中原。

    玉河村多民族杂居,房屋纵横街道,风格迥异,皆绕水而建,此时水面上风平浪静,已近隅中。

    “就是他!”五人躲在廊柱之后,由少年带路,二人老兵听罢,一鼓作气齐上阵,绳子是浸过油的,童优三五除二即将人给捆了个结实。

    “诶……诶……诶!你们干什么啊!捆我做什么!”李旭不解,昨夜好不容易把那瞎子的伤给包扎完,刚阖了眼,不想就被绑了。

    “还绑你做什么!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们二人,还跑的了吗?!”少年说着已得意起来,见童优压制了那昏沉之人,方才吁出一口气。

    “谁杀你们的人了!瞎了你娘的狗眼!我这是救人呢!”李旭听罢大呼,昨夜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摸黑将那瞎子找到,若不是看在相处一场的份上,他早趁着夜黑风高,瞎子伤重,撒手跑了。

    当然,他还有另一则隐情,李旭是知道的,他离开八寨十三胡子太久了,此时回去,若没有旁人作保,他也很难将自己的失踪交代清楚,保不准,下场更惨。

    “你是救人呢?还是跟他一伙儿的,等官府的人来了,自然会有公断!”少年听得,懒得理他,说罢摆摆手;便和五人之力,将李旭二人押解去。

    零叶转醒之时,人已在囚车之上,烈阳晒的人脸上**辣的疼痛起来。

    李旭鼾声如雷,他看不见,四肢被锁,只能寻着声音撞过去。

    “哇!大郎,我这是两宿没睡好觉了!”李旭吃疼翻了个身,没想竟见零叶照面坐起,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即刻收了声。

    “发生了什么?”零叶盘腿内审,虽然失血不少,所幸并无内伤。

    “哎……大郎……这次可惨了……那帮玉河村的贱民……硬说我们杀了他们的人!昨日昌吉的官府来人,就这样了!”李旭摇首,看着零叶叹气,说着又小声道,“大郎智勇双全!您若是恢复了,看咱们……能逃吗?”

    “……那个人呢?”零叶闻言一语,不辨悲喜。

    “那个人?哪个人?”李旭不解,见零叶不再说话,接而恍然是指那行凶之人。

    “这个我也不知道!前日夜里,我找到您的时候,那人就躺在您身下,我也不敢动他,又怕他醒过来,就把您扛去河滩上急救了!再后来,咱俩就上了这囚车了!”李旭答罢,又关切道,“您看……咱们能……那个吗?”

    说着即见零叶沉默不语,他也不敢再三多问。

    夜入昌吉,忽然下起沙尘,滚滚黄烟如浪,拍打起巨大的声色响彻。

    回纥地牢,零叶同李旭分离而安,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波,他没有多想。

    零叶只是握着手中薄如蚕翼的飞刺陷入了沉思。

    而老山岭的大雪,在翩然半月之后,终于停了,空青醒来的第一眼,她看到了父亲。

廿 悲

    三日风沙昼夜不歇,天昏地暗,李旭也被连审三日,于牢中喊得死去活来。www.uu234.cc

    有趣的是,零叶蹲了三日牢狱,却沉闷闷睡了三日,竟是乏人问津。

    没有意料中的皮肉之苦,也没有寻衅逼供。

    甚至因为两餐固定,劳累及伤重正在迅速恢复。

    初更之时,牢头提酒菜来探,表明上峰传令,明日午后问斩。

    对零叶,已是无需上堂会审了。

    越狱,他若未瞎,不是难事,可没有李旭,茫茫戈壁他将寸步难行。

    但死,他还没有想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三更敲过,零叶还醒着,佛经于指尖书下,徒手镂印在青石地板上,他的内力已恢复七八。

    接着,他站起身,动弹之间,手脚铁锁尽毁,未曾想,玉河村一战,他的功夫又有精进。

    然而,此时人声轻微,由远及近。

    “这事儿需快,若耽搁久了,衙内那边也不好交代!”这是牢头的声音,零叶三日得受关照,虽看不见,却已将此人深入脑海。

    牢门大开,进来一人悄然,零叶心中有猜疑,而后便闻熟悉来道,“杀人嗜血,写写佛经就能赎罪了?”

    “师父。”零叶听罢,半跪下来,犹有恭敬。

    一别四月,曹疯子沙哑的声色,令零叶小有感触,却不敢表露。

    “起来吧,一切稍后再议,先行随我离开这是非之地。”曹疯子话中无波澜,迟疑零叶开口,道,“我有一友人……”

    “为师知道了!”不想零叶话才出口,已为曹疯子打断,听他嗤笑道,“以后你得好好感激他,若没有他替你受刑,官府那边,也是难做的!”

    “那……”零叶闻言,胸中忐忑,已有猜测,果然便听曹疯子的声音又传过来,清晰的可怕,“明日午后问斩,你若要给他送行,我也不拦着,走罢!”

    一夜不眠,天已破晓。

    昌吉客栈胡商居多,不到食时,楼下已沸腾起来,风暴之后,戈壁的城池微有破败,你推窗看去,到处都在挖补修葺,一派忙碌景象。

    曹疯子坐在榻上,辩零叶换洗一新,又复那面貌轩昂少年郎。

    他说,“你该把脸上那破布扯下来,让我看看。”

    零叶听得,拉扯黑纱坐定,拂指解穴。

    竟有光明如丝,透入黑暗。

    他惊愕,接而抬手,大喜过忘。

    “怎么?”曹疯子得见,问来。

    “离开白山之后,我为不受心魔所扰,便自封视觉,这样一来,即便看不见,我也不会分心,不会在意,更不必受不了对黑暗的畏惧,混淆判断。”零叶解释完,仰面看定曹疯子的脸,依旧模糊如埋雾中,但比起无尽的黑暗,这样的结果已不能再好了。

    “所以,现在呢?你觉得如何?”曹疯子又道,伸手压在他手腕处,切脉问诊。

    “能看见,只是……很模糊……”零叶如是说。

    便将这一路生死轻描淡写,简要带过。

    “哼,六道生灵……装神弄鬼,全是一派胡言!”曹疯子听罢,不屑于罗蝎口中神鬼传说,续道,“这世上,无论多厉害的蛊毒,都与邪物寄生有关……它即藏于你的血脉之中,还需从此入手!”

    “那……师父怎么看?”零叶答话首肯,对曹疯子的见地深信不疑。

    “要我说,你身体里的雌雄双卵该是互相制衡,以毒攻毒了!只是,那些秽物依旧残余你的血脉之中,没有祛除殆尽!你既在下山前,都还瞎着,那复明,定是发生在之后的某个契机之上……”曹疯子分析透彻,接而笑起,自信道,“你在玉河村留了那么多血……这,就是契机!”

    零叶听罢,与曹疯子师徒一心,二人无需赘言,皆破指血涌,揉于水皿之中。

    “你看,你的血表面看起来和我也没什么分别,但置放强光之下,却有不同!”曹疯子观察入微,认真道,“今日为始,你每隔七日放血疗伤,辅以红花、赤芍、当归服食,多饮绿豆汤水,想必很快复明。”

    说完,又从行囊中取出一尺三寸的双刀一套,包裹一个,话来,“这双刀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你重伤鬼心,我已藏不下你了,上峰知道了你的存在,你便不能留在白山!”

    鬼心?上峰?零叶闻言,胸中猜测半分,试探道,“玉河村那人……师父认识。师父上峰之人……想要如何?”

