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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文阅读

作者:沈璎璎     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txt下载     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回 梦落君山

    一天之后,楼荻飞就到了君山三醉宫。来不及去见过吴剑知,直接就向岛后沈的住处奔去。还未进得院子,就听见一阵悠扬而温柔的箫声从院墙外的湘妃竹林里飘出来。楼荻飞暗骂道:“见鬼!还是让这个妖女赶到了前面。”

    忽然屋子里发出异常剧烈的铮的一声,断金碎玉一般,仿佛崩断了琴弦。

    箫声戛然而止,一片沉寂。过了半天,竹林里传出蒋灵骞的声音:“你就是不肯见我吗?”

    楼荻飞已知沈尚在屋子里弹琴,没有出去,就放下心来。只是不明白沈为什么用七弦琴作出如此决绝之音。却听沈在屋子里说道:“你还是快走吧。”

    蒋灵骞道:“我们两家有仇。我……我也不敢要你怎样。但我千辛万苦赶来,你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你就这么恨我?”

    沈道:“你自己做了什么,该知道这里人人欲得你而诛之。你还不快走,休怪我不曾帮过你。”

    蒋灵骞沉默了一会儿,婉声道:“我今后再也不会来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见你一面就走,这样都不行吗?”

    沈道:“算……算了吧。”

    噗的一声,蒋灵骞从竹枝上坠了下来,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住。楼荻飞看见她倚在一杆竹子上,浑身颤抖,不禁想起来她在黄鹤楼上说的话,心说纵然小妖女是一厢情愿,沈这般作态也未免凉薄了些。以楼荻飞的脾气,几乎就想冲过去把沈拖出来。突然,那张黄纸上的字浮现在眼前,他顿时清醒过来,暗道:“不可犯糊涂!”

    蒋灵骞叫道:“沈,你好忍心!”

    沈霍然立起,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来。楼荻飞急了,一跃而出,挡在了他身前,大喝道:“别出来,她要杀你!”

    沈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楼荻飞。就在这时,竹林外传来吴剑知冷酷而愤懑的声音:“小妖女,你总算又上门来了。”

    蒋灵骞回头一看, 一群三醉宫弟子已团团聚集在这个小竹林的外面,每个人都长剑出鞘,严阵以待。吴剑知夫妇并肩立在前面,死死地盯住她。蒋灵骞大声道:“三醉宫主人亲自出来迎客,这天大的礼数,真真折杀我了!”话音未落,身子一飘,已昂然落到了竹林外的空地上。洞庭宗的弟子慌忙站成一圈,把她围在当中,看似凌乱,其实暗藏剑阵。

    吴剑知道:“君山三醉宫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带剑闯山,胆子也忒大了!”外人上君山不得携带兵刃,这原是多少年的规矩。

    蒋灵骞道:“咦,我们两家这么大的仇,你不知道吗?我不带剑就上三醉宫来,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杨氏早就忍耐不住,挺剑而上道:“让我先料理了这个小妖女!”

    吴剑知唔了一声。本来蒋灵骞比他们低了一辈,似乎应当派晚辈的洞庭弟子先出战才是。但他知道蒋灵骞年纪虽小,却剑法高明,自己门中的弟子,恐怕没有一个接得上她十招。不得已让夫人出手,替子报仇,也算说得过去。他见楼荻飞出来了,遂远远揖道:“楼君替我们寻来了仇人,这番大德,老夫先谢过了!”

    楼荻飞还想说明蒋灵骞是自己来找沈的,这边杨氏就已经和蒋灵骞交上了手。杨氏的剑法端庄娴静、好整以暇,颇有名门风范。可是这样一来,恰恰为轻灵跳脱的蒋灵骞所制约。战了几十个回合,杨氏只见到蒋灵骞像燕子一样穿来穿去,眼花缭乱。她那种稳重的剑法,本来是凭借内功的驱驰管住对手的,但清绝剑实在太亮也太快,只见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在自己头顶一闪,饶是她身经百战,也禁不住骇得目瞪口呆。却见清绝剑在她头顶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剑光收处,青丝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原来杨氏的头发被蒋灵骞削了一大片下来。杨氏惊魂甫定,忙忙跳开去。她知道这一招已是蒋灵骞手下留情,否则取了她首级都可以。可是当着门中这么些弟子的面,被人劈开发髻弄得披头散发,实在面子扫地。杨氏想到这里,更是气愤填膺。只是她败都败了,不能再出手。

    吴剑知看见夫人败下,也暗暗骇异,拱手上前道:“好剑法,老夫来领教领教!”

    蒋灵骞别过脸去,两眼朝天道:“好主意!你们洞庭宗三醉宫人才济济,一个一个轮番上,总有累死我的时候。”

    吴剑知暗叫惭愧,掌门夫人尚胜不了一个晚辈少女,以洞庭宗的规矩,就该放她下山,没有再战一场的道理。但是杀子之仇,痛彻肺腑,岂能把大仇人当面放过了!他只得道:“老夫和你比这最后一场!”

    其实他也知道,倘若他这一场输了,洞庭宗也没有人可以出战了,他总不好意思求楼荻飞出手。

    蒋灵骞放了杨氏一码,没想到吴剑知还要纠缠,大怒道:“你们好不讲道理!什么洞庭君子山,一群伪君子!”

    吴剑知涵养虽好,脸上也不免微微变色。他尚自持身份,没有拿剑,却从地上捡了一根竹枝,当胸一平,旋即急刺蒋灵骞的命门要穴。蒋灵骞面露不屑,一招“一夜飞度镜湖月”,呼的一声从他头顶掠过,剑尖点向吴剑知的右肩。吴剑知不慌不忙蹲身一旋,竹枝刷地一指,点向蒋灵骞的咽喉。这一招稳中出奇,本是杀手。不料招数尚未使老,蒋灵骞手中清绝剑闪电一般连划三道,剑光过后,竹枝被削断三截,落在地上。眼看下一剑就削到手腕了,吴剑知不得不连退三步。

    蒋灵骞停下来,冷笑道:“吴大掌门,你要真想杀我,还是用真剑吧!否则我不跟你比。”

    吴剑知怒叫道:“好!好!本来就要取你性命,就赐你死在本门镇山宝剑之下!”旁边一个弟子跨上一步,呈上一柄黑黝黝的古剑。吴剑知拔剑出鞘,幽光莹莹。这正是洞庭宗历代掌门的佩剑“枯木龙吟”,是沈醉留给三醉宫至高无上的宝物。

    “舅舅,你们不要打了。”

    吴剑知抬眼一看,沈已经从竹林里走了出来,显得神思恍惚。吴剑知暗道:这孩子好不晓事,这时来说这种话!嘴上却说:“儿,这里没有你的事,站远些看着。”沈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早就跟着楼荻飞出来了,蒋灵骞和杨氏的争斗,他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看这两人生死相搏,紧张得浑身冷汗,也不知道心里希望谁胜。等到蒋灵骞终于削了杨氏的头发,他居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可实在受不了看着蒋灵骞和吴剑知再打一场了。

    可是蒋灵骞听见他的声音,又是生气又是失望:好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们打起来了,居然直到现在才出来说句话,而且说了跟没说似的。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善罢吗?可见你是向着他们的。

    她也不回头看一眼沈,抬起手臂,清绝剑直指吴剑知前额:“出招吧!”

    吴剑知的武技毕竟比蒋灵骞高出一大截。方才蒋灵骞一招得胜,实属侥幸。其实吴剑知身居洞庭宗掌门,绝非浪得虚名。他不仅有几十年的深湛内功为底,就是剑法上也不会让蒋灵骞占去多少便宜。这一点,蒋灵骞也知道。可是在她心里,早就存了必死的念头,何况今日又被沈拒绝,深深伤了心,只觉得天地万物居然都是如此无情、可恨。所以向洞庭宗三醉宫宣战,实在是她负气而为。本来两家就有宿仇,索性杀个痛快,拼着葬身君山罢了。

    她豁出了一切,手上便一剑快似一剑地使出来,尽极天台剑法明剑、寒剑诡奇迅捷的长处,也不管吴剑知的攻守,只求杀他个手忙脚乱、措手不及。吴剑知没有料到她一上来就全是杀手,招招狠辣,一时倒拿她没办法,只得收住锋芒,稳稳地守住自己的阵地。一时间只看见蒋灵骞一忽儿似飞鸟轻灵,一忽儿如险峰奇崛,围着吴剑知团团转,吴剑知却守得密不透风,一剑也没让她攻入。

    “阿耶,阿耶!”此时只有吴霜一人不明就里,还以为吴剑知处于下风,急得叫起来。蒋灵骞瞥了一眼,看见场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绝色女郎,心中一动。

    吴剑知究竟是身经百战的名家,几十招之后,渐渐地发出威力来。原来那柄“枯木龙吟”剑并不像清绝剑一般轻盈锋利,却是极重极沉,锋芒不露。内功练到炉火纯青的人用这把剑,有如磁石在手,力大无穷。洞庭剑法看似潇洒随和,其实用这把重剑使将出来,才是剑气纵横,达到了至高的境界。蒋灵骞的清绝剑被“枯木龙吟”挡了几下,只觉得被他紧粘不弃。蒋灵骞气喘吁吁,渐渐地变不过招来,眼看就落了下风。沈看在眼里,忍不住啊地惨呼一声。

    蒋灵骞听见他这一声,心中一震,顿时有了力气,咬咬牙拿出拼命的招数来,仗着绝顶轻功,又周旋了十几招。忽然灵机一动,偏偏想起了庐山上偷听卢淡心的话:她的阿翁当初把梦游剑法一招接一招地连使一遍,战胜了沈的父亲沈彬。她自己刚才也用过梦游剑法的招数,但可不是连成一气的。如果连用,或者真有奇效?虽然吴剑知比起当年的沈彬差不了多少,而她只怕远不如阿翁的功力,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闭上眼睛,大喝一声:“海客谈瀛洲!” 顿时变招,不管吴剑知出什么招数,自顾自地练起来。

    吴剑知知道梦游剑法,不觉心惊。原来这剑法端的是诡奇异常、游刃有余。而一招一招连在一起,气势连绵,更是匪夷所思。蒋灵骞生怕被吴剑知的“枯木龙吟”粘住,脚底如飞,将一套剑法快到了极致。吴剑知这时几乎连她的衣襟都难以沾到。只看见一柄剑犹如神龙戏水、飞虹盘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匝地银光。顿时四面八方都是蒋灵骞的影子。

    杨氏看见丈夫渐渐不支,心急如焚,也顾不上什么武林规矩了,就要上前助战,回头看见女儿吴霜,却呼道:“儿过来,照顾好你的表妹。”

    蒋灵骞这套剑法快要使完,已到了“世间行乐亦如此”,眼看吴剑知就要被逼得弃剑,忽然听见杨氏讲话,禁不住朝沈望了一眼。一望之下,丧魂落魄,几乎浑身都软倒了。跟着一招“古来万事东流水”,本来是凌空带剑,倾泻而下,浩气十足,可以将对手逼得卧倒的,她却只是斜斜地一划,剑风慢得连自己的衣袖都带不起来。

    原来她看见吴霜挨在沈身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这一刹那间,蒋灵骞的心里已转过了一百个念头。当初她和沈在太湖上分别,何尝不伤心难过?但她既不忍让阿翁失望,更知自己力量单薄,绝不能和汤家抗衡,不想连累沈。然而分别之后,又不能不渐生悔意。后来横生枝节,被卢琼仙擒住,好不容易有了脱身机会,又在庐山上遇见沈,以为是天赐机缘,不料卢淡心那一番话却如一瓢雪水,浇得她心冷如冰。沈既然说不能“愧对先人”,她只得跟汤慕龙走了。

    然而,尝过逍遥自在滋味的人,再不能甘心受人摆布。她总觉得,沈同她应该是一条心的。半年之中,她没完没了地在汤家制造麻烦,希望汤氏父子放弃她,可是偏偏汤慕龙对她也是坚定不移……这才有了黄鹤楼上那震惊武林的一幕。她活不了几天了,所以虽然楼荻飞说过三醉宫恨她,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赶来。可是没想到,半年不见,沈却多了一个表妹……

    “你在我败落时悲叹,可见果然牵挂我。但你为什么还有一个表妹?”

    “我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人心是会改变的。”

    高手比剑,哪容得一刻分心。吴剑知看她明明快赢了,却突然间神色惨淡,若有所思,呆呆地不出招。机不可失,吴剑知奋身而起,一招“黄沙百战穿金甲”,反劈一剑,插向蒋灵骞胸前。他反败为胜在此一举,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功力,神思散乱的蒋灵骞绝对躲不过……

    当的一声,一柄剑飞上了天空既不是清绝,也不是枯木龙吟,却是沈的佩剑。吴剑知,看见沈突然闯过来挡他的剑,急急收住迅猛的力道,几乎让自己受了内伤。饶是如此,沈的剑还是被枯木龙吟荡飞了。他的右手从虎口到小臂,震开了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吴霜惊呼道:“表兄!”

    蒋灵骞飞起一脚将沈踢开:“谁要你多管闲事!”接着反手一剑晃出,却是跟着的一招“别君去兮何时还”。可这一招使得散漫无力,简直不知是指向吴剑知还是指向沈。吴剑知转身闪到她背后,左掌凝力,拍到她的肩头。蒋灵骞受此重击,猛然扑倒在地,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吐出来的血是黑的。

    她心中一凉:“死期到了。”

    沈再一次扑了上来,挡住吴剑知。蒋灵骞此时已感到胸中那一阵阵恐怖的剧痛向四肢百骸蔓延,几乎爬不起来,心道:我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这里……忽然瞥见吴霜的裙裾。刹那间,她猛地提起一口气,翻身而起,跃到吴霜身后,一把扣住她:“你们要敢追我,我就先杀了她!”言毕,抓着吴霜就飘到湖上,展开“玉燕功”踏浪而行。众人顾忌吴霜,一时间真的不敢拦她,见她重伤之际犹能提着一个人做凌波之舞,骇异得不得了。

    只有沈会这天台宗水上漂的轻功,追着蒋灵骞过去了。

    蒋灵骞拎着吴霜上岸时,终于是油尽灯枯了。她把吴霜扔下,一头靠在了一棵树上,滑倒在地,连喘息的力气也渐渐没有了。

    吴霜盯着这个妖女,紧张极了。蒋灵骞缓缓道:“你自己回家去吧!”

    吴霜转身就跑,蒋灵骞忽然道:“等一等,有件事……回去告诉沈,卢琼仙要杀他,叫他千万小心……”

    吴霜惊奇地看着,发现她奄奄一息,遂拿过清绝剑,噌的一声抽出来,刺向蒋灵骞:“我要给阿兄报仇!”

    忽然她胸口一冰,浑身酥软,长剑落地。却是蒋灵骞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了一枚绣骨金针将她制住。如此一来,蒋灵骞也累得彻底晕了过去。

    吴霜倒在地上动不了,守着不省人事的蒋灵骞惶恐不已,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惊喜道:“表兄!”

    沈匆匆赶来,正想拉吴霜,蓦地看见蒋灵骞倒在地上,不禁悲呼一声“离离”,冲过去跪在她身边。沈将蒋灵骞扶起来,发现她一息尚存,只道她是因吴剑知那一掌,受了很重的内伤。他急忙运起内功,想给蒋灵骞打通穴道疗伤。

    折腾了半日,沈已是满头大汗,不料蒋灵骞依然没有半点起色。沈急得几乎自己也要晕过去,忽然听见杨氏的声音:“儿,你在做什么?”

    原来吴剑知夫妇带着几个弟子已经乘船赶到。吴剑知看见沈的眼神,悲戚中几乎含有怨恨,遂沉声道:“儿,赶快带着她跟我们回去!”

    沈摇摇头。吴剑知厉声道:“儿,我从前如何对你说的,全是耳旁风吗?别忘了你是洞庭弟子!”

    沈呆住了,心中一片茫然。吴剑知见状,走过去想把蒋灵骞拉起来。忽然,剑光一闪逼到眼前,吴剑知猝不及防,跃开半步,惊讶地看见,竟然是沈忽然拾起了地上的清绝剑,向他刺过来:“不许再碰她!你已经将她打成重伤,还不放过吗?”

    吴剑知只是看着他手中的剑,若有所思,忽然衣袖一拂,将剑锋荡开,道:“儿,你知道向本派的掌门出剑,意味着什么吗?”

    沈一惊,洞庭门规清清楚楚:向掌门出剑者为本门叛徒,杀无赦!

    杨氏急了:“夫君,不可以,儿他只是一时糊涂……儿还不快向你舅舅道歉!”

    沈望着怀中苍白的蒋灵骞,心冷如铁:“错由我起,我愿受罚,要杀要剐,都在我一人身上。只求舅舅放过她。”

    吴剑知大怒,举起右掌盖向沈的头顶,然而终于渐渐收回了手:“你可想清楚了?”

    沈点头。

    吴剑知长叹一声:“你忘了你是谁,可我还记得。师父只有你一个后人,我不杀你,你带了她走吧,不必再回三醉宫了。”

    沈知道,这就是“逐出门墙”了。他心中一酸,却淡淡道:“多谢舅舅!”他将清绝剑捡起来,抱着蒋灵骞向湖边走去。

    杨氏心中不忍,冲着他的背影道:“儿,你手上的伤……”

    沈没有回答,跳上一只小船,把昏迷的蒋灵骞放置好,然后撑开船,向洞庭湖深处划去。

    洞庭湖边有一个僻静的湖湾,遍生白荻红蓼。岸上稀稀落落地住了几户人家,皆是打鱼为生。其中一家姓杨的,只一老一小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皆因先前那小孙儿害恶疟,全靠沈抢回一条性命,所以这家人对沈尤其敬慕。这时,沈就带了蒋灵骞来这里住下。

    淡淡斜阳铺在湖面上,碎裂成无数明亮的残片,幽幽地摇曳着。湖水哗地一响,靠过来一条小船。沈出来,看见船上跳下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不觉惊道:“楼兄,你怎么来了?”

    楼荻飞皱眉道:“我叫胡正勇的人帮我打听的。你住在这里,甚是不安全!”说着把一张黄纸递给他看。黄纸上原来用朱笔写着:“黄鹤楼上,莽撞行事,计谋全泄,一事无成,论律当死。现命汝速往三醉宫杀沈。三日之内,赴岳阳凌霄阁,以其首级换今年解药。”后面盖着篆章,是“沉香”二字。

    “这是卢琼仙的记号,想必还是为了汤慕龙的事,倒是我害了你。”楼荻飞叹道,“罢了,只要我在,必定护你周全。沉香社那群妖魔鬼怪跳腾不了几天了,早晚有人收拾他们。”

    沈却问:“她们说的黄鹤楼,是什么意思?”

    蒋灵骞大闹黄鹤楼的事情传得比风还快,一两天之内,江湖上几乎无人不晓,纷纷议论。可是沈足不出户,一点都不知道。楼荻飞也不解释,只道:“这份密令,是她前天晚上下给蒋娘子的。你表妹也说,蒋娘子昏过去之前提到过此事,还叫你小心。她现在醒过来了吗?”

    “还没有。”沈摇摇头,只是道,“我知道她跟过卢琼仙……”他琢磨着黄纸上的话,忽然问,“楼兄,你说过樊胡子是巫山老祖任风潮的弟子?”

    楼荻飞道:“是啊!”

    沈道:“原来是这样。她昏迷了一天,我本来以为是舅舅的掌力伤了她,但什么法子都试过,一点没有好转。后来发现她体内有一种蓄积已久的剧毒,正在发作,到了明天晚上就会攻入心脉,无可挽回。我已经用了一些解毒的药,可以将毒性控制得缓和一些,但维持不了多久。幸亏你告诉我,我才知道她是中了‘金盔银甲’。这是巫山老祖的独门密药,想来传给了他徒弟。樊胡子既然与卢琼仙勾结,卢琼仙当然也会用这种药。”

    楼荻飞道:“金盔银甲吗?我听说沉香社对一些外来收服的手下人,用一种毒药控制。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月圆之时发一次解药,解除一年的毒力。否则中毒者浑身溃烂、口吐黑血,死得苦不堪言。你既然知道这药的来历,可否解得此毒?”

    沈道:“大致知道些,不过配这个解药,需要巫山金盔银甲峡里生长的一种草作药引子,炮制起来极不容易。明天就是十五,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所以,楼兄,你帮我一个忙。”

    楼荻飞看他说得不动声色,可是眼神中还是透露出一丝奇异的决绝,便料到他的意思了,于是斩钉截铁道:“这个忙我可决不帮!”

    沈还要申辩,楼荻飞急急道:“她到洞庭湖来杀你,你就当真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她的命吗?你就是当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提了你的头去求卢琼仙赐药。说到做到!”

    沈苦笑道:“我又没有说要用自己的头去换解药。我救汤慕龙,只是尽医者本分,不是要和她卢琼仙结仇。她既然惦记我这号人,或许还可以谈谈,用点别的什么去跟她换蒋娘子的解药。”

    “不用你的人头换,难道用手用脚?”楼荻飞反驳道,“郎中,你太不晓得江湖险恶,以为人人都是讲道理的。就算谈得好,卢琼仙不要你性命,可是你落在她们手里,与死也无异。”

    “先拿到解药,旁的慢慢再说吧。”沈不甘道。

    楼荻飞叹道:“为了个小妖女,你至于吗?”

    沈正色道:“她不曾为了自己活命而杀死我,我也不能不管她的死活。你们都当她是妖女,我可从不这么看。”

    楼荻飞无奈,遂劝道:“好了好了,我懂了。听我说,你不是有办法将毒性控制一段时间吗?明天晚上她未必会死。你在这里守着她,我去找解药!”

    可是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也知道金盔银甲的解药自然是沉香社中极其要紧的东西,他纵然在江湖上神通广大,也很难在一日之内弄得到。到时候,蒋灵骞还是只有一死。

    沈道:“不必了,楼兄。倘若你为此失陷,我就更难以自处了。”

    楼荻飞犹豫不决,不知是应该去找解药,还是应当留下。他也想救蒋灵骞,但沈的安危更重要。渔网帮未必不会把他们的藏身之处告诉卢琼仙,何况他一走,沈说不定真的自己就去找卢琼仙了。他回到船上拿出墨首琴来:“吴小娘子叫我给你带来的。”

    沈轻轻地抚摸着琴弦,悠然道:“当初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昏迷不醒,醒来后,又失去了记忆。我费了好多心思才治好她的病。然而治好病,似乎也没法让她过得好一些。兜兜转转一大圈,她又…”他看看一动不动的蒋灵骞,紧闭着双眼,面容白得几乎透明,长叹道,“我行医多年,唯有这一个人,令我如此为难。”

    楼荻飞奇道:“似这等说,你也不过救治她几次,难道就要照顾她一辈子?甚至不惜为她忤逆你舅舅和舅母?”

    “我不是要忤逆谁,只是……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沈摇摇头,却问,“楼兄,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到君山来?”

    楼荻飞叹道:“她那么厉害,我哪里有本事带她来!是她自己一心要来找你的。本来她不知道你在三醉宫,倒是沉香社的一纸密令给了她消息。”

    “她一心要来找我?”沈面色一变。

    楼荻飞遂将黄鹤楼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对沈细细说了。

    沈初听时犹自镇定,直至听见蒋灵骞当场悔婚,又听见她被群雄围剿,不由得浑身颤抖。

    楼荻飞观其神情,小心翼翼道:“蒋娘子说,她拒婚是因为……早已心许一人,这事儿闹得整个江湖都在议论纷纷。沈君,你……她……你不会不知道吧?”

    沈一怔,背过脸去,半天不出一声。

    他不知道吗?为什么她去了又回来,一直想留在他身边,为什么她会想尽办法教他武技,为什么她会把最要紧的心思都托付给他,为什么会那样微笑,为什么有时又沉默不语……他真的不知道?其实他早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他早就知道她是别人的未婚妻,更是仇家的孙女,所以就算陪她出生入死,也不肯往深处多想一步,就算旁人都看出来了,也只是一味躲着她……她会不会对他特别失望?如果他早点醒悟,事情也许不会坏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伤重晕倒的时候,是不是心里特别难过?

    他跪在她的床边,低着头,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手腕冰凉如玉,仿佛已经没有血液流动。

    “我真蠢……我……什么都不懂。”

    “你可别这样。”楼荻飞急了,“这都是各人命数,怪不了谁的。”他深悔讲出来。沈这个样子,看来一时劝不了。

    他望着灯下一坐一卧两个人影,忽然心中有所触动,拉过那架墨首琴,击弦长歌起来:“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沈此时已是痛到极处,听到这曲摧心断肠的悲歌,心情有所宣泄,反倒平定了一点,忽然想到:楼荻飞这一曲由心而发,难道他也有什么难言的心事吗?

    楼荻飞唱完这首《长相思》,已经拿定了主意。他站起来,正色道:“沈君,我这就去找卢琼仙,要她把解药交出。你和蒋娘子一定等我回来!”

    沈正要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两声大笑:“何必找什么卢琼仙!楼大侠、沈郎中,我家主人亲自送解药上门来了!”

第十六回 山高水长

    楼荻飞手扣暗器,冲出门去,却看见门外空地上,两个人笑吟吟地拱手立着。正是婚礼上那个客商和那个戴藤色幞头的人。楼荻飞略一沉思,笑道:“难道夜来夫人凤驾亲临了吗?”

    原来这两个人是钱塘王府的大侍卫,武技和官阶都还在徐栊之上,据说是夜来夫人的挂名弟子。那个客商叫桑挺,戴藤色幞头的是王照希。这两人跟随夜来夫人南征北战,在江湖上也出了名。只是他们平素不露真面目,故而那天楼荻飞一瞥之下没有认出。

    湖上飘过一阵香风。环佩声中,一个淡紫衣裙的美人翩然落下,不是夜来夫人是谁?

    楼荻飞冷冷道:“夫人找到这里来,不知有何见教?”

    夜来夫人笑道:“楼君多心了,我真的是特意送解药来的。蒋灵骞是我同门师侄,我一向对她眷顾有加。此时她被卢琼仙算计了,我不救她谁救她?”

    楼荻飞奇道:“你哪里会有解药?”

    夜来夫人道:“便知你有此一问。桑挺,你可向楼君从实说来。”

    桑挺清了清嗓子,道:“这药并不是从沉香社那里来的,却出自岭南汤家。”

    楼荻飞更是糊涂了。桑挺却不紧不慢道:“其实我家夫人向来注意蒋娘子,也知道她不愿嫁人,所以派我们去看看她的婚典。果然不出夫人所料,闹出了事情。”

    楼荻飞不耐烦道:“你拣要紧的说!”

    原来那天黄鹤楼大乱之后,汤铁崖气得不行。与汤家交好的武林同道留下了一些,帮助料理残局,而后聚在楼上,商讨此事该如何了结。范定风就指责钱世骏向着蒋灵骞,说来说去,竟怀疑蒋灵骞说的那个“答应了他”的人是钱世骏。钱世骏一看难逃干系,就连忙把当初石公手下幸存的人带回来的话说了一遍,还道:“那个跟蒋灵骞在一起的人,正是当时帮钱丹出头的小子。我万不料蒋灵骞使计救了他,想来二人早有勾结。汤兄,你记不记得当时蒋灵骞从钟山悬崖上跳下去,有一个人也跟着下去了。当时你我都没看清是谁。”

    于是大家纷纷猜测。有人说一定是在黄鹤楼上救蒋灵骞的人,又有人说不可能,钟山上那人岂有这样俊的功夫。汤铁崖咬牙切齿道:“不管他是谁,我一定要查出来,把这两人碎尸万段!”

    群雄纷纷附和道:“这等伤风败俗的男女,不可放过了!”     汤慕龙脸色凄然,却道:“我瞧算了吧!阿耶,蒋娘子其实也对得起我家了。”

    众人一片哗然,汤慕龙正色道:“她受沉香社胁迫,倘若真的嫁到我家来,岂非后患无穷?我瞧她这番自己说出来,无异反叛。卢琼仙定不放过她。”

    汤铁崖哼了一声道:“你也傻透了,现在还为小妖女说话。你怎知她是受了胁迫?”

    倒是汤夫人说:“也难说,沉香社的金盔银甲很是厉害。”

    桑挺补完一段,又道:“说来汤慕龙也真是个多情种子,不知小妖女几世修来的。那天晚上,他竟然就去求他母亲,要拿金盔银甲的解药去给蒋灵骞,想覆水重收。”

    夜来夫人笑道:“楼君,这一点料来你也不明白。汤铁崖的夫人郁岚子,本来也是巫山老祖的徒弟,与樊胡子一同学艺的。只是她多年前与她师兄楼自庄一起被废了武技,逐出师门,故而江湖上知道她来历的人很少。她未必知道解药配方,但当年师父配成的解药,应当还留有几粒。”

    楼荻飞听到某个名字,大吃一惊,不由得默默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来,这乃是后话。     这边桑挺续道:“汤慕龙跪着求了整整一夜,汤夫人拗不过儿子,只得给了两枚药丸,并不敢让汤铁崖知道。不过汤慕龙并不知道蒋灵骞在哪里,只得派手下四处搜寻。却是薛莹莹那个女魔头大概在汤家还有内应,这些事被她知道了。她怎容得汤慕龙对蒋灵骞这样好?一炷迷香就麻倒了汤慕龙,把解药拿到手。这些事情我们都暗中看在眼里。这时夫人听见风声已经赶来,吩咐我们兄弟把解药拿到手。我们兄弟二人当然万死不辞,拼着小命制服了那女魔头,搞到解药。还做了个顺水人情,放走了汤慕龙。”

    夜来夫人微微笑着,补充道:“我知道蒋娘子是个极有骨气的,宁死也不会向卢琼仙求解药。明天晚上月亮一圆,金盔银甲就要发作了,所以我们赶快把药送了来。”

    沈早就出来了,听夜来夫人讲完,立刻道:“算你消息灵通。可是你想要用这解药跟蒋娘子换什么东西,那是不成的。她现在昏迷不醒,没法和你谈条件。”

    夜来夫人点头道:“这我早料到了,可是我也不是来和她谈条件的。沈郎中,我要的是你。”

    楼荻飞大吃一惊:“你敢!”

    夜来夫人嫣然一笑,道:“听我说完。你们只道我心狠,可我也是爱惜人才的。在我看来,得到沈郎中你,比找回蒋娘子拿走的东西更重要。当初我在你家里曾跟你提过,叫你去钱塘府做我的御医,也能跟我家小郎做伴,你便是不肯。如今我别无它求,只要你肯答应做御医,我就给蒋娘子解药。你想,他们早晚知道是你拐走了汤家的新妇,你就成了全武林的公敌。不如跟了我,看以后谁还敢再为难你。”

    她虽然说得十分好听,但谁都知道,落到她手中,简直还不如让卢琼仙杀了算了。沈道:“你知道我绝不为你做事的。”     夜来夫人笑了笑,道:“不过是去做几天御医嘛,你就怕成这样?罢了罢了,你可以去找卢琼仙。我记得你和她在庐山上较量过一回,她一定记得你。”她顿了顿,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就算你拿性命换卢琼仙的解药,也只救得蒋灵骞一年,明年怎么办呢?而我今天带来的解药有两丸。一丸红色的,可以解明日毒发时的痛苦;服下以后,再吃一丸紫色的,可拔除毒根,永脱厄境。汤慕龙想得周到,是要让蒋灵骞摆脱沉香社呢!”     沈道:“很好,我……”     “慢着!”楼荻飞喝道。

    夜来夫人道:“楼君,你武技高强,我是打不过你的。不过我既然来了,那就铁了心肠。倘若你要硬抢,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得到解药。你在江湖上云游已久,该听说过我的脾气。再说啦,我好意帮你们的忙,你却向我动手,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楼荻飞和沈都知道,夜来夫人是说到做到的。倘若她毁了解药,那蒋灵骞就真的没救了。

    夜来夫人悠悠道:“今晚月色不错嘛!”

    是的,几乎就是一轮圆月了。沈已经下了决心:“你把解药拿来,如果是真的,我就跟你去钱塘府。”

    夜来夫人眉开眼笑:“烟霞主人的嫡孙,自然是……”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沈道。

    那一红一紫两粒药丸果然不是假的,沈捻在手上,一闻便知。他把红丸化在清水里,给蒋灵骞灌下。过了一会儿,看她气息急了起来,一搭脉相,知道是好转了。楼荻飞冲进来:“沈君,你真的要跟那妖妇去吗?”

    沈不答,却把紫丸塞到楼荻飞手里,道:“楼兄,请你照顾蒋娘子。我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了。”

    楼荻飞道:“你不等她醒来再走吗?”

    沈望了一眼蒋灵骞,摇头道:“沈兄,你一定答应我,将来不要对她说起这些事情。”

    王照希和桑挺撑过来一条小船。夜来夫人领着沈,正要跳上船去,楼荻飞忽然从小屋里扑了出来,也未见他如何出手,就紧紧地扣住了夜来夫人的手腕脉门。

    “啊,楼荻飞,亏你是鼎鼎有名的剑客,竟敢食言!”夜来夫人尖叫道。

    楼荻飞笑道:“不敢不敢。我没有不让你带沈走,只是他跟你去多久,总该有个期限,咱们商量商量!”

    夜来夫人的两只手都被他捉住,越扣越紧。手腕虽不是性命要害,但楼荻飞内力极大,稍一运劲儿,夜来夫人赖以横行天下的尸香无影手,可就生生截下来了。王照希和桑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望着夜来夫人。

    夜来夫人咬牙道:“好,三年,怎样?”

    楼荻飞大摇其头:“三年太长了。沈郎中还要赶回来和蒋娘子成亲呢,三年岂不人都老了!三个月如何?”

    夜来夫人使劲甩开楼荻飞,可是楼荻飞的手却牢牢地吸在她腕上。她本来就忌惮楼荻飞,看看自己的一双手已经变成了淤紫,又气又恨:“三个月就三个月!哼,我就不信……”

    楼荻飞道:“一言为定,三个月后放人!”

    黄鹤楼婚礼不欢而散,谁也猜不出事情的究竟,各路英雄就一一打道回府了。其后,小妖女蒋灵骞也绝了踪迹,再也没有人看见她。种种谣言却在江湖上流传得沸沸腾腾。有人说她早就毒发身亡,也有人说她是被沉香社的人带走了。关于她那个秘密情人,更是众说纷纭,仍然相信是钱世骏的人也有。

    十二月底,新年将近,岳阳楼上却有人独自在喝闷酒。他在两湖之地转了一个多月了,仍然一无所获。几杯冷酒下肚,想到自己奔走江湖多年,眼看年华渐逝,依然一事无成,不禁长歌浩叹起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知道。”

    他猛然回头一看,只见背后竟然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暗色衣裳,戴着帷帽。那人徐徐道:“九殿下,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钱世骏这一惊非同小可:“你……你……你怎么……”

    那人似乎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在找谁,我还知道你为什么找她。要我告诉你吗?”

    钱世骏将信将疑。那人将面幕略略掀了掀,钱世骏看见那张脸先是一愣,然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呀,你真的知道她在哪里吗?”

    那人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旋即抹去,转身就走。钱世骏低头看着,几乎不敢相信。

    那三个字是:三醉宫。

    夜来夫人和沈前脚走,楼荻飞后脚就跟到了钱塘府。他实在放心不下,当天夜里就潜入钱塘王宫探查。不用说,医署里没有沈。他往各门各府中搜寻,又下了一回钱塘王宫中的秘密监牢,依然找不到。一连几个晚上,他进进出出王宫,连钱塘王和几位夫人的寝宫都不曾放过,整个王宫被他搜了个底朝天,连沈的影子也没看见。他又想,或者沈被囚禁在王宫外面,就密切注意夜来夫人的动向。可说来也怪,夜来夫人自从带了沈回宫后,几乎闭门不出,只登了一回凤凰山。楼荻飞又把凤凰山上上下下搜了一通,仍旧一无所获,似乎沈自到了钱塘府,就从世上消失了一样。然而夜来夫人肯放过蒋灵骞,绝不会只是为了要沈的命。

    那么,沈只可能在一个地方。楼荻飞寻思道,那就是玉皇山上,夜来夫人的地下迷宫里。

    可是地下迷宫真的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那是江湖上所有人都纷纷揣测、谈之色变的险恶地方。以前有人冒死进去过,没有一个生还,想来不是中了里面的机关丧命,就是找不到出路活活困死。楼荻飞并不怕死,只是硬闯进去只怕连沈的面也见不到。他考虑了半天,想起来一个人,就去找他。

    钱丹自从春天里被夜来夫人从葫芦湾捉回之后,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连带徐栊他们也吃了不少苦头。他只得装作乖乖的,一点儿不提出去玩的意思。楼荻飞夜入王宫,在书房里找到了他。钱丹律下甚宽,读书读得晚时,身边的小内官们全都溜去睡觉了。这时猛抬头看见黑色夜行衣的楼荻飞,吓了一大跳,还没叫出声来,就被楼荻飞捂住了嘴。

    楼荻飞匆匆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钱丹一下就跳起来了:“母后真是的,把沈兄带来了,却不让我们见面,还把他关起来。明天我就去迷宫看他。”

    楼荻飞道:“我是要你帮我的忙,设法把他救出来!”

    钱丹想了半天,道:“我从未背着母亲做违抗她的事,也不知能不能做成……你先回去,让我再想一想。”

    楼荻飞无法,只得约了他明日晚上在凤凰山下见面。等到三更里,钱丹还没有出现。楼荻飞焦急不堪,几乎要绝望了。忽然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传来,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宫里的小黄门骑马赶到。走近时才见那小黄门衣衫不整,满身血迹,原来是钱丹。

    “楼君,人带出来了。”钱丹气喘吁吁,马背上横着一口**袋。揭开一瞧,正是沈!

    楼荻飞大喜,忽然发现沈昏迷着,满身是血。钱丹道:“出来时还好,想是他太虚弱,路上震晕了,一直在吐血!没有办法。后面人追来了,咱们快跑吧!”

    果然,那边山头火把闪现。楼荻飞把沈提到自己马上,催马便走,钱丹紧紧跟上。急急翻过一座山,却发现一队人马从侧路抄了过来,大声呼喝着:“贼子哪里跑!”

    楼荻飞道:“我去跟他们厮杀一阵,你带了人快跑!”言毕把沈交给钱丹,大喝一声,冲到敌人队里去。那群官兵见他来势汹汹,如狼似虎,不觉缓下脚步。楼荻飞长剑一卷,天马行空,立刻有几个士兵中了剑,哇哇叫着退开。楼荻飞冷笑一声,抢过一杆长枪,横在当路,随手一撂,风扫落叶似的倒了一片人马。

    钱丹趁楼荻飞拦住追兵,狠狠踢了一脚马肚子,往前路冲去。偏偏有几个眼尖的士兵看见了,紧紧追了过来。看看一个马快的赶上了,钱丹手一抖,那人一翻身就滚了下来,栽到地上断了气。原来钱丹放了一枚夜来夫人制的“绣骨金针”。他的暗器本来准头不佳,此时情急之下居然正中那人咽喉,要了他性命。可他看见那人死了,心想这些人本来都是忠心耿耿为他家效力的,却被自己亲手杀死,不免手软,再放不出第二针了。于是跳下马,把那具尸体放到自己的马背上,一拍马腿送他走了,自己抱着那只**袋,滚进路边的草丛躲起来。

    夜色中看不分明人形,只是钱丹那马是白色的,容易辨认,后面的人果然中计,赶着马追了过去。钱丹看看后路无人,方从草中钻出,寻了一条偏僻小路拔腿就跑。他虽然武技平平,但轻功却是天台宗当世无双的绝活,即使带了个沈,也快似骑马。只是他不辨道路,东走西撞,地方越来越偏僻。忽然听得哗哗水声,抬头一看,已到了钱塘江边。

    江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此时未到四更天,四下里一片寂静。钱丹正在焦急,忽看见一条小船上有灯光,急忙奔过去道:“船家,让我上你的船躲躲好不好?有人追我。”

    钱丹毫无江湖经验,这话讲得不明不白,谁去理他?却见一只白皙的手从船舱里伸出来,把帘子撩了撩,旋即有人道:“上来吧!”

