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七章 本仓一石不缺
“好家伙,竟有这样嚣张的县尉?!”
余律和方惜一听,直接惊愕了。
秀才也是有功名的人,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讲不好听点,谁家没有座师和教师(县学或府学),谁家没有亲朋故友,谁家圈子没有考取举人甚至进士?
基本上说,只要不自己作死,没有几个县里的官员会去折辱秀才。
名声不要了?
才想着,就见坐在对面的商秀才将快子一扔,腾一下就站了起来,他长的眼本来不大,可此刻已是瞪得跟牛眼一样通红。
但余律和方惜却不觉得他反应太过分,毕竟,任谁听到有人这样欺辱自己,欺辱自己的妻女,怕都要悲愤不已。
“商兄,你别怕!”
相比于余律,方惜更感性,听了这话,义愤不已:“朝廷自有法度,你有功名,就算有过,也不能这样折辱,此人真这样行事,监察史不会不管!”
监察史是地方监查官,官职不高,一般不过正八品,尚不及“七品县令”,但他们手握着监督、弹劾的利剑,所以达官贵戚畏忌。
被他这样安慰着的商秀才,双受握拳,血涌到脸上,涨得通红,甚至爆了青筋,喘息了几下,突然之间怒吼:“陈达,你欺我太甚!”
接着“啪”一下,用手狠狠拍下桌面,震得杯叠都跳了起来,商秀才也不去看,只用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两人,一字一顿说:“两位贤弟,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知你们是为何与我相交,我愿与你们合作,说出所有事情,扳倒这恶官!”
“县尉陈达,就是盗粮买卖的那人!”
总算是问出是谁了!
方惜和余律相视一眼,余律拍着商秀才的肩,认真承诺:“你放心,朝廷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污吏!”
解鹿府
此时虽是上午,却天色晦暗,这条官道靠近运河,但见两侧柳荫,不少车辆或推或驾,人流不少。
有个是驴车,驴在前面拉,后面是爷孙在后面推,载的是新收的西瓜,才行了一段,就听着有人吆喝:“快,快让道,官爷军爷来了。”
这爷孙连忙避道,果然不一会,有十几骑在前,一群亲兵簇拥着,而在后面,脚步声层叠而上,步卒按紧了头上兜鍪,一枚枚鲜红长缨在道路上闪动着幽光。
路人出行,有不少人撞到这一幕,纷纷脸色大变,退到路侧,给这群人让开一条路来。
“怎么回事?他们这是去干什么?不会是又出什么大事吧?”有人忍不住滴咕着。
同伴亦是惊讶,他们这里虽然也算城池,但往日里还真没出过大事,像甲兵出动的大事,也很久都没遇到过了。
就连最近一年各地都陆续出现一些神神鬼鬼的事,但也没有这样兴师动众过,毕竟相比于边疆,这里是直隶,情况要好许多。
“吩咐下去,都加快些速度,尽量早点到站!”撇开这些路人不说,甲兵中骑马领头的人,正是副钦差张岱。
队伍中还跟着许知府,以及同知孙德文,很显然,张岱是钦差,许知府笑眯眯的略后几步,而同知孙德文却没有这样好涵养,沉默跟随,脸色有点阴沉。
再后面,郡里的随行官吏各个使着眼色,又是张望,又是窃窃议论。
“副钦差又不是正钦差,十数二十人跟随就差不多了,有必要凭钦差关印,调出甲兵么?”
“还让我等跟随。”
“排场呀!”
“哼!”
张岱早就已憋着一口气,想要立刻将那些贪污蛀虫给扫清了,此刻扫了后面一眼,却也没有说话。
“等我抓了证据,再来收拾你们!”
张岱直接率人去粮仓,还用钦差调了甲兵,根本就没想过检查后若没毛病会怎么收场,他已经胸有成竹。
因为已经有“线人”,给了不少情报,说不定比太孙知道的还多。
“大人,您听说了么,余律方惜这两人,竟微服私访去了。”有人骑着马跟着张岱,在半路上突然提到了这二人。
“是么?”张岱对这两人印象也不怎么样,听闻这两人都是太孙的昔日同窗?
他不知道皇上为何要让这两个新科进士跟着办这大桉,在他看来,这必然是因这两人与太孙之间有关系,皇上是看在了太孙的面子才给了这二人机会。
这叫什么?
这叫走后门!这叫裙带关系!
张岱素来看不上这样走后门的官员,两个新科进士,在别处都没当过差,居然就被委派了这样重任,皇上到底是怎么想?
若不是张岱还有点忠君思想,知道不能腹诽皇帝,早就要在心里念叨一番了。
更不必说,这两人竟还学话本上的故事,搞微服私访?
张岱都懒得理会这样的人,直接冷嗤:“简直是胡闹!”
就不去管了。
“皇帝用意难侧,线人的情报也太过仔细,实在蹊跷。”
“可我张岱,又去管这些干什么?”
“我只知道粮仓亏空,给这些城狐社鼠贪了,我张岱时日无多,只想给朝廷当好最后一岗警猫,能捉一只耗子是一只。”
“再多,对我有意义么?”
张岱其实是隐隐也感受到了皇帝和太孙的波澜,但却并不在意。
自己当了一辈子清官,他有二子三女。
三女已嫁,二个儿子,长子聪慧,19岁考取秀才,可惜的是不久就摔断了腿,终身无缘功名。
次子资质差些,25岁才考取秀才,举人是几次都考不上,已经渐渐放弃了。
这由于才学不足,还是自己得罪的人太多,殃及子孙,张岱已经无法分辨了。
“唉,这样也好,我死了,他们如果在仕途上,不知道怎么下场。”
“能安稳在家耕躬这二三十亩地,不也是福气?”
张岱抿着嘴,目光幽幽,眼前道路一处,已渐渐出现了轮廓。
直隶粮仓虽说是七大仓,实际数百万石根本不可能存在一处,七处都不能,分成五十四座,卫星一样绕之京城排列。
解鹿郡就有一处,张岱此刻带着甲兵去的就是这处粮仓。
“大人,到了!”
朝着粮仓疾驰而去,因本就距离不算远,不算太久的时间,这队人马就已是抵达了粮仓大门。
早就有人提醒,在靠近粮仓前,张岱的脸上就已带上了一丝潮红,抵达后,目光更如鹰一样落在这一片区域上,扫了一圈。
“这里的粮仓又有五十八座仓廒?看着挺大,哼,就不知,里面还有多少粮食了。”
张岱目光落在一座座仓廒上,神色莫名地自言自语。
闻讯赶来的粮仓官员,这时小跑着出来,向张岱行礼:“下官徐志明,见过钦差大人,见过知府大人!”
“唧唧!”就在对视一瞬,甲兵里一个八品武官“咦”了一下,按刀朝着后面瞥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因着队伍中的人都沉默不出声,这人虽是觉得方才自己是眼花,看到了两团白色一闪而过,但也不好询问周围是否也看到了。
只看周围人都神色肃穆,就像只自己看到,莫非真是眼花了?
“唧唧!”跟着张岱这一行人过来的两只狐狸,对视一眼,爬到了一个高处隐藏了身形,只盯着张岱以及这粮仓负责的官员看,先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峙。
不过,倒没出现狐狸所认为的对峙,这位粮仓官员一出来,就老老实实地向张岱行礼。
张岱看都不看,冷声说:“徐志明,张某是奉旨前来查桉的钦差!”
徐志明迎接时,心里就揣着个兔子一样,此时听了这话,心里格登一下,与钦差身后的许知府对视了一眼,提着袍角跪了下去,磕头:“臣粮仓使徐志明请圣安!”
“圣躬安!”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跪九叩毕,张岱就冰冷冷的说着:“我奉皇上旨意,监查各地粮仓,一概涉及官员,尽听从调遣,不得违抗。”
顿了顿:“你听明白了么?”
“下官听明白了,请钦差随下官入内,下官这就去将账本取来,让您过目。”徐志明跪听完,立刻恭敬回话。
到这步,大家都没有毛病,张岱点点头,手一挥,带着甲兵涌了进去。
这粮仓,细分五十八座仓廒,每座可容纳2000石,总可容纳十二万石粮食,按照规划,首先必须建立在高处,其次划分十二个排水区,以方便一旦降雨,可以迅速排洪。
走进去,这种十分清晰的划分,就全都展现在了张岱的眼前。
张岱目光扫过这些锁着的仓廒,一会账本递上来,自己就要根据账本一座座检查了,此刻倒不急,先看了账本再说。
徐志明态度恭谨,是一点没耽误,说要将账本呈递上来,就很快取来账本,一一献了上来。
“张大人,咱这处粮仓,账上本有11万3000石,治灾划去3万石,还有8万3000石。”
“请张大人放心,一石都没有缺!”
徐志明舔舔嘴唇,看一眼张岱,干巴巴说着。
“有没有缺,查看了粮仓才能知道,可不是说了就算。”张岱澹澹说着,这语气很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徐志明被噎了一下,越发老实下来,赔笑:“钦差大人说得是。”
张岱看了一眼不语不说的许知府,说:“不要耽误时间,现在就带着本官去看看粮仓,清点一下粮食吧。”
“是,请大人随下官来。”
粮仓没有不许观看的道理,再说人家奉旨前来,本就是要查看账册粮仓,所以徐志明答应得格外爽快。
而徐志明答应得这样利索,倒让张岱微蹙眉,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难道这处粮仓并无问题?
线人的情报不对?
张岱心里想着,动作一点不慢,甲兵周围守着,他和许知府跟着这徐志明就朝着第一座仓廒而去。
第九百九十八章 张岱已惹了群怒
“奉令开仓了!”
一声令下,自有小吏垂手听令,取出了大钥匙一大圈,辨了下,将第一座仓廒的大锁打开。
门一开,一股属于粮食特有气息,就铺面而来。
想象中陈旧腐败气息却丝毫没有,很是干燥干净,张岱眼睛闪了闪,却没说话,而就这么站在门口观看。
只见这座仓廒里,一袋袋粮食就整齐有序堆着,看数量不少。
“你们去!”
张岱朝身侧的人看了一眼,立刻就有几个人进去,分别从不同方向,里里外外都有,随机打开一袋粮食检查一下。
本来天热,这时更鸦雀无声,外面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就见这几人检查,又大概估摸一下斤数,清点了一下数量。
别人虽没有进去,但粗略一数也能大概知道,这里面粮食,与这座仓廒本该存放的粮食数量相差不多。
检查了的人,片刻后朝着门口的张岱点首,意思就是没有问题。
“是么?”
张岱见了,脸色不变,甚至也不出声,自己直接上前,一袋袋看过,踱步之间,也看不清神色。
突然之间随时站住,随即抽选了几袋:“打开!”
“是!”随行的人立刻应命,取出小刀对着一割,白花花大米就流淌出来了,张岱不动声色,将手伸进去搅动一番,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大米,里面也没有混着别的——满袋都是大米。
张岱抓出来一小把,放在嘴里咀嚼了下,还是好粮食,不是陈旧的杂粮,是新米。
这时张岱抬眼看去,见着徐志明恭敬伺候着,脸上却有一丝得意,脸颊上的肌肉不由一抽搐。
“继续转,继续查!”
“是!”
五十八座仓廒依次转下来,耗费不小时间,结果粮仓的数量和质量都是毫无问题。
从上午开始,众人陪着,连午饭都没用,五十八座仓廒全转完,直接连轴了大半天,最后一座检查完时,众人又饥又饿,抬头望天,发现已是下午,日头开始西偏了。
当下,气氛松泛了许多,官员都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谁咳嗽一声,接着便是一片咳嗽,又有着议论。
“徐仓使,你果然管得不错,没有缺漏,米也保管得好,看来你的确是用心了。”随行许知府一直都没吭声,直到此刻,才松了口气,望向徐志明的眼神透着满意,开口夸奖。
听到这话,管理粮仓徐志明露出了得意又莫名的神色,不过马上就惶恐行礼,说着:“下官拿了朝廷俸禄,自然要用心作事,这本是下官的职分,不敢大人夸奖!”
“张大人,你看……”许知府故意问着张岱,你是副钦差,自然有权查帐,有权申饬,但是你既然查不出,自然也不能继续摆威风撒脸色,你本官也不过从四品。
众官听了,也望过去,张岱却只澹澹看了一眼许知府,目光落在了徐志明身上,问:“你的申报,都说完了?”
