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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封天全文阅读

作者:白空蝉     一剑封天txt下载     一剑封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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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武夫境界

    【修士十四境】   上五境:飞升境,陆地神仙

    执象境,执大象,天下往

    宗正境,宗其法,正其心,法正道宗

    青山境,青山巅上落红不语,春风比肩

    中四境:金丹境,丹成大道通五岳,一夜飞渡天山月

    两忘境,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不如两忘向金丹

    渡海境,心成沧海蝶自渡

    抱玄境,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下五境:  羽衣境,身着羽衣跃飞天

    金身境,心坚如磐,身坚似金

    纯粹境,纯意粹神

    方生境,方生方死,道之始也

    持盈境,持而盈之,不弱其几

    【武夫九境】

    远山,自身武运,山岳潜形,水波不惊

    憾鼎,一身武运可硬憾一国鼎器

    凭虚,浩浩乎凭虚御风,遗世独立

    游野,内外合一,真气若火龙游野,阳气挑灯长明

    凝意,驰道既开,一身拳意武运凝实,流转畅通无阻,举手投足之间,诛邪必退

    铁骨,武道根骨为重,树人以骨骼为根,脉络驰道,根骨愈厚,驰道愈宽,武道长远

    铜皮,欲出一拳,先承其重,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一身铜皮横练,不惧寻常刀刃

    锻体,武道以体魄为宗,打熬筋骨使气血粗壮,以孕纯粹真气

    塑胎,人为胎生孕育,武道亦然,以自身气血纯粹真气孕育武运,入窍穴,愈多,武运昌盛。

第一章 从前有座山

    世尊说:“自我归去三千年,即是末法时代。”

    世尊也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桃花山上的小和尚王元宝只认同大雄宝殿里褪尽了金漆只剩下泥坯的世尊说的前一句,现在真的是末法时代。

    山下朝堂里的那个大胡子皇帝,不知听信了哪个牛鼻子的话,竟要灭佛。

    那个大胡子皇帝要灭大雄宝殿里光秃秃的世尊,王元宝不会介意,但自从官府贴出灭佛告示以来,山上的香火就断了,寺里的师兄都逃走了,而世尊塑像上的镀金就是那时被刮走的,人心本就如此,主持老和尚对此也只能惨然一笑,几钱金子,能救得一人,那也是世尊的佛法慈悲。

    曾经香火旺盛的寺庙,如今冷落鞍马稀,好在还有王元宝和主持老和尚,每日清风明月,晨钟暮鼓,倒也颇有些上古苦行僧的遗风。

    看着倒映在溪水里的稚嫩脸庞,王元宝皱着小脸叹道:“要是香火不续,以后就只能吃后山的桃了。”

    其实山上断了香火也不过一旬,寺里的斋饭从饭换成了粥而已,换成其他十余岁的少年,遇到这般事,只怕没有心顾着吃喝了,但王元宝非但没有清减,反倒还胖了许多,住持老和尚都说他最适合修持东来佛祖的禅法。

    王元宝知道东来佛祖,坐在莲花座上那个笑呵呵的大肚子佛,他的禅法王元宝不知道,但他知道主持老和尚对他是真的好,半碗粥,剩下的都进了王元宝的肚子里。

    十多岁的少年,已经能看出好坏。

    本来寺院山下还有五六顷上田,但是主持老和尚从来不问这些俗事,都是交给寺院里的监院,大难临头各自飞,肠肥脑满的监院卷了田里的收成和地契跑了,去太安城做了个啥员外郎。

    王元宝不曾见过主持老和尚抱怨过什么,淡然如水,这便是主持老和尚的真实写照。

    后山的桃子熟透了,为了减轻寺院里的负担,王元宝趁着早课后的空闲跑到后山,把桃当饭吃,熟桃饱人,一树桃,正好填饱肚子。

    桃花山之所以叫桃花山,是因为前朝的一位大诗人喜欢桃花,在他贬官经过荒山时,花费不下千两白银,种下满山桃花,后来建起的寺院,也就叫了桃花寺。

    每每见了寺门匾额上的三个大字,王元宝只想说“俗气。”

    不过种桃花的诗人写出的诗句却是真正的珠玉锦绣。

    “人面不见何处去?桃花尽是吾后栽。”

    佛经上的字都认不全的小和尚王元宝,非常喜欢这首诗,不是因为别的,就是一听,说不出的喜欢。

    都说十年人树,百年树人,要论起来,王元宝还真得谢谢种桃花的诗人。

    摸摸已经长出头发的头,王元宝心满意足,桃树上既挡饱,也胜在多,满山的桃,足够王元宝吃一阵的了。

    拍拍滚圆的肚子,王元宝正准备迈步走回桃花寺,树丛里窜出个毛色雪白的狐狸,张嘴咬住了王元宝的僧袍衣摆,似乎是有事。

    这个白狐狸,王元宝不仅认识,还给它起了名字,叫做小灵。

    住持老和尚说过,兽有慈悲心,就叫灵。

    因为王元宝遇到白狐小

    灵时,它正守着从树上落下来的鸟窝,两只待哺的雏鸟窝在白狐小灵大尾巴里。

    王元宝疑惑地被白狐小灵拖向树丛,“你想让我跟你去哪?”

    白狐小灵闻言急切地伸出爪子,指了指树丛深处,那里是白水潭所在。

    虽然是末法时代,但老山林里开启了灵智的走兽飞禽,却也不少。

    也不顾嘴上粘着的桃子汁液,王元宝就跟着白狐小灵跑进了树丛中。

    桃花山不大,但却能让人迷路,满山的桃树一个样,谁能认出来?

    吃遍了满山桃子的王元宝,如同老饕般,对满山的桃子如数家珍,前山的桃树闹气果子最酸,白水潭的桃树跟谁欠它钱似的,果子最涩,后山的桃树性子温驯,果子最为甘甜。

    看白狐小灵带的路,王元宝认出是去白水潭的,正纳闷时,却看见白狐小灵雪白的毛发上竟然粘着些红色的东西,似乎是血。

    “难道是有母狐狸?跟小灵争抢公狐狸?”王元宝有些八卦的想到,要不小灵身上怎么会有血?

    桃花山上没有其他走兽,以血肉为食大家伙,早就被猎户下的绝户套,打了个干净,要说能伤得了白狐小灵的,也就只有同族的狐狸。

    白水潭离后山不远。

    停在白水潭外的一棵树下,白狐小灵撇着头,意思是让王元宝自己进去。

    见此,王元宝促狭地笑道:“小灵莫不是你自己争不过母狐狸,还非得让我来帮你吗?”

    白狐小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头进了一旁的树林里没了踪影,不愿意搭理王元宝这个小和尚。

    无奈,耸耸肩,王元宝拨开纵横交错的树枝,树丛后就是白水潭。

    其实白水潭就是个快要枯竭的泉眼,只因为有些白色细沙,所以王元宝叫它白水潭。

    等王元宝仔细看去时,发现白水潭边竟然……竟然有个女人,不,是个女孩。

    住持老和尚说过,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到了一定要躲开。

    王元宝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碰到了一个母老虎,难道是山下大胡子皇帝知道和尚们怕母老虎,所以派她来灭佛的?

    但这个母老虎长得还蛮好看的,阳光从桃树枝叶间隙宣泄而下,映照在母老虎的脸上,逆光看去,脸上幼的绒毛清晰可见。

    不过白水潭边的母老虎似乎是睡着了,就跟住持老和尚入定一般,盘膝而坐。

    折了根树枝,王元宝小心翼翼地走到母老虎身边,用手里的树枝戳了戳母老虎如玉般的面庞,却不见动静。

    “不会死了吧?”

    王元宝扔了树枝,靠近了才发现母老虎身上竟然有血,染红了白色的衣衫。

    原来白狐小灵身上的血是这个母老虎的,想到这,王元宝放下心来,但又开始腹诽起来逃走的白狐小灵。

    “这让我怎么办啊,母老虎可是摸不得的。”

    就在此时,母老虎周身腾起阵阵雾气,胸口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北阳王朝的女性能出得深闺的,除却了皇室郡公主外,就只有青虚道宗的坤道女冠。

    道姑一词只是说书人的

    戏传。

    王元宝不知道此中关窍,更不知道母老虎头上所戴着的芙蓉冠是何物。

    伸手准备探探母老虎的鼻息,王元宝可不想背上个见死不救的恶名,毕竟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就在此时,母老虎睁开了眼睛,犹如刀剑般锐利的目光直刺王元宝。

    如坠冰窖,彻骨的寒意自丹田升起,想动却迈不开腿。

    “宁周一呢?”

    母老虎冷冷道,声音亦如目光般冷冽。

    王元宝结结巴巴道:“我,,不知道。”

    闻言,母老虎目光更为冷冽,青虚道宗的女冠都不是省油的灯,但辨别人心的手段却是无法与无相寺的秃驴相比,她们更擅长的,还是驭剑杀人。

    女冠母老虎名叫李凌菲,青虚道宗女冠中最有上五境剑仙潜质的,来桃花山却是为人所追杀,虽说剑修难缠,但是实力不济,总会有人觊觎身上飞剑,蕴养一口本命飞剑所用的山水钱不菲,而宁周一就是觊觎她飞剑的山野散修。

    李凌菲起身冷冷道:“若是你老老实实说出宁周一的下落,我或许会留你一条生路,若是敢有半分隐瞒,定叫你神魂具灭!”

    王元宝何时见过如此场面,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女冠李凌菲所存的,就是杀人之心,山野散修宁周一是宗门所悬之首,如若不能给宗门一个交代,怕是锁山井必须走一遭了。

    电光火石之际,一个白影陡然暴起,却是白狐小灵跃起咬向李凌菲。

    见此,王元宝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拔腿就跑。

    李凌菲虽然伤了心脉,但实打实的中四境修为,只轻轻一挥,剑光迭起。

    白狐小灵生生挪移了身形,避开了要害所在,但仍是受了一记,一时间鲜血四溅。

    李凌菲凤眼微眯,杀意波动,原本杀人的理由苍白无力,此刻却是合情合理,豢养狐妖的和尚,只怕根底也不是多干净。

    剑光如煌,烟林如织。

    青虚道宗属于兵家道统,虽然挂着道宗名号,但行事确是实打实的兵家风格,杀人不过头点地,兵家武夫剑修,多半都不会讲道理的。

    王元宝跌跌撞撞地在熟悉的桃林里穿梭,但是寒冷彻骨的杀意后发而至!

    莫说李凌菲,就是北阳王朝行走江湖的兵家武夫剑修皆是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兵家难缠鬼的名号都是靠着杀伐果断堆砌起来的。

    山野散修宁周一的人头拿不到,但是豢养狐妖的妖僧的人头,也可以在宗门善功堂,累积些许善功,比毫无所获在锁山井走一遭要好的多。

    就在此时,一道炽烈拳罡轰然而至,后发先至,直击女冠李凌菲气府。

    剑光陡然一转,但已经迟了,炽烈拳罡将蕴养着飞剑本命真意的气府打得粉碎!

    李凌菲咬牙将一口游野真气灌注在张遁行符中,玄光闪过,不见踪影。

    白水潭却被炽烈拳罡轰出一个大坑,泉眼彻底枯竭。

    佝偻的身影从树丛里走出,抱起受伤的白狐小灵,拍了拍呆如木鸡的王元宝,道:“回去了。”

第二章 桃花寺里的老和尚

    这个世界上的事,都有它的两面性,也正如人,有仁慈也有残酷。

    王元宝还记得自己被住持老和尚带进桃花寺的时候,那时还没有王元宝,只有一个沿途讨饭果腹的小乞丐。

    “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王元宝想也不想道:“吃饱饭!”

    “那除了这个呢?”

    茫然无措的王元宝,想了一会儿道:“不知道。”

    从那以后,沿街乞讨的小乞丐上了桃花寺,成了住持老和尚最小的一个弟子,却不剃度,只是为了省事剃了个光头。

    看了看从后山回来还在愣着的王元宝,住持老和尚给了王元宝一个暴栗道:“别愣着了,去给老桂树浇水。”

    说罢,住持老和尚抱着重伤昏迷的白狐小灵走进了禅房。

    自王元宝来到桃花寺起,寺里的这株老桂树就从来没有开过花,就连每年长出的新叶都少得可怜。

    住持老和尚说,这棵老桂树是星桂,只有心诚所至才会开花,但王元宝问过“师父你的心不够诚吗?为什么每天浇水也不见它开花呢?”

    住持老和尚只是笑而不语。

    每个人都有秘密,在佛前忏悔的,也未必是真的。

    天边的月影初现,夕阳已经挂在西墙,老桂树在夕阳下,竟然有些垂暮的老态。

    月亮上的阴影,那些都是桂花林吧?

    望着天上的月影,王元宝如是想到。

    禅房里,住持老和尚面色凝重,兵家武夫剑修的剑气比之道家剑仙更为霸道,白狐不是人类,所修的自然也于人不同,凝练气府,修持阴神,都不是妖族的修炼方法。

    但大道之行殊途同归,不过为了长生,修行说到底,所修持的还是性命,心脉对应的是命魂,兵家武夫剑修的剑气伤的是心脉,修行人若是阴神不能抱气,命魂一散,纵有千百年陆地神仙修为,也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一场空谈,更何况是个刚开启灵智的白狐。

    这伤,住持老和尚能治,但他却在犹豫,心湖中有扇门被锁住,而门上的锁,就是他这些年所精修的佛法,这扇门一旦被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

    你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凝望着你。世事相对,无常亦是有常,毕竟这伤的因果,与王元宝有关。

    “救人救妖都是善举,慈悲本就是无差的,也罢。”

    叹了口气,住持老和尚推开了禅房的窗户,心中的那扇门也被推开,窗外夜空中的星月静谧,门里的深渊,比夜海还要深邃。

    王元宝蹲在禅房窗户下,他看见月光似水般从窗户流入,就像河川归海般涌入住持老和尚的体内。

    住持老和尚枯瘦的手在月光涌入后,竟比山中白玉还要温润,手所抚过的地方,枯骨生肉。

    白狐小灵胸口的伤。慢慢愈合,当然这些都是王元宝看不见的,“看够了吗?”

    闻言,王元宝赶忙跑开,若是惹得住持老和尚不高兴,只怕今天晚课的十遍金刚经是少不了的。

    “去积香厨盛碗粥,要是饿着了,别想我再做。”

    王元宝嘻嘻哈哈地从窗口跑开,后山近乎死地的事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住持老和尚说的对,东来佛祖的禅法最适合王元宝修持。

    白狐小灵早睁开了眼,住持老和尚的法门到底还是留在在了它的心湖上,比诸它拜月采纳灵气的粗糙法子不知要高明多少。

    住持老和尚背着手道:“这个法门就当是你的机缘,欠了因果自然是要还的,不过这桃花山将来的风雨,不是你所能承担的,毕竟走兽在先天生灵的威势下,不过蝼蚁。你的血脉是九尾旁支,有了法门,在冥原也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白狐小灵听得似是而非,但它终究还是懂了,住持老和尚所说的,就是让它远离桃花山。

    说罢,住持老和尚走出了禅房,至于白狐听不听得懂,他并不在意,一场机缘可能会造就它,也可能毁灭它,其间所看的,还是趋福避祸的悟性。

    有些秘密,是隐藏不了的。

    王元宝觉得住持老和尚变了,说不上具体的改变,只是王元宝的直觉。

    大雄宝殿里,亮着一盏青灯,摇曳不定的灯火,就一如心尖上的悲欢离合,掩映着世尊的泥坯。

    世人都以金铜铸佛,这也是山下朝堂里那位蛮儿皇帝灭佛的原因之一,发动战争,需要大量的金银财货。

    住持老和尚波澜不惊的脸上,交错着愁苦,但终究还是佛与魔的争锋,打开了深渊的枷锁,就要承担深渊的侵蚀。

    末法时代里的修行人,最为渴望的,便是住持老和尚心湖下的深渊。

    未来的风雨,欲来。

    大殿内住持老和尚的诵经声渐渐平缓,王元宝抹了抹嘴,小跑着进了殿内,晚课是不能停的。

    王元宝却没有心情诵经,好奇宝宝般地问道:“师父你刚才使的是啥法子,能教给我吗?”

    撇了眼满脸希冀的王元宝,住持老和尚笑道:“小元宝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先把《金刚经》学会再说,要不啊,别想。”

    王元宝一听,顿时苦起了小脸道:“师父你还没说你用的神通的名字呢!”