    钱丹大喜,扛着麻袋跳了过去。刚进得船舱,正要谢过主人,忽然嗅到一种奇特的气息,还没看清船里的人是谁,他就悠悠地倒了。

    收拾那一队官兵,对于楼荻飞来说是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拨倒在地,也去追那匹白马。赶了一路,才发现钱丹使了掉包计。回头去找钱丹和沈,怎么也找不到。天刚蒙蒙亮,王宫中就派出了人马在钱塘府里搜查,楼荻飞料想他二人并未被捉回去,多半钱丹自行去了,遂过钱塘江,约了一些江湖上的熟人帮着寻访。哪知找了几日,仍是半点消息也无。楼荻飞想到沈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钱丹又是个不大懂事的年轻公子,不免焦急万分。这日在一个小镇上喝闷酒,忽然听见对面当铺门口有两个年轻女孩子在吵架。其中一个面朝着楼荻飞,文文弱弱,面色苍白,却急急嚷道:“快放开我!我要去抓药救人性命的,谁跟你歪缠!”

    另一个女孩青衫双髻,显见得会一点功夫,一手扣着白面女郎的手腕,不依不饶道:“要走先把玉佩留下!好小贼,哪里偷来的?还敢拿出来换钱!”

    白面女郎挣脱不开,眼泪都要下来了:“你这个外乡人好不讲道理,说我是贼……”

    楼荻飞听得那青衣女孩的声音甚是耳熟,走过去一张,竟然是吴霜的丫鬟青梅,不知怎的到了这里。楼荻飞道:“青梅,有话好好说!”

    青梅回头看见他,又惊又喜:“楼君,可找到你了!你看这个人偷了沈郎中的玉佩来当,幸亏被我发现了!”楼荻飞看见白面女郎手里果然有一块小小的莲叶双鱼佩,却没见沈戴过。青梅补充道:“这是夫人给的,所以我一见就知道!”

    楼荻飞沉声道:“小娘子,玉佩主人在何处?”

    白面女郎咬唇不答。

    楼荻飞猜不透她是敌是友,但也看出她并不会武技,遂一拂衣袖,玉佩到手,道:“如此我就先收下了。我是玉佩主人的朋友,将来替你还给他。”

    白面女郎跺脚道:“你要是他的朋友,总不好让他病死吧!”

    楼荻飞明白了,把白面女郎拉到一边低声道:“鄙人楼荻飞,是沈郎中的朋友,不是搜捕他的官差。你可放心告诉我他的下落。”

    白面女郎却也知道楼荻飞的名头,遂道:“我前几日偶然遇见他,就留他在舍下。他吐血吐得不成样子,急需千年老参补一补。我又没钱,只好拿他的东西来换,你们却说我是贼。”

    楼荻飞道:“你们俩且等在这里,我去找药。”说罢匆匆离去。

    青梅笑嘻嘻道:“我刚才说错了话,阿姊别生气啊!阿姊贵姓?”

    白面女郎淡淡道:“姓季。”

    原来这白面女郎正是太湖黄梅山庄里那个害喘病的女孩,天台弟子季秋谷的小女儿季如蓝。

    小镇边上一间隐蔽的小小院落里,楼荻飞和青梅见到了沈。他面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躺着,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迹。楼荻飞握住他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是沈先道:“楼兄,你来了。她……她好吗?”

    楼荻飞叹道:“她好得很,你不必担心。你怎的弄成了这样?”

    沈苦笑道:“我练了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

    楼荻飞与青梅都瞪大了眼睛。

    沈道:“楼兄,你知道夜来夫人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做她的医生吗?原来这妖妇练那害人的功夫已然自损其身,倘若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必然丧命。她把尸毒炼在自己的手掌上,虽然有屏蔽的法门,但年深日久,毒质总要慢慢地顺着脉络往上行走。渐渐地每催动一次内力,毒质就要发作一回,痛痒不堪。一年之内,尸毒将游遍她全身。虽然这样一来她的掌力更毒,但后患也会越深,总有一天要活活地毒死她自己。”说着说着,猛然咳了一阵,挣到床边,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楼荻飞连忙扶住他,青梅道:“她抓你去,是要你给她配解药吗?”

    沈摇头道:“尸毒为天下第一剧毒,根本无药可解。只是我家原有一些方子可以将毒力稍稍克制一下,使得发作时不那么痛苦。她要我试着给她配制尸毒的解药,根本配不出来,她就逼迫我也练她那尸香无影手,搞成了这样。”

    青梅道:“你自己不练不行吗?”

    楼荻飞心想:若能自己做主,也不叫作逼迫了,问道:“难道你也中了尸毒?”

    沈道:“我还没来得及往掌上炼毒,只学了她的内功心诀就不行了。”思索了一会儿,叹道,“夜来夫人的内功实在奇怪。她将自己的一些内力逼入我体内,然后讲了几句心诀,让我自己吐纳调理。不料……”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胸中又疼痛起来,闭了眼靠在枕上,想把嗓子里那些甜甜的东西压下去。

    楼荻飞把了把他的脉,果然发现沈体内似乎有无数道气流在冲撞。这些气流说阴不阴,说阳不阳,十分诡异。原来夜来夫人的内功本是天台功夫的底子,独擅阴寒。但这尸香无影手的内功却莫名其妙地揉入了阳刚之力。她仗着自己武技好,尚能强行化解,其实是后患无穷,不仅有尸毒游走之厄,一旦走火,内息冲突涣散,不堪设想。沈没有她那样的功底,被她逼入这种阴阳杂合的内力,体内气流乱撞,当时就支撑不住了。一旦运功调理,胸中如同有千万把尖刀在乱刺,只有吐出血来方能稍稍缓解。

    楼荻飞把沈扶起来,双手按在他穴道上。沈摇头道:“没有用的,楼兄。我是怎样也好不了的,别为我白白地消耗元气了。”楼荻飞明白,沈是医生,他自己都说没有用,自然是无计可施了。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不停地吐血,直到血尽而亡吗?

    “至少能给你缓解一下!”楼荻飞不由分说地点了他的穴道,将两道真气灌入他的身体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行功完毕,楼荻飞吐了一口气,解开沈的穴道。沈略一运气,果然好了许多,遂微笑道:“多谢楼兄费力,救了我一条命回来。”

    楼荻飞已是累得不行,苦笑道:“不要这样说。实话告诉我,你还有多长时间啊?”

    沈道:“本来我活不出这个月。楼兄你的两道真气将夜来夫人的内力暂时压住,将来发作的次数会少一点。大约还有半年的时间。”

    青梅在一边听见他们俩这样说,早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楼荻飞道:“生死有命,你哭什么?”

    沈也道:“是啊。青梅,我还没,你怎么会在这里?舅舅和舅母好吗?”

    青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看了看沈,忽然道:“楼君,蒋娘子回天台山啦!”

    沈皱皱眉,不解地望着楼荻飞。楼荻飞遂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她尚未恢复,我就将她托付给吴掌门照管。”

    沈急了:“楼兄,你怎么可以……”忽然胸中一窒,几乎晕过去。季如蓝正巧端了刚刚煎好的参汤进来,见这情状,赶快给他灌下一口参汤,沈才缓了过来。

    楼荻飞颇为不安,道:“沈君,你舅舅的为人你该知道。他说过放过蒋娘子,自然不会再为难她。本来我可以托别人照顾蒋娘子,但是黄鹤楼上闹出事情后,江湖上想找她麻烦的人太多。将她放在三醉宫,一来外人万万想不到,二来你舅舅不管心里怎样想,他既然答应了我,就一定会尽力保护她,等着你回去和她见面。”

    “舅舅保护她……”沈低声道,他此时已有些明白楼荻飞的用意。

    楼荻飞见他不信,郑重其事道:“我后来细细想过,吴霆兄弟的死,只怕另有其因。汤铁崖、我还有吴小娘子都吃过蒋娘子的绣骨金针,可都没死。汤铁崖当时全身瘫软,后来几天动弹不得;我则是被冰住了全身,运功抵御方解开;而吴娘子中的那一针,只相当于被人轻点了穴道,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如此看来,这绣骨金针由她一人使出,威力竟是如此不同,仿佛并不是针上有毒所至。”

    沈道:“是啊,她曾说过绣骨金针没有解药。无毒自然无解药。那时她在葫芦湾杀死四个人、在钟山刺我的印堂,用的针上确乎是无毒的。季娘子,你可知道其中缘故吗?”

    季如蓝摇头道:“绣骨金针是天台宗的绝技,连本门弟子也很少得到真传。我阿耶就不会,更别说我了。我想如果只是一种普通的毒针,不致如此难学。”

    楼荻飞道:“而吴霆兄弟分明是中毒而死的。还有,蒋娘子那时被汤家软禁着,她连逃跑都不能够,如何出来暗杀吴兄弟?此中定有别情。我本来希望你回去后,大家可以把事情讲清楚,说不定……唉!”

    原来楼荻飞留蒋灵骞在吴剑知那里,不但是要设法引沈回君山,更是从中斡旋,化解两边冤仇,好让沈重归洞庭门下。沈听到此处,焉有不知?他虽不会真的指望吴剑知能够改变想法,但楼荻飞的良苦用心也令他十分感动。

    青梅忽然道:“可是楼大侠你不知道,蒋娘子留在三醉宫,惹了多少麻烦出来!”

    “怎么?”

    青梅道:“那可别提啦。我们把她关在桃花坞里,就在沈郎院子的隔壁。先是夫人跑去问她,我们小郎是怎么死的,结果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好算了,等沈郎中回来再说。我们娘子去看她,她一开始也没有好脸色。”

    楼荻飞道:“我原托了吴娘子照料她,吴娘子可劝得她吗?”

    青梅瞅了沈一眼,道:“我们娘子到沈郎中房里取了一幅画儿给她看,她自己哭了一回,后来居然就好了,还问娘子要了笔墨,在画儿上写了几个字。”

    沈听到此处,早是痴了,不觉问道:“她写的什么?”

    青梅道:“娘子说,那是一支曲子,《潇湘神》,是什么词儿我倒是不记得……总之,等你回家去就能看到了。” 沈默然。季如蓝听到此处,本来苍白的脸似乎更白了。 青梅又道:“结果后来,娘子倒和她谈得来,每日陪她讲讲话,仿佛从前吃她的那一针都算了。” 沈道:“多谢表妹。” 青梅叹道:“你也谢不着她了。娘子说,小郎一定不是蒋娘子杀的,蒋娘子那么喜欢沈郎中,怎么会对沈郎中的亲戚不好?” 沈脸红了红,青梅看在眼里,又道:“蒋娘子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肯提沈郎中。娘子知道她害羞,倒常常自己在她面前说起沈郎中这样那样的。只是沈郎中你有话留下,不让我们说你做什么去了。娘子只好拿话哄她,说你过些日子就回,偏偏你老也不回来。” “后来呢?”楼荻飞问道,“她怎么又回天台山了?” 青梅咬牙道:“都怪那个什么九殿下姓钱的,找上门来非要见蒋娘子不可。掌门拿了许多话来推托,偏他赖着不走,一口咬定蒋娘子在三醉宫。” 楼荻飞奇道:“钱九怎么知道的?” 青梅道:“掌门也奇怪得很。后来没办法,掌门说那钱九原来跟蒋娘子拜过把子,看他也没什么恶意,就去问蒋娘子。蒋娘子同意见他,画了张画儿,就把他打发走了。” 沈心想:钱世骏念念不忘,无非是找离离要那张夜来夫人地下迷宫的地图吧,想来离离画了张草图打发他走了。

    青梅续道:“本来他走时,掌门叮嘱他不要将此事说与旁人知晓,想他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定然守信。谁知他前脚走,后脚就一拨一拨地有人来,质问掌门为什么窝藏沉香社的妖女。有一回掌门还不得不跟一个妇人动了手,据说是什么镜湖的李素萍反正也不是掌门的对手。” 楼荻飞微笑道:“镜湖老妪偏爱管这种事。” 青梅道:“就在那天晚上,蒋娘子留了一封书信给我家娘子就走了,说是不给我们添麻烦,回天台山了。本来我们也没敢拘束她,她要走当然拦不住。不过据娘子说,只怕还是因为她久等沈郎中不来,心里难过,才下定决心走的。蒋娘子这一走,我们娘子也不对劲儿了。” 楼荻飞皱眉道:“是了,你究竟为什么到了这里?是不是吴娘子又离家出走了?” 青梅正色道:“楼君,你们什么都瞒着娘子,其实她心里清清楚楚。” 楼荻飞道:“但吴掌门这么做,也是为了爱护吴娘子。” 青梅道:“可他却任由娘子的未婚夫流落江湖、堕入歧途,反倒对所有的人说他死掉了。这算什么?还说是他最心爱的徒弟呢!这一回,娘子是一定要找到他的。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娘子一定要将他劝回来。倘若找不到,娘子也不再回家了。” 沈叹道:“表妹不会武技,胆子却大。” 楼荻飞苦笑道:“吴霆新丧,她又出走,吴掌门夫妇年纪大了,如何受得了这些!吴娘子真的知道汪小山都做了什么吗?”看见季如蓝在一边,心想此事却也不足为外人道。 青梅叹道:“夫人确实气病了。掌门一来分不了身,二来知道娘子这回铁了心,竟不去找了,说就当……就当没这个女儿也罢了。娘子这次出门,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连我也不带,只派我到这边来做一件未了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沈郎中……”说着忽然满脸通红,似有愧色,“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怪娘子,她……她不是故意的……” 沈道:“我绝不怪她。” 青梅道:“本来一开始时娘子也是听了乐娘子的话,不敢相信蒋娘子。乐娘子说那第二粒解药先别给蒋娘子吃,怕她万一……” 沈叹道:“秀阿姊对离离总是有些嫌忌。” 青梅道:“不料蒋娘子突然走了,娘子就叫我把解药给她送去,别耽误了她。可是天台山那么大,荒山野岭的,我怎么找得到蒋娘子,想想只好求楼君。” 沈遂道:“青梅,你将解药给我,我给蒋娘子送去。” “你病得这么重,可以去吗?”季如蓝有些焦急。 楼荻飞也道:“沈君,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我一定帮你办好。” 沈笑道:“楼兄妙手回春,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想来这几个月里,走到天台山去是不成问题的。” 大家想到他时日无多,一时默然。 沈停了一会儿,又缓缓道:“其实将死之人,相见也是无益。可是,我也有些话要同她说清楚。” 相见或者徒增伤感,但倘若就此永诀,也未免太过遗憾。 楼荻飞叹道:“我送你到剡中。” 季如蓝听了半日,一言不发,此刻脸色越发苍白,忽道:“你再留一日吧,我为你收拾……收拾一下行装。” 沈有些动容,道:“这次若不是遇到季娘子,我早就死了,却未曾好好谢谢你。” 季如蓝道:“你可知道我照顾你是有目的的?” 沈脸色微微发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如蓝道:“我现在已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因为生病废去了武技,将来可无法安身立命。”她顿了顿道,“我想求沈郎中传我医术。” 沈似乎如释重负,道:“这没有问题,只是我现在无暇给你讲解。这里有一卷医书,并不艰深,留给你慢慢自学,可有小成。不懂之处只好去问别的郎中了。” 季如蓝接过那卷书古旧的手抄本,上书“桐山秘要”,心知是他家祖传之物,连忙在沈面前跪下,欲行拜师之礼。沈忙阻止:“你我平辈,这却不可。”季如蓝执意要拜,沈遂道,“也罢,这是先父的遗物,算我替先父收一个隔世的弟子吧。”两人遂以同门师兄妹之礼见过了。沈不觉叹道:“季师妹,将来好好照顾你自己。这是我祖母若耶溪陈氏传下来的独门医术,总算不会失传了。望你能将它发扬光大。” 楼荻飞在一旁看着,忽然道:“季娘子,你是如何遇见沈君的,还有个钱公子呢?” 季如蓝淡淡道:“那个钱丹自己回去了。” 楼荻飞遂不再问。   过了一日,楼荻飞和沈便上路去嵊州。青梅则往南走,说舍不下一起长大的吴霜,一定要找到她。季如蓝倚在门边,目送他们走得看不见了,转进屋来,捧着那两本医书呆立半日,忽然一滴晶莹的泪珠滚到了书页上。 季如蓝拭去泪水,走到院子后面的柴房里,掀开一堆稻草,道:“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清俊少年灰头土脸地滚了出来,愤愤道:“沈兄他们走了吗?你都不让我见他!”却是钱丹。其实沈那晚昏迷,却并不知道钱丹是被季如蓝用药迷倒,一直关在这里。 季如蓝冷冷道:“我的父亲和母亲两年前死在你娘手里,今年春天,她又杀了我的阿姊和姊夫,还有他们刚刚出世的孩子。你家欠了我五条人命,这还不算你娘血洗了我的师伯、师叔六家人,天台山前前后后二十九条性命。你落到我手里,本来我有一万条理由将你千刀万剐。” 钱丹道:“士可杀不可辱,我向你求过饶吗?” 季如蓝道:“但你是沈郎中的救命恩人,我只好不杀你,可你也别想走。虽然留着你很烦,但至少可以做我的护身符。你娘不放过天台七弟子的任何一个后人,迟早要来杀我的。”

第十七回 天台花影

    自剡中,经天姥,过关岭,越赤城,是一条延绵的古老驿道。青山水国,长亭短亭,不知走过了多少旅人,留下了多少传说。只是唐末以来战火纷纭、民不聊生,这条古道也渐渐萧条,只剩下满山的幽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楼荻飞将沈送至天台山下的剡溪边。两人一路同行,又说了许多话。楼荻飞看他这几日气色尚好,略略放心。沈自云只要能找到蒋灵骞,此生便再无遗憾。

    楼荻飞闻言,不免空落落的,道:“如此说来,我倒要羡慕你。我一生所寻之事,尚不知着落在何处。”

    沈素知楼荻飞心思深藏,从不向人说起。宋小娘子倒也罢了,他的同门师妹周采薇素来与他交好,但两人皆年岁老大,却从不闻喜信,其中必有一段委曲。

    楼荻飞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想此人时日无多,今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同他说说也无妨,遂叹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是自幼背井离乡,远离亲人。你看我是卢道长收养的孤儿,但我原本也有父母,也有心中牵挂之人。只是年深日久,全都失落了。”

    “不曾回乡找过吗?”

    楼荻飞苦笑道:“坏就坏在我连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我那时力劝你回三醉宫认祖归宗,其实那是我自己长久以来想做却做不到的事。这段心事不了,我也无心成家立业。”

    沈讶然:“从来只是楼兄为我奔走,没想到楼兄更有伤心事,我却丝毫帮不上。”

    “此事原也无解,只有等待机缘。”楼荻飞摆摆手,“送走你之后,我还会去南方看一看,或者能从汤家那里探听到一些消息。”

    沈嗟叹良久,取出琴来,说要为好友再弹一曲。他那五首《五湖烟霞引》已练得纯熟。但楼荻飞听到这人间绝调,竟然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这大约是最后一次听沈弹琴了,唯其如此,更难以静下心来。 沿着蜿蜒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逦进入深山。天台山绵亘几百里,雄奇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孙绰誉之为“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可沈却不知道他的“灵仙”在哪一处幽谷仙洞,只能一路跋涉寻找。朝沐烟岚湿雾,暮枕明月松涛,每日里相伴的只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风。虽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却发作得少了。或许是青山白云熏陶之下,心情恬静超然,别无旁骛之故。 找到蒋灵骞却并不容易。天台山中所多的是寺院和道观,虽乱世里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观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还是有的。沈每每借宿在庙里,顺便向主人打听天台蒋翁住在什么地方。不料所有的人听见“蒋听松”三个字,脸上都挂了一层严霜。有的就冷冷地再也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恶人,遂一意劝他不要去找那个魔头。想不到蒋听松在这天台山,声名竟是如此可怕。       那日在桐柏观,接待的道士本来甚为客气,一听沈说去找天台蒋氏,登时将他赶了出去,闭门不纳。沈无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遂找了一处树荫卧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头。 沈一看,却是一个过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满面沟壑也不知是皱纹还是伤疤,神情却甚是慈祥超脱,像个得道之人。沈连忙起来行礼,老和尚合十道:“檀越何不到贫僧舍下住一晚,好过在这里风餐露宿。” 沈道了谢,遂随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着一竹筐的草药,沈接了过来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辞。 原来这老僧法号枯叶,并不在哪家寺院挂单,自己在琼台下面结了一间草庐修行。 “贫僧年轻的时候略学过一点医术,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时也给四乡的山民看看小病。这天台山里有许多难得的草药啊。”晚间,枯叶一边在灯下检点着药草,一边向沈介绍。沈自是行家,看看这些药草其实都是极普通的品种,老僧讲的一些医理也是极平常不过的,他也只默默听着,心想这老僧虽然医术平平,难得一片慈悲心肠。 夜里睡前,沈鼓起勇气向枯叶打听天台蒋氏住在什么地方。枯叶愣了愣:“你找蒋听松做什么?” 沈道:“不是找蒋翁。我有一个友人是天台门下,正要去寻访她。” 枯叶道:“真是去访友吗?”眼神中竟有一丝焦虑。 沈不觉脸红了红,但还是道:“真是的。” 枯叶看在眼里,似乎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蒋翁仇家甚多,贫僧还担心你是去向他寻仇的呢!那人很厉害,只怕你要吃亏。既是访友,倒也罢了。不过,这天台山上,很多年前就没了天台弟子了,只剩蒋翁和他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儿。你要找的,难道是蒋家小娘子?” 沈被人一语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声道:“正是蒋娘子,长老知道她吗?” 枯叶叹了一口气,道:“小的时候见过一两回。我听人说,这小娘子的手段,不亚于蒋听松呢!你别招惹她啊。” 沈认真道:“蒋娘子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长老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还请长老指点。” 枯叶却不回答,只是转过身挑灯,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说,“蒋听松性情急躁,他的住处平素都没有人敢走近,碰上了他可不妙。檀越,你听贫僧一句劝吧。” 沈微笑不语。枯叶见无法,只得长叹一声。 这样情形见多了,沈也不再追问,第二日辞别枯叶就上路了。枯叶始终没有说出蒋听松的住处,却往沈行囊中放了许多干粮,其情殷殷,沈十分感激。 其实沈虽然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还是有主意的。他想蒋听松既号“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会有线索了。这一日渐近黄昏,忽然看见前面的山峦之间一片丹霞,心不觉狂跳起来。 “赤城霞起以建标”,赤城山以霞闻名,却是因为山顶的岩石呈赭红色,夕阳一照,灿若明霞,故为天下一绝。沈无暇欣赏,赶快爬到山顶,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见一片破旧的宅院,油漆剥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几个字。沈心里七上八下,此番造访,倘若能先见到蒋灵骞固然好,离离纵然发发脾气,总会维护他的。若先见到蒋听松,这神秘的武林高人会如何对待他呢?在蒋听松那一面,他破坏了离离的姻缘,以江湖中传言来看,蒋听松一定不会饶了他。然而在他眼里,蒋听松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间接的杀父仇人。想到此处,那漂满整个洞庭湖的血色又荡漾到了眼前。 沈闭了闭眼,暗道:我已没有几天可活,只求能见到离离,别的管不了啦。举手便敲那大门。 不料那门呀的一声就开了,摇晃几下几乎就要垮掉原来根本没插上。走进去一看,却是一片极大的庭院,依稀是当年的练武场,野草蒿蓬早已长得齐腰,在晚风中摇曳。沈心想,这么多屋子,不知离离住哪一间,遂提了气息,大声道:“洞庭沈求见赤城山主人。” 他连说了三遍,只听见山谷里传来自己的回音。难道都不在家吗?犹豫片刻,穿过练武场向那排房屋寻去。这些房子早已没有人住了,瓦松积顶,狐兔成群。沈拨开乱草,从门窗中望进去,只看见断梁残柱,幽幽暗暗中飘晃着蛛网尘丝,没有半点人气。 转到后院,却看见拐角处一间屋子,阶下甚是洁净。沈心中一动,奔了过去。 那间屋子里依然没有人,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雅致的轻纱罗帐低垂着,看起来像是女子的闺房。房间很大,书架、棋枰、琴台、花案一应俱全,无一不是极尽精致考究。沈随便看了看一只花瓶,发现是纯银打制的,虽然年久,上面嵌着的一对拇指大的松石仍是熠熠有光。 难道这是离离的房间?沈越看越觉得不像。离离简朴洒落,连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屋子怎么会如此奢华,像养尊处优的闺阁千金一般?而且,沈再看看就发现,这屋里的东西虽然整洁,却也是多年前留下的。那琴弦已然崩断,宝镜已然无光,罗帐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阳残照忽然从窗棂间透过,落到东墙一幅画上。沈望过去,不看则已,一看几乎吓了一跳。画上一个盛装的女郎,容光满面,风姿楚楚,虽然年轻了些,沈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夜来夫人! 沈虽然早知道夜来夫人是天台门下,却没想到她的闺房留在这里。画的落款题着:“明珠小照赤城山人于乙酉年碧桃时”。 原来夜来夫人是蒋听松的亲生女儿,叫作蒋明珠。明珠夜来,却也应景。沈想起当年在太湖黄梅山庄听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来。 绕了整整一圈,沈才相信,原来这赤城山居的确没有人居住了。从断墙残垣中穿出,夕阳已落进山谷。立在崖边,夜晚的凉意悄悄袭上来,沈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么地方呢?眼看这莽莽无尽的大山笼在了暮霭之中,伊人却向何方觅?他自进山以来,头一回感到一丝绝望。 忽然,凭空掠过一道白光。虽只一瞬,却不啻灵仙一羽,把山谷都照亮了。正待细看,白光竟落到了眼前。那是一只白鹿,浑身闪着雪一样的光泽,轻盈而灵动。沈好奇地瞧着这神物,它也用一双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沈,仿佛欲言又止。沈不觉叹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灵,可知道我的离离在哪里?”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白鹿听见声音,忽然走了过来,跪在沈面前,似乎示意他骑到自己身上。沈又惊又喜: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了!不假思索地跨了上去,笑道:“有劳鹿兄!” 只听呼的一声,白鹿带着沈飞了起来。这种腾云驾雾的滋味真如羽化飞仙,只看见青山绿水在脚下一一擦过。不知飞了多远,白鹿终于在一个碧黝黝的深潭边上停下,让沈下来,一闪而去。 这就是金桥潭,幽花碧水,寂寂无人。潭的上游是碎玉断银般的惆怅溪,从层峦叠翠中飞流而下,涧随山转,斗折蛇行。沈沿涧水而上约一里,两岸的石山越束越紧,娟娟攒立,岚翠交流,似乎没有路了。此时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不禁沉吟起来。 忽然溪流中漂来一片竹叶,接着,又是一片、两片……沈随手拈起看看,惊讶地发现那是湘妃竹的叶子!他心中一亮,朝竹叶流来的方向看去,一块大石背面,果然隐隐有路。于是渡水越石,向山谷深处走去……   新月如眉,从东山爬起。山谷中的碧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银辉,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竹林里蜿蜒出一条明澈的小溪,流露着幽幽的波光。小溪边,簧竹下,斜倚着一个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胜雪,如春云出岫;秀发披拂,若楚雨潇潇。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溪流的浪花里摆动着两只小脚,似乎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几乎连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了脚步,悄悄凝望着。 “什么人?”一声轻叱未了,早飞来一片石块。 沈正在出神入定,竟不曾躲过,石块砸在前额上。他猛地一惊,忽然气血上涌,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庐之中,身下垫着冰凉的竹席。他不无欣喜地想:“是离离的屋子吧?” 四顾一望,又觉得不太像。这间屋子几乎全是由竹子构成的,竹门竹窗、竹桌竹椅。陈设十分简单,墙上挂着斗笠镰刀,架上摆着锅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什,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床边竟然悬着一只竹编的小小的摇篮,摇篮里严严地铺着绣了碧桃花的小被褥。被子上搁着一只翠绿色的小孩兜肚,绣着莲花鸳鸯图案,却只完成了一半。兜肚的一角上,用银线钩了个“湘”字。 沈瞧着这些东西,心里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沈郎你看,这竹篮是做什么用的?”蒋灵骞端了一只碗,立在他身边。 沈诧异道:“这是婴儿睡的摇篮啊!做娘的轻轻摇这篮子,再唱几支小曲儿,就能哄着篮里的小孩睡着了。你小的时候……”说到此处突然停住蒋灵骞小的时候,恐怕真不曾有过摇篮。 “我是没见过,奇怪了许久呢。”蒋灵骞轻声道,“你把这粥吃了。” 沈接过那碗粥,只说了声谢谢,便再也不知讲什么好。蒋灵骞拿过那只兜肚细细把玩,也不说一个字。本来未见之时,满心里全是在想见面了会是什么情形、要说些什么话。现在离离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转而觉得无话可说。那粥似乎很温暖,但他连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起身去卷窗上的竹帘,月光一点一点地放进来。仿佛是斟酌了许久,她才问:“沈郎,你怎么受的内伤?” 沈觉得胸中的气流又开始凌乱了,遂道:“我没有受内伤。” 蒋灵骞转身打量着他,冷笑道:“当我是傻子吗?掷你的那块石头一点力道都没有。你又不是三岁童子,若非身负重伤,怎么可能被打晕?” 沈道:“我不是被你的石头打晕的,只是走得太累了。”其实这谎明明撒不过,他的内功虽不算顶好,也绝不会走路走晕的。 蒋灵骞把袖子举到他面前:“累到吐血了?” 沈这才看见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红色血迹,湿漉漉的尚未洗净。他叹了一声,不得不道:“我的确受了内伤,所以先前没法来见你。后来楼兄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我才好了。只是……只是眼下未曾痊愈,偶尔会吐血。调理些日子,将来就没事了。你看,我等不得伤好就急着来找你啦。”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情形虽大致不差,前景可完全不同。 “是这样啊……”蒋灵骞微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她相信了吗?沈猜不透,只看见血色的衣袖下那只纤手似乎在颤抖。沈笑道:“不想弄脏了你的衣裳。” 蒋灵骞回过头去收拾碗筷,不再说什么。

    沈一阵惘然。离离心中有事,虽然能够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情谊并未有减损,但却平添了一种忧郁。那时他们在莫愁湖畔养伤、在黄梅山庄待敌,情形可完全不一样。虽然汤家的阴影时不时掠过,但总能言笑晏晏、情谊欢洽。可现在,却有重重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很多话因此说不出来。他知道那屏障是什么。 蒋灵骞再掀开竹帘进来时,沈忙道:“离离,我给你带来了解药。上次你在三醉宫吃的药,只能解一年的金盔银甲毒。你把这个吃了,毒性就永远拔除,不再发作了。” 蒋灵骞却不接那紫色的药丸,只是盯着沈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声,冷笑道:“我说呢,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跑一趟。”她话语里虽冷淡,还是掩饰不住幽怨之意。

    沈不禁有些愕然,只得道:“离离,我不是为解药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她追问。

    沈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来看看你。”

    “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见过就可以下山了。”

    沈愣住了,不禁道:“离离,我真的很想你……”

    她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眼中一时警惕一时慌乱,不知在琢磨什么。

    “离离。”他试探着向她伸出手去。

    “谁许你来的!”她忽然道,“谁许你说想我的!”

    “我错了。”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沈已经不知如何应对了,忙道,“我错了,我以为你……”

    “你又以为什么?”她似乎要哭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只会胡说!”

    不承想会惹哭了她,沈也急了,无论如何先哄住了她再说。他往前走一步,她反而往后退,退到墙角,索性蹲了下来。

    “你肯定是听了什么传闻……”她把头埋在膝上,“我说的那些不算……我没有说过……”

    “哪能不算数了?”他跪下来,试图搂着她,“我来都来了,岂能就走。”

    “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她抵抗着,“你坏透了。”

    他圈住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不再挣扎,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甜美,只愿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月光从窗棂间透过来,照得她脸如明玉,其上晶晶点点似有泪痕。他心中一动,低头细细地为她舔舐泪水。她先是有些瑟缩,随后居然学着回吻过来,一下又一下,有如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踩在他心尖儿上。他被踩得心如擂鼓,索性找到了这小兽的肉爪子,无休无止地吸吮起来。     等他稍微清醒过来时,发现她仰面朝天,裙衫半褪,肌肤绯红,而他正覆在她身上。

    “不成,我没有多少时日了。她以后总要嫁人的。”沈这样想着,竭力平静自己,挣扎着坐起来。未等他起身,一双雪藕似的胳膊已然缠了上来,玛瑙臂环光泽宛转,月光下有如芙蓉红泪。她才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抱紧他、挨着他,坚决不肯撒手。“不许走。”她气恼道。

    他心里叹了一声,便不再多想,索性将她横抱起来,一直走到床边才放下。她在他的怀里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闭着眼一声不吭。其实他同样心如擂鼓,每一次亲吻,胸中腹内皆掠起一阵山呼海啸。如此酝酿许久,他终于鼓足勇气俯下身去。

    一时事毕,蒋灵骞已是半晕过去。沈翻身起来,只觉喉头发甜,料是又要吐血了。那一枚紫色药丸被她扔在了桌上,他拿了过来,趁她还在神魂迷乱中,将药丸塞进她唇间,又给她盖了被子,自己才披着袍子出门。

    忍到溪边,才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盘腿坐下,谨慎地调理气息。人间至乐与人间大苦总是接踵而来,想想也是好笑。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离离在身后唤他。

    见她神情尚且镇定,他遂笑问:“不再躺一会儿吗?”

    她登时又红了脸,嗔道:“倒是我要问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时无言以对,忽然看见不远处凤尾摇曳、疏影婆娑,遂问道:“我瞧着这里有湘妃竹,心中好奇,出来看看。湘妃竹出在湖湘一带,这里怎么会有呢?”     蒋灵骞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此间旧主人移植过来的吧。”

    抚摸着青翠的竹竿,只见其上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真如美人泪迹一般。沈沉吟道:“你那支竹箫,也是用这里的竹子做的吧?”

    她点点头。

    他又问道:“这原来不是你的屋子吗?”

    蒋灵骞道:“不是。我本来随阿翁住在赤城山上。十三岁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带到这里来玩儿,才发现这屋子雪衣是一只白鹿,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这屋子看来已闲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么人,大约走时十分匆忙,灶下还有烧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欢这里风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这间竹屋,又很像……很像一个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我就时时过来住几日。这一次回山,我还没敢去见过阿翁,就躲在这里。”

    沈微笑道:“原来那只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还找不到你呢!”

    “怎么?”蒋灵骞睁大了眼睛。

    沈遂将自己来时的奇遇说了,又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运多了,不曾受饥馁之苦,还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赶到,仙子不会怪我来得太晚吧?”

    相传古时刘晨、阮肇二人由剡溪入天台山采药,迷了路,正在饥饿之间,发现山溪里漂下来鲜嫩的芜菁叶和一杯胡麻饭,料想离人家不远。沿溪而上,遇见了两个绝美的仙子。仙子看见他们,就像老朋友似的笑问道:“郎君来何晚耶?”刘阮二人遂与两位仙子结为了夫妇。

    蒋灵骞长在天台山,当然知道这个故事。听他话中以夫妇相比,又想起方才情事,登时面红耳赤,扭身走开,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指着那溪流道:“你既熟知典故,可知道这溪流叫什么名字?”

    “听山民们说,叫作惆怅溪。”     蒋灵骞点点头,道:“刘晨和阮肇在仙子身边过了半年,终于因为想家,要离别而去。两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头惆怅而泣别。还有人说,他们回家一看,人间已过了十世。后来他俩重入天台,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

    沈见她的眼神闪烁,已知其意,遂道:“也是啊,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呢?”

    “你说的,不走了?”

    他轻轻揽着她,柔声道:“永远也不走了。”

    露华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风、淙淙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扰这场清梦。只有殷勤的碧桃花,将胭脂一般娇艳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撒落水中。

    “你真的……”蒋灵骞轻叹道,“什么也不管了。”

    沈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含笑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悲凉,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是冰冷的。他想到,虽然对她许下了一生的相守,其实也仅有不到半年之期。难道,她也感觉到了吗?不会的,她不知道。   第二日清晨,蒋灵骞就把沈拉了起来:“我们去找阿翁。” 沈有些惊异,蒋灵骞婉转道:“我自幼蒙阿翁抚养长大,如今嫁你,总须向他禀告一声。而且,我也有快三年没见到他了。” 沈点头称是,却又道:“只是你阿翁知道我们的事,定然不同意吧?” 蒋灵骞道:“那也未必。阿翁与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绝,但倘若你对了他的脾胃,说不定会慨然赞同。” 沈笑道:“既然如此,我哪里还能不放心。这就走吗?” “不忙!”蒋灵骞不急不徐地踱到竹林里,取出那支斑竹箫悠悠地吹了起来。沈不知她用意,就静静听着。原来是他第一次在葫芦湾听见的那支无名曲子。这支曲子仿佛天然地就飘荡在天台山的林泉之下,蒋灵骞此刻吹出,平添了一种甜美欢愉。这时竹林里雪光一闪,昨日那只白鹿翩然而至。 “原来她用箫声召唤她的雪衣。”沈想。 蒋灵骞搂着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语,雪衣却用鹿角轻轻地去挑小主人的头发,那情形可爱极了。过了一会儿,蒋灵骞招手道:“沈郎,雪衣带我们去赤城山。” “它驮得了两个人吗?”沈问。 蒋灵骞已然骑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你小瞧雪衣!”   那白鹿果然为灵物,沈怀疑天台宗的轻功是向它学的。他坐在蒋灵骞身后,缕缕馨香的发丝吹拂到他的面颊上。这是在骑鹿升仙吗?只怕人间天上,更无复此至乐了。 赤城山顶上,白鹿放下两人,盈盈而去。沈问道:“它几时再来?”

