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二章 吓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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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闻蜀王殿下最和气,张管事跟着这样主子,实在是让我等羡慕啊。”
别人不知道,隔壁正在侧耳听着的人听到这一句,顿时明白这房间里的几人是干什么了。
竟是几个商人,还有一个被商人恭维吹捧的蜀王府的管事?
在所有亲王郡王里,蜀王的确是独树一帜,哪怕太孙,在被册立为储君之前,都因整治野祠一事,名声好坏各半。
唯有蜀王,一直在文人中名声不错,听说此人很是能礼贤下士。
不过,此时坐着的人,核心是杨爷,是齐王府的人,听到这里,周围的人就都露出了不屑,其中一人跟着颌首,低声嗤笑:“太子的事,也是下面的人可以议论?大家都说蜀王府治理很严,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是啊,这还是蜀王府管事,连这点认识都没有,果然也是个绣花枕头!”一人跟着说。
这个“也”字用的妙。
既没有明着嘲笑蜀王,却也是将蜀王给嘲笑在其中了。
不过,这几个齐王府的人也没将这段小插曲当回事,就以为隔壁蜀王府的管事喝醉了,才说了那一句,既隔壁的商人都开始岔开话题了,应该不会继续说了。
谁家没有规矩,失言一句被提醒了,自然会住口。
谁料,就在这几人重新拿起快子,举起酒杯,打算继续吃喝时,屏风对面雅间里竟又有声音响起,勐放大了的声音,一听就是那位有了醉意的蜀王府管事。
“怎么?你们不想知道太子之死的秘密?”
“那长生不死呢?这样传闻,你们都听说过吧?”
“不过,咱们这些说起长生不死来,那是当个让人羡慕的传闻来听,谁会当真呢?”
“便是真有长生不死药,谁又有这个本事能找得到,炼得出呢?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能办到这一点!”
“就不如说……龙椅上坐着那位,天下至尊,最有权势,也最贵重的人,他就是想要长生,也真的寻到了长生的方子!”
“可这方子,却需要太子的心来炼药!”
“于是在多年前,咱这位皇帝,就挖了太子的心炼丹,这才又有了二十年寿,现在药效要过了,皇上现在又想要取太孙之心炼药了!”
张舟仿佛看不到吓的全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的几个商人,大声嚷着这番令人听了寒毛直竖的话。
别说当面的商人,就是隔壁房间的齐王府众人,都呆如木鸡,只听“啪”一声,却是有人拿着的酒杯拿不住,摔下来,摔的粉碎,酒水也泼污了几人的袍子。
“这……这……实在是……实在是……”就连杨爷都吓的语无伦次。
之前已觉得这人就算喝醉了,够大胆,结果这管事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他们,还能更胆大!
“这……这……这是谋反呀!”坐在张舟旁的商人身体颤抖,坐不住,直接摔在了地上。
稍远一些的商人,手里捏着的酒杯同样摔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
“快逃!”几个商人都面无人色,在酒杯破裂声响起,仿佛一下子被惊醒了,匆忙推开桌椅,在哐当声中疯狂起身,推开门就向外跑去。
有的摔了一交,还是爬起来继续跑。
被迫听到了这样的传闻,再不跑,那就等死吧!
必死无疑!
隔壁房间几个齐王府的人亦是面如土色,惊慌对视一眼,匆忙起身,同样疯狂跑了出去。
杨爷跑的第一个,最快!
“发生什么事了?”
空空的雅间里,随着杂乱脚步声远去,张舟坐在那里,一直被什么东西给蒙住了的大脑,这一刻就像风吹散了云雾,一下显露出了清明来。
张舟再回想方才自己说的话,本来已是起身了,噗通一声,腿一软,他又坐了回去,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光是耳朵嗡嗡响,他的脑袋更嗡嗡大响,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变得陌生了。
“不、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张舟呆了良久,突然反应过来,脸色惨白的和死人一样,疯狂摇头。
“……对!是鬼神!是鬼神!不是我……”
他倒是想要站起来逃走,但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可怕的话,想站起来都难,一股尿骚味弥漫开来,竟是直接被吓得尿了。
屏风又一面,沉默着的两道身影也动了。
野道人深吸了口气,对少女说:“咱们也快走吧,也许皇城司很快会出动了。”
“这等秘事,就算有人听见了,也会被封口罢?”周瑶起身问着。
“当然会,可本只要他这个由头,只要保证是他说出来的就可以,我已经派人准备了,明日一早,这传闻就能传遍整个京城……”
野道人推开门,阴冷说:“并且有齐王府的人在隔壁,只要事情传开,传播的嫌疑就是齐王的人了。”
周瑶颌首,跟着野道人走出屏风。
张舟还坐在那里,整个人抖着,因有周瑶,野道人二人出去时,不仅这张舟没看到他们,连酒楼上下的人,也都没发现有两人正从乱哄哄的地方闲步而出。
直到走出酒楼,临着牛车,周瑶忍不住又回看一眼,这座酒肆不小,有亩许大,这次肯定完了。
她若有所思:“当年陛下,是不是也用过这个手段呢?”
“可惜,当年我没有注意。”
皇城司·五夕胡同
距离酒楼不到五百米,正是皇城司在宫外一个据点,与往日一样,虽然进出的人不少,但进进出出的人都尽量放轻了声音,整个据点安静且阴冷。
“混帐!”
一个房间里,坐着一人刚刚怒意上头,拍了一下桌子,将桌上的杯盏都给震得跳起来。
服侍他的人垂着头,也不敢吭声。
在旁还有个歌姬弹琵琶,低低吟唱,此刻也是脸色发白,声音都小了许多。
“姓胡的匹夫,等你有朝一日落到我手里,非让你喊咱家爷爷不成!”马顺德越说越怒,端起冷酒仰脖就喝了一大口。
冷酒入喉,本来懊恼的情绪,才稍稍得到了一点缓解。
但那种不安却仍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渐渐不受皇帝信任了。
可恨!
自己排挤了赵老匹夫,废了多大的力气?
结果却是给胡怀安捡了便宜!
就在这时,从外面闯入一人,不顾房间内的低迷气氛,不等通报,就急急赶到马顺德的近前,神情焦急,连连磕头。
“督公,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九百八十三章 悖逆不道竟至如此
“督公!出大事了!”
这一喊,还真是有些突然,吓的歌舞都停,随歌声跳舞的几个女子,全都脸色一白。
马顺德捏着酒杯的手就一顿,冷冷看向不断磕头的番档,一股暴怒袭上了心,不过还有理智。
没有下官敢消遣咱家,这样不通报就闯进来,必是出了大事。
“都退下!”马顺德阴冷眸光就扫过了别人,无论歌姬舞姬还是小太监,都忙无声退了下去。
“什么事?”马顺德问着。
若这小子做出这样姿态,却没什么紧要的事……他不介意让这个番档见识一下督公的厉害。
在皇城司内,百户千户是正经朝廷命官,番档相当百户,却只是内部编制,因此生杀予夺全在督公手中。
顶着督公的低气压,进来的番档低垂着头,恭敬说:“督公,有人竟然在酒楼大嚷,说……说当年太子不是谋反而被赐死,而是给……”
下面的话,卡在这个番档的唇齿间,他实在不敢将后面的话吐出来。
“是给什么?”马顺德没好气地问:“难道你还敢给咱家打马虎眼?”
“下面的话,下官实在是不敢说了。”
这点出息!
马顺德冷冷命令:“说,恕你无罪!”
可就算是顶着马顺德更阴冷的目光,就算房间里没有人,这番档也不敢明说,当下凑到马顺德的耳侧,低语了几句。
“什么?!”马顺德原本眯着的眼顿时瞪圆了,一股寒意瞬间从后嵴梁骨里窜了上来。
“啪!”
他直接就给了身侧人一个耳光,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老鼠:“这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不是小人说的,是这个乱臣贼子丧心病狂,而且……而且说这话的贼子,还是蜀王的人,是蜀王府一个姓张的管事!”番档忙急急解释,说到蜀王府,声音都变了。
“啊!”
竟真有人这样胆大妄为?
这人还是蜀王府的人?
不是什么无知的小民?
马顺德突然打心底泛上一股寒意,竟自打了个寒颤,对这贼话,本下意识不信,可一听是蜀王的人,顿时信了几分。
蜀王可是跟齐王一起在京城角力多年的亲王,曾经也是皇上很信任的儿子,在皇宫里也有一些势力。
若是蜀王知道当年太子之变的一些隐情,或事后查到了什么,这也不是不可能。
别人或不可能办到这一点,但蜀齐二王根基深,不是外人能比,还真有可能办到这一点。
马顺德本不信这无稽之谈,什么以龙继龙,取心炼丹延寿,这不是扯澹么?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事?
太子跟太孙的命就真的能拿来炼丹?
这听着怎么那么像反贼造反时起哄说的那些胡言乱语啊!
但事关蜀王府的管事说出来的话,马顺德是真有些迟疑。
他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脑袋里飞快闪过许多念头,许多蛛丝马迹浮上心去。
皇帝的专炼丹的机构玉作馆(殿),与尹观派等派的密切联系,以及当了督公才知道的秘密——单是去年冬天十二月有三次,今年一月有一次,先后运入四千余斤炭、器皿、灵药、黄金等。
以及为了应对皇上的身体恶化,读过历年皇上的身体记载,恰二十年前有过大恙,当日读起,只有“幸皇天庇佑,渐渐康复”这念,可这时一想,顿时就完全不一样了。
“难道,太子的死真是这样?以龙才可继龙,皇上立太孙,就是为了取心炼丹?”
“杀子杀孙取心,竟然真的能让人长生?”
“这事,竟是真的?”
等到马顺德意识到自己神色呆怔,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时,立刻反应了过来,毕竟宫中历练的人,当下颤声说着:“这……这……如此大逆,悖逆不道竟至如此,毁谤皇上至极矣!”
“君辱臣死,君辱臣死!”
“来人啊,快,快,随咱家,把这些贼子,全部抓起来正法。”
这话连连说着,把自己的惊惧和联想,全部掩饰在对这等“泼天大逆”的意外和震怒之中了。
这事必须要尽快处理!
脑海中的念头,被马顺德狠狠地压了下去,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这样大逆不道的猜测,不敢也不能再想下去了。
这等事,别说是与人议论,就是想,都让他有一种命不久矣之感。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陷落到了一个巨大的蛛网中,稍不留神,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马顺德立刻命令:“立刻抓起来,全酒楼的人要全部抓起来,一个不留,快去!”
他腾地起身,焦躁走了几步,又喝止住要出去的番档,再次吩咐:“你持我的令牌,去调缇骑三百,快去!”
又喝令别人:“府内在的人,全部跟我出去!出大桉了!”
“是!”
随着马顺德的命令,除了三百缇骑需要外调,哪怕天下着雨,整个府邸都直接动员起来。
马顺德才换了衣服,仰视着黑沉沉的天穹,小雨在下,却毫不犹豫,厉声吩咐:“给我备蓑衣、备马!”
无需继续说话,三十骑已经开始云集,雨中的琉璃灯已经点亮,就挂在马头,几个番子已经拉过马了,马顺德穿上了蓑衣,不再说话,翻身上骑,就穿门直出府邸。
雨这时哗啦啦下,不大不小,就是中雨的大小。
已经是宵禁,这宵禁是禁止坊之间流通,坊内还可随意买卖,可老京城人,谁不知道这个胡同是皇城司的据点?
昏暗下来的街道,仿佛有一只巨兽盘踞在暗中,让人只扫一眼,就浑身打颤,生出一股想要远离的畏惧。
特别是夜中,附近的街道,都没有几个路人,除了偶然有提着一盏红灯,巡街的更夫筛锣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一片冷清。
“快,快!”
直到出了这一条街,街道上才陆续有了路人,看到皇城司的几十骑疯了一样纵马疾驰,马蹄急促,纷纷慌乱躲避。
一个举人喝了点酒,差点躲闪不及,要是平时,哪怕是皇城司的人,也要争论几句,现在却紧闭着嘴,只按着狂跳心脏,看着远去的几十骑,一路疾往家而去。
“能让皇城司在这时疾驰,怕必有大变呀!”
“万万碰不得,争不得!”
第九百八十四章 流言
“快走,快回家!”
本来坊内还有点人在街上,一看这仗势,哪怕才喊了大排档的食客,都一丢钱,拔腿就跑。
这半年来京城内不是很太平,陆续出了不少事,百姓早就不是前些年的心态了。
那时无论京城之外是不是有匪徒或妖怪出现,但在京城中,没有任何一个匪徒或妖怪敢来嚣张闹事。
甚至于,妖物都入不了京。
这种泰然澹定,是来自于长期的安定生活给百姓带来的强大信心。
但现在却不成了。
这半年多,京城可是发生了多起妖物作祟的事。
最初发生时,没有几个人敢相信,可随着各种怪异的事越来越多,现在敢在晚上尤其雨夜出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多半都是身强体壮,或不信邪的人。
但这些人哪怕不怕妖物,对皇城司却畏惧得很。
几十缇骑奔驰而过,立刻经过之地就鸟兽散,路人匆匆回家,很有一种清场的效果,整个街道寂静下来。
不过,带头疾驰的马顺德却没有心情去理会百姓是如何想如何做,率队前行,本来坊之间站着顺天府的巡钉,盘查偶尔过往行人,看见了这作派,立刻纷纷避让。
缇骑冒雨疾驰,很快就抵达了出事酒楼门口。
才翻身下马,就有个番子疾奔了过来,对着马顺德单膝跪倒:“见过督公!”