    “等你啥时候把《金刚经》学会了,我再告诉你。”

    说罢,住持老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地颂起了佛经,这满山桃树里,只有大殿里孤亮着盏青灯。

    王元宝气鼓鼓地拿起手边的经书,翻开,赌气似得读起了冗长的经文,漫漫长夜时间长。

    读了不到五页,王元宝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便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刚才还雄心壮志说要学会《金刚经》的小和尚王元宝一头栽倒在蒲团上,睡着了。

    住持老和尚停了诵经声,看着呼呼大睡的王元宝无奈地叹了口气,解下僧袍盖在了王元宝身上,山上夜里寒凉,不盖些东西睡觉,怕是要着凉的。

    抬头望去,世尊的泥坯在灯火中明灭不定,有没有佛,住持老和尚不知道,但佛法确实可以救人。

    摸摸王元宝的头,住持老和尚自语道:“这身法门不是不想交,而是不适合,山上山下的事,不接触是好的,人心鬼蜮,大道之行走的许多都是庙堂与江湖,高与远之间还有座天下。”

    王元宝咂了咂嘴,翻了个身梦呓道:“后,,后山的桃,,桃好吃……”

    住持老和尚慈祥一笑,伸手擦去王元宝嘴角地口水,给明灭不定的青灯里添了些灯油,罩上了层轻纱。而大殿角落里,还有一碗凉了的粥。

    爱蛾莫点灯,怜鼠常留饭。

    慈悲大抵如此。

    颂佛声在寂静夜色里,并不突兀。

    有青灯古佛黄卷相伴,再加上个问东问西的小和尚,寺院虽空,但心却是满的。

    夜还长……

    山下朝堂里的王公大臣们散了朝,褪去庄严肃穆的官冕,换上宽松舒适的衣袍,他们的一天才真正开始。

    而金水桥下的乞儿的一天也才开始,乞讨所得,在临近中秋的日子还看得过去,但若是冬日来到,只怕熬不过的,死了的,绝不会少。

    虽然京城太安城附近的佛寺在皇帝的灭佛令下荒废,但也不会让衣不蔽体的乞儿进去,寺院里的和尚强迫还俗充做了军卒,至于佛寺里金铜铸造的佛像,则成了市坊间流通的钱财。

    皇帝灭佛的根本原因,是南征缺乏兵源和饷银,宰辅建言的灭佛兴百家不过是个幌子。

    信仰世尊的大臣家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焚香礼佛。

    宰辅官邸里,灯火葳蕤,作为北阳王朝的宰辅,赵谦之不可谓不尽心,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位雄心勃勃的北阳王朝帝王的野心。

    这自然是好事。

    山上宗门对于庙堂的影响,若是不能根治,只怕统一南瞻洲这样的宏愿,会成为一个口号。

    无相寺和兵家道统青虚道宗,这样占据山水福地小洞天的宗门,若是任由其发展,那南楚的“九河龙蛇”这等山野散修势力,便是前车之鉴,龙泉王朝虽然兵家武夫剑修众多,但毫不足虑,太平久了,就成了纸醉金迷,再也提不起原先

    的志气。

    但是王朝兴亡,和一统南瞻洲的历程,伤的终究是百姓。

    赵谦之并不在乎这些,他所在乎的是这南瞻洲的气运和龙脉,长而往之的消磨,殆尽的气运,会让南瞻洲成为与洞天崩塌后衰败的部洲中的第一。

    赵谦之倒是有些向往躲在南部小镇里教书的大师兄了,但是这也只能是想想,他的大道之行,已经同南瞻洲勾连。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过这些山下的权谋都与山上的王元宝无关,他所要关心的,还是下一顿饭吃什么。

    住持老和尚说过,一生有多长,其实就在一粥一饭之间。

    桃花山上的清晨来得早,虽然没有报晓的雄鸡,但往往养成的习惯要比外物的提醒更为靠谱。

    积香厨里飘来了桃木燃烧的烟火气,夹杂着清晨山间的露水,很是好闻。

    王元宝睁开了朦胧睡眼,看见盖在身上的僧袍,一拍头坐了起来“哎呦,怎么又睡着了,真是的。”

    住持老和尚递过一个木桶,笑道:“去,院里的老桂树该浇水了。”

    接过住持老和尚递来的木桶,王元宝苦着脸道:“能不能不去啊?师父!”

    住持老和尚微笑着道:“不能。”

    老桂树的枝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但是与以往不同,连叶片都屈指可数的老桂树上,竟然结出了三个幼嫩的花苞。

    王元宝欢喜道:“师父,师父,老桂树快开花了!!”

    老树开花的喜悦大抵就是如此,但是住持老和尚却不为所动,依旧诵经。

    花开三朵,将近了。

    白狐小灵半掩着身子,在桃花寺门边,悄悄注视着王元宝,纯澈的眸子里,蕴着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楚是什么,也许有些不该有的情愫。

    开启灵智的妖族,大抵都去了冥原,那里虽然残酷,但终究还是妖族的乐土,白狐小灵得了住持老和尚的法门,就是不去,也可以融汇山水气运,成就神祗,做一方山水正神,但是她心中存着的东西,却比这些要高很多。

    心有山川,命自不凡。

    大雄宝殿里,王元宝苦着脸一字一句地艰难读着晦涩的《金刚经》,“师父,能不能明天再学?太难了!”

    对于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金刚经》这等佛门经典确实太过艰深,但是住持老和尚却道:“不行,今天学不会,就别喝粥了。”

    王元宝幽怨地撇了眼入定般的住持老和尚,暗自腹诽“不喝就不喝,后山的桃多着呢。”

    似乎通晓王元宝内心所想,住持老和尚在王元宝头上来了个大大的暴栗:“用心读。”

    捂着额头,王元宝道:“师父,粥糊了。”

    “别找借口。”

    “真糊了!”

    住持老和尚一抽鼻子,赶忙从蒲团上蹦起来,冲向了积香厨。

    王元宝也屁颠屁颠儿地跟了过去。

    清晨的露水里除了桃木燃烧的烟火味外,又多了股糊味。

    住持老和尚望着庭院里开出三个花苞的老桂树,隐隐的有些不安,将近,将近,却如此不安,将来的风雨到底有多大,谁都拿不准,他担心的却不是自己,而是王元宝。

    世尊如今才是泥木偶像,没有任何作用,就如同儒家的功利学说,无功无利,那便毫无意义。

    这也是世人多尊奉儒家圣人的缘故。

    只是这满山的桃花落尽,也对未知的天数,无济于事。

    王元宝艰难地研读这晦涩艰深的《金刚经》,无相有相,皆是虚妄,色空空色,皆是**,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芸芸,当真也是为难他了。

    住持老和尚忽得想起了一句话“管他未知已知,我自一碗酒就可以抵过万千,若是琐事缠身,还讲不得道理,倒还不入用拳头来讲讲这世间最浅显的道理,看不惯,那就忍着,这世间还是拳头大的说的算,怎么?不服气吗,来干他娘的!道理不听,那就用拳头来讲!”

第三章 那片星空下

    无相寺和青虚道宗为赵谦之的阳谋整得焦头烂额,兵家典故中,阴谋不过最为下作的鬼蜮伎俩,真正的谋略,却是阳谋,看透,却无计可施,最为致命。

    崛起于微末之间的北阳王朝,确立了稷下学宫的道统,就连往年充做库房的观海书院都重新开宗授徒,南瞻洲用不了多时就也纳入了学宫的版图。

    毕竟一方书院的山长,莫不是顶着学宫君子贤人的名‖器,非是类如无相,青虚这般旁支所能招惹的存在。

    龌龊,到底都在暗处。

    住持老和尚敲着木鱼,笃笃声在空荡的大殿内伴着诵经声也不孤寂。

    王元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偷偷撇了眼闭目入定的住持老和尚,刚想偷个懒,最枯燥乏味,就是读不懂书里的道理,还苦读,只怕皓首穷经,也是个酸腐的呆子。

    大殿里轻缓的木鱼声,陡然加重。

    吐了吐舌头,王元宝气鼓鼓地捧起《金刚经》大声诵读起来,不过由于认字不全的缘故,《金刚经》生生被他读成了错字经,住持老和尚半阖的眼睛,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却不是因为王元宝,而是心湖上的那扇门,即将打开。

    桃花山于北阳王朝正如北阳王朝之于南瞻洲,在所谓的大势之前,微不足道,佛法中的芥子须弥就是如此。

    三台山下的甘凉铁骑围山已经月余,但山上的无相寺里的僧人却毫无表示,晨钟暮鼓每日照常响起,梵唱诵经不曾间歇一日。

    这让一向纵横无敌的甘凉铁骑如同拳打棉花,无从着力,无可奈何。

    随军修士大多都是来自青虚道宗的兵家武夫,剑修倒也有几个,但下五境的剑修并没有什么大作用,反倒不如杀伐经验丰富的山野散修,真正压制不住烦闷的却不是披坚执锐的甘凉铁骑,而是这些随军修士,到底是散漫惯了,原先杀人越货凭的无非是口心气,锐气,但如此耗着,实在憋屈,难免心生烦闷。

    赵谦之的手段确实高明,借青虚道宗这些兵家武夫剑修来消磨无相寺实力,两败俱伤,才是他最终的目的,既然阳谋已用,那鬼蜮伎俩果然还是最适合用于人心。

    若说最清楚北阳王朝一系列动作的其中关节,那无人可出赵谦之其右。

    稷下学宫重开北阳王朝太安城的书院,本就是一种表态,文脉裨益武运,封正山水神祗的仙家手段,皆是一洲书院文脉所具有的权柄,这便是其中的猫腻。

    稷下学宫下的注,不可谓不大,剩下的就要看剩下百家诸子嫡脉与旁支的押注了,步步须为营,行错一步,这一洲的气运争夺便再无其一席之地,说不得连旁支道统也会烟云消散。

    南楚王朝与龙泉王朝幕后的百家诸子旁支,就算要打定心思,也得掂量掂量稷下学宫的分量,当世显学唯有儒墨两家,只是墨家机巧房里的庙堂行走,一直暧昧不定,这南瞻洲的世道,已然大乱。

    收起传讯飞剑,赵谦之轻轻一弹,灵气耗尽的飞剑毫光大放,泠然飞出楼阁之间,北阳王朝的南镇抚司的主事人郁让盯着地板,大气都不敢出,背后已经被汗水打湿,龙泉王朝的镇抚分司被人连根拔起,分布于市井中的郎官也被肃清,这等责任,足以摘去他郁让项上人头

    百次。

    “属下该死。”

    想了许久,郁让推翻了所想好的所有借口,这位宰辅看似人畜无害,但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却让他这等经历过尸山血海的也不禁冷汗涟涟。

    赵谦之并未转身,看着楼阁外的垂暮景色淡淡道:“你确实该死,龙泉王朝镇抚分司被连根拔起,市井郎官也被肃清,你准备如何谢罪?”

    郁让一狠心,咬牙道:“任凭宰辅处置。”

    闻言赵谦之微笑道:“三日之内,肃清龙泉王朝在边境的布局,市井里的鱼龙也该收网了,至于此次连坐的官员,一率杀无赦。”

    “属下领命!”

    出了楼阁,郁让才发现自己那点龌龊在赵谦之眼中是多么可笑,南镇抚司的权柄终究不是他的,难怪皇帝会对宰辅的话如此言听计从,论起鬼蜮伎俩和人心,宰辅是天,而自己这等小角色,不过是尘埃而已。

    龙泉王朝边境的布局,无非不过是丘墟的山野散修,市井龙蛇中不过五六个兵家武夫剑修和下五境的练气士。

    但若是一朝肃清,过惯了太平日子的龙泉王朝就如同大出血般,而涉及的官员更是不少,太安城要迎来一场劫难。

    赵谦之一言之下血流成河,这便是权力,忽得想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与道祖,礼圣坐而论道的老头子,那时他大抵也是如此吧,只怕比诸自己还要意气风发,但自己当真是意气风发吗?

    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剑,这般权力巅峰的地位哪个不想要?欲承其权,必先承其重,谋划一部洲的气运,绝不是过家家一般简单,那些上五境大佬若非忌惮自己定立的规矩,只怕书院还未重开,自己就已经身首异处,只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的人物,赵谦之至今未曾见过。

    毕竟落了面皮,再披着功德华服,无异于沐猴而冠。

    ……

    李凌菲拼着气府尽废,逃回了青虚道宗,兵家道统出来的,泰半都已实力为尊,李凌菲若是未曾此重创,这时必会是天之骄女,宗门的天骄,不过此刻,她连宗门里最低下的客卿也不如。

    非是人心凉薄,大道之行走的便是无情,大道至简也无情,没了前途,谁会搭理一个拖累?

    这种差异感,使得李凌菲几乎快要疯了,她的心湖中不由得腾起一股阴毒之火,将她的最后一点清明燃烧殆尽。

    但她却从未想过,若不是她贪念迭起,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气府毁去十之六七,纵然再有天大的机缘,也不会再有寸进,更别说跻身上五境剑仙的行列,只怕金丹境界都是奢望。

    李凌菲的师尊自始至终只来过一次,扔下两枚丹药就匆匆离开,一个失去价值的弟子,不值得浪费宗门内的资源。

    但是李凌菲不知道的却是青虚道宗的诸脉议事在其师尊匆匆离去后随即敲定,除却青虚道宗的主事人外,另一个人更引人注目,无相寺来的秃驴。

    能引得修行人动心的,唯有利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破除五戒是佛家所言,但是当真能不动心吗?

    蛰龙于一人之身,怕是上五境剑仙都会动心。

    记住,芥子须弥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自然,有些风雨是从海上而来。

    森罗天下的各大部洲中间隔着五方重洋,若是想要到另一方部洲,只有乘仙家渡口的蛟龙舟,蛟龙为舟可稳渡沧海,能做到这些的,除了仙家手笔,又有何人可驱使先天异种蛟龙?

    当然,除却蛟龙舟之外,也还有别的渡海方法,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上五境练气士可腾云驾雾,各部洲神祗亦可凭着正统金身横渡沧海。

    但最为人所推崇和艳羡的,还是剑仙御剑渡海的手段。

    练气士并不稀缺,但是能破金丹达到上五境的实在不多,而剑仙更是罕见,大道之行崎岖的路子,剑仙当是其一,能渡沧海的本命飞剑更是难以寻得,能成就剑仙的人物,即是大能。

    南瞻洲外的五方重洋云海之上,有剑撕裂云涛,穿行于海天之间的虚境。

    蛟龙舟上的练气士们遥望虚境间的缥缈剑光,坚定的道心竟生出了恐惧,作为顶尖战力的剑仙,确有令练气士为之恐惧的资格。

    云海上,虚境内,飞剑上横卧着一个不修边幅,甚至有些邋遢的道人。宽大的道袍上沾满油污,扎着道髻的头上,还插着几枝黄花。

    斜插黄花已满头,酣醉何须弹剑歌?

    东神洲道宗里能担得起这句诗的剑仙人物,也就只有一位,神君谢宗师。

    或许是刚刚睡醒,邋遢道人谢宗师揉揉惺忪睡眼,瞥见了五方重洋上飘忽不定的蛟龙舟,不禁两眼放光,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要谢宗师来说,最好吃的,还是这纵横于五方重洋上的蛟龙。

    被邋遢道人谢宗师一瞥,本就战战兢兢地蛟龙不禁连声哀鸣,似乎是在求饶。

    “唉,算了,老牛鼻子跟龙宫有言在先,这蛟龙吃不得啊!”

    谢宗师拍了拍肚皮,惋惜道:“委屈你了,等到了南瞻洲会会老朋友,再去捉条河湖龙王打牙祭。好像那家伙还欠我点东西呢。”

    剑光陡然加快,万里云涛唯留空痕。

    桃花山上,王元宝还没有学会色空空色的《金刚经》,被住持老和尚赶出大殿去给老桂树浇水。

    “臭老头儿,整天让我浇水也不见这棵破树开花!”

    一边浇水,一边抱怨,当然这些抱怨仅限于王元宝自己听到,若是住持老和尚听到,王元宝免不得挨顿戒尺。

    大雄宝殿里的木鱼声渐渐低沉,诵经声也渐不可闻,王元宝知道住持老和尚又犯困了,人一老,精神自然不如少年人。

    轻手轻脚地放下木桶,王元宝偷偷跑出桃花寺,至于住持老和尚,他根本就不担心,老人家嘛,睡着了可不好叫醒。

    踏出寺门的时候,住持老和尚的鼾声就从宝象庄严的大雄宝殿里传出。

    以往后山的小径上,这时总会等着一只毛发雪白的狐狸,有灵便有情,天道最公平。

    但是桃花山上再没有任何一只白狐能有小灵一般的机缘,也没有小灵一般的情愫。

    王元宝把柴刀斜挎在肩头,小跑着,夏末的草木依旧葳蕤,不过前路却是未知。

第四章 树下佛,蛰龙动

    桃花寺里静了下来,大雄宝殿静悄悄地,住持老和尚并未睡着,推开以佛法封闭的大门,时时来自九幽深渊里的呓语,如何能够睡着。

    世尊泥坯前的长明灯,嗤嗤地爆着灯花,世尊泥坯的面目明灭不定。

    “该来的,总会来,就是再怎么躲,也是躲不掉。”住持老和尚叹了口气,庭外老桂树不同于往日,寥寥可数的深绿间,夹杂着几抹柔嫩,还有嫩黄的花苞。

    “老朋友,等到你开花真是难啊,在挂角寺是这样,龙抬头,花乃开吗?”

    苦笑一声,住持老和尚似乎是在自问,但回答他的,只有微风抚过树叶的簌簌声。

    蓦地,他猛然回想起那片星空下的往事。

    许久不曾回忆,故事竟已长满了荒草。

    住持老和尚的思绪越过桃花山上的云和霞,向着南瞻洲极东的地方飘飞而去。

    长明灯倏地灭了,灯盏里的油已经燃尽,住持老和尚起身走向庭院里,老桂树的影,在阳光下忽长忽短。

    住持老和尚的故乡有个规矩,凡是到十五岁的少年人,须得求得一片桂叶,才能算是成人,除了代表着成人外,桂叶到手,祖先阴神的庇佑更是重要,这也是他为何不让王元宝真正出家的缘故。

    算算时间,王元宝再有一个月就该十五岁了,按照故乡的风俗时令,老桂树的新叶长出,接替旧叶,但除了花苞之外,叶依旧还是那些。

    住持老和尚转身走进了积香厨,等会王元宝从后山吃完桃后,就会回来,所以,粥还是要煮的。

    养成的习惯若是要改,还得费大功夫,就一如赵谦之秉烛夜读,要改还当真不容易。

    日夜皆昼,这便是赵谦之如今的习惯,涉及百家诸子旁支嫡脉,所花费的精力,着实不少,如果剔除修行人背后的这些势力,赵谦之会轻松很多,但南瞻洲毕竟还是这森罗天下的一方部洲,如此香火道统,又有何人不动心?