    蒋灵骞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蒋灵骞带着沈绕到了赤城山居后面,山坡上几棵老松,枝丫苍虬,呈虎踞龙盘之态。仔细一看,繁茂的枝叶下遮盖着几间低矮的茅屋。原来赤城山人并不住在旧居中,却在这里结庐。蒋灵骞叫了几声阿翁,无人开门。难道蒋听松又不在?正要推门,忽听得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回家了。” 蒋灵骞转过身,迎上那个从松林里踱出来的老人:“阿翁……” 蒋听松抚着她的肩,长叹了一声:“一走就是三年……本来好好地嫁你出门,惹了这些祸。” 蒋灵骞抬头问道:“阿翁你这些年身体可好?” 沈对蒋听松的情况早有耳闻,可看见这个老人,还是吃了一惊。他以为被多少江湖中人称为魔头、老怪的一代高手,纵然归隐,也会多少留下锋芒和戾气的。可是眼前这个蒋听松,枯槁的身形支着一件灰蒙蒙看不出形状的袍子,意兴阑珊的,只是茫茫然说:“还好,还好。” 沈正犹豫要不要过去见礼,蒋听松却已经看见他了。他虽然暮气沉沉,思路还很快,遂问蒋灵骞:“你跟汤家闹翻,就是为了这个小子吗?” 蒋灵骞噘嘴道:“阿翁,他家娶我不安好心。他们把我关起来,还叫很多人杀我……” “算啦算啦,”蒋听松摇头道,“过去就算啦。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这话是问沈的,蒋灵骞却赶快抢道:“他叫沈,是桐庐的郎中。”原来她见阿翁居然不追究前事,料定大有机会,遂帮沈作答。沈自然不能算真正的桐庐人。他明白蒋灵骞不说出他的洞庭宗出身,是怕又起波澜。他虽不肯隐瞒身世,但也只得体谅蒋灵骞的用意,默不作声了。 “沈……”蒋听松沉吟着,“你倒是哪一点胜过汤慕龙,居然抢走了灵骞?” “蒋翁说笑了,晚生并不比汤君强。”沈淡淡道。 “咦?”蒋听松不由得盯着他细细打量起来。沈被他萧索的眼光一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毕竟那漂满洞庭湖的血色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不过他一向谦恭有礼,这厌恶传到脸上,也只是一种倨傲而已。想不到蒋听松竟然笑了起来:“好,好!你的确强过汤慕龙。” 蒋灵骞讶异地看见阿翁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线光彩,心里乐滋滋的。蒋听松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道:“我要试试你的功夫!” 沈道:“晚生武技低微,只怕惹前辈笑话了。” 蒋灵骞也道:“阿翁,沈郎是个郎中,又不是什么武学高手,你和他过什么招啊!” 蒋听松笑道:“剑意即人心。他既然带着剑,想来是会一点的。我只是试试他,你放心,一根枯树枝伤不了他。” “可是,”蒋灵骞又道,“他受了内伤还没好。” 蒋听松遂对沈道:“你只和我过招式,不要动真气。” 蒋灵骞见不能作罢,遂一跃到沈身边,低声道:“用我教你的剑法。” “小子,接招了!”蒋听松手中枯枝微颤,斜斜地递到沈面前。沈不及细想,右腕抖出,左臂平胸,就是一招“海客谈瀛洲”。蒋听松咦了一声,闪身而过,却从背后点沈的任脉诸穴。沈与蒋灵骞拆招已久,知道必然要用“烟涛微茫信难求”来接,遂飘然转身,衣袂飞处,剑花缤纷而落。蒋听松大笑道:“阿灵,你竟然将这套剑法教给了他!” “我教得不好,还请阿翁指点!”蒋灵骞已看出蒋听松甚是满意,不由得满心欢喜。原来这其中另有缘故。这一手“梦游剑法”是蒋听松平生得意之作,却只教过蒋灵骞一个人。后来蒋灵骞问他,什么人能学这套剑法,蒋听松就说只再传给自家人。这些意思,蒋灵骞却未敢对沈说过。 蒋听松此时一心想看看沈将梦游剑法练得如何,就依着剑招的次序,一一给他喂招。十招过后,对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原来此时沈跟着吴剑知修习洞庭武技已有小成,他手中的“梦游剑法”也与初学时不同。天台宗的千变万化被他糅入了洞庭宗的潇洒随意,有时变招之中,自出机杼,不仅诡奇巧妙,更兼以柔克刚,这都不是蒋灵骞能教的。蒋听松已看出他武学造诣虽浅,但天性中的博学颖悟、随机应变却是罕见的。冷傲如蒋听松,也不得不想,这人实在是个学武的良材。 不料这时,沈手中的剑忽然一慢,险些被蒋听松点着额头。蒋听松皱眉道:“这一招‘世间行乐亦如此’,怎的使成了这样!” 蒋灵骞远远叫道:“阿翁,后面的我还没教过他!” 这一招沈只在三醉宫见蒋灵骞使过,仅略具其意而已。蒋听松遂道:“好!你看仔细了。” 沈退在一旁,只见蒋听松略一提神,眉宇之间居然放出隐隐光华来,似乎又恢复了当年英气勃勃的赤城剑客的模样。蒋听松平地拔起,手中的枯枝剑气纵横、游龙飞凤,这就是梦游剑的最后七招:“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沈看毕,略一沉思,也即提剑而起。这七招乃是梦游剑的收尾,精华所在,繁复得无以复加。蒋听松只是连着使了一遍,并未加阐释,但沈早已领悟天台剑法的要义。他眼光极细致,把蒋听松的动作都记在了心里。虽然精微之处还不能拿捏得准确,但经他自己发挥连缀,俨然也是七招绝世无双的剑法。 蒋听松微微颔首,指点了一回,命他再与自己拆招。这一回蒋听松用了许多精妙的剑招,看沈能否变换。沈不慌不忙,一一挑开。有时合用几招,有时只用半招,将一套梦游剑分解得天衣无缝。 那正是: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 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蒋听松不觉叹道:“我收过七个不成器的弟子,怄了一肚子气,想不到老来遇见你,才知道那七个全是白教了。你日后留在这里,我将天台武技尽数教你,你和阿灵两人传我的衣钵吧。” 这话说出,不只是许婚,更有将沈收录门墙的意思。蒋灵骞远远听见,不知是喜是忧。 沈把剑一收,直截了当道:“蒋老前辈,我不能做你的弟子。” “怎么?”蒋听松诧异道。 说不说呢?沈犹豫着。蒋听松冷笑一声,喝道:“你觉得天台宗的名头在江湖上早已叫不响了,是不是?”话音未落,手中的树枝向沈的剑柄重重击去。他在气愤之中,树枝上运上了真力,沈不知道蒋听松脾气这样暴躁,丝毫没有提防,长剑竟被击上了天。他只觉得被震得气血翻涌,不由自主地翻起手掌回身相格。 蒋听松呼地退开半步,声音阴沉得像从深谷中传出:“洞庭弟子?” 沈一愣,原来刚才他一个动作,不知不觉露了家底,那是吴剑知教给他的洞庭武技。“前辈好眼力!”沈淡淡道。 蒋听松直勾勾地瞪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少年,目光迷离,似乎看见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幻影,喃喃不清地念着:“神剑……”忽然,他狂啸一声,尖叫道,“澹台树然,你还我女儿!”一只枯松树皮般的手掌向沈的天灵盖奋力砸下。 “阿翁,不要啊!”蒋灵骞一声惨叫,扑了上来。 沈躲不过,即使他没有内伤,也避不开蒋听松在半步之内倾尽全力击下来的一掌。他看见蒋听松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大火,知道他的心智已经真正狂乱了。是什么样的仇恨使得他如此痛苦呢?沈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 好像过了很久,却没有被打死。沈睁开眼睛,看见了蒋灵骞苍白而满是敌意的脸。 蒋听松倒在地上,像一堆劈开的干柴。沈一眼就看出,他已经断气了。而他的肩上插了一把长剑,那是沈的。 “离离……”他心里一片茫然,这剑明明早已脱手,难道…… 噌的一声,清绝剑指向了沈的咽喉。“他好意指点你剑法,你却下此毒手!”蒋灵骞凄厉地哭叫着,“好,好!你报了杀父之仇,我也不会放过你!” 剑锋的寒气丝丝渗入喉中,噎得沈说不出话来。忽然他瞥见蒋听松伤口流出的是青色的血,不禁道:“离离,你阿翁是中毒死的。” 那一剑不可能是沈出手。那是从蒋听松背后掷过来的。力道甚微,入肉不及一寸,却令蒋听松当时毙命。沈挣扎起来,察看了蒋听松的伤口,恐惧得几乎要窒息。 那是洞庭宗的独门秘药“碧血毒”! 沈记得父亲留下的医书里记载过这种药,用于兵刃和暗器。涂抹在刀剑上,一点迹象也看不出来。然而一旦对手被这刀剑挑出了血,当时就断气,连解救都来不及。沈彬在书中批注道:“兵刃附毒,特为不义。况此毒一经伤人,无从救治,故绝不可用。”事实上洞庭宗这么多年来,虽然掌有这个药方,的确没有人使用过。 沈恍然若失的神情没有逃过蒋灵骞的眼睛。她冷冰冰道:“不是你亲自出手,但你却早就在剑上涂了毒药。你要暗算我们,自知不是我们的对手,就使这样卑鄙无耻的手段!” “离离!”沈喝道,“你怎么这么讲?听我说……” “不要说了!”蒋灵骞尖叫一声,手中的清绝剑铛地掉到地上。 “你……你骗得我好苦……”她的双手紧紧捂住了脸,“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沈呆立不动,他不明白,怎么转眼间成了这样…… “还不走吗?”蒋灵骞厉声道,“是不是想等我把剑捡起来!下一次再让我看见……” 沈霍然转身,从尸体上拔下自己的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她不相信他,昨晚才许下终身,今日就翻为仇敌。胸中的气流翻江倒海,使他痛苦得几欲不支,但他跑得很快,恨不得立刻就远远离开天台山,再也不回来。 蒋灵骞扑倒在阿翁的尸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第十八回 钱塘迷踪

    一气狂奔了数十里,沈终于扑倒在了地上,鲜血沿着石板路滴滴淌下。 当他醒来的时候,却是半卧在一只湿漉漉的竹筐里。竹筐被人拖着,在泥地上慢慢滑动,一角灰色的僧袍飘过来。 “长老……”沈轻唤道。 枯叶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转了过来:“唉,叫你不要去。伤成这个样子……” 在枯叶那间弥漫着药香的草庐中,沈数着窗外的寒星,怎么也睡不着。直到这时他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白天的事情。究竟是谁躲在暗中,捡起了他落下的剑掷向了蒋听松?本来是来得及捉住他的,可他和蒋灵骞只顾着争执,竟然谁也没有想到。离离,离离,他不无伤心地想到这个名字。仅仅是在昨天晚上,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流云,现在想来,真如高唐一梦。翻手为云覆手雨,片刻之间,狂风吹尽。

    还有,剑上的碧血毒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他本不敢想,只怕最残酷的仇恨暴露在眼前。但是他又不得不想。是谁拥有洞庭不传之秘碧血毒,又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涂抹在他的剑上?这些日子来他颠沛流离,能够接近这把剑的人实在有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蒋听松的人亦不少。事实上,自从他离开君山,这把剑就未沾过血,蒋听松是第一个。君山上的人当然最可能懂得碧血毒……他不愿去猜疑那些亲人,转念又想,其实他是离开洞庭宗很久之后,才决定要上天台山的,只有楼荻飞、季如蓝和青梅几个人知道。季如蓝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他苦笑一声:“难道是楼荻飞?”但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楼荻飞性情坦荡,怎会使这种手段!他武技在蒋听松之上,要杀他尽可以明挑。 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江湖险恶”的意思,母亲和乐秀宁都说过这话。他的眼光渐渐落在墙上的一个药罐子上,忽然心里一震:难道是枯叶?上赤城山之前遇见的最后一人就是他!枯叶平稳的息声传来,沈忽然发现自己可耻至极,疑心之重,竟然连一个与世无争、慈悲为怀的老僧都不放过。枯叶两番好意款待自己,他若要毒害蒋听松,根本就不会让自己知道他懂得药物。何况,他梦中呼吸浅促,沈一听就知道,是个根本就不会武技的人。这时沈忽然又起了一个想法,或者这剑上的碧血毒根本就不是用来对付蒋听松的,那又是什么样的一个阴谋?难道,又是夜来夫人……

    天色微明他才渐渐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别。枯叶苦苦拦着,非要他养好伤再走。沈自知这伤是养不好的,拂不过老人的好意,只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来请枯叶出诊,沈遂留下一张字条,悄悄离开。 下山倒比上山快。不过几天工夫,一路山花已经纷纷凋谢,乱红风卷,暮春景象。当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 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三醉宫当然不能回去了,离离又再也不愿见他。或者去找楼荻飞?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样?还不如在江湖上随处飘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这几日他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许不用等半年那么久,就可以解脱了吧。想到此处,竟然很是欣慰。沈中午在路边小店中吃饭,叫了一大壶酒。 店小二送酒过来,神情却有些古怪,不住地打量他。沈暗想,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坐在门口的老板娘开口了:“这位小郎君,你是不是有个同伴走失了呀?” “没有啊!”沈道。 店小二道:“你背的这个长长的,是不是剑?” “是的。”沈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对了对了,”老板娘笑道,“昨天中午就有个小娘子来问,有没有一个带剑的少年郎君走过,想不到今天就来了。” 沈惊疑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娘子?穿玄色衣服吗?” “哎哟,实在对不住,”老板娘笑道,“那小娘子生得太好看了,小仙女似的。我光顾着看她的小脸儿,都没注意穿的什么衣服。她是你的娘子吧?往前面路上去了。” 难道真的是她吗?沈脸上不由得一红,但接着煞白起来:她不留在山上给阿翁守孝,匆匆追来,多半仍是不放过我。其实你何苦这么着急?沈当然不想碰见她,但不知怎么的,竟然下意识地加快了行程。 几天之后,到了越州。十里平湖明如镜,天光云影,小荷微露。沈坐在镜湖边上的一间名叫听雨阁的酒楼上,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他一进越州城,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暗暗地注意他。他凭直觉知道,绝不是那个人。但究竟是什么人呢? 湖边静静地停泊着一排黑黝黝的乌篷船,湖心有一条翠绿的竹筏缓缓划过。竹筏上坐着一个白衣人,头戴莲花冠子,一领轻纱罩面。沈觉得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心里一动,忽然真气逆转,忍不住又要吐血。这时一股阳和之力从背后传来,帮他缓缓压住体内的逆流。片刻之后,这一次发作就被压制下去。沈转头一瞧,却看见一个身材矮小、两鬓斑白的老妪,连忙拜倒:“多谢曹前辈相救。” 这个老妪不是别人,正是越州镜湖剑派的掌门曹止萍。镜湖剑派与洞庭宗素有来往,年前曹止萍还带着弟子到三醉宫做过客,故而彼此认得。曹止萍道:“沈君,你的内伤不轻啊!” 沈笑笑,心里却颇感奇怪,他已经被吴剑知逐出门庭,眼下说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叛徒了,曹止萍何以对他客气?曹止萍这时又道:“上个月我们收到三醉宫吴掌门的书信,提到你来江南,请我们关照你。令祖、令尊与敝门累代交好,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说,不必客气。” 沈越听越奇怪,一般门派逐出弟子,总要传书告知天下。吴剑知非但将此事秘而不宣,还关照江湖朋友照顾自己。他只好对曹止萍说:“多谢曹前辈美意。晚生只是受了点小伤,前辈不必费心。” 曹止萍似是不信,只是道:“如此也罢。”顿了顿又道,“本门今日在这听雨阁要做一件大事,你身上既有伤,到时万万不要卷入。” 沈虽然对她们的大事有些好奇,但江湖上的规矩是不好随便问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了,楼下的官道和码头上人流来来往往。曹止萍并不去瞧窗外一眼,只是闲闲地与沈讲话,沈也只好一一应答。 忽然,只听见楼下小二招呼道:“这位客人,进来喝一杯茶。”曹止萍的老眼中顿时放出亮光来。原来楼下进来一个披着玄色面幕的窈窕女郎,沈看见,顿时呆住了。 来人正是蒋灵骞,她下山追赶沈,却因沈被枯叶留了一日,反而是她走在了前面。这听雨阁本是酒楼,招呼路人“喝茶”,事属蹊跷。她把一楼的客人扫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薄酒,慢慢地喝。 沈面色苍白,起身想下楼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 沈正不解其意,忽然听见蒋灵骞开口了:“镜湖的虾兵蟹将到底来了多少?不如我们出去打吧,省得坏了主人家的东西。” 果然,座中有七八个女子拔剑而起。她们有的扮作市井闲妇,有的扮作卖解女子,早就等在这里了。蒋灵骞一声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了听雨阁外的湖岸边,背水而立。那些镜湖派的女弟子纷纷赶出来,将她围了个半圆。沈一看这阵形,暗叫不好。 蒋灵骞看那几个女子站是站着,却毫无动手的意思,微感诧异。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干咳,接着呼啦啦的五条人影从水边停泊的五只乌篷船中飞出。蒋灵骞一惊,霍然转身,只见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个李素萍冷笑道:“妖女,这就是你伏法之时!你若识好歹,乖乖地就擒,还可以免了一顿打。” 蒋灵骞这才知道轻敌了。她看见酒楼里那几个不过是镜湖宗的二三代弟子,不足为惧,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乌篷船里竟埋伏下了五个镜湖宗一流好手,看来今天是不免一场恶战了。她抽出清绝宝剑来,轻轻地拂拭着,微笑道:“手下败将,也配来说这种话!” 李素萍当日在黄鹤楼上被蒋灵骞一招之内夺去兵刃,深引为耻。这时当了许多同门的面又被揭老底,当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蒋灵骞扑来。蒋灵骞迎着她飘了过去。一眨眼工夫,两人已经换了个位置,李素萍手中的剑又到了蒋灵骞手里。蒋灵骞笑道:“你这一招实在太差劲,本来已经门户大开,少阴诸穴统统亮给别人,还要做这种凌空下落之势,用力之处毫无根基,不是明摆着把剑送上门来吗?”说着左手一扬,将李素萍的剑抛向了湖里。乌篷船上的一个船工顿时飞身而起,在剑刚落到水面的那一刻截了下来。酒楼上的人哗地喝起彩来。 沈见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为焦急。待要下楼帮助蒋灵骞,但此时两人误会已深,见面只怕更生枝节。他这坐立不安的样子落在曹止萍眼里,曹止萍遂道:“沈君不必担心,本门几个姊妹虽然不济,料来还能拿下这个妖女。郎君要报仇,可一并交与本派办理。” 沈一愣,这才想起来,原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和蒋灵骞应该是天然的仇敌,彼此见面都要诛之而后快的。他不禁有些惘然。这时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已经和蒋灵骞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这五人中有四个曹止萍的同辈师姊妹,还有一个是她的首徒。她们围攻蒋灵骞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沈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蒋灵骞以一对五,虽然拼尽全力,也并不落下风,就算不胜,脱身是容易的。镜湖剑法朴拙稳重,也恰恰失之灵活。蒋灵骞轻功绝妙,剑法轻灵,与之周旋如穿花蛱蝶、戏柳金莺一般,极尽了机巧之能。沈略略放心,忽然看见曹止萍,想起来以前吴霆说过,镜湖宗自女侠王寒萍罹难后,门中几无真正的高手,只剩了个曹止萍勉强支撑。刚才那个李素萍似是门中第二人,尚不如蒋灵骞功夫高。只要曹止萍不出手,蒋灵骞就不会有危险。想到此处,主意已定,倘若一会儿曹止萍有下楼的意思,他就设法将她扣住。曹止萍对自己毫无防备,应有得手的机会。 沈与曹止萍闲扯道:“却不知贵派与蒋娘子怎么结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无论如何讲不出口。 曹止萍大奇道:“沈君不知道吗?这妖女是沉香社的人。何况……”她话没讲完,忽然站起来。 原来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倒有四个负了伤,外围的徒弟们不敢上前,只是死死围住。曹止萍一步还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挥,一招“太师甩袖”将沈抛出,同时左肘向后撞出。沈早料到她这一手,本拟闪向右侧,右臂随势而转,仍旧将她缠住。不料这节骨眼上,旧伤突然发作了,顿时气流翻滚,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来刚才曹止萍给他疗伤,只是暂时压服,此时被内力一冲,又激荡起来。他惊呼一声,眼冒金星,倒在栏杆上,一大口鲜血喷在前襟上。 曹止萍回头看见是他,大为怪异。但她无暇多问,就从楼上飞下,落在蒋灵骞面前。蒋灵骞满面疑惑地瞧着楼上,原来她已听见了沈的叫声,却看不见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社的事或者还有可说,但你若还有半分廉耻,就应当随我们去见汤大侠父子。” 蒋灵骞叫道:“笑话!我爱嫁不嫁,用得着你来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要来管我的闲事。曹妪,你堂堂镜湖掌门,几时做了汤家的爪牙啦?” 曹止萍沉声道:“休得胡言!像你这种伤风败俗的妖女,人人管得!” 蒋灵骞冷笑一声,道:“算了吧,我替你说了。你的师妹两番折在我手里,镜湖宗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头之恨?反正杀我这个妖女,你们名正言顺。” 曹止萍道:“说得不错。你的武技高强,倘若肯走正道,那是好事。可惜你出身妖邪,离经叛道,大家只得尽早除了你。这个道理,原不用我明讲。” 蒋灵骞嘴上虽强,其实早已气得面色惨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呀。除了我,你们镜湖宗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为衣兮风为马”,撩向曹止萍的左肩。蒋灵骞虽然功力修为无法与曹止萍相比,但她剑法高明,动作迅捷,几招急刺之下,曹止萍只有招架之功。曹止萍连退几步,缓开攻势,居然面不改色,立即展开本门剑法,与蒋灵骞拆解起来。 沈伏在栏杆上,动弹不得。他见曹止萍剑法严谨,比她的师妹强多了,只是干着急。但蒋灵骞也不是易与之辈,天台宗轻功卓绝,游走之间步履灵巧,就算落了下风也不容易被人擒住。

    曹止萍久战不下,渐渐焦躁,出剑越来越快,虎虎生风。蒋灵骞此时反把剑慢了下来,只是招架躲闪,心存诱敌之意。曹止萍大喝一声,一招“天马行空”剑锋左撩,削向蒋灵骞的右鬓。蒋灵骞早就在观察她的破绽,等待时机。这时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上,下盘空虚,不觉莞尔一笑,将身子轻轻偏过,剑尖点向她的两处膝弯。曹止萍招式使老,来不及回剑相护,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蒋灵骞退开半步,不觉得意扬扬道:“你出口伤人,还不给我赔礼道歉!”周围所有的镜湖弟子都把剑对准了她。 蒋灵骞又道:“你们镜湖门下没一个人打得过我。要想为武林除害,还是另请高明吧!”忽然天外飞来十二道银光,交织成网,把蒋灵骞全身罩住。蒋灵骞大惊,快速转身,扬起手中长剑,一阵叮当之声,银光落地,竟是以天罗地网手法掷出的一串飞刀。只是这一阵偷袭,蒋灵骞毫无防备,右肩还是插上了一把飞刀,鲜血直流。就在这一瞬间,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长身暴起,扑在地上,伸手捉住蒋灵骞的脚踝一拖,将站立未稳的蒋灵骞拖倒在地,旋即点了她下身的穴道。 曹止萍一派掌门,竟然使出这种卑下的招式来,蒋灵骞大怒,挥剑向她砍去。无奈她坐在地上动不得,右肢受伤无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只听喀啦喀啦两声,手腕就被这老妇人折断了。 蒋灵骞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蹒跚起立,朗声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镜湖派先谢过了。” 蒋灵骞咬牙冷笑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他!” 只听得一阵兵刃响,每一只乌篷船中都钻出四个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惊,发现他们手下的船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被这些武士扣住了。一个戴藤色幞头的中年书生摇着纸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侠也是成名人物了,这样对付一个年轻小娘子,未免太狠辣了吧!” 此人正是夜来夫人手下两大干将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飞刀横行江南,武技颇为不俗。 曹止萍等人也顾不得倒在地上的蒋灵骞了,一排女弟子背靠着背,严阵以待。曹止萍大声道:“王照希!你待怎样?我们镜湖宗与夜来夫人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是把钱塘王的侍卫统统带来,镜湖弟子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 王照希打了个哈哈道:“哪里这么严重,什么样的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绝不打岔这是我们家夫人一向的规矩。你们镜湖宗把反贼钱九窝藏在会稽山上,想伺机而动,我明天再找曹宗主要人。”曹止萍听到此处,禁不住脸色发白。钱世骏秘密潜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经被夜来夫人打听到,而且说了出来,显见得捉拿钱世骏是志在必得了。王照希续道:“今天嘛,我们只要带走她,”他指了指蒋灵骞,“就心满意足了。” 蒋灵骞此时穴道被点,双腕剧痛,只能躺着任人摆布。她侧过脸去,紧紧地闭上眼睛。 李素萍叫道:“休想!我们姊妹辛辛苦苦捉来的人,你想坐收渔利吗?” 王照希做出惊奇的样子,道:“李女侠,讲话可得凭良心。不是我出手相助,你们早被她打个落花流水了,还说什么捉人!”他虽然故作儒雅,眼中却精光四射、杀气隐隐。 曹止萍高声道:“我镜湖宗恩怨分明,尊驾援手,我们已然谢过,但这人是不能让的。今日誓死也要捉了这藐视礼法、悖乱纲常的贱人去,以谢天下君子,肃正武林风气。” 王照希摸摸胡子,微笑道:“藐视礼法、悖乱纲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强多了。我们夫人不是欣赏蒋娘子这一点,还不会费力请她呢!” 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剑与王照希比试。曹止萍喝道:“师妹退下!”一手却伸向蒋灵骞,想带了人走路。王照希身形一闪,一把折扇敲在曹止萍的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过招吗?”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蒋灵骞。 “住手,谁也不许碰她!” 这句话声音不大,甚至中气不足,但所有的人还是一愣,不觉停了手。只见沈缓缓地走了过来,布衫上全是血。 沈倒在栏杆上时,体内气流冲撞,鲜血狂喷,一会儿就晕厥过去。然而他终于听见了蒋灵骞的叫声,一咬牙挣扎着站起来,拄着长剑一步一步下了楼。 王照希见他面色苍白,双眉紧锁,早已明白了大半,笑道:“我早该料到,蒋娘子在哪里,沈郎中也就在哪里。沈郎中最近身体还好吧?” 沈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蒋灵骞身边,伸手想给她解穴,可他自己现在半分内力也使不上,双手只是颤抖着。蒋灵骞依旧闭紧了双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挂着泪水。沈见状,心里千般滋味,难以描摹,只是握住她的手,想先把断腕接上。 王照希笑眯眯地瞧着他俩,并不打扰,反而退开几步。李素萍一干人有认得沈的,纷纷叫他快退开。沈心里茫然,他知道这两帮人都是蒋灵骞的死敌,而他自己现在真气奔突,正是发作到痛不欲生的时候,连站着都难,如何能够带她走呢!他虽然不顾一切地走了出来,却一点营救她的希望也没有。   曹止萍已知沈的意思。她这时脑子里转过几个主意,蒋灵骞如若被王照希带走,投靠夜来夫人,岂不更加头疼!遂呼喝道:“沈君被这妖女迷惑了,先将妖女刺死再说!” 一干镜湖弟子呼的一下围了上来,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蒋灵骞扎来。王照希也不免大惊,正要掷出飞刀,忽然听见一阵叮当之声,那些镜湖派的长剑都掉到了地上。竟然是沈,在这生死之际,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恍恍惚惚地横扫一圈,居然一招之内点中所有人的手腕。这一下顿时把包围消于无形,沈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五湖烟霞引中“浩荡洞庭”里的一招。他自己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摇摇欲倾。     曹止萍又气又急:“沈君,你……你太不明事理了。我们还说是谁诱拐汤家的媳妇,居然是你!身为名门正派之后,和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对先人……将沈君一并拿下,带去给吴掌门教诲!” 只是镜湖弟子被沈伤了一半多,一时却无人上前。曹止萍只得亲自去抓沈。这时王照希突然发难,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时无防,被打得连退三步,嘴角流出血来。王照希笑道:“曹女侠,你真是老糊涂了。你看沈郎中和蒋娘子郎才女貌、情深意重,正是一对好鸳鸯。你非要说这些话煞风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过去,要给你一点教训。来来来,沈郎中,这一回你和蒋娘子双双回宫,夫人一定高兴得很,比之从前更会青眼相加了。” 曹止萍和一干弟子已然受伤,镜湖宗虽不愿蒋灵骞和沈被王照希带走,也只好干瞪眼。沈想到此番又要落入夜来夫人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时油尽灯枯,胸中似有万把尖刀在攒刺,缓缓道:“你放了蒋娘子,我才跟你走。否则我进了宫,也绝不效力!” 王照希打哈哈道:“这些条件,你跟我说没有用。”忽然,他啊了一声,明明方才还在身边的沈,转眼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是隐约觉得白光一闪而已,而自己的半边身体几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场那么多人,没人看清白衣人的来去踪迹。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里追,害怕镜湖派看出自己受了伤,只得带了蒋灵骞匆匆离去。   “我知道你是桐庐一带有名的郎中,不想你被恶人擒去。我问你话,你要一一从实回答。” 白衣女郎声音清婉,年纪不甚老,头戴莲花冠子,披着长长的面幕,一点也看不见容貌。沈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很像蒋灵骞。 “方才被捉走的那个小娘子,名唤蒋灵骞,是吗?” 沈点点头。 “她在黄鹤楼上说她是沉香社的人,此事当真?”白衣女郎追问。 沈愣住了,叹道:“她不是,然而她曾被沉香社的卢琼仙下毒胁迫。” “金盔银甲?”白衣女郎问。 沈道:“正是此毒,所幸已经解了。” 白衣女郎点点头,似乎叹了一声,半日道:“你内伤很重,我治不了,但可为你缓解一下病痛。”言毕将两股真力输入沈体内。这白衣女子的内功极为深湛,沈体内的逆流顿时平息下来,几乎恢复如常。

    白衣女郎又问道:“你还会去救她吗?” 沈点点头。 “劝你慎重。”白衣女郎冷冷道,“你这是送死。”   当沈出现在钱世骏面前时,钱世骏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刚刚听曹止萍数落完洞庭医仙这个不肖儿子的种种罪孽,不想此人这就潜入会稽山,偷偷见他来了。钱世骏想了想,将左右支开。 沈开门见山道:“九殿下,蒋娘子给你画的那张地图,请借我一观。” 钱世骏奇道:“什么地图啊?” 沈冷笑道:“你上三醉宫去纠缠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为了夜来夫人地下迷宫的地图吗?蒋娘子已将真本失落了,凭着记忆画了一张给你。九殿下,蒋娘子和夜来夫人结仇,大半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她落在夜来夫人手里定然无幸,你纵不管也罢了,难道还要吝惜这张地图?” 钱世骏默然半日,道:“她可是什么也不瞒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绢画来,递给沈。 沈看见蒋灵骞的笔迹,心中一酸,旋即定定神,默默地记着图上标记的路径关卡。看毕还给钱世骏,钱世骏道:“这只是一张草图,蒋娘子说许多细节她也记不清了,只怕不足为凭。” 沈道:“这个我明白。九殿下,明天夜来夫人的人会上山搜捕你,要连夜离开是吗?” 钱世骏皱眉不答。 沈道:“九殿下若不想被捕,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钱世骏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沈说得很不错。他不禁点点头,又道:“你从我的院子后面出去,不会被人看见。” 沈谢过,翻窗欲去。钱世骏瞧着他,忍不住道:“你去救她,是不是太危险了?” 沈淡淡道:“我若不去救她,是不是问心有愧?” 钱世骏独自坐在灯下,摆弄着那张地图,心不在焉,惘然若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当头棒喝:“殿下做大事业的人,何必挂怀于些些小事?” 钱世骏猛然回头,奇道:“咦,又是你?” 来人微微一笑,道:“殿下也知道蒋灵骞的地图不足为凭,想不想看真本呢?”   沈来到钱塘府,得知世子钱丹长久下落不明,心里暗暗诧异。他颇费了几番辗转,找到了徐栊。徐栊这时因为钱丹走脱,贬黜在家,还是夜来夫人格外开恩才没有丢掉性命。他从旧僚那里打听来,蒋灵骞的确关在玉皇山的地下迷宫里。 钱塘王宫建在凤凰山脚下,依山傍水,穿林越壑,风景尤为秀丽。钱塘王历代笃信佛教,曾大兴土木,修建梵天、灵隐诸寺。夜来夫人尤觉不足,入宫后又在王宫后面的慈云岭上开凿了一处壮丽的佛像石窟,百姓俗称观音洞。“天台的剑术武技源自道家一脉,她却信佛,倒也奇怪。”沈立在观音洞里,对着大大小小的神佛发呆。 迷宫本来有四个入口,一个在王宫里,直通夜来夫人的卧室,一个在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一个在钱塘江畔白玉塔中,还有一个则是蒋灵骞也未记住,似乎远远的在东边。沈查探了宫外那两个入口,皆有人把守,难以进入。他细细地回想那张地图,记得王宫到迷宫的那条地道走型奇特,似乎特意绕了个弯子。而拐弯之处的地形,恰好与慈云岭观音洞左近相同。 沈白日里做了整天的吐纳功夫,将体内流窜的气息安抚得平稳了些,料想一天之内当不会吐血。天色已黑,遂束了夜行衣,到这观音洞里来查探。这石窟里佛像甚多,主龛内一座弥陀、一座观音,两旁又有菩萨、天王、飞天,看不出机关在什么地方。 月光渐渐透进石窟里来,照见洞穴深处主龛的北面,还有一龛地藏王菩萨像,上端刻有“六道轮回”。在地藏像的两旁雕刻着供养人,一色的云鬓高耸,宫妆打扮。这些宫人雕刻得面目如生,情态各异,竟比佛像更为精致。沈就着月光一一打量过去,忽然发现左首第一个宫人的笑容十分眼熟,是谁呢?她的裙裾上绣着艳若桃花的云霞,竟然正是夜来夫人蒋明珠闺房里那张画上的“霞姑仙子”! 沈更不怀疑,绕到了“霞姑仙子”的背后,轻轻地推开塑像。像座下面果然露出一条通道来。 这条地道阴冷潮湿,不常有人走动。过了一会儿,就和王宫里的那条地道会合了。沈照着地图上的标记向迷宫深处走去,一路上居然一个把守的人也没有。如果不是夜来夫人自恃没人能从这条通路找过来,就是另有圈套。沈不免笑笑,同时觉得这里路径似乎很简单,蒋灵骞画的地图果然有谬误。有那么一两回他钻进了死胡同,但退出来后立刻找到了出路。他隐约感到这只是一般的地下巢穴而已,连机关也没设置几个,称不上什么迷宫。看来江湖上的传闻并不尽实。前面拐角处,一盏鹿角形的松油灯闪闪烁烁,沈心里颇有些激动,因为他自己也在那里待过,那是牢房。 牢房前面竟然也没有人把守。 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时还是不由得紧张了一下,旋即朗声道:“有劳夫人久等了。” “咦?”监房里转出个人来,明眸皓齿,果然是夜来夫人,她淡淡笑道,“四处入口的卫兵都没有接到你,我还担心你今晚不来了呢。” 沈笑而不答。 夜来夫人道:“你果然有办法。只是你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千辛万苦找到的,竟然不是你那个心上人儿,却是我这老太婆吧?沈郎中,你就是心地太好,连徐栊这样的人也要相信,你以为他真的对钱丹死心塌地,不会出卖你吗?” 沈心念一转,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去找徐栊打听消息,正是委托他通知夫人。夫人果然屈尊下驾,竟在这种地方等候,真叫我受宠若惊。” 夜来夫人皱眉道:“你找我?不会吧。嗯,你出去这些日子,身上的内伤好像没什么好转。你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我救得了你。你是不是心回意转啦?” 沈道:“心回意转,那也有可能。我的确是诚心诚意来找夫人的。不找到夫人你,谁带我去见蒋娘子呢?” 夜来夫人哈哈大笑:“笑话,你疯了吧!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见蒋灵骞?” 沈道:“夫人希望蒋娘子交出地图,希望我配制尸毒的解药,这两件事情都不太容易办得到。即使以死相逼,我二人也不会屈从。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她来胁迫我,拿我去胁迫她。要想这样,只好先让我和她见见面。” 夜来夫人顿时板起了脸:“哼,以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也想摆布我?乖乖躺在这里吧!”她反手一推,将沈推入牢房,转身拂袖而去。沈也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起觉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有一个侍卫过来把他叫醒,带着他往迷宫深处走去。 脚下的台阶级级向上,泥地和石墙也渐渐干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顶。沈默默地记忆着行走路径,以备将来脱身。    穿过一扇石门,眼前陡然明亮起来。四顾一望,这一处石室虽然仍旧没有人看守,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垂着刺绣的帐幔,半人高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碧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装点着竹篱茅舍,还引来了活水作涓涓细流。沈一眼瞥去,只觉得像极了天台山上那个桃源仙谷。 引路的侍卫揭开一处绣幔,露出一扇挂着大铜锁的铁门。侍卫取出钥匙开了门,十分客气地请沈进去。沈早看出此人武技绝对不弱,打是打不过他的,只得听命再说。 屋子里回荡着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闺房一般。绕过一扇美人屏风,室内红烛半明,熏笼里升起缕缕紫烟。丝织地毯上绣着红莲碧水,地毯尽头垂着一幅珠帘,珠帘后面隐隐是锦绣床帐。沈已觉出帐中睡了个人,到此情景,十分尴尬。他低头听了一回那女子的呼吸声,心中大喜,急忙拨帘进去,掀开帐子一看,枕上一绺长发披下,果然是蒋灵骞!