    曹疯子满意于零叶的试探一问,他知晓这孩子聪慧非常,接着即道,“鬼心这人有疯病,没事的时候和常人无异,犯病的时候却记不清自己是谁,常有杀戮。”说完,手抚上双刀,心有爱惜,又话,“上峰要怎样,那是上峰的意思,这你就别管了。过几日你便启程前往中原,到长安兴善寺待命,届时,自会有手持‘鬼’字玉印之人,前来找你……”

    “那师父……”零叶开口,旋即又收声,曹疯子的事,他是不当过问的,于是改口道,“徒儿知道了。”

    红日当空,斩首菜市口。

    今日城中忙碌,围观寥寥数计。

    零叶定于高楼远处,手中清酒一壶,听那刀起血,叩首祭奠。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廿一 一面之缘

    陈富死了。

    童优就那么看着他气绝,无能为力。塞外气候恶劣,归途漫漫,尸身带不走,只能就地掩埋。

    当年尽忠报国的理想志气,以及十载思乡之情统统化作大漠烟沙,灰飞了。

    玉河村逗留五日,随行老兵归家心切,没有守过头七,童优又启程了。

    空青醒来睡去,来来回回有个七八次,西凤本意率领残部暗中潜回南诏,不想,竟会在老山岭的兵戈之中,救下女儿。

    半夏冷漠,严令手下处理善后,自己却丢下事端远离。

    西凤心头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庆幸她走的及时,若非此,自己也不会同爱女重逢。

    “青青,你醒了?”西凤怀中拽着女儿不愿撒手,不愿合眼,就这么一直看着,一直守着。

    “你怎么在这儿?”空青激动,未曾想又见到父亲。

    这个男人爱护她,却又欺骗她,她恨他也爱他,对他失望至极却又心存期待。

    “我已打算返回南诏了!”西凤见她问来,招手下属,递上汤药。

    “你一旦归去南诏,王是不会放过你的!母亲已说服王,要治你死罪!”空青话落大喘气,她伤及脏腑,能活过来,已是不易。

    “哼,那是王还不知道半夏背着他做了什么!况且我已暗中联合阁罗风,届时,到了大理,只会有盛宴款待,王,是不会治我罪的!”西凤话落得意笑起,看定空青又道,“你莫要跟着半夏了,她心中根本没有你!你随我一同归去大理吧,将来收服圣教,我老了,它自然就是你的!”

    “父亲!我对掌权……咳……对圣教根本没有兴趣!你确定王会放过你?阁罗风只是一介养子!诚节才是正统,王……咳咳……未必会听他的!”空青一语激动,固执咽下的血,又顺着嘴角滑落;看得西凤心疼不已,随即安抚道,“你莫说话了!先行养伤!一切以后再议!”

    正月晴朗,白山如画收揽,此一去八日,二月将至。

    “你觉得如何?”罗蝎坐定空青床头,面上虽没有表情,空青却晓得她极不耐烦。

    “你要是不想陪着我,便去歇息,我好得很!”罗蝎见她如此话白,断然起身,可临到了门前,又折返。

    一双赤红双目,就那么盯着她,看的空青头皮发麻。

    “你……真的没事?”罗蝎话又来,说着眼神游离开,续道,“比如……有没有觉得……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舒服……”

    “什么叫做特别的地方不舒服……”空青闻言好笑,见罗蝎皱眉又复看定她,叹气道,“我是说,比如身体其他地方,毕竟这里没有别的女人了……我们就把话都说开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父亲也晓得?”空青听罢惊愕,这样的暗示,再明了不过。

    可被人奸污这等事,她已不想再被别人知晓,更何况,是被父亲知晓。

    这是何等耻辱,何等难堪。

    她已难以想象,该怎样面对他。

    “不……你别紧张……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告诉别人……”罗蝎摇头,话落欲言又止,看向空青的神色中,难免带上怜悯,但恰恰正是这怜悯,令她恼怒。

    “够了!我也不关心你是怎么知道的!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也莫在言它!你若是敢告诉别人……我便是与你同归于尽,也不会放过你!”空青咬牙言语,愤怒中摔茶盏破碎,泪水又不自觉落下来。

    这样软弱无助的自己,使空青害怕了。

    罗蝎见得,心中虽有悲悯,却也不敢写于面上,定立半晌之后,推门去,“你的伤是我包的,所以我知道……”她这样说,接着离开。

    轮台夜半,城门已闭,戍堡巍巍,弦月婆娑。

    零叶昌吉休整半月,与曹疯子分道扬镳,如今他视力大好,薄暮又逢天降甘露,虽然错过了通关的时机,旷野西风之下,难得的湿润空气,却令他心情舒畅。

    今夜注定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此即闲适,他又摸出鬼心留下的飞刺把玩,这东西三寸有余,青竹削成,薄的近乎一捏即碎;若非刺尾银质,其重量,或与叶片无别。

    下刻,零叶虚指出手,月夜下银光流转,在旷野里余下一线华彩,接着,那光影转瞬兜了个圈,又回到零叶手中。

    暗器,零叶绝不是鬼心的对手,他知道,哪怕再给他十年,那也是望尘莫及。

    所以他笑了,零叶想,遇上这样的对手,也是一种荣幸。

    少顷,不远处飞沙如瀑,铁蹄哒哒,那是大唐旌节。

    而后,城门大开,轮台在朦胧月光下,羞涩开帘。

    零叶先有一愣,随后于黑暗中混迹军仗,驶入内城。

    牒文批过,有官印为鉴,轮台实为营垒,不驻庶民,但没有通关文牒,到了北庭都护府,也进不了城门。

    可混入军仗中的人,还不止有他。

    零叶同鬼市其实只有一眼对撞,接着即于人群中相互消失,不觅踪影。

    即便如此,彼此间亦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相似的暴戾气息,灭不掉,也斩不断。

廿二 破城子

    自长安二年,李唐先后设北庭、安西都护府,分治白山南北,提携万里,平定碛西。

    瀚海大军屯守北庭,一万又二千,下辖突厥十姓部落,外御突骑施及坚昆,牵制吐蕃;四海升平,百姓安居。

    但天宝初年,帝王倦政,远正士,昵小人,藩镇势力大起,外族矛盾一触即发,乱世将至。

    碛西的繁华要归于丝绸之路,北庭亦功不可没。

    城门之外你窥看去,鳞次栉比,是盛唐最后的韶华光景。

    零叶路至城下,正值日出时分,城门之外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曹疯子留给他的钱财不多,经年隐居白山多是以物易物,难见真金白银。这一路去往中原,还需谨行俭用。

    童优的马车破损了,归家路遥漫漫,飞沙走石,而今无论人还是车,皆已肮脏不堪。

    但拥挤的人流中,真真锦衣华服的,并无一二,多是菲食薄衣的庶民。

    “你车挡在这里,里面的人怎么出去!快拉走!”封常清开口,看定童优,他自安西调往北庭守城,又来回奔波赴职,已非头一次,一个戴罪流放之人,本来也是没有权利可言。

    “士卒阿郎!你看……我也想拉走,可……这过不去啊!”童优见罢,拽手马车想让出一条道来,无奈还是差强人意,随即推攘拥挤人流,解释。

    “到底是何人挡在路中,可知我是谁!若误了我的大事!小心将你们统统收监!”这话从城门方向而来,说话者声如洪钟,一表人才,是个威风少年。

    封常清回头,瞥看一眼,叹了口气,摇首道,“你们若是不想法子挪开,一会儿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并非碛西人,少时父母早亡,受外祖父牵连,被流放安西充军。自三年前外祖父离世,唯一的依靠也弃他而去,这些年生活清贫,日日风沙里来去,已尝尽世间疾苦。

    童优犯难,对封常清报以苦笑,他当然知道,城下那威风八面的少年,必然开罪不得,索性大胆道,“不如请阿郎您行个方便,分开前方人流,让咱们先行过去,这样也好腾出个地方来!”