    升斗小民争利,百家圣人争香火,功德华服就是这般来的,庙堂之高,亦是如此。

    青虚道宗和无相寺的动静虽然不大,但是要瞒过稳坐钓鱼台的赵谦之,却是不能,如果连这等动静都探查不出,那南镇抚司在市井山上的郎官就可以以死谢罪了,贪婪是修行人永远不能摒除的原罪。

    长生大道本就是贪婪,生老病死是天数,也是亘古不变的规律,所谓仙,就是大逆不道,大道不逆只能会是凡人。

    先天生灵,可比肩道祖圣人的存在,就算是阴神,也能裨益修行人,但是其中的反噬与风险,却也是极大的,磨骨食髓,以血脉供养先天生灵本就是旁门左道,但仍旧有人趋之若鹜,为得便是个道下长生,也真是可笑。

    洞天之下,骊珠第一人,未满百年便登临凡夫武道缥缈无上的十一境,何等惊才绝艳,凭借的不仅是莫大机缘与天资,还有他眼中的两条先天蛰龙的阴神,但洞天崩塌后,龙脉衰落,骊珠破碎,他的下场如何?磨骨食髓,供养着两条蛰龙阴神,再如何惊才绝艳也落得个遁入空门,靠着佛

    法苟延残喘,凡夫武道十一境,也跌落十境。

    赵谦之随手拂灭灯火,冷笑道:“既然如此想要,我便送你们一场机缘,至于吃不吃得下,就看各自的造化。”

    弹指一挥间,数十道沉寂剑光划破云霄,其中所述的,是那些人最为渴望的东西。

    北阳王城太安,虽然已经三更时分,但不设宵禁的街市依旧繁华,烟火繁盛,映照得金水河成了条金带,横亘在这太安城中。

    邋遢道人谢宗师此刻正在烟花巷中开怀畅饮,桌上的珍馐美味虽然不及东神洲,倒也别具风味。

    但谢宗师最喜欢的,却是这烟花巷里的醉花荫。

    “若论治国,稷下学宫还有那老头子教出的书呆子确实有一手,三家分晋后,北阳的底子最弱,衣冠南渡后,孱弱割土裂地苟且求和数百年,如今却能反客为主,逼得龙泉南楚年年割地求和,繁华景象如此,确实比诸百家诸子要强上许多。”

    喝完酒盏里的最后一滴酒,谢宗师打了个酒嗝,满意地拍拍肚皮,顺手抄起盘子里剩下的鸡腿,一步三晃地走出酒肆。

    店小二赶忙拦道:“道长,您还没有给钱呢!”

    咬了口鸡腿,谢宗师从沾满油污的袖子里掏出枚玉佩,扔在桌上道:“明天去宰辅官邸去要。”

    说罢,踉踉跄跄地出门去。

    店小二拿起玉佩端详,羊脂般温润的玉佩上,镌刻这一个“赵”字,不消讲,那些一条筋的读书人,明日早朝参劾赵谦之的罪状又多了一条。

    太安城的夜空上闪耀着几颗星辰,烟火气繁盛的地方,想要见漫天星辰,还是很难的。

    星辰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的寂寥和冷清,就像坐落在三十三天上的白玉京,老牛鼻子一直想让自己遁破大千,从五方重洋之后去另外一座天下,毕竟森罗天下不是由道家圣人坐镇,即使是庙堂跌落,功德华服沾染尘埃,都与东神洲的道宗祖庭无关,儒家圣人坐镇,这其中的关节与龌龊,不需要他谢宗师去思虑,但是骊珠第一人的赌局,他却不得不下注,大不了就是出血一次,但是出多少血,就不是当年那个洞天之下,骊珠第一人所能左右的了,白玉京所谋的也是两条蛰龙阴神,佛家将就八部天龙功德圆满,但是道家同样也有龙凤呈祥的典故。

    稷下学宫之所以驱逐老头子,也与此脱不了关系,心想着继往圣之绝学,为生民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的老头子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上古诸仙对龙除恶务尽,所存的却是另一份心。

    “那时候的星辰真多啊。”

    森罗天下的天地之中,在东神洲,而东神洲的天地之中却在泰岳,稷下学宫之上,便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泰岳山,齐鲁王朝春尽夏来,正是最好的时节。

    与南瞻洲不同,泰岳的山岳正神却不是由齐鲁王朝朝堂封禅的,而是稷下学宫坐镇的庙堂圣人所封禅,山主恒昌,王朝气运加身固然能有无上地位,但是也会为之所累。

    泰岳正神是出身于洞天之役的凡夫武道十一境人物,平素就是齐鲁王朝的皇帝也得

    躬身下拜,但是此时他却极为头疼。

    泰岳山下的稷下学宫的祭酒若是不理俗事,每日都在山巅推演些江湖之远的风雨,而他还不得不陪着,不时还得听他发牢骚,还说不得个不字,这等憋屈事放在谁头上,只怕也会极为头疼。

    “怎么回事?蛰龙抬头不是二月二吗?怎的,南瞻洲都近中秋了,还没有动静?莫不是我的推演除了问题?”

    稷下学宫祭酒是个身量单薄的中年书生,一把山羊胡,还有一头因为纠结抓挠的乱糟糟的灰白头发,给人的感觉,怎么看怎么像个科举了几十年都还只是个童生的落第书生,一身寒酸,但却执拗的学究。

    但是齐鲁王朝科举最为巅峰的存在,就是由这个寒酸执拗的学究创立下的,连中三元,篇篇文章珠玑锦绣,就连礼圣老夫子看过,都不由得赞许“可肩担文脉”,儒家七十二君子名‖器中,他顶着的是第二。

    闻言泰岳正神不由鄙夷道:“蛰龙春动,龙抬头过了足有三旬,才想起来推演,你不错,谁错?”

    一拍脑门,稷下学宫祭酒道:“人非圣贤,岂能无过?要不是你把我灌醉,我怎能犯下如此过错?别说,你那酒是从哪里来的,若是再给我弄个两三千坛,我在庙堂那还能为你辩驳几句,免得礼圣老夫子气的跳脚,落了你的面皮。”

    强忍着一拳打烂这个夯货的怒气,泰岳正神翻了个白眼道:“这天下的道理都是被你们这些读书人给乱了,莫不得法家圣人说,儒以文乱法,要是我,先打得你满地找牙,再去和庙堂圣人说道说道,你这公然索贿的废材。”

    “这叫以德服人。”

    “……”

    扔了手里的棋子,稷下学宫祭酒道:“洞天之役中的人物,果真都像你这样,受了封禅,做了一方山水神祗的位子吗?”

    都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稷下学宫祭酒这个穷酸学究句句揭短,还满不在乎,泰岳正神沉声道:“若不是我阳神陨落,只怕凡夫武道开宗立派,跻身十二境,还落不到那些欺师灭祖的小辈头上。”

    穷酸学究祭酒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可倒好,反倒开始自吹自擂,洞天之下,骊珠第一人终究不是你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要蛰龙一天不死,这凡夫武道第一的名‖器,就轮不到你。”

    泰岳正神道:“第一第二都不过是个虚名,只是沉沦在江湖风雨里默默消亡,当真……”

    穷酸学究祭酒笑道:“我那位师叔,比我文采还要好,学问也比我深,就连礼圣老夫子也不能用道理屈服他,现在龙场驿里的老头子,他还是我师叔吗?”

    “说不清,那就看着,看不清就睡着,反正这世间的事本来就说不清,四圣三贤说不清,白玉京上的道祖,也说不清,既然说不清,那就醉着,哪有这么多时间想别的,功德华服都快不保了,还顾得上别人?”

    “等着吧,桃花山朵朵开,赌局坐庄的几个老家伙早就等不及了,舍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你有这勇气吗?”

    “……”

第五章 昨日黄花旧

    泰岳山上的谈话可谓称得上“大逆不道”但是在春秋乱世时,百家诸子的精义又有哪个是“大道不逆”,只是这个道理没人敢说出来,龙场驿的老头子成为稷下学宫所触碰的,便是这个“理”。

    穷酸学究祭酒,大抵还是认同礼圣的道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龙场驿也只能想想。

    不过泰岳正神陡然间醒悟过来“怎么个意思,你来我这儿都有月余了,学宫里的事当真不管了?”

    促狭一笑,穷酸学究祭酒道:“既然来了,学宫里的事我自然就不会管了,你的酒我要是不喝完,只怕对不起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佛祖世尊讲道都收升两金瓜子,我要点酒喝,不过分。”

    “……”

    世间的道理都在读书人那里,黑白颠倒,古人诚不欺我也!

    这可就苦了等在泰岳山下的庙堂学吏,祭酒不回学宫,庙堂圣人不会轻易饶过他们,只好念叨着前贤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等小苦头都吃不了,怎么去做学问?

    酒香缭绕,泰岳一时间成了酒岳。

    桃花山上日复一日,分外宁静,往往风雨欲来之前的静谧最让人压抑,王元宝还是如以往一般,每天不问世事,至于绕头绕脑的经文,早就抛诸九霄云外,但是住持老和尚呆在大雄宝殿里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只是每日的炊烟照常升起,一粥一饭的日子还在继续。

    有时王元宝会偷偷摸上住持老和尚的禅房,住持老和尚虽然看似庄严肃穆,但他的禅房里却藏着好多剑仙戏文本子,久在山上,但王元宝也在诸佛生辰时听过说书先生的折子,若说这世间风采最盛的,那非当御剑乘风,千里外取人头颅的剑仙人物。

    若说王元宝不曾羡慕,那是诳语,世间又有哪个少年郎不向往“御剑乘风来,除魔天地间”的逍遥快意?

    自白狐小灵不知怎的从后山失踪后,王元宝去后山的次数就少了许多,说是为寺院里减轻负担,但存的还是个玩心,当真能收敛少年心性,诵经念佛的,在灵山洲这等佛门大地,也未曾多几,只说迦叶尊者尚且动凡心,又何况王元宝这个没有出家的“和尚”呢。

    只是每当月圆时候,山里没了以往的静谧,飞禽走兽,河里鱼龙都望月而拜,吐纳灵气,毕竟龙蛇生灵的动静,能沾染个半分,化成身形便不是什么难事。

    王元宝收了心性,坐在住持老和尚身边的蒲团上,摸出自己藏在《金刚经》里的戏文本子,有模有样得“诵经”。

    此时天光正好,不阴凉亦不灼热,老桂树的影子在阳光下愈发修长,倒映出一片阴影,阳光照不到。

    ……

    北阳王城太安,赵谦之脱去冗繁的朝服,朝会只是开始,真正忙碌的一天,才真正开始,北阳王朝的军政事务大抵决于宰辅官邸,北阳皇帝能打天下,却无治天下的能耐,所以也乐得清闲,皇室后辈中,赵谦之最看好的,还是二皇子徐白露,要不,堪比金丹境界的虬,赵谦之绝不会轻易放在一个连下五境都未曾入门的少年郎身边,要知道近龙血脉的妖,不多。

    学宫在北阳王城的书院道统不会干预朝局,这让赵谦之少了一桩烦恼,以后得事,也无须提前谋划,七十二贤下名‖器赵谦之看不上,只要他愿意,三十六君子首也做得。

    愿意,本来就是强求。

    市井龙蛇早将桃花山上的消息散布了出去,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就一定能听到,山野散修就如同嗜血的走兽,一点血腥,就足以勾动他们的胃口,而山上宗派亦是如此,不同就是,吃相不会那么难看。

    推开书房门,赵谦之所见的是一片狼藉,圣贤经卷扔了满地,书桌上的奏折打满了墨批,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悠哉悠哉地躺在太师椅上就着紫砂壶嘴,有滋有味地喝着茶。

    来人正是邋遢道人谢宗师。

    赵谦之随手拾起一本书,道:“怎么,你们道宗有了座天下,还要插手这小小南瞻洲的赌局吗?吃相难看,可不是好事。”

    不理会赵谦之言语中的讥讽,邋遢道人谢宗师道:“当年的洞天之役,我道宗又不是没有出力,这等拉人下马的好事,我怎么能不插手呢?万年碰不到一会,可不能让你一个人给独占喽。”

    插科打诨只怕还要耽搁功夫,赵谦之深知眼前这个邋遢道人谢宗师的根底,闻言道:“天君的位子还不错吧?”

    言语中尽是揶揄,邋遢道人谢宗师倒也混不吝“狗屁的天君,顶上有个老牛鼻子,下边还有啥十二金仙,跟娘们儿似的,烦死了!”

    “所以就来南瞻洲凑热闹。”

    “差不离。”

    果然,谢宗师虽然心性简单,但还是分得清轻重,有些话始终不肯拿到台面上说,那就只有赵谦之开口了:“白玉京上也该缺些镇压气运的物件,做笔交易你们还是不亏的。”

    “还是你爽快,也省的我多费口舌,桃花山上的,归我了。”谢宗师扣着鼻孔笑道。

    赵谦之也不动怒,淡淡道:“吃不吃得下看你自己,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道理都懂,只是你所来不止于此。”

    三言两语被戳穿的邋遢道人谢宗师,丝毫不见尴尬,嘿嘿笑道:“确实瞒不住你啊,受人所托,没办法,总不能让我失信于人啊。”

    无利不起早,熙熙攘攘到底都为利而来往人间。

    赵谦之自然知道邋遢道人谢宗师受何人所托,也不点破,到底是不想让自己尴尬,南瞻洲的赌局坐庄的可不止他一人。

    “上五境的那些大佬也下了注,你自己看着办。”

    笑了笑,邋遢道人谢宗师道:“看什么看,大不了一剑劈死那些老不死的家伙,以前欠的人情,现在终于能还上了,我还由得他们阻挡,无债一身轻的日子可不能这么被人给毁了!”

    谢宗师说得轻巧,但他眸中的冷冽却不似做伪,能让道宗天君欠下人情的,自是有一番本事。

    赵谦之不是笨人,该说的言尽至此,不该说的他只字不言,毕竟还是那句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至于道宗天君的乱入,这些就不是他该去插手的,南瞻洲山上宗派元气大伤,山野散修损失惨重,这些本就是他所图谋的。

    “唉,看来还人情还是要出血的,早知道那坛酒就不该馋嘴,算了,大不了拼了这口剑,要是落了名头,只怕以后连酒都没得喝。”

    这句话的分量,足以震慑冥原。

    因为死在谢宗师剑下的冥原大圣,远远多于南瞻洲所谓的上五境的老家伙。

    剑仙的名头,全是靠着鲜血与白骨堆砌起来的。

    赵谦之闻言淡淡道:“你下手可轻些,这南瞻洲的气运结界,可经不起你一剑,若是损伤了一点,那光阴河里捞取山水钱的活计就交给你喽。”

    南瞻洲的前身,或者说森罗天下五方重洋以南的所有部洲大抵都是棠棣洞天崩溃后形成的,而南瞻洲的气运则是承袭于棠棣洞天的龙脉。

    这也是赵谦之来南瞻洲的原因,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桃花源,值得用生命去守护。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稷下学宫中的儒家精义最为重要的,便是这四者,修身,齐家两者赵谦之在龙场驿时就已经做好,而治国平天下此时正在做,但结局如何,谁都无法预测,末法时代,该变革的,一些已经浮出水面,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只有靠着手段慢慢发掘,而赵谦之所求的只是如此吗?

    他自己也无法说清。

    邋遢道人谢宗师不像赵谦之有如此多的顾虑,他一心都在剑上,自然来去得更洒脱,恩仇更快意。

    王元宝趴在蒲团上睡着了,嘴里还嘟囔着戏文本子里的诗文,住持老和尚合上包着《金刚经》皮的戏文本子,无声地笑笑,本来就是给王元宝的戏文本子,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佛法一途不适合他。

    戏文本子里写的,是后路。

    住持老和尚走出大雄宝殿,慈和的眉目间多了几分阴郁,在阳光下,不好看出。

    老桂树在阳光下摇曳着,三朵含苞待放的花苞,已经露出了鹅黄色的花蕊,快要开花了。

    “老友,摘一叶可好?”

    回答他的只有静默。

    住持老和尚也不动怒,道:“当年若不是你,我恐怕已经是两条蛰龙的血食,这个时候再要你一叶,确实是奢求,草木有情,我还是要摘去一叶的。”

    说罢,住持老和尚伸手摘下最大的一片桂叶,走向大雄宝殿,身后的老桂树无风自动,簌簌声如雨打落叶般急促。

    王元宝酣睡的样子甚是平静,他做的梦,无非不过是吃喝不愁,呼朋唤友,少年人的好处就在此,无忧无虑,纵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也是自然而然。

    住持老和尚从袖中拿出一枚锦囊,将桂叶放进去,挂在了王元宝颈上,刹那间,本墨绿色的桂叶上闪过抹金光,脉络之间凑成了一个“王”字。

    这时,王元宝睁开睡眼,见住持老和尚给自己脖颈挂上了枚锦囊,迷糊道:“师父,这是什么东西?”