第十九回 海上尘天

    蒋灵骞早听见有人进来,手里扣了一支簪子以防不测。与沈一照面,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支起身子向他伸出手,沈连忙过去扶她坐起。 “她把你关在这里?”沈问道。 蒋灵骞点点头。 沈替她拢好头发,又披上褙子,方踌躇道:“那日你受了伤,可好些了?” 蒋灵骞又点点头,仍是不语。 沈不知如何是好,终于道:“离离,你还在恼我吗?” 蒋灵骞叹了一声,眼圈就红了,道:“我知道阿翁的死不能怪你,别再提这件事了。” 沈如释重负,心情却反而愧疚起来。离离无父无母,蒋听松虽然乖僻严厉,终归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突然横死,离离当然伤心欲绝。而沈自己对于此事,也的确难逃嫌疑,无怪她大发脾气,说出那样的话来。自己拂袖而去,反而埋怨她绝情,实在是太不体谅她了。离离若不是匆匆下山追赶他,怎会被镜湖宗伏击,又怎会落到夜来夫人手里身陷囹圄?他想着想着,只是出神,竟忘了还要说什么话了。 “怎么你还是被捉进来了,那天不是有个人救了你吗?”蒋灵骞问。 沈道:“我想进来救你。” “你觉得,你救得了我吗?”蒋灵骞道。 沈笑道:“救不救得了,总要试一试。” 蒋灵骞抬头瞟了他一眼,沈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看穿了:反正这样一来,就算救不了,总算能待在一起了。 “你们两个很快活嘛!”夜来夫人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蒋灵骞本来已握住了沈的手,这时急急甩开,沈却又一把抓住她的手。 夜来夫人笑道:“沈郎中,我没有亏待你的娘子吧?这间屋子是不是很不错?” 蒋灵骞道:“你就是把你的寝宫让给我住,我也不还给你地图。”她始终没有说地图不在她手中,防止夜来夫人狠下杀手。 夜来夫人淡淡一笑:“你还以为我要的是地图?那地图在你手里这么久,你就是抄上一千份在江湖上散发也尽可以了,我要你还来做什么!再说,反正那地图也是假的。” “假的?”蒋灵骞和沈同时惊呼。 夜来夫人面露得意之色,在一张花梨木海棠缠枝椅上坐了下来,道:“世人费尽心机,辛辛苦苦地去追寻来,却是假的东西。江湖上的事情多半如此。反正你们俩也出不去了,我不妨告诉你们吧。我这地下宫殿没有几间屋子,也没设许多机关。虽然有几处布置得讲究些,也并没有埋下金银财宝。试想,我若真的修建那么一个大地宫,弄得东海龙宫似的,那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钱塘王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可那些江湖上的人听见我有一个地宫,自然要想啦,夜来夫人嘛,骄奢淫逸,用心险恶,这地宫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什么迷宫,什么财宝,那都是他们自己以讹传讹弄出来的。哼,真能编排!至于那些死在这里的人,那全是因为他们来之前走漏了消息,被我亲手解决掉了。” 蒋灵骞和沈听得目瞪口呆。 夜来夫人道:“这个地方原是前朝石窟遗迹,我不过一时心情所至,把它占下来,想留作老来休养之处,不料却引来这些谣言。那我就索性弄出了一张迷宫地图,看看还能引出些什么来!蒋娘子,你来盗图是将近三年前的事情吧?你怎不想想,我若真有一个迷宫,为什么还巴巴地画一张地图出来让人知道?就算画了图,又怎么会让一个小女孩儿轻易偷走?不过你也不用太抱屈,我说过,这里本来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要隐瞒,所以那张假地图也并不是全假,那是在原图上凭空加了一些不存在的路径,其实是殊途同归。倘若有明眼人能去芜存真,仍是一张地宫的正确路径图,只不过”她微微一笑,“恐怕很少有人具备这等眼力吧?” 沈忽然想到,蒋灵骞拿到那张地图之后,一定细细研究过。聪明如她,也未必能记住那些庞杂的路径。但是,如果她看出了正确的路经,一定印象最深。所以,钱九照着她画的草图,只怕大致可以在这地宫中穿行的。但若拿着地图“真本”,可就不免麻烦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这就是江湖。世间最复杂的迷宫,也不会比人心更加曲折。我在敌人心里筑了个迷宫,岂不比什么砖瓦泥石更强?”夜来夫人总结道。她看见一对年轻人默默不语,显然是被自己的高论震慑住了,又微笑道:“我把这些都告诉了你,蒋娘子,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千辛万苦要捉你吗?” 蒋灵骞道:“我心里没有迷宫,猜不出你的意思。” 夜来夫人道:“早先我追捕你,确实因为气恼你一个初出道的小女孩竟然敢和我作对。不过呢,后来我知道你是蒋听松晚年收的小弟子,就渐渐改了想法。我发誓杀尽天台弟子,那是因为当初他们七个人对我不住……”说到这里,她眼中泛出憎恨凄怨的寒光,“却与你无关。说起来你我还有香火之情,也许因为都是在天台山长大,性情也有相似之处……” “嗤,”蒋灵骞道,“要是和你性情相似,便算我倒霉!” 夜来夫人并不理会,续道:“你几番帮着黄云在、季秋谷这些人,我都放过你,其实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到我这边来。” 这句话早在沈和蒋灵骞的意料之中,蒋灵骞冷笑道:“你觉得有可能吗?” 夜来夫人笑道:“当然有可能!你离开钱九这不成器的家伙的时候,我就觉得有可能!蒋娘子,莫要忘了,我们天台宗的人武技太好,又不听话,所以在那些名门正派的人眼里,始终是邪魔外道。你现在的处境不用我说,只要你和沈郎中再回江湖,势必被那些正人君子乱刀分尸。但我却能够罩你,只要你为我效力。嗯,沈郎中,你呢,只要你为我配解药,我也会帮你疗伤,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沈道:“若是我们不答应呢?” 夜来夫人笑道:“不用我再说吧?” 沈和蒋灵骞相视一笑,心领神会。蒋灵骞故意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夜来夫人道:“蒋娘子,我若不是相信你,怎么到现在也不没收你的兵刃,还让你住在这样好的地方?我若不是爱惜你,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地亲自送解药给你?当时虽说是为了邀请沈郎中,一半也是因为很不忍心看着你早早送命。” “什么解药?”蒋灵骞皱眉道,“那金盔银甲的解药不是汤慕龙给的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咦,”夜来夫人诧异地瞧了沈一眼,“沈郎中还不曾对你说过药是怎么来的吗?解药是我拿来的。所以他为了从我这里拿到解药救你,自己到这个地宫来住了一个多月,受了一身的内伤。他为你连性命都不要了呢!” 蒋灵骞看看沈的眼神,知道她所言不虚。 夜来夫人意味深长道:“我是可以救他,但他太不合作,宁死不给我配解药。现在你合作不合作呢?他眼下这个样子,你难道看不出来,没有几天可以活了?这样有情有义的郎君,你忍心一天天看着他吐血,血尽而亡?” 蒋灵骞道:“我早就看出他要死了!” 沈大吃一惊。 蒋灵骞道:“你以为我怕吗?” 本来就抱定同生共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夜来夫人显然一时理解不了这一点,反问道:“你不在乎他?” 沈道:“她当然在乎我。只不过,就算天下人都容我们不得,我们也绝不会屈从你的!” 夜来夫人脸色大变,一池芙蓉变成了满地秋霜,半日方道:“我懂你们的意思了。可是我有办法折磨你们,让你们连死也别想在一处!” 蒋灵骞听到这里,不觉脸色微变。夜来夫人忽而一笑,道:“不过那又何必!我最恨棒打鸳鸯散的事情。今晚你们俩就在一起,再好好商量一下吧!” 夜来夫人站起身来,缓缓向门外走去。那扇石门再次打开了。 蒋灵骞向沈丢了个眼色,一大把金针朝夜来夫人背后飞去。可是夜来夫人小心提防,听见身后微微的风响,立即跃开,左袖一卷,将十几枚绣骨金针尽数兜在袖子里。蒋灵骞和沈立刻退开几步,长剑出鞘。 “我善意待你们,你们却下这样的辣手!”夜来夫人怒道,“居然用了这么一大把金针,多谢馈赠啦!” 蒋灵骞道:“拿去好了,反正你也不会用。我可不像你,不会使绣骨金针,就用敷了毒的铁针来冒充!”她说这话,意在激怒夜来夫人。沈听了,却不由得心里一动,看看夜来夫人那只袖子,已经冻硬了,这金针上的寒气确实冷得怕人。 夜来夫人面色铁青,双掌一翻,分别向两人头顶扣下来。蒋灵骞迎上去,剑刃沿着她的右臂斜劈而上。沈认得这是一招“天姥连天向天横”,遂依样去劈夜来夫人的左臂。夜来夫人既不能向左闪,也不能向右闪,只得双臂一沉,反手去擒二人的手腕。还未等她触及衣袖,蒋灵骞早拉着沈腾空而起,一个细胸巧翻云,飞到了石门之外。 就这样逃了出来,未免太容易了,两人都觉得颇为意外。夜来夫人反身冲出,双掌作鹰爪状,黝黑尖利,锐不可当。蒋灵骞低声道:“沈郎,海客谈瀛洲。”沈心领神会,刚才两人同时使出梦游剑法,逼得夜来夫人撤招。这梦游剑法虽然不像两仪剑法一样须双人合使,但因其奇巧诡异,往往令人无法破解闪避,所以当两个人同出一招时加倍地防不胜防。沈得了主意,剑交左手,与蒋灵骞一左一右,将“梦游剑法”一招连一招地使下去。夜来夫人以前见蒋灵骞用过这天台宗的顶级剑法,她的剑术造诣并不高超,仗着掌上有剧毒,可以打个平手。这时两人同使,威力大增,她居然被逼得节节败退。尸香无影手的毒风,连两人的衣角都没扫到。沈随手拽过一片纱帐,剑尖一挑,嗤啦一声撕断,朝夜来夫人兜头罩上去。夜来夫人急忙转向右边,忽然眼前一黑,却是被蒋灵骞抛过来的一段纱帐蒙住了脸。这时她已经听见金刃破风之声,知道再往前走,势必被两人的剑招呼上。来不及扯去脸上的纱,她急急地往后一跳。只听砰的一声,那只巨大的花瓶撞碎了,碧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夜来夫人怒发冲冠之时,反而哈哈笑了起来。忽然金光一抖,撒开三尺。沈和蒋灵骞不得不立刻跃开,再一看,夜来夫人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金蛇鞭。这金蛇鞭原来也是夜来夫人自创的独门武技,因为没有尸香无影手来得便捷毒辣,所以并不常用。但金蛇鞭也有它的长处,如非近身作战,则比尸香无影手有用。夜来夫人此时打的正是这个主意,她料想沈武技较弱,金蛇的蛇尾先向他劈过去。沈将身旁的帷帐一扯,闪身而去。蛇尾扫在柔软的帐子上,力道顿时缓了下来。忽然,白光又起,向金蛇滚滚地卷了过来。 这是蒋灵骞放出了她的飞雪白绫,与金蛇鞭缠斗。沈忽然闻到一股腥气,不禁叫道:“当心,鞭上有毒!”夜来夫人冷笑一声,使出幻影鞭法,成千上万碧森森的金光,如网织一般笼罩下来。蒋灵骞却毫不在意,飞雪白绫在金光里穿梭往来,竟似十分随意。金蛇鞭是用三成金三成铜打造的,分了九十九节,兼顾刚猛和柔韧,无往不利,十分霸道。相比之下,蒋灵骞的飞雪白绫未免柔弱不胜。但沈看了一个回合,便知蒋灵骞败不了。飞雪白绫看似柔软飘逸,其实对使用者的内功运用要求极高,正是以柔克刚、后发制人。驾驭白绫里暗藏的铁钩,挑、摘、刺、打,更是一门尽极了机巧的功夫,金蛇鞭何以能比? “两个小贼,当真不想要命了吗?”夜来夫人大叫一声,忽然跳到盆景上面,停手喝道。 蒋灵骞看见她的肩头渗出鲜血,知道她已经为己所伤,不由得大喜,白绫一卷,乘胜追击。 夜来夫人把金蛇鞭一抖,荡开飞雪白绫,喝道:“你看看周围再说!” 原来夜来夫人的侍卫已经在大厅四周满满地围了一圈,每个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瞄准了这两个人。蒋灵骞不禁怔住了。夜来夫人的眼角忽然飘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沈大惊,一把拉住蒋灵骞的腰带,拽着她向后一跃。嗖的一声,斜地里飞来一把飞刀,把蒋灵骞的腰带生生割断。就在这时,蒋灵骞脚下的地板哗啦一声散了架。下面必然是陷阱,她飞身而起。忽然头顶上砸下来一个黑沉沉的铁栅栏。蒋灵骞毫无办法,只得一沉身,坠进陷阱里。沈一蹲身,在铁栅栏挡住陷阱口前的那一刹那滚进了陷阱。夜来夫人要拉也拉不住,只听砰的一声,陷阱口合上了。 “好呀,好呀!”夜来夫人气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俩是死活都要在一起啦!” 她走到陷阱边向下张望,却见两个人手拉手站在一起,根本一眼都没有往上瞧。王照希这时从弓箭手后面出来了,低声道:“夫人,要不然用机关吧?”她一咬牙,走到盆景后面,把水源上的机括狠狠一扳,旋即大声道:“底下两个不知死活的小贼听着,一炷香之内,那间地牢就会灌满了水,你们出不来就只有淹死在里面。好好想想吧,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哼,我就不信,死在一起的滋味就那么好!” 沈朝四周望望,这个陷阱其实是一间不小的石室,或者会有出路。此时所有的石缝中都有大水冲泄而下,看不出机关在哪里。蒋灵骞的清绝剑可以斩断栅栏上的几根铁条,但是上去也就是被乱箭射死而已。水涨得很快,已经漫到她的肩膀了。 “沈郎,”蒋灵骞道,“这间石室一定有出口。你水性好,闭了气,慢慢去找,找到了就出去。” 沈心里一惊,即使这水漫到了头顶,他闭了气,仍可以支撑一阵。蒋灵骞可就没有办法了。冰凉的水已经到了她的前额,又到了头顶。她闭不住气,连连呛了几口。沈忙托起她的背,两人一同浮起来。蒋灵骞的口鼻露出水面,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脸来,朝沈凄楚地一笑。 水面越升越高,逼向屋顶,只是片刻的工夫。 “你们到底想明白没有?”夜来夫人看见水已经从栅栏间漫了出来,遂叫道。可是他们俩都没听见一般。 沈这时再也没有办法让蒋灵骞呼吸了,只能紧紧捉住她的手。他们全身都漂在大水里,沉沉浮浮,不着边际。他睁开眼睛,看见离离的面容在波光中影影绰绰,长发随水漂来荡去,仿佛水中的柳条。而她面色青白,缓缓地吐着气,手也像柳条一般软弱无力。 夜来夫人好奇地走到铁栅栏边,想看看这两个人究竟会怎样。在清亮寒冷的深水中,两个影子悠悠荡荡,衣袂漂浮,人却紧紧地拥在一起。 这情景……夜来夫人忽然觉得心里最隐秘的那一角,针刺般地痛了起来。她俯下身来,呆呆地瞪着那两个人,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摆了摆手。 王照希不解。夜来夫人轻声道:“我叫你们都退下。” 侍卫们顿时撤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沈惊奇地发现,他们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降水退下去了。他扶着蒋灵骞坐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蒋灵骞的裙子上。蒋灵骞只是静静地瞧着。 铁栅栏也撤掉了,陷阱口垂下一根长绳。夜来夫人的声音从空荡荡的大厅里传来:“沈,你带着她离开吧。从你来的路上走,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远处。沈和蒋灵骞相视一望,不敢相信是真的。沈站起来,拉拉那根长绳,颇为结实,道:“离离,我们赶快走吧!” 蒋灵骞摇摇头,道:“你相信她吗?绝不能从上面走!”沈点点头。蒋灵骞把这间石室扫视一周,指着一个墙角道:“你看那里!” 那个墙角正是刚才水流出的地方。大水冲过,地上的石砖似乎有一些松动了,显得与别处不同。沈奔过去,把剑插入了石缝中。 那块砖就被撬了起来,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大喜,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应当是在下玉皇山了。蒋灵骞道:“沈郎,你看我们在朝哪个方向走?” 沈想想道:“朝东。”这可不是那条没有标出的出路吗? 蒋灵骞果然道:“那张地图上,东边应有一条出路,但是路上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也看不懂。” 沈道:“且走吧。” 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一直没有出现,石阶却是在往上攀升了。 “奇怪,难道这个出口,真的在另一座山上吗?”沈道。他此时内力紊乱,讲话时不禁气喘吁吁。 蒋灵骞轻声道:“沈郎,夜来夫人……真的可以治你的伤吗?” 沈心想,是真是假,现在有什么可考虑的。忽然看见前面有隐隐的微光,不觉道:“小心了。” 这里已是半山腰,又一间巨大的石室。四壁的长明灯如鬼火一般,眨着暧昧的眼睛。石室正中,赫然停了一口精致的石棺。 “怪不得夜来夫人说这迷宫会是她最后的归宿,连棺材都准备好了。”蒋灵骞道。 沈道:“也怪不得刚才那条路那样隐蔽狭窄。她也料到她将来恐怕不得好死,逃到这迷宫中的迷宫里来,一块大石头就可以将通路阻断。她的仇家也决计想不到她葬在这里。” “不过沈郎……”蒋灵骞声音有些发颤,“这里好像再没有出路了。” 沈一瞧,果然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只有他们来的那一条通路。“既然是最后的归宿,是不会再有出路了。”沈沉吟道。 “不对!”他忽然奔过去,推开了石棺的盖子,“夜来夫人那种人,怎么会放弃呢?她肯定还有退路的。我看这石棺里一定有鬼!” 然而石棺里并没有鬼,这的的确确是一口棺材,不过特别大。蒋灵骞跳了进去,摸摸棺壁,发现也是由一块块石板砌成的,却不像一般石棺那样由整块大石雕刻而成。她道:“我敢说,夜来夫人绝对没有真的打算死后睡在这里。” 就在这时,山道深处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一听,大惊失色。这一条山道绝无人迹,寂静得连尘埃落地都能引出回声来。那是夜来夫人听到他们的声音,追赶过来了。 “我好心放你们走,你们竟敢跑到这里来窥探我的秘密,我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夜来夫人愤怒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脚步声已到了山谷这一边。 沈别无藏身之处,一急之下,只得也跳进了石棺之中。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石棺底部的一块石板格拉格拉地滑开了,底下又是层层石阶,还露出微光来。 “沈郎,”蒋灵骞压低嗓子欢呼道,“你竟然一脚就踩着了机关!” 沈也喜道:“离离你赶快下去,我马上就来。” 沈转过身去,费力地将石棺盖子合好,听见夜来夫人的脚步声已经不到十丈远了。想到夜来夫人的轻功极好,不免心急。回头一看,蒋灵骞蹲在那里,还没从地道出去! “离离,快走!”沈急出了一身汗。 “你先走!”蒋灵骞一毫也不动,只是白玉般的纤纤十指,竟然在没命地抠着石棺底部的一块青石板。 那块石板上赫然刻着五个字:江海不系舟! 沈叫道:“别管了,那东西有什么用!”夜来夫人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外面的石室里,一步步急得像催战的鼓点。沈使劲地拽着她的裙子:“离离,走啊!” 蒋灵骞飞起一脚,将沈踢进了地道里。沈一头栽下,半晕了过去,又是一大口鲜血,洒在了石阶上。 就在这时,蒋灵骞抠出了那块石板,把手探进去。也就在这个时候,石棺的盖子被击飞,一只羊脂玉般的手掌,凝着重重的黑气,向蒋灵骞亮出的背心狠狠击下。 蒋灵骞也滚到了地道底部。沈感觉她柔软的身体倒在自己身上,顿时清醒过来,抱起她拼命地向前跑去。他本来早已没了力气,此时脚底的“踏莎行”竟然比任何时候都快。 可是这个地道的尽头,还是一间石室! 沈几乎要绝望了。夜来夫人却紧紧地追了上来,在他身后不到两丈远。“不,我一定要把她带出去!”忽然,沈瞥见石室一边似乎有一个香案,写着牌位,供着花烛。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他忽然长剑出手,掷了过去,把那个香案砸了个七零八落。 夜来夫人一声惨叫,扑到了香案那边,居然没有再爬起来。这时怀里的蒋灵骞猛烈地咳了两声,微黑的血喷在沈脸上。沈抬起迷离的眼,看见前面仿佛有一扇门,于是一头撞了过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站立不住,栽倒在门外的一潭碧水之中。一股激流冲了过来,把他推入一条宽阔的山溪里,顺流而下。他挣扎着、扑腾着不让自己被波浪击沉,同时把晕厥的蒋灵骞紧紧抱住。   在这碧波无垠的东海上已经漂流了两天了。两天来,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一只小小的破船随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但这并不是沈所焦急的。整整两天了,蒋灵骞时而昏睡,时而醒来,却一直没有神志清晰的时候,只是软绵绵地躺在沈怀里,面如死灰。沈把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全都嚼碎了给她喂下,一点起色也没有。洞庭沈家的秘方,从来没有这样失灵过。 其实沈自己也到了生死的边缘。那天他在九溪中挣扎半日,终于被波浪冲入了钱塘江。那里已经接近钱塘江的入海口,波浪滚滚如万马奔腾。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在滔天的白浪中拼搏过来的,或者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幸好蒋灵骞一直昏迷着,他只需将她死死抓住,不让波浪把他们分开……总之最后,他终于攀上了一条破朽的小木船,几乎再也爬不起来。 他那吐血的恶症,在夜来夫人的地道里就发作了,可根本就顾不上,为了奔命,照样得用尽全身的内力。那些气流奔撞、万箭穿胸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是这时,沈看看自己染遍了鲜血的衣衫,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只有一线生机吊着性命。现在每吐一回血,他都要昏迷半天,每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死去。然而他死了,离离怎么办? 小船在大海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天边几朵铅色的流云。 “沈郎……”蒋灵骞缓缓叫道。 沈挨近了她,却听见她道:“我有话对你说。” 沈见她眼神明亮、吐字清晰,似是有所好转。想起她的伤势,急忙道:“我先问你,夜来夫人是不是打了你一掌,功力如何?” 蒋灵骞闭了闭眼睛,道:“她没打着我。”忽然道,“那不是陆地了?”

    果然,不远的海面上浮出一座绿盈盈的小岛,岛上似乎还有房子。沈大喜,使劲地把小船向那边划去。到了陆地上,总会有更多办法。 蒋灵骞扶着沈的肩膀下了船,才走出几步,就软软地倒在沙滩上。沈道:“离离,那边有一间道观,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人来。” 蒋灵骞用眼神表示了拒绝,沈又道:“那么我背你过去。” “不,”蒋灵骞道,“我还有话对你说,很重要的,你听我说完再去找人……” 沈看见她脸上容光浮动,眉目间却是一片青紫。他的心顿时抽紧了:这样的情状,见过无数回了。这不是好转,是回光返照。 沈将离离扶了起来,把她的衣衫解开,露出脊背。她的背肤若白雪,没有半点伤痕。正如梅雪坪当年所说,尸香无影手的功力到极致时,根本看不出任何掌印,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 那只刻着碧桃花和生辰八字的红色臂环在阳光下闪闪夺目,刺得沈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郎,”蒋灵骞道,“你别难过了,好好听我说话。我这一口气吊了几天,不肯就死,是因为这些话不能不告诉你。那卷书呢?” 她的衣裳里掉出了一个油纸包裹。蒋灵骞颤抖着手指扯开油纸,里面掉出一卷书来。她欣慰地一笑:“果然……” 那果然就是失踪多年的洞庭宗武学秘籍《江海不系舟》。 蒋灵骞道:“沈郎,这原是你家的东西,被阿翁拿了去,他又给了他的女儿,她女儿藏在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一定是这样。现在,还给你。” “离离!”沈道,“这东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值得你用性命去换吗?” “我没有用性命去换。”蒋灵骞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了一枚小小的紫色药丸。沈大惊,这金盔银甲的解药,她竟然没有服过。“沈郎,你别怪我任性。你上天台山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活不长了你想瞒过我,那怎么可能?我可不想比你活得更久。” 沈讶然无语。 “不过现在你不会死了,夜来夫人说能够救你,多半是因为她有这本书。就算不是,阿翁说过,你们洞庭宗的内功是玄门正宗,你照着这书练练,内伤一定会好。” 沈道:“我如何能够练它!” “不行,你给我练好了!”蒋灵骞急了,“我拼了性命换来的东西,你不珍惜吗?” “我珍惜的,”沈无法,只得安慰她,“我一定练。” “沈郎,”蒋灵骞长叹一声,徐徐道,“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盼望你能活下去,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可是从前,我知道你要死了,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沈又不明白了。 蒋灵骞闭了一会儿眼睛,道:“你若不是命在旦夕,怎会上天台山来找我?怎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沈立刻道:“不是的,离离。那都是我真心的愿望,并不是因为我要死才对你说说。” “我知道那是你真心的愿望。”她甜甜地一笑,似乎在回想那个夜晚的美妙情形,“所以,虽然明知荒唐,我也很满意。沈郎,我不是不知道的。其实,倘若不是因为时日无多,我不会要你陪我,不会的。本来我们就不该在一起,那太为难你,我不是不知道……” 沈猛然省悟:“离离,你拼命拿到这本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蒋灵骞看见他终于领会了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淡淡一笑:“沈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要好,可就是因为这卷书,使我们两家结了仇。等了你这么久,你都不理我,我心里生气,又不能怪你。你父亲的死,我阿翁总也脱不了干系的。就算你喜欢我,也没有用……” 沈心里茫然:“为什么没有用呢?” 蒋灵骞续道:“现在我为你取回了这本书。你将来练成书上的功夫,从前的那些仇恨,是不是可以化解一些?以后你想起我来,是不是可以当我是你的……是你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竟然接不上来,倒在沈的臂弯中细细喘息。沈将她紧紧地搂住,害怕她的生命真的会从指间滑落:“离离,我永远当你是我的爱妻。” 蒋灵骞又是微微一笑,声若游丝:“那么你再答应我三件事。” 沈道:“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蒋灵骞却又闭上了眼睛休息,她实在太累了。 沈忽然想起那年在太湖,她也说三件事来着,遂道:“从前你就说有三件事不曾办得,那第三件事还没告诉我。” “傻子!”蒋灵骞道,“那第三件事,就是我遇见了你……那时我希望到死都能跟你在一起,原以为不成的,没想到今日果然应验了。” 沈再次听见她说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蒋灵骞叹道:“答应我,第一件,你一定要练好武技,为我报仇。沈郎,你将来一定能成为武学宗师的,和你的阿翁一样。不过,在此之前,没有必胜的把握,千万,千万不要急着去找夜来夫人。第二件,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你。你是我夫君,你一定要记着我,每年为我烧纸,至少,至少烧五十年……” 沈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她费尽心思,只是要他活下去。他心中热血激荡,几欲碎裂,只能反反复复说着:“离离,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然而蒋灵骞却是连说出第三件事的力气也没有了,闭目不语,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沈瞧着她,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用自己的残存内力替她吊一口气,那么她还能清醒一会儿,有片刻的相聚。他立刻把手按在她的天枢穴上。 忽然,眉间一阵冰凉,早就神魂不支的沈终于晕倒了。蒋灵骞颤抖着手,却拔不出那枚绣骨金针,叹道:“你要救我,自己还会有命吗?” 她抬眼望去,发现不远处丛林之中有一处小小的观堂。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死。”蒋灵骞已经站不起来,把飞雪白绫一头系在沈的腰间,一头挎在自己肩上,就这样缓缓地爬到了那座名为“水月”的道观门前。 “出家人慈悲为怀,千万救救沈郎。”她把那本《江海不系舟》塞入沈的怀里,解下飞雪白绫,慢慢地向海边的悬崖爬去。 微凉的海风翻动着她的秀发,如朝云漠漠,如暮雨潇潇。恍惚中,似乎又听见一声长长的呼唤离离!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可是沈此时犹在梦中,哪里会唤她呢?她静静地坐在悬崖边,等待死亡的来临。眼前的大海上似乎吉光一闪,越过一个雪白的幻影。

第二十回 荒岛畸人

    夕阳把海水映得如血一样殷红,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海岸,如人心一般地不平静。海边徘徊着一个憔悴的影子,在沙滩上留下串串凌乱的脚印。 沈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天之中,一切都改变了。沙滩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潮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个岛屿并不大,但无论他怎样寻觅,再也找不到蒋灵骞的踪迹。空荡荡的海滩,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若是死了,总会留下尸身——沈存着万一的希望这样猜想,或者她并没有死,只是出了什么事情,远远地走开了,将来还会回来的。 只有悬崖边上挂着半截飞雪白绫,迎风飞舞,仿佛幽怨的离魂。 是庄道人照顾了他七天。庄道人是个残废,双足俱断,人也上了年纪。他说他在这远离大陆的荒岛上,已经独自居住了二十年。水月观小小的三间厢房,只有他一个人,每天烧烧香、念念经、读读书、弹弹琴,数着日子一天天溜走。沈问庄道人为何要救他,庄道人道,这是掌门师妹的吩咐。掌门师妹上岛探监,看见水月观门口有一具倒尸,叫他埋了。他见沈尚未断气,就拖进来看顾几天,不忙埋。 既有掌门师妹一说,沈便问庄道人是何门何派,庄道人却苦笑不语,只说已是门中弃徒,终身监禁在这荒岛上,还提它作甚。   海上升明月,沈问庄道人要了火盆和纸钱,来到海边那个悬崖上。纸灰晦暗的幽光与天上寥落的明星混在一起。沈觉得,他是在焚烧自己的心,将它也烧成缕缕青烟,在风中盘旋、回荡、消散。 回来却见庄道人举着一件东西,连连问他哪里得来。沈瞧出,那是楼荻飞给他的木雕鬼脸,一向被他系在腰上。今早换了一身素服,却被庄道人整理衣物时发现了。 想不到楼兄的势力,居然远达这偏僻海岛。沈道:“是一个朋友给的信物。” 庄道人声音微颤:“你那朋友,是不是姓楼?” 沈点头。 “小楼好不好?”庄道人一把抓住沈的手,连连询问。 沈听他唤“小楼”,料想是楼荻飞的长辈,道:“回道长,楼兄一向很好。” 庄道人又问:“他今年二十五了,在哪里讨生活?他有没有娶妻?有没有孩子?” 沈道:“楼兄在庐山卢淡心道长门下学艺,江湖上人人景仰。不过,他尚未娶妻生子。” “跟着卢淡心……那很好,好极了。”庄道人激动不已,团团转圈儿,连说了几个“好极”,仿佛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一个放心的答案。想了一会儿,又摇头叹道:“这么大了还不娶亲,咳咳,那他身体好不好?” 沈道:“楼兄武技高强,一向健朗又快活,道长且放心。” 庄道人点点头,又道:“他小时候乱涂乱画,最爱画这个鬼脸,还说以后成名立万,要拿这个鬼脸当作表记,想不到如今还当了真。你有他的这件东西,你是他什么人?是朋友?” 沈点头道:“楼兄是晚生的良友。” 庄道人显得十分欢喜:“小楼看重的人,一定错不了。”他举起油灯,又细细察看起沈来,道,“本来想着你死便死了。既然是小楼的朋友,那我一定得救你。” 沈苦笑道:“道长不必勉强,晚生伤重,本是没救的。” 庄道人大摇其头:“年纪轻轻的怎么讲这种话!”说着一只瘦棱棱的大手就搭在了沈背上。沈只道他根本不会武技,毫不防备,不料一股雄劲的暖流,源源不断地走遍了他的奇经八脉。他这时要推辞也来不及了,只觉得这些天那些烦乱冲突的气流渐渐平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这庄道人的内功明明与楼荻飞是一脉相承,只是修为更加深湛。 一个时辰之后,沈清醒过来,向庄道人道谢。庄道人皱着眉头,深为忧虑:“我还是救不了你呀!” 沈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长为我耗费功力,晚生感激不尽。只是晚生命数如此,又有何憾。” “别这样。”庄道人道:“你说说你怎么受伤的,我再想想办法。” 沈遂大致说了受伤被人追捕、漂流至此的经过,又道:“晚生的妻子下落不明,多半已然仙去。晚生若能早一点追上她,很是心满意足。” “可叹,可叹!”庄道人听得唏嘘不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道,“不行!殉情固然很好,但你要就这样死了,将来小楼知道,岂不怪死我!我绝不让你死。” “道长不用为难。”沈道。 “不行不行。你万万不可以死。”庄道人揪着自己的白胡子,焦急不堪,“我救不了你,那可怎么办!” 沈闭目不语,忽听得庄道人道:“这是什么?” 原来书卷从沈怀里露了出来。他来不及阻止,庄道人就一把抢了过去:“什么《江海不系舟》?”他匆匆看了几行,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好呀好呀,这就是好药方子嘛!这是烟霞主人留下来的一本武技秘笈,就照着它练!” 沈不语。庄道人遂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庄子有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然若不系之舟。’不系之舟,遨游江海,正是武学的玄妙境地。你大概还不知道,烟霞主人叫作沈醉,是几十年前的一个武林泰斗、洞庭宗的开山祖师,他的玄门内功最是正宗。你照着这本《江海不系舟》好好练练,多半能把伤治好。摇头干什么?他姓沈,你也姓沈,可说是一家人,你练他的功夫正是理所当然。快快,马上开始练!” 沈道:“道长,晚生早不存生意,是不会练这本书的。”虽然说得平淡,语意却甚是坚决。这些天来他记起蒋灵骞临终时叫他练功、复仇的话,有时也会翻翻这卷《江海不系舟》。这卷经书是离离用性命换来的,书上还溅着她的血和泪水。他一看见便揪心痛楚,哪里还能练什么功!

    庄道人见他不允,皱眉道:“真是死心眼!”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沈道:“道长是楼兄的亲长。” 庄道人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爽快,倒是一愣。 沈道:“楼兄倒是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家人,是晚生自己猜出来的。” 庄道人笑道:“小楼是名门高徒,他的父亲却是个荒岛囚犯,你可也万万想不到吧。”言语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沈已经觉察到,这庄道人内力深湛,从前应当是个绝顶高手。但是他被人挑断了足筋,想来是人生中遭遇过极大的变故。 “老朽俗姓楼,叫楼自庄。小楼是我唯一的孩儿。”庄道人道,“小楼是我唯一的孩儿。你年纪尚小,说给你听也无妨。当年我是巫山门下弟子,只因犯了戒律,被师父废了武功,监禁在这荒岛上,永生不能离开。小楼长到八岁,也只能跟着我认认字、练练武,从没见过外人,我总想小孩子不能永远这样。师父三不五时会派人来看看我,怕我跑了。后来有一年,来了个小师妹,说是我师父新收的弟子。我看这小师妹年轻心软,像是比以前的人好说话,就求她悄悄把小楼带去中原,托付给别的门派做徒弟,休要让我师父知道。小师妹禁不住我哀告,就答应了我。” 沈点点头。 “小楼是我后半生唯一的念想,把他送走,我十分不舍,只盼着小师妹每隔一阵子过来一趟,给我带点他的消息回来。”庄道人道,“没想到两年后师妹再来,我向她问起小楼的去向,她竟然说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沈奇道,“既然楼兄投在庐山门下,可见这位前辈果然信守诺言,为何事后却不认账了?” “当时我也以为她不认账,气得不行,差点儿翻脸。”庄道人苦笑,“没想到小师妹却哭了一场,说当年为奸人所害,遭逢大祸,醒来得了失忆症,不要说小楼的事,她连她自己的姓名来历都忘却了。她没有说谎,我确实见她精气神都不似往年,整个人如同失了魂魄,甚是可怜。好在还识得字,武技也没有忘掉。” 听见失忆症,沈不觉一愣,又问:“这是楼兄几岁时的事?” “九岁。”庄道人点头,“如今也是十七年过去了,小师妹也三十多岁了。这些年她还是常来我这里,只是她这失忆症一直没有治好,也就一直想不起小楼去了哪里。后来小师妹也曾暗中寻找小楼的下落,只是我们巫山宗一向独来独往,她尤其性情孤僻,跟江湖同道都没什么交情,所以也找不出个结果来。这么云里雾里地过了十七年,天幸你被冲到这个孤岛上来,才让我知道了小楼的下落。” 沈大为感动,连连点头:“确是奇缘。” 庄道人又道:“你看,如我这样一个人,身体残疾,又为师门所弃,连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消息,在这荒岛上挨日子,活着有什么趣味可言,还不如早点寻死。可是,我又不甘心,多活一天,没准儿有一天师妹的失忆症就好了,又或者小楼长大,自己找回这个岛上来看我。我若早死,这些就都等不到了。万一小楼回来,难道让他就看见一个坟头、一具白骨?就为这个,我苦苦撑到了今天。虽然师妹的病一直没有好,小楼也一直没回来,可是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看,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你说,是不是?” 沈道:“道长说得很是,只是我……我注定不行。” “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庄道人有些急了,“有这《江海不系舟》,你怎还说不行?你不试试,怎知道不行?” 沈其实真不信自己能活,张了张嘴,还要分辩,又听庄道人道:“你莫跟我废话。我还盼着你治好伤,回中原去给小楼带信呢!你要作死,我也不许你死!我一把年纪,身体也坏掉了,等不了几年了,岂能白白放过你!你必须给我把小楼叫回来!” 沈只得无奈道:“我答应你。为了楼兄,我一定撑下来。”   从那以后,沈就在庄道人的小屋中住了下来,在庄道人的监督之下,每日修习《江海不系舟》上的洞庭内功。他曾经以为,他的伤这么重,练了这本书也未必能好,到了日子照样血尽而亡。然而他祖父留下的这本秘籍中的内容真的是绝世奇功,他体内凌乱的气流渐渐归顺,阴阳合一,吐血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后来,不仅旧伤再不发作,内力更是大涨。 庄道人盼着楼荻飞回来看望自己,沈也希望蒋灵骞会回来与他重聚。他每天在那片沙滩上练功,夕阳西下时,就幻想她出现在海上,踏着浪端奔向自己,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然而这样的情景从来没有成为现实,她真的已经永远消失在这片大海之中了。每到月圆的时候,他就在悬崖上烧一串纸钱,虽然尘寰永隔,也算是长相厮守。 庄道人的性情慷慨洒脱,颇像楼荻飞,沈与他相处得甚好。沈练习《江海不系舟》遇到不解之处,就向庄道人请教,两人一同商榷。庄道人问过沈的师承。沈说明了自己的身世,但提到师父,只好说没有。第一个教他习武的人是父亲,可惜那时他太小,没学到什么功夫。后来乐秀宁、汪小山都指点过他洞庭功夫,蒋灵骞则以天台的轻功剑术相授,但这些人与他也没有师徒之分。其实还是吴剑知教他的最多,沈的洞庭武技由他仔仔细细地全盘点拨过。可是这个舅舅始终不肯收他为徒,还将他赶出三醉宫。现在只怕也认定他是洞庭宗有史以来最不像话的门人。 《江海不系舟》最后附有两页歌诀,看来与前面的毫不相干。沈和庄道人讨论了好几天也没得出结果,最后,庄道人说这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内功心诀,倒像是剑法。 庄道人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架琴,问沈要不要弹。沈把琴摆在海滩上,一曲一曲地弹着,就像在天台山上那个梦一样的夜晚,他为离离弹了整整一夜的琴,直到月亮沉到西边的幽谷里。 那《五湖烟霞引》他早已弹得很好。庄道人捋着胡须,像楼荻飞一样听得如痴如醉。三天之后,他忽然捡起一根树枝,跟着沈的琴韵,慢慢地比划起来。 沈大吃一惊,因为庄道人的剑法,跟琴谱上表示出来的十分相似,但意蕴更加高远玄妙。庄道人道:“我觉得你这五首曲子,表达的是剑的意思。” 这《五湖烟霞引》,先是被沈当了纯粹的琴谱,可惜怎么也弹不出,后来乐秀宁看出琴谱的笔画表示着剑招,当是一套剑法,所以又当了剑谱练习。只是未有心法,这《五湖烟霞引》剑法总看不出有什么奇妙之处。不过沈有时无意中使出一两招来,每每奏奇功。蒋灵骞曾经断言,《五湖烟霞引》是一套绝妙的洞庭剑法,可惜没有心法练不成。 “谁说没有心法?”庄道人道,“心法不就在你的琴声中吗?” 沈一怔,似乎有些明白,却还未完全理解。 庄道人道:“再来一遍,好好看我!” 庄道人又跟着沈的琴声舞起来,他舞到一半,沈忽然大叫一声:“我懂了!” 心法真的就是这琴声,剑意与琴意相通。琴声的节律,表示剑风的缓急;琴声的情感,表示剑势的趋避。高渺处灵动快捷,深沉处朴拙浑厚。然而在音乐中暗藏剑术心法,这却也是亘古未有之事。不仅要学者懂武技,更须精通音律。本来要想弹得出这曲子,就须得是琴中高手,遑论体会其中境界。而要把音乐带回剑术中去,又须得有深厚的武学造诣,所以沈若不得庄道人指点,还是想不到。 “剑中有琴,琴中有剑,剑即是琴,琴即是剑。于琴于剑,都是人间极品。这样的东西,也只有洞庭宗的人想得出来。”庄道人叹道。 却不知是洞庭的哪一位前辈留下了这样的剑法琴曲。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道:“剑是我练的,琴是我弹的,倘若我对琴曲的理解有偏差,那么练出来的剑法也就不对。换句话说,每个人都能弹出不同的《五湖烟霞引》曲子,也能练出不同的剑法。那么,这心法岂不是没了准头?” 庄道人道:“剑术和琴曲一样,本来就是人心的体验。同一剑法,千人千面并不稀奇。”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说的有道理,琴曲毕竟太虚渺,不如文字落实。单靠它来决定心法内容,风险太大。” 沈把“青草连波”又弹了一遍,忽然想起来了,道:“《江海不系舟》后面那几句歌诀,倒和这套曲子意义相符。” 庄道人抚掌大笑道:“对了对了。那几句话,分明是《五湖烟霞引》的总纲。照着这几句话,琴曲的大意就错不了。其余的东西,就看你个人的造诣。你能体会到多少,剑法就能练得多高。” 这倒和朗吟亭中的石碑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五湖烟霞引》更为复杂,对练习者要求更高。 “看来这《五湖烟霞引》也是烟霞主人的遗作。他倒真是了不起,留下了《江海不系舟》这种奇书,还配了一本剑法藏着。”庄道人道。 沈心里却想,如果是那样,《五湖烟霞引》就会和《江海不系舟》一起留在洞庭湖,而不会出现在葫芦湾的藏书洞里了。再说,他知道祖父对弹琴弄音的事情不怎么在行。他猜想,这一定是自己那个丰神飘逸、才情过人的父亲沈彬的杰作。 其实沈也猜错了。沈彬就算能创出剑法,也不会束之葫芦湾藏书洞。葫芦湾本是沈醉妻子陈若耶旧日隐居之所,沈彬长大后并不曾去过葫芦湾。这《五湖烟霞引》,事实上正是陈若耶所创。陈若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不仅医术精湛,也很善于弹琴。她虽不习武,却从丈夫那里耳濡目染了许多,竟也成了不动手的大行家。她穷一生阅历和智慧,创下了这奇妙的洞庭剑法。沈醉看后,推崇备至,甚至在自己的著作中,也为这种剑术的心法要义留下一笔,做提纲挈领之用。但陈若耶却不同意把这剑法传给一般弟子,而是把这书拿回葫芦湾,束之藏书洞,和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典籍混在一起。她认为,如果不是博学多才之人,学了这剑法也没用。 学过了《江海不系舟》的内功,沈的体内,夜来夫人那阴阳不合的内力渐渐驯服,归为沈自己所用。他的根底原就不浅,内功已有中上之分,加之如今练得用心,渐渐地,他练成了世间少有的深湛内功。以这样的内功练习《五湖烟霞引》的剑术,三日便见小成。 到得后来,庄道人都忧心忡忡:“你现在武技越来越好,只怕胜过小楼了。” 沈只好笑笑,不以为意。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荒岛上的山林小树,黄了又绿。沈的剑法内力,慢慢到了一流高手的地步。而这些事情,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就像每天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他唯一在意的是那片海滩。荒岛再寂寞,再容易睹物伤情,他也下不了决心离开。万一她真的回来,擦肩错过,岂不是…… 然而练好了武技,他就要为蒋灵骞报仇。不能再等了,如果没有人为夜来夫人解除尸毒的侵扰,那么,这个大仇人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 “你且放心去,万一你的娘子回来,我一定将你的消息告诉她。”庄道人允诺,“等小师妹再过来时,我也替你问问她,当初她能在门口碰见你,说不定也碰见过你娘子呢。” 沈想起一桩事:“那位前辈得了失忆症,晚生不才,当年却还治愈过一个失忆的病人。倘若将来有机缘遇见那位前辈,晚生或可一试?” 庄道人颔首道:“小师妹失忆十多年,怕是不容易好了,不过试试总无妨。巫山弟子行踪诡秘,她长年一袭白衣,头戴莲花冠子,你若遇见这样的人,可以留意。” 沈惊道:“若说莲冠与白衣,我见过的。镜湖上她还曾救过我一回,确是神功莫测,无人识得。只不知这位前辈如何称呼?” 庄道人摇头道:“我也不知她如今以什么名号行走江湖。当初她连姓名来历都忘却了,师父也不肯再告诉她,只叫她做个无名无姓之人,有利于练成神功。倒是我依稀记得,她原来复姓澹台。”