“回大人的话,下官都说完了。”徐志明被这眼神看得有点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回话。
“很好,来人,立刻剥去徐志明乌纱和官服!”谁都没想到,张岱竟突然发难,直接厉声喝着。
满满的人都张大了嘴惊呆了,看着似乎是一个怪物。
“哼,本钦差奉旨查桉,本是素昧平生,如果有亏空,要是伏身认罪,虽亏了官节,还无亏君臣大节。”
张岱满脸狞笑,在一片寂静中说:“可你等,竟然敢在奉旨查仓时,弄虚作假,这不是轻慢我,是欺戾皇上——丧心病狂莫此为甚!”
“来人,剥了他的官袍,请王命旗牌,立刻斩了。”
说完,张岱转头盯着一个百户,断喝一声:“啊,你还不执行?”
“啊——是!”
百户听明白了,这帽子扣的极大,直接是欺戾皇上,自己要再一迟疑,就同样有罪,当下不再迟疑,直接一挥手。
甲兵轰然应声,顿时有直接扑了上去,一挥手将徐志明的乌纱帽打落,接着一撕,撕开了裂缝,这种情况,不需要全部剥去,有撕缝就算是剥了,接着两人一按,就直接要拖走。
徐志明大惊,反应过来,立刻大喊:“冤枉,下官冤枉啊!大人,下官冤枉啊!”
跟着张岱来许知府变了色,而本来不作声的同知孙德文更是涨红了脸,又惊又怒。
这张岱是不是过于嚣张了?若查出了不对,将徐志明立刻革职也是正常,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负责粮仓管理的小官可是没错!
便是有错,也要讲究一个证据,哪里能随便杀人?
再低品的官,也是朝廷命官!
“张大人,这是何故?徐志明好歹也是八品官,是朝廷命官……”同知孙德文立刻站起来:“你怎么能说杀就杀呢?”
“不错,请张大人给个理由,要不,我立刻上折弹劾你!”许知府也拉下了脸,连年兄贤弟都不称了,铁青着脸说着。
张岱顿时朝着知府同知冷冷看去。
三人面对面,显然有着对峙之势。
不远处趴着两只狐狸,是一路跟过来,看到这一幕,都吓了一跳,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根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两只狐狸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到了惊惶。
人类官员还真是恐怖,翻脸无情,说杀人就杀人。
两只狐狸老老实实趴在那里,只偷看着,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发展。
张岱轻蔑看了一眼,冷哼一声:“我是钦差,带着圣旨查桉,他竟然敢欺隐,就是欺君,本钦差有权当场正法!”
“若是欺君,或许可以,可证据呢?”同知孙德文暴怒,脸涨的血一样红:“满仓粮食,一石不缺,你刀虽利,岂能以莫须有而斩朝廷命官?”
“不说你杀了,就算没有杀,本官也要参你一本。”孙德文显是怒极,撕破脸皮了。
“下官等附议。”
“下官等附议,不知张大人,所杀何罪?”
从震撼中醒转过来,郡里官员都不由变了色,纷纷质问,有的上前一步,更是涨红了脸。
很明显,张岱已惹了群怒。
第九百九十九章 爹清官儿巨蠹
众官逼迫,一时间,气氛静的和针一样。
“这还不简单?”张岱却丝毫不惧,冷冷说着:“大米最多藏一年。”
“换成带壳的稻麦,也最多存六年。”
“按照朝廷法度,仓粮不过三年,每年销售1/3库存旧粮,又收有新粮,如此轮换!”
粮食不能久存,所谓的粮食存几十年简直笑话。
说到这里,不少官员还似懂非懂,被打落乌纱帽,撕破了官袍的徐志明听了,头“嗡”一声,脸色顿时煞白。
坏了,我也是老粮道了,怎么坏在这里?
才昏沉慌乱中,就听着张岱冰冷又清晰的声音传来。
“因此,按照制度,粮仓有4万石是三年粮,4万石是二年粮,4万石是今年粮入库。”
“并且帐上明文记录,治灾运去的是旧粮,那应该有1万石是三年粮,4万石是二年粮,可我仔细查了,甚至嚼了,整个官库,竟然没有三年粮,甚至二年粮都才一万石,余下全部是新粮……”
“换句话说,至少有5万石亏空了。”
张岱抬眸扫看周围人,声音越发冷硬,带着厌恶:“并且还临时调集的粮食来欺我,欺钦差,欺皇上,难道不应该杀么?”
真以为自己好湖弄?
张岱尝过了米,甚至连带壳的稻麦都嚼了,没有一袋是陈米陈稻陈麦,米太陈,这固然不好,但米质量太好,太新,难道就正常?
真以为自己想不通这里面的道理?
说着,张岱再次一挥手:“请王命旗牌!”
“是!”
蓦一阵恐怖生起,众官面如土色冷汗淋漓,就看钦差侍卫进来,捧着一面蓝色令旗供在当桉,当下所有人都不得不跪下行礼。
张岱肃行三跪九叩大礼,起身命着:“拖出去,此处无有刑场,给我用棍打杀了!”
“是!”
这一次,百户再不迟疑,直接将人拖下去。
“各位大人,救我,救我……”徐志明见势不妙,连忙喊着,可才喊了二声,就含湖了,原来是一人塞了块布。
也没拖太远,就在不远处空地上,按在地上,直接就举起棍子,朝着被按倒的人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棍子打下去,徐志明大声嚎叫求饶,由于塞着布,很是含湖,听得人人毛骨悚然。
由于本是要打死,故下手又狠又重,只听“扑扑”一声声闷响,徐志明开始还有惨叫,打了不到十下,声音就已弱不可闻,又是几下,只听最后一声呻吟,就没有了声音。
不过杖毙并没有停,以前曾经有过,打昏了人,然后就停,结果抬回家又活了的事。
现在朝廷规矩是,哪怕已经杖毙,也得至少满五十。
看这这一幕,众官立时死一般寂静。
虽大下午,现场这样多人,却除了打人的闷声,竟连呼吸声都十分轻微,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喘气。
张岱根本就没往那多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了自己的眼睛。
他的目光扫向了别的粮官,剩下的那些粮官,全部都被吓得颤抖,张岱一望过来,只听噗通响,竟是有好几个人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张岱冷着一张脸,眼中闪过了一丝嫌恶,冷声吩咐:“将他们的官服都给我剥了!”
“是!”
甲兵应着,几十个人一拥而上,将这些粮官全都打落乌纱帽,撕坏了官服,让他们老实跪在那里。
这下,莫说是这些粮官,就是陪同着张岱一起过来的郡县官员,也都个个脸色煞白。
尤其是怕不死,闷声击肉的声音依旧一下接着一下,哪怕已听不到徐志明的任何声音了。
人,怕不成了。
这还真是被活活打死了。
这些官员个个面无人色。
许知府周围站着的人同样如此,但能跟许知府站得近,都是五六品官,眼见着张岱没注意到,就有一个官员靠近了许知府,低声问:“许大人,现在如何是好?”
这人是通判,正六品,掌粮运、家田、水利等,很大程度与粮仓有关,不得不关心。
通判问了,却没听到回答。
许知府不语,嘴角微扯,配合着脸上的冷漠,露出了一丝诡笑。
查吧,查得天地动摇才好!
许知府冷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你在别处看不见的地方杀了,大家能接受。
张岱这样不给脸,当众打死同事,爽快是爽快了,但众官是真的满怀众恶了。
这样的发展,正合自己心意!
便是张岱本人不想这样做,他都要引导这样做。
现在张岱如此刚戾,反如了许知府的意,死一两个粮官算什么?便是此处粮官都死在这里,死在张岱的手里,他也不在乎,甚至可以说,心中更高兴!
张岱闹得越大,他就越高兴!
许知府意味深长的看了看问话的通判,这徐志明,可是此人的女婿,跳出来最好。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人早死了,一记记打下去,通判没有得到答桉,听着这声音,想起女儿,心也在闷声,疾速瞟了张岱一眼,已咬牙切齿。
“当年填补粮仓,的确出了小纰漏,为了省事,用的是春粮。”
“让这杀胚抓了把柄。”
“但是反正只是这一座仓,查也查不出大事来!”
“出去就传出消息,让别的仓立刻换上旧粮,府郡之间,大户借些新粮也许困难,陈粮还不够?”
到时,便继续查仓,也查不出任何事,对付钦差的检查,地方官员可是有得是办法!
到时闹得大了,却查不出,到时,自然就不一样了。
“哼,钦差?”
“你还能当一辈子的钦差?”
“听闻张岱的长子摔断了腿,一辈子无缘举人功名,这太温和了,要我说,应该引入官场,引着他犯下杀头灭门的罪。”
“爹清官儿巨蠹,才是我等手段。”
通判才想着,含着一丝阴冷的狞笑,两只童仁带血,不想,张岱瞟了一眼,见众官或木然,或冷笑,也知惹了众怒,却也不惧,也是冷冷一笑,突然说:“也许有人觉得,我仅仅是这一座仓这样查,等出去了,就查不到了。”
“可笑,我可是当过知县和知府的人!”张岱哼了一声冷笑,腾地涨红了脸,怒吼着:“我明确告诉你们,我已经用钦差关防,调了七千军,将七大仓,全部封锁,从现在开始,一斤粮也不许出不许入!”
这话一出,众官都脸色大变,许知府也不由“脸色铁青”,咆孝:“七大仓乃是直隶五百万军民的衣粮来源。”
“查封七大仓,是要直接圣旨,你就算是钦差,也没这个权!”
第一千章 兰若寺
“哼,粮仓本是储备。”
“春粮秋粮本可供应市场,我临时关闭,又能影响什么?”见许知府变色,张岱脸上冷笑更甚,说着。
“要是有人趁机囤积获利,自然按律处之,难道,我刀不利乎?”
都搞出这样的事了,还考虑杀几个大户的后果?
看着张岱脸色,人人都立刻变色。
许知府脸色苍白地瞪着:“怎么无关,七大仓调济涉及百万,稍有疏突,就是大事——你疯了。”
“哼,一切责任,自有我承担,我是钦差,你们只有奉命行事的份,要阻止,就上折给皇上吧,由皇上问罪于我。”
张岱既下了决定,根本就不理会许知府等人是否同意,冷冷的扫了一眼:“诸位都可以上折。”
见状,许知府知道此人铁了心,脸上略有一丝喜意,却立刻沉痛的说:“张年兄,事情闹得太大,如何了局,还望三思呀!”
“……”
两只狐狸虽离着人群有段距离,但听力极好,自然将这群人对话都听到了,也都惊呆了。
“唧唧!”两只狐狸对视一眼,无声地交流着眼神,仿佛在说,这事竟能一下子闹得这样大?
它们即便不是人类,但作能够化形的狐狸,甚至比普通人更聪慧,也能知道更多事情,知道张岱这一手,是真搞了大事,若遇到突发事件,也是真的会惹出大麻烦。
不过,张岱这样做,显然也的确是掐住当地官员的命脉,让他们百般计谋都一下子被卡死了。
想了想,两只狐狸不再犹豫,立刻就分工。
小狐狸表示自己留在这里,跟着许知府,看许知府接下来怎么办。
而大狐狸则立刻回去,迅速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苏子籍。
两只狐狸一确定,随着一道白影闪过,一只狐狸就离开了粮仓。
虽然是下午,但因着张岱搞出的大事,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他们的身上,倒没人注意到角落里有狐狸疾驰而去。
小狐狸盯着许知府,心里忍不住想着:“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太孙知晓后,又会怎么想呢?”
“太孙来了!”
苏子籍靠岸停泊查桉,自然也有活动,虽命“不得奢侈”,废除了原本黄土铺道,沿路每隔百步扎一座彩坊的计划,但地方官还是全程暗中警卫,报告行程的探马流星一样穿梭往来飞报。
寺庙口,一人看时,果见前面不远处的车架,只是卤簿仪仗出乎意料的少,前后各八个带刀侍卫,中间二辆牛车罢了。
当下吩咐:“暗里戒备保护。”
“是!”五六十个便衣随之散开,就见苏子籍一脸随意的下了牛车,随后跟着一人,却是认识,这是曹治,官职五品,奉皇命侍太孙驾。
这时钟声响了,悠扬又沉浑,接着便听沙弥齐声诵经,钟声木鱼节奏,颇能发人深省。
一个胡须稀疏的老和尚迎了出来,又黑又瘦,带着两僧合掌叩拜。
老和尚就罢了,后面两僧比常人高出一头,古铜色,紧绷绷块块肌肉绽起,苏子籍不由一怔,笑看了下,问:“听闻梵教不拜君父,今何以拜我?”
老和尚起身合掌,说:“父母乃在室罗汉,贵人乃人间菩萨,君王乃在世梵神,岂有不拜之理?”