    封常清听罢,皱眉,他自知这是个办法,却也碍于职位低微,怕擅作主张,会引来上峰不满。但困定原地,也并非长久之计,于是颔首,驱赶人流开道。

    零叶接受盘查不会太久,他布衣褴褛,蓬头垢面,行囊单薄,又携短兵;在碛西贩夫走卒中,乃是常见之人。

    但今日的盘查,无疑有些久耗,若非城中有事,便是边疆战事将近。

    “你!就是你们!一直挡在前面,找死吗?”零叶抬头,那鲜衣少年已困在城下许久,如今满面都是怒意,点指他身后拥挤的一行车马,气势凌人。

    “郑公子息怒,今番行人众多,车马不便!他们这就过去!”封常清回禀,早便识出郑德铨,此人乃是安西高家人,将门之后,哪里是凡夫俗子惹得起的。

    “知道我是谁,还敢磨磨蹭蹭挡在前面,你!你们几个……搜查一下!看看此等贱民,都带些什么进城!”郑德铨话落,下令守城诸将盘查童优一行,明显的恶意挑衅。

    零叶冷眼看着,围观百余众,皆怕招惹事端,悉数远离。

    封常清离得近,他是第一个动手的,钳制三人并非什么难事,但童优青年气盛,不过稍有不愿,已被擦伤下颚。

    这样的盘查,难免粗暴,但还乡小卒,又有什么能拿出来一查呢?

    “这……禀公子!查出一领甲胄!”兵者报令,在城下喧起一片哗然。

    按《擅兴律》私藏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二干里;私藏甲三领及弩五张,处以绞刑。

    大唐不禁短兵器械,但对甲胄强弩管理向来严苛,历朝历代亦是世人谈虎色变之物。

    “好啊!一群刁民!私藏甲胄!莫非想要造反么!统统给我抓起来!押送大狱!”郑德铨听罢得意笑起,话落即见童优仰首,大声道,“我们是遣返临洮的河西军,是有军籍的!我怀中还有兵部文牒及军牌!此甲胄乃陈富所有,他于半月前逝于玉河村,有昌吉城驻军副尉的牒报本贯,但因其尸身已腐,就地掩埋!此甲胄属河西军所有,我们这是要带回临洮上缴的!”

    童优说罢,震慑一众守城兵士,随即便见郑德铨面上也挂不住了,僵笑道,“你……你这么说……那也是要看过凭证再做甄鉴!你!就是你!摸摸他怀中是否有文牒!”

    封常清听令,不想郑德铨又选上他;接而脱手,拉扯童优起身;面有歉疚,开口一言“抱歉”无声,辨童优颔首不介意,方上前摸索文牒呈上。

    城门拥堵,看热闹的人越多,议论自也四起,郑德铨对文牒其实已无心翻阅,但兵部大印赫然于眼前,还是令他脸上一热,如被人当众掌掴。

    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丢不起这个脸,人要是混了头,那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拿走拿走!你!就是你!谁人帐下的!为何有此等事,都未早前向我禀告!”郑德铨说着,已将矛头指向封常清,打算拿人开刀。

    “公子……足下……”封常清为难,知晓郑德铨的用意,说着便半跪下来,顺他所意道,“是足下疏忽,公子息怒!”

    此言毕,惊起围观中嘘声二三,即见童优上前意有不平,为随行老兵制止。

    可小人得志,难免得寸进尺。此即郑德铨辨四方无阻,风光无限,鞭又扬起,怒马一跃,踏地奔走急去那瞬,铁蹄落下,践踏封常清半跪的大腿之上。

    清脆的骨骼断裂声惊起,血溅尘沙。

廿三 劫数

    封常清很快不省人事,没有人理会,没有人上前,周遭看客,如逢戏散场,转而面带冷漠,各自奔走。www.uu234.cc一个流放充军的小卒,还不值得城门将领亲自过问,你的命值几钱?也只有这个时候,最容易知晓。

    世态炎凉,二人老兵拉扯了童优,想拽他离开。

    他于心不忍,从行囊中翻出止血伤药,想救他一命。

    无奈那血如流水,生命竟脆弱的湍急奔走。

    “他的经脉断了!让开!”零叶冷眼里看着,心还是热的,驻足片刻上前,点穴止血。

    接着,童优拽手他认真;他看着零叶,宛如看着黑暗里唯一的光,他说,“这位郎君行行好!搭把手,我们送他去医馆!”

    夕阳如血,沉坠大地,童优暂别二人老兵,守着生死一线的封常清,心有愧疚。

    他觉得这一切,由他错铸。

    “你该去吃点东西了!”零叶换洗一新,自浴场归来,看着童优写满哀伤的脸,他觉得可笑又可悲。

    零叶是怜悯的,但并不心存救赎,他从来就不是侠客,更不懂慈悲。

    “哦!是郎君回来了!多亏你这的止血封脉,施针缝合!这嫁接之法,老朽从未见过!要不是郎君的医术高超,这位士卒,怕是西去了!”来者是医馆的大夫,他对眼前的少年颇有好感;他那么年轻,经络见解,却已在他之上。

    “言重了。”零叶话答,他实则不精医术,止血接骨,也不过是自己,积年多逢伤痛而已。

    零叶回首,童优还依旧端坐塌前,神情里说不出的忧郁,看的零叶皱眉不屑;于他而言,一个男人,无论过的如何,悲或喜,都不该表露于面。况且,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就是死,也不要知道哀哭是什么味道。

    眼不见心不烦,零叶转而不再看他,同大夫道,“今日宵禁了,足下想借宿一宿,不知可否?”

    “这个没问题,入院西侧楼,郎君且随意即可!”说着,大夫又虚抬手,请零叶席上一坐,斟酒道,“郎君年纪轻轻,孤身一人,不知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晚辈自白山而来,打算到中原投亲。”零叶搭话,亦真亦假。

    “最近……城中出了两件大事,不知郎君可有耳闻?”大夫又询,得见零叶颔首,一言,“在浴场之时,略有耳闻。”零叶接酒恭敬,续道,“传朝廷御史为贼子去势,如今命悬一线,正安置北庭;另一则有言,说城中义仓多次被盗,却未抓到窃匪。”

    零叶话落,意外见得童优站起,讶然道,“朝廷御史?哪位御史?”

    “楼安国,金吾卫上将军之子,官拜折冲都尉……你认识。”零叶一语,末了,已是肯定的语气。

    童优为人简单,已被他看穿。

    “……去势……”零叶看他喃喃自言有紧张,接着表情由哀至怨,房中踱步两回,愤怒即起,推门就要奔去。

    “去哪儿?”零叶声才起,人已站定童优跟前,这闪电之势,惊愕大夫都为之一震。

    “你管我!”不想童优话答,一改文弱之相,面有冷意。

    “已宵禁了,出去就是被打死的命。”零叶见罢,却笑起,满意于童优终于血性起来的脸,言有揶揄。

    “那……那……”童优听得,颓然又坐回原地,愤怒难咽,堵在胸口,全都转变成豆大的泪珠子,坠下来。

    痛哭?零叶心中诧异,苦笑着,无奈了。

    “小郎君,你……这是怎么了?莫非……你在担忧……楼御史?”大夫上前,一语关切。

    “没……没有……让我一个人呆着……”童优咬牙,双手已紧握成拳,看得大夫叹气;此时,零叶脸上的笑容已收,又换作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转身而去。

    一夜好眠,这样盖被而卧的安枕,零叶已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晨钟暮鼓,卯时他即起,人入定屋宇之上,五冬六夏不改勤勉。

    童优不曾入眠,他脑中都是空青哀怨死寂的脸,还有冯佐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直到卯时的第一声钟响传来,他人已飞奔去。

    但堂堂北庭节度使官邸,哪里是小卒来去自如之地?