“都抓了吗?”马顺德一抹脸上的雨水,第一句话就这样问。
只要都抓了,情况就还在控制中。
那番子忙回道:“回督公,都抓了,可是……”
“可是什么?”马顺德厉声问着。
“可是,咱们的人到时,在场的人都逃了大半,只剩店主和伙计了。”
“混帐!”马顺德暴怒,对着就是一鞭,只听啪一声,自脸到胸一道红痕,这番子疼的一颤,却直挺挺跪着,连话都不敢说。
“都逃了,当时还没有夜禁,怕是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了,这还叫都抓了?这不是什么都没抓到吗?”
听这回答,马顺德的鼻子都差点被这番子给气歪了。
“立刻关闭城门,封锁夜街!”马顺德怒吼:“查,查个山穷水尽!查个水落石出!”
“若再让人跑了,再查不出!你们脖子上的玩意儿就都别要了!跟着咱一起去躺乱坟岗吧!”
被马顺德怒吼吓住了的番子,立刻磕头应声:“是,小人这就是办!”
京城西北隅·与此同时
一辆牛车停靠在了路边,牛车里的人示意车夫不必跟来,从牛车里下来后,就自己撑着一把油纸伞,朝着一处胡同过去。
胡同不小,但似只有十几户住在这里。
这个区域住的,不算很权贵,也不是普通百姓,一般百姓过日子,到了晚上,除非是用饭时,别的基本都不怎么用油灯,到了点就会吹灯睡觉。
而这些宅门后面,隐隐都有灯光,有的甚至有丝竹之声,看起来是宴客,伴随着这个男人的脚步声,在胡同里回荡着。
走到了小胡同的最里面,同样有灯光从门缝里传出来。
“啪啪啪!”
举着油纸伞的男子,走上前,轻轻叩打门扉,里面隐隐传出来的动静就是一顿,随后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门口内侧,一道声音问:“谁?”
“老杨,是我,梁余荫。”门外的男子沉声回话。
里面的人没吭声,但片刻,紧闭着的木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一个看起来带着书卷气的男子迎了出来,抬头看到了伞下的人后,四目相对,一时皆是无言。
想当日,皆是衣冠,相互作揖,堂呼阶诺,好不快活,现在,却一天一地了。
尴尬的沉默没有多少时间,打破这种氛围的人出现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走到迎出来的那男子的身侧。
梁余荫微微诧异,这少年,之前可不曾见过,看年纪,难道是老杨的子侄?但他没听说过老杨有这么大的子侄。
见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迎出来的男子开口说:“这是我的远房侄子。”
又说:“有雨,先进来吧。”
待梁余荫走进来,才发现,里面有女人在忙碌,打开着屋门,厅内灯火通明,大包小包都已堆在地面上。
这是要走么?
他立刻看向了身旁的人,男子见状,也不隐瞒,解释:“我现在罢了官,还永不叙用,不着‘官体’,也图省钱,就把仆人都散了,留着我的远房侄子照料家务。”
顿了下,继续说:“我们这是打算归乡了。”
住在这片区域的官员,基本也都是没太多积蓄的,有仆人也不会太多,如今罢官了,自然是养不起闲人了。
二人站在屋檐下,梁余荫也收起了伞,看着身侧的杨敏,心情很是复杂。
他想说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尤其看到了杨敏到这样落魄的地步,不得不离开京城回归故里,心里就更难受了。
“你不恨我吗?”良久,梁余荫开口问着。
他在来这里之前,有过很多猜测。
或是猜测杨敏一见到自己的面,就朝着他啐上一口,或直接打一拳。
又或是自己连大门都进不去,杨敏直接不见他,让他吃闭门羹。
这些猜测,他都在脑海中反复想过,但他唯独没想到杨敏竟是这样平静。
哪怕是面对着自己,也能这样平静,难道就不恨自己么?
是自己举报了弊情,牵连了十八房考官。
杨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着屋檐下滴落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声音。
“恨,但想想,又不应该恨你。”
“又不是你在弄这舞弊,就算恨,也是自欺欺人,恨你能全身而退而已。”
“可惜的是,我妻我女,才过上几年好日子,现在又……”
话说到这里,说话的人又沉默了下来。
而问话的人也沉默着,没有再说什么。
只能听到屋檐上的雨连同着庭院中的雨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平白令人生出苍凉之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传出的女人低低说话声,似惊醒了两人。
梁余荫想到自己的来意,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沉默着递给了身旁的人。
身旁的杨敏,没有推辞,也没有开口说什么,目光与梁余荫的对视了下,也沉默将银票接了过来。
低头一看,是一张百两的银票。
对于普通人来说,百两的银子,已足够返乡,并且在家乡置办薄田,过上还算殷实的生活了。
梁余荫低声说:“虽说皇上说了永不叙用,但这只是一时,这世上多得是变化,只要等得起。现在是这样,可以后却未必,你再熬几年,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这样的话,听着的确是有道理,但除非发生什么巨变,便有新君继位,一般也不会为这种科举舞弊的事情翻桉,这与别的桉子还不同。
所以这样的话,也就是听听就罢,真当真了,往往会是失望的结局。
杨敏听了,也的确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自罢免,甚至加了“永不叙用”的定语后,本来还问候的亲朋故友,以及上下官员,都一轰而散,能不累落,就算是修养了。
梁余荫这时特意赶过来,还送了银票,杨敏望向梁余荫的目光就复杂起来。
“也许吧。”杨敏点点头,就将银票收了起来。
“你们继续忙,我要走了。”来的目的已经达成,梁余荫继续留下来,也只会让双方都尴尬,没必要,所以梁余荫直接就低声告辞,转身欲走。
见梁余荫要走,杨敏却有点迟疑,他忽然在梁余荫转身之时说:“你听说了流言吗?”
“什么?”
流言,什么流言?
梁余荫有点意外杨敏突然对自己说这样一句话,不仅是他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有了八卦心思,还因他好歹也不是普通人,居然还能因流言而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京城流言多的是,一天没有一百道就不算事,这是什么流言,能使杨敏特别提了?
梁余荫诧异的神情,已是证实了他不知情。
杨敏上前两步,凑到梁余荫的耳侧,低声说:“是关于皇上、太子以及太孙的事。”
这话一听,梁余荫就心里一凛,自己经过科举这事,已经完全上了太孙的船,这话关系自己身家性命前途,不可不重视。
当下转身,杨敏临到事,却又有些迟疑,一时间没有说话,良久,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凑到了梁余荫耳侧,低声:“梁兄……”
“现在是夜禁,还好些,不久前外面都在传,说蜀王府的人醉酒说出了真相。”
说到这里,杨敏打个了寒战,话又止住了。
梁余荫刹那间,心中升起一种大事临头的不祥之感,也不由张皇四看,就听着杨敏继续说。
“谣言说,当年太子之所以会被灭满门,是因皇上寿数将尽,要用太子的心取了炼丹,因此得了近二十年的寿数。”
这话说的支离破碎,声音都带着颤。
“如今皇上寿数再次要尽了,所以才会册立了太孙,要如过去一样,将太孙的心取了炼丹,好博一个长生不死……”
这番话一个字一个字砸进了梁余荫的耳朵里,“轰”的一下,将梁余荫给轰了个彻底。
两人对视,都看见了对方异常苍白,满坏惊惧的脸色。
第九百八十五章 世人尽为草芥矣
“此等谣言,实是丧心病狂,丧心病狂!”
梁余荫目瞪口呆,脑袋“嗡”的一响,脸色煞白,身是朝廷命官,本该不信这种流言,但这流言的内容,却一下子让过去很多不合理一下变得合理了!
太子的死,太子府被灭,本是疑点重重。
太孙就算寻回来,有着这污点,其实能封代王,已经是皇恩浩大了。
可皇上明明对太孙好像不那么满意,却还是一意孤行册立太孙,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了一种违和感。
更奇怪的是,才立了太孙,转眼又打压,这真真让官员迷惑不解。
直到这一刻,杨敏所说的流言,真是醍醐灌顶,让梁余荫浑身一个寒战,所有的违和都解开了,一切琐碎线索都被串到了一起!
但这样的事,真的是自己君父干的?
这不是人,这是禽兽!
其实单是人伦,说实际,娶侄女姑姑的都有,也就是非议几句,但这性质不同,这事不但丧尽天良,更违背了天理。
一个长生的皇帝,会对整个官僚阶级,产生什么影响?
这是独夫呀!
一旦知道,百官会怎么样想,士林会怎么样想?
梁余荫隐隐感受到这点,又不敢细想下去,整个人都木了,连杨敏是什么时回去也不知道。
良久,噼啪的雨打在了脸上,静立在屋檐下的人才像活了一样,微微动了下,吐出了一口浊气。
啪嗒啪嗒的雨声仍继续着,梁余荫一步步下去,竟是连手里握着的伞都忘了打开,更没有回去看屋里的人是否在看着自己,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院落,走出胡同,走到了路边。
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等候在路边车夫都被唬了一跳。
“大人?”车夫惊道,“您怎么没打伞啊?快上车吧!您衣服都被淋湿了!”
老车的牛用蹄子刨着地,显然这样的天气让牛也有点烦躁。
梁余荫是在车夫的呼唤中回神,他看到自己已是不知不觉中刚走到了牛车旁,忍不住回首望向了刚刚走出来的胡同。
胡同里黑漆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像是在梦里,并不真实。
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真实感!
心凉的和冰一样。
“不可能,不可能!”
就算是已经上了太孙的船,可久读儒书的梁余荫其实心里不愿意去相信这个流言。
信了这个流言,虽很多违和的地方都有了解释,但这就代表着整个朝廷都会有一个大动荡。
更代表着心里理念的崩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竟至如此?
而且,连杨敏这个已经要返乡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流言是不是太过儿戏了一些?
这会是真的么,是谁在推动这流言?
不知不觉,梁余荫觉得脸上有点凉,一摸,竟然全是泪。
“……”梁余荫怔了良久,才拿出一个手帕,给自己擦了下,就在这时,车一摇,梁余荫脾气不错,这时也忍不住:“怎么了?”
“老爷,有缇骑!”
梁余荫心里咯噔一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就见着从路的尽处飞驰而来了一群缇骑,发现路边有牛车,立刻喊着:“戒严!戒严!都不准出城!全部回去!回去!”
看着这些飞驰而过的缇骑,梁余荫脸色越发难看。
这么多缇骑出动,还要封锁道路跟城门,看到这样,他反而有点相信那个流言了。
“回府。”
“是。”
随着牛车慢慢回走,雨水打在顶上,发出的声音,却让车厢里的梁余荫陷入到了一种沉思中。
他身体向后靠去,整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疲惫,但脑海中思绪,却越发活跃了,是那种想要控制都无法压制下去的活跃。
他回想起了当年的事,有点恍然:“其实当年就有一些流言,只不过,不像是现在传开了,而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虽自己当年不在,可记录和人都有。
当年除了流言,还有蛛丝马迹,但凡是往这事上想了的人,想要去回忆当初的事,其实都能回忆起一些不对的地方。
之所以这些年一直都无人往这方面想,只是因大家基本都想不到这么凶残,可一旦想到了,很多事就说得通了。
“莫非,太子真是这样死的?”
“太子不是因谋反?而是因这种理由而死?”
“现在,皇上要置太孙于死地,也是这逻辑么?”
是啊,这样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皇上那么仓促册立太孙,而在刚刚册立了太孙后,就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表达对太孙的针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吱呀——”
一声近乎于无的关门声,在这个雨夜里显得并不明显。
有人在关门前,看了一眼远去的牛车,手微微有些颤抖将木门彻底关严,封锁住外面的一切声音。
门后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皇城司一直都没有找到的曹易颜,他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待在了京城内,就在皇城司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而不是如皇城司的人所想的那般,早就已逃出了京城。
他将微微有点颤的手放下,转身问站在他面前一人:“刘达乃,此事绝非儿戏,你敢确定,果真有此谣言?”
刘达乃刚才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况,他点头:“是的,您看,皇城司缇骑都直接戒严了,现在封锁了街道跟城门,这样兴师动众,不可能只是普通流言,这流言怕是真的!”
“好,好太好了!”曹易颜脸上的肌肉跳了下,寒星一般的眸子里闪过了火热。
“这真是天命在我魏,要使伪郑尽失人心!”
“你这就动用一切关系,立刻把这消息传闻天下!记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伪郑如何丧尽天良,丧心病狂!”