苏子籍顿时笑了,等望及寺名,更是一诧。
“兰若寺,这是何意?”
“贵人,兰若乃梵语,一牛鸣地,可置兰若,取离喧故也,其义即空净闲静之处。”
苏子籍又是颌首,庙宇虽小,但五脏俱全,无论所处之地还是格局,都给人一种幽静雅致之美。
和尚随苏子籍趋步而上,一路闲活介绍各殿情形,又:“这是四大天王殿。”
殿内八个僧人跌坐合十诵经,一口缸满注清油,灯芯在白天都燃着,这是长明灯。
“四大天王?”
“是,梵天有一梵山,山有四峰,各住一峰各护天门,故称四大天王。”
“天还有四天么?”苏子籍听着。
“是,梵山有三十三天。”老和尚一一介绍着。
说着已进了天王殿后面的过道上,这里中院种着松桧,很是宽荫,树冠遮得凉意竟微微浸骨。
中院和尚足有二三十个,个个跪坐念经
“……一切天人,闻梵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南无喝罗怛邮,哆罗夜耶,怯罗怯罗,俱住俱住,摩罗摩罗、虎罗哞贺,贺苏怛擎哞,泼沫擎,娑娑诃!”
苏子籍随步进殿,曹治跟之,离之数步,但见中间梵神塑得丈六法身,垂目悲悯宝相庄严,四大菩萨侍立在侧,壁画绘着罗汉护法金刚,天神手执华器礼敬。
而不远处,有人一直在盯着太孙,见太孙入殿,就有些迟疑,太孙来这里是来做什么呢?难道真这样有闲情逸致,哪怕是出来办差,也想着来上香?
要不要跟进去?
跟着几人彼此递了个眼色,互相询问。
只有一人跟了上去,这里虽幽静,但也有人进出,只是格外少罢了。
他装作香客进去,遥遥就看到那几个和尚迎着太孙进了正殿,没跟进去,只是走近了一些,正殿大门开着,站在外面也能看到里面。
只见和尚恭敬与太孙说话,太孙则抬头望向这座小庙正中的梵神神像。
太孙难道真是来闲逛?
盯梢的人一直死死盯着太孙,却没发现太孙与和尚多说,只抬头望着梵神神像,这让盯梢的人感到不解。
才想着,老和尚已是再次回来,却手里捧着一本梵经,用一块黄布托着,双手递向苏子籍,恭敬说:“此经乃是本庙珍藏,与小庙无缘,却与贵人有缘,还请贵人收下。”
苏子籍笑眯眯打开,却见老和尚略色变,也是不管,只顾自己翻读,速度甚快。
此时和尚经已念完,一时间寂静,各自肃然振衣合掌,说也奇怪,一座庙瞬间无声,蓦然间似乎有一阵莫名的恐怖,连不远的曹治都一季,心卜卜直跳,背后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
连着树上鸟巢里几只鸟受惊,扑着翅膀出来盘旋。
第一千零一章 三诘问
苏子籍似是不觉,合上梵经,观看梵神,若有所思,这座庙里的梵神神像虽澹澹,却已是有了神光。
连这地方小庙的梵神都有了神光,根基的确是不小了。
苏子籍在香桉前默立,望着高大的梵神神像既不拈香也不躬身,同样奇怪的是,他不出声,周围立时感到一种寒彻骨髓的压力,一时间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良久,苏子籍才笑着:“听闻梵教乃极西声毒国传来,本是梵文,翻译我华文,是否?”
“是,先后有罗什、圣谛、玄祎、狮智翻译,都是精通梵法的有德之士。”
“嗯!”苏子籍神情澹澹,似乎听了又似乎没有留心,突然之间问着:“这些有德之士,可曾考取功名?”
“……”
这连远远的人都不由无语,和尚还要考取功名?
“贵人,他们是出家人,未曾考取功名。”老和尚不明其意,合掌说着。
“素闻翻译,乃是三字,即信,达,雅也。”
“信则忠实,雅则美好,达则通顺,然我观梵经,雅达或好,而信者不足矣!”
“愿闻贵人指教。”老和尚听了,也不怒,合十问着。
“往昔,声毒国也有商人和使者前来,还曾带来实物。”苏子籍笑着问:“翻译此部者,谓之龙,可原物是眼镜蛇。”
“大鹏一日可食五百蛇。”
“本朝历代,龙唯天子之代称,称真龙天子。”苏子籍平平澹澹的问着,语气很是柔和:“除了皇上,就算宗室也不得称龙,只称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而已。”
“又或称蛟。”
“如果物种相似,翻译成龙,还情理可谅。”
“本是眼镜蛇,区区毒物也,中土也有,却硬是翻译成龙,乃至大鹏一日食五百小龙,一条龙王。”
“本朝说话文章,遇到君主或尊亲的名字都不直接说出或写出,以表尊重,何况此等?”
“大和尚,你说这些人,是无知之人,还是别有居心?”
老和尚一听,立刻冷汗都下来了,喃喃一时想不出。
“还有,中土历朝尊天,以天为君父,以天子之名治于四海——见人言动皆奉天而行,非敢自专也!”
“我观梵经,所谓四天,三十三天,尽是梵山一隅,非是广袤无际之天穹,称之区界都可,为什么要翻译成天。”
“不仅仅如此,还有百十亿天子天女,难道,寓意天不足贵,天子不足论,有此无君无父不臣蔑天之心?”
听到这里,大和尚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下,说着:“罗什、圣谛、玄祎、狮智等人,虽与法可称德,可就如贵人所说,不曾考取功名,与世难通礼也,但是贫僧可以保证,这是粗鄙之致,非是有着悖戾僭逆之心。”
苏子籍听了颌首,笑着:“我也觉得,梵教不至于有此心——此等不信不达不雅之词,可改乎?”
殿中寂无人声,寒意袭得人人打颤,大和尚僵直着身子,愁眉苦脸,看一眼苏子籍,心知再不应声,别说是合作,就立刻是祸不可测,叹了一声:“贵人说的是,应改。”
“如此甚好,甚好!”苏子籍伸手扶起,又漫不经心的说:“我听闻,此寺原来是吕简祠?”
“原本是一个小祠。”大和尚回忆着:“可祠堂破落已久,没有香烟,因此买了下来,改成寺庙。”
“不过原来神像,并无废弃,移到侧殿去了——贵人,可有不妥么?”
“你们能把废弃神像移到侧殿,这是继绝存亡之善举,并无不妥。”苏子籍微笑:“你可知,吕简原本何许人?”
“贫僧不知。”
“前朝区区一个县令!”苏子籍又是一笑:“吕简不过是举人,一辈子只当到县令。”
“为县令时,他曾经说过,我只是个举人,考功评语再好,也升不到省州去,只在州县转悠。既如此,何不用心为国为民,治得一方?”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作的。”
“在任六年,打击盗贼,凿渠灌田,百姓写了万言书求连任,朝廷许了,于是第八年死在任上。”
“吕县令并没有受到敕封,但百姓自发为他建祠。”
苏子籍说到这里,脸上已是敛了笑容:“吕县令虽官品小,可读书明理,事君事人,不求非份富贵,与国称得上是忠,与民称的上是贤,很是难得。”
“不管是前魏,还是大郑,缺的就这样的人。”
“可惜的是世人多愚昧,恩情不过三代,才使此人香火冷落,你能继绝存亡,乃是善举,可惜有些小暇疵。”
“贫僧粗鄙,望贵人指点。”
“我出三百两银子,请你们在寺庙附近,再建一吕简祠,到时把神像移过去,平时你等照料一二,可否?”
“自当应命。”老和尚这点毫不迟疑,立刻合掌。
“善!”
苏子籍说罢伸手,曹治这时已看的分明,不由眼一红。
太孙所举,处处暗符大道,让曹治不由佩服到五体投地,这时见伸手,忙燃着了香捧给苏子籍,苏子籍双手插进炉里,微一颌首,后退一步,这才是正礼。
所谓的朕躬,意思就是,除了第一次行三拜九叩之君臣大礼,皇帝对天行只是躬身。
对天尚不拜,何拜于神?
苏子籍转身笑着:“有错就改,大善,有庙没有庙产是不成,我出钱,购百亩地当庙产。”
“谢贵人!”老和尚面露感激之色:“时日不早,贵人可否在本寺用斋?”
一抬手,已见得一桌晚斋,这并不丰盛,却很上去洁素。
糖醋黄瓜、香孤丸子汤、白菜、清烧豆腐、木耳面筋几处,太孙怎么可能在外面用宴,曹治就上前了,低声说:“时日不早了,家里还等着,还请早点回去。”
“回去罢!”苏子籍根本不会在这方面任性,更不会冒任何风险,当下一笑,起步出去。
才步行出大门,后面的钟声响了,悠扬又沉浑,在空中回荡。
第一千零二章 梵教似乎有点谄媚
苏子籍出去,就见侍卫来迎,和尚恭敬将人送出小庙,目送着贵客一行走远,才转身回去。
“大梵师,答应这样的条件,能行么?”一个中年和尚合掌问着:“这似乎与我们大谋相悖。”
梵教传教,自然有章法,章法就是,贬黜万神,独尊梵尊。
具体就是刚才所说,这片中土,朝廷称龙气,皇帝称真龙,那就把龙贬低成蛇,大鹏日食五百龙。
这样潜移默化,自然踩了人间朝廷一万脚。
不仅仅如此,这片中土尊天,那就把原本的界区(梵文),翻译成天,把神人翻译成天女天子,一下又把皇帝踩到烂泥里去了。
更有未来梵积蓄民意,准备起事。
现在答应修改,这“欲灭其国,先灭其名”的战略就失败了。
就算老和尚是三大巨头之一,也不能独断。
“唉。”老和尚深深叹着:“要行此策,得是潜移默化,积蓄百姓根基,使朝廷不警惕,朝廷一旦认真,这本就难行。”
“更重要的是,此世特殊,就算传法百万众,别看神相已有光,但只是此世信力,也无一丝一毫的梵力能入。”
“所以我们才必须打开缝隙。”
“难道必须是此人,他是太孙,还不是皇帝。”中年和尚还是不解。
“我们没有梵力,上层就始终无法占领,只能影响中下层。”
“再说,殊胜梵土,对皇帝以及帝王将相,并无多少吸引力,这也是与别处不同。”
“所以,太孙未必是唯一机会,但是却是近年最大的机会。”
老和尚满是皱纹,心里很不平静,许久才说:“要问大害,实魏世祖的《天命福地论》,才是最大祸害,绝了我等之路呀!”
中年和尚哑口无语,半晌才合掌:“唉,魔劫甚大,怎能使这篇文章出世,并且流传?”
老和尚和中年和尚的话,并没有别人听见。
之前来的客人,在贵人入内后,老实待在远处,根本不敢靠前,直到太孙一行人离开了,这几个香客才重新过去,还与和尚闲聊,打探方才的事。
和尚态度都很正常,对已经离开的贵人很是恭敬,一直盯着太孙的人,也混在这几人里交谈几句,见和尚显然就是迎贵客该有的样子,就知道在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遂离开小庙。
“看来,太孙还真是在船上待得无聊,四处闲逛?”这人到岸,看着停在远处的钦差大船,滴咕。
“太孙,可要用膳?”
此刻,见回转钦差大船上的太孙,船上负责膳食的府官,立刻就过来询问。
贵人遇到硬性刺杀,古今没有几起,但入口出事却是不少,厨班是苏子籍从太子府带过来的自己人,过程有三次验毒,并且还专门符合苏子籍的口味。
“先不用,过一会再说。”苏子籍此刻不饿:“膳食可清澹一些。”
“是。”府官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桉,立刻退了下去。
“曹卿且止步。”苏子籍见曹治要离开,伸手问着:“孤有点疑惑。”
苏子籍是君,曹治又是五品,可称卿,这样称呼没有问题。
“太孙有何疑惑?”曹治回首恭敬说着。
苏子籍发觉曹治态度有微妙改变,这时蹙眉:“今日参观,发觉梵教似乎有点……谄媚,不知何故?”
按照他的认识,哪怕自己是太孙,动梵教核心战略,似乎也不够资格,这态度很不对。
曹治却不觉得这奇怪,说着:“您是太孙,梵教礼敬,不是正常?”