    一顿板子已是赏赐,押送大狱亦不过平常。

    童优虽有军籍,终是个庶族,冲撞节度使官邸,十鞭下去,打得差点背过气去。

    若非昔日老山岭同僚所见,或许躺死在路中间,也没人过问。

    童优被人扛回来的时候,恰逢零叶朝食。

    “怎么回事?才不过一个时辰,怎么好好的就成了这样?”医者仁善,不问贵贱贫富,长幼妍媸,皆普同一等。

    大夫是恻隐的。

    “别说了,先行清洗伤口,赶紧上药,莫让他再感染了!”郑于杰离开中原时,是军中最小的,岁月荏苒,如今年少已成,二十又六,脸上都是军人特有的刚毅。

    “于杰!我要见冯佐!那个畜生……”童优话起,为郑于杰按倒,大声道,“你先躺下,什么事情想不开?跑去冲撞官邸!你就不为你姑父想想?活着要比死了强!”

    冲撞官邸?零叶喝下最后一口粥,饶有兴致旁观。

    接着,门外干戈并起,刹那涌入医馆,如洪水之势,将童优压制。

    为首的,正是冯佐。

廿四 冤狱

    空青在小西镇修养已余半月,跟随父亲归去南诏,她在心中有向往,但世事难料。

    因小西镇很小,小的只有一间客栈,老板姓洪,江浙人;恰恰那么巧,他是母亲昔年故友,原杭州的隶卒一个。

    空青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是逃不了的。

    “安西分舵那边,已给了回复,说是让您留在西凤身侧,一并归去南诏,至于今后的一切安排……自会有人跟您联络!”空青闻言,颔首领命。

    夜更漏,大漠里沙海如雪,银月如皎,零叶凭借着身法出城了。

    他人守在义仓之外,立地高塔哨楼上,同夜色一体;二十贯悬赏不小,足够他一路去往中原的用渡。朝廷既下此重金,意要捉拿义仓盗匪不可,以安民心;零叶不是需要这笔钱,而是必须得到这笔钱。

    但二日夜守,没有结果,北庭不是没有高手,不可能一直无所察觉;犯夜,他可不想栽在这种可笑的罪状之上。

    也许只能铤而走险,他必须进去义仓,说不定里面才会有答案。

    风萧索,零叶自高空而坠,黑暗里翻了个身,落地如絮,并无声响。

    凭感知,那守夜里,高手四人,如果他的速度够快,时间够准,落地够巧,其中三人绝不觉察。

    但夜巡这般缜密,六人一组,来回十队,四十处执守,想要进入谷仓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别说是他,就是曹疯子,也是做不到的。

    如若此,那盗匪也决计不可能在夜间大摇大摆的进入。

    他思量,心中燃亮。

    监守自盗,唯有此可行。

    童优狱中二日,度日如年,好在冯佐没有告罪,没有状纸,他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郑于杰来看过他,表示二位老兵决定,再行逗留一日,若还等不到童优开罪,便会先行上路。

    这世道,人人自危,他是理解的。

    白日市井,胡人居多,各色商品自碛西四方而来,若寻觅,远之大食,近之室韦,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零叶拽人入巷,封口一脚,便是一顿胖揍。

    打的对方呜呜咽咽,喊叫无能。

    “你听着,我问你就答,若是敢喊,便扯了你的舌头喂狗!”董坚是个脚夫,贱民一个,他虽畏惧零叶,但眼见着对方扯掉口中布条,还是张嘴就要喊。

    可零叶的眼更急,手更快,自董坚表情变化一刹,探指就钳住了他的舌头。

    “是答还是喊?”零叶笑开,然而眼中全是杀意,吓得董坚惊出一身冷汗,“呃呃”直叫,颔首如捣蒜。

    “我问你,博戏场在哪儿?博主谁人?如何进出?”零叶话落,看董坚惊愕,瞪圆眼,吓得都要尿裤子;支支吾吾半天,方才寻出一句,“郎君……郎君不会是官府的人吧!郎君……郎君放过鄙人吧!”

    零叶听罢好笑,索性恶道,“《唐律疏议》凡参赌者,最少也要仗一百,上次饶了你,是官府想钓大鱼,你若是配合的好,自然放了你!”

    “我说我说!我说还不成么!我就是个脚夫,人家叫我搬哪儿哪儿,我就搬哪儿哪儿;上次跟着坊邻的大郎去城外,就送了二十多只鸡!和十斤酒!我就是觉得好奇,想试试手,那博戏的博主就给了咱俩一点小钱,博一把!就一把!”董坚说着抹泪,哭得带劲起来,续道,“结果赢了点小钱,那博主就给了咱俩两牌子,说有兴趣,多去试试手!我知道这犯法,没敢再去!上次义仓被盗,官府到处拿人问话,查到我们家,硬给搜出来了!”

    说至此,董坚蹲下身,蹭过鼻子眼,悔道,“我就说好奇……路上捡的,那衙役也没怎么怀疑啊……”

    零叶听得,心中好笑,又演,凶道,“哼!我大唐官府之人!岂能如此好骗!快说!那地方在哪儿?少废话!”

    “就城南外十里,破庙进去,有一窟窿!好找得很!”董坚话落,哭了半饷,再仰首,不想零叶已去。

    天昏暗,风沙骤起,零叶又出城了。

    他试想过,盗取义仓,这么多的粮食,想要私藏,几不可能;唯一可行的,便是就地处理掉,换成真金白银。

    但米市上米价不变,则说明这批粮食并未进入北庭市集。

    那么最有可能的,是盗匪早就有了下家。

    黑市,与博戏总是绕不开关联,李唐禁赌不是一天两天,那些逃税偷盗之物,也只有博戏坊里,方能化黑为白。

    而博主们,自有一番能耐。

    至于零叶的线索哪里来?

    北庭案卷馆。

    人最疲倦的时候无非日中及平旦,衙役交班午食,那时偷换衣服极易。即可正大光明的翻书查卷,也可正大光明的带走扣押物证。

    曹疯子对他,并非只有武艺可授,也并非只有武艺苛求。

    零叶心中清明,自知他是一颗棋,为局而生,一十六载养育,绝非寻常走卒。

    而良将,总文武,兼刚柔。

廿五 斗

    变天了。www.uu234.cc

    日月无光,尘沙如海,飞石迎面。

    疼,就像被利剑穿身。

    零叶向南走了约半个时辰,步子也越发缓慢。

    他决计停下来,解开深衣掩住口鼻,直到这场风沙过去。

    北庭城内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冯佐时隔二日现身,一壶三勒浆,递到童优跟前,面上噙着笑,虚伪扼腕。

    童优接过酒,朝壶中唾了一口,泼在冯佐脸上,愤怒。

    “童小郎君何必这么不知好歹,我可是背着楼公来给你送行的!”冯佐抹了一把脸,笑得更恶心了。

    “楼安国自己做了丧尽天良的事,得了现世的报应!你们想杀我,何必假仁假义!”童优起身大喊,无奈四肢被锁,扼杀冯佐不得,额上青筋都暴起。

    “你这么想死,我当然不拦着!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半个时辰前,楼公已给了那二人老兵一份遣返金,让他们先行离开了!”冯佐说罢,面上笑容收敛,看着童优的眼,都是做作怜悯,接着道,“明日一早,鬼市便会亲自送你上路!你放心,这事儿啊……除了咱们三人,就没别人知道了!该有的牒报本贯呢,自会送归临洮,至于这尸身嘛……是喂狗还是喂狼,我等就不晓得的了!”