第二十一回 山雨欲来

    天目山脚下,驿道上缓缓过来两骑马,朝着钱塘府的方向行去。日色正盛,黄尘漫天,人马都有些疲惫了。领头的一人遂牵了马,踱到路边卖水老汉的草棚里休息。后面一人见状,也忙忙地跳下马跟上。两人在屋角一张桌子边对面坐下,摘下斗笠来喝茶,却是两个眉目如画的女郎。 “季阿姊,我们此去钱塘府,真的很危险,很容易就会被宫里的人发现。”后一个女郎道。 季如蓝白了她一眼:“怕什么?你这副打扮有些日子了吧?谅你也不敢露马脚。我有你作护身符,更是高枕无忧。哼!亏你平日里沈兄长沈兄短的,我师兄真的遭了难,你倒做起缩头乌龟来!” 钱丹摆弄着衣带上的花结子,似乎不太习惯。他本来清秀,被季如蓝打扮成女子,居然也楚楚动人。他懦懦道:“不是我害怕,可是那些人都说,沈兄和蒋娘子失踪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们现在才去找,太迟了。” 季如蓝悠悠叹道:“是啊,太迟了。不过,你去问问你娘,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钱丹大吃一惊:“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不能去见我娘!” 季如蓝道:“你不去问,这个月的解药就没有。” 钱丹恨恨道:“沈兄教你医术,不是让你这样害人!” 季如蓝淡淡道:“我用来控制你的毒药是天台宗的秘方,不是师兄的。你平心而论,这些日子以来,我用师兄教我的医术,救过多少人?你说我害人,太不公平了吧!” 钱丹知道她说的不差,只得长叹一声:“可是季阿姊,你难道要扣留我一辈子吗?” 季如蓝并不回答。卖水老汉这时走过来,给两人各续了一杯茶。季如蓝默然半日,又道:“真的太迟了。其实,师兄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钱丹闻言,也记起了当时沈只有半年之命,又想到自己身陷缧绁整整一载,不知何时才有逃脱机会,越想越心酸,眼泪就扑啦啦地掉下来。季如蓝也不理他。 “掌柜的,昨天是不是有个手持红色拂尘的老道从这里过?” 门外来了一个中年道姑,手中拂尘是用染得鲜红的马鬃制成的,显得十分刺眼。钱丹一见,忙把脸侧到一边去。季如蓝看见她拂尘柄上雕着精致的梅花纹样,心知是武夷派九虚宫“梅兰竹菊”四道之首的梅仙子到了。菊道人已在数年前死在夜来夫人手里,她说的老道士,不知是兰还是竹。武夷山三大高手,有两个到了天目山脚下,不知有什么大事。也难怪钱丹紧张,倘若被梅仙子认出是同门仇人之子,他可死定啦。季如蓝念及此,挪了挪位置,挡住梅仙子的视线。 卖水老汉头也不抬,只哼哼道:“来过来过,茶也没喝就匆匆走了。” 梅仙子遂坐下:“倒杯茶来!” 老汉端上茶水来,梅仙子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老汉嘿嘿笑道:“山村野店,自然没有上好的武夷山茶供奉,仙姑担待则个。” 梅仙子讶异地望了老汉一眼,笑道:“是你这老儿!”忽然一根筷子就向季如蓝这边飞过来。季如蓝抱着脑袋伏在桌上,筷子从她鬓边擦过打在墙上。梅仙子只是试探,看她似无武技,遂不在意。钱丹却是愣愣地没动,他发现那老汉竟然是丐帮的韦长老,常在范定风跟前办事的。 韦长老瞟了二人一眼,又对梅仙子道:“仙姑,你可来得未免太迟。今日就……” 梅仙子歉然道:“路上遇到些小事,我这就上山。” 季如蓝与钱丹都很想知道这伙人干什么去,无如他们不露半点口风。韦长老点点头,忽然道:“请仙姑帮我带两个人上山。”钱丹和季如蓝大惊失色,待要站起,忽然发现脚都软了,动弹不得,只得怒目瞪着韦长老。 韦长老笑道:“两位娘子莫怕。”钱丹心想还好,他们没认出我来。又听他道:“老朽生怕请不动两位大驾,只得在茶水里下了点药,实在不好意思。这药不重,倘若两位愿意交个朋友,小老儿自然将解药奉上。” 季如蓝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韦长老道:“听娘子的口气,好像医术不错。敢问娘子那个师兄,是什么人?” 季如蓝不理他。 韦长老笑道:“小老儿没猜错的话,是不是从前洞庭医仙沈彬家的小郎,在桐庐一带人称‘小神医’的那一位?唉,可惜去年他不幸死在夜来夫人的地下迷宫里,令人扼腕叹息。” 季如蓝虽然冷漠,听到这句话,也不免变了容色。韦长老又道:“娘子,实不相瞒,小人的主人范定风公子,如今在天目山脚下聚集了一帮朋友,还想请一位医术高明的武林同道帮手。可惜沈郎中英年早逝,江湖上的朋友都深引为憾。天幸他还有你这样一个师妹,小老儿可是一定要请你上山襄助的。” 季如蓝已明白这帮人想干什么了。其实这些日子,江南风声暗起,潜流涌动,明眼人早都算到有大事发生。她不由得意味深长地朝钱丹瞟了一眼。钱丹紧紧地抿着嘴唇,掩饰自己的慌张。季如蓝故意对韦长老道:“你这老儿,偷听人家讲话,甚是可恶!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韦长老轻轻地咳了一声,看看梅仙子。梅仙子半闭着眼睛作养神状,似是胸有成竹。韦长老想:这样两个雏儿,怕她们怎的!遂直言道:“本来这话不敢说,但那妖妇倒行逆施,荼毒天下,武林正道,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这一次,丐帮范公子牵头,邀集江南武林英雄豪杰,一举剿灭妖妇!”言毕还是忍不住四周望望。 “好!”季如蓝道,“范公子此举大快人心。小女子与那妖妇也有父母大仇,她又害了我师兄。我正想找她晦气,只恨手无缚鸡之力。老丈,你这就带我上天目山。” 梅仙子与韦长老相视一笑。夜来夫人的仇人多如恒河沙数,季如蓝这话倒没引起他们怀疑。韦长老拿出解药,两人服了。梅仙子道:“那你们俩就随我走吧。”又瞪了季如蓝一眼,“你想要弄鬼,那可是没门!” 季如蓝冷笑道:“初次见面,说这种话,我不和你计较。我弄不弄鬼,将来你就知道了。”她望了望钱丹,只见他面朝墙壁,想来气得发晕,遂道:“表妹,我要去报仇了,你自己先回家,叫姑母不要为我担心。” 钱丹愕然。韦长老道:“这位小娘子不去吗?” 季如蓝微笑道:“她还小,什么都不会,我不想带上她。”说着将一个小小的药瓶塞到钱丹手里,“你的病未好,回家记得吃药。”钱丹知道那是自己身上所种的毒物的解药,几乎傻了。 “不行!”梅仙子喝道,“她既然知道了我们的事,就不能放她走。” 季如蓝一挑眉毛道:“你这道姑,不要太霸道!” 韦长老打着哈哈道:“娘子,我们不能不小心。” 季如蓝咬着嘴唇,道:“如此就同去好了。表妹,走!”大家出了门来,翻身上马,朝山上迤逦而去。钱丹满脑子晕晕乎乎,只得任人摆布,也不敢想就这样见到范定风这些人会有什么后果。忽然想到:这些人都是要去害我娘的,娘一定还不知道,那可怎么办? 他不想到这里还好,一念及此,身上的汗一阵一阵地往下淌,紧紧盯着梅仙子的背影,想找机会逃。就在这时,梅仙子的坐骑忽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梅仙子一惊,慌忙跃起,万幸没摔个大跟头。只见那马口吐白沫,怎么也站不起来。 钱丹还在发愣,季如蓝挥起一鞭,狠狠地抽到他的马身上。那马长嘶一声,驮着钱丹飞也似的跑了。梅仙子又气又急,她轻功虽然说得过去,但要追一匹快马还是不够火候。她一把扣住季如蓝的手腕:“妖女,是你下毒害我的马!” 季如蓝毫不畏惧:“不错,我一定要让我的表妹脱身。你的马中了毒,不立即救治,一个时辰就会断气。” 梅仙子只觉得指间那只手腕纤细柔软,分明一点力道也无。偏偏她对这个不懂武技的女郎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能杀了她,反而不得不防着她的毒药。她只好看着季如蓝给自己的马灌下解药。一忽儿,马好了,两人一起上山,再不交一语。    天目山山腰上有一所古刹兰若寺。寺藏在深山里面,四周古木森森,山峦巍峨,山下根本看不见房舍。兰若寺建于南朝萧梁年间,唐以来抑佛重道,古寺香火不继,渐渐就废弃了。这时,范定风却把这兰若寺打扫出来,作了会聚英雄的大本营。上山的一路上岔道重重,只在隐秘处标有暗记,若非事先约定,根本找不到路。临近寺院,又有几处关卡盘问,暗地还伏有高手窥探。不过梅仙子是武夷名宿,江湖上颇有名望,一路带了季如蓝进去,没受什么阻拦。 寺门不朝南,却开在东边。入门一扇巨大的照壁,照壁后游廊回转,极尽曲折幽晦之妙。梅仙子见没有人出来迎,心下不喜,旁边一个丐帮弟子赶快过来道:“仙姑,范公子今天大摆筵席,大家都在大雄宝殿里呢。我带您老人家去!” “走开!”梅仙子一扬拂尘,那丐帮弟子直摔了个趔趄。原来梅仙子最恨人家说她老。现下她正不高兴,这丐帮弟子居然还来捋虎须。季如蓝只当没看见,跟着梅仙子就噔噔噔地奔到了后面。 大雄宝殿两边,一溜儿摆下四排圆桌。正是酒过三巡,范定风离了席,在各桌敬酒。他一领黄袍,语笑焕然,一副大将风度。忽然抬头看见门口的梅仙子,连忙招呼:“九虚宫的梅仙姑也到了,幸甚幸甚!”梅仙子冷冷一笑,范定风又道,“范某这里忙得紧,有失迎迓,请仙姑海涵!仙姑上座!”就把梅仙子领到了左首第一张桌子,加了一个座。桌上已有了梅仙子的师弟兰道人、天童寺的两名老僧等,俱是出家人。 季如蓝立在堂下,等着范定风盘问她。忽然席间一个年轻女郎走了出来,拉着季如蓝的手道:“如蓝妹妹,你怎的来了?” 那女郎正是季家姊妹的表姊周采薇。范定风举事,庐山宗不欲插手,又不好不理,就只遣了周采薇一个女弟子前来。季如蓝经年未见周采薇了,却仍是淡淡道:“山下那个老头子叫我来做医生。” 范定风见梅仙子带来的女郎神情倨傲,又不似武夷弟子,正待喝问,不料周采薇出来认亲,一时只好客气道:“这位娘子想来医术过人,敢问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季如蓝道:“我姓季。沈是我的师兄。” 此言一出,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交换着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眼神。周采薇握着季如蓝的手,似乎更紧了。季如蓝暗暗诧异,沈武技平平,又不大在江湖上走动,纯然是无名之辈。她本以为还要解释沈的来历,怎的看来每个人都知道他? 范定风脸上阴晴不定,道:“原来娘子是洞庭门下。” “不是。”季如蓝道,“我只拜沈君为师兄,他传我医术。” “那沈郎中的医术,确乎不凡。”范定风道。 右首第一席上一个老妇人,似乎忍不住道:“医术虽好,人品太差!”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镜湖掌门曹止萍。 曹止萍这话,好像一下子打开了大家的话匣,一下子每一席上都有人叽叽喳喳说起来。曹止萍身边坐着海门帮帮主,接话道:“可惜医仙沈大侠慷慨君子,一世英名,竟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儿子来。若不是镜湖女侠们亲眼所见,谁能相信那天台宗的妖女,竟是和他勾结在一起!”他言语之间却也没多少痛惜之意,倒好像这件事情十分有趣似的。 更有人道:“汤君那样自负潇洒的人,居然被他夺了未婚妻,实在也太奇怪。只恨我没见过他是何等样人。难道他比汤慕龙还要风流倜傥不成,还是他另有异术?” “哈哈,他不是很会医道吗?” 周采薇终于忍不住了,道:“沈君已做古人,大家这么议论他的私事,怕不太好吧?” 季如蓝又一次听见沈已死,不由得思绪万千,怔怔地立在那里。范定风见她神色有异,拿不定主意。他另有所图,不拟早早得罪这个女郎,遂含糊道:“季娘子,令师兄的事情,想来你……” 季如蓝缓缓道:“我听说师兄和蒋娘子要好,心里也很遗憾。” 范定风遂放了心。周采薇却瞧见季如蓝的眼中似有泫然之色,这可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忙拉了表妹到自己的座位旁边坐下,离开众人的视线中心。 “那妖女被夜来夫人捉了去,从此再无消息,想来是死了。怎的有人说沈也死在夜来夫人手里?”有人不解道。 曹止萍一本正经道:“先前在镜湖边上,沈就帮着那妖女与敝派作对。敝派业已击败了妖女,正待擒获,不料拦路杀出了王照希,拉了那妖女去。老身正要劝服沈君,又想不到来了一阵妖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卷走了。至于说他后来死在夜来夫人手里,那是海门帮帮主的消息。想来那妖风亦是夜来夫人作怪。” 海门帮帮主遂续道:“敝帮的一个弟子得来确切信息,说是夜来夫人那时把妖女和沈囚于迷宫,叫了许多人围剿,自然是活不出来了。以夜来夫人的手段,只怕两人死得十分惨酷。” 底下有人哧哧笑道:“也算这对奸夫**罪有应得。” “不要胡说,沈郎中毕竟是名门子弟。”范定风轻叱道,“曹老前辈说的妖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素萍坐在第二席上,道:“好像是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范定风惊道,“那恐怕不是夜来夫人手下。这几年江湖上都隐隐有白衣人的传说,范某也有耳闻。据说此人武技高深莫测,行踪无定,从来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好像不常在江南行走。” 范定风此言一出,大家顿时又议论开来。很多人都似乎见过或听说过白衣人,有自诩见多识广的还惟妙惟肖地讲出一两件事迹来。但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师承来历、武技究竟多深。

    此时,周采薇的一句话倒是凸了出来:“依我看,是白衣人救了沈君,沈君又闯到钱塘迷宫去救蒋娘子。”她说的正是事实,但在座的虽不敢反驳他,多捻须微笑,均想:钱塘迷宫是什么样的地方,谁能冒此大险?

    范定风一皱眉头,道:“我听说此人武技不佳,倘如周娘子所言,他如何敢闯进迷宫去?莫非迷宫的地图到了他手里?”说着拿眼去望钱世骏。

    钱世骏坐在左首第一席上,一直没有开言,此时淡淡道:“地图是蒋娘子盗出的。她和这人要好,把图给了他,自然不稀奇。”

    范定风似是不信地一笑,旋即长叹道:“倘若这一回我们能找到这张地图,则胜算又多几成。”

    “范公子担这个心做什么,区区一个迷宫而已。”站起来说话的是丐帮的曹长老,“咱们这么多人,锄头铁锹,砸也把她的迷宫给砸烂了,哈哈!”

    本来钱塘迷宫是大家的一块心病,曹长老这么一说,众人哄堂大笑,心想着急也无用,索性先不理它。 范定风心里却另有盘算,绕过几张桌子,走到季如蓝身边。 方才大家在说沈的事情,季如蓝都恍若未闻,只是和周采薇低低地讲话。范定风笑道:“季娘子既然来了,范某就斗胆请娘子帮一个忙。” 季如蓝点了点头。 范定风恭恭敬敬道:“娘子既得洞庭沈氏医术真传,想来对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之毒,是有办法解得的。”尸香无影手是群雄闻风丧胆之物,一时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季如蓝,巴不得她马上就把尸香无影手的解药双手奉上。 不料季如蓝白了他一眼,不作回答。范定风甚是尴尬,碍着周采薇之面又不好发作。周采薇遂帮着问道:“妹妹,你可有法子?” 季如蓝抬眼道:“范大公子,刚才有人在底下说什么夫什么妇的,你先杀了他,咱们再商量。” 此言一出,群雄又是哗然。当下有人吵吵起来:“胡说八道,想要挟我们吗?” “这小娘子什么人,竟敢在咱们面前说这种话!” “沈的人,一般也是妖女,先杀了她还差不多!” 混乱之中,那个口出恶言的人自己出来了,却是丐帮一个香主,姓张。那人铁塔似的身子黑压压地挡在季如蓝前面:“妖女,你想杀我,是不是?”一只鹰爪就向季如蓝胸前抓去。 周采薇知道季如蓝武技已失,一时大惊,反手就向张香主的手腕擒去。同时远远的有人怒喝:“住手!” 张香主闪身躲过了周采薇的擒拿,也就没有抓住季如蓝。回头一看,喝止他的人却是梅仙子。梅仙子冷笑道:“你们这伙人,说是共襄大事,义倒妖妇,却在这里不三不四地讲死人的闲话,还好意思向小娘子出手!”原来梅仙子一向看不惯曹止萍等人武技有限,却总是倚老卖老。她今日自觉受了冷遇,正是气不顺,季如蓝不管怎么说是她带进门的,可不能由着人欺侮。 范定风也很恼季如蓝,但周采薇就坐在旁边,得罪庐山后患不小。何况还加上一个梅仙子!他走上来,笑道:“老张,你果然口无遮拦了些,当着沈郎中师妹,还是赔个不是吧!” 张香主嚷嚷道:“我说他们奸夫**,难道错了吗?那姓沈的淫贼,算是哪根葱,要我赔不是,等下辈子吧!” 周采薇和梅仙子顿时变了脸,连范定风也觉脸上无光。季如蓝似乎始终未动一下,只冷冷道:“他不赔罪就算啦!” 大家不解,只有梅仙子心里一凉,她可知道这小娘子厉害。只见张香主的一张黑脸渐渐转成了青黄色,仿佛滴油的黄蜡。他忽然按住了右腹,在地上打起滚来。季如蓝退开几步,道:“这‘摧肝断肠散’,是我替师兄赏你的,只消熬得一个时辰,你的肝脏就会烂成一团泥浆。你辱我师兄在天之灵,须得对了他的灵位三跪九叩,再割了你那条不烂的舌头为祭,我才给你解药。” 群雄见这羸弱苍白的女郎竟然如此辣手,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周采薇劝道:“季妹妹别这样,毒药不是闹着玩的。沈兄在时,可不会这么做。” 季如蓝冷笑道:“师兄就是心肠太好。他知道的毒药成千上万,从来不用,只是治病救人。如今他死了,别人反以为他没什么本事,放心大胆地讲他的坏话。我偏要为他正名,偏要让人尝尝他的厉害之处。这些闲事,你们正派人是不管的,我可要管!”说着大步走开,以示不用周采薇照应。 周采薇心道,这表妹的脾气像足了蒋灵骞,只是比她还要倔强心狠,此事恐怕难以善罢。 季如蓝倚在油漆剥落的释迦牟尼像前面,朝着一众英雄冷笑。范定风怒道:“季娘子,你随随便便害人性命,以为我们会放过你吗?”说着挥掌欲上。梅仙子离他较近,拂尘一扫,把他挡了回去。 季如蓝道:“我身上的解药有十几二十种,待会儿你杀了我,可以一种一种试。试上十天半个月,总能知道哪一种对症。不过,我可没有起死回生的药。” “不必了!”张香主忽然从地上跃起,摇摇晃晃地朝季如蓝走来。大家看见他满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袍子都染黄了。季如蓝兰花指一挑,指了指旁边一个蒲团:“快拜我师兄。” 张香主的拳头握得喀喇喀喇响,然而终于跪了下来。季如蓝得意扬扬,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擦了擦,准备割他的舌头。 忽然,张香主大声道:“张某受妖人暗算,有死而已,怎能向无行浪子磕头!” 季如蓝厉声喝道:“你还敢嘴硬!”忽然,她怔住了。 原来那张香主已自断经脉而亡。 季如蓝没料到此人如此性烈,搞成了这样,顿时惶惑起来。这时座下群情激愤,人人怒目相向。季如蓝咬牙道:“冥顽不化,死了活该!”曹长老拍案而起,喝道:“丐帮的兄弟们,为张香主报仇!” 周采薇急了:“范兄!” 范定风面色铁青,横了她一眼。他本来想要季如蓝解尸香无影手之毒,不肯真的伤她,此时众怒难犯,终不成为她得罪一干弟兄。此时已有十几个叫化举着大刀长棍冲向季如蓝。季如蓝背靠佛像,无处可退,只叫道:“你们欺负人!” 忽然,那一众叫化齐声大叫起来,一个个丢了兵器。好像离季如蓝的身子不到一尺处立起一座墙似的,撞得他们头晕眼花,纷纷坐倒。众人大惊失色,以为又是季如蓝投毒,一时不敢走近。季如蓝摆出一脸凛然之色,其实也是满心迷惑,不知所以。 钱世骏身边忽然飞起了一个人影,扑向佛像后面。范定风恍然大悟:“佛像后有人!”紧紧追上。 然而佛像后面只有蛛网灰尘,连个脚印也没有。范定风一时沉吟起来,看看季如蓝,难道这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女郎,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此人走得快,不留痕迹,轻功很好。”先冲过来的那人道。范定风知道此人姓何,是钱世骏的一个副手。 倘若真是有人帮了季如蓝,那么此人隔着佛像尚能用气功击倒一众丐帮好手,内力深厚,简直匪夷所思。大殿上高手众多,但他潜藏多时居然无人发觉。如果是敌方的人,不堪设想!范定风忧心忡忡道:“何君真的认为有人?” 那何生手指一抬,道:“有就是有,不用自欺欺人。” 范定风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一个深深的手印,显然是那人故意留的,不觉骇然。 何生一声冷笑,钻了出去。范定风心里又是不爽,钱世骏的手下竟然比他见机还快。他每次想到这个何生,心里总是发毛。此人并不是钱世骏手下旧臣,不久前才入的九王府,却深得钱世骏倚重,几乎形影不离,言听计从。没有人知道这何生的来历,连范定风派出去暗地查访的人回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人将自己掩藏得很好,除了钱世骏,其他的人难得跟他讲一句话,平日里长袍广袖不必说,帽子、笼手也从不除去。只因他生得容貌秀雅,面若芙蓉,江湖上就有传言,钱世骏有断袖之癖,故而宝贝这个美少年。可是譬如刚才那一手,范定风就能看出,他的见识反应都极不俗,绝非娈童。 本来扳倒夜来夫人的事情弄到今天,钱世骏已唱不起主角,大家都认可了是他范定风主持大局,领袖群伦。可是如今钱世骏的身边却冒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物,令人放心不下。 范定风这些念头,只在刹那间转过。他走了出去,却看见周采薇护在季如蓝身边。 “周娘子,”范定风道,“此事怎生了断,你说吧!” 周采薇踌躇道:“表妹一莽撞,惹下大祸,还请大家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她替我们配尸香无影手的解药。” 这话正对了范定风心意,拿到解药才是头等大事,死一个香主,以后还可以慢慢算账。他故意板起脸来道:“说得轻松!张香主就白死了吗?” 周采薇柔声道:“让她配得解药,便救了无数丐帮兄弟的身家性命,亦可补偿张香主了吧?” 范定风遂顺水推舟道:“如此说来,令她速速配成解药,否则,依然要她偿命。那时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曹长老为首的一帮人盯着范定风,面上皆有不平之色。   季如蓝被锁在兰若寺后一间小厢房里,严加看管起来。周采薇自忖理亏,除了千叮咛万嘱咐别让人伤害她,也不好再说什么。然而这一天晚上,曹长老的房里却等着好几个重要的弟子,想连夜除掉季如蓝报仇,商量要曹长老回来做主。 曹长老终于拄着竹杖进来了,大家一同站起。曹长老却挥挥手:“别说啦,别说啦,给老张报仇的事,只好放一放。眼下出了一桩**烦,宋小娘子丢了。” 群丐哗然。 曹长老道:“宋小娘子本来早已从金陵出发,前三日就该到的,可是我们一直没等着她。刚才我派出去接她的王三回来啦,说他路上遇见刘柱儿。刘柱儿却见过小娘子往回路赶。小娘子告诉他,她心情不好,不想上天目山了,要回金陵老帮主身边去。王三一心想把娘子接来,就往金陵一路追过去。岂知一直追到了老帮主家里也没追到,说是宋小娘子从没回家。王三怕老帮主担心,没敢讲实话,又一路找了过来。只依稀听见,小娘子怕是被什么人抓走了。” 一个叫化急切道:“宋小娘子待我等极好,我们这就去找范公子,让他派人去查。” 曹长老默然半日,道:“范公子不肯耽搁的。” 大家心里都想着同一个意思,有人气得把竹杖在地砖上敲得咚咚响。忽一人道:“小娘子为什么走到半路又不上山来?” 曹长老道:“大约是因为周娘子来了吧!宋小娘子的心思,咱们这些老叫化怎么猜?周娘子与楼荻飞走得近,宋小娘子就总是瞧她不顺眼。” 那人哭笑不得道:“曹长老,你老糊涂啦,怎么这样说小娘子,她哪里那么小心眼!我的意思是说,小娘子不肯过来参与这件事,是不是老帮主的意思?” 曹长老摇头叹道:“我明白,大伙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不过,这时三心二意,对谁都没好处。大家先帮着范公子把大事完结。旁的意见,将来慢慢再说吧。”   丐帮商量了一晚如何救宋飞天,季如蓝却也没睡一个安稳觉。她知道尸毒无药可解,配不出尸香无影手的解药,自己如何脱身呢?一直到半夜,她还坐在窗下出神。忽然一只手扣在她肩上,轻轻一拨,转眼就将她拉出了门,只听见一个声音低低道:“我带你逃走。” 廊下的灯还亮着,那些看守已被全数点倒。季如蓝一阵狂喜未已,身子被人拦腰提起,飞了起来。那人轻功之高,兰若寺的守卫甫一发觉,踪影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等到“追刺客”的呼喝声传来,已是几个山头之外了。季如蓝又是高兴又是惊异,这夜行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那声音怎么这么熟? 终于停下来时,已是百里之外。季如蓝抬头看见了那人一双温和的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沈从来没有想到冷若冰霜的季如蓝会如此激动。他不能不安慰她的悲伤,直到她渐渐咽下了哭声,才将她轻轻推开。季如蓝叹了一声,道:“师兄,你还活着,我……我……”却又说不出话来,半日方道,“白天在大殿上,也是你救的我吧?你的伤好了吗?” 沈点点头。季如蓝看见他的眼神,如同漂满了落叶的古井之水。她也就什么都明白了,悄悄退开了半步。沈这时却道:“师妹,你用毒药伤人,未免不妥。” 季如蓝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我并不是滥用毒药杀人的。那些人如此诋毁你,是不是天理难容,罪有应得?” 沈淡淡道:“何必理这些闲言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影响了。” 季如蓝苦笑道:“却是我多事了。”   沈道:“师妹,你为我惹祸上身,我很过意不去。钱塘府是是非之地,你赶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一定要避着丐帮,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总之你一切自己小心,师兄也不能时时照顾你。” 季如蓝心里空荡荡的,道:“你要去哪里?” 沈指了指天目山的方向。季如蓝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轻轻道了声珍重,便转身走了,并没有再回头看看。

第二十二回 异路风波

    二月十一日,月上东山。 钱塘门外的一家小客栈里,范定风和宋飞雨整装待发。范定风家传的金风掌法已是天下闻名,但此时夫妇两人都在擦拭自己的宝刀,想是准备合使“风雨双侠”的双刀绝技。看来今晚势必有一场恶战。 “师兄,我总觉得,以我二人之力恐怕难以取胜。”宋飞雨秀眉不展。范定风是丐帮宋老帮主的大弟子,故而夫妻间以师兄妹相称。 范定风也不乐观,却是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飞雨似自言自语道:“假如周娘子不走就好了。”

    范定风一听这话就来气:“那日的情形,我留得住她吗?”原来还在天目山上时,季如蓝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丐帮帮众以为是范定风私下卖好放人,以曹长老为首,大家把范定风的厢房围了个水泄不通。范定风百口莫辩,遂怀疑到了周采薇身上。岂料周采薇也找他要人。范定风左右斡旋,仍是闹了个不欢而散。第二日,周采薇就不辞而别回了庐山。范定风气得不行,当时不敢说什么,此时却一股脑发作起来:“她算什么东西,不就举着庐山的幌子,在江湖上招摇吗?一介女流,真打起来她有什么用?”

    “公子。”门外一个老丐招呼。

    来的是韦长老,进门将门窗掩好。范定风道:“韦长老,布置得怎样?”

    韦长老低声道:“迷宫的四个出口,除宫中那一个外,都已有人把守。从白玉塔四周到钱塘江边,海门帮的兄弟们已埋伏好了,他们精通水性,料想不成问题;南屏山上那一个出口,交给了镜湖派,有李素萍女侠带着;东边那一个,地势复杂,位置不明,梅仙子和兰道长带着武夷派的一众弟子去了。”

    范定风皱眉道:“梅仙子和兰道长武艺高强,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请他们今晚去助拳。”

    韦长老道:“东边那个出口甚是险要,非武夷派不能守。梅仙子性情耿介,今晚有镜湖曹掌门、天童寺的两位高僧助阵,以公子的武技,不必担心了。”

    范定风微微叹了声气,心里有些不快。在天目山上时,他也没有想过事情要像这样解决。他们的谋划果然没有瞒过夜来夫人。大家是分头进城的,行动十分隐蔽,但范定风不久就收到了寄柬留刀夜来夫人要以江湖规矩解决此事,约群雄首领范定风在玉皇山下的八卦田比武。范定风的武技在夜来夫人之下,他当然不想去比这场武。以他原先的想法,或者策划宫廷政变,或者暗杀夜来夫人。但曹长老和一些门派的名手都不同意。他们说,既然夜来夫人都讲起了江湖规矩,他们自居侠义道,就更不能使阴谋手段。范定风和韦长老等几个心腹一商量,也就答应了比武。但虽然安排周密,范定风想起沾身即死的尸香无影手,还是心里发毛。范定风道:“妖妇万不得已之时当然会从迷宫逃跑,把住出口固然要紧,不过最重要的是……”

    韦长老会意道:“那边我安排的全是本帮的心腹弟子,今晚我亲自督战,万无一失。”

    范定风笑道:“那边交给你,我就放心啦。就让曹长老随我去八卦田好了,也省得他老嫌我不用他。”

    韦长老道:“愿不辱使命。”

    范定风道:“钱世骏呢?是不是远远地守在迷宫东出口?”

    韦长老道:“他说他与镜湖派合作已久,留在了南屏山。公子放心,他如今服服帖帖,哪里还能兴得起大风浪来!”

    范定风道:“也罢,只要他一接近那边,你手下的弟兄们就不要留情。韦长老啊,我也真佩服你,钱世骏本来死也不肯交出地图来,怎么你一出马,就说服了呢?若不是有了地图,咱们的部署又怎么能胸有成竹?”

    韦长老谦虚地笑道:“小人也只是向他晓以利害。咱们此番若是失利,对他钱世骏有什么好处?别看他平时目空一切,其实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金陵和钱塘,谁更强大,他又不是瞎子!时候不早了,若无别的吩咐,小人先到那边去了。”

    范定风含笑送他,宋飞雨忽然道:“长老等等!”她奔过来,“这几日可有我妹妹的消息?”

    韦长老歉然摇头。范定风安慰她道:“师妹,你不必太着急,曹长老的人一直在打听。等此间事情一完,我立刻陪你去寻小妹,好不好?”

    宋飞雨愤愤道:“少来啦!我家的事情,你几时真的放在心上!小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向父亲交代!”

    八卦田在玉皇山脚下,隔着凤凰山的山岭,可隐隐望见钱塘王宫的红墙碧瓦。八卦田一带十分开阔,可细看之下,道路经纬,纵横交织,像天然而成,又像人工机巧,竟然暗合五行生克之意。田的正中,有一方不小的深湖,水从玉皇山顶引来,明澈见底。

    夜来夫人选在这里比武,自然是有深意的。

    范定风带上了宋飞雨、曹长老、曹止萍、神山和尚、空流和尚等一干人助阵,因担心夜来夫人在八卦田四周设下埋伏,是以又安排了一些高手在外围接应。一行人渐渐进山,倒也无事,一路上小心提防,没发现半个伏兵。范定风的疑心却是越来越重,忽然想到:呀,不好!说不定夜来夫人也和我一样打算,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呢!

    这样想着,八卦田已在眼前。蓝湛湛的夜空,透着初春的凉意。

    “哈哈哈……”空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几分诡异,几分凌厉。余音未了,夜来夫人盈盈落在众人面前,一身丁香色的劲装,风姿楚楚,气度高华。这本来是她一贯的出场方式,可奇怪的是,她落地的时候,被什么绊了一下似的没有站稳,居然好像身负内伤。她略一摇晃,没有逃出范定风的眼睛。范定风反而更加惊疑:妖妇搞什么鬼?

    “范公子果然是守信之人,说来就来了。”夜来夫人道。

    范定风清了清嗓子,道:“夫人,今日你我二人在此比武,规矩是要先说清的。既然按照江湖惯例,那么单打独斗,胜败有命,你的手下不得出手相帮。倘若范某败北,自认倒霉,不再向夫人问罪。”他想我不向你问罪,自然还有其他人,而所谓“单打独斗”,也存了车轮战的意思,“倘若夫人输了,夫人可要接受天下人的讨伐。”他这一席话,运着内功送出,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夜来夫人淡淡一笑,道:“你现在真的想跟我比武吗?”

    范定风、曹止萍等人都大吃一惊,不想比武想什么,又有什么诡计?夜来夫人嫣然一笑,道:“你先看看这个吧!”说罢击掌两下。

    湖中划出了一只小船,船上没有篷,船舱里装着满满一船水,除了一个艄公以外,水中还浸着一个女子,手足似都被缚住了。明亮的月光把女子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那是丐帮的宋小娘子宋飞天!

    “范定风,你的小姨妹在我手里,你不先想想办法救她吗?”夜来夫人道。

    范定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宋飞雨看见妹妹,已是心神大乱,使劲地呼唤着宋飞天的名字。曹长老忍不住了,站出来道:“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夜来夫人道:“我要你范定风带着丐帮的虾兵蟹将马上离开,从此不许踏入钱塘境内一步。”

    范定风咬牙冷笑道:“我们兴师动众地来,凭你一句话就走?天下侠义道的英雄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你这个妖妇!”

    夜来夫人道:“宋飞天是你的亲戚,所以我只是要你走,没有赶别人,不算过分吧?你也用不着拉大旗扯虎皮,抬出天下英雄的幌子来,什么侠义啦,什么正道啦。范定风,你的用意瞒得过我吗?钱塘王谁来做,这是我们钱家的事,我自会去和钱世骏商量,哪里轮得着金陵皇帝来管!”

    范定风厉声道:“妖妇休得花言巧语,为天下除害,人人管得!你别想用诡计瓦解我们!”

    夜来夫人指了指宋飞天,淡淡道:“懒得跟你讲这些,答应还是不答应?”

    范定风拧紧了眉头不说话。他当然不能退出钱塘,那样的话就功亏一篑了。但要撇下宋飞天不管,也说不过去。小船远远地停在湖心,没有船过不去,如果泅水,又势必遭夜来夫人毒手。如何设法把宋飞天救过来呢?

    夜来夫人道:“其实以我对你的了解,猜你也不会答应。”她向船上挥了挥手。那艄公狞笑了一下,从船舱里舀了一瓢水,高高举起,又缓缓地倒回舱中。范定风等人这才看见,那满满一船装的不是水,是明晃晃的灯油!两个老僧神山和空流,禁不住合十念起佛来。

    夜来夫人笑道:“今日不是盂兰节,点河灯未免不合时宜。不过这‘人灯’倒是够大,一会儿我们比武时,点来助助兴,也不坏啊!”

    “你不能烧死我妹妹!”宋飞雨惨叫着冲向夜来夫人,说什么也要把妹妹救出来。

    范定风一甩袖子,扣住了宋飞雨的肩膀。宋飞雨猝不及防,被点中了穴道:“你……你干什么?”

    “师妹,你不能去送死!”范定风喝道,他神情激动,背过脸去,也不管宋飞天听不听得见,对着河上的小船朗声道,“小妹,听着! 你是丐帮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姊夫和阿姊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万恶的妖妇,为你报仇。懂了吗?”

    宋飞天像是早已晕了,并未回答。夜来夫人听了,只是冷笑。曹长老急了,跳出来道:“公子,你怎地这样讲话!小娘子可是老帮主的心头肉啊!老帮主一向待你如何?你做大弟子的,连小师妹都不肯保护,你……你……”

    范定风唏嘘道:“曹长老,我不得已呀。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了天下大事?”

    曹长老竹杖顿地道:“什么大事!是你金陵范家的大事,还是我们丐帮的大事?我们丐帮一向洁身自好,从不与皇室勾勾搭搭……”

    “行啦行啦,”夜来夫人不耐烦道,“你们里唆讲完没?范公子,给个答复吧!”