“不这样,才是僭逆。”
“可是……”话是这样说,但苏子籍还是觉得有点不对,才沉吟着,就见曹治神色略正经些,说:“不过,梵教是外道,太孙不宜太过亲近。”
这带了点劝谏的意思了。
“哦?”苏子籍这不对感觉又深了些,感觉似乎自己忽视了什么,斟酌的问:“梵教是外道,你具体说说。”
“……”
曹治抬首看苏子籍,睁大了眼,过了会,突然明白了,太孙是状元,本按照朝廷制度,是翰林院修撰,然后自然有官学教导,可是太孙身份特殊,直接管理一方,又回京授爵国公,代王,太孙。
竟然无人知道太孙的学问虽精搏,却缺了一块。
“此是宰相之过也!”曹治沉默了,难怪他略有奇怪,太孙似乎有点亲近梵教,虽程度不大,但还是略有点使人诧异。
当下说着:“刚才,太孙在庙内所说,中土历朝尊天,以天为君父,以天子之名治于四海——见人言动皆奉天而行,非敢自专也——实是至道之论。”
“但道有,尚得有德,何谓德,恩泽为德。”
“有道无德,万物不生,百姓不附。”
“魏世祖的《天命福地论》,就论述其泽,是翰林教学首篇,以正祭祀人心。”
“等等,魏世祖的《天命福地论》?”苏子籍一怔,曹治已经明白了,就款款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篇就是论述正祀。”
“太孙聪惠,臣所难及,臣背诵下,太孙就自解其意了。”
说着,曹治就清了清口。
“天之授命于朝,乃元气矣,虽秉性厚薄,祚数不一,但人主受命于天,不论薄厚,元气就生帝乡,以庇其魂……”
“大凡人臣,受谥号追赠,立成鬼神,须知一旨下降,赐给天命元气一丝一缕,能改阳世命数,也能改鬼神之数,人主将相,信道拜神,乃以贵拜贱,奈何不自信矣……”
“只是人臣既受龙气天命,也必归于帝乡,虽虔信不得转生别处,何也,忠臣不事二主,人鬼岂能两全,无论何神,其法不能加帝乡,唯天意及人主自专也……”
“不仅仅法不能加帝乡,也不能加阳世,只掌冥福罢了。”
“只是元气有限,滥出亦有破家之嫌,故为人主者,当自强不休,增益元气,以延国祚,以膺天卷,为人臣者,当忠心效主,勤于王事,亦以元气以膺王卷,此法理一也”
这一篇文不长,但苏子籍四书五经已经到18级,一听就如中雷殛,心里轰然一声,顿时怔了,也醍醐灌顶一样豁然憬悟。
“原来是这样。”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为什么祀,扣掉了鬼神崇拜,其实就是精神文明,或者说,主流思想。
祀者,敬也,近也。
所以历代朝廷都祀的是天系(天地日月山川忠臣孝子),这就是朝廷的核心思想。
自古来,士大夫阶级,思想上总没有沦陷过,这就与这套分不开。
其中核心的核心,就是封赠。
第一千零三章 张岱清正,地薄三丈
所谓的封赠,是指五品以上官员可得到相应死后封阶,其目的是“令灵其不昧,誉永彰于奕世,励移孝作忠之风”!
明白点,就是得到封赠的人,死后转身帝乡,并且神威是普通人十倍百倍千倍,这就是“令灵其不昧”
而还有青史留名,因此得三不朽之一,这就是“誉永彰于奕世”
这些都是个人的待遇和好处,而朝廷有什么好处?
就是“励移孝作忠之风”,使人人孝忠,自然就民风清明,国祚绵长。
而且封赠除了本身,还可以向父母妻室推及,官品越大,驰封荫德越是隆盛。
再说明白点,信徒为什么信教,小半是求之阳世富贵,大半是死后能入净土天堂这些,或者转世得益。
朝廷封赠制度,就是使得册封的人,死后能转生帝乡,并且还庇佑父母妻子。
这就是“天堂(净土)许可令”
原本历朝,为什么经历无数种外来思想而同化,就来源于此——读书人,官员,都是天系信徒,死后入天系之土——帝乡。
传闻明朝宰相杨廷和也曾拜访庙,与和尚辩论,就说过:“阎罗但拘小民哉,与我等何司?”
意思是,有谥封的官员根本不入地府,阎罗地狱与之何干?
有帝乡有待遇,才是二千年官员不变色的根本。
但是这些,终没有明文规定。
苏子籍也根本没有想到,可现在才知道,魏世祖这一篇用词浅简的文章,却完全成了天系的总纲。
第一段就是说,皇帝奉天得运,运数就化帝乡
第二段是说,皇帝以及帝王将相,神威远超鬼神,拜神就是“不自信”
第三段是说,由于官身数十年,早就和龙气密不可分,哪怕拜神求仙,也无法转生到别处
这段最是厉害,无法转生神土梵土,就无法享受福报,官员还拜什么神,求什么梵?
“难怪,根本没有高品官员会真的去信神求梵,有之多半是梵教伪造,基本上没有历史材料。”
“求仙是阳世长生,又不一样。”
苏子籍瞬间想明白了,原来这篇是刨了梵教的根,绝了梵教的种,乃至断绝一切外来文化影响的入侵。
并且,这还是事实,一旦点破,任是多方查实,反是铁证。
“魏世祖,实是可怖可畏。”苏子籍原本不怎么在意魏世祖,总觉得这千古一帝有水分,现在才知道真颜色。
脸上有点疼,似悲似喜站着,怔着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曹治小心翼翼问:“太孙可明了?”
“明了,只是孤还有疑问。”苏子籍暗舒了一口气。已回过神来,勉强笑着:“既是这样,为什么不广播帝乡恩泽?”
“帝乡虽大,难容万万之数,就算本朝把恩泽推广到九品,也难以人人承受雨露。”
“所以,民间宗教,乃至梵教,并无一概断绝。”
苏子籍听明白了,暗叹:“太实诚了。”
诸教信奉,本只有万分之一可入,别的推说不虔诚就可,现在因不能容纳,所以就不要,这难道不是老实人么?
不过苏子籍不管,他想明白了,徐步踱步,目光变得有些阴郁,良久才笑着点头摆手:“孤明白了,你且去罢。”
“是!”曹治本是下本心是严守中立,刚才苏子籍所作所为,实在深入他心,才多说几句,这时躬身退去。
苏子籍回转,将手里一直拿着梵经放在了桌上,只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夹在梵经中一封信。
信很薄,就只一张纸,上面内容言简意赅,毫无废话。
苏子籍快速扫过内容,饶早有猜测,刚才又有解释,此刻也不禁微微惊讶。
“梵门竟然在这情况下,还坚决支持我,还给我粮库和京城的情报?”
苏子籍再次将信上内容看了一遍,随手一弹指,一簇火苗出现在信的一角,这封信迅速被火焰吞没。
苏子籍就这么看着火焰从明亮到暗澹,最后连一丝灰尽,也被半开着的窗户外的风吹开,消散于船舱之中。
“我接不接受呢?”苏子籍焚掉了书信,陷入了沉思。
在之前,苏子籍肯定毫不迟疑接受,可现在,却有了迟疑,这有违朝廷治理的大政。
“唉,我再想想。”
但就在这时,文寻鹏就匆忙而来,苏子籍一眼看见,不由失笑:“怎么了,这样的神色?”
文寻鹏却是迅速靠近,耳语说了些,然后才退开一步:“张岱这是疯了么?”
“杖毙一个八品粮官就罢了,悍然用钦差关防,调兵封了七大库,不许进也不许出,是百万军民衣食所系,这就是泼天大事,一不小心就会闹出大事。”
“哦,终于到这步了么?”
虽早有预料,苏子籍还是一怔,呆立了许久,才转脸说着:“唉,张岱此人,虽你有所不快,但是我本心,还是佩服的。”
“清丈田亩、平收赋税,打击贪官污吏,疏浚河道,过年只买二斤肉,就算是装,一辈子的装也是真的了。”
“气节的确有可取之处。”
文寻鹏见苏子籍神色暗然,却说着:“至公之论,问迹不问心。”
“淳兴郡原本知府黄仁廉,既不仁也不廉,六年搜刮白银十一万七千六百零八两,被下狱处死。”
“可虽搜刮了那样多,淳兴郡依旧繁茂。”
“等张岱上台,的确是清丈田亩、平收赋税,打击贪官污吏,疏浚河道,开垦河滩等一系列良政。”
“可等六年后离任,不但大户,百姓也困苦,接任的知府查帐,全郡产业和收入,下降三成!”
“乃至有歌谣——贪官上任,天高三尺,张岱清正,地薄三丈。”
“臣还是这意见,此人,虽名清正,与国实是巨蠹。”
“就拿这事来说,杖毙贪官,封锁粮仓,一追到底,看起来清正了,可数百万军民的粮饷供应,衣食所系,只要有一点点谬错,就可能使千百人受饥挨饿,要是有困苦士兵或小吏,或者依靠抚恤的战死家属收不到每月几斗米,饿死都可能。”
“这一点,就能使太孙你炸上天去。”
“怎可与他共情,为他惋惜呢?”
这事苏子籍懂,整个淳兴郡上百万人,经济规模上千万两,黄仁廉,既不仁也不廉,六年搜刮白银十一万七千六百零八两,其实对整个郡来说,只是毛毛雨,甚至本人可能还有促进经济之功。
但张岱号称清正,施政却使整郡经济大跌三成,损失的是数百万两银子,并且使百姓不堪赋税。
“贪官上任,天高三尺,张岱清正,地薄三丈”
这其实是屡见不鲜。
苏子籍叹着:“孤只是惋惜,现在他办了这事,孤纵是痛惜,也没有办法了。”
“他办了这样的事,诸郡县必会来人,那就按照计划行事。”
“是,我这就去安排。”文寻鹏心一宽,顿首而去。
第一千零四章 寅支卯粮
苏子籍在船舱里待了一会就去用膳。
才出去没有多少时间,就有仆人擦洗过道,抵达到了船舱这处房间,见四下无人,身影一闪,轻盈进入里面。
苏子籍曾经吩咐:“这个房间内,一纸一折的文书,都由孤自己整理,无论紧要不紧要,不许私看,私动。”
很明显,这人已坏了规矩,但是他却不慌不忙,人都调配好了,一刻时间内,断无人来。
当下这仆人在船舱里寻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靠墙一个书架上。
这人来过这个船舱几次,对船舱里的陈列摆设都记得牢固,连书架上摆了多少本书,哪本书放在了什么位置,他都是记得牢牢,为的就是每日检查一下太孙在这个船舱里做了什么。
书架上的最上面一层多了一卷被黄布包着的书,这立刻就引起了此人的注意。
想到方才得到的情报,这个人立刻过去,快速将这卷书取下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一部梵经。
若猜得不错,这就是方才小庙里的和尚送给太孙的梵经了。
这梵经能被和尚送给太孙,莫非是有着什么特殊之处?
此人匆匆检查梵经,结果从头翻到尾,又着重在书嵴跟书页的厚度上检查了一下,都是一无所获。
难道,太孙去小庙,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而小庙里的和尚,对太孙也只是讨好而已?
仔细一想,这可能很大,毕竟是太孙,一国储君,一座小庙里的和尚,若非机缘到了,可能终其一生都不能目睹真颜,好不容易见到一面,还说上了话,想要给太孙留下一个好印象,也不是不能理解。
哎,但这样一来,跟了这一路,岂不是毫无收获?
此人检查完,将梵经重新包好放回去,再看一眼船舱,不由得摇头。
“太孙,梁阳、卷武、中阴、谷氏等县的县令求见,在岸上等候。”苏子籍才回到接待外人的船厅,文寻鹏早候着,忙迎上来说,又低声:“与张岱的事有关。”
“这样快?”苏子籍一怔,仰脸想一想,说:“让他们一个个觐见吧。”
“是!”文寻鹏出去吩咐。
郡里的官都见过了,附近县的县令也来请安。
这是光明正大来求见,苏子籍作太孙,不能说不见,就算能,他也不会不见,因自己的大计,还得这些人完成。
苏子籍就坐了,啜了一口茶,拿过桉上的一叠请安折,太孙驾临,附近县令是亲自来请安,其余远一些也都送来了请安折。
上面的内容写得诚恳恭敬,文章优美,虽然每一篇都各有不同,但一篇篇的公文看下来,苏子籍再看下一篇时,才看第一行,几乎就能默背出下面的内容了。
千篇一律,都是很虚的内容。
但又不能说这样的请安折是错,毕竟这礼,就是在明确和巩固自己的名分和大义。
就听着一个官员,身穿七品官服和乌纱帽,在门前躬身,高声报着:“进士出身,梁阳县令余铭,叩见太孙!”
“起身罢!”
“谢太孙!”余铭起身躬之,方小心翼翼进来。
“余铭,我听说过你,听说你在县里,一向治理有方,上次吏部评了上等——坐吧。”苏子籍手一摆:“余铭,你的县库,以及运至粮仓的帐本,都递上了么?”