    说罢,冯佐拱手,不改虚伪一礼,留下童优,离开。

    旖旎大漠,风沙来的急去的快,此时城南外,天又晴朗,霞光万丈,日将去。

    零叶擦了一把脸,抖落风尘,睁开眼;那古庙孤影,静躺岁月中,光晕下,墙体破败非常,屋宇却华彩依在;不想,已至跟前了。

    零叶穿过庙堂,于后院陋舍外,发现隐蔽的地下入口,竟是灯火辉煌。

    “你!什么人?”来者持刀胡服,金发碧眼,汉语纯熟。

    零叶无话,将衙门收缴的牌子一示,来者即大开门房,放他进去。

    地下世界不小,足有三层门楼,波斯挂毯,丝织帷幔,娼妓十几,胡汉混杂,内设酒肉博戏,好一个穷奢极侈的地方。

    “开局的可否赏脸一见?”零叶观过一眼,回头,对把守者话来;这“开局的”,便是意指博主。

    那把守听罢,上下打量零叶,对他开口道上行话,先有一疑,后颔首,命他原地稍待。

    直至片刻,来人一胡姬,脸罩在纱里,一双翠碧的眸子,神秘。

    “这位郎君里面请!”她说话,请手引路,汉语。

    博戏场地下又三层,楼道隐在挂毯廊柱之后,入口极窄。博主屋居二层,琉璃盏、楠木柜、沉香曲足案,这黑道的生意必红火,恐一般达官富贵之家,也是难能可比。

    “这位郎君是哪个山头的?不知是哪位寨主,想要跟我碰碰码?”那开口的是个女人,这“碰码”意指见面,必是她误以为,零叶乃响马窝里,派来的信使。

    零叶不说话,其实自打进门后,已被那丝制绣屏占满眼,说话的女人就坐定屏风后头,仪态妩媚,可想是个美人。

    而一个女人,若自知自己长的好看,是会利用这好看的,她即懂得用这美丽引来关注,亦也懂得用这美丽蛊惑人心。

    零叶心中平静,听出她声色里,微有扬起的自信跟娇作,遂道,“听闻开局的,常有见客,今日为何羞于回避?”

    这话虽问的平淡,措辞却已有质疑,此即闻屏风后头娇笑起来。

    “粲人不过害怕见到郎君,若郎君觉得粲人不好看,岂不是给山头那位君,讨厌了吗?”那声色再起,如魅如惑,骚动满室春意,无主事之风,倒有娼妓之嫌,警惕零叶。

    他差点就忘了,唐风虽开化,女人当家总归是异类;董坚未曾提及,已是反常,是有反常即为妖。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零叶开口颂过,于面唱词,于心侦伺,周遭一切巨细靡遗,下刻便入目入心,接着道,“这么好的名字,自然是个美人!”

    “哟!郎君年纪轻轻,品貌不差,嘴还这么甜!”屏风后头闻言,又笑起,说罢软腻怜人,续道,“可惜郎君跟我们家那位一样,酸得很!尽唱些你啊我啊的!其实吧……我个妇道人家,根本都听不懂!”

    “听不懂便罢了,足下也不是来吟诗作乐的!”下刻,零叶冷漠话白,声人即回过头来,面向那绿眸胡姬,正色道,“足下不过想来买点东西,就看开局的,赏不赏这个脸?”

    “郎君想要买点什么?”少顷,那绿眸胡姬终究笑了,捏在指尖的飞刀收回袖中,绕过零叶,于席上坐正;举手一请,将面纱摘下,那是一张男人的脸,尽管好看的已如女人。

    零叶是警惕的,如始终铮亮的锋刀;但这并不代表他将无所匹敌,再复杂再小心的人,也终有弱点,也终有破绽。

    一如那正牌博主指尖的飞刀,他若不发,零叶也不能知晓。

    曹疯子有言,一个美人,会主动示好,无非有所求,或有所谋。

    前者可敬而远之,后者则可杀之。

    零叶醒来的不晚。

    “说来有趣,足下对文玩宝玉没有爱好。”零叶上前,席上落座,拱手一礼,“还未得知,开局的如何称呼?”

    “鄙人秦歌。”那博主话落,招手,即见屏风后头的女人起身,娇笑着,蹿倒他怀里,那的确是个极美的人。

    粲人对秦歌,零叶心中笑起,想这胡人有趣,尚风雅,好《诗经》。

    “足下一位小友,通卜算,断言战乱将近,想买些米粮渡灾劫;可近来太平,米市无变,执意以低价收购之,又难全,想请开局的行个方便!”零叶谎言太假,是故意为之,他不过想看看,秦歌脸上作何表情,又否知道些什么。

    这是个试探,秦歌已知道他的目的。

廿六 战

    “我还以为,这全天下的侠士都死绝了,这位郎君的胆子,可不小呢!”那粲人听罢零叶所讲,旋即抛了个媚眼过来,话中有话。UU小说UU小说

    显然这粲人,对世外纷争,对坊内事务,皆是明白人,即知晓外间义仓被盗之事,亦了然零叶所来为何,更清楚义仓被盗真相,这个女人不仅漂亮,也很聪明。

    但这也印证了零叶所想,显然那被盗之物,确在秦歌手中。

    “本想,郎君若好宝器美人,大可随意挑选;鄙人不过一介商贾,有客临门,自当招待……但这米粮嘛,有是有,却是不能卖给郎君的。”秦歌说罢,话无回避,认了销账的罪,却也堵死了盗窃的嘴;他话已直白,是不会告诉零叶任何信息的。

    所以下刻,你听那风声,见那血光。

    刀随手起,如拂尘埃。

    零叶动弹之间,粲人如花的笑靥冻结,如她的生命之火,转瞬即灭。

    “你……”秦歌是惊愕的,他以为眼前的少年该是个侠客,醉梦春秋,孤胆单骑,只为行侠仗义。

    但他错了,那少年从来就不是什么侠客,他为了二十贯悬赏而杀人,为了活下去而屠戮;什么样的生存姿态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刀上染血也好,身负命债也罢。

    这一十六载恩师授业,曹疯子如是说,他如是做。

    秦歌回过神来,是愤怒的,他青年成事,万贯家财;无论何人相见,没有敬畏,那也是三分忌惮。

    杀他的女人如掌他的嘴,所以他的飞刀出了袖,杀气后来。

    接着,零叶也出了手,他坐地席上,从始至终;然而你看他的手,他的手在虚空里玄奥的划了几个弧,带起一连串的幻影,昙花一现。

    然后,噼啪声清脆,凌空下坠,掉在席上,那是秦歌的飞刀,一共一十六枚,一枚不少。

    杀人用心,专一致志,人在高位坐的太久,便少亲自出手,难免丧失这心。

    不是狠毒之心,而是平和之心。

    以常心,做非常事。

    也许十年前的秦歌,遇上现在零叶,可以一较高下,但现在,无疑相差甚远了。

    是他的愤怒害了他。

    “你动手吧,我是不会说的!”零叶看着他,人在那一刻,宛若苍老了几十岁。

    失败是可怕的,特别是对于那些傲然高处之人。

    但可怕的还不止是失败,还有零叶胜之秦歌的轻易,令他难以接受。

    秦歌闭上了眼,他已失去了为之一搏的心,他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再不如零叶第一次见他那样,神秘鲜亮。

    “我从不杀废人。”零叶开口,话落激动秦歌睁眼,他的眼忽然睁大,满面怨愤之色。

    那种“不值得为你浪费力气”的语调,比起任何侮辱,都要令秦歌感觉怨愤。

    所以他又出了手,飞刀自袖中弹出,为零叶出鞘的短刃接实,发出铿锵之音,逼退零叶起身而去,交锋数起;终了,二十八枚飞刀不敌,二十七发具陨,其一擦上零叶肩头,虽未伤及皮肉,却带破了衣襟。

    少顷,秦歌大笑声起,咬牙看定零叶,都是复杂与不甘。

    “还想死么?”零叶此时话起,带有玩笑味道,令秦歌分不清敌我。

    但无疑,二人的杀气都已消散。

    “你到底想怎样?”秦歌又开了口,不解与谨慎,疑问与猜测,伴随着思考,令他冷静下来,而后,他眼中带起睿智的光,他说,“你知道你哪怕杀了我,也逃不出这里!一旦外面被封死,即便你再怎样厉害,也是脱不了身的。”

    秦歌这样结论。

    好笑零叶坐回席上,他的笑意很浓,但无声。

    于是秦歌听道,“狡兔三窟,你做着非法的买卖,破庙的入口却只供一人出入,若要这么多人同时撤离,绝不可能!况且,从楼上到此处,不过一条独道,你没那么傻!”