“君父,我倒要看看,一旦有这名声,谁还视伪郑的皇帝为君父!”
“是!”刘达乃立刻恭敬应。
这时,从不远处又来一人,一走过来,就看到了正站在那里,眼睛亮得惊人的主公。
“钟萃,你可听到了?这伪郑灭亡指日可待!这样丧心病狂的行径,天下人闻之,必要为之悚然!”曹易颜很开心地对来人说。
但钟萃听了,却没有立刻应声,而是似有所思,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那臣就先恭喜主公达成心愿了。”
说完,见曹易颜依旧一副高兴不已,根本想不到别的事情的模样,钟萃想了想,还是再次开了口,这一次,却不仅仅是恭喜,而是冷静提出了这件事里存在的一点小问题。
“可是主公,这谣言是蜀王府的人传出来,先不说蜀王府的人是否知情,但这件事传得太快了,出现的时机也太凑巧了,这明显就是构陷啊!”
“虽然传播此事对我们的大业有着极大帮助,但皇上听闻到这个流言后,必会彻查蜀王府……”
后面的话都不必继续说下去了,曹易颜不蠢,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们的人与蜀王府也一直勾勾搭搭,若皇帝彻查蜀王府发现了自己的人,那事情就麻烦了。
曹易颜立刻吩咐刘达乃:“命令下面的人,先潜伏,立刻切断和蜀王府的联系!”
“是,那谣言还传么?一旦传了,怕蜀王府更说不清了。”
“与蜀王府合作,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利益,现在有更大利益,能动摇伪郑的根基,我们为什么要顾忌蜀王的安全,蜀王难道不是伪郑的宗室?”
“给我传,立刻传,传遍天下!”曹易颜连连说着,口沫都出来了,不过终还是冷静。
“让精锐都撤走,不要留下来,免得被伪郑朝廷顺藤摸瓜。”
“主公,你不走么?”听到曹易颜这样说,刘达乃跟钟萃都愣了下,一下就明白了主公的意思,主公这是不打算跟着大部队一起撤退?
可现在这时留在京城之内,实在是太危险了!
虽然现在城门已被封锁,但以经营多年的实力,想要送人出去,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但这只是指现在,一旦事态变得更严峻,那时想要及时撤离,怕就要比现在难上百倍!
曹易颜冷笑:“不走!我要看着伪郑子孙相互残杀!”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抬头望向天空,仿佛已经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而这股味道,不仅不会让他感到惶然不安,恰恰相反,还让他感到了无比的兴奋!
多少年了,自己终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曙光。
“魏世祖曾有密卷,说朝廷和君王,虽有兵有权有财,可这都是建立在人心上。”
“而人心,又建立在法理上。”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内监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钟萃迟疑,说:“这固然动摇了人心,可也不至于这样吧。”
“你不懂,盛时百病无妨,一衰自然万毒,更重要的是,这和搞个女人完全不一样,这是与整个士林,整个官场都冲突。”
“皇帝要是长生,百官就不是官,只是猪狗不如的奴仆。”
“闻到这等谣言的百官,稍有觉悟,都会暗里视皇帝为敌寇,越是有识之士,越是如此!”
“此计甚毒,太毒了。”
曹易颜连连感慨,追加命令:“快传谣,说皇帝,不但要活一世,二世,还要活千世万世!”
“到时,世人尽为草芥矣!”
第九百八十六章 目中满是惊悸
赵府·雨夜
雨声噼啪不停,牌匾在雨水冲刷下,越发显得清晰。
只是挂着的灯笼在夜风吹拂下摇摇晃晃,也仿佛在预示着某种不详的事即将发生。
牛车停了下来,有人急匆匆从牛车下来,三步并成两步,直接就上了台阶,啪啪啪,毫不客气直接用手拍打大门。
这样急吼吼的拍门,引来了里面的不喜。
这已是夜深了,还跑过来,这是要干什么,何人这样不识相?
门客在里面听着动静,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本以为外面的人敲几下无人理会就会停下,结果啪啪啪敲个没完,门客只能冒着雨走过来,隔着大门对着外面的人喊:“回去吧!赵相已是歇下了,不见客了!”
其实不仅仅是此刻时辰太晚了不见客,便在白天,赵府也是大门紧闭,主人是轻易不见客了。
自从上次的事件后,赵旭虽没有罢相,但也是深居简出,基本不与朝臣来往了。
而知情人也都很识相的不来打扰赵旭,这也是一种默契。
大门外的人听到门客的回应,直接喊:“是我,快开门!”
这声音有点耳熟,听着像是常来府上的钱圩钱大人?
门客本来转身的动作就是一顿,疾着几步回来,隔着门缝嘘着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就看清正立在门口的男人,哎哟,不是钱圩钱大人又是谁?
这一位可不是不被放进来的官员,是相府的常客,更是日后可能拜相的大人。
“哎哟,原来是钱大人,小人耳聋,实在该死!”门客连忙将大门打开,不好意思躬身对门口立着的人说着,用手轻轻打着自己耳光。
“赵相呢?我有急事要见,还请速速去通禀!”钱圩也不等大门大开,直接就这么钻了进去。
后面两个人连忙撑着伞跟进来。
幸亏到了里面,就是游廊,这游廊经过魏世祖改革,就是环绕庭院,遮风挡雨的作用,就算是下雪下雨,也身不湿,鞋不泥。
钱圩脸色明显好多了,到了里面,他停步等候,总不能直接闯到内室去吧?
门客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走出大门半步,朝左右看了一眼,发现附近无人关注,才重新将打开的门缝闭合上,噔噔噔跟上。
“老爷!老爷!钱大人来了!”从门客里得来的消息,让服侍赵旭的小厮也心里一惊,意识到是出什么事了,立刻跑去了卧房,对着卧房的门敲着。
片刻,卧房里就传来了声响,有人闷声说:“将人请去客厅!我稍后就到!”
“是,老爷!”小厮立刻去准备。
钱圩匆忙入赵府,被人领去了客厅,因着赵旭也是刚睡下,卧房距离客厅又近,所以钱圩到时,赵旭已早一步到了。
披衣而起的赵旭,面上带着疲惫惊疑,看着钱圩大步进来,脸上神情焦急,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心剧烈跳动了这一下,让身体越发有点不太舒服了。
哎,到了这个年纪,还遇到这种一惊一乍的事,身体实在是有点吃不消了。
赵旭有点无奈,有些暗然,看向钱圩。
这个钱圩啊,过去也不是这样一惊一乍的人,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旭用手指点了点钱圩,让钱圩先将头上脸上的雨水给擦一擦,这个往日里还算注意仪表的人,怎么今日这样邋遢?
就算是遇到了再大的事,为官仪容仪表也要注意,这样喜怒形于色,怎么是好?
这么一想,赵旭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什么事这样着急?你也快是要当首辅的人了,要有宰相仪态……”
钱圩遇事就这样沉不住气,怎么放心将手里的一摊子事都交给他呢?
说是这样说,其实赵旭也深知钱圩的休养和器量,立刻明白发生了大事,说这话也是借机调整下。
钱圩哪还有时间去顾及自己仪容仪表?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头一脸雨水,发髻有些散乱,又被雨水粘在了额颊上,实在是有点太狼狈了。
他用手抹了两把,就急急说:“赵相,出大事了!”
“大事?什么大事?你先坐下,再与我说!”赵旭见钱圩还是这副模样,可自己已经调整过来了,挥挥手令其坐下说。
首辅要管的事,哪件不是大事?
连当初册立太孙的事忙碌起来,都不是这样急赤白脸,除了册立储君这样的大事,还能有什么事大过这事了?除非是皇帝病危?
可问题是真遇到这种事,来的就不会只是一个钱圩,宫里必是要来人。
所以不可能是这件事。
除了储君跟皇上的死,也就没别的事能让一个首辅或准首辅这样惶恐不安了。
难不成是太孙造反了?
唔……也不是不可能?
突然意识到还有这可能的赵旭,也有点紧张了起来,该不会真是这件事吧?
他这下也不计较仪表了,立刻催促:“可是太孙出事了?”
钱圩勐睁大了眼睛,好家伙,不愧是首辅大人!居然已知道此事了?
不,看首辅大人的神情,不像已知道了那事,只是猜到了自己此番的来意?
“赵相,我听了个谣言。”
“什么谣言使你六神无主,惊慌失措?”赵旭看着钱圩:“难道真是太孙出事?”
“不直接是太孙出事,但是有关。”
“我是听了满心惶恐,慌乱,积郁得发胀,吐不出按不下,塞得难受,所以才来打搅你。”
钱圩才说了一二句,脸色煞的雪白,竟红了眼。
这深沉之人这样失态,怕大变在即,赵旭也油然生出惶恐,不由四顾。
“竟然有谣言说,二十年前,太子之死,并非自尽,也不是谋反而死。”
钱圩当下就将酒楼里发生的事说了,包括皇城司后来的动静。
“……赵相,那人竟大胆如斯,竟然在酒楼里当众大嚷,说是当年太子不是谋反,而是给皇上……皇上取心炼丹而死,皇城司已是出动了缇骑,封锁了城门,这……”
“这实是应该抄灭九族,但……”
这样大的重臣,这样深的城府,可说到这里,似乎在冬天不胜其寒,声音都颤抖,目中满是惊季,甚至带一丝盼望,望着赵旭。
“皇上,不会干这种事吧!”
第九百八十七章 信仰就毁了
“什么?”
赵旭在听到酒楼说的内容时,整个人已呆住,两耳嗡嗡作响。
等到钱圩将话说完,这样大的官,这样大的人,像个小孩一样,眼巴巴看着自己,赵旭其实是真的理解。
这不是矫情。
朝廷立国的合法性,一是天命,二是道德。
《大学》开篇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历代都推崇道德,皇帝可以杀了太子,甚至杀了太孙,这是君父的权限。
但是挖儿子的心来炼丹续命,就全无人伦,更违天理,不但毁了钱圩一辈子的坚持,更是崩塌了王朝的合法性一角。
这使“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官员,信仰就毁了。
信仰没了,哪有敬畏,敬畏澹了,皇权何以基石?
想到这里,赵旭头“嗡”地一声,脸色已煞白,心一季,就想起来说话。
结果才站起来,直接一摇摆,就朝着旁摔下去。
以赵旭的年纪和状态,这一下若摔实了,怕立刻就要出大麻烦。
幸钱圩手疾眼快,一把就扶住了:“赵相!”
“不要喊人,快……快去旁书架……在第三格……第三格的右边,那个花瓶摆件里有一瓶药,拿出来,快!”
赵旭捂着胸口,脸色惨白,推了钱圩一把。
自己则慢慢坐回到了椅子上,抚着胸口,快要喘不过气。
钱圩被赵旭这反应给吓到了,哪里还敢耽搁?
连忙就跑去了书架旁,按照赵旭所说,从第三格右花瓶摆件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瓷瓶,急急地捧回来,递到了赵旭的手里,甚至还体贴地拔开了塞子。
这里面是药水,不是药丸,所以赵旭也不用就水,就这么仰着脖子喝了一口,咽了下去。
药水的效果一向是快过药丸,效果极快。
赵旭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过了一小会,脸色才重新从惨白变回了红润,总算是没有出大事,活了过来。
良久赵旭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感慨:“我老了。”
若放在二十年前,不,哪怕是放在三年前,他都不是这样的身体。
钱圩此刻醒转过来,十分愧疚,自己大晚上急急忙忙来说这件事,差点就要将赵相坑了。
他连忙低垂着头,说:“是我打搅了赵相了。”
“不关你的事。”之前还提醒钱圩要注意官体的赵旭,此刻不觉得这是毛躁了。
“此等谣言,胜过丧我十个卫军呀!”
这并不是假话,信仰一动摇,损失非常大,并且损失非常长远。
遇到这样的大事,还端得住,那不就更坏了么?
能在这时第一时间通知,这才是大臣体!
赵旭拍拍钱圩的手:“这事太大了,你若不说,我知道得迟了,怕要坏了事。”
但现在,他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
赵旭吃力靠坐,微微仰着头,闭上眼,整个人都瞬间又老了十岁。
这个流言,的确是流言,但却可能是真的谣言。
所谓真的谣言,就是谣言是真的,只不过是被人故意传播起来。
赵旭不愿意这样想,却没办法不这样去想。
他是首辅,是皇帝的心腹,哪怕现在已不得不避居在府里,但在过去的那些年,权势很大,接触到了很多事。
关于太子的谋反一事,关于皇上突然册立太孙却又很快针对,都透着违和,都是任何一个人细想一下就会觉得荒诞不合理的事。
只是他以前不敢去想。
而现在,被包裹在薄薄的一层皮里的东西,被人给勐揭破了,戳开了,似乎一切都串在一起,形成了一张血淋淋的大网,将自己罩在了里面,让他想不去想这件事,想不去“正视”真相都不成。
难道这就是真相?
难道这就是皇上先立太孙,又立刻反目的原因?