    笑着摸了摸王元宝已经长出来的短发,住持老和尚道:“十五岁了,元宝你已经长大了,这是成人礼。”

    山下的少年人成人都是戴上冠冕,这些王元宝还是知道的,戏文本子里讲的是如此,而且戴上冠冕之后就可以娶媳妇了,想到这,王元宝的脸不禁一红。

    寺门外的声音陡然间喧嚣起来,寻常只有诸佛生辰时才会有的喧嚣,在此时的桃花山,很是突兀。

    “成人以后,元宝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

    “人生到底有多长。”

    “现在师父告诉你:在你我之间!”

    王元宝听不懂住持老和尚说的,经文里从未讲过这些,这句话是住持老和尚第一次见到他时问的,那时的答案是“饮食之间”,但今天的答案却不同,但又说不清楚。

    有些情感说不清也道不明,就像是离别时的愁绪,不说,却总能感觉到。

    王元宝楞道:“师父你要去哪儿?”

    住持老和尚笑道:“要去很远的地方,灵山洲的世尊让我去论道解闷呢。”

    世人皆知灵山洲代称的,是西天极乐世界,哪里不是人该去的。

    王元宝正要开口,住持老和尚双手抓住王元宝的肩头,本来浑浊晦暗的眸子中竟然涌出两道玄黄光芒,直冲王元宝眼中!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两道玄黄光芒犹如困龙入海般,涌入王元宝的心湖,刹那间,两座长桥轰然倒塌,心湖中陡然掀起惊涛骇浪。

    王元宝捂着头,彻骨地疼痛,仿佛被敲骨吸髓一般,但因为住持老和尚抓着他,无法动弹,只有发狂般吼叫!

    一双眼睛血肉模糊,只有两道玄黄光芒不断进入,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王元宝身上的灰色僧袍。

    这份造化,当真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周身窍穴气府不乱,而心湖为两条蛰龙盘踞,既是造化,也是桎梏。

    放开王元宝,住持老和尚起身惨然笑道:“元宝,这便是我的秘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去走。”

    寺门外的山野散修不敢上前开门,内里不知是何等人物,能引动青虚道宗和无相寺,只怕最少也得是金丹境人物。

    吱呀一声,门开了。

第六章 拳拳如岁

    门开的一刹那,数十道气机落在了住持老和尚身上,走出桃花寺的不是住持老和尚,而是彻底从深渊内归来的顾两禅,洞天之下,骊珠第一人!

    山野散修纷纷散开,他们的目的本就是捡漏,这等充做炮灰的事,没有人愿意去,也不愿去。

    飞舟上的李凌菲站在其师尊青虚道宗宗主杨瑾瑜身后道:“师尊,就是这个老秃驴。”

    一身道人装束的杨瑾瑜微眯着细长双眸,眸中精光乍现,但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占得先机并不是兵家要意,后发制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凌菲内心波澜涌起,本以为自桃花山回宗门后,自己的前途就再无希望,但令她始料不及的,却是师尊的激动,不仅赐下疗伤丹药,还许诺若是事成,便将宗门灵首峰一脉交给自己。

    修行人斩去七情六欲,唯独留着贪欲,因为长生本就是天地间最大的贪婪。

    在修行人眼中,正邪的界线并不明了,能直指长生的便是正途,所以诸多成名散修里不乏杀人越货,取孩童脑髓炼丹以供修行直指长生之人。

    山上宗派的界线明了,却也有诸多阴暗,明里衣冠楚楚,暗里不知有多少鬼蜮伎俩。

    朝野求名利,山上只求长生。

    “怎么,你们都是来供奉香火的吗?”

    住持老和尚顾两禅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风轻云淡,但气势却在节节攀升。

    赵谦之的阳谋很成功,先天生灵的诱惑,就是上五境人物也不能免俗,更何况是走旁门左道的山野散修。

    青虚道宗掌教杨瑾瑜,无相寺住持神庭禅师,观海书院山长,稷下学宫君子冯唐。

    北阳王朝山上山下的修行人物,大抵都到了,还不算隐匿在暗处上五境大佬,如此阵仗只在洞天一役,诸宗争夺山水福地小洞天时有过。

    没人说话,本就是杀人夺宝的勾当,再开口,也是多余,生死一役没有退路,不如索性大杀四方来得痛快。

    这时却听神庭禅师道:“我佛慈悲,魔道异途,若是师弟肯交出先天生灵,我无相寺门为你洞开。”

    闻言住持老和尚顾两禅笑道:“何为魔?不违本心便是魔?”

    一道门,在顾两禅内心洞开!

    天地变色,魔气纵横。

    杨瑾瑜和神庭禅师不禁变了脸色,当年洞天一役他们二人皆有耳闻,从只言片语中了解过顾两禅的恐怖,一双铁拳打死的上五境人物数不胜数。

    而儒家君子冯唐依旧淡然自若,他此来虽有私心,但若是与一位上五境剑仙结怨,那是蠢人所做,隔岸观火,冯唐自然不会出手。

    诸多散修迅速退出战团,捡漏就必须要有自知之明,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李凌菲在飞舟上很显眼,青虚道宗未来的剑仙胚子,此次“除魔”的功臣,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寻找王元宝,这事由由他而起,等师尊杀了这老秃驴,小和尚的命自然就归她了,到时如何处置,更是随心所欲,也算是报仇。

    但顾两禅身后却空无一人。

    顾两禅先动了,拳势燎天,带着滚滚魔气直袭二人中最弱的无相寺住持神庭禅师。

    杨瑾瑜心中一惊,随即祭出一口淡青色飞剑,犹如道青色雷霆般飞向顾两禅。

    而儒家君子冯唐驾起阵肃杀秋风脱离战团。

    “混蛋!”

    神庭暗骂,来不及躲避顾两禅的燎天拳势,佛门金刚法相神通加持的降魔杵迎向烈烈拳罡。

    “铮!!!”

    桃花山上响起了洪钟大吕般的巨响,有东西碎了。

    身后金刚法相散去的神庭倒飞出去,手中的降魔杵没有崩碎,心口硬受了顾两禅一拳,心湖险些崩溃!

    淡青色飞剑竟受不住拳罡之力,寸寸碎裂。

    杨瑾瑜脸色苍白,这口飞剑是他炼化的本命物之一,被顾两禅打碎,命魂自然也大受损耗。

    飞剑崩碎毁灭时的威势似水波般荡漾开来,来不及退出战团范围的山野散修,想要上前助阵的诸宗弟子。

    弱的,直接爆体而亡。

    稍强的,碎了道心无缘长生。

    未等杨瑾瑜施展兵家神通术法,顾两禅眨眼间便来到了其身前,拳势煊赫,接连递出。

    金铁交错之声犹如洪钟大吕。

    不同于神庭,杨瑾瑜是以本体接下的拳罡,虽有兵家贴身甲胄护体,但魔气在拳势中陡然爆发,春雷吊梢,惊起一滩昏鸦,纵使杨瑾瑜甲胄法宝强悍如斯,也抵不过两拳递出。

    杨瑾瑜身形一恍,竟有道虚影自其天灵恍出,他的阳神竟然被顾两禅两拳击出体外!!

    阳神与阴神,是金丹境修士的根本,阴神夜游,阳神护持,阴神关乎命魂,阳神则是天地二魂,阳神出体,虽有**力也无可奈何。

    湮灭了阳神,修士只能走鬼修阴物的路子,虽可成就一方山水神祗,但长生大道便如镜花水月般空幻。

    拳罡烈烈,直追杨瑾瑜的阳神。

    而空留阴神的遗蜕则引得一众山野散修贪念大炽,金丹境修士的遗蜕,若是运用得当,对下五境金身练气士大有裨益,炼做傀儡亦是一大战力。

    贪念起,必有勇夫。

    数十中四境散修各展神通,都想将这杨瑾瑜的遗蜕纳入囊中。

    李凌菲睚眦欲裂,师尊遗蜕岂是山野宵小所能觊觎的,飞剑激射而出,直奔抢夺师尊遗蜕的山野散修。

    就在这时,异象陡生。

    剑光破空而来,是剑仙手段。

    拳罡与剑光仿若云泥,两相抵消,但逸散的拳势依旧击伤了杨瑾瑜的阳神,一阵暗淡。

    来人是位黑袍老者,灰白色的长发只用玉环束起,精光灼灼的眼眸死死盯着住持老和尚顾两禅。

    南瞻洲成名的上五境剑仙有五人,其中最强的苏靖驭剑远游月河洲,其次便是这黑袍老者,青虚道宗祖师周至,上五境玉圭剑仙。

    顾两禅冷冷看着收敛了杨瑾瑜阳神的周至道:“昔年小儿,也想来试试一窥壶中道?”

    自棠棣洞天崩溃争夺山水福地小洞天一役后,上五境人物就极少出手干预修行人的争斗,因为赵谦之所定因缘果报只针对上五境人物,一旦出手,便为南瞻洲山水气运所厌斥,这就是隐匿在幕后大佬们所忌惮的。

    上五境修士想入飞

    升境所能依靠的,出了直指长生大道的法门,剩下的便是所据山水气运的本命物,为山水气运所厌斥,委实是绝人生路。

    周至敛了杨瑾瑜阳神道:“前辈伤我徒孙,毁我宗门弟子道心,老夫岂能坐壁上观?”

    这句话字字占理,其实只是为他自己出手找个理由罢了,至于山水气运所厌,得了先天生灵,又何愁占据不得一洲山水气运?

    冯唐御风前来,有了上五境剑仙助力,他也在想一睹曾经“骊珠武道第一人”的风采。

    财帛动人心,山上不免俗。

    顾两禅冷哼一声,拳势展开,似有燎天之力,魔气煊赫汹涌,与之前截然不同。

    桃花寺里,老桂树下,王元宝本来血肉模糊的双眼竟然慢慢愈合,彻骨的疼痛也渐渐消失,眼前黑暗被光明代替,看得清,却动弹不得。

    先天生灵入体,本就是洗筋伐髓,碎骨重铸。

    顾两禅心中一动,王元宝心湖中的两条蛰龙已经安静下来,他也就再无顾虑。

    拳势陡然攀升!

    轰然一声,桃花山上的岁月流水陡然间慢了下来,光阴枯荣竟停止不前。

    老桂树上的三朵鹅黄色花苞慢慢绽放,三道玄黄色光芒自花心绽开,流水般荡漾开去。

    这桃花山本就是一座洞天,而洞天的中心,便是王元宝身后的老桂树。

    极致武道,此刻豁然开朗。

    事物皆有极致,大道衍十,取九去一,留一线生机,而这个“一”便是极致。

    修行求无缺,至多求无暇。

    但终究有异数其一,顾两禅便是这个“一”。

    顾两禅的境界若以修士论,只在下五境,却两拳击出了中四境巅峰金丹境界杨瑾瑜的阳神,长生大道再无希望,除了入神道,成为一方山水神祗外,别无他法。

    周至不敢托大,虽然看出了顾两禅已经是强弩之末,但终究是“骊珠武道第一人”,其后手不知有多少,剑意凌冽。

    真气似游荒火龙,顾两禅的拳势才展露一角,他打杀得剑修不计其数,而这才仅仅是开始。

    一口真气足,力拔山兮矣!

    “杀戒,始开。”

    王元宝坐在老桂树下,口不能言,但心中却极为复杂,有惊诧,有艳羡,也有不解,住持老和尚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就一如这株老桂树,久不开花,开花却是震撼人心。

    桃花山上岁月流水变缓,李凌菲的心思却丝毫未曾停止,师尊阳神受创,那所许诺的一切又成泡影,一时间,李凌菲内心深处恨意炽盛,一切的一切皆是因那个小和尚而起,而她失去的,也是因为那个小和尚,怒火中烧,自然要有宣泄之处!

    “嗤!”

    一口赤色飞剑加携雷霆之威倾泻向桃花寺中的老桂树下,那个小和尚,王元宝。

    下五境金身境界的兵家武夫剑修,全力施为,在加上以纯粹灵气驱使的符,兵家《符文正解》中名列第二的“雷霆敕令”,就算是中四境修士也难逃死路,更何况是王元宝这个凡夫俗子?

    “小姑娘心地着实狠毒,不愧是兵家的女冠!”

第七章 风来何处惹尘埃

    剑光闪过,李凌菲倾尽全力祭出的飞剑与“雷霆敕令”竟然如同泥牛入海,连一点水波都未曾激起。

    谢宗师毫不在意地掸掸沾满油污的衣袖,道:“小姑娘你如此狠毒,你爹娘知道吗?”

    面色苍白的李凌菲跌坐在飞舟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符文正解》第二的“雷霆敕令”和倾尽全力的驭剑一击,在这个邋遢至极的道人面前竟然如同隔靴搔痒。

    “蛰龙入体,秃驴你倒也真舍得。”

    谢宗师一步三晃地走到王元宝身边,捏着王元宝的下巴,打量了一番颇为嫌弃道,“朽木也能雕琢成材?”

    言语似惊雷,谢宗师毫无遮掩的一番话,惹得桃花山上准备捡漏的散修贪欲大炽,蠢蠢欲动,却忌惮邋遢道人谢宗师的实力,一时间进退维谷。

    王元宝想挣脱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但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反倒让邋遢道人谢宗师生出好奇“怎么,想和你道爷比比力气?”

    无奈,王元宝的小脸在谢宗师手中犹如面团般,不断变幻形状。

    见状,住持老和尚顾两禅淡淡道:“该还账了。”

    “好好好,知道了,当了秃子还是改不掉小气的毛病,事先说好,我不出手。”

    说罢,谢宗师停下“蹂躏”王元宝小脸的大手,老神在在地靠在老桂树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

    周至眯起眼眸,上五境成名剑仙面对顾两禅仍有忌惮,当年山水之争他也在场,不过那时他未跻身上五境,那一战顾两禅的凶名深深铭刻在所有幸存者心中。

    就算道家神君谢宗师袖手旁观,想要取得蛰龙,也不是易事。

    拳罡煊赫,剑意凌冽。

    儒家君子冯唐的心思却不在二人的生死之上,道家神君,师兄的手笔当真是恢宏,这一役后,只怕北阳王朝山上宗派和江湖,就无法再掣肘朝局。

    放开了所有顾虑,顾两禅气势如虹,凡夫武道有八境,不过塑胎,炼体,凝意,成罡。但顾两禅的武道却有十一境!

    拳意犹如昏沉冬日里唤醒万物的春雷,拳势恍若泼天浓墨,天地间只剩一拳。

    龙吐珠,意凌天。

    神庭禅师心湖中的金刚法相在此刻竟然开始颤抖,凡夫武道九境就已经是缥缈难觅,十境十一境更是登天一般,而顾两禅竟然是十一境人物,“骊珠武道第一人”的盛名当之无愧!

    一时间,神庭禅师竟萌生了退意。

    似乎是看出了神庭禅师的怯意,谢宗师混不在意道:“知难而退,敢走的,我送他一剑?”

    满山散修心中一凛,莫说一剑,只怕是剑意荡开,自己这等刀尖舔血的,也成了无头尸体。

    语落,拳动!

    “小秃子,好好看着,这样的好戏真不多见。”

    不理王元宝的怒目而视,邋遢神君谢宗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戏”。

    眨眼间,顾两禅出现在周至身前,拳势如雷,隐隐有龙吟虎啸之音,“龙吐珠,万物苏”,死在龙吐珠拳势下的金丹境地仙没有五十也有百数。

    兵家剑修最忌讳近身缠斗,一尺之内飞剑流转凝涩,根本无法散开真正的修为,但周至却是个例外,他的本命飞剑名为“沉沙”,走的是势大力沉的路子,与其说是剑仙,倒不如说是山下江湖的剑客。

    剑光迭起,剑拳交锋,胜负谁知?

    周至的剑如其名,是口宽厚

    重剑,盈满剑气斩向顾两禅的拳势,却未能搦其锋芒。

    顾两禅拳势陡变,一拳接着一拳递出,丝毫不惧飞剑的锋锐,煊赫魔气拳罡愈发凝实,龙吟虎啸之声也越发清亮,周至脸色阴沉,他低估了顾两禅的实力。

    洞天一役中留下的人物,果真都不可小觑。

    王元宝看得痴迷震惊,他从未曾想过住持老和尚竟然是如此人物,戏文本子上所说的剑仙在住持老和尚的拳势下竟然左支右绌,毫无飘逸风骨!!!

    而远远避开的飞舟上的李凌菲更是心神大憾,祖师早就是南瞻洲成名的上五境人物,以往借青虚道宗的威名杀人越货,只要报上祖师名声,便绝对无事,恍若神仙般的祖师却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和尚拳下左支右绌,一时间丰碑崩塌。

    每一拳递出,拳罡便将飞剑沉郁剑意削去一分,周至已经陷入顾两禅的拳势之内。

    冯唐愈发觉得心中发冷,若是自己卷入这场争斗,身死道消将是定局,南瞻洲的水当真够深,搅浑这潭水,着实不易。

    反观神庭禅师,他的脸色愈发苍白,此来布局有大部分都是由他亲自而为,周至身死后,下一个便是自己,引颈就戮,他实在做不来,横竖都是一死,放手一搏总好过屈膝就戮!

    金刚法相轰然绽开!

    神庭禅师手持降魔杵,乎得砸向正与周至缠斗的顾两禅,降魔杵引动天地灵气,豁然汹涌而出金色雷霆!

    “师父!!小心!!”