    零叶说着笑意收敛,看秦歌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接着道,“头次见面,你以为我是个响马,所以为了试探虚实,你让一个娼妓假扮自己接待我。可想,你是个谨慎的人。一个谨慎的人,喜欢把一切,都放在可视可控的范围内,包括后路。”

    这话落,零叶注意到秦歌眼色中,微妙的一个变化,他瞥了一眼死去的粲人,只有一瞬间,他下意识的看过去,但克制了自己。

    所以零叶又开了口,平静道出,“那退路就在屏风后头。”

    我用不着害怕。

    零叶潜藏的话意已出,而这点,无疑很受用。

    所以秦歌惊惧了,他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睛,他还那么年轻,却已将他握在鼓掌之间。

    “你很厉害,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术,我告诉你也无妨,但你若觉得能以一己之力,解决此事,那你就太自大了!”末了,秦歌又复零叶第一次见他那样,那个男人充沛明朗,一双翠碧的眸子,神秘莫测。

廿七 局

    对鬼市来说,酒与女人缺一不可。www.uu234.ccwww.uu234.cc

    特别是这样的夜,这样的太平光景,青楼里外,都是盛世歌咏。可他的钱财都用来买酒了,好女人还轮不到他,他终究是条狗,为哪个主人卖命并无不同。所以别人只要给他钱,给他买好酒,给他好的女人,他就是顺从的。

    杀人也好,作恶也罢。

    他这种人,身和心,远比娼妓要脏。

    可是每每喝到半梦半醒,他总是痛苦的,总要懊恼,杀的人越多,作恶越多,这痛苦也就越深,越是纠缠他不放。

    所以他要么一直醒着,要么已醉得不省人事。

    所以他也厌恶这样的清晨,这样的清晨酒未去,人已醒。

    然后,他盯着身侧,他盯着身侧那具赤果躯体,朱颜凋零,睡相臃肿,他又开始恨自己。

    童优被释放了。

    无罪的,无辜的,无因由的。但是等在监牢外的,并不是自由,而是鬼市一张惨白森冷的脸,童优是去赴死的。

    大漠里的清晨还是很冷,风吹在人的脸上,似被刀子割的。

    童优没有逃,他已逃不掉了,他心里很清楚。但就是这样的时刻,他意外的清醒,意外的冷静。所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走到荒芜的沙海里,同鬼市一前一后,慢慢闭上了眼,心如止水。

    “你还有遗言吗?”鬼市很少这么问,他的酒意未去,这是个意外。

    遗言,童优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遗言。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要死于无常,生之轻贱,死之微薄。

    “没有吗?”鬼市又开口问他,他已很烦躁,那些过去杀过的人,他们的求饶和哭诉,还在萦绕。

    终了,鬼市摸了一把袖子里的刀,冰凉刺骨。童优就是再有遗言,他也不想听了。

    然后鬼市就看到了零叶,那个人从沙海里缓慢走过来。飘渺的,和他擦肩而过。零叶像是没有看到童优,也没有看到他。

    然后童优似是有察觉的睁眼,他回过头。

    忽然说,“叶小郎君……”童优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声音淹没在沙海里。他望着零叶冷淡的背影,然后胸腔里,喉咙里,很快就被炽热的血水给淹没。

    他倒了下去。

    童优是安然的,“不甘心”这种东西,草芥是不配拥有的。

    入夜,城已宵禁,零叶墙头急飞,或登高闪避,或藏于低檐。

    他越是接近那官府之地,夜行也就越难,北庭不愧是兵家重地。

    无论守备规格,还是夜巡人选,皆非常之。

    零叶是去送信的,为了送一封无名之信,他花了两个时辰,视察官衙地形,又两个时辰,亲手制弓一把。

    他不喜欢打无准备的仗,他是小心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箭破空,他即离。

    矢入衙匾一寸,不轻不重,已足够惊醒周遭所有人。

    零叶的目的便已达到。

    于是一个时辰后,医馆大门轰然倒塌,零叶挨了枕头即起;此看去,院内鸡飞狗跳,官兵十几。

    都是他有意请来的“客”。

    “来人,搜查全坊,任何可疑都不能放过!”说话绯色戎服者,该有五品以上官职,声如洪钟,紧张大夫一家老小,抱成一团。

    零叶是被押下楼的,睡眼惺忪,让兵者训过几句,方才放过。

    青壮年,总要可疑些。

    “都进去,甭管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通通给我查!”那武官者入了堂,从病房外窥看一眼,下令严查。接着又回过头,对大夫接连话起,所问无非是,“近来有何可疑”,“这病房里病号数几”,“院内所住何人”,最后目光停在零叶脸上,打量,一语严肃,“我看你身体好得很,为何逗留医馆?”

    “足下白山人士,路过北庭,欲往中原投亲,受大夫所邀,小住城中几日!”零叶认真,回答的不紧不慢,说罢拱手恭敬。

    “不错不错,这位小兄弟医术精湛,草民想请他多住些日子,探讨这止血封脉之术!”那大夫听得,赶紧插了嘴,生怕被人起疑。

    毕竟官府夜查,绝非好事,任谁也不想多生事端。

    “罢了,我看这帮都是闲杂人等!咱们不如恭候正主‘大驾’!”此时周遭里,一人插嘴,面貌清秀,着玄冕打扮,想有五品文官之职。那武官闻言旋即转面,对那文官恭敬,点头颔首,“也罢,就听你的吧!”话落,面朝下属官兵,又道,“弓骑队呢?可有收获?”

    “禀!确有,从后门寻得一瓮,其箭一支,有信缠矢!”青年官兵上前回话,双手奉上。

    “我看看!”那文官听得,不待武官接手,已夺下信件一览,接着道,“不错不错,同个字迹!为保不出纰漏,以鄙人愚见,可让医馆人等,留书为证!”

    话落,那武官即采纳,续叫零叶一众,落笔成文,已别信上字迹。

    零叶是练过书法的,左手只写真、草,右手专精行书,两手各有专攻,字迹全不相同。

    书法是灵性的,什么人写什么字,练得久了,难不保双手皆成一体,他是有意回避的。

    所以他右手只写行书,哪怕只有行书。

    所以官衙是查不到的,注定查不到,没有人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少年,他还藏着左手书法,从不示人前。

廿八 请君入瓮

    零叶一共写了四封信,第一封上呈官府,以箭送之,是为“请”。www.uu234.cc第二封查于后院,以瓮置之,是为“留”。

    两封简信,前一封引官府来找,便于鱼目混珠,医馆毕竟是个好地方,三教九流,流动性大。

    后一封确保官府人等滞留医馆,有意请君入瓮,他确有留下那“瓮”,邀官府以物换物,兑现悬赏承若。

    “咱们……是要按信上来办?”少顷,夜查无果,那武官邀文官堂中入席,询过文官,有商讨之意。

    “我看有必要,若不按信上来办,恐那人也不会现身,咱们四坊之内皆已布下天罗地网,这人是跑不了了!”那文官话落,看过周遭人等,又道,“不过,这坊内诸人,咱们还得请到堂中来,有备无患啊!”

    “你说的在理……”武官听罢,颔首认同,即刻道,“来人,请各位街坊都到医馆就坐,咱们今夜席上共饮一杯酒水,算府衙请的!”