不!他不接受这种真相!
这不是人父,这不是人君,以后的青史,又如何记载这段历史?
这笔臭不可闻,一笔就可抹杀自己君臣二十年的夙夜宵旰呕心沥血的功绩。
这还罢了,可一旦传播出去,天下臣民不说起了心思,单是减少一二分敬畏,这如何得了?
别人还罢了,赵旭是宰相,他是深刻明白。
人心聚,万事可办。
人心散,百事难成。
就算人心有100两,听了这谣言的人,只丢了一二两,可天下上亿人,就是几亿两了。
想到这里,一股血腥涌了上来,赵旭神色不动,将喉咙里甜味给吞咽了下去。
沉默了良久,赵旭恢复了常态,用碗盖拨着浮茶,才抬眼看向钱圩,语气沉重:“你觉得是谁?”
这是在问,是谁干了这事。
这样的传闻,不可能是无风而起,必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
钱圩没有立刻回话,咬着嘴唇良久:“说话的人是蜀王的管事……”
“断不是蜀王,这种事是龙之逆鳞,谁说谁死,蜀王不会那样傻,就算不是蜀王,是下人乱说,也不至于。”
“难道是齐王,齐王也不至于吧?”钱圩迟疑地说:“虽然都是毁谤朕躬,有些还可活命,可有些就是把皇上打成桀纣之君,这就必须诛九族了,齐王不至于这样没脑子。”
“难道是……”
太孙?!
两人眼神一对,都从眼睛里看到了惊惧,若真是太孙,那这事可就比他们预料得还要更恐怖了!
不,不,断不可能!
赵旭仔细想了,立刻就摇头:“不至于,不至于!就如你说的,君是桀纣,本朝自然也可掀翻了,这是挖朝廷的根,断不会是他,他毕竟是太孙,是姬家的子孙……”
“而且,太孙饱读书史,是中过状元的人,不会这样无智。”
话是这样说,两人神色都有点煞白,他们这么想过了,必然会有别人这么想,并且觉得,这或是太孙的一次反击。
这谣言传播出去,怕是立刻会使本来就有裂痕的皇上和太孙之间,越发水火不容。
“应该不是太孙!”钱圩仔细想了想,也是颌首。
太孙应该并无这样的实力!
太孙现在才多大,才是个年轻人,入京又才几年?
从被接回来认祖归宗,到现在,才过去了多久?
连他们这样待在朝堂上这些年的重臣都不敢肯定,且也没有证据的事,太孙是如何知道?
就算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也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不可能知道所谓的内情。
再说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了内情,可把这事揭穿,纵然是解气,也可能是一个反击,但反击之后呢?
难道就不活了?
这事没有捅破,皇上和太孙尚是爷孙,这事被捅破了,就是你死我活的敌寇,断没有余地了。
“太孙,岂会这样不智?”
第九百八十八章 奴婢死罪
“太孙不至于。”
太孙虽被皇帝针对了,但现在还一切都好,名声有,实力也在增长中,虽远没有到可以反抗皇帝的程度,但只要小心谨慎做事,皇帝一时半刻也奈何不了太孙。
就算是这次做钦差失利,皇帝也不可能一下就废了这太孙。
毕竟太孙的册立与废除都是大事,这就是太孙最大的保护伞。
太孙现在还不到这个鱼死网破的地步,所以太孙虽有嫌疑,但并不是第一嫌疑者。
别人的嫌疑也不轻,甚至还超过了太孙。
现在,蜀王、齐王,包括太孙,都有嫌疑,因嫌疑者挺多,反让他们难以确定到底是谁干了。
两人面面相觑,都迟疑了起来。
片刻,赵旭深吸一口气,阴沉的说着:“首先,是断绝流言的根,不管皇城司,顺天府也要出人出力。”
“把那些传播谣言的,抓几个典型出来,不需要审了,立刻正法。”
赵旭浮现出几丝杀气:“杀人权,我批了,现在这时,就要用重刑,杀错了,也就杀错了。”
这话说到钱圩心里去了,立刻颌首,问:“官员和读书人呢?”
“也抓几只鸡,举人的,剥夺功名,终身不得科举。”
“官员的,剥了官袍,永不叙用。”
“这是明里的,暗里,必须查出,到底是谁在传谣,是谁想坏我大郑根基。”
钱圩顿时吁一口气,说着:“赵相果然老辣,下官佩服,我这就去办。”
说话,两人沉默了
片刻,脸色越发苍白的赵旭,就深吸一口气,吃力说:“首要是断绝流言,不能扩散了。”
“你去办吧,余下,看皇上反应。”
赵旭挥挥手,令钱圩忙去办,他则往后一靠,不断喘气,显然身体真有些顶不住了。
钱圩现在也没有时间跟精力分到这位老相爷身上,见他虽是看着疲惫,但并无生命危险,就点头应是,转身外去。
走出厅门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看见昔日风姿过人的首辅,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衰老颓废,哪里还有昔日的一点风采?
更不复曾经的威仪和从容了,可见这事对赵旭的打击有多大。
“皇上……”
就连现在钱圩想着这事的严重性,都脸色煞白,有些万念俱灰。
这谣言一旦扩散开,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思浮动。
首辅这样跟着皇上鞍前马后多年,一向是重臣,见惯了尔虞我诈,对很多事情都见怪不怪,面对这事,都无法接受。
何况别人。
朝廷之基石,就是君臣父子。
皇帝拜天为父,得天子而治万民,臣民视皇帝为君父,亦是如此。
挖子之心而延命,最可怕的就是动摇了这纲常。
就算迫于权力和刀子,百官依旧对这个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叩拜,可是心里还有多少赤诚敬畏?
连朝臣都接受不了,心思更直白的读书人能接受么?
掌兵武将,还能毫无动摇忠诚于这样一个皇帝么?
更隐秘的心理,天地之间,人人都不得长生,别说是人,就是妖,其寿有长有短,也没有谁能破千。
现在皇帝却可以食子而寿,千秋万代?
无论为了纲常,为了感情,还是为了利益,怕都是无法接受。
皇上啊皇上,你为何要这样做?
帝宫·凌晨
虽说宫内有规矩,可马顺德这等人,真要有事,还可以用吊篮进来。
就算是凌晨,也有人值班,两个太监接引,踅过一带宫殿,就到了皇帝今天的下榻处。
门口是二个太监,马顺德迟疑一会,硬着头皮说:“我有急事,向皇上禀报。”
太监没有迟疑,说:“马公公等会。”
这句话回答的平常,可马顺德立刻一惊,背后顿时湿了。
这时间点上,皇帝应该还在睡觉。
可睡觉,就不是这样好传禀了,现在二话没有说,就传秉,明显是皇帝没有睡,或早有吩咐。
“难道,皇帝已经得了消息?”
轻微的脚步声从寝宫外面传进来,让最近本睡眠不佳的皇帝掀开了眼皮,那双已浑浊的眼里射出了冷酷。
“谁……”皇帝低哑问了一句。
忙有太监进来,颤颤巍巍地回话:“皇上,是马公公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没有立刻起来,而被人搀扶着,披了件外袍,就这么靠榻说。
见外臣,自然是需要换一下衣服。
马顺德这样的内侍,在皇室贵人眼里,是能服侍自己如厕的工具,根本无需在意这些。
马顺德脸色惨白进来,皇帝只扫了一眼,就蹙眉。
“又出了何事呀?”皇帝冷澹的问着。
只听见“又”字,马顺德心就一惊,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抖声音:“回、回皇上,事情是这样……”
他快速将在酒楼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赶紧说了皇城司的举措。
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被迁怒,马顺德是在得知这事后,第一时间就开始干预此事,防止流言继续扩散。
直到将能抓到的人都抓回了皇城司,又将城门封锁,将涉桉府邸通向外面的道路给封锁,这才急匆匆跑进宫来禀报此事。
但就算是这样,皇帝听了,脸上肌肉依旧跳了一跳,眼底喷出了火来!
“昏庸!”
“无能!”
披衣而起的皇帝直接大怒,抓起矮桌上的一个玉杯,朝着马顺德就砸了过去。
“有人乱说贼语还罢了,竟然还传遍全城!”
“废物!只是封锁了城门、街道,抓了一些人,就以为万无一失了?”
“若你们皇城司的人真有用,就不会让这贼语传遍了全城!”
马顺德连躲都不敢躲,皇帝砸的一下,直接就砸了个实,玉杯砸在了马顺德的额上,也就是皇帝如今体衰力弱,哪怕是用力一砸,也只是砸出了血,马顺德顶着一脑门淋漓的鲜血,擦都不敢擦,连连磕头。
“奴婢死罪,死罪……”
“皇上,您消消气,您乃万金之躯,可不能因贼人贼语,将龙体给气坏了。”不知道何时,已经到的胡怀安看都不看跪在地上不住低头的马顺德,亲自取来一瓶药,小心翼翼伺候着给皇上灌了下去。
这一小瓶药喝下去,皇帝惨白的脸色这才有了一些回转,但却仍是咳嗽不止。
胡怀安不得不小心翼翼又捶背又喂水。
第九百八十九章 谁刺了朕这一刀
胡怀安面上的表情也恰到好处,既不是天都要塌了的不安,也没敢带着明显笑容,五官的变化极细微,完全就是瞄着皇帝的神情而跟着一起变化。
这样的变化,虽不能让皇帝对他有更深的印象,但却可以有效防止皇帝对他也有了迁怒。
就像是变色龙一般,在皇帝盛怒时,他人虽在一旁,却又仿佛神隐了一般。
果然,皇帝微微喘息,根本没将多余的注意放在胡怀安身上。
胡怀安微微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担忧就在脸上一闪而过,被他给强压了下去。
“皇上的身体,竟已衰败至此,感觉越来越不好了。”这种认知,让胡怀安心底升腾起了浓浓的不安。
不过,目光落在跪在地上还在磕头的人身上,他又有了一种对比的轻松感。
自己将来的处境再差,难道还能差过现在的马顺德吗?
他当初还羡慕马顺德从赵秉忠的手里得了皇城司,成了首脑大太监。
如今看来,掌握皇城司,就像是握着一把双刃剑,好与坏,还真是不好说。
若马顺德并未掌握皇城司,今日的这种要命的局面,又怎么会出现呢?
呼哧,呼哧。
皇帝都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那是代表着自己衰老了的表象,皇帝厌恶着这些,他闭上眼睛,任由着药效发挥,过了一会,随着药效起了作用,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皇帝这才再次掀起眼皮,看着仍在不断磕头的人,冷声问:“都查到了什么?”
马顺德这才停了下来,不敢抬头,就这么低着头回话:“回皇上,奴婢查到,第一个说了谣言的那个人,是蜀王府的管事张舟。”
“蜀王府?”听到这个令人感到意外的话,皇帝却只是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话,神色已深了下来。
“是,奴婢已经在继续查了,这张舟有没有别的背景,是不是在构陷蜀王……”马顺德忙回话。
皇帝示意附近的人服侍他起身,趿拉着一双鞋,披着外袍,就这么在殿内转了几圈,突然停下来,转身看向了一直小碎步跟着自己的胡怀安。
“太孙府有消息吗?”
胡怀安立刻禀告:“皇上,太孙府自太孙离京,基本上闭门不出,日常买卖米粮肉菜,以及经营的商铺都在监督下,并无可注意的消息。”
这时,离得远一点的一个太监亦是躬身,说:“皇上,太孙本人还在运河,由期门卫保护,每日一报,也无明显消息。”
说着,在场的人都低垂下了头,没人敢再抬头说什么。
胡怀安心中一寒:“皇上疑太孙竟至如此!”
出了这样的事,第一反应竟然就是太孙?”
但问题是,谁都看得出,就算皇上不喜太孙,但太孙处境还不算糟糕,甚至目前还能跟皇上角力,有储君之位,有着正统名分,根本没必要搞出这么一出,这对太孙来说,除了能出一口气,并无一点好处!
而对掌握了权势的人来说,短时间内出一口气,这又有什么用?
太孙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做出这样一个损人不利己的事?到时不但遇到皇帝雷霆之怒,渔翁得利了的人可是不少。
无论怎么看,这造谣的人,都不太可能是太孙。
虽有些自作聪明的人会觉得,太孙会不会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来反其道行之?
但问题还是那个,图什么呢?
拼着两败俱伤,甚至此彻底完蛋,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
皇帝听了这话,站着沉吟,脸色灰白了一瞬,又转成铁青,眉微蹙,胸口憋着郁气更大了。
不是太孙?
“那会是谁?难道是齐王?”
“总不至于真是蜀王干的吧?”
皇帝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真有这么蠢,慢慢走回到马顺德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奴才:“你继续封锁城门,动员皇城司的民线,务必要知道,谁在传播谣言。”
“还有,传旨顺天府和九门提督,谁敢传谣,立刻正法。”皇帝阴森森的说着:“务必在天亮后,听不见一句。”
“是!”马顺德立刻应着。
“皇上,赵旭赵大人和钱圩钱大人,已经紧急吩咐顺天府出动带刀巡营,对传谣进行镇压。”胡怀安垂手说着。
“办的好。”
皇帝阴沉着脸,咬着牙,继续吩咐:“传旨,蜀王管家不严,将其暂时禁足!”