    电光火石之际王元宝冲破蛰龙入体的禁制,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

    谢宗师本悠哉悠哉的神情渐渐收敛,老桂树上的鹅黄色桂花已然凋谢一朵,而小和尚王元宝挂在脖颈上的桂叶竟然缓缓压制着初入心湖的两条蛰龙阴神。

    “果然,他所存所图……”

    刹那间,顾两禅身形恍惚,竟硬生生受了神庭禅师一击!

    转瞬,万物苏拳势展开,春雷炸开般荡漾开来,神庭禅师身后的金刚法相寸寸消弥,鲜血自神庭七窍汩汩流出,万物苏拳势将他周身窍穴气府尽数搅碎,阳神破碎,阴神不存。

    北阳王朝山上宗派第二人,无相寺住持,就此陨落!

    周至抓住转瞬即逝的空当,剑意如虹,沉沙飞剑举重若轻般刺向顾两禅洞开的心窍!!

    冯唐见此,双袖中鼓荡出阵阵肃杀秋风,数十个金光闪闪,却又有山岳般的正楷“严”字,随风压向顾两禅!

    识时务者为俊杰。

    此时的时务,便是强者生,弱者死,就算有学宫圣人坐镇,他也无法干涉修行者的生死,强生弱死,本就是山上宗派,山下江湖公认的至理。

    桃花山上的岁月流水猛然加快,顾两禅清楚老桂树的极限,这桃花山上的“葫中天”绝对抵不过如此重击。

    魔气纵横,拳势急转真气火龙游野,堪堪在飞剑与雷霆之前,挥拳迎上。

    既然无生,那便破而后立!

    生死放开,破为立也。

    拳罡凌意,凝意凌天!

    雷霆炸开,顾两禅终究还是抵不过,拳势一破,顾两禅倒飞出去,秋风肃杀而至,飞剑破空而来,武道十一境又如何,强弩之末,不登武道十二境,终究还是凡夫。

    葫中天,镜花矣。

    王元宝见住持老和尚受伤,猛然站起,却又倒地,但他却强撑着踉跄跑向顾两禅。

    一时间,眼前模糊,

    看不真切,落在嘴里,是咸的。

    “师父,呜呜呜呜……”

    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世人见将死之人,问的最多,皆是名利后续,父子如此,夫妻亦如此。

    但王元宝所想的,却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住持老和尚?为什么不能放过住持老和尚?为什么要破坏了桃花山上的平静日子?为什么要将他得来不易的幸福尽数毁灭?为什么……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

    顾两禅强撑起残破身躯,摸摸王元宝的头笑道:“怎么哭了,我是要去西方极乐净土的,哭什么,要笑!”

    王元宝擦去眼泪,抽噎道:“我……知道了!”

    顾两禅平静道:“知道什么?”

    “人生,在悲欢之间。”

    顾两禅闻言,却拍了拍王元宝的肩头道:“错了,错了!”

    未登十二境的武夫,真气再如何游野,气血再如何雄浑如山岳,终究还是凡夫,受不得仙家手段。

    周至,冯唐二人冷冷俯视着曾经的“骊珠武道第一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本来就没有任何该有的喜悦。

    强弩之末犹能逼得二人自损根基,阴神无法抱气,如何喜悦得起来?

    老桂树无风簌簌,又一朵鹅黄桂花凋零落下。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国,

    与大比丘千二百五十人俱。

    ……

    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

    梵音阵阵,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在老桂树下诵读佛经,字字珠玑,犹如洪钟大吕,只扣人心。

    李凌菲听得珠玑经文,满腔恨意竟然散去大半。

    周至眸中冷光一闪,斩草不除根,反受其害,蛰龙可以不要,但顾两禅却不可不除,念及至此,沉沙飞剑陡然激射而出。

    冯唐却丝毫不动,上五境剑仙绝命一剑,更何况是行将就木的武夫,绝计逃不过。

    谢宗师站在老桂树下,拈起凋零的桂花,想起了老头子的在白玉京论道是说的“未见此花时,花不开,见此花时,一时明白起来。”

    若是顾两禅这么容易死,那当年死在他拳下的上五境修士岂不是很亏?

    大势已去,一众散修也蠢蠢欲动。

    “意凌天!”

    浩然拳势陡然爆发!

    龙吐珠,意凌天。前者虎啸龙吟似春雷,后者浩然无匹意凌云。

    “嘭!”

    沉沙飞剑被砸的倒飞出去,落在老桂树下,周至与沉沙飞剑的血脉联系骤然断开。

    “嘭!”

    又是一声闷响,一只手,或者说是一拳,从周至心窍穿出,只在刹那间,上五境剑仙孕存元婴阳神的心窍被炸开的拳势彻底搅碎,如犁庭扫穴一般无二。

    周至,陨落!

    见此,冯唐急忙扔出一道符,化作遁光,骤然远逝。

    君子知时务,晓时势,冯唐不愧为一方书院山长,儒家的道义,他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血成雨纷扬而下。

    王元宝竟然觉得很美。

    “还……不……动手……”

    周至拼尽全身力气,大喝道。

第八章 背剑决长生

    谢宗师闻言神色大变!

    桃花阴影处,跃起一道身影,是个白猿,倒背长剑,赫然正是冥原大圣上五境妖剑修,袁白!!

    此次谋划,果真不凡。

    顾两禅苦笑,两位上五境剑仙,纵是飞升境也不能全身而退,蛰龙去,他已经油尽灯枯,只是一身武运都给了王元宝,倒也无憾。

    黄花剑气三尺而来!

    “孽障!尔敢!!”

    剑修杀人,至多以飞剑取人项上人头,以剑气杀人,非陆地神仙境界所不能为。

    黄花瘦,剑意瘦。

    邋遢神君,正是谢宗师。

    剑气斩过,冥原大圣袁白面色大变,原本烈火燎原般的剑势,生生转换,但黄花剑气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着袁白不放!

    顾两禅失去神智,跌落在王元宝身前,身躯残破,双拳被血水染红。

    “师父!!”

    王元宝忙接住跌落在身前的顾两禅,却力有不逮,一同倒在地上。

    袁白急切想摆脱邋遢神君谢宗师的黄花剑气,但却始终不能,而满山散修却遭了殃,黄花剑气过,血雾腾起。

    刀尖舔血,自然要有觉悟。

    这是赵谦之的手笔,山水气运所厌之人,纵有冠绝古今的**力,也无计可施,袁白隐匿气机的手段再好,也如同在皓月下,形影俱现。

    李凌菲所在的飞舟正想躲避,但袁白恨极了周至,眨眼间,黄花剑气掠过飞舟,数十道血雾腾起,李凌菲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诸多想着趁乱得渔利的散修,在谢宗师一道剑气之下,冰雪消融,这便是上五境宗正境界剑仙的威势,以蝼蚁阻洪流,逃不过灭亡运途。

    谢宗师弹指一挥间,黄花剑气陡然爆发,生生斩在了冥原大圣袁白的背后,血雾腾起,本有人形的袁白,现出了十丈原形,獠牙如剑,皮毛如雪,正是上古妖兽吞山猿旁支血脉。

    王元宝呆呆地看着袁白现出原形,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戏文终究是戏文,真正的妖兽所带来的恐惧,不足为外人道也,但王元宝最多的,却还是恨!

    谢宗师走向倒背-飞剑的冥原大圣袁白,这南瞻洲不是他该来的,和能来的地方,冥原与这座天下所定的规矩,就是互不侵犯,但却相当于一纸空文,关乎长生大道,关乎气运之争,又有谁会去认真恪守千百年前的废纸空言,但只是吃相不会如此难看,但规矩始终就是规矩,破了,那就要付出代价,儒家至圣先师说,以直报怨,在谢宗师这里,倒不如一剑来得痛快。

    冥原上的剑修不多,袁白是其中之一,但却不是最强的,面对邋遢神君谢宗师他甚至没有拔剑的勇气。

    横道洲是抵御冥原妖兽大潮的前线,剑修林立,冥原上自诩可堪独自力斩百位人族剑修的冥原大圣夫诸,与谢宗师不过照面,便死在了黄花剑下。

    袁白有自知之明,但剑修最忌讳怯战,怯了,剑心也就破了,再无跻身陆地神仙的机会,袁白自诩成名的背剑术,是位莲花冠冕的道人传授给他的,可指长生却不得大道,袁白目中凶光大炽,倒背-飞剑激射而出,恍如惊雷,直取谢宗师眉心祖窍。

    谢宗师面上没有丝毫变化,手指

    微动,盘旋在身前的黄花飞剑铮然飞出,一抹冷光闪过。

    袁白的背剑术在冥原上足可占前五,这个名位,是他用累累白骨堆砌起来的,但在谢宗师眼中,他的背剑术就犹如三岁稚童胡乱耍闹一般,云泥不可比,米粒之辉安敢与皓月争辉?

    黄花飞剑自袁白脑后穿出,回到谢宗师背后剑鞘中。

    眉心发凉,袁白连妖婴都未曾逃出,阳神阴神皆在一剑之下被搅碎,世间再无袁白。

    尸首坠地,却无人争抢。

    上五境冥原大圣的尸首,比之杨瑾瑜的中四境金丹境界遗蜕,有过之无不及,祭炼一番就可以抵过上五境战力。

    剑修修行本就不易,登山以孤僻险境,其中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因为一念之贪数百年修为枉费,其中因果只能由自己承担。

    天下杀人不留情者,唯剑修。

    桃花山上的散修却丝毫提不起任何贪念,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上五境冥原大圣且还是个剑修,在谢宗师手下不过一合,便神灵不存,他们就如同蝼蚁,谢宗师动动手指就便可以轻松碾杀。

    贪婪和命,孰轻孰重,自见分晓。

    “滚!”

    谢宗师看着这满山的尸首与幸存的散修冷冷喝道,一时间,各色法宝遁光在桃花山上纷纷亮起,像极了缤纷烟花。

    “师父!你醒了!!”

    王元宝见顾两禅睁开了眼睛,忙扶起他,靠在老桂树上,眼眸中泪水后是关切地目光。

    顾两禅强撑着口气勉强笑道:“哭什么,忘了师父怎么告诉你的了,要笑着!”

    就一如当年小镇上,那个红衣姑娘,生活再怎么艰苦,每日里都是笑着说“生活本来就这么苦了,我要是再哭,那日子就没法子过下去了。”

    王元宝擦擦眼角的泪水道:“我没哭,我没哭,师父你不能……”

    泪水有不争气落下。

    谢宗师缓步走来,指着老桂树上唯一的没有凋零的桂花道:“你这么做值得吗,赌局早就开盘了,押上身家性命,就图个心安吗?”

    顾两禅咳出嘴里的血笑道:“不行吗?你图个逍遥,我图个心安,总比那些高居庙堂没有心的木偶泥塑过得真实。”

    王元宝站在顾两禅身旁却一句也听不懂,只隐隐觉得与自己有关。

    谢宗师闻言道:“是,以前你有理,现在你还有理,我说不过你,账怎么还,你自己说!”

    顾两禅眸中光彩暗淡,却依旧笑道:“元宝,来,师父告诉你想知道的答案。”

    王元宝忙俯身附耳过去。

    “人生……咳

    在……你我咳咳……

    之……”

    再无声息。

    老桂树无风簌簌,最后一朵花也凋零坠落,随风落在顾两禅掌心之中。

    拈花一笑,就此圆寂。

    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这是顾两禅几十载参悟的问题,当年老头子授之以渔,今朝顿悟,既是寂灭,亦是开始。

    蓦地,老桂树上开满了鹅黄色的花。

    诚心所至,自然开花。

    桃花山上闪耀着佛光,顾两禅在树下,慈悲肃穆,这不是如今灵山洲佛门所奉金刚,而是菩萨,小乘终究要走向没落,庙堂之上,也该换换天了。

    谢宗师平静地见证了陆地神佛的诞生,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回光返照,登临武道十二境,也阻挡不了顾两禅真灵湮灭的结果。

    “代我照顾好……”

    “师父!!!”

    悲欢于心,说不出;也写不出,但却可以相通。

    王元宝眼前一黑,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谢宗师罕见地正色起来,道:“放心,我会的。”

    就当谢宗师准备拎起王元宝时,却见小和尚眉心祖窍处竟氤氲着一团淡黑色的灵气,不由脸色一变破口大骂道:“死贼秃,不带你这么坑人的!!”

    寂静地桃花山上回荡着邋遢神君谢宗师一人粗鄙地喝骂声,圆寂在老桂树下的老和尚顾两禅神态肃穆庄严,倒真如一尊慈悲大佛,不知他若是能听到谢宗师气急败坏地喝骂,会作何感想?

    修行人除了看重根骨外,最为重要的,却还是架在心湖与丹田气府之间的两座桥“同命”与“长生”,桥之长短宽窄,关系着修行人的大道之行的长短成就。

    而王元宝却是个两桥都断了的主儿。

    这正是谢宗师气急败坏地缘故,同命长生桥断,别说修行,就连做个武夫都难!!

    坑人不如坑熟人。

    虽说两条蛰龙入体,又有胸口桂叶汲取这桃花山的山水气运充做两桥,但终究是个摆设,灵气入体反被山水气运所排斥,再如何惊才绝艳,大道长生都是空谈。

    唯一可行的,唯有顾两禅种进王元宝眉心祖窍里的武道种子。

    “死贼秃,你是安心了,换成我闹心了!”

    邋遢神君谢宗师骂骂咧咧地召出飞剑黄花,手里拎着个小和尚,破开云涛远去。

    这桃花山,终究荒废。

    桃花年年都相似,只是山上再没了梵音檀香。

    ……

    太安城内,灯火阑珊。

    赵谦之手里握着枚佛光灿然的舍利子,这是顾两禅五年前交给他的,王元宝注定走不了大乘的路子,顾两禅的道理总得有人承袭,整座森罗天下的“赌徒”都在南瞻洲这个赌局里押注,像顾两禅这般用身家性命押注的,确实没有,而他和自己所存所思的都是改天换地的门道,若说顾两禅是拿身家性命来赌,那他赵谦之又何尝不是?

    “故人寥落!”

    曾在老头子那里听讲的都是些什么人?就连个旁听也没有登堂入室的和尚所存的都是个“舍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的货色。

    自嘲般笑道,赵谦之随手将舍利子扔进了书案上的锦盒里。

    “青虚道宗和无相寺,勾结山野散修意图割土为藩镇,明日我不想看到他们的山门在阳光下。”

    “是!”

    一道剑光自楼阁之间飞出,其中的杀伐,彻人心骨。

    就像婆娑洲的冷艳灯火,够不到,却又总是有些许点点星火燃烧,谁知道种子什么时候能长成参天大树,能做的。

    尽人事,逆天命。

第九章 一拳的道理

    若说天下文脉昌盛之处,除却东神洲那座天下读书人的祖庭,稷下学宫外,还有三处,月河洲大秦王朝的寒门书院,落霜洲独占一方洞天的白露书院,还有便是敢与稷下学宫四圣三贤坐而论道的老头子所在的龙场驿。

    前两处皆是一方王朝乃至部洲的正统文脉。

    寒门书院不属于儒家稷下学宫之列,虽说天下书院万千,但列属稷下学宫文脉的,只有十二座,所授学问皆出自至圣先师及其后继者所述道理,寒门书院虽有书院之名,但所授的,皆是法家之言,其山主苏蠡,却师承法儒两家辈分极高的“荀祭酒”。

    月河洲大秦王朝文运之昌,与寒门书院脱不了关系,朝廷的立国基石,正是“寒门法家”。

    至于白露书院,则是正统的儒家文脉,但却不在十二书院之列,其山主朱熹圣乃是可配享一洲文庙的儒学宗师,他的道理学问出自亚圣,却又自成一派,落霜洲宋、明两大王朝所奉行的“理”正是朱熹圣的本命字。

    而敢与同儒家四圣三贤坐而论道的,却正是谢宗师师尊老牛鼻子的好友,这龙场,说白了不过是皎皎洲的一方破落小镇,至于其中原由,只怕是白玉京里的道老三也说不清楚,老头子为什么隐没在龙场,也只有儒家四圣三贤能说出个所以然。

    南瞻洲后继的乱局,谢宗师懒得去管,道老三曾经语焉不详地说过,赵谦之证道所在,大概与棠棣洞天的破碎气运有莫大关系。

    龙场镇所在的皎皎洲,若是从南瞻洲的两座蛟龙渡口乘蛟龙舟,最少也须半个月,其中所花费的蕴灵钱,不是下五境练气士所能承担的。

    不过以谢宗师的剑仙手段倒不算什么,偌大的一个剑仙,若是连跨洲渡海都无法做到,那可真是对不起砸出去的小山海般的蕴灵钱了。

    剑修最是烧钱,这一条长生大道实打实是用钱砸出来的,下五境练气士也需要蕴灵钱来攀登大道,但却用不了剑修流水般的蕴灵钱,除却自身精气外,那便只剩下蕴藉着千分之一山水气运的蕴灵钱。

    谢宗师中间停了几次,不为别的,腰间葫芦里的酒没了,但主要还是为了王元宝,上五境可以辟谷数载,终日只以灵气服纳,但王元宝只是个凡夫,更何况他心湖里的蛰龙虽然有眉心祖窍里的武道种子压制着,但没了血食,如何能行?