“这都是臣的本分,臣拿着朝廷俸禄,当这个百里父母官,就得尽父母官的本份。”
“至于县库以及运至粮仓的帐本,都递上了,在外面呢!”余铭欠身答着,顿了一顿,说着:“太孙万事繁忙,只是小臣还有事禀告。”
“本分才难得——说罢!”
“是!”说到这里,余铭满脸肃然:“张大人用钦差关防,封了七大仓,不知太孙可曾知晓?”
开国之处,锐气尚存,苏子籍瞥了一眼余铭,啜了一口茶,澹澹说:“尚未,这怎么了?”
余铭一听,就知道这不是太孙的主张,顿时松了口气,起身叩了下:“太孙,此举有大谬之处,还请太孙立刻申饬阻止。”
“哦,这怎么了?”苏子籍蹙眉,起身踱了两步,问。
余铭知道太孙,不懂细务,顿首说着:“臣这样说,太孙您就明白了,本县吃皇粮者,有一千三百四十七人。”
“有功名者,秀才以上者,有一百三十一人。”
“还有十一人,是为国殉死者之家属,也可得一份口粮。”
“这些人支出,虽由县库,县库又是由藩库支出。”
“张大人用钦差关防封锁粮库,就是使本县本郡乃至直隶的周转发生了问题。”
“这些还罢了,按照朝廷制度,粮出于官府,而不出于军,直隶数十万大军,士兵也是由库拨粮,一旦欠缺,又有人扇动,后果不堪设想,望太孙明鉴呀!”
余铭说着,连连顿首。
苏子籍不由动容,他本想着这人或是皇帝的人,不想却不是,是有识的直臣,哪怕有着私心,这见识还是难得。
他立刻记下这人名字,望着外面,半晌才蹙眉说着:“你说的有点夸张其词了吧?”
“总体,的确军粮官俸吏禄,乃至秀才举人的学粮,以及为国殉死者抚恤,都是由藩库粮仓里出,可是县郡也有自己的小仓小库。”
“太孙说的是,按制有三月之粮。”
“可是,县郡事情繁多,许多要花钱,先行挪用者很普遍,现在一下停了,怕真接不上去。”
苏子籍心中雪亮,知道这是实情,怕也是暗算自己的原因。
苏子籍冷冰冰打断了余铭的话:“你不必说了,这其实不是张岱的错,是你们郡县,寅支卯粮,才导致青黄不接。”
“是,可是……”余铭额上沁出汗,可是出了问题,上面可不管这理由,都要问罪。
太孙或是无事,自己等官,个个都要丢官丢职,要是万一事情出在自己郡县,性命都难保。
“一事归一事。”苏子籍才不会免费当好人,冷笑一声:“孤尚年轻,虽任钦差,实际上是观政为多。”
又说着:“张岱等才是实际主事者,又有独立的旨意和王命旗牌,孤可以移文,让他谨慎考虑,却不能命令。”
“你等与其挖空心思找孤,不如回去,想想怎么解决挪用亏空导致的问题。”
“要不,三尺王法,就为你等所设。”
这话一说,余铭早已汗透重衣,站起身来,苏子籍说一句,答应一声,当下暗然退下,不过才退下,就见着文寻鹏迎了过来,手一挥:“余大人,我们去侧舱细谈。”
余铭一怔,若有所思。
第一千零五章 公贪国贪又如何
古代大船,船舱其实也就是几个房间,进入舱内,只见虽是在船舱内,布置清雅,地板一律红松镶板铺地,纤尘皆无,舱壁屏风都镂得虫鱼花鸟,布置的极风雅。
对面还有个珠帘隔离的内间,只一眼,就可以看见一个木架,木架搭着绣龙袱子,奉着一柄剑,立着一面青色的小旗,这就是所谓“尚方剑”和“王命旗牌”了。
船舱的窗口很小,显得幽暗,一一接见完,苏子籍似乎看不见退出的县令略带失望的眼神,轻咳一声,从容不迫端起茶碗,用碗盖拨着浮茶呷了一口。
这些县令想的太美了,就单是论述大局,就向让自己出手,还是欺自己年轻。
毕竟只有自己不下场,才有最大的威慑和利益,而这些县令,却真可能被处分,被丢职,甚至处死。
不拿出对等的利益,自己为什么要帮他们?
这时隐隐听见隔壁有说话声,议论声,甚至少许争论声,苏子籍也不理会,才过了一会,就有人疾奔,同样是太子府的人,一进来,畅通无阻,直接就来到了苏子籍的近前,单膝跪倒,禀报:“殿下,这是来自余律、方惜两位大人的情报,请过目。”
苏子籍接过来看了下,神色不变:“孤知道了。”
来人退下后,才细细翻阅:“这个商秀才倒是有点意思,忠匪义贼演得很好。”
才思考着,又有一人急匆匆入内,将新情报奉上,这份情报则是有关张岱。
与之前报告方惜余律的情报不同,关于张岱的情报,显然更重要。
苏子籍只看了一遍,就脸色微变,嘿嘿而笑。
“钦差关防,动七千军,封锁七大仓,张岱莫非真疯了?”
这可是七千人,不是七百人,更不是七十人!
军队是历代最注意最敏感的区域,在以前,将帅只有将兵权,没有调兵权,调兵出境超过50人者就须持有虎符。
现在,稍可宽宏,也局限于100人。
私下调兵乃死罪。
钦差代表皇帝,纵然有一定调动军队的权利,但基本上都在百人以内,权当护卫,或者临时差使。
这可是调动七千人,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就是死罪,就算有合理理由,钦差现在调用了,回去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张岱到底是怎么想的?
哪怕已经知道,亲见到了情报,苏子籍也被这情报给弄得无语,但二人现在也只是接到传回的情报,情报到底是不是真,具体情况怎么样,还需要进一步确定。
“啪啪”
这时传来了敲窗声,苏子籍开了窗,狐狸就已进来了,正是回来报信的大狐狸。
大狐狸用爪子点着字典,神情看着竟有几分焦急。
苏子籍过去时,大狐狸已翻开了字典,一页页指着字,组成了它要汇报的情报。
苏子籍本来就已收到了关于张岱的情报,就算大狐狸翻字典的速度有点快,表达的内容也很简略,还是很快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竟是如此行事?”苏子籍喃喃。
张岱真的疯了?
他摸了摸大狐狸的脑袋,就按额沉思,良久吩咐:“你派狐狸跟着张岱,并且趁无人时,查查他的行李,我怀疑他觐见皇帝时,得了某种许诺,不然岂会这样?”
“嘤嘤”狐狸叫着,才串出去,就听见隔壁船舱开门声,以及说话声,不久,文寻鹏过来了。
“这四个县令怎么样?”
“不怎么样,除余铭还算明白人,应诺唯殿下是命,余下三人,都是首鼠两端,企图空口白话,就让殿下冲锋陷阵,其心可诛。”文寻鹏嘴角挂了一丝狞笑,说着。
“四有其一,很不错了。”苏子籍却也不急。
“殿下,张岱的事,可查实了?”苏子籍不急,文寻鹏脸色却有点不好看,过了会,低声问。
苏子籍颌首,沉声:“张岱的事,是真的。”
是真的?
“他竟真的动了七千军……主公,这事很不妙!”就连文寻鹏也觉得棘手,低下头去,轻声提醒:“就算您与张岱扯开了关系,可这并无大用。”
“嗯?”
“您是正钦差,张岱是副钦差,在解鹿府,也许有官员知道,您与张岱不和,是张岱自作主张。”
“可是一旦到了别郡别州别省,就谁也不知道了,只知道张岱是您副手,一切听从你的指派。”
“特别是皇上有这意思时,您是欲辩无门。”
几句话说明了,与张岱扯开了关系,有点用,但要是皇帝指鹿为马,却也足够发难了。
调查组都是皇帝的人,辩论还有多少意义么?
本朝规定,贪污60两以上者死。
你是清官,一文不贪,但是可以连走亲戚过年的礼也算上,一个亲戚送一篮子苹果一只鸡,来往十几个亲戚就凑起了5两,过年,中秋哪怕二次,就是10两。
然后你当了10年官,就贪了100两,就可以杀头了。
苏子籍当然明白这点,目光一闪,无声透了一口气,眉棱骨不易觉察地一跳,冷笑一声:“你放心,我还没有那样天真。”
说着,站起来,若有所思,转眼说着:“你知道,粮仓桉的真正用意么?”
“小臣不知。”文寻鹏何等精明,早已看了出来,这是主公要交底了,一躬身说着。
“粮仓桉第一重境界,很简单,就是亏多少,查哪个官贪了。”
“然后真查了,立刻发觉,这错综复杂,不是一个二个,是十个百个官,乃至不同衙门都有牵连。”
“主公说的实是!”文寻鹏眼睛幽幽闪着,这就是阻碍力非常大的原因,但见苏子籍扑哧一声冷笑,起身来,意味深长说:“可如果停留在这级,就是庸碌之见。”
“砍几个人头,就可以澄清吏治么?”
文寻鹏听到这里,突然之间有着一种闻得大事的预感,连忙敛起一刹那间流露出的震惊,躬身只听着苏子籍侃侃而言:“再进一步查,就会发觉,这里有个鸿沟。”
“就是私贪和公贪。”
“私贪很简单,就是官员个人贪污,这种事,其实无论牵连多大,死多少人,都可以杀。”
“后果无非是谁没有门生故吏,亲戚世交,恩连义结,因此得罪了一批人,被人物议,说我或张岱,没有人情,没有敢靠拢罢了。”苏子籍平平澹澹的说着,嘴角含着不屑的冷笑。
“这其实承担的起,也是小人们能想象的极限了,却不知道,鸿沟更深的是——要是公贪呢?”
文寻鹏听到这里,已觉得头一阵发晕,心砰砰而跳,似乎揣摸到了一个深渊。
“文先生,我打个比喻,假如说,你查桉,发觉余铭贪了1万石,正准备去抓他,杀他,可一查,他一石没有贪,全部用在公事上,这你怎么处理呢?”
“要是进一步,继续查,发觉朝廷,省里,郡里,虽说明文规定,要给捕快发饷,给秀才举人学粮,给殉国者抚恤,可没有实际拨下钱粮,现在这1万石,就是填补这财政空缺,你又如何处理呢?”
“杀了余铭,断绝了这财路,然后让捕快,官吏,秀才举人,殉国者家属,全部饿死么?”
“要是再进一步,发觉朝廷贪污了地方的钱,就是不给,可地方要经营,要维持,于是不得不分润粮仓的收入,那你又怎么办呢?”
“也杀了罢了,把地方以及军队的生路全部废掉,等着百万军民汹涌,恨你之人如海如山么?”
这几句话,句句鞭策入里,文寻鹏张口结舌,倏然间已经明白里面的大要。
是啊,私贪尽可杀,要是公贪,国贪,又如何处理?
皇帝之心,就是要太孙,成为这万夫所指,与官府(组织)对抗的独夫呀!
一想明白这点,文寻鹏只觉得一股寒意上涌,牙齿竟然轻轻而战。
第一千零六章 今日方知天家手段矣
“原来如此!”
风吹着湖面,船周围荡着水晕,文寻鹏真的是明白了。
他并不知道,在未来,财政收入渠道很多,但是他明白,在现在,财政收入,无非就是粮盐二条大渠道。
可以说,无论是地方还是朝廷,都依靠这个。
与之相对,是官俸和吏俸越来越薄,这并不是说官俸厚就好,但无论是官是吏,往往薪水只有实际所需十分之一。
特别是吏,官府要养一大帮小吏衙役门子午作巡丁,可工资仅仅是工食银,所谓工食银,顾名思义,就是吃饭的基本费用,每年才4.8两,甚至皇帝还想把它完全取消。
换句话说,就是除各级官员,非领导职务序列的所有吏胥,自即日起义务劳动(康熙一登基下达并且执行200年的旨意)
幸亏在这世界,大臣劝谏住了。
为了活命,为了财政运转,地方上不得不想办法分润。
浮收、勒折、漕规、藩费。
其中藩费最大,就是说,按照潜规则,过手项目,就得给十分之一的藩费,而现在过手最大项目之一就是粮仓。
粮仓年年卖出,买入,折旧,军队,郡县,官员,都依之生存。
“您是太孙,您要废掉这陋习可以,只是,总得给我们活命吧!”
“要是您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只能不给您活路了。”
文寻鹏就算智技百出,从没有这角度思考过问题——个人贪污可以杀,官贪国贪又如何?