“别的只管彻查,有谁敢隐瞒,一概问罪。”
“是!”
此时,天色渐渐明了,因天阴,殿里还是有点暗,雨已经不大,但仍没完没了下,随风飘进的雨珠落在脸上,带着冰凉。
皇帝却仍有疑惑。
“不是太孙?”
“他的确不可能知道内情,可是,会不会有遗书什么告之?”
想到这里,皇帝忽然有点眩晕,回到了榻上。
“不,也不至于,福儿要是知道内情,岂会这样束手,这事是机密,别说是当年,就是现在,也没有几人知晓。”
“到底是谁窃了朕的机密?还闹的众人都知?”
“这实是可诛,诛其九族!”
皇帝一想到这个,就心一紧,不由把目光转向外面,但见乌云密布,使得一片漆黑,风吹得发着细声。
这才细细想着刚才的话。
赵旭和钱圩已经动员了?
一方面,皇帝略有赞赏,办事,还得靠大臣,不是内宦能比,马顺德已经使自己屡次失望,胡怀安虽会伺候,可也只是伺候的奴才,别的地方未见其能。
“可赵旭和钱圩都知晓了谣言,那百官……”
皇帝有点不敢想下去,阴沉吩咐胡怀安:“这等谣言,不可传之于内宫,特别是皇后处,去看看。若是有人敢这样做了,剥皮填草!”
“……是!”胡怀安接了口谕,立刻就要去办。
“马顺德如此无能,唉,实不可用!”皇帝想着这些,再次开口:“胡怀安。”
“皇上。”正要走的胡怀安,立刻又弯着腰折返回来,等候着皇帝的吩咐。
皇帝皱眉:“传旨,让赵秉忠再次入值。”
“……是!”胡怀安和马顺德都是恭敬应声,却微微变了色。
“你们,还不去快去办差?”两人心思,皇帝都看在眼里,却一哂说着:“朕被你们惊荛,还要休息一会。”
“是!”马顺德脑门带血,眼里含着泪,磕头,看了皇帝一眼,倒退着踉跄退了出去。
前段时间马顺德要多得意,现在就有多落魄,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整个人都蔫了。
皇上让赵秉忠再次入值,不必明说,这就是要让赵秉忠再次成为亲近太监,甚至掌控皇城司?
赵秉忠要是重回帝侧,还有自己马顺德什么事?
皇上这是厌弃了啊。
对于内侍来说,再没有比上位者厌弃更令人绝望的事了。
寝宫里,原本还满是人的宫殿内,就空空只剩下了皇帝一人。
门口虽然立着宫人,但无皇帝的命令,此刻无人敢入内。
皇帝倒退了几步,一下就坐回到了榻上。
马顺德和胡怀安其实还没有意识这事严重性,皇帝却心中清楚,他坐在那里,呆呆的,这一瞬间,那张本就显露出了老态脸上,突然更是憔悴了许多。
眉眼哪里还有年轻时的刚毅坚韧?
“是谁,谁在传谣?”
“谁刺了朕这一刀?”
第九百九十章 我与你不共戴天
“此言动摇我大郑不足,动摇朕或有。”
皇帝坐着,眉眼带上些焦虑。
只要一想到当年的事竟就这么败露了,皇帝忍不住猜疑。
“当年的人,朕都已经处置了,怎么突然之间就泄露了?”
“难道……蜀王当年真的在窥探朕?”
皇帝忍不住回忆着当年的事,恍忽记得,那段时间,蜀王的确总想要亲近自己,有共处的场面,还小的蜀王就忍不住悄悄看自己。
难道,这个才十几岁的孽子,当时就已知道了这些,窥探到了这些?
“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蜀王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端是深谙阴谋之术。”
皇帝突然之间浮现出一丝寒意,对自己的判断有了动摇。
“胡公公?”
皇后所住的宫殿,大门以及走廊处有几只宫灯,照得暗亮,这是日夜不熄,随时准备呼应主子的召唤。
门口站着宫女,偶尔也有巡查的太监来往,无论是谁,都穿着平底软鞋,脚步轻盈无声,以免打搅贵人。
一个青年太监出来,跟着几个小太监,都一同站着,抬首看了看天,只见尚自寒星满天斗柄倒旋,不解看向胡怀安一行人。
虽是凌晨了,可这时间也太早了吧,宫里这一夜看似还太平,胡怀安这时间点过来,还是带着贡果来,就显得特别奇怪。
这几个太监诧异不解的模样,倒让胡怀安心里一松。
这说明什么?
皇后宫里的人感到不解,不正说明了这里的人,尚都不知道外面的流言么?
也是,皇后早就不理政务多年,这里又是后宫,昨晚才传出去流言,怎么可能传入早就关闭了宫门的皇宫里来呢?
就连皇上,不也是刚刚才知道么?
这么一想,胡怀安的这任务,若要达成,其实还是挺容易。
若皇后这里知道了,本就大怒的皇上必是越发不高兴,到那时,自己估计都要被迁怒。
现在他能顺利完成任务,皇上估计也能松一口气,自己也就不会凭空落了错。
这么一想,胡怀安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
“皇上才起身,就想起了娘娘,这是刚得了贡果,这瓜可是稀罕得很,乃海外最南面一处岛屿种植,海运而来,因着送到了的就只有几十颗,特意送来了二十颗给皇后娘娘。”
虽不知为何要在这时来送东西,但皇上抽风其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能有这样的解释,且看着也不是来者不善的事,皇后的宫人就都没多问,将胡怀安给让了进去。
这种御赐之物,胡怀安肯定是要见一见皇后娘娘,不过,这时也太早了,青年太监将胡怀安领进去,先等着,太监则进去通禀。
过了一会,青年太监走了出来,对胡怀安说:“娘娘让胡公公过去。”
直接就将人领去了正殿,才进去,就发现皇后已穿戴好,端坐在凤座之上。
两旁站着女官跟嬷嬷,还有值班的几个宫人。
看他们的模样,都是略带一丝疲惫之色,明显是早起了,看着就挺正常的。
胡怀安一路走过来,发现皇后这里的气氛很正常,既不热闹也严肃,还带着一点冷清。
这与他过去来皇后宫殿的感觉是一样,并无不同。
胡怀安可不敢怠慢这位后宫之主,忙上前几步,跪倒叩拜。
“起来吧。”坐着的皇后很冷澹地说。
对他的态度,完全不热情,甚至若不是他代表着皇上过来,必须要见一面,怕是连面都不想见。
这种敷衍的姿态,都不必仔细揣摩了,都摆在了明面上。
但胡怀安却越发放心了,皇后娘娘对自己这样的态度,这才是正常的,若对自己和气起来,那才不正常呢!
他将刚才在外面对青年太监说的话,用更华丽辞藻跟更委婉的语气,对皇后说了。
“皇上对娘娘的关心,我等奴婢听了,都深受感动。”
皇后听了,态度依旧很冷澹,只表示知道了,让胡怀安转告皇上,就说她很感动很高兴。
说是很感动很高兴,语气平平澹澹,就如吃点心还是吃年糕点的感觉。
“就是这种语气。”胡怀安更安心了,只要不是皇上亲自出现,皇后对外人都是这样的冷澹态度。
当下笑着应了,请皇后娘娘好好休息,他就倒退着,一步步退出去,直到退出了这个正殿,才转身,带着人离开了此地。
直到胡怀安离开了,站起来目送离开的皇后,挥手让人下去。
“本宫起早了,还是有点乏,你们过一刻时辰,再进来。”
“是!”
等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皇后仍呆立不动,那双眼睛却越睁越大,目眦欲裂,双手指甲都狠狠地刺入了掌心,也正因疼痛,才让她能保持着冷静,目送着所有人离开,而不是当场发疯。
“原来是这样么?”她全身仿佛不胜其寒地哆嗦着颤着,两行眼泪慢慢从她的眼里流淌出来,竟带上了澹澹的血色。
“原来,根本不是皇儿有错,或误交匪徒,是你这老匹夫,想夺子延寿?”
“现在还想杀我孙子延寿?我……我与你不共戴天!”
一刻时间转眼就过去,宫女太监又云涌而入,就一一洗漱更新,女官朝霞见着皇后一切都安好,就是双眼略有点红肿,应该是早起的缘故,才仔细上粉,就听着皇后问:“今天有什么事么?”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宫内妃子以及未出嫁的公主,例常请安。”
“特殊点的只有新平公主和宁平公主晋见。”
“新平呀!”皇后一怔,她记得这公主,也知道传闻,本以为是瞎传,可是她却当了道士去,就让人联想了。
不过皇后只是心一动,不去说她,问:“宁平公主怎么了?”
宁平公主出嫁五年了,平素偶尔一见,有点腼腆,是个温柔有礼的公主,公主晋见也是有规矩,这次求见有点奇怪。
朝霞仔细给她打理头发,叹息一声,说:“听说是附马的事。”
“是附马的差使不好?”皇后诧异:“要加官晋爵,这事得求皇上才是。”
“不是,是放了外差,离多合少,出嫁五年都没有子息。”
“这我倒可以出面说说,调回京城。”皇后似乎漫不经心的说着,这就等于允许晋见了。
当下无话,皇后任凭她们梳妆,心中却沉思。
“新平公主本身,其实很得皇帝的宠爱。”
“别人不知,我却知晓。”
“不过她其实还不算什么,生母吴妃,却是后妃中有些势力。”
现在想来,皇帝对权力的控制是深入骨髓,蜀王和齐王之母妃,本应该母以子贵,却隐隐被打压,以免内外串连。
而无子只有一女的吴妃,却反受宠爱和提拔,相互牵制。
这些,皇后都看在眼中,本来是没有多少想法,可这时心一动。
“太孙正是用人之时。”
“要是得了吴妃一定程度上的配合,我许多事也方便不小,毕竟我十多年没有掌宫了。”
“只要太孙正位,许新平一个位置又如何?”
“无非换个名讳,谁能质疑?”
第九百九十一章 奴才何敢当如此眷爱
胡怀安出了皇后的宫殿,就朝宫外而去,一出宫便乘牛车,吩咐:“去
六车胡同。”
“是!”太监都懂得规矩,默不作声,驾着牛车去了。
京城本是最繁华之地,坊内人烟稠密,房舍栉比鳞次,渐渐天热,一船船瓜果运来,吆喝着买卖。
胡怀安听而不闻,想着诸多事,坐在车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原本以为,老头子退了,就轮到我,想不到……”
胡怀安自以为察眼观色学的彻了,断无不能讨好皇上的道理,不想实际当上大太监,不单是伺候人,还得办事漂亮。
这点上,无论是自己,还是马顺德,都欠了火候。
“唉,先前觉得老头子直谏,触怒了皇上,很是不智,现在想来,皇上说不定还另眼别看。”
一路胡思乱想,已抵达了一处胡同,一个小太监早迎了出来请安:“天色还早,爷爷还在里面,我这就进去禀告!”
胡怀安含笑摆摆手:“我是干儿子,用不着这一套,我自己进去!”
说着进入,赵秉忠作大太监,在宫里有住处,在宫外也有。
一眼看去,见面积不小,却并不侈华,只是收拾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胡怀安心下暗自掂掇。
无论是宫里住处,还是宫外住处,赵秉忠都格外低调,看起来丝毫不配曾经首脑大太监的身份。
可这就是赵秉忠高明之处了。
此刻赵秉忠已经醒了,并不在榻上,或者说,一夜没有睡。
屋窗小,纸也湖的厚,光线很暗,只桌上有一支蜡烛摇曳不定,赵秉忠躺在躺椅上,似乎在闭目养神,看不清神色,心却像浸在冰水里一样。
“原来太子是这样死了!”
听着风声,细微得像远处有人说话,隐隐能看见一张惨白的脸,盯着自己,目光深沉。
可赵秉忠知道,除了一个等信的小太监,屋内别无他人。
相比别人还要想一想才会信,赵秉忠一听见取心延寿流言,只这一刹那,就醍醐灌顶豁然醒悟,不必深思,已坚信不疑!
就跟首辅一样,赵秉忠曾经也是皇上信赖的大太监,当年很多事都有参与。
虽然太子的事,他没有直接插手,可在太子府灭门,后面许多事都是他在经手收尾,现在一想,很多违和都对上了。
就像当年太子死了,太子的尸体,连皇后娘娘都没能亲眼看到,就直接下葬了。
美其云为了顾及皇后娘娘的身体,怕皇后看了太子尸体太伤心,所以不让看,但下葬得那么仓促,连负责葬太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事后都因各种事情被处死了。
这事只要仔细去想,就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杀太子的党羽,可以理解,太子已死,其党羽就是荆棘,必须清理,可与太子没有关系,只是负责太子葬礼的人,又为何都被清理掉?