    离阳国是月河洲大秦王朝属下最为繁华的藩国,夜近三更,市井里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脂粉香气夹杂着酒肉气,在纷繁的勾栏瓦肆里飘荡,太平盛世大概就是如此。

    华服短衫之间,一个邋遢道人身后跟着个不是秃头的小和尚,走进了一家挂着红袖招灯笼的花楼。

    倒是惹得许多人煞是好奇。

    一个道士和一个小和尚,进了烟柳巷子里最为奢华的红袖招,这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月河洲是法家天下,虽然好奇,但也无人上前阻止,若是换作落霜洲,怕是早有自诩清流的道学先生般的读书人冲出来,大扯着“存天理,灭人欲”等的之乎者也的圣人言语,把敢进青楼的道士同和尚,一起送去见官问罪了。

    邋遢道人和小和尚,正是谢宗师和王元宝。

    王元宝不情不愿地被谢宗师拉进了胭脂井般的

    青楼红袖招,一时间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入了王元宝的眼中。

    软糯的嬉笑,洞箫琴瑟的清越之音不绝于耳,却让王元宝觉得异常虚幻。

    习惯了山野清苦寂寞,再入尘世,总会觉得格格不入,繁华迷恋许多人,靡靡之音听来恍若隔世。

    入了兰芝之室,再见己身寒酸落魄,自惭形秽。

    世间男子爱美人,也爱繁华,王元宝当然也不例外。

    “这就是山下的世界吗?”

    王元宝忽然有些疑惑,不怪戏文本子里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故事如此动人,有这样的世界,那些故事想来也是极其精彩的。

    谢宗师没有去打扰王元宝,当年他从白玉京里下山的时候,连王元宝都不如,进了青楼,还以为是当真的吟诗作对,直到他被个小姑娘差点拿了一血……

    青楼中的醇酒,确实要比一般酒肆里的要好,毕竟,这销金窟里的,秀色可餐,酒不醉人人自醉。

    但王元宝却视若未见。

    这青楼红袖招里的骚人墨客仿佛置身于另一方天地,那方天地里没有谢宗师和王元宝,而谢宗师与王元宝的这方天地,却有这些沉溺在太平盛世靡靡之音中的骚人墨客,其中不乏朝堂或江湖中的权贵或新秀,一副众生相,就是市井里的悲欢。

    王元宝就如同时光长河里的一块石头,静静地旁观着河流里的光阴流逝。

    离阳国坐镇的,是位台山派中四境修士,儒冠剑衫,不儒不道却留着丰美长髯,此时的他却再不见寻常时候的沉郁,离阳国京城繁华市井被人以大手段阻隔,山水气运不曾波动,但岁月流转却如奔腾河川决堤般汹涌。

    山水气运不动,岁月流转逝者如斯,不是山野散修能做出的手笔,最少也须是上五境人物才能施展出的。

    镇守修士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无论是上五境人物,还是那位坐镇大秦王朝的法家圣人都是他无法触及的存在,但若是离阳国岁月流转出了问题,镇守散修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市井里的山野散修也不少,但他们却对岁月流转的变化丝毫没有发觉。

    谢宗师的手段源自其师尊老牛鼻子,而老牛鼻子则来自从儒家截取的道理学问,毕竟岁月流转的改变,从其中领悟人世道理,得些许大道旁末。印证自身道理学问,正是儒家圣人最精擅的通天手段。

    王元宝能看到,就是真实的存在。

    青楼红袖招里挥金如土,莺燕作乐,青楼外尚有饥肠辘辘的乞儿,因为一块沾满尘土的馒头争抢得你死我活,不过为了填饱肚子。

    市井小巷里的泼辣妇人喋喋不休地数落着自家男人如何窝囊,不能赚得养家糊口的百文铜钱,却不知默默蹲在井台旁的男人怀里揣着一支准备送给自家媳妇的铜簪。

    学堂中书声琅琅里飘荡着许多稚童被压抑的天真与跳脱,寒窗苦读的士子,一遍遍地看着策论经典,希望从中读出一番青云路与圣人学问。

    金戈铁马厮杀在沙场中,士卒杀戮生命,但正义与邪恶的划分是以胜负论断,胜者王,败者寇,史书上的各朝功过,不乏真实,但更多却是扑朔的掩饰,士卒浴血,为王侯将相筑就一座白骨王座,其下万

    骨枯。

    农人匠户辛勤劳作,但却食不果腹。

    太平盛世下的阴暗与悲欢,在歌舞升平中微不足道,佛法不能说尽,追求大同不错,但圣人也筑就不了一个大同天地,耕者有其田,闲者有其职,老者有所养,妇孺有所依,只能是大部分,人总是自私的。

    王元宝看见的是真正的世界。

    岁月流转渐缓,时光河川依旧奔流不息,王元宝定定站在河边,在岁月中看到的诸多,是他不曾在佛经中读到,戏文本子里看到的,住持老和尚穷极一生,临死才找到的,也不过是个心安,佛法造就了顾两禅,却蒙蔽了对悲欢的观感。

    到底,王元宝从顾两禅身上学到的,不过是一拳的学问。

    一拳打碎的,不止是多年停滞不前的桎梏,还有那禁锢着本心天性的佛法道德。

    “师父,还是对的吗?”

    王元宝心中的信仰轰然倒塌,但还是不敢相信,但心湖上佛陀的影子开始模糊,到底哪个才是真的,王元宝不知道。

    一杯水递到王元宝眼前,他如同得了救命稻草般,躲过瓷杯饮尽,但却不是水,一条火线自喉头滑入腹中,胸中腾起团烈火,将仅有的疑惑焚烧殆尽。

    看着眉目间悲戚渐消的王元宝,谢宗师抬手饮尽刚从青楼红袖招后院树下偷挖来的一坛女儿红,足有三十年,酒香醇厚,怕不是这青楼红袖招鸨娘为自己将来金盆洗手时准备从良的新嫁酒。

    谢宗师敲了醉眼朦胧的王元宝一记爆栗道:“老秃驴喝酒不行,小秃驴喝酒也不行,难怪抢不过那个屠夫,哈哈哈哈。”

    打了个酒嗝,王元宝醉醺醺道:“你个牛鼻子,好不害臊,以为插头黄花就是个……美……”

    话未说完,王元宝一头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谢宗师纳闷道:“我好歹也是个翩翩少年郎,虽然放荡不羁,那朱熹圣插得簪花,我就插不得了?”

    再看去时,没了小和尚,地上睡着个小醉鬼。

    笑骂一声,总归解决了老秃驴留下的麻烦,好好的少年,非弄得跟个老头子似的,不嫌老吗?

    谢宗师拎着醉去的王元宝,踏剑远去。

    离阳国市井里依旧繁华,青楼红袖招里的骚人墨客吟诗作对,只是鸨娘破口大骂,哪个没良心的小贼皮偷了她的新嫁酒。

    乞儿得了好心妇人的几文钱,买了一笼馒头,能让他饱吃三天,原本泼辣妇人锱铢必较,此时却如此慷慨施舍,只因为她那木讷寡言且窝囊的男人,竟还记得她自己都忘记的生辰,重贴花黄整云鬓,一支做工粗糙的铜发簪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

    镇守修士松了一口气,岁月流转重回正轨,市井里的繁华气运不曾少得半分,但一闪即逝剑光留下的剑意却让他心生寒意,仅仅残留剑意就已如此恐怖,上五境剑仙果然不愧为天下顶尖战力。

    镇守修士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没有多事,天下剑修杀人最不讲理,结成金丹不易,若因为一句话得个身死道消,大大地不值。

    只要文庙与武庙里的气运不少,他也乐得清闲,台山派的崛起,少了他这个金丹地仙,那可是极大的损失。

第十章 春风比肩

    草长莺飞二月天,皎皎洲的初春景色比之南瞻洲丝毫不差,不知怎的,到了皎皎洲地界,谢宗师反倒不再用御剑凭虚的剑仙手段,早出晚宿,真如个云游道人。

    王元宝跟在邋遢神君谢宗师身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信仰崩塌,若是一般读书人和那些山上修士,怕不是早就跌下境界,心神失守,落得个疯疯癫癫。

    这倒与王元宝脖颈上挂着的锦囊里的桂叶脱不了关系。

    谢宗师随手折了条柳枝咬在嘴里道:“怎么,还俗的和尚这么快就开始思春了?莫不是一杯女儿红给你喝傻了不是?”

    也不怪王元宝,十五岁的少年经历如此大变,又机缘见了岁月流转,任是中四境修士,经历此等变化,也得沉寂个数载,毕竟人世间最难领会和最难超脱的,一是生死悲欢,二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岁月光阴。

    王元宝盯着谢宗师道:“我想报仇!”

    走了一路,王元宝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报仇。

    谢宗师似乎早就知晓王元宝所想的嘿嘿笑道:“小子,我欠老秃驴的债,可不代表我欠你的,我帮你报仇,岂不是亏死。”

    顾两禅这个贼秃的债,谢宗师欠的不少,但是当务之急却是把这个小拖油瓶王元宝送到龙场镇,再说,青虚道宗的基本都死透了,无相寺就更不用说,照着赵谦之的手腕,北阳王朝的疆土上,再也不会有青虚道宗和无相寺的道统,上哪儿报仇去?

    说罢,谢宗师慢悠悠地继续往前走。

    王元宝道:“我想知道你和住持老和尚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子你别得寸进尺!”

    “你不说我就烦死你!!”

    “我等着呢。”

    草长莺飞,谢宗师到底还是没有守住自己的嘴,有些故事,确实需要讲,省的到了龙场镇,老头子又骂自己是个省事鬼。

    毕竟偷老头子的酒可不是一回两回,吃人家嘴短嘛。

    反正这初春的长路光景,除了引人犯困,万物萌发的时节,也是最适合在人心里种下种子的时候。

    王元宝想知道的,无非不过是住持老和尚顾两禅的过往。

    以有心讲无心,终究会有些结果。

    王元宝空洞的眼睛里,开始泛起光彩,这时走出阴霾的先兆,就如同失去了心念的人,一旦有了念想,便会想要活下去,那再走出来,就不再是什么难事。

    谢宗师说天下有个最失意的武夫,每天都练拳百万,打得云涛消散;天下有个最痴情的剑仙,为了讨好自己喜欢的姑娘去做了市井酒肆里跑堂算账的账房先

    生,每天锱铢必较;天下最会下棋的,是个眼盲的美公子,一手“镇神头”赢得一洲圣人三座山岳;还有个一根筋的圣人,为了意气之争,搬了两座山岳填入沧海……

    这便是谢宗师给王元宝的念想,那哪个正值热血年纪的少年不曾向往那些传说中的风流人物。

    住持老和尚顾两禅告诉王元宝的就是好好活着。

    山上山下,明明两个世界。

    “我要喝最烈的酒,爱最美的人!”不知怎的,王元宝想起了戏文本子里最让人心血沸腾的这句话,原本空洞的眼眸,燃起了熊熊火焰。

    就连老头子最为稳重的大弟子方两,年少时也曾抄着支没开刃的剑条,偷偷跑出龙场镇,开始了闯荡江湖,做起了那快意恩仇,书剑潇洒的游侠武夫。

    最后,方两没有闯荡成江湖,反倒挨了师尊老头子结结实实地一顿竹板炒肉。

    王元宝听得心潮澎湃,少年关于山下世界的认识,都是来自戏文本子,青楼红袖招,快马长安道,这等最令人心血沸腾的事,如何不让人沉溺?

    谢宗师的讲述和行走的见闻,如同在王元宝心中打开了一扇门,门内林林总总都在吸引着涉世未深的小和尚王元宝。

    ……

    龙场镇是个小镇,只因为镇里耋老花了百两银子捐了个不入流的驿丞的小官,龙场镇也就成了龙场驿。

    僻远民风淳朴,读书人在龙场镇待不了多久,就会藉着镇里女子有伤风化而逃走,抛下些刚学会之乎者也的稚童,匆匆离开了龙场镇。

    但凡事都有个例外。

    “老秀才你个混蛋,我家后院的酒是不是你偷的?!”

    泼悍妇人抄着洗衣用的棒槌在龙场镇狭窄的青石路上追骂着一个穿着破旧儒衫的老头子,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儒衫彰显着读书人的身份,若是外人看见,只会当他是个沐猴而冠的木讷老农。

    老秀才边跑边喊:“胡说!你家的酒根本就不是我偷的,不对,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泼悍妇人闻言怒骂道:“好啊,偷看老娘洗澡还偷老娘的酒,今天不打掉你的狗牙,老娘跟你姓!”

    老秀才面上一红,忙加快脚步,向着镇中一个偏僻小巷里跑去,僻远小巷里,穿出朗朗书声。

    “有种你就别出来!”

    民风淳朴,女子的热情到有伤风化,大抵就是如此吧。

    老秀才进了小巷中的一处院落,满院的稚童停下了读书声,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墙上跳下来的老夫子,不知该干什么。

    “看什么,今天的功课加倍!”

    闻言,读书声震耳欲聋。

    小院里的环境倒是雅致,两座草庐掩映在两株银杏树下。

    老秀才喘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个酒葫芦,喝了口酒道:“果然,还是偷来的酒最合吾意。”

    “怎么,还想着让我这个老头子请你出来?”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树后传来,来人是个丰神如玉的年轻道人,莲花冠,紫绶袍,手里还有两坛尚未开封的女儿红。

    老秀才径自往树下一蹲道:“不在白玉京十二楼城里梳理气运,反倒来给我送酒,可真是少见啊。”

    莲花冠道人听出了老秀才言语里的讥讽,不以为意道:“顾两禅死了。”

    老秀才放下手中的酒葫芦,淡淡道:“死了便死了,人皆有一死,你我不合道,也会死,早晚得事,你老三也怕被人扒了功德华服?”

    莲花冠道人自然知道老秀才此时的心情,除了护短,他看重任何一个弟子:“潜龙地的赌局,每家嫡系都押了注,这场局你输得起吗?不说我,老二也不敢说能在南瞻洲的乱局里捞个平安,毕竟强坏了的气运根本无法推演,顾两禅押了赵谦之,你图什么?”

    老秀才灌了口酒骂道:“滚滚滚,别来烦我,孤家寡人一个,输不起又能怎么样?打架我不怕,讲道理我奉陪,别在这烦我,赶紧滚蛋,你家老大也别来,没空儿!”

    莲花冠道人叹息道:“本该位列文庙功德,生生被你给拒了,我说老大怎么总是说他不如你。”

    老秀才不说话。

    世上读书人莫不以配享文庙为荣,但真正能进学宫文庙的,只有龙场镇上教书的这个老秀才。

    敢同四圣三贤讲道理不落下风的老秀才。

    天边月满星稀,道理讲得多了,就成了空话,但是不说,又会给世人忘记,患得患失。

    “师尊,道老三走了。”

    “那他拿来的酒呢?”

    “也带走了。”

    “混蛋!”

    方两颇为头疼地看着破口大骂的老秀才,不知道怎么安慰。

    老秀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昨天晚上从老林家偷来的酒还有吗?”

    方两苦笑道:“没了。”

    “明天我去趟东神洲。你小师弟就交给你了,别让为师失望哦!”

    说罢,老秀才背着手走出小院,孩童们完成了功课,自然就放学回家,老秀才最喜欢的,除了喝酒,还有就是孩童们的欢笑声。

    道理不仅是屈服他人,更要让人笑,哭的道理,没有几个人会喜欢。

第十一章 何惧向人间

    王元宝和谢宗师的脚程不慢,几日下来便到了大燕王朝属下的云周国,云周国武运昌盛,只因为开国皇帝出身行伍,又是兵家旁门弟子,才定下方圆万里的国疆。

    与大燕王朝旁的藩国不同,云周国合个州府的武庙香火昌盛,反观文庙的香火,却门可罗雀,鞍马稀落。

    云周国桐城府坐镇的,是位凡夫武道七境,足以媲美中四境金丹修士。

    谢宗师带着王元宝进了市井里的一家酒肆,桐城正如其名,沿街店铺旁都生长着茁壮的泡桐,而众多泡桐里,年份最为长久的,是酒肆门前酒招旁的老桐树。

    正值艳阳高照,而老桐树下却是阴凉的,但却不会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寒凉,如同玉石般的凉润。

    王元宝颇为好奇地打量着酒肆门前的这株老桐树,桃花山上的老桂树长了许多年也不似这株桐树般硕大高壮。

    忽地,老桐树无风而动,叶片簌簌不绝,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怖的场景般瑟瑟发抖。

    “看什么看,等会没你饭吃。”谢宗师撇了撇嘴,莫说这株快要成精魅的桐树,冥原上的大妖,碰见了王元宝心湖里的两条蛰龙,只怕也得乖乖地卧着。

    “你敢!”

    摸透了邋遢神君谢宗师的脾气,王元宝也就不再拘谨,少年人本就该如此,天不怕地不怕,按着老秀才的说法,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才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得,等会儿别又成了醉鬼,还得道爷我给你擦屁股。”

    谢宗师一拍王元宝的头,大踏步走进了桐城酒肆,正值饭点,在桐城酒肆吃饭的人不少,多半都是走江湖的老客,桐城酒肆的老板掌柜,可是这桐城府一等一的市井帮派的大佬,桐城酒肆也就成了江湖老客走卖消息的所在。

    谢宗师找了个临街的座位,问了小二酒肆的招牌,酒是青梅酿,菜色倒是普通。

    酒肆里吃饭喝酒的,有数位凡夫武道境界的武夫,其中境界最高的是个在酒肆正中座上自斟自饮的富家翁装束的花甲老者,气血内壮,精神矍铄,约莫是五境武夫,而剩下的都只在二三境。

    王元宝颇为好奇,这酒肆里的气氛煞是安静,远没有一路上过往酒肆中的热闹喧嚣,反倒让人觉得甚是肃杀。

    “别看了,等会儿有你的你看,不是想杀人吗,江湖仇杀可比你在戏文本子看来的要精彩的多。”

    上酒的小二闻言,面色一凛,也不多话,江湖上最不能招惹的就是妇孺僧道,既然这两位看出来了,也就不必他多嘴。

    “两位用好。”

    王元宝眼中陡然有了光彩,快意恩仇,这等江湖中最快意的事,竟然能让自己遇到。

    谢宗师拍开酒坛泥封,瞅见王元宝那兴奋的神采,不由有些恶趣味地想到,若是让老秀才收个武夫弟子,岂不是很有趣的事。

    酒入杯盏,色泽莹润,醇香凛冽,入口回味里有一丝青梅的酸涩。

    谢宗师自顾自倒进自己的酒葫芦里,挑眉道:“想不想学拳?”