    宋飞雨动弹不得,厉声叫道:“范定风,你不救小妹,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范定风缓声道:“师妹,我对不起你们姊妹。”

    夜来夫人闻言,朝着小船又挥了挥手。曹长老竹杖点地,飞身而起,不顾一切冲过去救宋飞天。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却是夜来夫人的毒掌扫向他面门。就在这时,嘭的一声,小船上的油燃起来了。宋飞雨登时晕了。

    “什么人?”夜来夫人惊叫道。

    只见火光中出现了一个矫捷的影子。众人还未看清,那影子竟然从水中拎起一个大包,踩着水面,如寒塘渡鹤一般,飞也似的走了。只听哗啦一声,小船散了架,沉到了水里。夜来夫人会这水上漂的轻功,扑过去就要追这个救宋飞天的人。可是曹长老反应也快,不等她提脚,一根齐眉短棍已经招呼到了她面前。随行的曹止萍、空流、神山等人亦纷纷围了上来。

    救了宋飞天的人是沈。他跟随范定风一行人从天目山到了钱塘府,又从钱塘门跟到了八卦田。他此时内功已臻于化境,行事又细密,一路上从未有人发觉。本来对范定风这个小姨妹宋飞天,沈并无好感,但范定风居然真的不救她,他也不能看着她被活活烧死。

    他出手甚快,在掠过小船的一霎那,把捆紧的宋飞天从燃烧的油中提出来,用湖水浸灭了她身上火焰。但灯油点燃的火来势太猛烈,宋飞天的脸还是被烧得惨不忍睹,好好的花容月貌变得如同鬼魅一般。她神志尚清,眼中滚下一串串泪珠。夜来夫人安排了这样的好戏,怎舍得让受刑的人昏迷得无知无觉,宋飞天不过是被点了哑穴而已。沈随手解了她的穴,只听她一声一声痛哭起来。

    “不好!”沈忽然想起一件事,撇下宋飞天,急忙朝八卦田奔去。

    原来刚才装油的小船沉到水里,却不是沈动的手脚。他只是看见水里有人影晃动。难道也是偷偷来救宋飞天的人,在水下凿船吗?倘若如此,船沉之时,燃烧的火油势必倾到那人身上,危险至极。沈这样想着,悄悄回到湖边自己上岸的地方,却见草甸中趴着一个人,全身焦黑,却又**的。那人已爬不动了,嘴里兀自喃喃:“飞天……”

    沈的心已经沉到底了,把那人扶起来一看,几乎窒过去,果然是钱丹!

    钱丹被大火烧得奄奄一息,双眼已经看不见了,没有认出沈来。宋飞天的**却一下子唤起了他的神志:“宋娘子,你在哪里,我很久没有见到你……可是这时又看不见你了……”

    宋飞天听见钱丹的声音,愣了一愣。她停住了哭泣,走到钱丹身边,柔声道:“钱公子,我何德何能,又对你不好……你何苦为我如此!”

    沈心想:经年不见,这宋小娘子确是懂事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只会放蛇咬人的泼辣女郎了。

    钱丹那张烧得面皮脱落、焦如黑炭的脸上,居然隐隐露出一线笑容。他本是一个美少年,成了这个样子,叫人心酸不已。他忍痛道:“你给我的……我一直留着……看。”

    他手心里一团鲜红的颜色,赫然是从前宋飞天送给假扮成楼荻飞的沈的那一个同心结子。

    宋飞天显然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了,迟疑道:“我给你的?”

    钱丹依旧蒙地笑道:“很多年以前,你不记得了?”

    宋飞天含泪道:“记得的,很多年以前,我就给了你啦。”

    钱丹似乎释然,含含糊糊道:“果然……人间的误会……”宋飞天和沈都没听懂,待要再问,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宋飞天呆若木鸡,扑在了钱丹的尸身上。一种席卷天地的忧思突然充斥了她的胸臆,不知是痛惜钱丹,还是痛惜自己。

    沈和好友久别后乍然相逢,竟连一句话也不曾说上,就成了生死永诀。他看着宋飞天悲痛欲绝,却不动一毫声色。远处传来阵阵呼喝声,沈猛然惊起: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八卦田的中央,夜来夫人正和神山、空流二僧过招。曹长老和曹止萍似已负伤,坐在一旁吐纳。范定风却似气定神闲,守在被点了穴的妻子身旁,打定主意最后一个出战。神山、空流本是师兄弟,兵器各是一支七宝禅杖。他们自幼合练“双杖合璧”的武技,一向同时出手,很早就在江湖上出了名。不过这时,两支禅杖却施展不开。夜来夫人使出了她的法宝金蛇鞭,刚柔相济,进退有度,把两支禅杖带得团团转。二僧努力许久,金蛇鞭黏在禅杖上,甩也甩不开。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大喝一声。这是禅门中有名的“狮子吼”,全身内力聚于丹田,爆发而出,震耳欲聋。夜来夫人见状,手腕一松,竟出奇招。长鞭的鞭柄脱手,向二僧砸来。狮子吼是极耗内力的一招,空流功力较弱,闪避较慢,小臂被落下的鞭尾扫了一下,顿时火辣辣疼起来。 夜来夫人微微一笑,飞身过来截取金蛇鞭。忽然,空中一把长剑轻轻一拨,金蛇鞭又腾空而起,向湖中远远飞去。夜来夫人本拟接鞭后更有后招,置空流、神山于死地,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为谨慎起见,只好避开。 来人在空流面前落地,反手一剑,将他的左臂齐肘切下。空流又痛又怒,叫道:“你作甚?”拾起禅杖向那人头上砸去。沈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按下。空流觉出他内力柔和,却绵绵不绝,极为深厚,不觉坐倒在地。沈却已点了他伤处的穴道,止住了血。 范定风跑过来喝道:“来者何人?” 沈淡淡道:“你不认得我的。”一边却对空流道,“晚辈鲁莽,但若非如此,大师的性命就不保了。”空流看见自己被砍下的左臂,已变得漆黑。夜来夫人的金蛇鞭上也敷有无药可解的尸毒,中招者除了解腕,确无良法。 空流又是害怕又是感激,眼睁睁地瞧着沈给自己敷上金创药,忽然道:“这是洞庭派的灵药,昔年医仙沈彬大侠曾用此药救过老衲一命的。这位少侠你是……”沈不语。 “经年不见,原来你没有死。”夜来夫人慢慢走过来,别人不认得沈,她却已经想起来了,“你不但没死,好像武技也大有长进。只是你显得很憔悴啊,想来她已经不在了。” 沈给空流仔细包扎好断臂,方转身道:“是的。这就是我今晚来找你的原因。” 夜来夫人道:“中了我的尸香无影手,没人活得下来。她死得很可惜啊!你也有责任,当初如果你为我配了解药,岂不是连她也救了?你总是说尸香无影手的尸毒无药可解,其实天底下没有绝对的事,你这样的聪明人,何必墨守成规?本来应当试一试。” 沈心中一震,却道:“我就是配得出药,也不会给你的。” 夜来夫人道:“很好,有骨气。其实我目前的状况,你最清楚。” 沈当然清楚,很早以前他就诊出,夜来夫人练的尸香无影手会毒死她自己,期限不过一二年。眼前她虽然仍旧厉害,其实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刚才她落地时站立不稳,就是尸毒发作的症状。夜来夫人自己也觉察到了,所以一定要做最后一搏。死于决斗,要比死于尸毒发作好得多。她道:“你报不报仇,结局都差不多。当然,我想,你正是为了亲手杀死我,才赶来的。这个世界上,想亲手杀我的人太多。天童寺的,恼恨我毁了他们的藏经楼;镜湖宗的,要我为王寒萍偿命;武夷山的,我欠了他们一个莽撞师弟的性命;你们洞庭嘛,也有一两笔账是栽在我头上的……数不过来哦。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来,我可就忙死了,想想不如派手下去收拾。不过,你有所不同,你是为了亡妻来和我决斗。而且据我估计,你将要使用的武技,也是她临终前留给你的。有这样感人的理由,今天我就算败给了你,也是死得其所了。” 沈也不知她说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讽刺,定了定神,道:“那么出招吧!” “慢着!”范定风踱了过来,怒道,“夫人,今日是你我二人约了在此比武,你与我过了招,再和这小子计较不迟。”他听见夜来夫人与沈说个不停,全然忘了他们的存在,很是不快。 沈道:“范定风,你有没有必胜的把握?倘若有,为什么让这么多人给你打前阵?倘若没有,何必浪费时间!我的仇人,我要亲自取她性命。你若不服,不如我们俩先比一场。夫人已经久战,这样对她也公平一些。” 范定风怒极反笑:“你怎知我没有必胜的把握,难道你就有?” 沈不答。 范定风虽然以前不认得沈,此时听他们对话,也已经想到了他是谁,暗暗诧异。看他仗剑挺立,神形萧然,忽然心中一动:此人从前固然武技低微,但士别三日犹刮目相看,江湖上的事情,本来就说不准!他一转脸,爽朗地笑起来:“我们都要找妖妇报仇,原是同仇敌忾,分什么彼此呢?倘若动起手来,岂不惹妖妇笑话。兄台要争先,范某便暂让一会儿,少时再为兄台助阵!” 沈不由得朝夜来夫人望了一眼。夜来夫人猜到他的心意,也不愿旁人观战,遂展开轻功,奔到湖面上去,沈紧紧跟上。两人踩着盈盈碧波,在水面上过起招来。 范定风只看了一会儿,就知道沈的功夫已远在他之上,暗暗庆幸没和沈闹僵。沈衣袖浮动之间,就有风声大作,吹得夜来夫人裙带横飞。夜来夫人发现他内功极深,兀自吃惊。但他的剑法更是匪夷所思,既潇洒飘逸又灵巧万状,旁人一点门道也看不出。虽然如此,夜来夫人倾尽了全力,仍是不落下风。一双白皙柔美却满是杀机的毒掌使出了落英缤纷的套路,如影随形,阴阳百变,看得旁人毛骨悚然。可是沈的身法更妙,他似乎有分身化影术,总能在离夜来夫人掌力最远处出现。从前蒋灵骞与夜来夫人周旋,凭借的是天台宗的绝顶轻功,这时沈的步法,在天台轻功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天台宗的剑意,更加诡奇灵动,趋避自如。夜来夫人不但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反而在五十回合之后,一个疏忽,被沈突然绕到背后,一剑刺向后颈。 沈剑快,夜来夫人要闪身避开,已是来不及。她忽然一跺脚,身子竟然直直地沉入水里。沈的剑,只削去了她几茎头发。 沈一剑未中,就随着夜来夫人沉向湖底。过了很久,范定风盯着湖面的涟漪渐渐消退了,这两人却始终没动静。范定风本来想,如果沈击败了夜来夫人,他坐享其成也很好。可是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好!”他忽然醒悟过来,一头扎进水里。 不出所料,水下果然有机关,那是迷宫的又一个秘密入口。那扇小门没有合上,钻进去是一段上行的台阶,不一会儿就出了水面,现出点着幽暗壁灯的地道来。曹止萍、神山和尚和曹长老一个一个跟了过来。范定风皱了皱眉,道:“三位不必随我犯险,还是把住出口要紧。咱们的人守住所有出口,妖妇进了迷宫,那可就是瓮中之鳖了。”又道,“曹长老,你先找到小娘子要紧。”范定风心想,眼前这些人的武技都还在沈之下,跟进去也没用。等沈和夜来夫人两败俱伤,他再来个渔翁得利,岂不甚好?有了旁人在眼前,他的胜利恐怕就要减几分光彩。曹长老本来就惦记宋氏姊妹,神山也担心师弟的伤势,两人立刻回去了,曹止萍也就跟了出去。 钱世骏交出地图的时候,特地亲笔描绘了十来份,分发到各派领头人手里,范定风也有一份。他走到第一个岔路口,展开地图,细细地研究起来。不看则已,这一看居然就是一炷香的工夫。地图上的线条纵横交错,一眼看下去没有任何规律,他找了半天,才大致确定自己的方位。可是该往哪边走呢? 好不容易看出正确的路径来,往前走了十丈,又是一个岔路口! 这样一来,范定风每走一小段路,就得蹲下来研究地图。如此十来回,搞得心烦意乱,不得不骂起来:“什么见鬼的地图,这样下去,三天也走不出去!”其实这地图本来就是夜来夫人画来捉弄人的,范定风当然想不到。可他知道三天以后夜来夫人和沈的决斗早结束了,他的算盘可就落空了。墙上的灯忽明忽暗,地道里怎么连一个守卫也没有? 范定风猛然醒悟过来。这复杂的地图颇有惑人心志的魔力,他只顾钻研路径,竟忘了时间。现在外面天都亮了,那边的事情怎样?他若还在这里耽搁下去,可就误了大事,必须立刻离开此地。但找出路又何尝不费时费力,范定风心急如焚。总算他还不笨,当下把这恼人的地图收入怀中,不再观看,慢慢地从原路退回。

第二十三回 雷惊迷梦

    还是在当年那间布置优雅的大厅里,夜来夫人周身的经脉都被重创,再无还手的能力了。那座假山盆景一毫无损,大花瓶却被打得粉碎,零落的碧桃花和银色的瓷片混在一起,又像是血又像是泪。夜来夫人拈起一片破损的花瓣,微微笑道:“你拿到了经书,果然把武技练得很好。如今武林年轻一辈之中,除了不多的几个人,像楼荻飞和欧阳云海,其他人已不是你的对手。待会儿你一出迷宫,就会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了。” 沈道:“夫人不必过奖。夫人的技艺远胜于我,若不是近日来你身上毒质发作,功力有所减退,我也不能在三百招之内取胜。” 夜来夫人惨然笑道:“你太谦虚了。我练了这尸香无影手,早料到是玩火**。” 沈道:“天台宗的内功走纯阴一路,你体质寒冷,却要强练我派的至上内功‘不系舟’,阴阳不能调和,要不是你功底尚厚,早就吐血而死了。你不能练成正宗的洞庭内功,居然另辟蹊径,用‘不系舟’里的上乘功夫创出了尸香无影手这样的邪魔武技。我阿翁若泉下有知,也被你气死了。好在你自己也知道,你没有上乘内功,总是扛不住尸毒内侵。本来你今日自食其果,这些年的罪孽也算偿还了。但我曾答应过蒋娘子,一定要为她报仇。” 夜来夫人道:“我可以为她偿命。其实我来到这里和你决斗,无论胜败,都没有打算再出去。” 沈知道,夜来夫人是把这个地宫视为自己的归宿的,问道:“你是不是想到那里去死?” 夜来夫人点点头:“不错。烦你跟我走一遭,到那个有石棺的屋子里去。另外,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看见沈迟疑不定,又道,“从那条路走,你杀完我,就可以离开这地方了。你从前不是走过吗?别的出路,有镜湖宗和海门帮的人看守,想来你也不愿和他们夹缠不清。那条路是武夷山的人把着,梅仙子虽暴躁,还不是讨厌的人。”原来范定风的布置她早就了如指掌,“你不用担心我要你陪我死,因为我还有求于你。” 沈道:“什么?” 夜来夫人道:“钱九这一回带着人回来,我早已算定难逃劫数,认了命。不过,我死了以后,丹儿必然陷入绝境。我一生杀人无数,却从没让丹儿的手上沾过一滴血。我请求你看在你二人一向的情谊上,保护他性命。” 沈心里一震,她还不知道钱丹已经死了,而且死在她自己设的圈套里。要不要告诉她呢?沈望着她凄凉心酸的神情,终究不忍心,只涩涩道:“你放心吧!”夜来夫人释然,走到盆景后,拨开了机关。 那条仄仄的地道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沈跟在夜来夫人身后,两人各怀思忆,不交一语。山谷里只有足音在回荡,一声,又一声。

    石室里的长明灯,晦暗如困倦的眼睛。沈推开了石棺的盖子,夜来夫人却把手伸进去,又打开了石棺里的机关,露出下面的阶梯来:“这不是我真正的寿材,下面才是。”她解释道。 沈想起了曹操七十二疑冢,暗自摇头。那块刻着“江海不系舟”的石板横在棺底, 夜来夫人道:“多少人为了这劳什子送命,谁料到被你练成了。” 在下面的那间石室里,那只香案已重新布置好了。一排白荧荧的蜡烛飘出悠悠的火舌,流下的烛泪在烛台上积成一座小山,形成千奇百怪的样子。青瓷瓶插着碧桃花,娇艳如血,在白墙上映着淡淡的霞影。香案下面有一只巨大的青铜香炉,累积着多年的香灰,三支秘制名香吐着馨香的烟气。 夜来夫人抓出一把纸钱,在蜡烛上点燃,投入一个火盆里,静静地看着它烧完,又抓过一把。沈立在一旁,颇为好奇。夜来夫人低声念了一段经文,神情已是十分安详,默了一会儿,又道:“湘灵,娘又来看你了。这一次,娘再也不走,永远陪着你和你阿耶。你高不高兴?” 原来除了钱丹,夜来夫人还有一个孩子! 夜来夫人又添了一把纸钱,徐徐道:“今年娘本来备了很好的礼物,可匆忙间没带来,湘灵,你不怪娘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沈愕然,她说什么?他颤声问道:“今天是几日?” 夜来夫人又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我约的比武是二月十一,已经过了一夜了,今天十二,是花朝节。我的女儿与百花同一天生日,长得真可爱……可惜她还只是花蕾的时候,就凋谢了。” 沈几乎晕了过去,几年以前太湖边上那个黯然伤别的夜晚,蒋灵骞卷起袖子,给他看过一只红玛瑙的臂环,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还存了一线希望,问道:“令爱……多大了?” 夜来夫人道:“一岁多就夭折了。活到今日,也快要二十岁,早该出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回过头,看见沈绝望的脸色,惊道:“怎么,你知道这事?” 沈本来手扣着佩剑,此时当的一声落到地上。夜来夫人见状,也是越来越惶恐,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你说!” 沈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但……他还是应该问清楚,遂道:“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戊子乙酉庚辰辛未’?” 夜来夫人叫道:“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她?”她已经明白过来,女孩子的生辰八字,除了父母至亲,只有夫家知道。何况,沈没有否认。 她惨叫一声,笑道:“我为她祈祷了十九年,想不到她好好地活着,却被我自己一掌打死。”白光一闪,鲜血飞溅,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是她自己齐腕切下。 “夫人,你别这样……”沈叫道。夜来夫人已经晕死过去,断腕处流出的血,都透着尸毒的黑色。沈心乱如麻,他千里迢迢赶来为蒋灵骞报仇,却在最后一刻发现仇人是她的生身母亲,而且是多年来苦苦思念女儿的母亲,这仇还怎么报?他到底该怎么办呢?他为夜来夫人止了血,等着她醒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来夫人睁开了眼睛,看见沈守在一旁,徐徐道:“你怎么不杀了我?” 沈的心情也渐渐平静,只是摇摇头。 夜来夫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本来以为会平平静静地带到坟墓里去的,不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晓得尸香无影手会自害其身,为什么还要练?” 沈道:“为了复仇。” 夜来夫人道:“不错,深仇大恨。你知道,我本来是天台宗的弟子。我的父亲,就是天台掌门蒋听松。大家都说他是个性情很怪的人,其实那是为了我母亲。我父亲很爱我母亲。峨嵋雪、赤城霞。他总是说,母亲是赤城山上司管云霞的仙子。可是,母亲生下我以后就死了。” 她望了沈一眼,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都是不相干的事情。后来,父亲百般溺爱我。我的名字叫明珠,可真的就是掌上明珠。正是因为如此,当我为婚事忤逆了父亲时,他气得几乎发了狂。那年我十七岁,一个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人上了天台山,他打败了我所有的师兄,连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可知道,父亲当年名重江湖,只有你阿翁烟霞主人和巫山老祖任风潮可与之齐名。但是后来,这个年轻人却被我收服了。父亲和师兄们全都气得不行……” 她气息奄奄的脸上忽然绽出了如花的笑靥,显得十分天真,仿佛沉浸在当年初恋的甜蜜之中。这种神情一转即逝,她又叹道:“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想笼络蒋灵骞湘灵,就是因为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天台山的女孩儿总是不得自由,为什么我们总是姻缘坎坷?当然啦,我比你们幸运。那个时候天台、洞庭两家虽然互有嫌隙,不相交结,但并无深仇大恨,没有闹到后来那样不可收拾。” 沈道:“那个年轻的剑客,是洞庭门下?” 夜来夫人蒋明珠诧道:“四郎是你们三醉宫最出色的弟子,你不知道?也难怪,死了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还能有谁记得他?说到哪里了?嗯,我说过,父亲性情古怪,他不愿我嫁给外人,何况他一向不喜欢三醉宫,何况四郎重重挫了他的风头。本来他有意把我许给他的得意弟子大师兄黄云在。我有七个师兄,打小儿他们都很宠爱我。也许,大师兄真的很想娶我,后来我嫁给四郎,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可我不喜欢他……想不到父亲多活了十几年,行事还是这样,居然把湘灵许给汤慕龙。他以为,选一个他觉得十全十美的,就万事大吉了吗?其实汤慕龙性情柔弱,空有一副好皮囊……不说这些。那个时候,为了能嫁给四郎,我把赤城山闹得翻了个个儿。父亲大发脾气,我的脾气就更大。最后他拗我不过,就宣布断绝父女关系,由得我去,百事不问了。” 沈道:“其实令尊……我到过天台山,令尊一直留着你的房间,他很想念你的。” 蒋明珠道:“我知道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不能饶恕他们。天台宗我行我素惯了,在江湖上声名不佳,父亲是老怪物,我是小妖女,现在又是妖妇,哼!四郎那边也有麻烦,虽然他一向独来独往,但对师门的感情极深。你们三醉宫那时是名门正派的领袖,他一说要娶我,引来了多少闲言碎语!好在你的阿翁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好人,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为难四郎。后来历经波折,我和四郎终于结了婚,婚后就在天台山里隐居起来,就在那个传说中刘阮遇仙的桃源仙谷。那地方十分隐蔽,我那些师兄也不敢来打扰。四郎从君山老家带来了湘妃竹,我又在山谷里种下了碧桃花。我们建了一座竹屋住着,不问世事、无忧无虑。那一年多的的日子,真如世间最美的梦一样。女儿出生了,我们俩给她起的名字叫‘湘灵’,那是因为四郎说他不能忘了师门的恩惠,要给她起一个湘水神女的名字。”

    “湘灵小时候就很漂亮,春天来了,我抱着她在院子里看碧桃花,心里就想她长大了是怎样一个美人儿,会不会像我。可惜,她长大了是很美,却不像我。”蒋明珠言下有深深的遗憾,倘若蒋灵骞像她,也许真相早就揭开了,不会迟到如今。

    蒋明珠道:“就在那年春天,你阿翁病重,带了信来,四郎就急着回三醉宫。他自己要走不算,还带走了湘灵,说要给你阿翁看看。这一件事上,我永远不原谅他。我放心不下,本来要跟去,可偏偏那时又有了身孕。我只好留在山上,苦苦地等他带着湘灵回来。谁知他再也没回来。当时匆匆一别……”一滴泪水从她蜡黄的脸上滑落,十九年的风霜,也不曾磨灭当年的伤痛。 她缓缓道:“年轻时不知道,江湖的仇怨是越积越深,而不是渐渐化解。我一直以为,时间一长师兄们总会跟我们化干戈为玉帛,没料到他们恨得那么深。四郎还没到洞庭,就在庐山下被我的七个师兄围攻。江湖上的人纷传他失踪了,我知道他是死了,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会来找我的。至于湘灵,我以为师兄们不可能放过她。如今想来,应该是阿耶救了她,又把她抚养成人。 “我一直不清楚,阿耶在这件事里到底做了什么,但七个师兄敢这样做,他逃不了责任。他为什么不护着女儿女婿!后来听说他到三醉宫去,夺了你阿翁留给四郎的经书,我想他一定是为了《江海不系舟》,指使徒弟害了四郎。我要报复他。那天晚上,我就潜回赤城山去偷取那卷秘籍。没想到那卷书竟然被阿耶随便扔在客厅里。我本想拿了书就走,后来一想,不能便宜了他。我熬了一夜,把原书颠三倒四地抄了一遍。我那时学武也小有聪明,那些话经我一编排,看上去头头是道,可意思全是反的。我就是要阿耶去练这假秘籍,白费心力,走火入魔!你别说我心肠太狠,那时我难过得发疯,直到现在都平静不下来。然后我就离开了天台山,再没回去。 “后来我就听说了阿耶到你们三醉宫去逼死你父亲的事。不知道是阿耶看出了经书是假的,怀疑到三醉宫头上了呢,还是他们都没发觉,争执的本来就是我造的假经书。” 沈却知道,洞庭宗确有这样一卷秘籍,经汪小山之手落入范家。那时他拿到蒋灵骞从石棺中抢出的《江海不系舟》还深为疑惑,不知何以夜来夫人也有。现在才知道,父亲为之流了一湖赤血的“家传秘籍”,竟然只是一卷伪书!他连苦笑的力气也没了。 “我在江湖上流浪,无可归依。一路寻到庐山,没有找到丈夫和女儿的尸体,每天只是以泪洗面。好在那时我腹中还有四郎的骨血,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孩子身上了,盼着将他生下来,抚养长大,为他的父亲和阿姊报仇。” “那是钱丹吗?”沈问道。 蒋明珠摇头道:“不,丹儿是钱佐的孩子。我在庐山上又遇见了大师兄,他逼我回去,仍旧做他的妻子,我自然不肯。那时我武技尚不如他,只能拼着一死,居然打败了他,远远逃走。可是这一场苦战,使我的孩子也失去了。那时我绝望到了极点,只想早点去见四郎,就在一棵树上投缳自尽。恰好钱佐游庐山,救下了我。钱佐出身富贵,人却忠厚,我跟他到了钱塘府,成了夜来夫人。 “一死不成,我便发下毒誓,要为夫君和女儿报仇,让所有凶手付出惨痛的代价。报仇要有绝世武技,我就练‘尸香无影手’;报仇要有权势,我就赶走了钱九,让钱佐做钱塘王。” 沈正色道:“你复仇也罢了。但这些年来,你杀了那么多人,不会个个都是当年的凶手吧?” 蒋明珠凄然道:“你说的不错。可是权势这种东西,追逐起来永远不会嫌多,而仇恨,更是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有时我也想,是不是太过分了?可一想到四郎和女儿的惨死,我就觉得没什么过分的。当初有谁同情过我,我又何必手软!当年的仇人一个个家破人亡,鸡犬不留,只除了一个人尚未查出,那就是七个师兄邀来的帮手。” 沈拧眉问:“帮手?” “是啊,他们有帮手。”蒋明珠道,“四郎何等英雄,七个师兄同上也不是他的对手。那第八个人,一定不凡,也许是庐山的。试想四郎是洞庭名门弟子,竟在庐山遇害。他庐山宗说毫不知晓,怎么可能!但也奇怪,我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眉目。前年我逼问黄云在他们几个,你也看见了,他们至死不肯告诉我。 沈道:“四师叔在江湖上还有别的仇人吗?” 蒋明珠摇摇头:“或许是仇人,或许是也觊觎经书的人。这个人没有查到,我一直以为是平生第一憾事……想不到,还没有找到最后一个仇家,报应就来了。我情愿自己死一万次,只要能换回湘灵的性命……为什么偏偏让我杀死自己的女儿……”她已是泣不成声。 沈等着她哭完,一言不发。 蒋明珠忽然抬头道:“你说你去过天台山。我阿耶死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沈怔住了,这如何说起呢?只好回答:“令尊前年就过世了,情形如何,我也……不甚明白。”蒋听松的死至今还是个谜。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他和离离或许能像蒋明珠夫妇一样,在桃源仙谷过上半年神仙日子。一念及此,不觉怅然。 蒋明珠道:“我和父亲之间,是是非非纠缠了一辈子。他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当年他解散了自己一手创建的天台宗,我一直以为是他丢了经书迁怒弟子,后来黄云在和梅雪坪临死前说,那是因为他恼恨七个弟子不义,对我的丈夫和孩子下毒手,使得我和他反目成仇。既然如此,我和他的恩怨也就可以算了。可我只是不能原谅他,他带走了我的孩子,何以不告诉我,至少也该告诉湘灵。他害我们母女对面不识。我背叛了他,他就让我的女儿做我的仇人,真是狠心!” 沈道:“我想不是这样的。蒋翁向蒋娘子隐瞒身世,大概是为了不让她也卷入仇杀中。什么都不知道,日子还平静些。” 蒋明珠出了一回神,叹道:“是啊,她始终不知道母亲就是我这个恶魔,也许更好些。”她站起身来,从香案后面取出了一把样式古朴的宝剑,轻轻抽出,剑身闪出清冷剔透的光芒。沈觉得好眼熟。 蒋明珠道:“她一定跟你说过天台山的青崖双刃,洗凡清绝。” 沈点头。 蒋明珠道:“我结婚的时候将这两把剑偷了出来,洗凡剑自己使用,清绝剑给了四郎,也算得定情之物了。四郎在庐山上陨命,清绝剑就失了下落。我发现蒋灵骞佩着清绝剑,曾大起疑心,后来才打听到她是捡来的。世界那么大,偏偏是她捡到了她父亲的剑,这也是天意吗?离开天台山后,我就不再使剑,这洗凡剑一直收藏在这里。现在我把它给你。” 沈有些震惊:“给我?” 蒋明珠这样说着,持剑的左手却没有伸出。 蒋明珠道:“我的女儿一生不幸,但她得到你真心相爱,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对你说了这样长的一个故事,正是为此。我希望这个世上总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你把这剑带走吧。洗凡清绝,原是配成一对的,只可惜世间事情,往往不如人意……” 她话音徐徐微弱,渐至不可闻。沈一低头,看见那寒光四射的洗凡宝剑,已刺入了她的胸膛。 “夫人!” 蒋明珠再也不会醒了,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安详。 沈扶起她的尸身,轻轻拔下宝剑。饶是他曾经剧烈变故,此时也有些支持不住。他看见香案的一侧,果然有一个十分朴素的木棺,就将尸体放了进去,理了理妆容,盖上棺盖。 纸钱还剩了一些,他尽数烧完了。香案后的帷幕掀起,亮出了灵龛的一角。沈撩开一看,里面写着一大一小两个牌位,没有称谓,只是简简单单的名字,一曰“澹台树然”,一曰“澹台湘灵”。 沈回到上面的石室里,用掌力击碎一段山岩,封住了那条逼仄的地道。又合上石棺盖子,捣毁了机关,堵住了向下的台阶。这样,夜来夫人的尸体和她的秘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了。 在石室的一角,沈找到了从前那扇门。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吹灭了蜡烛,提起洗凡剑,推门出去了。他记得当初那次逃生,门外面是一个很深的碧水潭。可是门开了,眼前只有一片干涸的泥地,星罗棋布地露出一块块青石板。沧海桑田,无非如此。而山中又是暮色苍苍。

第二十四回 一夜枯荣

    身后一声巨响,接着山体中滚出一阵阵碎石迸裂的声音,许久方才停歇。不知道里面什么机关被触动了,将迷宫的地道和石室统统摧毁。蒋明珠的尸体和她的秘密,就这样永远掩埋在了废墟里,再也无人打扰。 爆炸声却引来了一群道士,一个个从山石后面露出头来,把沈团团围住。一个神情倨傲的中年道姑和一个矮个子老道士迎面过来。沈想起来,这是武夷山的人。 “妖妇呢?”梅仙子劈头就问。 沈本来懒得多言,但夜来夫人的生死,当是这些人最关心的,不说清楚,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将昨日迷宫决斗、夜来夫人自戕的经过大致说了说。当然,自尽的原因他只字不提。 梅仙子拧着两条眉毛道:“你说她死了,我们怎么相信?说不定你悄悄放了她呢。带我去看尸首!” “信不信由你,我不会带你去的。”见梅仙子的眉毛拧得更紧,沈又道,“她葬在地下迷宫里。迷宫已坍塌了,你一定要瞻仰遗容,可以学学愚公,把这座山挖开。” “你!”梅仙子大怒,拂尘手柄一倒,扫向沈脸上。这一招“红拂掠发”,手段极漂亮,是梅仙子一出绝技,平日用来教训人,端的是威风十足。 沈不动声色,随随便便一闪,梅仙子的拂尘就落了空。兰道人一把拉住了梅仙子:“哎,师姊,发什么火呢!夜来夫人已死,这是好事。”这兰道人的脾气非常温和,与梅仙子恰恰相反,又道,“昨日丐帮曹长老送信,说是有一位剑客也来向夜来夫人寻仇,还救了空流和尚的命,想来便是这位郎君。郎君杀死夜来夫人,也是替我们菊师弟报了大仇。不知……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因为和蒋灵骞的情事,江湖上知道沈名字的人不少,可是真正认得他的没有几个。昨夜在八卦田,曹止萍是没看清,范定风有所猜疑却没说出,其余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他只是道:“无名小卒,道长不必打听。还有,我已说过,夜来夫人不是我杀的,她是自尽。” 兰道人笑眯眯道:“郎君谦虚什么。夜来夫人是何等样人,若不是被你制服,走投无路,她怎会自尽?” 沈心里惘然,那是杀死蒋灵骞的凶手,也是千万人仇恨的魔头,却又是她的母亲,他到底该不该杀她?倘若蒋灵骞地下有知,还会让他报仇吗?会不会反而怪他害了自己亲生母亲?虽然他终究没杀蒋明珠,她是自尽的,自尽的原因,可说是源于对亡女的愧疚。但她的死,究竟沈有多少责任?如果不是他胜了她,使她陷入绝境,或者她不至于要死。他苦笑一声,抱拳道:“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辞了。” 梅仙子冷冷道:“夜来夫人这一死,吴掌门的事可就没有了结了。” 沈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听见“吴掌门”三字,禁不住停下来:“是三醉宫的吴掌门,他也来了?” 梅仙子虽急躁,却也极有阅历。她刚才见识了沈闪避拂尘的动作,料定他和洞庭宗有渊源,遂立刻抬了吴剑知出来。兰道人解释道:“三醉宫吴掌门昨日送信,说是如捉到夜来夫人,希望能亲自问问话。三醉宫并未参与此事,吴掌门近日才赶过来。他有一个不肖外甥,前年失了踪,据说与夜来夫人有关。他是想赶在妖妇死前问问消息。” 当年三醉宫一战后,误会重重。吴剑知重伤了蒋灵骞,又将沈逐出门户。沈回到江南之后,并没想过要见吴剑知,甚至连回洞庭湖看看的意思也没有。此时听说吴剑知找他,不觉心动。而且夜来夫人说的那段往事,尚有一些不足之处,也只有吴剑知才能解答。   栖霞山的隐士含玄子是吴剑知的旧友,吴剑知来到钱塘就借住在他那里。沈从兰道人那里问明了路径,向栖霞山清风谷寻去。栖霞山出好茶,一路茶树满山,茶香满途,是个清幽的所在,倒把沈连日来的沉郁悲愤荡涤去了许多。

    含玄子的别业建在山腰的万木丛中,依着山势,起了一座不小的花园。院子外围是一圈高大的樟树,连云绕翠,浓薄相接。沈敲了敲门,院中静悄悄的无人回应。沈迟疑了一下,自己推开门进去,唯见藤萝盘径,繁花照眼,凉棚水石,参差掩映,主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沈按住剑,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小楼后面白虹贯顶,知道是剑气,匆匆过去。

    一座五角凉亭外面,吴剑知和一个蒙面人正在比剑。旁边一个穿淡青色道袍的白胡子老头儿正在观战,满脸焦急模样。沈看过两个回合,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比剑,因为那蒙面人一招招都是逼向吴剑知要害,全然是生死之战。而这时吴剑知已处于下风,沈暗暗心惊。吴剑知的洞庭剑术沉稳老练,已臻化境,然而这个蒙面人的剑术似乎更高一筹。沈看了一会儿只觉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却又似曾相识。但有一点,蒙面人的剑术极为狠辣阴损,不留余地,透着一种难言的邪气。吴剑知年老体衰,渐渐支撑不住了。沈按捺不下了,拔剑而出。 他内力大涨,轻功已到了来去无形的境界。蒙面人的长剑逼向吴剑知的喉头,忽然眼前白光一闪,一股巨大的力道封住了他的剑势。蒙面人被震得虎口开裂,长剑几乎脱手。原来沈看出他剑法虽然厉害,内力却还有限,故而在轻灵的洗凡剑上运上一道刚猛的真气,将他逼开。蒙面人不得不退了一步。沈人未落地,剑势已划了一个圆,撩向蒙面人的面巾,欲挑出他的真面目。这是从《五湖烟霞引》中的“太湖渔隐”化出的一招,甚是出人意料:起手取守势,看似温文尔雅,目的却是取人面门,咄咄逼人。可是蒙面人居然看出了沈的用意,哼了一声,竟不回护,剑尖却直取沈的右腕。这一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沈手腕会受伤,蒙面人不免划破脸。然而蒙面人剑走直势,却能够先下手为强。沈反应更快,那圆圈刚划了一半,忽然变招,向右一格,离蒙面人的胸膛只得半寸。 蒙面人大吃一惊,翩然后跃,撤回的长剑连挽几个剑花,挡住沈攻势。沈这时却愣了愣。刚才蒙面人刺他手腕,其实是那一招的唯一破解之法。他忽然想起了蒙面人武技的来历,大惑不解。高手过招,哪容分心,他这一迟疑,蒙面人顿时甩出一大把梅花针。沈趋避不及,立刻运功护身,衣袍如同灌了风似的鼓起来。那些细针被纷纷弹开,一根也没伤着他。但这样一耽搁,蒙面人却也穿过茶林跑了。 沈隔着手帕,拾起一根梅花针。只是极其普通的暗器,看不出门路来,并且针上也没有毒。 “儿……”吴剑知颤巍巍地唤道。 沈讶异地发现,经年不见,舅舅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俨然一个垂垂老翁。吴剑知搂住沈肩头,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儿,我听楼荻飞说,你……你受了很重的伤,好了没有?” “见过舅舅,我身上的伤早已好了。”沈道,“舅舅、舅母一向可安好?” 吴剑知长叹一声:“你舅母在三个月前亡故了。” 沈大惊,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吴剑知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撇下她出来。去年霜娘出走后,你舅母一病不起,我也不敢离开三醉宫。霜娘这孩子……一直没回来。你舅母临终之前还不停地嘱咐我,叫我找到你的下落。儿,刚才我看见了,你的武技练得真好,不枉先师对你的期盼。将来的洞庭宗,只有看你了。” 沈听见吴夫人的死讯,正在伤心,听吴剑知这样说,遂道:“舅舅,我不打算回去了。” 吴剑知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道:“那么说蒋娘子是真的去世了?” 沈不答。 吴剑知有些愧疚地解释道:“当时逐你出三醉宫,是一时激愤,后来楼君与我剖析陈说,我便已决定收回成命……” “别说了,舅舅。”沈不愿想这些伤心往事,便打断了他的话,又觉得有些失礼,回头瞧瞧吴剑知,忽然惊道:“舅舅,你受伤了?” 吴剑知微微一笑,道:“一点小伤。” 含玄子走了过来,道:“你们甥舅二人何不到亭子里坐着聊?” 大家在五角亭中坐下,含玄子点了新茶奉上,茶汤碧绿,乳花如雪,微涩的茶香渐渐散开,主客之间一时静默,皆不知该说什么话。 沈惦记着吴剑知的伤,又问了起来:“是那蒙面人伤了舅舅?他究竟是什么人?” 吴剑知道:“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三天前,我和含玄子也是在这五角亭里喝茶闲谈,正到忘情之处,这人忽然从背后蹿出,给了我一掌。也是我太大意了,待到发觉时,竟然没有躲过。” 含玄子道:“山人不会武技,与江湖中人没什么来往。这个所在知道的人很少,不料吴兄却在山人这里遭人暗算,实在惭愧。” 吴剑知道:“那一掌,显然还留有余地。我虽当时无法还手,也知道性命无碍。当时那人约了我今日在此比剑,然后就跑了。” “他想名正言顺地以比剑杀你,又自知力量不够。”沈道,“于是想了这样的法子,先让你受内伤,再与你比剑。这样就容易取胜了。” 吴剑知道:“不错,这三日之内,我尽力调养,总算可以与他过招。但此人剑术太精,仍是不敌。若不是儿你及时来,我也就送了命了。” 沈不答,手指搭在吴剑知的寸关尺上,把了一会儿脉,觉得忧心忡忡,道:“舅舅,一年之内,你绝不可以再动武了。他原来那一掌虽不是致命伤害,也需闭关调养一月才能好。结果你与他比剑,又动了真力,使得伤势更重。若是不能好好调养一年,只怕有性命之虞。” 吴剑知道:“那我也正好休息一年了。”