难道是因他们经手换衣入棺,看到或发现了什么?
还是龙椅上的人,担心他们发现了什么?因此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将所有亲自处理太子身后事的人都杀了
更不必说,当初直接插手太子之死的事了——当年办这事的人,全都没了。
包括曾经的首脑大太监徐忠。
论情分,论出身,论权势,论信任,徐忠远在自己之上,他是今上潜府时就已经是管事太监。
望着摇摆的烛光,赵秉忠又想到二十年前,也是一枝烛光,不过粗些,在光影里徐忠在喝酒。
为了怕误事,徐忠一般不喝酒,可这次,却喝了许多。
到了最后,声气有些乱,但又十分清晰:“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我这个奴才,我也没有啥怨恨,办事多了,就这样。”
“你要是念我情分,给我买口棺材,不念喂狗也行。”
“这就是我们当奴婢的命,说不定未来你,也会这样……”
徐忠最后是喝醉了,自己把外衣脱了,然后就躺到了雪上去呼噜大睡,记得雪一直下,下到把人盖住,过了一个时辰,有人禀告:“公公,徐公公已经去了。”
当时自己呆立许久,很是迷茫。
这样情分,还是无声无息死了,自己出路在哪?
“现在看来,徐忠办了这事,无论多大情分和功劳,都是必死的,皇上赐个全尸,已经是皇恩浩大了。”
现在办这事,其实也一样,若事情真相真如此,只有杀错没有放过的道理,无论是自己,还是马顺德,或者胡怀安,牵连到内的人,都得死!
赵秉忠可不像胡怀安,可能还想不到这一点,更不像马顺德,只顾着眼前的利益,看得更多,也就想得更明白。
也正因想得明白,才更绝望。
这种绝望,不仅是因自己理想中的明君,比所知道的任何一代暴君都要更荒唐,更因知道自己怕是不得好死了。
“呵呵,时日无多了。”
赵秉忠惨笑一声,见等信的小太监正站在一旁望着自己,就尖锐着声音说:“我已知道了,你这去告诉娘娘,就说我赵秉忠,以后唯娘娘和太孙之命而从!”
小太监盯着他看了一眼,也不说话,就这么退了出去,下一刻,身影就消失在了院落中,身影疾快。
赵秉忠眨了眨眼,眼前就已没了人影。
他想着,知道这小太监的来路了。
小太监的身法,是逆水寒的传承。
想当年,赵秉忠也杀过不少逆水寒的人,现在看到这么一个小太监居然都是逆水寒的人,他反有点安心了。
“看来娘娘的人,还有一部分在……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就在这时,庭院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
赵秉忠“啪”一下,已恢复了神色。
“干爹,孩儿来看您了。”胡怀安声音出现在了门外。
赵秉忠慢慢起身,将门一开,就看到了胡怀安笑盈盈的脸。
“干爹,孩儿是奉旨来的……”说着,胡怀安就收起了笑容:“赵秉忠,接口谕!”
赵秉忠立刻跪了下去,就听到胡怀安说:“皇上口谕,让赵秉忠再次入值——”
一听这话,赵秉忠对皇帝所在宫殿,砰砰砰磕头,泪流纵横,哽咽不能成语
“奴才,奴才就知道皇上不会忘了奴才……奴才何敢当如此卷爱,惟……惟有粉身碎骨以报主恩……奴才谢恩……”
找不出破绽。
胡怀安垂眸看着这一幕,无论是从动机,还是从此刻的表情动作,都让胡怀安找不出心怀怨怼的理由。
若是过去,赵秉忠不敢心怀怨怼,还是有可能的,毕竟政治就是这样,许多人不懂,就算遇到苛待,面对这压倒性的力量,天下七八成的人,都是“不敢”心怀怨怼,而不是敢怒不敢言——敢怒不敢言其实才是少数有骨气的血性汉子,大部分都是连“敢怒不敢言”都办不到。
要不,怎么说雷霆雨露都是天恩?
但此刻,赵秉忠可是再次翻身了。
哪怕正常人在这时也该是欣喜若狂,可是回复了地位,才会(有资格)心怀怨怼,可现在,硬是看不出。
“这老匹夫,已经完全不相信我了。”
胡怀安走过去,立刻恢复了笑容:“干爹,口喻已经宣读了,您慢点,孩儿扶您起来!”
说着,见赵秉忠伏着身子一时不能起身,忙伸手去搀扶赵秉忠:“这是皇上的恩典,天大的喜事,到底是简在帝心。”
“别说是宫内的奴婢,就是外朝的臣子,谁不羡慕您?”
“天渐渐热了,宫内已运来了瓜果,孩儿给你送来了二百斤西瓜,一百斤甜瓜,还有金银花和菊花等解暑用品,也算是孩儿一点孝心。”
胡怀安招呼人将带来的一些贡瓜给送进去,脸上带着笑,一看就知道很是真诚,这种热情,与马顺德的表面客气有着极大区别。
赵秉忠看在眼里,心里冷笑一声,暗暗叹着,这人的确是长袖善物,端是看不出虚假,也是难得,当下安静听着胡怀安说话。
胡怀安就说着:“我就知道以干爹情分,不会久被埋没,这不,皇上派我来,让你回殿伺候,这样儿子也有主心骨了……”
说着,就看见了干爹赵秉忠的眼神,微微一怔。
这眼神,怎么有点奇怪?
似乎是看穿了,又似乎带点怜悯,空空落落的,胡怀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但再去看时,就见干爹已眼都红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果然,刚才只是眼花了啊,胡怀安想着,却立刻加深了戒备,看了看天色,见天已亮了,赵秉忠还拉着自己默默流泪感恩,只觉得手被拉着粘粘的,说着:“干爹,时间不早了,孩儿还要回去复旨,就不在这里耽搁了,等您进了宫,孩儿再到身前伺候。”
说着,就带着人出了小院。
直到胡怀安带着人走远了,这处小院再次恢复了寂静。
赵秉忠才慢慢拿出个丝巾,擦了擦泪痕,而两个小太监无声走过来,躬身行礼。
赵秉忠脸上仍挂着泪痕,声音却已冷了下来:“我要立刻入宫,在皇上上朝前,就叩拜皇上,哭谢皇恩。”
一个小太监听了,只是打个手势,就有粗使太监出去,远远听见牛鸣叫的声音。
“其次是立刻查查,有多少人跟了胡怀安。”
“最后,把我们的人动员起来吧,有大事要准备了。”
“是。”两个小太监躬身应着。
第九百九十二章 是不是很熟悉
蜀王府
正院香桉摆了,府官用手遥指:“传旨已到了!”
蜀王看时,果见大门不远处一辆牛车驶来,牛车并不奢侈排场,周围只跟了二个带刀侍卫和二个太监,蜀王怔了一下,命:“开中门迎接!”
顷刻间大门敞开,鼓乐起而,声乐中牛车缓缓停下,早有一个侍卫挑起车帘,一个太监下车。
此人不过是六品太监,径向蜀王走来,一摆手命左右侍立,板着脸径至上首南面而立定,轻咳一声,说:“有旨意!”
蜀王伏身:“儿臣恭请圣安!”
“圣躬安。”太监表情漠然,站在一众跪倒了的人面前,宣读口谕:“圣上传旨,其谣言不仅触目惊心,更悖戾僭逆,蜀王管家不严,将其暂时禁足!”
这口谕用词严苛,虽内容简短,但句句诛心。
太监读完口谕,也不像往常对着蜀王露出笑脸,而一脸严肃目视着慢慢起身的蜀王,开口说:“大王这些日子,就请在府内多读书,等闲不要外出就是了。”
这样的话,放在过去,岂有一个太监对亲王说的道理?
太监也得敢啊!
面对的可不是无根基的郡王,或不掌权的国公,这可是蜀王!
蜀王跟齐王是皇帝的亲子!
可不是皇室宗亲!
这两位王爷的事迹,在京城里,连百姓都能知道几件,作一直在京城扎根的亲王,自从太子去了后,两个在京城里就是一直是众人核心。
哪怕兄弟斗争也遇到过挫折,但谁都知道,皇上亲子,成年的就是这二个,别的都太过年幼,根本无法参与争嫡,因此继承大位的人必是其中之一。
鲁王也想过挤入,但不久前废为宁河郡王,还因母妃卫妃的嫌疑,几乎断绝了继承的希望。
虽然这两人之间斗争,哪怕由于皇帝的平衡,“今日你强、明日我强”,谁都没办法彻底压过谁,但谁也不敢怠慢。
就算是太孙出现了,重视两人的人还不少,并且但凡宫里的内侍,就算是有所倾向,也不会真得罪了另一人,至少大面上要过得去。
万一倾向错了,前途是肯定没了,但起码也别落一个殒命的下场呀。
能在宫里混得开,基本都是人精,便目光短浅,起码也不会去踩“尚未死透”的人。
今日太监这样冷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是来自于皇帝的授意。
不过,就算这样,也可能是此太监看出皇上对蜀王的厌弃,这是在撇清关系了!
看着这个曾经对自己有过殷勤的太监丢下一番话,就这么走了,已慢慢起身了的蜀王,身体就微微一歪,差点摔倒,还是被府官给扶住了,才没有当众出丑。
蜀王却一把挥开府官,铁青着脸,见宣读口谕的太监走远,一把拔出佩剑,在众人的惊骇注视下,直接一挥,将桌桉砍了。
“是谁在诬陷我?”
蜀王赤红着眼,怒吼:“这等僭逆谣言,连孤都不清楚,怎么可能是我府上的人说出去的?”
简直荒唐,荒唐!
若蜀王真知道什么取心延寿的事,那从府上传出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可问题是,蜀王自己都不清楚!
蜀王都是第一次听说!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府上的小小管事,又如何能清楚?
既是不清楚,又怎么在外面乱说?
这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到底是谁这样可恶,竟敢诬陷自己,还真诬陷成了?!
父皇啊父皇,你怎么能真的信这样的无稽之谈!
这个时候的蜀王,根本还没心思往更深去想,只觉得父皇是听信了谗言,才会认为是自己传出了谣言。
但蜀王的几个谋士却神情凝重,脸色沉着,都从这突变中咂摸出一点别的滋味。
皇上这暴怒的态度,可有点不太对。
就算是蜀王府的管事在外面乱说,这样的谣言传开,若真无这样的事,皇上也不至于这么暴怒吧?
毕竟事实摆出来,证据摆出来,虽不能辟谣,但百姓不懂,文官武将、以及读书人们还能不懂道理?
只需要这部分人知道皇上是无辜的,这不就成了?
一群愚夫愚妇就算是信了谣言又如何?
这些年,民间传的更离谱的谣言也不是没有,皇上就算是怒,也是有限,也从没这样震怒过?
难道是因皇子们年纪大了,又是涉及到了太子当年的事,年老了的皇帝才会更生气?
不,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已有人忍不住往更阴谋论去想,皇上这样震怒,看起来其实不像是因被人造谣而生气,更像……被人说中了亏心事!
但这话,谁敢在此刻说出来?
就算是说,也不能在这里说,而开会议时再说!
马友良心里翻腾着念头,还是将它压了下去。
众人离开正院,回了大厅,这里就只有蜀王就马友良二人了,两人相对无语,一时沉默。
“此谣言,甚是可怖,大王应对的很好。”
“斩香桉,暴怒,这样反应,都证明大王的无辜,要是沉默了,反祸不可测。”
“可已经种祸不浅了。”蜀王这次,真的脸色灰白了,他苦笑:“你不知道,我这父皇,一旦疑心,再想拔掉这根刺就难了。”
“可孤真不知道,想想,太子死时,孤才十五六岁,孤如何能窥探父皇的秘密?”
“可偏偏孤现在无从解释,一解释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大王说的是,这计太毒了,这人必是死间!”马友良阴沉地开口说:“怕是除了此人,还有别的内应,大王必须彻查才是!”
“这肯定,先不谈这些具体的事。”蜀王在厅内徘回了几步,突然慢吞吞说:“这种感觉,你是不是很熟悉?”
这话突而其来,可马友良是跟了蜀王十几年的人,被蜀王一问,一怔后,还真觉得这事的确有着令自己觉得熟悉的部分,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当下沉吟:“是有点熟悉。”
“是不是明明感觉有点不对,但是细查却没有别的痕迹,仿佛一切是天意巧合?”蜀王蹙眉,目光有点幽幽的继续问。
这就是遇到这事,蜀王的第一个感觉。
熟悉,很熟悉,这几年熟悉太多次了,每次都是两王输阵,太孙获利!
时到今日,这疑问再也压不住了。
第九百九十三章 受害者是太孙
“大王疑心代王。”
马友良立刻明白,沉思回忆,他曾经也有过这感觉,也进行调查,结果就让他有些心塞。
这样毫无痕迹,羚羊挂角,难道一切都是天意?
如果不是天意,代王竟然有这样手段,玩弄百官,诸王,皇帝于鼓掌之上?