    夜长久,零叶是看着那二十贯悬赏放进瓮中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已席上垂首,枕臂小憩。

    直到卯时的钟声响起,他倏然睁眼,那利箭破空,穿越天地间第一道曙光,闪电般撞正大堂匾额之上。

    嗖的一声,伴随着冗长的钟声余韵。

    周遭便炸开了锅。

    “快!给我追!”那武官倏忽弹身起,雷霆间人就已冲了出去。

    惊动文官招呼小兵数几,上梁取箭。

    也就是这个时机,零叶的身法如魅,在周遭不明的围观之中置换那“瓮”。

    易如反掌,策无遗算。

    直至这一切风云变幻,在午后的艳阳高照下,逐渐平息。

    他又躺了下来,从瓮中取出那二十贯开元通宝,零叶已如愿。

    他问心无愧。

    零叶还写了两封信,一封自钟楼而出,弓架钟锤梁上,弦引其中,撞钟即发,是为“借”。

    一封藏于鼓楼正梁之上,上书义仓被盗祸首,揭发真相,是为“昱”。

    前一封借势,为保他偷天换柱之时,无人觉察。那瓮他找了两个,普通的小型水瓮,医馆所有,两两无差;翁口极细,二十贯开元通宝,一旦放入,不花点时间很难取出。他给其中一支瓮,贯了石子几十;一支则留空。他知道要趁乱下手,知道府衙之人会带走水瓮,而翁口太小,没人会在意那钱财是否为真。

    因众目睽睽,因形式所迫,因环境嘈杂。

    最后一封信,零叶揭黑夜于白昼,他已交代的巨细靡遗,他知道真相,知道北庭官员之中有人主守自盗,知道盗匪盗取义仓实为掩人耳目,亦知道盗匪自义仓中凿井,穿过地下水道进城,偷入府衙仓库,意为窃取朝廷的精锐兵械。

    但这一切的一切,不论那北庭官员知或不知,都已酿成大错。

    他不能以身犯险,不能以卵击石,一旦他到府衙揭发真相,保不准死无葬身之地,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亦只有这种方式。

    他已做了一件侠义之事,但他并不以侠义之名。

    他不屑那名。

    零叶只是要活下去。

    他自认那二十贯悬赏,他拿的理所当然。

    远途,零叶离开北庭了,他备了一匹快马,换洗一新,水粮充足。

    他身后是丝绸之路延绵万里的浮华与尘埃。

    他身前还有漫漫长征,还有中原锦绣,还有盛世长安。

    空青随着父亲走了十日,离开白山,日日风吹日晒,她已不想离开马车。

    西凤是疼爱她的,丰衣足食,能给的不能给的,都在想尽办法满足。但她还没有接到过母亲接下来的命令,她还掌在半夏手中,一旦有为,一旦反叛,半夏将会折磨乳母龙沙,折磨到她生不如死。

    可她不能有负龙沙,龙沙不是母亲,却如母亲。

    楼安国活了下来。

    北庭的军医是碛西最好的,节度使官邸好吃好住,恢复如初。

    唯独他将没有生育了。

    人身一旦残缺,心也难免残缺。

    楼安国受不了这残缺,即便下令杀了童优也不能弥补他的痛苦。

    其实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以弥补他的痛苦了。

    “鬼市!鬼市!”楼安国这样喊,撕心裂肺,他需要一个出口,得以宣泄他心中的痛苦,他离家的时候,父亲告诉他,鬼市可委以重用,可助他完成一切,他深信不疑。

    鬼市就立在门前,上一刻还不在,如今已立在门前。

    “我要亲眼看看童优的尸首!我要亲眼看见!你去!你去帮我找回来!”楼安国大声,摔茶盏破碎,气急败坏。

    鬼市领命,人遁去,下刻即见冯佐进了屋,被楼安国撞正,抬手就打。

    那掌掴极用力,抽得冯佐口腔里都是血水腥甜的味道。

    “你去哪儿了?一整个上午,连个鬼都见不着!我要的好酒呢!给我拿来!”他吼,口水呛进肺部,用力咳嗽。

    冯佐看着他,心有嘲笑,面上却哀婉起来,关怀道,“大夫说了,您现下不当饮酒!下官早间给您找了两个戏子,如今就在外面,都是按照您昨天的意思去办的!”

廿九 转折

    冯佐已离开,他对楼安国逐日显现的残忍及暴虐感到了厌恶。UU小说www.uu234.cc

    但楼安国显然是不满足的,人一旦丧失人性,能做的事便会可怕至极。

    一如现在,他花掉整个晚上的时间,只为了设计出取悦自己的方式,去折磨死两个杂耍艺人。

    所以他把他们叫到院子里,他说,你们得拿出最有意思的节目,如果这节目不够好,你们就得割掉对方身上的一块肉。

    而这场表演,楼安国决定一直看下去,直到那二人将彼此摧残致死。

    所以冯佐留不下去了。

    他已闭上眼,关上心,走得远远地,他已感到不安。

    “冯参军!”院外有人找他,那是个年轻人,乃北庭节度使的留后使王正见。

    “怎么?今日又找我去吃酒?我就是有再好的酒量,也受不住了!贤弟你还是饶过我吧!”冯佐说罢,摆摆手笑起来。

    “哪里哪里,这地方说话不方便,咱们到湖边去!”王正见四下张望过,说罢拉扯了冯佐往外间走。

    “这是怎么了?莫非张嵩张公那边,有书信传来?”冯佐见得一诧,说话间已被拽出后院,人立地假山湖塘处,满面不解。

    时年张嵩任职北庭节度使,上有郭虔出任都护,李林甫为安西大都护。

    李林甫此人,能窥伺上意,在朝深得皇帝喜爱。

    “张公那边倒也没什么。”王正见开口,答过冯佐,微有迟疑,旋即道,“贤兄可曾想过留在碛西?”

    “此话怎讲?”冯佐一讶,于是听道,“有件事,阿奴我得坦白讲!楼家并非长久之计,楼安国的为人……想必你也是清楚的,就连这官邸中人,近来,也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哦?那……王贤弟有何高见?”冯佐闻言,已觉出倪端,王正见明明话中有话。

    “而今朝野之上,今非昔比,楼家跟李林甫李公之间,向来不和,贤兄是晓得的……李公是什么人……那可是皇上最信赖的人!”王正见话讲的轻松惬意,如谈天说地,眼睛却一直盯着冯佐看,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冯佐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并非什么忠孝感恩之人,别人若给了梯子,他必是要往上爬的。所以,他已把舅父一家承蒙楼家的恩情,统统抛去脑后,诚惶诚恐道,“哦?难道鄙人有幸?能受李公所用?”

    冯佐是要倒戈了,他想爬的更高。

    “李公事务繁忙,这些小事,自还不挂在心上……”王正见听出他话中几分窃喜,几分意愿,必然是要泼他冷水的。

    冯佐知道,有些事情,你不能表达的太过高兴,你总得为自己留下几分矜持,否则便会被轻视。

    “那是,鄙人区区一介参军,不过受了上将军的恩惠,才有今天……”冯佐开口,故意将“上将军”三字,说的极重,言辞里,既有傲气,亦有悔意。

    “哈哈……贤兄为人重情义,阿奴莫不崇拜……”王正见听得,假笑一言献媚,看冯佐不为动容,又道,“不过阿奴我常听李公有言,想选拔能担大任之才……留在近侧……难保不叫阿奴想到贤兄!贤兄这等人才,委屈参军之位,实乃可惜啊!”

    说罢,便见冯佐顺着这话,放下身姿,感激道,“王贤弟能想到贤兄,做兄长的无以言谢,将来若有机会,必当涌泉相报!只是不知,有何可以效劳?”

    冯佐是贪心的,他从不觉得自己能走到绝境上去,若有机会,哪怕是帝王将相之位,他也能受之不怵。

    正午艳阳高照,鬼市才走到城南外,已有人尾随而来。

    那人他再熟悉不过,自洛阳一别,他们已许久未见。

    所以你看他转过身,那狰狞如鬼的脸上,忽然写满笑意,那是何等愉悦的笑意。

    鬼市的感情放在心里,他重感情,他知感情,所以他也买醉,他也苦痛,他为自己的双手染血而悲泣。

    “大楚!”鬼市喊了那人一句,没有迎上去,他就那么望穿沙漠的干燥空气,将他难得的暖意,留在那人脸上。

    那是个很清秀的后生,比起鬼市来,还要年轻些,一双白皙的手,玉指芊芊,跟女人一样。

    但那张脸,那张脸虽然很清秀,却也很冷漠,冷漠的叫人害怕。

    吴霁不喜欢沙漠,他也不喜欢鬼市喊他大楚,他有名字,他不喜欢小时候的诨号。

    他有些不悦,但他不笑不怒,不表于面,别人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然后你看吴霁走过去,扯开破烂肮脏的衣襟,暴露胸口,指着里面一寸长疤道,“我在找这个人,密报有言,说他来了北庭,我得找到他!”