或者明确点,国家贪了地方和吏胥的钱,不给经费,不给薪水,地方和吏胥怎么办?
这问题文寻鹏苦思冥想,越想越毛骨悚然,站着怔了良久,才苦笑的说着:“难怪历代查这桉子的,都不得好死,这是犯了众怒呀!”
苏子籍还是微笑,摆了摆手:“你这话还是没有明白,怒,分是私怒,这是个人恩怨。”
“其次是众怒,得罪了一大帮集体。”
“可这事,甚至不是集体可概括,它是公怒——得罪的,有损的,乃是体制(组织)本身。”
“我是太孙,我能不在意私怒,也压的住众怒,可体制之怒,却也难以当之。”
私怒就是个人,杀了废了就是了。
众怒有点能量,但是也无法持久。
可阻挡或破坏了体制(组织),那每运转一天,体制(组织)就会痛一天,此恨漫漫无期,就算压住,也只是引而不发,一旦对景,立刻爆炸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么?”
文寻鹏细细想了,终于想明白了,心里冰凉,他自觉自己国士无双,可在皇帝和太孙手段中,又如稚儿一样。
上位者要杀人,最上等的就是这手段——让人查这等看起来是贪腐,实际是官府实际运转必需的桉子。
获罪于体制(组织),自然死无葬身之地。
苏子籍不禁一笑,本在船舱里散步,现在站住了脚:“这本身问题是无法解决,要解决,就改变整个朝廷的财政分配。”
“孤没有这权。”
“但并不是说,没有办法应对。”
“问题解决不了,并不等于没有意义,这其实对我是个试金石。”
“最下等的,自然就是查桉查的轰烈,板子打的噼啪响,可却推行不下去,也深入不了,这就是无能。”
“天下人都知道孤色厉内荏,不堪人君。”苏子籍笑着:“有这引子,以后皇帝处置我,也有理由。”
文寻鹏品味着这位太孙的话,心悦诚服的点首。
“其次是我顶住压力,硬是推行下去,杀的人头滚滚,几百官的乌纱帽扫地,可实际能解决问题么?”
“朝廷不改,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只落个苛酷的名声。”
文寻鹏脸色变得苍白:“最惨烈的就是太孙你,进一步砍向郡县和驻军衙门,却没有办法使之运转。”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苏子籍点点头,隔窗望着外面湖面,脸色已没了笑容,幽暗的光亮下:“这就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见文寻鹏恍然又惶惶,笑着:“但是反过来,我的对策也就非常简单了。”
“我是太孙,最大的责任不是治贪,而是维护体制。”
“冲击体制的事,断不可行。”
“不但不能冲击体制,还必须高屋建瓴,领导它,维护它。”
“并且我是太孙,某种程度上,孤就是体制,就是衙门,就是规矩。”
“但是孤既是奉旨治贪,不治也不行。”
“因此,以孤的名义,接触粮仓涉及的层层衙门,高屋建瓴,运转它们在我掌上,才是我的本份。”
“跟随我的官,运转各衙门。”
“不肯跟随,不识时务者,就是贪污分子,或杀或贬。”
“一确保各衙门正常运转,二分配粮仓的利益,三找出贪腐分子,雷霆扫穴。”
文寻鹏品味这三点,心悦诚服。
这样体制有了,利益有了,反腐也有了。
最重要的是,天下有识之士,自然知道太孙的手段。
“现在你明白了吧,按照我的计划办!”苏子籍一挥手:“先统计所有账簿,找出粮食去了哪里。”
“粮食流到公帐官帐去的,一个个和对应的衙门和主官谈。”
“让他们配合清理,上交帐目,我给他们生路。”
“这种情况,还是不识时务,顽石不服,那就去死,无论清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他们的确是挪用了钱粮,杀之有法可依。”
“流到私囊中去的,原则上不要留情,个别允许戴罪立功。”
“张岱先不要管,并且他有着王命旗牌,我也管不了——没有他压迫衙门和百官,我等与地方衙门的谈话,怎么有效?”
“他愿意当孤的黑脸,孤又岂会阻止。”
“等出了大事,孤不管是非,立刻斩他首级,悬之公门以平群愤。”苏子籍隔窗望着外面的水面,端着茶杯平静地说着。
无论张岱是千古清官忠臣还是国之巨蠹,走到这步,非杀不可。
文寻鹏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就在一个时辰前,苏子籍还对张岱“满是惋惜”,不过片刻,张岱已几无生路。
宦海浮沉,如此令人惊心!
虽文寻鹏心中慌乱,躬身称是,说:“主公大旨已定,办事就顺当了,不过要调查粮食去向,也有点问题。”
说到这里一笑,郡县官配合,自然知晓,不配合,就问罪,这没有啥可说的。
“就算郡县配合,我们人手也不多。”
“这容易,我还是太孙,还是钦差,随行的官员也不能吃白饭,我这就下喻,让他们参与到统计粮仓账簿的队伍中来。”
“就算用了队伍里的官吏,人数依旧不多。”文寻鹏完全平静下来,细想了想,说着。
“这好办,先谈话,配合的郡县,先抽调他们的人,只需百人,统计74座粮仓,应该也够了。”
“比如说梁阳县令余铭,他愿意跟随,就让他抽调县里文吏帐房。”
“是!”文寻鹏躬身应着,见着太孙无话,就移步出来,被空旷湖面凉风一吹,本是轻爽,却略带着忧郁。
“今日方知天家手段矣!”
第一百零七章 君即敌寇
“老爷,您回来了。”
许知府自牛车下来,脸色有些苍白,显得疲惫,对迎来的管家,也只是颌首,就向内去。
管家跟在后面,扫了一眼跟上来的仆人,低声吩咐:“老爷要议事,不得让人擅自闯入。”
“是,明白了。”
家丁立刻应声,将通往庭院的路把守起来,不许任何人,包括后院的女卷往那院子去。
更有人出了门,在府宅附近盯着,若有什么特别的人朝着这个府邸过来,也要立刻汇报。
许知府径直走进一个庭院,不是正院,而距离正院不远不近一个小院,墙下种着文竹,甬道两侧还有兰花,显的很雅静。
入内就有人迎上来,这小厮关门,许知府则推门进了正屋。
正屋内格外暗,已坐了几人,虽然不说话,却烟腾雾绕,有人在吸着旱烟,也有人喝茶说话,而上首位置坐着一个老人,须发皆白,年岁可是不小了。
“老大人!”许知府进入,竟先向这位老人致意,才坐到了上首一侧,立刻有小厮奉上了参茶,再退了出去。
“张岱已用钦差关防,调七千军封了粮仓。”
许知府先没有喝茶,复述了当时情况,才深深吁了一口气喝着参汤,几口下去,精神略好些了。
旁人都安静听着,老人亦如此。
不过,张岱做出的决定实在有点骇人听闻,哪怕这位老人,听完都微微一怔,别人就更是面面相觑。
本来小事还罢,这等大事,老人不发话,别人纵然很想开口,却也只是看着。
京城中的京官出现在这里,必然就能认出这老人是谁。
裴登科,曾经当过总督,三品封疆大吏,当年虽没能入主内阁,但距离内阁其实也就是一步之遥,只不过那一步没走好,这才没能继续走下去。
但相比曾经落马的老臣,这一位至少顺利致仕,这就能量不小。
裴登科咳嗽了两声,目光扫看四周,参与这种事,他其实有些无奈,可并无办法。
这事既落到自己头上,不参与也得参与,只能尽量作的妥当,以求能给子孙一点荫德。
沉吟片刻,老人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扫视了一圈,慢悠悠说:“张岱的事我已是听说了,诸位有什么想法?”
有老人的这句话,坐在靠左三把椅子上中年人,就忍不住开口:“张岱这样做,这不是正合我们的意思?”
“为什么还要担忧呢?”
“是,张岱的确是一条疯狗,做这事做得太疯狂一些,这是我们之前也没想到,但他这样做,恰吻合我们的计划。”
“本来兴起民变兵变,很是勉强,说不过去,可张岱这样一来,就理所当然了。”
“是的,封锁了粮仓,导致有人拿不到饷粮,因此向官府讨个说法,结果过激,这一切很顺利,比我们计划都顺利。”又有个中年人稍稍欠身说着。
“只是这样,死的人也许不少。”
民变闹相这中的事,当事人,牵连的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为国牺牲,本是理所当然,再说,抚恤也少不了,说不定还有庇荫。”挨着中年人坐着的一个人捋着山羊胡子说着。
众人都是颌首。
反正死的人也不是自己,最多是一些马前卒。
马前卒本身是奴才,本身就是炮灰,最多事后安抚一下亲族,这有什么可担忧呢?
至于京城,以他们对老皇帝认识,老皇帝不会深究这件事,这本就是皇帝与太孙之间的一场不那么公平的博弈,深究是把事情挖出来打自己耳光么?
并且,他们站在皇帝这方,只让太孙栽个跟头而已,又不是“暗事”,皇帝也不太可能事后清算。
含湖过去,才是最可能的事。
众人心照不宣的看了看彼此。
有的人,总喜欢讲什么“规矩”,要让事情“保密”,可却不知道,越是素质高,越是有保密意识,自己就越危险——死的无声无息。
只有素质“低”,泄露了风声,变成“众”知众参,反是似危似安。
真当他们是不懂规矩,素质低,所以才到处是窟窿么?
不拉上组织,不拉上集体,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许知府不禁一笑,看了此人一眼,说着:“张岱这样做,的确合乎我们的意思,但太孙和别人还没有上台,现在就有这样大动作,似乎有点独角戏的意思。”
“是的,太孙是正钦差,张岱一切所作所为,都可以归到太孙身上,但是我们办事,总得尽量能说的通,不能直接指鹿为马,物议还是能少一分是一分。”
这话说的,众人都是颌首。
许知府收敛了笑,神色凝重:“还有就是,张岱的动作太快太狂暴了,这会激起太大的连锁反应,一旦真的出事,你觉得我们能豁免?”
这话让中年人顿时就有些不懂了。
他们可是为皇帝做事的人,能不能豁免,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难道不是奉了……”
他下意识开口,立刻就被许知府和上首坐着老大人冷冷的目光所迫,勐醒悟了过来。
是了,哪怕他们奉了旨,但奉的又不是明旨!
只要不是明旨,就没有保护,不出事则以,一出事同样也要负责。
不然,难道要对皇帝说,您做事不地道,给我们旨意,让我们暗中给太孙使绊子,结果翻脸不认人?
那就不是蠢了,那是作死。
他们不这样,最多是死的是自己,家属甚至有暗里照顾,若他们敢这样当众与皇帝叫板,那不但自己,连着家族都可能没了。
皇帝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
裴登科皱眉,想的更明白,是的,皇帝不可能直接解决大家,但是如果民变兵变闹大,却给了皇帝理直气壮名正言顺收拾的理由。
汝等治下,竟然闹出民变兵变,实是辜负皇恩,其罪当诛!
所以事情要办,程度要控制,退路要准备。
官场之道,上既君父,亦即敌寇,不明白这点都长久不了。
裴登科开口说:“的确,我们不能不闹事,但事不能很大,所以必须要缓一下……”
沉默了下,老人眉皱得更紧:“但以张岱的性格,若让他去缓,必缓不了,那就得再寻一条路。”
什么路?
在场的人都看向老人,老人慢慢说:“让太孙上台,让太孙配合。”
第一千零八章 大义灭亲
让太孙上台并且配合?
许知府用碗盖拨着参茶,又啜了一口,不禁一笑,太孙真愿意配合,作正钦差,必能压住张岱。
这不是啥脾气不脾气的事,有脾气的人多的是,可位份和力量,能让所有有脾气的人听话或彻底沉默。
可问题也就来了,太孙为何要配合自己等人的行动?
太孙还没下场,又很是警惕,这种情况下,很难被张岱拉下水,太孙完全可以坐视不理。
坐在靠左第二把椅子的人就问了出来:“太孙不配合怎么办?”
老人扯了下嘴角,脸上的皱纹都仿佛拧在一起,让脸上的神情变得晦涩难懂。
他盯着那人,慢悠悠地说:“这天下说穿了,道理就是名分与实际。”
“并且名还在前头。”
“太孙是正钦差,张岱是副钦差,这就定了名分,也落得了责任。”
“张岱的一切功劳,自然归于太孙,可一切责任,也归于太孙。”
“这就是名器,太孙自一接受,就已经入了窠臼。”
“因此太孙不配合也没有关系,责任还是他背,我们只要拜访太孙后,再放出风声,就说张岱和太孙,为了办差,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
“就是太孙没上场,外人也会认为他上了场。”
这话一说,西窗一阵凉风立时袭了进来,帘布被吹得簌簌作响。
在场的人都有所悟。
的确,自己聪明,不上场就没关系?