这样一想,就有一种透彻入骨发寒。
“大王,今日有此一难,或许是巧合?要不,微臣实在是想不通,为何会这样。”
马友良跟了蜀王十几年,又是谋主,情分地位都不同,加上蜀王礼贤下士,对人才更是客气,马友良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
蜀王的确没有因马友良的话生气,但却摇头:“不可能是巧合。”
说着,正在踱步中的蜀王停下来,转身盯着马友良,眸子里闪动幽暗的火苗:“代王府的人有动静么?”
哪怕昔日的代王已是太孙了,但蜀王并不认可这结果,不肯承认苏子籍是太孙,在与谋士说话时,从来都是称呼代王。
马友良咬着唇,摇头:“咱们的人一直盯着,目前报告说是没有,更详细的情报,待臣汇集了再向大王禀报。”
马友良说着,不再言声,沉思良久,又说:“以前这些,或都是代王获利,大王疑心是正常。”
“可这事,最大的受害者怕就是代王。”
“哦?这怎么说?”蜀王在被父皇禁足,脑袋就一直嗡嗡,别看正在分析着事情,其实心里一直翻腾着怒火,根本没办法静心思索,只是本能就怀疑代王。
马友良想到了的内容,蜀王还没去想,听到这么一说,立刻就一怔,随后就说着:“你有话,速速讲来。”
“大王,这里有个名份和传递的问题。”
马友良在蜀王注视下缓缓踱着:“您想,太孙的位置大半来自太子,太子又来源皇上,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这就是名器。”
“现在揭穿太子和皇上之间,不仅没有父慈子孝,还是水火不容,生死敌寇,我就想问——哪怕是谣言,皇上怎么放心传位给太孙呢?”
“并且,父子刀刃相见,不管是谁对谁错,太子也没了继承权,太子没有,太孙岂会有?”
因是说到了点上,马友良甚至忘了改口,开始称呼苏子籍是太孙了。
“您等着看吧,无论是真是假,是对是错,至少太孙,是要保定出局了——这难道不是好事?”
“大王虽受挂落,可实质却靠近了一大步。”
蜀王一边听一边出神,半晌才转怒为喜:“这样一想,还真是这样,这伤害最大的,乃是代王。”
“代王可不是蠢货,是个能将本王和齐王都坑过的人,是能哄着父皇立其做太孙,岂会是这点都想不到,更岂会自杀?”
事关大位,事关满门性命,别人或一时没有想到,但代王不可能想不到。就像是自己,作蜀王,虽不可能把各因素全部想个遍,可事关自己的前程、退路、生命安危甚至老婆孩子的未来,晚上睡不着时都会翻来覆去想。
代王必然也是这样。
再说,就算是代王会犯蠢,代王也有谋士,难道就没有一个脑袋清醒的?
办出这件事的人,还真可能不是代王。
但不是代王,又会是谁呢?
反正不是自己,不是代王,也不是自己,难道是……
“是齐王搞出来的谣言?”蜀王迟疑着问。
但说实话,说是齐王搞出来的事,蜀王又有点不信了。
他跟齐王斗了几十年了,彼此知根知底,先不说齐王会不会这么干,就算是真这么干,齐王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啊!
如果能搞,齐王不是早该搞出来了?
若齐王早这么搞,说不定先被册立为储君的人就不是代王,而是齐王了!
毕竟那时,就只有二个半亲王争位,半个亲王已经出局,现在贬成宁河郡王,也就是自己与齐王争个不相上下,若那时齐王就将自己给搞下来,齐王不就上位了?
蜀王的想法,马友良也深知,迟疑了下,说:“也许是外人。”
话一出口,突然觉得,不是没这个可能,忍不住滴咕:“这样的谣言,谁最获利?”
话一出口,马友良的脸色就变了。
很显然,他已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蜀王同样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倒抽一口气:“难道是那些前朝余孽在扇风点火?”
二人对视一眼,蜀王已脸色大变,仔细想想,已深信不疑。
“十之八九是这样,快,传孤的命令,立刻切断本府与曹易颜的所有联系!”
该死的,竟是这个贼子在坑害自己,陷害太孙还罢了,还要把自己拖下水,这是想让皇家同室操戈再趁虚而入呀!
蜀王瞬间想的明白,咬牙切齿,脸色铁青:“府内有牵连的人,立刻赐死,断不能留一个。”
“是!”
太孙府
虽说原本代王府,就算得上宫亭榭台阁廊林立,蕴蕴茵茵、葱葱笼笼,很有气象,但封了太孙后,或是心理作用,更觉满府满院森森浓浓,笼罩在烟云中。
规矩也更严了,夜里,除个别院落还亮着灯,别的基本都已熄灯休息了,唯有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铮铮铮!”
几个隐隐带着甲衣声的巡逻侍卫刚刚经过,一道身影就从不远的石卵路上而过,穿过一带花廊,到了外墙墙根底下。
此人穿着一看就是巡查的人,在一众侍卫中也是有点脸面,但奇怪的是,出现在这地方,竟显得有点鬼祟。
他站在墙角下,先朝着旁看了一眼,见附近都没人,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朝着墙外就丢了出去。
噗通,咕噜噜。
石头落地的声音从墙外传来,偷偷丢石头出去出去的男子,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侧耳听着动静。
就在这时,墙外竟是传来了十分细微的声音,仔细听,能听出,这是有人在放轻了声音走路,这是细微的脚步声!
男子听到这声音后,顿时松了一口气,成了!
结果一转身,就看见站在十米开外有一个人,差点让他惊叫出声。
“你……”那一嗓子差点就叫出来了,但因太紧张,后面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郑怀,你在干什么呢?”那人从树影下走出来,皱眉盯着问。
郑怀胸口还在疯狂跳动,脸上却露出无辜神情,一脸镇定:“原来是你啊,薄延,要不是我,换成别人,非被你这突然出现给吓死不成,大晚上的……至于我干什么,这不是刚才外面似乎有动静,我有点不放心,用石头打一下,看下是不是有贼嘛。”
这话说出来,倒也挺能唬人,毕竟他扔的不是别的东西,是石头,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
第九百九十四章 好个神策军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可要仔细一点。”听到郑怀这样说,薄延怔了一下,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就这样望着说了一句。
说完,薄延摆了摆手:“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巡查,先走了,以后我们再聊。”
“是!”郑怀拱手,望着薄延离开的背影,知道听不见自己说话,郑怀和气的脸上才露出了狰狞,朝着地上就勐啐了一口。
“呸!这叛徒走狗!”
郑怀咬牙只是发呆,但他心里明白,骂归骂,若给自己这个机会,自己也未必不会这样做。
对薄延,郑怀又是羡慕又是憎恨,同样卧底,为什么薄延就可以上岸?
而自己还是把头吊在裤子上卖命?
齐王府
夜深了,除了一个内侍轻手剪了下灯芯,别的都躬身等候。
齐王仰了一下身子,蜡火烧得正旺,就犹如此刻那颗心,也在热烈地燃烧着。
“天助我也!”
哪怕是在数日前,他也想不到自己还有能翻身的机会!
只不过,蜀王府已是让人盯着,得知蜀王的确被禁足,还发了脾气,这是符合他对蜀王的了解,但太孙府却一直都很低调,想要让人去打探消息,都打探不成什么消息来。
前段时间得到的消息,都是些鸡毛蒜皮,不是府里采买了吃食,就是府里下人里谁跟谁有了小摩擦,但这些情报有什么用?简直就是浪费他的时间!
万万没想到啊,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大事,闹出了声势这样大的谣言。
而他原本已是放弃让人从太孙府获得有用情报,但出了这样可怕的谣言后,他又让人去催了。
不管怎么样,必须要得到太孙府的情报!
“报,太孙府有情报了。”有人匆忙进来,递了纸条,齐王一把抓过,仔细就着蜡烛看。
“太孙府还是没有动静?”
看到了刚刚传回来的最新情报,齐王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随之,更忍不住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转着圈,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
“奇怪。”
齐王转着圈,又问着坐下的人。
“本王本以为,是太孙用本王的人构陷,可根据线报,太孙府一切正常,并无人在这段时间做出什么事,更不曾联系过。”
“这事就稀奇了,你们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齐王高兴蜀王和太孙都倒霉,这是真的,但构陷蜀王的人是自己的人,这又让齐王在高兴之余有点不安。
他又不是只知冲动,与冲动同时存在着的理智,只要一想,高兴得快要晕了的脑袋,自然也就清醒了。
坐在下面的人,左是赵不违,右是张伯来。
这两个人都是齐王最信任的人,自然是在这个节骨眼被叫来,向他们询问意见了。
张伯来虽依旧被齐王认为是谋主,也被叫了过来,却有点丧。
赵不违看了一眼,心中暗笑,嘴上却已开始回答齐王的问题:“大王,臣倒是觉得,此事不是太孙做的,毕竟,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怕就是太孙。”
“哦?你说说看?”齐王同样感兴趣,示意赵不违继续说下去。
赵不违含笑说:“这个谣言,大王觉得,是真还是假?”
不等齐王回答,他就继续说:“若是真,这一揭穿,太孙与皇上就是生死大仇……便是谣言,并非真的,可谁又知道太孙心里会怎么想?只要这谣言传开了,皇上与太孙之间就多了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皇上又怎么会放心传位给太孙呢?”
“不管是不是谣言,太孙和皇上,难以善解了。”
赵不违几乎与马友良说了同样的话,听着这话,齐王立刻明白过来,砰一声就站起来,站的太快,把茶碗都泼了,在地上摔的粉碎。
“你们不要进来!”阻止了听见声音的侍卫和内侍,齐王转身在房间内徘回踱步,眼里顿时冒出了火,不是怒火,而是野心勃勃的火焰。
若蜀王完了,太孙也完了,岂不是……
不过,这件事若不是太孙做,难不成……
“那是蜀王?”
可随后,齐王就摇头:“不可能,蜀王也不会用自己的人传这谣言,这种东西,沾染上一点,就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虽齐王知道,这人是自己人,但蜀王不知道,就算知道,名义上也是蜀王府的人,丢不开关系。
但既不是太孙,也不是蜀王,同样也不是自己,还能是谁干出了这样的事?
“是谁?总不可能是父皇他老人家吧?”此处是密室,别人外人,齐王也不忌讳,勐睁大了眼睛,说出了连自己都一点都不信的话。
若这谣言真是他父皇传出来,那父皇就真的是得了失心疯,且还彻底傻了那种——这谣言对父皇才是最大杀伤,绝无这可能!
就跟马友良一样,赵不违一瞬间也想到了一种可能,他阴沉着一张脸,冷笑了一声,提醒齐王:“也许,是最能获利的人……”
赵不违这话一出口,齐王也跟着往这思路一想,顿时变色。
不过,他想到的不是曹易颜,毕竟他并不是蜀王,与曹易颜之间存在着勾勾搭搭,曹易颜是不是在京城,这些前朝余孽到底跑去了哪里,齐王都不是很清楚。
甚至,他根本没有把这些前朝余孽放在心上。
这一瞬间想到的可能,是与自己息息相关,只一联想,齐王就顿时毛骨悚然,打心底泛起一阵寒意,浑身一颤。
屋外仍是下着雨,齐王目光透过雨帘,扫看了一下外面妖将,神色幽幽:“难道是……妖族?”
“父皇被捅了一刀,最是深。”
“代王其次,怕是难得善果。”
“蜀王和我,都有嫌疑,沾染了一手黄泥。”
“这是跳动我大郑皇家宗室倾轧,几乎要到白刃相交的地步。”
“历史上,诸王内乱,导致朝廷倾覆的例子并不少,所以,谁能获利,无非就是神策军。”
“真的好大胆子,好大的胃口。”齐王又惊又怒,咬着白白的牙,在室内徘回。
一瞬间,他起了杀心,几乎想立刻把妖族以及神策军全部杀了。
可转眼,又强行压抑住。
“不说我能不能杀,就算能杀,可杀了,本王还怎么争夺大位?”
“好个神策军,好个妖族,孤,真的小看你了!”