    王元宝一愣,道:“想!”

    见王元宝上钩,谢宗师嘿嘿笑道:“那我欠老秃驴的债可就算还了,别这么看着我,送你一场造化,还抵不过债?”

    忽地,王元宝感觉自己似乎上当了,却

    又说不来。

    “咳额……”

    青梅酿虽然看似温润,但酒性着实猛烈,王元宝不觉之下,给呛得小脸通红。

    这时,坐在酒肆正中座上自斟自饮的花甲老者淡淡道:“李秋风这等人物竟然也作起了缩头乌龟,连妻儿老小也不管了?”

    酒肆里坐着的一个虬髯江湖老客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从酒肆门外传来了哒哒马蹄声,本就冷清的街道,马蹄声犹如春雷。

    王元宝闻声看去,却是三匹红鬃烈马拖着两个不成人形的的“血葫芦”从远处而来,但仍旧能看出马后拖着的是女人和小孩。

    一时间,王元宝心中无名火起,佛家讲求慈悲为怀,说恶人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这等连妇孺都不放过的恶人也能成佛吗?

    王元宝眼中燃烧着的是熊熊烈火,若是眼神可以杀人,只怕坐在酒肆正中的花甲老者,早就死了千万次。

    似乎是觉察到了王元宝愤怒的目光,花甲老者放下酒杯,对着王元宝阴侧侧一笑,道:“李秋风,这五百里的路程,送你妻儿来和你团聚,难道你连见一面的勇气的没有吗?朝廷也不是虎狼,把你在桐城府的产业交出来,我还可以饶你条命,莫要做那没有卵蛋的孬种!”

    一众江湖老客闻言哄堂大笑,而酒肆里的掌柜和小二,只是一味的低着头做事,恍若未闻。

    “好,果然是大丈夫能屈能伸,那这桐城酒肆怕是留不得了,全部杀了,就当是咱家留给李大掌柜的礼物。”

    花甲老者阴笑一声,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起身准备离开,这等血腥之事,不能脏了他这个大燕王朝南镇剿司大总管的眼。

    要知道,他可是吃斋念佛的人。

    一众江湖老客闻言,皆露出了嗜血的笑容,投诚,自然需要投名状,见了血,灭了这桐城府最大的江湖势力,不愁入不了南镇剿司。

    王元宝睚眦欲裂,怒道:“牛鼻子,你不管管吗?!”

    谢宗师悠哉悠哉道:“江湖本就如此,管什么,既然入了江湖,那就只有生死为疆,不过要是能抵债,我不介意出手。”

    “好!!”

    王元宝几乎是喊出来的,江湖和山下的世界根本没有戏文本子里写的那么梦幻,残酷,冷血,麻木才是戏文本子里没有说出来的,但没有说出来,却是真真的现实。

    为了些名利,就可以视认命如草芥。

    但是,王元宝却没有想过,财帛动人心,江湖和山下本就是个大名利场,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没有了名利,山下朝堂,山下江湖,就没了精气神。

    谢宗师慢悠悠地起身“好好学着点儿,没卵蛋的阉人,想杀你道爷,怕是得回你那鸨娘肚子里去回炉再造。”

    言语未落,数十个二三境武夫江湖老客飞出酒肆,心窍处深深陷进去,再没了声息。

    花甲老者听得谢宗师那句“阉人”,并不动怒,反而笑道:“真人莫不是要与我大燕王朝南镇剿司为敌吗?”

    谢宗师捏着鼻子道:“阉人就是阉人,没了卵蛋,一身腥臊,再多的香薰也无法遮掩你身上的臭。”

    花甲老者光洁地额头青筋暴起,自从他坐上南镇剿司大总管的宝座,如此跟他说话的人,只怕早就

    进了昭狱里,用尽扒皮抽筋的十八般手段,让人后悔生在了这世上。

    但瞥见谢宗师后背的剑,花甲老者强忍着怒火道:“咱家出门没看黄历,惹得真人不悦,权当咱家的错,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谢宗师道:“今天你非死不可,毕竟道爷要还债啊。”

    花甲老者眉头一皱,游野真气自气府汹涌而出,全身衣衫随之鼓荡。

    “去!”

    一声低喝,花甲老者率先动了,武道讲究占得先机,就如同兵刃般,一寸长一寸强,拳法更是如此,先下手为强,后先手遭殃。

    花甲老者一身拳意畅通无阻,在五境武夫中算顶尖中的佼佼者,各个窍穴中的武运更是隐隐有了山岳之形,若是不碰上邋遢神君谢宗师这样地存心“还债”的存在,凡夫武道八境必有其一席之地。

    谢宗师并没有躲避,只是随手一拳挥出,道:“看好了,还债我可没有藏私。”

    王元宝死死盯着一身拳意畅通无阻的花甲老者。

    轰然一声,花甲老者如遭雷击,倒飞出去,体内窍穴武运山形半数崩塌,一身根基不存十之一二。

    跻身八境再无希望。

    侥幸存活的二三境江湖老客见此,纷纷扔了兵刃,敛了一身气机匆匆逃出酒肆,这等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不能放过一个!”

    王元宝冷冷看着逃出酒肆的一众江湖老客,面色苍白道。

    江湖人一旦动了杀心,便再无后路可言,进之不死即生,退之武道进境魔障陡生。

    不待谢宗师动手,花甲老者眸中冷光大炽,手中乍现一道黑色光芒,本已逃出十余里的江湖老客纷纷捂着心口倒地,肉眼可见的本气血壮硕的江湖老客,气血枯竭,窍穴武运如同百川归海般涌入花甲老者的气府窍穴之内。

    花甲老者理顺在经络内四处乱窜的游野真气,借着吞噬的气血武运,骨骼如炒豆子般炸响,骨肉之间隐隐有了龙吟虎啸之音,窍穴内武运山形也隐隐有了重聚之势。

    这是花甲老者最后的依仗,大燕王朝太祖开创的一门邪异功法,专以吞噬武夫气血武运提升境界,名叫“鲲鹏吞水诀”,但后续反噬极为霸道,便被列入禁术,没想到竟然落在的大燕王朝南镇剿司大总管这个阉人手中。

    谢宗师瞅瞅已经目瞪口呆地王元宝道:“真没出息,不就是一门吞噬血肉的旁门术法吗,阴神都已经快要凝实了,跻身七境不成问题,但你运气不好,遇到了道爷我。”

    花甲老者从五境登临七境,自身气机更壮,感知亦更上一层楼,谢宗师刻意压制了自身境界,只展露出中四境渡海境,也就只是堪比凡夫武道六境。

    花甲老者登临七境,各个窍穴破碎武运又重新凝聚,一身拳意更炽,凡夫武道走的便是一往无前的路子,顾两禅如此,如今登临七境的花甲老者更是如此。

    更何况花甲老者一身武运之昌,就是桐城府坐镇的七境武夫也无法与之匹敌,且他身后有座兵家圣地的势力,这也是他敢与中四境修士,甚至是剑修的凭靠。

    花甲老者大喝一声,拳意炽盛,拳罡凛冽,犹如大雨倾盆滚走于内廷龙影壁上,颇有几分憾鼎真意,寻常中四境修士若是被其近身,怕是阳神也不能留存。

第十二章 憾鼎

    谢宗师极其不爽王元宝犹如泥腿子进金銮殿般的没出息劲儿,无奈道:“既然你这么没出息,等会儿,他的拳谱,我帮你取了。”

    王元宝闻言道:“我才不要阉人的东西!”

    谢宗师嗤之以鼻道:“不识货。”

    花甲老者这一拳来得势猛,凝聚了一身武运拳意,就是金丹境受这一拳,金身也得崩溃,跻身上五境再无希望。

    谢宗师拔出背后的飞剑黄花,淡淡道:“剑去。”

    飞剑破空,犹如一道银白闪电,激射向花甲老者的头颅。

    电光火石之际,花甲老者嘿嘿冷笑,一拳砸向迎面而来的飞剑,拳罡武运加持的拳头,与飞剑相撞,却没有想象中的轰然巨响。反倒如同冰雪消融一般,飞剑穿过花甲老者的拳头,从后脑从容而出。

    花甲老者看见了自己的脑浆与鲜血从眉心祖窍流出,本已经成形的阴神在剑光之下被搅得粉碎。

    飞剑黄花婉转飞回,剑尖上还挑着本古旧书册,谢宗师随手扔给刚缓过神来的王元宝。

    王元宝下意识接住书册,道:“我不要阉人的东西。”

    谢宗师伸手给了王元宝一个爆栗,怒其不争道:“不识货的小秃驴,一座兵家圣地出来的阉人,能是一般的阉人吗?他的拳谱,好多人争抢着要呢!”

    王元宝揉着被谢宗师敲过的地方,嘀咕道:“真有这么好吗?”

    “不想要就扔了!”

    “也没说不要啊。”

    桐城府估计会大乱,大燕王朝南镇剿司的大总管死在了桐城酒肆,朝野自然会震动,谢宗师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酒肆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数十具尸体和三匹红鬃烈马不住地打着响鼻,王元宝忽然一阵反胃,终究还是没忍住,吐了起来。

    血葫芦一般的尸首,还有被花甲老者吸干的江湖老客,入眼的观感,绝不是什么好事,至少王元宝最近几个月里不会再去吃肉。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王元宝忍着呕吐的**,学着以往住持老和尚顾两禅做超度法事时的样子诵了几句佛号,毕竟枉死已经够可怜的了。

    江湖本就如此,弱肉强食,唯有强者才能生存,弱者心怀慈悲,终究只会成为前者的垫脚石。

    但那些自诩山上仙人的修士又何尝不是?

    山下世间江湖里的凡夫江湖老客,争夺的是名与利,而山上修士争夺的则是气运和香火。

    各洲的大王朝,又有哪个身后没有诸子百家圣人势力的身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用在修士之间也极为适用。

    “哼!”

    王元宝跟上邋遢神君谢宗师后,脸色

    苍白,鼻腔里都是血腥气,估计,内心受到了打击。

    谢宗师嘿嘿一笑,不厚道地笑道:“行走江湖的感觉如何?这可比戏文本子里写的刺激得多,再走两天,前边石头国的酱牛肉可是一绝……”

    “呕……”

    谢宗师哈哈大笑,内心极为舒爽,都说无债一身轻,倒也真是,被老牛鼻子和老贼秃算计了这么久,总归是让自己爽了一把。

    “哈哈哈哈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王元宝擦去嘴角边的水渍,看着谢宗师极其嚣张的步伐,恨恨道:“喝最烈的酒,爱最美的人,答应师父的,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挫折而放弃!!我能行!”

    “呕……”

    但是,血腥的感觉,挥之不去。

    云周国镇守的七境武夫早就感知到了市井桐城酒肆里的争斗,但他却是默默作壁上观,花甲老者是新近登上权力宝座的阉人,喜怒无常,连朝堂上一心为国而辞官致仕的左侍郎全家妇孺都不放过,尽数虐杀,他乐得见这阉人死去。

    但朝廷上肯定会有人下来虚与委蛇,毕竟是一朝权柄,背后还有一座兵家武庙,这件事不好解决。

    人情世故,利益交错,又是一方境地。

    明灭两座江湖,明面上快意恩仇,暗地里人情世故,这些道理,都是诸子百家圣人的龌龊。

    擦屁股的事情谢宗师可不会管,一句话,管杀不管埋。

    桐城酒肆的大掌柜李秋风,确实是个没有卵蛋的孬种,妻儿惨死在眼前,还不敢出头,别说根基再好,也只能止步于凡夫武道三境,谢宗师那一声冷哼,剥去了他一身武运。

    城外春光美景,自是城内庸碌之人所不知道的,草长莺飞,纸鸢放着长线,飞渡凌空,想要寻找那久违的自由,怎奈何有一线牵着,不得自由。

    十几岁的少年,忙趁东风放纸鸢。

    王元宝远远望去,却丝毫不羡慕,他可是心里装着座江湖的少年,怎么能去羡慕放纸鸢这等平常的事!

    但目光还是不争气地飘了过去。

    忽然一阵春风吹过,纸鸢线崩断,断了牵绊,纸鸢就成了飞天,自由自在,却引得放纸鸢的少年,一阵惊呼。

    王元宝蓦地想起了住持老和尚睡着时念叨的一句话:“不登青山巅,亦有春风比肩。”

    ……

    云周国到龙场镇,还有半个月的路程,谢宗师是刻意为之,行脚的速度慢了许多,但是三月春光尚早,韶光熹微,一路的萌发景致,倒也颇具风雅。

    王元宝趁着歇脚的空,倒是把谢宗师抢来地拳谱给看了个七七八八,拳谱的名字倒是霸气,叫“憾鼎拳”,拳谱不厚,薄薄百余页,讲

    述拳谱创立的缘由故事,足足占了几十页。

    开篇絮絮叨叨讲了许多,说是拳谱祖师是因为观了一洲镇压气运的鼎器后大彻大悟,取了鼎器的真意所创,拳势刚猛无畴,拳意纵横恣肆,有千军万马之威,至高可以力憾天下鼎器。

    谢宗师对拳谱的说法嗤之以鼻,兵家的尽是些吹大气的家伙,若这本《憾鼎拳》当真有他所说的这么强悍,那个强行登临七境的老阉货也就不会一直止步于五境多年。

    但王元宝却读的如痴如醉,《憾鼎拳》总共就只有四式:“万马奔槽式”、“江潮鼓声式”、“五千仞岳式”、“霸王憾鼎式”。

    凡夫武道是寻常江湖武学的极致,江湖武学是求名利,而凡夫武道求的却是长生大道。

    但本质上还是殊途同归,也无非不过淬炼筋骨,打熬体魄,凡夫武道的入门,无非不过练拳起势,扎下拳势架子,由外及内,淬炼英魂雄魄里那一口精粹真气,继而踏上长生的大道之行。

    《憾鼎拳》中的四个拳式架子,并不难,但凡走凡夫武道都是个水磨功夫,仅仅第一式“万马奔槽式”想要小成,足足得练上万拳。

    王元宝细细琢磨起《憾鼎拳》的起手第一式,阳光摇曳下认真读书的样子,确实不错。

    难怪老牛鼻子总说“腹有诗书,难也优雅”的酸腐句子,还有那老秀才带着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弟,草长莺飞下,在杨柳初萌新芽的杨柳岸边,读着先贤的晓风残月,岸的那边,老秀才道貌岸然说是钓鱼是为了修身养性,其实是他自己嘴馋。

    好像那个时候老牛鼻子不管他,偷的酒都是老秀才的。

    现在好了,老秀才打自己,谢宗师可还记着呢,有个武夫弟子,就等着头疼吧!

    谢宗师一想到这些,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牛鼻子喝酒喝傻了吧?以后可不能学他,酒得少喝!”

    王元宝看着笑得不能自已的邋遢神君谢宗师暗暗道。

    云周国边境的戍边士卒多是骑兵,马有很多,再加上云周国国运昌盛,边境久无战事,军备未驰的情况下,养马场里蓄养的战马盈余很多,过边的商旅多半都在戍边卫所处买马,若要论起来,战马终究比用来驮运货物的寻常马匹要强上很多。

    王元宝望着骑马驰骋而去的商旅道:“怎么不买马,这不比走得快?”

    谢宗师给了他一个爆栗,闷声道:“你给钱啊?”