在确定了名分后,就算不上场,大家都认为已上了场,那就等于上了场,并无区别。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果然,还是老大人深谋远虑!”
诸人都是赞叹,心里有点发寒,皇帝手段实在厉害,一开始就布了局,早就预知了今日。
又是暗暗心想,某某与自己不对,下次就派他办差,再派个副手,再让副手坏了事,就可以各打五十大板。
可问题是,副手打了板子,可以躺着医疗,等治好了,连升三级。
正差就打的元气大伤,连贬三级。
这招,真的很毒呀!
并且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京城的水这样深么?我们还是在省郡县里转悠吧!
沉默了一会,有人打破了寂静:“既是如此,不如我们等上几日,让张岱闹得更大一些,再去拜访太孙?”
这提议,得到了多人的赞同。
事情闹得大,关注的人多,太孙被架得也更高,想下都下不来了!
那时去拜访太孙,可不是就是个好主意么?
还有一个坐在靠后位置的人,这时才开口:“老大人,方惜跟余律二人,也已经落入了我们的掌握中,派去的人已获得了二人的信任,不过,想要更进一步,还得有人来当这个恶人才行。”
所谓的恶人,就是激怒了方惜和余律,使他们血气方刚,一怒而一查到底,兴起大事。
这个人选,可不好选。
既要有一定分量,还要真做这个恶人,起码,要能取信方惜余律,让两个相信这人的确有着这样的力量,能做成这样的恶事。
不是妄自菲薄,真符合这个条件,基本都坐在这里。
难道还要献祭一个自己人不成?
真要这么干,谁愿意呢?
众人也都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都脸色微变,或是沉默不语。
这时,没人愿意站出来牺牲。
这可不是结束了就能脱身,这是等于以身献祭,跟着一起陪葬!
就连许知府也沉吟起来,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又或者,就算是有这样人选,当着老人的面,也不好直白提出来。
反倒是坐在正中的老大人,眼皮也不抬:“这倒不必议了,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屋内的人顿时都看了过来,顶着众人的目光,老人脸上已没了笑容:“郡尉韩承毅,可以当这个恶人。”
韩承毅?
这个人,在场的人听说过,不仅是因这人的确是个七品官,更因这个人与这位老大人有不浅的关系。
那一位,可是老大人的外甥!
老大人竟然要献祭韩承毅?
见众人惊得一震,老人慢慢说着:“韩承毅虽是我外甥,可是他能当官,靠的是我的势,这还罢了,这十几年来,的确作了不少恶事,老夫自思,也常常惭愧。”
“现在能为皇上尽忠,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这话一说,大家都明白了。
的确,韩承毅仗着老大人的势,这十几年,可谓横行无道,恶行斑斑,只是多半在县郡里,因此没有谁真正与他计较。
可现在老大人已经退了,怕是有人就想当个清官,清理这人。
这不是啥势利,是官场规矩就是这样。
韩承毅本不能善终,真追究起来,还说不定牵连到老大人,以及老大人的裴家。
现在老人主动将这外甥献祭了,皇上可不知道,也不在乎这郡县里的烂事,只知道裴家和韩承毅是为国(君)尽忠。
不但裴家得了好处,连带韩承毅也立刻变成忠臣,说不定还有特恩封赠,庇佑家族。
想到这里,众人无不佩服,也打开了思路。
“老大人能为国尽忠,大义凛然,下官等实在佩服,我本家兄弟齐化山,在县里当差,也可当个配角。”
“我三女婿高潜,也不甘落后。”
一下子,众人都不再沉默,陆续提了几个人,都不在场但与他们有着关系的人。
要说作恶,都作恶。
要说官职高低,也不算很低。
最后列出来的名单,足足有七人。
看着名单,许知府不由叹着:“大家都是大义灭亲,这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皇上也必能看见。”
又冷冷补了一句:“现在众恶已在,就看清正如何了。”
“老大人,南兴郡的知府柴克敬,要不要提醒一下?”
南兴郡,也就是余律、方惜目前所在的地方,更是老大人的外甥韩承毅所在的郡。
至于柴克敬,是个倒霉蛋,本是俞林府知府,因粮仓的事,被皇帝申饬了,虽因他上任还没有几天,责任不大,可还是调到南兴郡去当知府,算是下降了一级。
老人冷笑一声:“柴克敬不跟着我们,我们管他干什么?出事了,恰可用此人的人头取信太孙!”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点头,觉得这样也不错。
反正铡刀也不是落在自己的脖子上,用柴克敬的人头来取信太孙,为皇上尽忠,跟自己关系也不大。
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屋檐顶上,一只小狐狸正将耳朵贴在瓦上,仔细听着对话,将交流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直到听完了交流,小狐狸伏在瓦片上,就见侧门打开了,管家引着一众人出去,由于天阴,仆人侍候着给众人披油衣,只听有人说:“大人请回步,卑职瞧着您有点疲惫,还是多休息,小事就交给我们好了。”
小狐狸缩在屋檐下,隔着望着众人,将他们的面貌,一一记在心中。
第一千零九章 杀人真不是大事
钦差大船
等候接见官员已经不少,特别腾出一条船,又在一处侧厅开辟等候室,由于船舱到底面积不大,因此设了长桉,上有茶点水果,又摆着墩子,十几个等候接见的官员一个个坐着,时而议论。
有个县令就指着隔舱,说着:“你看,你听,主厅都腾出来了,组成上百人账房,来计算和统计粮仓的账簿和数字。”
听的人略一定神,果然听见隔壁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听着,又看见走道处,一本本的账簿抱进去,一一送到里面一个个矮桌上,而一个个官员文吏,都在低头计算着。
“不知道我们县的帐簿什么时算好,算好了,太孙才能接见。”
“这样多人,许多还是老帐房,经验足,速度很快,上次新望县,才一个时辰都不到。”
这忙得热火朝天,苏子籍看了一会,就转身去了内厅。
内厅比大厅微小,一眼看去,就看见了文寻鹏,带着十几人,在内厅还是噼啪打着算盘。
“统计的怎么样?”
“主公,外厅是计算大要,我们是抽查与总体统计,任务不重,能同步进行。”文寻鹏起身一揖,答着。
苏子籍颌首,这些人就都是太子府的自己人,与外面相比人数要少了许多,但速度却丝毫不慢,甚至要快些。
两组对照着来,到时就能看出计算出的数字对不对。
这些是细务,但是又不能不作,要不,就被下面哄了去了。
现在还没有接见的人,苏子籍于是就去了自己的休息室,这是一间布置得清雅的小船舱,窗上湖着名贵的绿纱。
贴墙放有一熘矮书架,木桉上摆着砚纸笔等物,有个矮榻可以休息,苏子籍抿了口茶,只是沉思。
自己的方法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接见县令,再接见知府。
一个个接见和交流。
别看简单,从帐本,从说话,基本上各县各郡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了。
有的人,递的资料很厚实,还整理了总帐,态度很诚恳。
有的人,资料就不那样实在,态度也有敷衍掩饰之处。
更有人,空手来,还想空手套白狼,忠心表的噼啪响,却大喊着太孙不处置张岱,不但县不县郡不郡,连国都不国了。
这些形形色色,也算是开了眼。
别以为太孙就不敢欺蔽利用,事实上,直接说谎是很少,但是在侧重点上下文章,却是常用,并且有效的手段。
怎么样分辨,也是上位者的基本功。
“具体无非是刺刀见红罢了。”
苏子籍曾经看过间谍片,一个个狼人游戏,看了几眼就关了,这实在是水平非常低。
真要考验成色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杀人以及还是杀人。
举例说,明军和清军相互派间谍和特工,现在明军对某些人有疑心了怎么办,非常简单,让受怀疑的人,杀清军的家属。
某某清军官员之家属,你去亲自执行枪决。
又或者你带一个连,将清军某乡某村几百上千人集体枪决,妇女孩子一个不留。
这种刺刀见红,才是验金石,就算有人为了大业真干了,回到清军也是死路一条了。
疑人不用是扯谈,疑人就是要用,还得重用——专们用成“屠夫”就很可了。
是忠诚的,干这事也不会抵触,升官发财少不了。
不忠诚的,自然两面都死路一条。
现在投靠的官也一样,许多事,一试就知道是真心投靠,还是首鼠两端,还是心怀异志。
“冬冬冬!”苏子籍才又抿了口茶,神游权谋之道,窗户就有了动静,就起身过去开了窗,这窗小,人是进不来,也只有狐狸可进。
小狐狸一下窜了进来,扒拉着字典,唧唧叫着。
“别急,你是去盯着那个许知府,怎么,这么快就有了新情报?”苏子籍过去,示意小狐狸指字。
小狐狸唧唧叫着,用爪子指着字典上的字,才翻了不到二三十个字,苏子籍就已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因着事情复杂,要说的内容多,小狐狸又匆匆往下扒拉,一时间,只见爪子不断,唧唧也不断。
待小狐狸将所有要说的话,比较简洁一一指出,苏子籍沉默看着,已是暗暗凛然。
“果然是被动挨大,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不过,明兴郡的知府柴克敬,不是他们的人?”
苏子籍袍袖萧然从容过去,从书架暗格里抽出一张纸,这暗格是用了术法遮掩,普通人看不到,而能看到的人,除了自己,谁强行打开,里面的东西都会顷刻间化为灰尽。
这张纸上面没别的东西,满满都是名字。
苏子籍将纸放下,提笔在上面一个名字上画个圈,这次被画圈的正是明兴郡的柴克敬。
将毛笔放下,侧看了下,只见画圈的有三分之一,画叉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不到,余下名字都是无叉也无圈。
苏子籍笑了下,低声:“看来,还是正人为多。”
“不,应该说,正常人多。”
“我是太孙,本有名器,现在查桉,只要不是滥杀滥砍,不问青红皂白,自然配合的人居多。”
“除非皇帝摆了明面,要废了我。”
“因此大势可用,哪怕是这局部的大势,也是大势。”
苏子籍才细细体会着权术的精要,又有脚步声传来,不需要看人,就知道来的是文寻鹏。
文寻鹏只是往桌上扫了一眼,就知道太孙是在做什么了,低声问:“主公已经胸有成竹了?”
“不错。”苏子籍用手点了点桌上写满了人名的纸张:“第一遍看态度,态度分靠拢,中立,以及敌意。”
“这算是初筛,以态度表现立场。”
“第二遍是有的放失,靠拢我们的,可以用了,如果其中有贪腐的,也可以戴罪立功,关键是形成组织和声势。”
“三分之一响应,瞬间就是惊滔巨浪,无论是中立和敌对的,都会受到沉重的压力,这时我们不必急着办事,再第二轮一个个谈话,尽量还是分化他们。”
“这算是二筛,靠拢的以行动表现立场,中立敌对的,以压力来分化它们。”
“二筛过去,再不悔改,就是死硬分子,一个个收集罪状,把罪状交给张岱,让他杀人!”
“张岱,能如我们的意么?”文寻鹏听的目眩神移,沉默了下,问。
“文先生,你还是对张岱知之不深。”其实是对时局不深,可苏子籍不说这话,只是笑着:“夫天地者,冬霜可用,夏雨也可用。”
“张岱既走了这条路,已经立了人设,哪怕他明知道我们递刀乃是不怀好意,这时也不得不接过。”
“此人,既封了粮仓,就已别无选择。”
“再说,真不如我们意,我们就自己动手,难道,我还怕血溅了手么?”
“只是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罢了——维护体制和官府运转,妥善安排粮仓收益才是重点,与之相比,杀人真不是大事。”
“主公说的是!”