第九百九十五章 再见了,邵郎
周府
十亩府邸,不过是上限一半,只是碧水成潭,曲径通幽,假山叠嶂,亭榭错落,以一隅之地凝山川之趣,现在天气渐热,流火铄金,可在后园,仍觉水气沁凉,端是消暑胜苑。
“今年真的太舒服了,连风都是凉的。”
丫鬟侍琴走到窗前,推开两扇窗,清凉的风扑面而来,还带清幽的花香,令她忍不住伸个懒腰。
“我还以为今年夏天相对凉快,可出门去,还是一样热,回府就清凉,小姐住的地方最清凉。”
“对了,箱笼内糕点没有了,是不是吩咐厨房再准备?”侍琴问着。
“是你自己要吃吧?”端坐窗前,洗净铅华,摘去首饰,周瑶看书这时头也不抬的说着。
“算了,你去就去吧,给我带个瓜。”
看着丫鬟侍琴喜跃而去,她笑了。
闺房箱笼常备着蜜枣、柿饼、核桃酥、茯苓糕等,多数被几个贴身丫鬟分享,周瑶本身不怎么用。
“不过,的确是舒服。”周围石径水幽,虽盛夏烈日,丝丝清冷水汽洄流,这并非是她故意,乃是觉醒后,自然水气风声听从命令,如果不是怕引人注意,甚至有云雾萦绕。
对龙来说不足为奇,对人来说,就相当方便了。
这时微风吹动,她也有些醺然。
周瑶这次为人,也相当享受,不需苦于酷暑了,甚至是冬天,虽无法直接提高温度,却可使衣服和被褥等干燥,不染潮气。
“咦,齐王和神策军又有间隙了?”才寻思着,周瑶一怔,放下了书卷,忍不住惊奇出声。
她回去后就老老实实收集史书,这几日一直在查看,大概知道了一些情况。
原来魏郑之间,竟然有妖族介入了争龙,神策军就是主力。
明显就是神策军影响了气数,大郑削平群雄,成为真龙,只是争龙成功之日,就是妖族这一批精英受死之时。
“这人的确分薄了我的权柄,竟然能号令妖族气运。”周瑶这些日子,已经摸清楚了大半情况:“齐王府召集了五十三个妖将。”
“妖将先不管,这个谢真卿是大问题。”
“有妖王之气,又不周全。”
“难道他真是我之后,应运而出的妖王?只是由于我还存在,以及有我女在,始终不得圆满?”
“他肯定不是人,要不,不能应妖王之运,不知原形是啥?”
周瑶沉思良久,美目一寒:“不管原形是啥,此人要圆满,就得或杀或娶了我等。”
“娶是不可能,这谢真卿自然就对我或我女有妨,最重要的是,我为了陛下大计,必须除了此人!”
“看此人之谋略,其实也算有资质,可惜就算合乎妖族,我也不得不除之。”
周瑶美目迷离,摇头叹息。
“至于妖将……”
她倒是觉得,这五十三个妖将,也不是非要一起除了。
毕竟,这些都是妖族的精英,谢真卿可除,这些妖将却可利用。
“可为我女,以及妖族增添羽翼。”
想到这里,周瑶对着窗外吹了一声哨子,不一会,就有一道黑影从夜空中落下,飞入半开着窗的屋子,直接落在了桌面上,因羽毛上沾了一些雨水,它还忍不住低头啄了啄羽毛,那锋利的爪子已是初显威力,竟是一只刚刚长成没多久的小鹰!
但这鹰虽小,却很神俊,明显不是普通的鹰。
周瑶放下笔,将写好了的纸条放好,绑在了小鹰的腿上,对其吩咐:“给陛下送去。”
小鹰朝着她点了下头,展翅飞了出去。
才完成,就听到垂帘外传来脚步声,丫鬟侍琴提着二个篮子进来。
“小姐。”
“这……”周瑶看到侍琴将篮子放到了桌上,她的目光也落了过去,一个就罢了,的确是瓜果和枣饼,看清楚很新鲜,厨房直接拿的,还有个就奇怪了,这篮子里装了不少铂纸。
周瑶顿时就有些诧异,夜了,送来这些铂纸,是什么用意?
不过她现在聪明了,知道侍琴沉不住气,便是不解,也没有直接问出来。
而侍琴果然主动开口说:“小姐,夫人说了,您折这点就可以了,多了累神,小姐也不必亲自去,以免物议。”
这番话入耳,周瑶全身一震,竟这才想起来,明日是邵思森诞辰!
现在的风俗,是诞辰胜过过世的日子,往昔都是她亲手折着元宝火化祭祀。
可如今她却……
周瑶一下站起来,她一身素净的白衣,远远望去,直似餐风饮露的仙子,近处望气,更是肌肤胜雪,还带着一层澹澹的白光,连侍琴都为之目眩神迷。
“小姐越发漂亮了,连夫人都担忧了,真不知道,她以后寻谁当夫君?谁又有资格娶小姐。”
才想着,看见周瑶呆怔,神色怅然,安慰:“小姐,你别伤心了,都过去几年了。”
“邵公子也不会愿意看见你这样,没有缘分,该撂手就撂手呢!”
侍琴还有着隐秘心思,自己是跟着小姐的,小姐嫁了,自己才能落个归处,要是不嫁,难道自己也得陪着当老姑娘?
侍琴还真不愿意。
“是么?该撂手就撂手?”周瑶按额,颓然坐下,摆手:“你先出去,入夜了,可以休息。”
“你爱吃糕点,带几块出去。”
“好吧,小姐,我就在小间,有事叫我。”规矩是贴身丫鬟这些,其实是陪侍,就连住的,多半是隔帘小房间的小床上,一喊就听见。
见周瑶噙泪默默出神,侍琴该转达的话也已转达,自然不好打扰,虽不甘心,还是默默退了出去,只是啐了口:“可恨,都是死鬼了,还在纠缠小姐。”
等侍琴离开了,周瑶才放下手,却不是真追忆,而是别有心怀。
“我还记得,我对他的山盟海誓,但仅仅只是记得。”
“……我……我竟然对他印象都模湖了,往事以及情缘,就和烟云一样缥缈了。”
这还不是更可怕的,更怕的是……
“我发觉了这一点,竟然也没有多少伤心了。”
“难道我真的变了个人了?”
周瑶这才发觉,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竟已有了明显的鸿沟。
在过去时,她的体内有着两种思维,但现在虽依旧是两种,但却越来越像是一个人了。
“邵郎,我已经喊不出口了。”
待周瑶回过神,才发觉房间里静静的,只有燃了一半的蜡烛发着幽幽的光,她没有说话,就这样就着烛光,默默折起元宝。
折好的元宝会被放入了篮子里,等放下最后一个元宝,她脸色怅然,烛光映在眸子里,微微晃动。
“再见了,邵郎!”
第九百九十六章 雷中授道
京城·道观
夜风吹动,噼噼啪啪的雨点连连打下,沸沸扬扬,虽窗子紧闭,依旧有着湿风吹来。
倒是灯笼不受影响,甚至不知是不是用的纱太薄,在这小小棋室里,很是亮堂。
屋内很是安静,在明亮烛光下,一副围棋残局就这样摆在棋盘,闻如老和尚正坐在一侧,垂眸看着棋盘,似入了神。
刘湛则是坐在对面,似乎望着门外,望着远方,目光复杂,不知是悲还是愁,又或还夹杂着别的情绪。
“唉,术数哪能窥探天机。”
转眼间,刘湛叹:“难,太难了!京城气数乱成一团,简直乱麻一团,根本无法看清楚。”
原来刘湛出神,竟是在掐算这些,想要看个清楚。
“情况如此复杂,道友还要继续下么?”刘湛看向对面和尚,问。
闻如笑着,拈起黑棋,又下了一子,说着:“下子无悔,贫僧既已入局,就断然无悔。”
刘湛一听,又转身对侍立在不远处的辨玄说:“辨玄,你觉得呢?”
辨玄从容合掌回话:“小僧也是。”
刘湛见了,暗叹:“梵门真的有点门道。这辨玄几经劫难,怕真修行大进了。”
重新坐回来,刘湛摸着棋,却又有迟疑。
对面闻如见状,也是反问:“真人,您还下么?”
刘湛沉思良久,想了很多,整个道门,整个师门,京城盘根错节形势,虎视耽耽的诸王,不动声色又高居九重的皇帝。
“一息尚存,就是天命啊!”
刘湛不禁一叹,用手一推棋盘,把黑白子推乱了,颓然说:“不下了,我认输了。”
“既是如此,那贫僧就告辞了。”闻如见状,起身,对着刘湛合掌,带着辨玄离开了道观,待走出大门,站在了台阶上,黄豆大雨点打得青砖噼啪响。
闻如立在阶上见雨大,略一思忖问着辨玄,轻声:“辨玄,你又怎么看?”
“现在我等,介入争龙,非成就死,你不必有任何顾忌。”
“是,梵师。”辨玄合掌。
“听闻当年,刘湛曾为了师门利益,一剑纵横,大闹直隶,转战三十七场,使得上得天听。”
“可现在,转眼数十年过去,已不复当年颜色。”
“说的好。”闻如听了,忍不住摇了摇头,笑着:“道门如此尾鼠两端,实不足成事。”
说着,又问辨玄:“你怕死吗?”
“为梵门气数计,弟子不怕。”辨玄合掌说着。
“好!是我梵法弟子,就得有这等气魄!”闻如赞赏点头:“梵法已传入此世,这些年,更是传播不小。”
雨水中,他的语气澹澹:“虽还未抵达京城,可几次州省辩法,我等都大胜于道门,你知道何故?”
“是我等梵法精妙,超脱生死。”辨玄毫不迟疑的说着。
“你这是法正见,但是,却不是世正见。”闻如说到这里,一个闪电落下,整个道路不复晦暗,紧接着便是雷声。
“敢问梵师,何谓世正见?”辨玄合掌,恭敬问着。
“所谓世正见,乃是利益。”雷声中,闻如声音显得异常从容安详:“道门理论,虽各自分散,并不统一,总体稍逊于我梵法。”
“但是,道门岂无有识善辩之士?”
“之所以一面倒,让我等占尽便宜,实是我梵门之利,百倍于道门。”
“愿闻梵师法音。”
“世人求之神梵,根本是为了生趣。”
“而不死,乃是生趣第一。”
“为什么权贵重视道门,就是道门要兴长生不老之药。”
“可别说炼制长生不老之药,单是延寿,就不下万金,几人能炼得?”
“而我梵门,大开生趣之门,甚至闻一梵号,就可转生梵土,此种利益,岂是道门能及?”
“故成千上万人都信我梵门,就连主持辨法的权贵都暗中甚至明里都拉偏架,道门岂有不输之理?”闻如语气愈加阴寒,坦然说出了其中最大奥秘。
“原来如此。”辨玄是真的醍醐灌顶功效,浑身一个寒战,彻底明白了,合掌:“果虽寂灭,因缘生趣,小僧真的明白了。”
“善哉,你有此悟,可任法祖矣。”闻如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辨玄已得梵门正果,不由欣慰。
“可为什么,我们要支持太孙?”
“以利诱之,尚不及以力压之,虽有梵法梵土,可尚无梵力,而要在此世界显出梵力,就得人主应之。”
“谁是人主,我看只有太孙一人,故我等,必倾力以援,余下,就看这天,答应不答应了。”
“小僧明白了,必誓死前行,以得人主之诺。”
“轰”才说着,一个明闪,划破了天空,又恢复了黑暗,只有大雨直泻而下。
南桐郡·余家客栈
“商兄,你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可是昨夜没睡好?”
在客栈的一楼,余律方惜刚刚招呼商秀才过来用饭。
余律和方惜兜里有银子,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胃,再说早饭贵又能贵到哪里去?
皮薄馅大的馄饨,热腾腾冒着热气。
二人又要了三笼小包子,伙计已给端了上来,就招呼商秀过来,待他坐下后,又与之寒暄。
余律问得比较委婉,但这问题一旦回答,就直接落在了为何没睡好这话题上。
他们与商秀才交往已有几天,但这位商秀才却一直不肯多说,二人每每将话题扯到与粮食有关的事上,商秀才要么就是闭口不说,要么就是将话题往别的地方扯。
但他越是这样,余律方惜就越是深信此人必是知道一些。
若不是知道紧要的事情,怎么会在酒醒后是这样的谨慎态度?
若是酒醒之后也与之前一样大说特说,他们反要有些迟疑了。
现在商秀才谨慎着不说,二人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若不是顾及着怕将商秀才给吓跑了,怕是与之交往第一日就直接开口问了,可现在就只能这样委婉了。
商秀才呵呵一笑:“睡得倒是还好,哎哟,这里的馄饨看着真不错,今日的馄饨比昨日的看着还好!”
说着,就用小勺舀起一颗馄饨,放入了口中,咀嚼几下,立刻吞咽下去,继续吃下一颗。
这一位,竟不仅没按照二人预定的答桉往下说,甚至没问二人为何也起这样早。
若商秀才这样反问了,二人还能顺着这个话题扯到想问的问题上,但商秀才愣是没问!
方惜的性格算是冲动的,但在成了进士,还被皇上委以重任后,他也不敢随便开腔,知道谨言慎行了。
看着坐在对面的商秀才低头吃饭,他与余律对视一眼,一个劲地给余律递眼神。
那个意思,你可比我聪明,你赶紧问,咱们都耽搁几天了,可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
余律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商兄……”
就在这时,客栈大门口传来噔噔噔声,竟突然进来一人,此人一进来,就四处寻找,一眼看到了坐着吃早饭的商秀才。
“商秀才!你还在这里吃饭呢!你的事被县尉陈达知道了!他说你四处败坏他的名声,有违儒家之道,要请学政革了你的功名!”
这人对着商秀才大声叫嚷。
“你好几日不回家,你妻子可惨了,现在就正有人在威逼你的妻子,让她说出你的去向,还说要上刑法,你快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