    吴霁这话说的肯定,就好像鬼市一定知道他在找的人。

    然而吴霁确没料错,鬼市对零叶的印象无疑是深刻的,但他还不打算告诉吴霁。零叶还不是组织里的人,他还没有受到认可,他不能冒险让吴霁贸然前去找他,若触怒上峰,那会害了吴霁。

    但是他一沉默,吴霁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我现在和你没有上下之分,十三鬼同体连心,我们是一样的,我已不是那黄口小儿了,我做事自有分寸!”吴霁话落,看鬼市皱眉,苦口婆心道,“你看你说的,什么同体连心,上星那些鬼话你也信!组织自贞观之后,什么时候同体连心过!当年若非你亲自手刃上任,又怎么会接下这鬼心之位?”

    “你不说便罢了!别又捧高自己训斥我,你可没比我高!”吴霁听得,很是不乐,话落人即转身,临了,又回过头道,“差点忘了,上星的意思,叫你别再跟着楼安国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楼家已经没有价值了!”

三十 大难不死

    童优没有死,是零叶救了他。UU小说零叶的出现无疑是极巧的,冥冥中他就在那里,人从沙海里走过来,他本可以选择离得更远的距离,更自然的错过,不为鬼市及童优所察觉。但他却选择了和童优擦肩而过,所以鬼市的酒意在那一刻忽然醒来,他被零叶的杀意所扰,他给了童优一刀,距离心脏只有毫厘只差。可如果不是郑于杰从城外寻过来,不是零叶为他指了一条路,童优不会活着。

    童优睡了半月,醒过来的时候,郑于杰和封常清都在。

    郑于杰是重义气的,他并没跟随大队归去中原,他决心留下来,要和同袍一同,荣归故里。

    封常清的伤好了,他也还活着,唯一的缺失,他将一直瘸着一条腿。

    但活着总比死了强,活着还有希望,尽管希望和苦难相伴,可总会有的。

    童优有些泣不成声,他望着那明晃晃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滚烫的,他伸手去抓,貌如要将那些阳光都揽进怀里。然后他扯动伤口,疼的几乎背过气去。

    医馆又住了半月,封常清找了档子就会带着鸡蛋来看他,这已是他能拿出的最高的感激之意。

    除了鸡蛋,他还买不起其他。

    “你别把自己累坏了!恢复也要循序渐进,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封常清看着童优院中习武,似巴不得下一秒就能阔步飞奔;那普通一根木棍,他拿在手里,耍的却是长枪的招法。

    郑于杰这时候不在,为了生计,一个河西军人,开始在市集上替人帮工,童优心存感激和愧疚。

    他已不想死了,以后也不想了,他要活着;为了能偿还同袍的恩情,为了迟早有一天,能向空青赎罪,为了再见一面那远在家乡的亲人,他头次觉得,他已受够了任人宰割。

    童优要康复,他要强大起来,强大身体和心。

    骝马照金鞍,转战入皋兰;塞门风稍急,长城水正寒。

    零叶已走到金城郡,这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黄河水穿城而过,所以又有下半句。

    雪暗鸣珂重,山长喷玉难;不辞横绝漠,流血几时干。

    过了金城渡,零叶行至中原腹地。

    午后日照暖暖,而今桃月,季春使人慵懒,零叶放慢马速,遍赏山野美景。

    奔逃的人此时来,远远地,映在零叶眼底,他本无心过问。奈何来者不善,一把长剑蹁跹,竟是直指他的咽喉。

    不长眼!零叶心中唾了一口,向来只有他去招惹别人,难有不要命的找上他。

    “马留下!放你一条小命!”那人剑气临空,飞身一击,直冲零叶面门,零叶虚抬手,弹指“锵”声响彻,拨动剑锋远震,灭了他的锐气。

    便见那人脚下不稳,摔了个后仰翻,接着滚地起,挽了个剑花,又摆好架势道,“江湖救急!一匹破马!以后还你便是!”

    “上好的三河马,二十贯。”零叶坐地起价,脸上倒是风平浪静,心中却已笑开。

    其实他并不打算卖马,他在拿人寻开心。

    这样的零叶,还是鲜有的。

    但是陈已经气坏,二十贯钱是什么数?足够买上两匹上好的三河马了!

    所以他转眼横剑又起,此时追兵逼至,于是假意迎击,大声道,“贤弟!待咱们杀光这帮狗崽子!你我煮酒再续!”

    陈狡猾,一招移祸江东把零叶拉下了水。接着舞剑起,招式行云流水,剑气如虹。

    零叶单骑快马,对方追兵不过三十多人刀客,只需杀他几个,想突围,并不难。但突围,就势必帮陈杀出一条血路;不突围,对方的兵器可没长眼。

    这破事零叶算是摊上了,无论走与不走,都注定顺了陈的意。

    所以你看下刻,零叶的冷笑还停在脸上,他人即跳下马,单膝撞上刀客胸口,接连翻身起,三拳一脚,震退两波冲击。

    刀客的攻击不停,他接着挥手,挥手已是出刀,出刀即见血涌,血涌便是收鞘。

    零叶若出了手,别人又哪里来的活路。

    少顷之后,陈还再摆他的花架子,青霜剑寒光凌凌,四对一单挑,零叶一侧围观。那四刀客,或都还未曾察觉到,形势已斗转急下,全神贯注,只想斩杀陈。

    这样的时机,零叶石子在手,每出一枚,必打中陈招式收发的关口,疼的他挨上刀客攻击,片刻血流如注。

    但这样的时机总是短暂,很快那四刀客已回过神来,见零叶人站在那里,尸横遍野,立地其中,吓得撒腿就跑。

    跑?零叶手中石子出了手,直击脚踝,尽断腱筋。

    他人心狠手黑,若打定了主意拿人开刀,又哪里容得他人逃跑。

    陈流血过多,已开始头晕眼花,倚着大树蹲下来,他是跑不动了。

    大刀门好歹也是金城第一帮,陈想要行侠仗义,想要和金城第一帮作对,本来已是自寻死路。

    而今又碰上零叶,他的死期将至。

    但是零叶看着他,那人年不过二十,许比自己长不了几岁,一张青年气盛的脸,落魄不已。陈的伤口七八,左臂一处深可见骨,就算零叶不杀他,荒郊野岭的,一旦日落,必会葬身兽口。

    零叶决定不去管他,陈已失去令他亲自动手的必要。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那四人刀客还趴在原地,疼的死去活来。

    腱筋一旦断了,就算接好,也不能习武了。

    “你们是哪个门派的?”零叶这么问,是想权衡利弊,响马盗匪的,他不怕,但是对于不必要的麻烦,应尽早抹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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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沙介绍:
这是一部关于求生的书,三位主角,三方视角,描写安史之乱的大唐,人在滚滚历史洪流中,被时代裹挟,被命运左右,不得不直面生死抉择,是非善恶的故事。这是一部传统的武侠小说,描写作为政局杀手的零叶,作为普通小兵的童优,作为江湖浪客的空青,生而为人,且修身,且渡人,且如水,处于险恶之境仍存一份善心,作者即无天马行空,也未趁浪逐波随大流;但这也是一部不传统的武侠小说,因它在武侠中细细描摹历史,尽力尊重历史本来的面貌,愿看官静下心,读一篇故事,观一段历史。作者首发小说,有许多不足之处,还望各位包涵。追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追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追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