    行走千里,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其实谢宗师怀里的锦囊里有数百枚蕴灵钱,放在云周国,百年的赋税收入,真金白银成山,才可堪一颗蕴灵钱,用来买马,岂不是拿着锦袍华服换人家的袍蔽衣,当真是大大的不值。

第十三章 不雨棠梨满地花

    世间云游求学的读书人,大多都相信个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上道理得来终究觉得浅薄,但从行脚路程里印证着书上的道理,再得来就多了些味道。

    谢宗师存的可不是印证书上道理云游的心,既然要给老秀才送一个弟子,总不能打眼让人看出,很丢面子的,不怕丢钱,就怕丢面子,但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其中的心酸只有自己知道。

    王元宝练拳之余,总在心中安慰自己,住持老和尚说的好好活,大概就是让自己按着最想要的方式活着,反正自己没有真出家,头顶的头发都老长了,谁还在意所谓的“戒律”。

    但是他永远不会想到,邋遢且还吝啬的神君谢宗师,送他的可不止一场造化,世人皆知读书开山门,但是追寻至臻的道理,还得到源头活水处,龙场镇就是一座至臻学问道理的书山学海。

    王元宝要推开的,是座书山大门。

    ……

    烟雨隙是南瞻洲南楚王朝,龙泉王朝和北阳王朝之间的一块缓冲地带,当年三家分晋时,烟雨隙还是大晋王朝都城最负盛名的山水景致,文风昌盛,以至于大晋书院也选择在此开山讲授圣人学问。

    世事多变,唯有山水景致不变。

    大晋书院旧址仍在,只是曾经幕天席地坐谈圣人微言大义的读书士子不是做了南楚和北阳两王朝的官员,就是弃了一身功名学问做了闲云野鹤的孤舟蓑笠翁,独守着一江烟水和一冬寂寥。

    但是念旧的人,还是有的。

    赵谦之借势打击了南楚文脉,又藉着收敛了北阳山野散修的名头,震慑山上宗派,这些都是赌局里的小胜,真正的不稳定的变数,却已经往龙场镇去,若是不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保不齐会在后续的赌局中被人打得措手不及。

    至于龙场镇,小师弟的名字,倒也真是有够俗气,若不是脱不开身,他还真想看看老秀才那气急败坏的神态,武夫弟子,还是个半吊子和尚,有趣有趣。

    南楚大批武将和皇室宗亲通过各种手段投效北阳王朝,而朝堂上的风向更是与北阳暧昧不清。

    既然要做,那就把路打平,小师弟走的时候稳稳妥妥的总是好的,不过买路的钱,赵谦之也就提前收了。

    延川江的龙脉气运,赵谦之势在必得,老秀才给自己未来小师弟留下的手段确实大手笔。

    大晋王朝的文武国运被北阳徐家、南楚钱家、龙泉刘家各分其一,而大晋的龙脉气运却未曾染指分毫,文武气运再如何昌盛,没了龙脉气运镇压,就如同高屋建瓴,虽然好看,但经不起风雨,一经触碰便如梦幻空花,泡沫般消散。

    南方的雨太过柔媚,养出的士子清高有余而骨气不足,武运昌盛的北阳铁骑重甲,想要踏上南楚土地却是极为不易,原因便是大晋书院中那位南楚读书人的脊梁。

    延川江的水神的玉册仍旧是大晋王朝大晋王朝所封正的,一江的河兵水将都以大晋书院那位脊梁为尊,而延川江水神堪比中四境金丹地仙,更是

    对那位脊梁先生俯首称臣。

    赵谦之此来却不是以北阳王朝宰辅身份,而是龙场镇弃徒的身份而来。

    一个前朝读书人的脊梁,一个前朝御江水神,却替南楚阻挡了北阳铁骑数十年,但南楚皇室却丝毫不领情,反倒无时不刻不想着将延川江百里方圆纳入自己的版图,自毁“长城”这种蠢事,在南楚满朝大势中却是理所当然。

    当真讽刺。

    说是愚忠,也不为过。但赵谦之却很是佩服这位读书人的脊梁。

    延川江水神是位约莫双十年龄的年轻宫装女子,但凡神祗年岁不过是过眼云烟,但据赵谦之所知,这位国色天香的水神娘娘,可是当年大晋王朝的长公主萧豫,至于她与脊梁先生的关系,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曳波而来,飘飘乎犹如洛神临世,但这份美却是携着山水气运威势而来。

    中四境金丹地仙在延川江地界上与水神娘娘萧豫争斗,绝对讨不了好,就仅仅凭借着延川江百里方圆的山水威势,除却金丹剑修外,铩羽而归是意料之中。

    赵谦之不为所动,反倒饶有兴趣地观赏着延川江水神娘娘不为人知的美。

    风雨兴盛,山水近来。

    水神娘娘萧豫本携威势而来,但河边踏水的读书人却丝毫不为这雄浑山水气运威势所慑,反倒是这位北阳宰辅深如古井的眸子,惹得水神娘娘萧豫面上飞起一抹绯红。

    君子当如是,发乎情,止乎礼。

    这些手段对于那些心存叵测的修士或许有用,但若是对上一个真君子,却是多此一举。

    挥手撤去延川江百里方圆的山水气运威势,水神娘娘萧豫敛衽一礼道:“不知北阳宰辅到此,倒是小女子失礼了。”

    溺死在延川江的北阳士卒不少,水神娘娘知晓赵谦之的身份自然是在情理之中,所以赵谦之并未放在心上,拱手道:“不告而自来,是在下失礼了,水神娘娘护佑这延川江百里生灵不受两朝战火荼毒,着实是大功德,请受在下一拜。”

    说罢,便躬身一礼。

    一阵清风徐来,其间夹杂着书墨香。

    “来便来,何必如此折煞这延川江小小水神,就算是如今稷下学宫的七十二贤,也受不得你这一拜吧?”

    来人正是如今南楚读书人的脊梁,金叹兮。

    赵谦之闻言淡淡笑道:“如何受不得,土鸡瓦狗都拜得,这等大功德人物如何拜不得?”

    御风腾云的手段,赵谦之不屑于用,此时一身素白儒衫,褪去了上位者的威势,踏波过江,百丈宽的延川江如履平地,颇有吕简白衣渡江的风范。

    金叹兮受得起南北两王朝所有读书人的跪拜,三家分晋时,大晋书院里多少顶着君子头衔的读书人都望风而降,各自投效了可平步青云的主上。

    就连大晋书院顶着稷下学宫七十二贤下名-器的山长邓邦彦也弃了大晋,去了南楚做得半壁王朝的文脉共主。

    唯有金叹兮一人在三家

    乱军前,破口大骂分晋三家为乱臣贼子,凭借着一己口舌和满腔浩然正气,生生骂退了三家乱军,在大晋书院前,哭悼大晋王朝的灭亡。

    这延川江畔的大晋书院,就只有金叹兮一人。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赵谦之走上江畔的一座小山,身着青衫的金叹兮独面延川江。

    金叹兮冷淡道:“这一洲山水气运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挥师南下,灭了南楚和龙泉,你的功德华服早就在稷下学宫织就,做这些猫捉戏鼠的姿态,当真有意思吗?”

    赵谦之上前与金叹兮并肩而立道:“你当真以为我会贪慕功德华服?”

    江面有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其上有人酾酒临江,唱着人生几何,去日苦多的牢骚调子。

    金叹兮闻言一愣,赵谦之所言不假,稷下学宫七十二贤之首上早就有了赵谦之的名字,若是赵谦之愿意,怕是此时的稷下学宫的大祭酒根本轮不到那个不修德行的礼圣弟子。

    赵谦之道:“当年从棠棣洞天这片养龙地出去的,不回来的,皆跻身上五境宗正,回来的不是死,就是一身根基皆毁,形同废人,牧龙人,哪个不是一洲圣人,傀儡的道理,哪比得上他们高居庙堂的功德华服?”

    江上秋风秋雨愁煞人。

    金叹兮道:“气运早就坏了,你来不止是仅仅是闲谈吧?”

    赵谦之淡淡道:“纵横,阴阳和名家相继入世,不管你如何看,这个赌局的排面越来越大,不加赌注,怎么可能遮掩那些人精的眼睛?”

    赌徒最可怖的一点,就是得了蝇头小利,就深陷其中。

    金叹兮转瞬就想到了其中的关窍,果然,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赵谦之这是看上了延川江的龙脉气运。

    “你想做什么?”

    赵谦之傲然道:“加大赌注,铺平后路,他们走的愈发平坦,后面就会输得越惨,庙堂再怎么高,输得一塌糊涂,也得迎接来自江湖的风雨。”

    这番道理是龙场镇老秀才经常说的,庙堂只所以高,是因为每个凡夫俗子心中怀有对圣人道理的崇敬,但江湖在庙堂之下,有了圣人道理学问的支撑,行走千里万里,也只是庙堂之下的江湖,但若是庙堂不再为人敬畏,那来自江湖之远的忧乐,就会打碎那虚妄的功德华服,让那些狗屁圣人尝尝啥叫凡夫俗子的拳头,干他娘的!

    粗俗的话里,谁说没有至高的道理学问?谁又能说穿衣吃饭不是圣人道理。

    懂了这些,又何惧人间忧乐和风雨。

    “不借。”

    金叹兮斜瞥一眼道貌岸然的赵谦之淡淡说道。

    赵谦之苦笑一声,敢情儿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是白说了,口干舌燥的说理,结果还是……

    金叹兮道:“别苦着张脸了,延川江的山野散修,归你梳理。”

    赵谦之无奈一笑,好歹比没有要强。

    风波不惊不喜。

第十四章 大雨将至

    金叹兮静静地站在山丘上,延川江上的风雨在赵谦之下山时便停了,但是雨后的湿润仍然缠缠绵绵得绕在发间,江上一叶扁舟随着江水去了天际,倒是久涸得池塘,藉着这场秋雨,重新焕发了生机。

    “萧豫,你说我坚持的道理对吗?跟我一起守着百里延川江,你后不后悔?”

    不知何时,延川江的水神娘娘站在了金叹兮的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位读书人的脊梁,秋水般的眸子里,蕴着缠绵的情愫。

    萧豫道:“我不后悔!”

    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金叹兮的前一个问题,萧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到底,她是个女子,让女子去讲道理,便失去了趣,萧豫这句“不后悔”本就是不讲理。

    金叹兮哑然失笑,若是萧豫讲道理,那当年大晋书院的读书人也就不会一提起她就避之不及。

    延川江里的龙脉气运,是那位传奇女子的,老秀才留下,不过就是一句话,“哪家的娘亲这么狠心,一个小娃娃,非要塞给我这个穷秀才!”

    谁都想不到,这个赌局里的最大变数,是个少年。

    想到这,金叹兮不由得展颜一笑。

    池塘涨水,秋意朦胧,倒映着江边山丘,池塘边的茅屋里,摇曳着昏黄灯火,若有若无地,传出归期未期的歌谣……

    王元宝边走边学,竟也把《憾鼎拳》的第一式“万马奔槽”学了个大概,虽然空有架子,但终究还是有了些武夫的态势,一起学会的,还有谢宗师的放荡不羁。

    站桩走步打熬筋骨。

    穷文富武,法财侣地。无论是诸子百家,还是服气炼丹的修真练气士,公认的,修行中的财是不可或缺的。

    《憾鼎拳》是门兵家拳术,蕴结武运尚可,但没有明师指导,也只是空练架子,不得其中奥秘。

    稍懂些练气士法门的武夫,可以借着山水钱砸开一二境的瓶颈,但是王元宝这样,窍穴气府都被蛰龙汲取的山水气运盘踞,排斥灵气,再多的山水钱砸进去,只怕也是空费。

    说白了,《憾鼎拳》王元宝只能练出个花架子。

    大道之行须得走过两座桥,心湖上的两座的长生,同命,王元宝的两座桥只剩下废墟,别人是桥上人,而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其中艰辛,不言自明。

    谢宗师突然很想骂娘。

    从白玉京一出来,他就被算计,本以为可以用这个小和尚王元宝来恶心恶心老秀才给自己出口气,哪知道,事事不如意。

    王元宝停下走桩道:“我们到底要去哪?”

    皎皎洲的言语,王元宝这个从南瞻洲长大的少年,听得很是艰难,雅言还好,但是带着口音的雅言如何听懂?

    谢宗师灌了口酒道:“龙场镇。”

    “哦。”

    王元宝应了一声,就继续翻看着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的拳谱,长夜漫漫,灵官庙里也没有别的消遣,倒不如好好钻研下拳谱里的关窍。

    住持老和尚说过,吃透经书,自然就会能精通。

    蓦地,荒废多年的灵官庙陡然生起了一阵阴风,谢宗师眯着眼,恍若未觉,山野里阴气重,一入夜,便分外-阴凉,荒废的灵官庙,正如戏文本子上写的,荒野废庙,书生遇鬼,但是有没有狐鬼美人,就是另外一说,山里最多的,还是些有年份的精魅,汲取人的生魂阳气,这样的戏文手法,他们还是非常精通的。

    火烧干柴噼里啪啦,幽静的灵官庙里分外压抑,阴森。

    “没有事,没有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祖保佑……”

    王元宝额头上冷汗连连,虽说他也见过真正的大妖,但是戏文本子里写出的狐鬼故事还是相当恐怖,世人不怕死尸,但怕鬼魂阴物,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灵官庙是道家神祗,王元宝祈求佛祖保佑,着实有些欺负祭台上的灵官,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

    灵官庙外幽幽然升起了三两朵绿油油的火焰,上下盘旋着,飘进灵官庙。

    王元宝假装着看拳谱,心无旁骛,但到底还是露了怯,那鬼火忽地向王元宝飘来。

    “救命啊!!”

    王元宝猛的跳起,向着躺在祭台上的谢宗师跑去,都说道士捉鬼,更何况是个剑仙,正待要捉住谢宗师沾满油污的衣摆时,王元宝只觉得屁股上一疼,就飞出了灵官庙,摔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

    “别烦道爷,你自己好好看看,石碑后边是什么。”谢宗师连眼都没有睁开,不耐烦道。

    也是,上五境剑仙捉鬼,这个人,谢宗师可丢不起。

    王元宝闻言,强提着胆子站起来,摆出拳架子,慢慢走向孤零零立在漫漫黑暗中的石碑。

    石碑上篆刻的是有关灵官庙里灵官的生平事迹,无非不过是,沙场上的武将,功成名就转了文官,简明政令,爱民如子,却死在了宫廷政变的风波中,着实令人扼腕。

    不过王元宝却无心看碑文上的内容,猛的踏出,却见石碑后两只毛色油亮的狐狸,正挤眉弄眼地摆弄着个骷髅头,见了一脸懵的王元宝,忽地扔下骷髅头,向着石碑下的一丛杂草中窜去。

    而另外一只狐狸却没有逃走,反倒好奇地看着王元宝,两个葡萄般的眼睛,在夜海里泛着光亮,却没有野兽的嗜血,只有异常纯澈的好奇。

    蓦地,王元宝想起了桃花山上的白狐狸小灵,刻意不去想起的事,在不经意间总会露出芽头,再一点,豁然长大。

    “你走吧,我不会伤害你。”

    似乎是听懂了王元宝的话,小狐狸向着石碑下的杂草走去,却又停了,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王元宝,竟然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打招呼。

    王元宝展颜一笑,万物有灵,果然是真的。

    灵官庙里火光微弱,但仍旧温暖,谢宗师坐在祭台上,看着魂不守舍的王元宝调侃道:“那两只狐狸也能把你给迷得魂不守舍,莫不是小和尚思春了?都说和尚内里都喜欢风流的。”

    王元宝勉强一笑,坐在火堆旁,继续看起拳谱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漫漫长夜,远游在外,哪个能不想家?

    都说酒过肝肠醉,谢宗师对王元

    宝的调侃,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想念,也会如酒。

    多了,就会醉。

    王元宝没有喝酒,但他却醉了。

    先贤造字八万五,唯有想念醉杀人。

    有些嬉笑平常之后,隐藏的却是不敢言语的酸楚,悲欢如镜,映照相通,这句话很对,王元宝自小乞讨为生,住持老和尚把他带上桃花寺,于顾两禅,王元宝是弟子,但却夹杂着类似父兄的情感,谁说大寂灭中没有情之一字?

    自心底里生发萌动,自然而然的,就是情。

    于王元宝来说,顾两禅是师父,更像是父兄,旦夕祸福后说节哀,当真能节哀吗?悲喜相通,本就是句空话。若真是不悲不喜,灵山洲定有他的一席之地。

    人情练达,即文章。

    世事洞明,皆学问。

    这时老秀才经常念叨的一句。

    谢宗师叹了口气,他如何能不知道王元宝心头的悲喜,但是却不能点破,人世间的事,本就没有什么规矩,欢喜可与众人同乐,悲绪忧愁只能自己独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王元宝在云周国都城观看的市井光阴长河,几十年间的光阴画卷,其上流淌着男女老幼,悲欢离合的色彩,但那终究不是王元宝的光阴,悲喜并不相通。

    幸福的人家千篇一律,悲苦的人家各有不同。

    前者无非不过家和父慈子孝,钟鸣鼎食,温饱不成忧虑;后者却是风中梧桐,凌乱千秋。

    王元宝的记忆,都在桃花山上,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也不过就是,满山花开,满山花谢,晨钟暮鼓,青灯古佛。

    但是,这不是他想要的。

    因为他要“好好活着。”

    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自己说的“喝最烈的酒,爱最美的人。”

    谢宗师喝了口酒:“这天,怕是要下雨了,明天路上泥泞。”

    王元宝夺过谢宗师手里的酒葫芦,满饮了一大口道:“我又没有穿鞋,再怎么泥泞,也不就是淋雨走在泥水里,既然光着脚,我又怕什么?”

    有时候,长大就在一瞬间。

    “唉,我的酒,别……”

    谢宗师看着王元宝把酒葫芦里的酒全部喝完,心疼不已,那可是偷老秀才的最后一点酒了!

    王元宝醉醺醺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嘴角有了弧度,梦的东西,肯定不能再是悲苦,要是在自己的梦里都是悲苦的,那这世间就没法过了。

    在自己的梦里都能被欺负了,那还有天理没了!

    灵官庙外的夜空中黎明将来,但是雨也快来了。

    谢宗师无奈地看着王元宝这个小醉鬼,砸着嘴说梦话,“唉,怎么碰上这样的拖油瓶?!”

    殊不知,白玉京里的道老三曾几何时也曾这样感叹,不过谢宗师却一直认为,自家的牛鼻子都是些不懂逍遥的老古板。

    天边,落雨了。

    雨后空,雨前满地潮湿,若说寄托愁绪,那还是大雨倾盆时来得痛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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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封天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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