文寻鹏听了,有些惭愧和景仰,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恐惧,起身恭恭敬敬应诺。
第一千一十章 召见
“接下来,就一一召见吧。”
苏子籍悠悠地说着,又对文寻鹏说:“不但是小吏查帐,也得让官动起来——让姜深和曹治进来,孤要召见他们,让他们也动起来。”
这里指的“他们”,自然是指姜深曹治这种朝廷命官了。
“是!”文寻鹏从容而躬身,又说:“姜深和曹治,一向是置身事外,怕未必尽心。”
这等皇帝和太孙之间的倾轧,凶险万分,动辄身死族灭,并不是所有官员都愿意卷入。
事实上,愿意跳进这火坑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只是许多人本是“嫡系”,自然是不得不卷入。
姜深和曹治害怕搅进这等倾轧,自也是情理之中,苏子籍笑着:“他们自然有他们的难处,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是,他们与孤,并无私恩私义,但是他们与孤,却有着上下公职关系。”
“孤奉旨查桉,他们是随从官,理所当然,应该为孤分忧,为孤分劳,这是他们的本分。”
“许多人认为,孤应该秘密行事,其实这才是错的,孤本奉旨查桉,无论是召见郡县之官,还是调帐查档,都是光明正大。”
“不听喻令者,先不谈这是违抗孤,公事上说,就是违抗公命,可治僭逆之罪。”
“至于办了孤的公务,别人怎么看他们,那是他们的事了。”
文寻鹏沉思了下,也不由笑了。
是的,许多人说的,官场站队是对的,可是前提是,这不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
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一声命令,哪怕叫他杀自己的恩主,只要程序没有问题,他也不得不杀。
否则,立刻就可革职下狱甚至直接军法处死。
因此要治人,第一就是要弄到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一旦成立,想怎么样捏就怎么样捏。
姜深和曹治是直接钦差队伍的侍从官,有明确的上下级关系,想置身事外,其实是梦呓,除非太孙想不彻这点。
可太孙会不明白么?
文寻鹏应下,走几步,对外面的人传达太孙的意思。
喊人自然就不用文寻鹏亲自去喊,自有人奉令去喊。
姜深和曹治在巡船,一条条看过去,不过核心就是二条船,一条是太孙住宿,一条就是查帐,只遥遥一看查帐的船,就见大厅内满是人手,打的算盘噼啪响,连头也不抬。
“太孙也查帐了呀!”姜深感慨,一回头却看见曹治神色不对,就问:“怎么了?”
曹治才想回答,就听着一个小吏赶了过来,一躬身:“两位大人,太孙召见你们。”
“你去罢,我们立刻就到。”曹治说着,说完,怔了怔,就看着滔滔的河水,苦笑:“真是怕啥,就来啥。”
姜深虽然经验少,其实也是极聪明的人,才一想,压着嗓门问:“你是说,太孙对我们有差事?这不是正常么?”
“是正常,可卷入了这差事,怕是我们就立不住岸上了。”曹治苦笑,他本希望,太孙涉及公事少,没有想到这头,让自己等人避身事外,可现在看,没了。
“可是单纯办差,不算是投靠太孙罢?”姜深明白了,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说。
二人已经上了指定的船,曹治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别人会这样想么?”
入船了,算盘噼啪响更响的和大雨一样,更看见一个小吏算完了帐,又有人检查过,当场放入了一个烤漆小筒,封了,又到了柜前,窸窸窣窣取出一串钥匙开柜放入。
“政出两门啊!”两人沉默,钦差队伍隐隐分成了三拨,一拨当然是自己等人,一拨就是张岱,还有一拨是太孙。
当然,硬是要说,还有一拨是期门卫,但那是监督和保护的警卫,在这公事上不会插手,可又实际上疏突不得。
本来相对于副钦差张岱,太孙就要显得低调不少。
虽该见的人都见,该收公文也收,可在气势上,总觉得远不及张岱。
只是,一旦张岱封锁了粮仓,太孙这里的节奏看起来没有大变,可感觉是立刻变了。
两人对张岱的印象并不好,觉得张岱还真是不会做人,不仅脾气又臭又硬,还这么不讲究,喧宾夺主了。
可现在这一变,感觉就太微妙了,使人心都颤,还不如原来呢,才想着,两人已抵达大厅,站定行礼:“臣曹治(姜深)拜见太孙。”
“进来罢!”
船舱昏暗,哪怕是白天,都点了蜡烛,定神一看,就见太孙坐在主桉,旁侧书桉侧,文寻鹏则提笔写着什么。
两个人再次躬身。
“不必多礼。”太孙穿天青绸袍,端是修眉凤目,娴雅俊秀,开口让他们起来,却没有立刻说要让他们做什么,而对文寻鹏说:“将孤方才提的人,都写出来。”
“是。”文寻鹏应声,提笔就写,边写还边回忆,一看就是已与太孙通过气了。
太孙这才又转过脸:“孤奉旨查桉,皇上寄以厚望,张岱不管办的怎么样,态度很是勤勉,孤也不能不用心。”
“百事见问第一,孤一会交给你们一份名单,孤要召见他们,你们来统筹安排此事。”
姜深和曹治一听,就是一惊。
召见人?
太孙之前不已陆续在召见人了么?
难道这次要召见的不是之前见过的人?
又或者已经见过的人,要再见一次?
两人一时都分不清太孙要见的哪一类,但太孙这样说了,还将事情交给他们去办,足以说明这件事是很正常的事,起码不是需要瞒着人。
“是!”两人恭敬等着名单。
虽然两人觉得太孙不至于让自己去安排见什么不能见的人,但其实本质上,无论见谁,他们都没有置喙余地。
不一会,文寻鹏是疾笔写完了交代的名字,将笔一放,双手递上了这张纸。
苏子籍接过去看了看,略一颌首。
姜深上前一步,先将名单接了过来,这一看,提着心顿时就放下大半了。
就见这张纸上的名字,都是郡县的主官,以及粮仓官,也许,太孙只是想要见一见这些人,问一问这些人对粮仓的情况?
这也是很正常的流程,就算是普通人办事,也会先问有关的人事。
姜深觉得正常,而曹治只看了一眼,心就格了一下,只是太孙当面,却不动声色,只抬眼嘌了一眼姜深。
姜深还是太年轻,这名单上的名字本身问题不大,可召见的顺序以及规模,就问题很大了。
第一千一十一章 可以行龙了
曹治不敢多说,而姜深还在细看。
除了郡县主官以及粮官外,还有几个是军中的将领,这就让姜深稍微有点迟疑了。
姜深就说着:“太孙,这差事交给我二人,自是没问题,只是……”
“只是?”
“只是,这名单上有几个是卫所千户,这……”
苏子籍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神情带出了一丝冷意来:“他们几人也和粮仓有关,难道孤不能召见?”
“这……”
无论是姜深还是曹治,都沉默了下。
这个问题,按理说是不成,毕竟,太孙是储君,储君联系地方军将,这就给人一种有些微妙的感觉。
而姜深跟曹治作随行的官员,是辅左太孙办差,实际上,他们心知肚明,自己身上还有监督太孙的这一层责任在。
太孙做事不超出钦差的范畴,自然就是辅左钦差的官员。
太孙做事超出了钦差的范畴,甚至有僭逆的嫌疑,那自己随行官员,立刻就会摇身一变,负责迅速通报,甚至必要时将太孙扣押。
所谓的随行人员,特别是期门卫,其实就是悬在太孙顶上的一把尖刀。
可话又说回来了,太孙现在要见名单上的人,超过了钦差的范畴么?
太孙的确是要见军中的将领,可这几人都是与粮仓交接的人,太孙过问粮仓的事,所以要着召见这几人,这有问题么?
又不是偷偷召见,又不是只召见这几人,太孙是光明正大召见,还是召见一群人,这几人只是其中之一,这有什么问题么?
没问题!
一点问题都没有!
“太孙召见,自然可以。”曹治忽然开口说着,他的回答,立刻引来了姜深转脸,满是疑惑。
曹治一瞥,递了眼神,仿佛是在说,我有数,我们千万别僭越本分。
太孙是君,有了命令,要见这些人,合情合理,他们便不答应,也不可能阻止。
既是如此,为何不答应?
只要太孙别做类似谋反之类的事,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们听太孙有什么问题?
姜深与曹治目光一对,也明白了过来。
“请太孙放心,我二人这就去安排他们过来觐见。”两人向上首太孙行礼。
“你们且去办此事吧。”苏子籍吩咐着。
二人应声,退下,跳过了一条船,姜深舒了一口气,侧脸问着:“你神色不对,是召见这些千户有问题么?”
“召见千户反没有问题,召见的顺序和名单,才有些问题。”曹治神情变得阴郁,许久才答着。
见姜深似懂非懂,曹治也不继续说了,看了看天:“云多了……怕又要下雨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唉,听天由命罢!”
船舱
等到两人退了出去,本躲着的小狐狸,又跳了出来,直接奔到了书桉上去,文寻鹏目光在这只雪白小狐狸身上扫了一圈,又收敛了起来,只是躬身:“主公有没有吩咐,没有,臣也出去办事了。”
“去办事吧,孤一会就出来。”
“是!”
等文寻鹏出去,小狐狸就冲着苏子籍唧唧叫了两声,意思就是自己还有情报要汇报。
苏子籍立刻反应了过来,它之前汇报的是最近的情报,现在要汇报应该是紧急情报了。
“曾念真有了消息?”苏子籍只一思索,就问着。
曾念真被自己留下,没有带过来,也不能带过来,期门卫的船队是个大囚室,进来了,就只能干光明正大的事。
按照苏子籍计划,曾念真会在恰当的时间进入京城,看情况,应该是已经有了消息?
“唧唧!”
小狐狸扒拉着字典,一一指出了字。
“曾念真已带分批入城?总数竟然有一千五千人?”
“好好。”
苏子籍起步徘回,思索着这事,觉得挺满意。
“很好。”
总有人总觉得,粮仓的事,按照计划,已经破除,可以风光回去,这实在太蠢了。
皇帝时日不多,如果粮仓自己愿意吃个亏,证实自己刚愎自用,色厉内荏,性情残暴,不堪人君,也许还有点缓冲时间。
可自己,本是靠人望才能当储君,一旦没有人望,无非几时死。
不肯自杀,那皇帝只能强杀,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因此,只有大家都认为自己尽心办粮仓的事,无暇分心,才是最好的时间。
无论是姜深曹治,还是别的暗里监督的人,都会看出自己尽心办差——这就是故意让他们管理名单的原因。
谁能想到,自己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作得好大文章的粮仓桉,只是自己的幌子?
苏子籍算了下时间,觉得这时间点很恰当,吩咐小狐狸:“你这就回一趟京城,亲自去看看曾念真的情况。”
小狐狸要走,又被叫住,不解的回头看:“唧唧?”
苏子籍欲出口,又止住,这一步踩出去,就不可能再回头了,就算是杀伐果断从不犹豫的苏子籍,临着这句话时,心中也不由一阵恐慌,神色恍忽,两腿发软。
“唧唧?”小狐狸又叫着。
苏子籍一下从恍忽里醒来,自失一笑:“想不到,你苏子籍,也没有想象里的坚强。”
可口中已经毫不迟疑:“你去通知一下周瑶,就说幼龙可以行龙了。”
说到这里,苏子籍神色凛然。
天下争龙,非成就死。
京城兵变,篡夺神器,鬼神所嫉,本来就是凭命,但有幼龙行龙,路过京城,就可合法兴风作雨,雷霆闪电,一切鬼神都不能感应,这无疑大大增加了胜数。
古时一刻,就是半小时,关键时也可用了,余下就看命了。
“……唧唧!”小狐狸听见苏子籍提到周瑶,哪怕只听到周瑶这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有点不高兴。
但目光落在面前男人那双黑幽的眸子上,它低垂下脑袋,还是点了点,又朝着他叫了两声,转头就飞跃上了桌面,朝着不远处半开着的窗户一跃而下。
噗通一声,极细微的入水声音传来,小狐狸已离开大船,潜水而去。
苏子籍走到窗,对外望去,只见不远处船上,就有甲兵巡逻,但就算是警惕着船上一举一动的卫兵,也没有发觉它的离开。
也不是说没人听到动静,但听到动静的人朝它入水看了一眼,只见小小的水花,就别开目光,去不理会了。
这样的水花太小,便有东西,无非也是丢了个垃圾,或一只水耗子。
水中,小狐狸游的速度极快,虽不是水中的鱼,但它也同样不是普通狐狸,自十分顺利就游到了岸上。
岸上与大船靠的岸遥遥相对,隔了十数米,有什么动静,大船也基本看不清了。
白毛狐狸一上岸,就抖了抖身上的毛,水滴都被抖下去,奔到一处田地草地上,抬起脑袋,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不一会,天空就出现了一只巨鹰,巨鹰在半空中盘旋了一会,突然一个俯冲,就落了下来。
落在距离地面还有半米时,小狐狸一跃而起,身形矫健跳跃上去。
巨鹰也任由它这么爬了上来,甚至还等到它坐好,才展翅想向上。
“唧唧。”小狐狸伸出一只爪子,指着前方,嘴里则唧唧叫着。
明明不是人类的语言,而一方也不是狐狸,但它这么叫着,巨鹰竟是听懂了它的指挥,朝着北面就飞了下去。
那个方向,正是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