    沈道:“舅舅,你真不知道那人来历?他那一掌的内力,舅舅识得出吗?”原来他在脉息中觉出,蒙面人加诸吴剑知的那一掌,居然很像洞庭的功力。联想到汪小山曾盗过《江海不系舟》的伪本,他不能不怀疑。 吴剑知也猜到了沈所思,淡淡一笑,道:“我的徒儿我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总还不敢对我下手。这蒙面人是谁,我心里也有些数。唉,行走江湖这些年,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免结下一两个仇家。有几个剑客到头来不是死在恩怨仇杀里面?不必在意啦。” 沈见吴剑知故意不说,也就不再问了,转而言道:“舅舅,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吴剑知漫不经心道。 沈不语。含玄子微微一笑,道:“山人取点水去。”提着茶壶走了。 沈盯着吴剑知的眼睛道:“澹台树然。” 吴剑知仿佛受了雷击似的,一下子呆住了,嘴唇微微颤抖着,脸色变得惨白。沈没料到他反应这么激烈,顿生疑惑。过了一会儿,吴剑知镇定下来,才字斟句酌地说了一句话:“是谁向你提起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沈不明白,澹台树然只是他的四师叔,为什么会让吴剑知这样紧张?他瞧了瞧杯里的茶汤,乳花散去,映出吴剑知深不可测的面容,明显在细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该向吴剑知说出几分真情,然后道:“夜来夫人说起过,此人也是洞庭门下。” 吴剑知释然,道:“原来如此,这么多年,难为她还不忘旧情。” 沈见吴剑知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有些焦急,耐着性子道:“什么叫不忘旧情?” 吴剑知没有回答,却锁着眉头道:“儿,这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与你没有关系。” 沈急于问明蒋灵骞的生身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吴剑知三缄其口。他想恳求几句,忽然一念闪过,吴剑知不说,当然另有他因。他胸中愤懑,立起身道:“如此说来也罢。我还有事,先告辞啦。” 吴剑知没料到他生了气,也有些惘然。他看着沈大步走出去,想留又不好留,停了一会儿,终于道:“儿,有空还是回去,为你舅妈上一炷香吧!”   天色渐黑,在栖霞山脚下,一队武士拦住了沈。沈认出带头的是钱世骏手下的一个将官,遂道:“这么说九殿下即位了?” 那将官道:“快了。殿下听说妖妃伏诛,是沈郎中的功劳,所以派我等到此恭候郎中,请郎中到王府一叙,有些事情请教。” 沈不悦,心想我自向夜来夫人寻仇,与他钱九有什么关系!待要拂袖而去,想起夜来夫人的宝印还在自己手里,须面交钱世骏,见这一面,总免不了的。 钱塘王宫里,忙忙碌碌乱成一团,一副改朝换代的样子。武士们把一队队内官、宫女赶过来带过去。大殿的阶前隐隐有血迹,一个老内官正指挥人使劲洗刷干净。文官们进进出出,神色各异,全都噤若寒蝉,彼此不交一语。 钱世骏在一间偏殿里和属下议事。他此时尚未正式即位,仍着郡王的常服。除了王府官员,还有一帮服色各异、举止落拓的闲人,却是天目山上集会的那群江湖豪客。沈走进殿时,将官通报了一声,大家一时都好奇地看过来。 沈从前武技低微,亦很少涉足江湖,是以并不为人所识。众人见是个神清骨秀的文雅少年,不禁纷纷议论起来。只有曹止萍和李素萍两个变了脸色:“是你!” 钱世骏也看见了,他反应很快,立刻笑着迎过来:“原来是沈郎中,多时不见了。” 沈却不想和他寒暄,直截了当道:“你要我来,想问什么?” 钱世骏见他如此,只好开门见山道:“夜来夫人怎么死的,这里很多朋友都想知道清楚。” 沈四顾,看见梅仙子和兰道人也在座,道:“我向武夷派两位前辈说的话,想来你们都知道。” 钱世骏点头。 沈道:“我没有更多的可说。” 钱世骏怫然不悦。片刻之间,曹止萍和李素萍已将沈的身份来历传遍座中,众人的议论更加响亮。钱世骏有些尴尬,遂提了嗓子道:“那么说的确是你胜了夜来夫人,迫得她自尽?” 蒋明珠的死,一直让沈很矛盾,他也永远无法把真实原因公之于众。但是日后的江湖上,必定传言是他沈杀死夜来夫人的了。沈正不知怎么说,外面又进来一个人,将一颗人头掷在地上,朗声道:“九殿下,弟兄们把桑挺也解决啦!” 那确是桑挺的人头,只是来的人却是范定风的心腹韦长老。只听钱世骏笑道:“昨夜王照希伏诛,今日又灭了桑挺,两个心腹大患已消,妖妇的余孽便指日可清除了。这都是韦长老和一干弟兄们的功劳。” 韦长老捋着胡子,得意扬扬地笑着。可是大家的兴趣还在沈这里。李素萍忽然道:“九殿下,你一向英明,怎可相信这种无行浪子的狂言!别的不说,他打得过妖妇吗?”四周又是一片哗然。 沈懒得争辩,只想赶快脱身,遂从袖中取出夜来夫人的宝印,亮了一圈,道:“你们看见这个,总该相信夜来夫人真的死了。夜来夫人临终交代,此物交还将来的钱塘王。九殿下,你既然要即位了,这就给你吧。” “且慢!” 钱世骏正要接下宝印,门外忽然传来洪钟怒喝。范定风叉着双手,傲然立在大门口,死死地瞪着钱世骏。护殿的侍卫吆喝着围了过来,大刀长矛纷纷对准了他。 钱世骏看见范定风只身前来,面色疲惫,衣袍上还沾有青草泥土,不觉微微一笑,对侍卫们喝道:“丐帮的范公子是朋友,你们怎可如此无礼,还不退下!” 侍卫们退开了几尺,仍然虎视眈眈。范定风大步走进来:“钱世骏,你把话讲清楚!” 钱世骏坦然道:“范兄是说小弟不该接这宝印吗?范兄有所不知,昨天夜里,我已面见我王兄。王兄向我陈说了引退之意,传位大典定在明日。现在国中一切事宜,皆由小弟主持。小弟收管夜来夫人的宝印,没有什么不妥吧?” 范定风道:“胡说!分明是你策划政变,挟持国主,谋权篡位。钱塘的乱臣贼子,还敢坐在这里耀武扬威,试问这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众人莫名其妙:范定风若不是开玩笑,一定是脑子出毛病了。钱世骏心里却有数,范定风是算账来了。他笑道:“范兄误会,我王兄实是自愿让位的。” “钱塘王答应传位给你,有谁看见了?”范定风质问道。 钱世骏冷笑道:“这是我钱家的事情,自有我们兄弟间商量定夺,需要外人作证吗?你若不服,可以问你们韦长老。” 范定风这时才发现韦长老侍立在一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韦长老牵动嘴角笑了笑,向范定风打了个拱道:“范公子昨日命属下带着一干兄弟严守王宫,九殿下和钱塘王叙话的时候,属下自始至终伺候着的。众位江湖朋友这些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九殿下明日就即位啦。范公子该高兴才是。” 范定风大怒道:“姓韦的,你反了!” 昨天范定风让各路江湖英雄守住迷宫四个出口,特别将钱世骏远远地支开,却安排韦长老带着丐帮的骨干进入钱塘王宫。按照范定风与韦长老商量好的计划,趁着他与夜来夫人在八卦田比武的时候,由韦长老他们先控制住王宫里的局面。范定风胜与不胜,关系不大,关键他要及时赶回钱塘王宫中,掌握钱塘王的权柄。钱世骏固然也是想做钱塘王的,这个时候,他想即位,就不得不听命于范定风了。 但是范定风没有料到,地图本是夜来夫人用来迷惑外人的。他在迷宫里耽搁了一个夜晚,已猜到钱世骏可能会赶在前面,只希望韦长老把守严密。想不到一向信任的韦长老这么快就倒了戈。 范定风瞧着大势将去,盘算着如何挽回败局,忽然冲了过去,一把挽住韦长老的胳臂,笑道:“韦长老,你辅佐九殿下登基,功不可没呀!” 韦长老知道范定风心狠手辣,极有决断,被他制住之时,惊得瑟瑟发抖。他毕竟处事老练,表面上仍旧装着一脸和蔼,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我一向是按着公子的意思来办事的。”这句话,一方面是为自己掩饰,另一方面却是向范定风示好,表示愿意听他号令。 范定风微微一笑,道:“海门帮帮主带着人赶过来了。丐帮别的弟兄们呢,还在宫里吧?” 群雄一听,纷纷紧张得站了起来,有人刀剑已然出鞘。这一殿的江湖好汉,多是与钱世骏走得较近的,如镜湖派,还有像武夷派这样中立的。外面的海门帮和丐帮,却是范定风的臂膀。而丐帮的高手昨夜入宫,此时尚未撤出,留守在各个重要部门里,随时听韦长老号令。此时范定风如要将局面扳回来,虽不免一场恶战,胜算仍是不小。关键却要看韦长老肯不肯再帮钱世骏了,可是韦长老在范定风手里。 韦长老摇着头,拿不定主意。钱世骏似不在意,端起一只茶杯,悠悠然抿了一口,忽然嘭的一声,杯子在地上打得粉碎。 这是掷杯为号。范定风只身涉险,也想到钱世骏在殿外设有伏兵。他拉住韦长老迅速往外退,靠在殿门边。突然,屋檐下闪出一道霹雳,打在范定风头顶。范定风始料不及,跨出大门的一条腿不觉又收进门槛。那人的剑法招式精妙,凌厉至极,刷刷刷连环三剑,把范定风逼开。韦长老瞅了个空子,推了范定风一掌,脱身而去。 “九殿下,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范定风的笑声中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愤懑,“帮你大忙的江湖朋友聚会,你竟然在屋檐下暗伏杀手!” 杀手正是那个神秘的何生,依然是一顶大帽遮住了半张脸。何生清朗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屋檐下设埋伏,是为了对付金陵的奸细!” 范定风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的身份来历清白吗?钱世骏竟豢养这种人为爪牙鹰犬!韦长老,你若能匡扶正义,我从前说过的话……” “算了,”何生笑道,声音竟然脆如银铃,令人极不舒服,“你向你手下许诺的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我都已经给他们了。你不过是金陵皇帝私交的朋友,连个正职都没有,你的话真能够兑现吗?而九殿下已是现在的钱塘王,能够给他们的比你多。到了这个时候,你总不至于希望他们抛弃已然到手的功名利禄,为了你那些许诺再拼一次命吧!” 这番**裸的剖析,把范定风噎得说不出话来。 何生又道:“实话告诉你,今天你看到的这一切,是我和你的丐帮朋友早就商量好的。难道你从没想到过,昨晚若没有九殿下在这里,丐帮哪能这么快摆平钱塘府上下官员?我们本来想,让你去八卦田杀了妖妇,在江湖上大大地再出一回风头,亦不枉你跑这一趟了。没想到你功夫不济,杀不了她,还得靠别人出手。” 范定风精明一世,这一回居然折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手里。他瞥了一眼韦长老,只见他远远站在钱世骏身边,甚是安然自得。此人原是他的心腹爱将,现在却似全不知世上有他这人,在边上冷眼旁观。范定风自主持丐帮以来,呼风唤雨,叱咤江湖,何曾想过有一天遭人背叛、孤立无援?此番兴师动众,到头来铩羽而归,一无所获,苦心经营了几年的事情,反而一夜之间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就算全身回到金陵,他又如何向皇帝交代! “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范定风怒道,一双厉掌狂风乱云般向钱世骏身上招呼去。 钱世骏没有接招。何生猱身而上,手中的剑光一闪,接下了范定风的一招“无边落木”。范家的三十六路金风掌法,刚猛有力,气象森严。此时范定风作困兽之斗,背水一战,简直就把自己的一双肉掌变作了两柄钢刀,一时风声大作,黄沙滚滚。一众围观的武林高手,只觉得凛凛罡风劈面而来,不觉暗自惊叹:范家的传人到底不是浪得虚名,幸亏不用我去给钱世骏护驾。却不知那个面貌温雅秀美的何生如何招架。 何生这还是第一次在群雄面前显山露水,一招“无边落木”被他长剑一挡,风卷残云地化了去。范定风原不知道他武技深浅,此时一交手,察觉他竟是劲敌,顿时收了狂慢之心,小心应付。众人观看何生的剑法,一时议论纷纷。此人的功夫竟然看不出来历。从招式上看,回转如意,变幻无方,似乎是一种颇有渊源的上乘剑术。偏偏剑意上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戾气,阴邪无比。何生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子,范定风掌风虽狠,却难以招呼到他身上。只见他攻守趋避,诡计频出。范定风的掌力竟然被他制得无处施展,一掌掌落在了空处,看似步步进攻,其实连守势也渐渐顶不住了。周围人纷纷道:“想不到又出了个高手,被钱世骏罗致门下。” 范定风见形势越来越险恶,心里又气又急:难道我真要倒在这里,做了这小白脸成名的垫脚石?突然之间,他长啸一声,手掌上隐隐渗出一层森森的青气。众人从不知道范家还有这样的功夫,见状纷纷猜测。掌风过处,何生闻到一股腥臭气味,心知有毒,顿时收住攻势,剑光织网守得密不透风。范定风冷笑一声,掌法骤变,全然不是金风掌法阳刚正气的路子,也变得诡奇绝伦。众人更是惊异:难道范定风也练了什么邪魔外道的功夫不成? 只见范定风一掌快过一掌,专走偏锋,凌厉飘忽有如鬼魅。众人只觉场中邪风阵阵,暗自摇头。何生没想到范定风有这样的变数,又忌惮他掌中毒力沾身,玄妙的剑法渐渐失了威力。他一退再退,剑法散乱。范定风大喜,连连催动掌力,把何生逼到墙边,忽然一掌劈下。 何生身子一扭,低头躲过,大帽子被掌风扫到了房梁上。忽然大家呀了一声,那帽子下面露出的竟是一头如云的长发。谁也没想到钱世骏这个武技高强、心机良深的谋士是一个年轻女子! “何生”一时窘迫,不防被范定风一掌砍到肩上。她重伤之下,袖中忽然甩出一枚暗器。这一手仍是不俗,方位力道,直击范定风要害。范定风跳开一步,朝那暗器挥起一掌,暗器打了个转,又呼啸着朝“何生”飞去。 “师姊,你先休息一下。” 谁也没注意到沈是如何忽然出现在两人之间的。只是那暗器先有“何生”以十成指力弹出,又被范定风以十成掌力击回,俱是取人性命的功力,照理连城墙都打得穿,这时却被他轻轻地夹在两指之间——是一枚白色的棋子,闪烁着青光。 原来帽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沈终于悟了过来,这乔装改扮的“何生”,正是他的师姊乐秀宁! 乐秀宁却叫道:“师弟小心!” 她看见沈手中的棋子已然变成了荧荧青色。范定风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沈瞧着范定风道:“不就是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吗,有什么了不起。”他从袖中抖出了一枚药丸,抛给了背后的乐秀宁,“师姊,你服下这解药,他掌中的毒力就可以化解了。” 范定风变了脸色,他那一掌已给乐秀宁的棋子敷上了丐帮的独门剧毒,沈非但不惧,竟然还有独门解药! 沈道:“你不是想要夜来夫人的宝印吗?还在我手里,怎么不找我要?”他左手平托,果然那枚宝印还在手中。 范定风明知沈武技高过他,但他此时怒火中烧,岂能忍得下,当下咬牙道:“好。他们说我打不过妖妇,要你出手,现在我就来和你比划比划!” “好!”剑花一闪,洗凡剑已在沈手中。 乐秀宁道:“师弟,先把宝印放下,不要被他抢了。” 沈淡淡一笑:“不会的。”

第二十五回 芙蓉解语

    沈点了范定风身上最后一处大穴,看着他倒在柱子旁边,遂问道:“范公子,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败吗?” 范定风怒道:“败就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堂堂大丈夫,岂能受你这无行浪子的侮辱!”旁人也觉得沈得理不饶人,行止殊不磊落。 沈道:“鄙人绝不侮辱真正的大丈夫。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是洞庭弟子,练不成‘江海不系舟’的。” 范定风侧过脸去:“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江海不系舟》作为当年烟霞主人沈醉遗留下的绝世秘籍,曾引起了多少武林风波。老一辈的武师无不心驰神往,听见沈醉的孙子提起,一下子大殿里都鸦雀无声。 沈转过身,将左手一送,那宝印平平地飞出,落在钱世骏面前的茶几上,颤都没颤一下。钱世骏心想:这一手内功,也当世罕有了,幸亏眼下他是友非敌,遂收了印连声笑道:“多谢。” 沈又道:“练不成‘江海不系舟’的,不止你一个。夜来夫人练不成,就将尸毒炼在掌上,一时也横行天下,但终不免覆亡的下场。想不到你也用了这个法子。只是五步金环蛇毒虽然厉害,比起尸毒来还差了一截。你使用这样的毒掌,前途不会比夜来夫人更好。何况,你那一本《江海不系舟》还是……”还是假的。沈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再说下去,就涉及洞庭宗太多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了。

    “谁说我练的是‘江海不系舟’?你以为你们洞庭宗有一卷破书,别人就那么稀罕?”范定风急了。 沈道:“你当初如何使奸计,从汪师兄那里将此书骗到手,又如何设下陷阱使汪师兄受你胁迫,中毒受伤,你以为我不知道!” 范定风冷笑道:“你还敢重提汪小山!” 沈迄今也不知道,汪小山当初有什么把柄落在范定风手里。可是沈不买账,范定风也不敢再说什么。若承认以胁迫手段骗了人家的秘籍,范定风一世也抬不起头了。就在这时,洗凡剑在范定风胸前掠过。肌肤未损,衣襟却划开了,掉下一卷经书来。剑尖一挑,经书落进沈手里。 “范定风,你不能不承认了吧?”沈道。周围的人谁也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只是盯着沈手里的“武技秘籍”,却谁也不敢问一句。

    “我跟你没有多大冤仇,”沈缓缓道,“但你素行不义,害我同门、窃我经书,所以今日不能放过你……”

    “师弟,你干什么?”乐秀宁忍不住惊叫起来。那卷经书捏在沈手里,已成了一张张碎片,蝴蝶般飞散开。沈自然知道这是伪书,而且是害多少人屈死的伪书,心里郁闷,顺手就捏了。旁人却不这么想,曹止萍第一个按捺不住扑了上去,一张一张抢了起来。 “住手!”乐秀宁一剑刺向曹止萍,把她手里的纸劈成两半。老太太顿时吓呆了。 众人知道洞庭宗这师姊弟两人武技了得,一时不敢造次,紧紧盯着。沈叹道:“你们不必抢,书是假的。” 乐秀宁心思转得快,恍然大悟,冲着曹止萍冷笑:“若是真的,怎会让你们抢得到。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吗?” “沈郎中。” 这一刻间,大家的注意力全在那伪书的碎片上,竟无一人发觉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丐帮的曹长老,一个是范定风的妻子宋飞雨。 范定风身受重伤,见此二人,一时几乎狼狈死,忽然想到:曹长老一向不似韦长老圆滑,此时唯有靠他了。遂大声冲钱世骏道:“钱世骏,为了帮你坐上现在这个位子,几年来我们丐帮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血。你如此待我,忘恩负义!” 钱世骏道:“范兄帮了小弟不少忙……” “但是,”乐秀宁截口道,旁人看她身为下属,公然打断钱世骏讲话,都觉得诧异,钱世骏却没事人似的,“殿下虽欠了丐帮兄弟的大恩大义,却没欠范家的情,更没欠金陵皇帝的情!” 曹长老闻言,只有长叹一声:“公子,事到如今,你就看淡些吧。当初你为了给金陵皇帝争天下,让我们丐帮的弟兄出生入死,有违道义。老帮主早就叫我劝你,你不听,属下的弟兄们也……” 范定风知道彻底完了,闭上眼叫道:“好!好!” 宋飞雨走到沈面前,忽然跪了下来。沈吓了一跳,赶快拉她起来。范定风叫道:“师妹,我死则死矣,不要向这小子求情!” 宋飞雨恨恨道:“呸,你以为我是为你求情吗?昨晚你……你……你害了我妹妹一生!我阿耶哪有你这样的徒弟,我哪有你这样的丈夫!你等着金陵的皇帝老儿救你好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沈颇感尴尬,道:“宋娘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宋飞雨道:“昨天晚上,郎中救了我的小妹……真不知如何说起,大恩不言谢。可是我想求郎中好人做到底。”沈微微一笑,宋飞雨道,“小妹受了重伤。她……她还年轻,将来可怎么办?你们沈家妙手回春,天下闻名。请郎中再救小妹一次吧。” 沈道:“令妹面容已毁,难以恢复,除非给她再做一张面皮。这个却难,搞不好有性命之忧。” “我家与郎中从来谈不上什么交情,反而……反而有些宿怨。此时颜相求,万不得已。郎中你大人大量,哪怕看在你死去的那个朋友面上……”宋飞雨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这一次却被曹长老拦住了。 丐帮的人这几年飞扬跋扈,沈虽然不念旧恶,对他们也并无好感。可他见不得宋飞雨这样求他,也确实同情宋飞天,遂道:“我答应就是。明日我就去贵帮,为宋小娘子看看伤势,你看如何?” 宋飞雨激动得流下泪来。曹长老道:“小娘子是老帮主的掌上明珠,沈郎中这次救了她,就是我们丐帮的大恩人,请受老叫化子一拜!” “拜却不必了。”沈只好又拉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曹老丈,晚生不敢居功,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曹长老慨然道:“郎中只管讲!” 沈道:“季如蓝是我代先父收的隔世弟子,那日在天目山上,她失手伤了贵帮一位香主,能否请长老高抬贵手,放过她算了?” 此话一出,曹长老却迟疑起来。季如蓝下毒逼死了张香主,可不算一件小事。丐帮上下起了公愤,誓为张香主报仇。沈虽然救了宋小娘子,也无法凭他一句话消解这笔冤账。曹长老若答应放过季如蓝,实在无法向帮众们交代。 沈也料到他难以应承,遂道:“我这师妹年纪小,做事欠分寸,原是她的不是。但她是个不通武技的弱女子,你们向她寻仇,未免不太合适。我知道此事由我而起,说来怪她不得。不如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你们要为那张香主报仇,就找我好了。” 曹长老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其实以张香主中伤沈的那些恶言恶语,落在哪一位江湖中人耳朵里,都不会放过他。只是那时,大家都觉得沈是个武技低微的无名小卒,而且多半已和蒋灵骞双双毙命,所以肆无忌惮。沈此时自己认下,除了维护季如蓝,是不是也对丐帮帮众的污蔑表示不满? “怪只怪老张说话太伤人,唉……”曹长老叹了口气,毅然道,“沈郎中,我答应你,这桩恩怨从此揭过不提。我立刻通知本帮帮众,再不可向季娘子寻仇滋事。” 沈道:“曹长老一言九鼎,晚生多谢了。”他的心里却也是一声长叹。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道义可言,从前中伤你的人,也会跪下来求你。只要武技好了,什么都能解决。 地上散落着撕碎的《江海不系舟》,乐秀宁似有不甘,捡了一片递给沈:“这真的是假书?” 当然是假的,沈背得全文,与纸上的字句全然不同。可是……他盯着纸片上手抄的笔迹,如此眼熟,不禁愕然。   夜里,沈又失眠了。自从蒋灵骞死后,他就有时睡不好觉,只是盯着床头的孤灯、窗外的星河,点点滴滴地回想过去种种情事。思绪一起,便欲罢不能,有时几乎都忘了她早已死去,总觉得似乎她还在某处等待,似乎天一亮他就可以上路去找她。为什么时间不能把记忆都洗掉呢? 不过今晚有办法打发时间。他披衣起来,把残灯挑亮,细细构想明天如何给宋飞天治那张烧坏的脸。 只能从她的身上另取一块皮肤,把烧坏的面皮换下来,取皮之处也需缝合另长。新皮不一定能长好,其间可能溃烂脱落,病人可能发热而死。就算换得成功,这番苦楚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正想着,窗棂上喀嚓一声响,有人探头,面如莲萼。 “师弟,我能找你谈谈吗?”来的是乐秀宁。 沈出了门去,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天已快亮了,微霜凄凄,宿鸟啼鸣,天边泛出浅浅的白色。沈道:“你就是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什么意思?”乐秀宁道,脸上仍是那种温和亲切的笑容。 沈道:“你们把范定风怎样了?” “还能怎样,请丐帮的人送他回金陵呗!你伤他很重,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再嚣张了。”乐秀宁道。 沈道:“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乐秀宁轻轻松松道:“那可不能。其实这人虚伪狠毒,我恨他要死。不过做人总要有余地,事事做绝,那可不跟夜来夫人一样!” 沈也笑了:“毕竟是秀阿姊。” 乐秀宁含笑道:“师弟,你今日对付范定风的那一手剑法,高明得紧啊!” 沈道:“那就是当年在葫芦湾发现的那本乐谱上记载的剑法。秀阿姊,你不也练过吗?” 乐秀宁眼光闪闪烁烁,含糊道:“是吗?”

    沈道:“秀阿姊,若不嫌唐突,我可否直言?那一套剑法,你使得不太对,与原来的剑意相去甚远。乐谱中不曾记有心法,我想是你练习时,自己揣摩的。” 乐秀宁心存愧疚,只得微微点头。那《五湖烟霞引》本是极其高深的剑法,当年乐秀宁却说平庸无奇,不叫沈好好练,后来还是蒋灵骞道出其中奥妙。其实乐秀宁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绝世武技,一直悄悄地练习,她武技远胜往昔,便是得益于此。但《五湖烟霞引》的内功心法,却是记在《江海不系舟》中,乐秀宁无缘省得。她自己揣摩推敲,最后虽然用了那些精妙绝伦的招式,从剑意上看却自成狠辣凶险一派,与原来剑法的流转如意、刚柔相济大不一样,功力上当然也低了一筹。所以沈一开始还看不出“何生”练的也是《五湖烟霞引》,后来才瞧出来历,也就渐渐明白了前后的关窍。 乐秀宁瞧着沈道:“那么师弟,这套剑法想来你是练得很好了?” 沈没有回答,两眼望着远处,他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呢?终于,他开口道:“秀阿姊,离离的地图,是你藏下的吧,后来你把它给了钱世骏。” 乐秀宁心中一震,不禁立起身来,冷笑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沈低下头,从地上揪起几根枯黄的草叶,道:“离离的地图丢了,给钱世骏的只是一张很简单的草图。钱世骏最后却有了原图,想来想去,只能是你给他的。” “你要怎样,捉贼吗?喊冤吗?”乐秀宁十分激动,“她那时失忆了,拿着这宝贵的机密有什么用?我替她收着不好吗?这东西本也不是她的,她用不着,我却用得着。靠了这张地图,我帮助九殿下登上王位,总比她……总比她强!” 沈轻轻地扯着那草叶,一根根捋开,缓缓道:“你说的不错,离离是不太在意那地图,有与没有都一样。只是当时我问你,你不该骗了我,更不该……更不该嫁祸于她!” 乐秀宁停住了脚步,秀眉紧锁,面色发白:“你说我嫁祸于她?” 沈道:“是你用沾了毒液的绣骨金针杀死了吴霆。绣骨金针之所以为天台宗的绝技,是因为它无毒也可以杀人。但那时我们不知道,以为既是绣骨金针,必然出自离离之手。其实那个时候,她没有可能杀吴霆。” 乐秀宁冷笑道:“那么我就有可能杀吴霆?” 沈道:“我说什么也想不到凶手是你,直到今天傍晚,你对我舅舅下手。” 沈说得轻描淡写,却一针刺到了真相。乐秀宁转过脸来盯着他,面容阴森得可怕:“你那时就认出了我?哼,幸亏你在关键时刻犹豫了一下,否则我早就命丧黄泉啦。我是不是还应当感激你手下留情?” 沈道:“不是的。我直到晚上,才在大殿上认出你的。”在含玄子的山庄里,沈发现了蒙面人使的是《五湖烟霞引》剑法。当“何生”在大殿上再度出手,沈一眼就看了出来蒙面人是他。最后“何生”露出乐秀宁的庐山真面目,于是从前的种种悬案便真相大白了。 “你和我舅舅有仇,当然不会放过吴霆。”沈道,“你和你父亲‘弈仙’一样,精通各种暗器,原不难用一根毒针杀人。早在我们住在葫芦湾的时候,你就捡到过离离的四枚绣骨金针,那时你就留心收藏仿制了吧?” “是啊,”乐秀宁道,“这是天台宗的独门绝活,可惜我不会用。真正的绣骨金针,是要用天台宗阴寒的内力催发的。这针里面是银的,面上镀了金,传冷极快。中针之人不是感到中毒,而是被针上的奇寒灌入经脉,有可能在刹那间被活活冻死,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封住穴道这全凭发针之人在针上附了多少内功。可以随心所欲,便是绣骨金针比寻常毒针高明的地方。然则这一门功夫很难练成,不但要有深厚的天台内功为底,还要懂得如何将内力催发到针尖上、如何控制内力的大小。我曾经下力气研究过,还是练不成。后来想,其实何必这样麻烦,在针上敷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岂不干净省事!” 这想法倒和夜来夫人一样,沈暗忖。只是夜来夫人的毒针,还仿不了乐秀宁这般精细。 “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去告诉你舅舅吧。”乐秀宁道。 沈道:“我自然会告诉他。当初你使得大家都以为是离离杀了吴霆,把她当作三醉宫不共戴天的敌人。那时我也这么想,结果悔恨到现在。” 乐秀宁冷笑道:“算了吧,师弟,你除了蒋灵骞就不会想想别的吗?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和吴剑知父子作对的原因?” 沈默然。说到吴剑知,他就觉得那是一个深藏在迷雾里、永远看不清的人。一方面,他是和蔼慈祥的长辈,为人恬退隐忍,品行方正,可另一方面,他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谜题。譬如白日里被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沈没有见过夜来夫人的手书,也能一眼看出,那并不是她在天台山上伪造的那一本。那笔迹他太熟悉了当年在三醉宫里那间四壁写满了字的房间里,不知研习过多少回,烧成灰都认得。这本伪书,分明是吴剑知亲手抄录的! 联想到从前,吴剑知明知道经书落在范家,也不去追取,恐怕他早就知道是伪书!可怜他的儿子、徒弟都被瞒过了。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当然想问。”沈道。 乐秀宁坐在栏杆上,叹息了一声,道:“你想问,我也懒得说了。我陷害蒋灵骞、暗杀吴霆、行刺掌门,真是血债累累。如今被你揭发干净了,你就清理门户吧!” 沈叹道:“秀阿姊,你明知我不会那样做。”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天色越来越亮了,清凉的晨风一丝丝钻入襟怀,听得见露水滑落草叶的声音。这么多年来,在沈的心中,乐秀宁一直是个温柔端庄、善解人意的阿姊,如同骨肉至亲一般。可是一天之内,他突然发现了这个阿姊的另一副面目,居然是计谋,是欺骗。他心里的失望、落寞又向谁去说呢?乐秀宁自幼颠沛流离,身世凄凉,也许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你还肯叫我阿姊。”乐秀宁道,“这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罢了,又何必对我说?这些年不管怎样,我始终是对你好的。你不说这些,我们便还是好姊弟,你一说出来,什么都完了。”   沈道:“明明知道,装作不知,这可太难了。” “你会放过我吗?”乐秀宁走到沈面前,眼光又恢复了精明和警惕。 沈摇摇头。乐秀宁知道,那意思是他也想不明白。 “我心里存了很多疑惑,”沈道,“很想问问你。本门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多。” 乐秀宁笑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不再找我麻烦?师弟,你的武技胜过我,我可怕你得很。” 沈苦笑一声,道:“好吧,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从前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不过,你还要答应我,无论你和舅舅有什么仇,都不要再行刺他了。” “还是你心好。”乐秀宁释然道,“那就这样啦。今晚之后,我也不再见你。” 沈也不知这种条件交换到底对不对,可是今后不必与乐秀宁为敌,对他实是种解脱。他的第一句话却问:“你怎么会对吴霆下手?” 乐秀宁道:“他是个好人,我也不想那样。可是我私闯碧芜斋,已经被他看见了。我求他不要声张,他不肯,眼神里那么恨我。倘若让他父亲知道,我就死定了。” “你去碧芜斋,是为了那卷《江海不系舟》吧?”沈道。 “不错,找了半天找不到。”乐秀宁道,“其实都是为了那卷书,所有的事情都是由那卷书引起的。倘若师祖当年不留下它,天下就太平了。” 沈道:“当年三醉宫从蒋听松处盗回此书,想来是真的?” “千真万确!”乐秀宁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沈虽早就想到过,心里仍是一凉,“当年就是我阿耶带了一个徒弟上天台山,盗回了这卷书。这件事并没有瞒着同门,据说吴剑知私下不同意,但阿耶还是去了,想来得到了掌门人也就是你父亲的默许。本来也是,我派的秘籍怎可落入他人手!我阿耶一向心思机巧,百无一失,没想到那个徒弟失了手,被赤城老怪发现。你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吗?” “卢真人对我说过。”沈道。 乐秀宁道:“卢真人究竟是外人,讲不了很细。阿耶曾把当年的情形对我细细说过。其实那时候,你父亲也不是非死不可!” 沈瞪大了眼睛。 “早先的时候,你父亲和你舅舅吴剑知同门学艺,俩人最是要好。吴剑知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与师祖是通家之好。你外祖父死得很早,孤儿寡母都由师祖照料。所以吴剑知对你父亲,就像亲兄弟一样。”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沈道。沈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与他父亲结缡的。 “可是到了你父母成亲的时候,这种关系却起了微妙的变化。”乐秀宁道。 “为什么?”沈道。 乐秀宁暧昧地摇摇头:“涉及你的先人,我不便说。” 沈道:“秀阿姊,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也不知道了。” 乐秀宁道:“我说了你可别怪。因为你父母的感情不合。” “怎么会呢?”沈很茫然。在从小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潇洒出尘的谦谦君子,他的母亲是一个清艳无双的温雅淑女,正是所谓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而且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怎么会感情不合?可他细细地回想小时候的情形,似乎真的很少见父母在一起。后来在葫芦湾,也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思念过父亲。难道说,他的父母竟然不是想象中的恩爱夫妻? “我阿耶不和你家住在一起,这些事情也说不清。只听说,你父亲不喜欢你母亲,心中另有一人。可以想见吴剑知为了妹妹,难免会和你父亲产生嫌隙。当时你父亲要自尽,自然有很多人劝。可是你舅舅吴剑知却一句也不劝,非但不劝,几乎是怂恿。似乎你父亲不死,洞庭宗就真的翻不了身。” 沈骇然。 “师弟,你可能觉得我挑拨离间。没办法,我对吴剑知的看法,实在太坏。”乐秀宁愤然道,“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他吧?因为他杀死了我的父亲,而且是借刀杀人。” “为何这样说?” “你父亲去世后,吴剑知接任掌门,非说我阿耶偷经书时调换了一本,逼问他真本在哪里。可我阿耶实在是把拿到的《江海不系舟》原原本本给了师兄,根本没有藏匿什么!这调换经书的罪名传到外面,我阿耶可就惨啦,别人都以为他有真本。为了这莫须有的真本,阿耶不知道和多少人生死相搏过。有黑道上的大盗,哼,也有自居名门正派的侠客,都想抢夺‘烟霞主人留下的绝世秘籍’。我母亲早死,从七岁起,我就跟着阿耶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连着住上三个月。这分明是吴剑知栽赃陷害我阿耶,想让他枉死江湖。我阿耶躲了十四年,果然没有逃脱,死在了夜来夫人手里。也就是那时我遇见了你。我不恨夜来夫人,只恨布下谋局的人,无论阿耶死在谁手里,都只需向吴剑知报仇。” 沈听见这个故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可是,吴掌门没有说错,乐师叔从天台山带回的《江海不系舟》的确是假的。”

    乐秀宁愣住了。

    沈道:“不过换书的人确实不是你阿耶,而是夜来夫人。先前她亲口告诉过我,在你阿耶上天台山之前,她就从蒋翁那里偷走了真本,留下一卷伪书。她这么做,本来是为了报复蒋翁,不料伪书被你阿耶拿走了。所以,你阿耶和吴掌门,都中了夜来夫人的计,才彼此误会。你也不必再怪吴掌门了。” 乐秀宁叹道:“其实阿耶也起过疑心,他一生都想弄明白书的真假,临终都叮嘱我要查清此事。所以,我才会到碧芜斋去偷那卷书,想看个究竟。” 沈道:“奇怪的是,真的《江海不系舟》早就到了夜来夫人手里。她是知道真相的,为什么也要追杀你阿耶?” “掩人耳目吧,让别人绝不会想到经书在她那里。再说当年下手的人是她的属下桑挺。可能夜来夫人并没有这个命令,只是桑挺自己邀功。”乐秀宁道,“不过,虽然三醉宫的书是假的,我仍然不认为我错怪了吴剑知。” “为什么?”沈道,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想到了。 乐秀宁道:“你没看见吗?伪书上面的字迹我认得,正出自吴剑知之手!” 沈心想,她眼睛真尖,也看见了。 “按说,这伪书就该是我阿耶从天台山偷回来的那一卷,出自夜来夫人之手,然而竟不是!而是吴剑知自己造的!”乐秀宁十分肯定地道,“既然说我阿耶偷回的经书是假,他何自己又抄了一卷,装模作样地藏在碧芜斋?我阿耶偷回的那卷书,又去哪里了?他一定还有阴谋!” 沈觉得不通,又问:“如果说吴掌门有阴谋,那他所图为何啊?” 乐秀宁道:“你父亲死了,我阿耶死了,洞庭宗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武技秘籍就归了他一个人。” “我想没那么简单。”沈皱眉道。 “也许吧。可是我相信,真凶,往往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乐秀宁道。 “真的吗?”沈很是迷惘。 乐秀宁道:“这里面还有多少扑朔迷离的地方,也许永远没人说得清楚。譬如《江海不系舟》真本落在哪里,我阿耶盗回的夜来夫人伪造本又去了哪里?洞庭宗这些恩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不过现在,我再也不用管这些事情了。你若有心,自己将来慢慢寻找真相吧!” 真本在沈手上,但他不会告诉乐秀宁了。沈低头默想着,手中的草叶打了一个结,又打一个结,眼前似乎又漾起了那漂满一个洞庭湖的浩浩血泊。乐秀宁靠在廊柱上,幽幽道:“我早对你说过,江湖险恶。” 沈忽然道:“差点儿忘了,秀阿姊,你知不知道澹台树然?”

    “澹台树然?”乐秀宁眼睛一亮,“那是前辈里的传奇人物啊!阿耶说起过,‘潇湘神剑,澹台树然’,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可惜死得早。” 沈道:“那是我们的四师叔。” “不会吧?阿耶没说啊。”乐秀宁显然闻所未闻,沈只得作罢,两人又是无语。 远山的村落里,鸡叫第三遍了。乐秀宁站起身来,道:“师弟,我走啦。” 沈从此以后要和她形同陌路,心里也很伤感,一时说不出话来。 乐秀宁走到门边,踌躇了一下,忽然回头道:“师弟,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祸蒋灵骞吗?” 知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乐秀宁望着天边的一缕缕红霞,灿若芙蕖,遂道:“小时候第一次到钱塘,西湖里的荷花开得真美。阿耶刚要采一朵最漂亮的给我,追我们的人就来了,当时也没觉得多么遗憾。第二年再到钱塘,花季已经过了,一无所得。这时我看见路边一个小女孩手里,却捧着一朵明艳照人的荷花。那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再不喜欢那些荷花。我喜欢的东西,便不许别人碰,碰过就不要了。”   天亮以后,沈背了药箱,找到丐帮安营的地方。 “沈郎中,却劳你白跑一趟。”曹长老一脸歉然和无奈,“宋小娘子走啦。” 沈愕然。 曹长老道:“昨天夜里,小娘子给她阿姊留了封信,就不辞而别了。说是不用整容啦,她要去北方,到玉门关外找她的师父,再也不见从前的熟人啦。倒是多谢郎中的好意。” “她的师父是……”沈问。 曹长老叹道:“一个老尼姑,长年住在石窟里,看守经卷。” 宋飞雨撩开帘子进来,道:“刚刚钱世骏登基啦,用了原来的名字,叫什么钱。韦长老和他那一班人封官受赏,看来不会回去了。” 曹长老不住地摇头,经过这一场巨变,丐帮内部损兵折将,四分五裂,力量几乎削弱了一大半,不知几时才能中兴了。 宋飞雨斜着眼睛望着沈,道:“沈郎中知道吗,你那位师姊,封了侧妃啦。” 沈心想,如今西湖十里的荷花都归了她,不知她心里又作何感想?

第二十六回 浊水清尘

    清明时节雨纷纷。 墓碑上刻着“吴氏之墓”,碑文出自母亲自己之手。那年她积劳成疾,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把一双垂髫稚龄的小儿女叫到面前:“将来娘亲不在了,你们俩就留在这里,不要回三醉宫。儿你是阿兄,要好好照顾妹妹。”瑛娘还小,不太懂得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只是扑闪着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阿兄。 “等妹妹成年,就送她去和陈家那孩子完婚。陈家人很好,将来能照应你们。可惜我来不及为儿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记着,千万别学武技……”母亲如果知道,后来他不但学了武技,浪迹江湖,而且放弃了室家之念,不知会作何感想。 纸钱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打着转,又被蒙蒙细雨润湿,贴在青石墓碑上。 那时真的太小,记忆中母亲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声音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母亲的墓碑上,连父亲的姓氏也未提到。 坟墓周围打扫得很干净,几株木兰花树也有人看护修剪,生得枝繁叶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过,空有雨打残红。“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兰生于湖湘,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李义山这首哀婉的《木兰花》,也是母亲最爱念的诗。可惜母亲最终也不愿回到生长木兰的故乡去。幼年时,母亲是他最亲密的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一点也不了解母亲,一点也不了解她心中隐藏的忧伤和哀怨。 倒是陈睿笈和瑛娘,不辞辛劳地在母亲坟头种上了木兰花树,他们俩一定常常来祭扫。今天清明节,他们怎么还没来呢? 山道弯弯,细雨中停下一辆小驴车。车中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斗笠蓑衣遮了半张脸,对着沈细细打量。沈微微地笑了笑,那妇人欢呼着跑了过来:“阿兄!” 陈睿笈有些发福了,瑛娘改了妇人装束,仍不减当年的活泼,从车中抱下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孩:“小缘,快叫舅舅!”沈抱过孩子,一时百感交集。 瑛娘埋怨道:“阿兄你太不像话啦,好几年都不来看我们。不过舅舅真是神机妙算,他说你多半会回来扫墓,你果然就来啦!” 沈愣住了:“舅舅?” 车中爬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来,那不是吴剑知吗?

    沈这次回葫芦湾,一来是看看久别的妹妹和妹婿,二来是为了庄道人的托付,回来炮制孟婆柳的解药。可是吴剑知居然就算准了他回家,找了过来。 “儿,我还是希望你回三醉宫。门中无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洞庭宗就散了。”陈睿笈夫妇一离开,吴剑知就对沈道。 沈不语,心里根本不情愿。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业啊!”吴剑知道。 沈仍然不语。 吴剑知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总是忘不了那个天台山的女孩子。如今我也知道,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当年委屈你们了。” 沈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吴霆表兄?” 吴剑知道:“我知道,是乐秀宁。其实那天在含玄子那里,我就看出了**分。”

    见他神情镇定,沈又问:“舅舅是不觉得意外吗?”

    “也意外,也不意外。”吴剑知道,“当年为了那卷伪书,乐师弟和我吵得天翻地覆,最后三师弟带着女儿负气出走,十几年没有消息。先前乐秀宁回三醉宫,言说乐师弟晚年思念师门,我也就信了。这么些年过去,当年那一点矛盾算不得什么了。可是,他们毕竟记仇,那……我也无话可说。”

    沈忍不住道:“乐师叔死于有人向他追索《江海不系舟》真本。若非换书罪名在身,他不至于落得这个结局。”

    “他们父女是不是认为,是我将《江海不系舟》被调换的消息放了出去的?”吴剑知皱眉道,“原来如此。但我身为洞庭掌门,怎会把这样的事情传扬出去?说出去等于承认当年我们确实盗了书,这有什么好处?当年汪小山偶然发现三醉宫有《江海不系舟》,携书出走,我都不曾大张旗鼓地追索他,也是怕翻出旧事,连累本门名声。”

    “当年那场争执,除了舅舅和乐师叔,还有谁知道?”沈问。

    吴剑知闭目不语,良久放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没有第三人了。”

    沈不解。说再无旁人,又说他自己并未泄露消息,这显然是矛盾的。

    “事已至此,三师弟父女怨恨我,我亦无可奈何,只是害了霆儿。”吴剑知叹道,“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搅在里面。我最害怕老一辈的恩怨,连累你们年轻人。” 沈还想再问,为什么汪小山带走的书,是吴剑知的笔迹,乐子有当年拿回的那一卷到底去了哪里。然而吴剑知显然在回避所有问题,让他问不下去。难道他做过什么亏心事吗?

    吴剑知看出了他的不悦,暗自嗟叹,又道:“那天你问我澹台树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蒋灵骞真的只是蒋听松捡来的弃婴?以赤城老怪的脾气,似乎不会收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 他为什么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么?沈猜不透。 “儿,有些事情你或者不便问,”吴剑知道,“我却担心……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澹台树然是你的四师叔,当年赫赫有名的剑客,人道是天下第一。” 终于讲了。 “先师共有四个弟子:我、你父亲和乐子有,分别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为书仙、医仙、弈仙。还有一个小师弟,人称潇湘神剑的,就是澹台树然。不过很多人并不把他和我们相提并论。因为澹台树然身份不同,他并不是正式拜师的,实际上他原是你们家的奴仆。”

    “奴仆?”沈有些意外。 吴剑知点点头:“记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发大水,许多灾民走投无路,卖儿卖女。一对复姓澹台的小兄妹,被师娘双双买了回来,另起名字,男孩叫树然,女孩叫烟然。因为澹台树然识得几个大字,先师就着他做个小书童,伺候笔墨。先师教我们武技,他也在一旁。后来过了半年,有一天你父亲发现三师弟在责打他。原来他偷偷练习本门的武技,被三师弟看见。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台树然不懂,又不肯认错。幸亏你父亲拦得快,否则他的腿都被三师弟打断啦。后来先师知道这件事,倒不生气,反而考较他学得如何,结果发现他倒真是一个学武的天才。先师一高兴,就除了他们兄妹的奴籍,叫他从此跟着我们一起练武,并亲自传授了他洞庭宗的全部功夫。想不到这个三醉宫的小书童,后来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问出身。”沈道。 吴剑知笑道:“你却有如此胸襟。只是当时,我们师兄弟三个都算是世家子弟,想着他本是卖身的奴仆,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虽然师兄弟相称,平素并不来往。现在想来,真是有愧。”吴剑知却不知道,沈自幼清贫落魄,和他的父辈们大大不同,自然没有世家纨绔的偏见。 “澹台树然是个很聪明的人。我们表面以礼相待,心里歧视他,他当然看得出。或者后来他行为狷狂、放浪不羁,也与此有关。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后来遇见了巫山老祖任风潮。任风潮是个奇人,他看中澹台树然在剑术上的天才,遂传了他剑术。靠着洞庭宗的武技底子和巫山剑术,澹台树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时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很多人认为他应当是天下第一剑客。 “他出名后,一直不忘师门的恩惠。因为先师的确对他很好,后来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想传给他。这事你知道的。 “后来他到天台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宝贝女儿蒋明珠。那时洞庭、天台两家就不合,他们俩也算一段奇缘。可惜不久先师亡故后,澹台树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庐山。蒋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夜来夫人。” 沈心想,原来他都知道。 吴剑知道:“他们俩应该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却不知下落。原来以为也死了,那天你问起,是不是……” “你猜对了,舅舅,”沈道,“那就是蒋娘子。” 吴剑知脸色微微发白:“早知如此……”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沈道:“夜来夫人临终前说出的。” “那么,”吴剑知试探着道,“蒋娘子并不是死在她手里了?” 沈道:“是死在她手里的。她直到临终,才知道蒋娘子是她的女儿。所以,并不是我杀死了她,是她自杀的。” 吴剑知面色惨然,不住地摇头。有什么比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骨肉更加残酷惨痛?吴剑知虽然饱经风霜,一双老眼也不禁湿润起来。 一提起这件事,沈当然难过,可是他早就伤心够了,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舅舅,澹台树然在庐山,是受了天台宗的七个弟子围攻。但是除了那七个人以外,还有一个高手,恐怕才是杀死他的真正的元凶。”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吴剑知顿时呆若木鸡,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通通落在了沈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谁?” 吴剑知不住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舅舅!”沈大声道,“是谁害得四师叔一家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蒋娘子从小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哽咽起来。 吴剑知反而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儿,你不能够心里只有仇恨,这会害了你自己的。” 沈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谁。” 吴剑知愕然,他看见沈似在冷笑,只得无奈地摇头:“澹台树然是我的师弟,我若知道谁害了他,能不为他报仇吗?儿,别再想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能够过去吗? “她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太过苦了自己。”吴剑知道。 沈只能摇头不语,不知道还能对吴剑知说什么。摇晃的烛影照着发亮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晒干了的红色小蛇,那是他白天从生满了孟婆柳的湖底捉来的。

    沈在钱塘放走季如蓝后,暗中托周采薇给楼荻飞带信。周采薇匆匆回到庐山,将消息告诉楼荻飞。楼荻飞匆忙起身,赶往钱塘,偏生与沈错身而过。楼荻飞索性追到了葫芦湾。经年不见,一对好友说不完的沧桑。 沈提起荒岛上的旧事。楼荻飞道:“那座荒岛是巫山宗关押叛徒的地方。当年家父被巫山老祖任风潮驱逐,我跟着他在岛上长到七八岁,家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求了前来巡视的小师叔,将我带回陆地上,不拘哪一个武林名门,将我送去寄养。” “送去庐山,原来是你小师叔选定的?” 楼荻飞想了想,又道:“小师叔那时候十五六岁,初出茅庐的一个小娘子,江湖上谁也不认识,又万万不敢带我回巫山。她原想让我去投三醉宫。只是不凑巧,我们赶到长沙,就听说令祖父刚刚去世。她不敢叨扰三醉宫的丧事,只好硬着头皮送我上庐山。她说卢道长门下都是出家人,我住在道观中,其实比住在别人家里还自在些。这些年卢道长待我极好,只是和家父失去了联系,确乎是遗憾。” “你如今打算去看望令尊吗?” “自然是打算去的。”楼荻飞道,“我成年之后,无日不想着回去看看老父。只是当初年幼,并不记得那荒岛的方位,不知如何找去。当初小师叔应承过每年来看我,待我长大也会带我回去看看父亲。然而庐山一别,这些年她从未来过,我在江湖上多方打听,居然没谁认得她。活生生一个人,竟似完全失去了消息。天幸你竟然误打误撞去了那个岛,你应当记得路径,可要把海图给我画出来。” 沈道:“那是自然。我坐了一艘过路渔船回来的。那家船老大识得风向,每年夏末初秋有一两次经过荒岛。我把地址告诉你,你可去寻了他,让他带你过去。据令尊说,按规律你们小师叔也该再次上岛了,说不定连她你也能见到。”

    楼荻飞兴奋不已,频频点头。

    “说起你的小师叔,倒是有些离奇。”沈又道,“据令尊讲,你的小师叔带走你之后,忽然失去了记忆。等她再去荒岛看令尊的时候,已经连她自己姓名都忘却了,当然也就不记得你的事情。令尊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盼着你自己找回去。” “竟是这样?会有人连名字都忘了吗?”楼荻飞苦笑道,“我那时就是个傻小子,整天只知小师叔长,小师叔短,也没问过她姓名,只依稀记得,我们半路上去过她的一个亲戚家,她的亲戚管她叫‘烟娘子’。” “烟娘子?”听见一个“烟”字,沈一怔,“……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楼荻飞不解。

    “我舅舅说过,他有个复姓澹台的师弟,早年去世了,这人有个妹妹叫烟然。”沈道,“记得令尊曾经提过,你那小师叔也是复姓澹台。澹台这个姓很少见,我疑心他们是同族。如今看来,澹台师叔的妹妹和你那小师叔,竟然就是同一个人。” 澹台树然的妹妹、庄道人的师妹、楼荻飞的小师叔、镜湖上神秘的白衣人,原来就是离离的姑姑。她还活在世上,可是忘却了过去。 沈笑道:“我治过此失忆症,又配了些治疗此症的药丸。你此番上岛,带一些给你的小师叔。虽是偏方,万一有用呢?”

第二十七回 巫山**

    南国立秋以后,依然烈日炎炎,暑热难当。正午的骄阳把人们都赶到水井边纳凉了,街道上没有几个人。黑瘦的小贩守着一堆堆木瓜,懒洋洋地摇着大蒲扇。 不过天气再炎热,也不如沈的心情热切。人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心却不知飞到了天边哪一个角落。可是,广州并不大,几天来他已经走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难道说她并没有来过? 几天前,楼荻飞托人捎回一句话:“蒋娘子在广州。” 沈几乎晕厥过去,再要追问情由,来人却说不清楚,只道有人在明州上岸,匆匆寻人带信,不料写好的书信却被海水打湿,只得先传个口信回来,三转两转,就剩了这么一句话。 沈的脑子里再也不能停止如潮水般的思念。她真的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发生了奇迹,将无药可解的尸毒一扫而空?可是她既然活着,为什么这许久都不来找他? 可是现在,人海茫茫,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沈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前当她是死了,绝望一至如斯,还可以承受,倘若明明知她尚在人间,却只是万里云罗,蓬山无路,那可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没个了然。心还不累,腿也累了。路边的酒肆半垂着门帘,沈踱了进去,要一杯水酒喝。 这间五凤居很大,装璜精雅,想来是城中有名的字号。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老者半眯着眼睛,一边剥荔枝、龙眼,一边用难懂的俚语闲聊。门边坐着三四个喝酒的客人,衣饰十分华丽。沈进门时依稀觉得他们在打量自己。 一杯酒未尽,一个串座儿卖茶点的过来献殷勤,打着古怪生硬的官话:“客官,你是外地人吧?尝尝我们岭南的荔枝,很不错的。”岭南的荔枝是很不错,一个个圆如硕珠,鲜红欲滴。不过沈不想要,摆了摆手。 卖荔枝的不甘心,继续游说道:“客官你不晓得吧,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我们这里长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要吃鲜,皇帝用快马运到长安城,可也还不如我这篮子里的好。” 沈微感诧异,怎么广州一个卖荔枝的,也满嘴诗文?他心里疑惑,不想纠缠,就买了一串打发他走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满城的荔枝没人要,也难为这些小贩,为了卖几串出去,连唐诗都背上了。”门口一个绿衣书生端着茶杯,摇头晃脑地踱了过来,“你们北方人不懂的。我说这荔枝,一定是昨天摘下的,不新鲜,不信我剥一个给你看。” 荔枝怎样才叫新鲜,沈倒也好奇,遂看他剥开一个。另一个黄衣人也过来凑热闹,却道:“这么热的天吃什么荔枝,不怕上火吗?还是喝几杯好茶,消消暑气啦。”绿衣书生不理他,自顾自地讲着他的荔枝。

    黄衣人摇着脑袋笑着,忽然迎面一口茶水向沈喷来。沈顿觉头昏脑涨,喝道:“干什么!”接着又是一口茶水劈面喷来。沈觉天旋地转,一掌劈出,怒道:“何人下药?”那两个人早已避了开去,沈一掌未尽,人就晕倒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沈悠然醒转,只觉得兰麝幽香,一缕缕地直沁入骨髓。睁眼一看,自己竟然是躺在鸳枕绣褥之间。雕龙描凤的紫檀床上,悬着一层层袅如轻烟的凤尾香罗。这房间布置得华丽无伦,简直比夜来夫人地下迷宫中的卧室还要了不得。珠帘半挂,银屏微掩,妆台上凌乱地摆着辟尘犀角、玉如意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什。宝镜折射着奇幻的光芒。博山炉中燃着沉水香,不绝地吐出醉魂酥骨的气息。

    沈翻身欲起,但觉四肢瘫软无力,心想:自己和药打了一辈子交道,今天神思不定,居然阴沟里翻了船。他的内功已经很好了,寻常毒药奈何不得,那茶水中的**怎的这样厉害?他躺着不动,做起吐纳功夫来。过了一阵,渐渐血脉通畅,恢复如常。

    这时房中进来两个宫装女郎。沈闭目不动,只听一个女郎道:“还没醒呢。倒真是一个俊俏小郎!”

    另一个道:“还是不如前天来的那个可惜那一个自己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第一个又道:“我看不见得,说不定各有各的味道。”

    另一个道:“你喜欢他吗?这种话也敢说,叫侍中知道了……”

    两个女郎走远,沈只觉得猜不透这是什么古怪。一摸身上,发现一应物件都在,只是佩剑丢了,顿时心急起来。这洗凡剑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丢了可就麻烦了。

    沈翻身下床,寻找宝剑。珠帘一响,一个珠围翠绕、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盈盈出来,笑道:“你这么快就醒啦?”

    沈沉住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洞府呀!”妇人咯咯笑道,罗衫簌簌作响,散发出阵阵香气。

    沈没听明白:“什么洞府?”

    妇人笑得花枝乱颤:“这里不像神仙的洞府吗?”

    沈道:“你到底是谁?”

    妇人道:“我是洞府的主人,你还看不出来?这里既不是天上,也不是人间,你就别问是哪里啦。我和你是前世的姻缘,你只要乖乖听话,将来享不尽的清福。”说着说着就往沈身上挨过来,那香气越来越浓郁。

    沈心中一荡,忽然觉得这香气好生古怪,钻入鼻囟,简直令人浑身酥软。“呀!”他心知不妙,赶快跳开。那妇人嫣然一笑,道:“你不喜欢这香?那么我换一种,保管让你舒服。”拈起一片香,远远地掷进博山炉中。

    香片本是轻巧之物,居然平平地飞出,不偏不倚落在香炉里。沈看她这个动作,心里吃了一惊。这妇人虽然看来养尊处优,功夫却着实不俗。她点燃的那片香,断断不是什么好东西。沈一急,步履轻滑,一把扣住了她的脉门。这一手伶俐无比,却是跟楼荻飞学的。妇人被他一招制住,也很有些意外,却毫不挣扎,仍是笑道:“你这么着急呀?”

    沈忽然觉得身子似要飘了起来,手上软软的使不上力。那香才燃了一点,就已这般厉害。他满头大汗,眼前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也变得朦胧起来。好在此时心里尚有一线光明,他拼命咬了咬舌头,忽然一道白光从袖中拉出,霹雳一样把香炉打翻在地。

    那是蒋灵骞留下的飞雪白绫,沈一直收藏在身边。那些女子搜走了他的洗凡剑,却没想到白绫也是兵刃。沈情急之下使将出来,倒将那妇人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妖术,一下子坐在地上。

    香灰泼了一地。沈抓过一把,撒向那个妇人,拔腿离开了这个屋子,心里暗叫好险,倘若再迟得一刻,他可难免要做那妇人的俘虏了。不过用香灰泼人,也不好算是正人君子的手段。

    院子里早已满满地站了一圈武士,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长矛,每一支长矛都指向沈。沈迅速地盘算了一番,倘若凭轻功逃出去,想来是不难的,但他视若性命的宝剑不免落入奸人之手。何况他不明不白被弄到这里来受人摆布,一走了之也不甘心。看来今晚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你还想跑吗?”那妇人已从香灰中爬了出来,在背后冷冷道。

    沈笑道:“试试看!”

    话音未落,那一排武士手中的长矛尽数被卷了去,原来还是飞雪白绫。沈运上内力将白绫兜出,却用白绫内藏的金钩把长矛一一勾走。只是他动作极快,旁人只看见白光一晃而已。

    妇人却也毫不惊慌,喝道:“没用的东西,全退下!”

    沈回身道:“夫人想亲自赐招?”他一身武艺,所长的是剑术,然而今晚利剑不在掌,未免受了制约。这妇人看来武技不弱,不能不防。

    不料妇人只是略略侧了侧身,似乎朝暗里抛了个媚眼。只见她身后走出一个黑森森的人影来,只讲了两个字:“我来。”

    此人一身黑袍,头巾遮住了脸面,但枯槁的身形却有点眼熟。沈来不及回忆他是谁,那人的剑已劈到面前。沈手里只有蒋灵骞的飞雪白绫,他本来从未练过这种兵刃,但刚才一击得手,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把内力运在白绫上,如同一柄丈长的软剑,刚柔相济、舒展自如。片刻之间,两人已交手斗了十招。黑衣人的剑法似也不怎么高明,只是一味地狠辣快捷,上手先把周围一丈都罩在他剑光之内。但见沈把《五湖烟霞引》的剑法揉入白绫中,纵横飞舞,矫若游龙,每招每式都是出人意外,妙到毫巅!柔软的白绫正成了利剑的克星。结果黑衣人的圈子越斗越小,到了十招之外,已缩到七尺以内,被长长的白绫紧紧裹住。一柄长剑,竟是被沈牵制得只有招架之功,渐渐连招数也递不出去,剑气消臧,黯然无光。

    妇人看见黑衣人不敌,轻轻哼了一声。黑衣人听见她不满,心里大为焦急,也顾不了许多了。忽然招数一变,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来。

    这一手剑法潇洒飘逸,竟然出自洞庭门中。沈的白绫一下子被挡开丈外。他暗暗诧异,料想以柔克刚,只怕缠不住他的剑。手腕一抖,飞雪白绫直穿入圈子,砸向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猝不及防,白绫的金钩拉掉了他的面巾。

    沈愣住了,这是莫愁湖畔那个神秘的“王师兄”汪小山!他一时不忍,后招竟未递出。

    趁着这个空隙,汪小山狞笑了一声,大袖一挥,一阵迷烟扑面而来。沈又气又恼,这地方怎么到处都是迷烟!他本来已含了一枚解毒醒脑的药丸,不料没有用,摇晃了两下还是晕倒了。

    再一次醒来时,却不是在温柔乡之中了。这是一间真正的牢房,只有铁栅栏和稻草。他们倒没给他上脚镣手铐,只是捆在了柱子上,那条飞雪白绫,大概这一回也被收缴了。

    沈没有想好脱身之计前,还不打算轻举妄动。忽然墙角里传来了很轻很轻的**。

    原来角墙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一张雪白的脸上被拉了长长的两刀,构成一个十字。伤口极深,鲜血尚未凝结,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沈猜他就是前天毁容的那人,心中不忍。再瞧了瞧那张扭曲难看的脸,忽然发现又是一个熟人。那是蒋灵骞从前的未婚夫婿,罗浮山汤慕龙。沈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会和“情敌”在这种地方、这样情形下见面。

    “唉,”沈忍不住叹道,“汤君你何苦这样呢?”

    “哼!”汤慕龙哼道,“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受这些妖人的侮辱!”

    沈问道:“汤君,我被他们骗了来,又关在这里,可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所在。”

    汤慕龙道:“他们自然不告诉你。这就是卢琼仙、黄琼芝这两个妖妇的‘沉香社’。”

    沈恍然大悟。庐山宗的弃徒卢琼仙、黄琼芝俩姊妹,在广州以宫人身份执掌大权,官封侍中。她俩勾结道姑樊胡子,权倾朝野,弄出“沉香社”这么一个地方供自己享乐。可笑汉王刘伥对外臣防闲极深,不论文武官员、进士僧道,凡入宫者皆先入蚕室。那时楼荻飞就利用这一条把渔网帮帮主胡正勇吓倒了。可刘伥最信赖的两个宫人,却在他的禁苑里干出这般勾当来。卢琼仙那人沈以前是见过的,想来白天那一个妇人便是黄琼芝了。

    只是,汤慕龙竟也落到了他们手里。岭南汤家与这些妖魔鬼怪斗了这些年,想不到一败如斯。沈忍不住又问道:“汤君,你们家其他的人怎样?”

    汤慕龙凄然道:“一场混战,家父亡故,家母……”忽然,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沈道:“某姓沈,单名一个字,从前在庐山上我们见过的。”

    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汤慕龙当然全都听过,可是他也听说蒋灵骞早就死了。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什么话。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串轻盈的脚步声。沈心里一动,震断了身上的绳索。来的却是一个宫人:“沈郎中,快跟我走。”

    沈心存疑惑,并不上前。那宫人轻轻笑了:“你不认得青梅啦?”

    灯光一照,果然是吴霜的婢女青梅,经年不见,亦不是当年小鬟模样。沈觉得像在做梦一般,为什么总是遇到些从前认得的人?青梅不知哪里弄来了大牢的钥匙,三下五除二就开了牢门:“快走,外面的事我和娘子都安排好了。”

    远远走廊的拐角处,立着一个纤丽的宫娥,正是吴霜。

    沈俯身去扶汤慕龙。汤慕龙挣扎道:“我受了重伤,唯死而已,怎能和你们一起逃命?”

    其实他心里想的什么,三个人心里都清楚。沈冷冷道:“罗浮山的传人,难道就这样蹲在敌人的大牢里,坐以待毙吗?”

    青梅也认真道:“汤君呀,就算你自己毁了容,她们也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去死的。令堂大人被她们送到樊仙姑那里去了,你就不想想办法?”她平日在宫里当差,叫惯了仙姑长、仙姑短的,此时也是这般称谓。

    汤慕龙一声不吭,慢慢站了起来。

    沈和吴霜照了一面。吴霜把一团物什塞到他手里,却是那飞雪白绫,被她盗了回来。不遑多说什么,四人沿一条暗道潜行。这深宫之中竟还有这样的秘道,想来是通往宫外的。吴霜和青梅的安排果然妥当,一路上连一个盘查的侍卫也没遇到,只撞见偷跑出来闲逛的一个小内官,被沈一指点晕在地。

    走了三炷香的工夫,吴霜推开一道门引大家走出去。沈一看,这里正是白天诱他落网的茶楼“五凤居”,暗门却是藏在一幅《饮中八仙图》后面。青梅笑道:“这个五凤居一向是黄侍中收罗面首的最大据点,所以特意修了条暗道直通宫里。沈郎中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

    沈不禁满面通红。吴霜静静道:“其实她们修这暗道不只是为了这个。她们多行不义,也防着将来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这样的暗道想来不为旁人所知,你却摸得这样清楚。”沈道。

    青梅道:“娘子入宫这一年多,哪一天不在明察暗访?否则咱们这一回出来也没这么容易。”

    吴霜道:“沉香社里虽然防守严密,总还是能找到破绽的。”

    青梅笑道:“最大的破绽就是迷香太多,不是吗?”

    这一回,吴霜也脸红了,却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沉香社里存放了大量的迷香,平时虽绝不许下人动用,但吴霜化整为零,今天拿一点,明天拿一点,管事的人看不出。日子久了,她就存了一大堆。那些看守大牢的侍卫,就是被她施用迷香轻轻松松放倒的。沈倒没有想到,这个温柔娴静的表妹居然如此能干,他问道:“我有些不明白,这里的迷香为什么这样霸道?我的解药一点都不管用。”

    吴霜的脸更红了,却正色道:“那是因为这和普通迷香根本不同,不仅毒力极强,而且乱人心智。”

    沈其实也有些想到了,黄琼芝房里焚烧的和汪小山袖中抖出的香虽然气息有所不同,但本质都是一种东西。

    吴霜冷冷道:“更可怕的是,如果一个人被长期施用这种香,就会丧失心智、迷失本性,变得禽兽不如。中毒越深,就越难以清醒过来。”

    沈心里打了个寒战。可是对于这件事情,吴霜显然比他更明白也更冷静,他问道:“表妹,当年胡正勇想把你绑到这边来,我们费了多少力气才逃脱。如今你却自己进了沉香社做宫人,这都是为了找汪小山吗?他见到你,有没有回转之意?”

    吴霜凄然一笑,摇了摇头。青梅道:“还说呢,汪小山简直不是人。娘子为了见他,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他却总是躲着娘子,不肯见面。他跟那个……”说着惴惴不安地望着吴霜。

    吴霜道:“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他是被囚禁了,混进宫后才发现,他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可他整天和黄琼芝在一起,对她死心塌地。我好不容易见到他,他狠狠地笑话了我一顿,就再不肯见我了。不过,承蒙他照顾,有几回我和青梅在宫里犯下事,还多亏他遮掩保护。青梅,你也不能不提人家的好处。”

    沈知道,吴霜越是说得轻描淡写,心里的痛苦就越深刻。他道:“汪小山是中毒过深吧?”

    吴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迷香是有解药的,多吸几回就可以缓解。我曾提出为他解毒,可他不肯……我想,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是真的不愿意离开黄琼芝呢!”

    吴霜的面容依然美丽动人,但也掩不住艰难和忧伤所留下的憔悴。

    “孽缘啊!”一直沉默不语的汤慕龙忽然深有感触地叹道。

    忽然,茶馆外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时间火光已晃到了窗外。“有人来了,快躲回暗道!”吴霜掀开图画,让大家钻了回去。

    茶馆的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了,进来的人似乎不多。只听一个妇人冷冷道:“师姊,你请我喝茶吗?”

    汤慕龙一听,就要冲出去,被沈一把按住。原来那正是汤慕龙的母亲郁岚子。汤家事败后,她和儿子被卢琼仙、黄琼芝两人捉住,儿子被卢琼仙留在了沉香社,她自己到了樊胡子那里。樊胡子却带她出了宫,到这个茶馆来说话。

    樊胡子柔声道:“小师妹,咱们姊妹俩多年不见了。不瞒你说,师姊还真怕你说我一阔就变脸,所以不敢在宫里招待你。特别借了黄侍中这个好地方,咱们姊妹俩说几句体己话,不好吗?”她的声音明明又沉又粗得像男人,却故意做出年轻女郎的柔媚腔调,听着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郁岚子冷笑道:“咱们姊妹的话,当然只好悄悄说,倘若在宫里讲出来,你护国仙师的体面何在?若传到了师父耳朵里,你这最听话的弟子,岂不也要受震断筋脉、废去武技的毒刑?”

    樊胡子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像老枭的叫声一样难听,道:“师父早就死了,就算没死,也轮不着你拿他来吓唬我!你和楼自庄两个做下那无耻勾当,被废了武技赶出师门,现在你还好意思提师父?”

    郁岚子居然也在笑:“你很得意是吗?师父定下那规矩,本来就不近人情。我虽然被废了武技,可我不后悔,因为师兄到底喜欢的是我。你心里嫉妒得发疯,可除了到师父那里去告状,你还有什么办法?他不喜欢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她越笑越开心,“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回,那时你挑唆师父,先害了我,再对师兄说,只要他承认不喜欢我,他的武技就可以保留。你记不记得师兄说什么?他说他情愿受刑,也不肯背叛我。你好厉害啊,师姊!”

    樊胡子想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竟然没有打断郁岚子的嘲讽。郁岚子继续道:“我虽然没了武技,可我有宠爱我的丈夫,我有人人羡慕的儿子,你呢,你有什么?心爱的人不理你,你只好做巫山派的孝子贤孙,一辈子不嫁人。你的怨恨无处发泄,就拿着师父教你的武技横行霸道,任情杀人。哈哈,你以为别人真的当你是圣女吗?其实旁人都知道,你不过是个变态的老道姑罢了。”

    樊胡子冷笑道:“好厉害的嘴!可是你不知道,宠爱你的夫君已经死了,你家小郎正在沉香社里快活呢!‘武林第一美男子’,那两个婢子可真有得受用了。”

    这一下,郁岚子真的被骇住了,嘶声叫道:“你们敢害我儿子,我”想是被樊胡子一把制住,吭不出声来。她武技尽失,樊胡子对她,真是要怎样便怎样。只是想看看如何折磨这个旧日情敌,才能好好地发泄多年来的怨恨。

    就在这时,汤慕龙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一脚踢开暗门,冲了出去。樊胡子背对着他们,一手扣住郁岚子的颈项,汤慕龙见状,不得不停住。樊胡子冷冷道:“早知道暗门里有三个人,两个是没用的小娘子,一个受了重伤,不出来待会儿我也要收拾的,你急什么!”

    樊胡子果然厉害,她方才与郁岚子斗嘴,情绪激昂不定,还能分心把墙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只凭呼吸声就知道各人状况。只是,沈洞庭内功深湛,却没被她听出来。此时,汤慕龙突然扑到樊胡子身后,一掌击向她后心。这一掌他用尽毕生力气,想重创樊胡子,救出母亲。

    不料樊胡子纹丝不动。只见她的锦袍鼓了鼓,就让汤慕龙猛然向后一仰,跌倒在地。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功夫。樊胡子冷笑道:“小师妹,你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嘛。”

    “二师妹,时隔多年,你还是怨我们啊!”忽然间,传来一个苍老憔悴的声音。

    樊胡子和郁岚子都呆住了:“大师兄?”

    庄道人的声音继续传来:“二师妹,我们三人都已年过半百,难道还看不淡这些儿女私情?”

    郁岚子尖声叫道:“大师兄,你快走,她已经变成了疯子……”

    樊胡子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大声道:“大师兄,你以为你求情,我就会饶了这个贱人吗?”

    庄道人叹道:“如此说,我是白来了。”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走远。

    樊胡子急了,叫道:“楼自庄,你给我出来!我……我……我要看看你……”

    在她面前,一扇窗户开了,露出庄道人清矍的面容。虽然年岁不饶人,可眉目神采依然是当年的巫山大弟子。樊胡子看见他的脸,一下子怔怔地愣住,喃喃道:“师兄,你老了……”

    机会难得,汤慕龙拼着口吐鲜血,又一次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母亲,滚到边。樊胡子一时分神,“猎物”脱手,气得挥掌向两人打去。庄道人摇头道:“二师妹,是我对你不起。”

    樊胡子又愣住了,窗外的一钩新月下,庄道人似乎正飘然而去。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放开汤氏母子,跃出窗去:“大师兄,这一回你别想跑了!”庄道人越走越快,樊胡子紧追不舍,一会儿两人就消失了。

    “师兄的轻功怎么这么好,难道他的武技又恢复啦?”郁岚子纳闷道。

    “那是表兄扮的。”吴霜和青梅从暗道里钻了出来,将这母子二人扶起,“他引开了樊胡子,我们赶快跑吧!”

    原来沈看樊胡子的武技不在自己之下,要想救出郁岚子和汤慕龙两个人,只得想了这个办法。他迅速抹了一团泥灰,把自己化装成庄道人,虽然比不上楼荻飞技法娴熟,也足以蒙过和庄道人几十年不见的两个师妹了。他在荒岛上和庄道人同住了年余,庄道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无不了然,模仿起来得心应手。只是庄道人当然没有轻功,可是樊胡子看见师兄,早就痴了,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

    汤慕龙却急了,道:“这怎么行,沈郎中不是那妖怪的对手,我去帮他!”

    吴霜劝道:“你放心,表兄轻功好,就算打不过,跑是跑得了的。你这个样子也帮不了他,要再不走,他可就白白为你们涉险了。”她扶了郁岚子到门外,汤慕龙只得跟上。

    “龙儿!”郁岚子忽然惊叫道。月光如银,她这时才看见汤慕龙那张可怖的脸,难过得几乎要落泪了。

    吴霜递给郁岚子一瓶“续断玄霜”,道:“这是表兄家的灵药,可以治各种刀伤,每日擦一次,将来伤痕会慢慢消退。”

    郁岚子泣道:“若非贤兄妹援手,我母子无葬身之地矣。”

    汤氏母子伤重,吴霜不能撇下他们,只得和青梅一人扶了一个,趁着夜色往外走。好在不知何时,城中大乱,连城门都无人看守了,并无人留意到他们。先时沈与吴霜说定,待救出汪小山,就去城北鸡鸣驿会合。郁岚子亦道,城北还有汤家的手下可以接应,于是一行人互相搀扶,慢慢往城北而去。

第二十八回 檀烟一炬

    沈果然甩掉了樊胡子,展开轻功,到城外打了个转,又向沉香社寻去。

    他还是想把汪小山带出来。另外,失落的洗凡剑,无论如何要拿回。     已是五更天,东方微微白了。沉香社里似乎很安静,还没有发现他和汤慕龙走脱。吴霜带出了很多迷香的解药,都给了他。他对沉香社的种种迷香心有余悸,每种解药都服了一枚。

    转瞬已经到了黄琼芝那间香闺前面,沈仔细地将飞雪白绫缠在手中。     噌,一把长剑削到他面前,接着是汪小山那张阴郁的脸。     “又来了,你究竟想干什么?”他低声喝道。     沈不假思索道:“带你回家!”

    “你连剑都没有,还配说这种话!”汪小山一脸冷漠。

    沈道:“我就是没有剑,也能带你走。只怕你败在我手里,连走的力气都没有。”他说完这句话,立刻足尖点地,腾空而起。汪小山果然被激得大怒,举剑直追而上。两人就在屋顶的青瓦上过起招来。沈轻功较好,显然占了上风,他却没有展开飞雪白绫,只用洞庭宗家传的掌法与他的长剑周旋。汪小山此时则用了洞庭剑法。他的洞庭剑法早已修习到出神入化,比起其师吴剑知来,所差的只是功力而已。沈以一张肉掌相搏,颇为艰苦。这时两人的打斗惊动了沉香社里的人。黄琼芝领着一帮宫人仰头观望着,却并不叫人帮手。只见屋顶两人一掌一剑,相持不下,飘飘摇摇的倒十分好看。

    渐渐地,汪小山剑上的力道越来越大,金刃破空之声都透着一股辛辣味。沈身子一转,展开“玉燕功”又往高处跃去,却是落向另一座屋顶。

    “想跑!”汪小山叫道,跟着跃了过去。

    就在他身子还在半空的时候,沈忽然抖出了飞雪白绫,呼啦啦向他腰间卷去。汪小山正要挥剑去劈白绫,却闻到一股清凉的气息直冲脑门,登时被沈拉了过去。原来沈把吴霜的解药磨成粉,卷在了白绫里,试图一击之下,叫汪小山清醒过来。

    汪小山被白绫缚住,怔怔地瞧着沈。沈一把抽开飞雪白绫,拉他立起来:“师兄,吴霜在等你,跟我去吧!”汪小山若有所思。

    “小山!”黄琼芝在下面叫道,声音甜得像裹了蜜,“还不快拿下这个人,我不喜欢你了。”

    汪小山脸色大变,举剑又向沈砍去。沈只得挥出白绫招架,却是一招“烟波浩渺”,汪小山只觉剑光炫目,不由得倒退三四步。沈连连逼上,“高屋建瓴”接“醍醐灌顶”,收上一招“月白风清”,都是洞庭剑法的绝招,用意不言而喻。

    汪小山叹道:“我自甘堕落,你又何必费心!”

    沈道:“吴霜一直等着你,只要你回头。”

    汪小山道:“人间哪有回头路,一步走错,就回不去了。你不要管我,自己走吧!”

    黄琼芝在底下冷眼瞧着两人对话,随时都会上来。

    沈还不死心:“你为了这个妖妇执迷不悟,对得起吴霜吗?”

    汪小山道:“就是为了不辜负霜娘,我才留在这里。霜娘太好,我配不上她。”

    黄琼芝听得不耐烦,又开口了,声音变得煞气沉沉:“是不是要我帮忙?”

    汪小山听见,脸色又是一变,沈也一惊,暗暗备战。汪小山忽然道:“师弟,你快杀了我!”

    沈骇然:“我不想杀你!”

    汪小山道:“我中毒太深,早就完了。你的解药只能让我清醒片刻,只要她一过来,我立刻会变回禽兽不如的东西,又会和你为敌。你杀了我吧!”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汪小山始终是沈的恩人和师兄,沈苦笑道:“你叫我如何能下手?”

    汪小山拼命地晃着头,满头大汗。沈道:“听我说,跟我去见她……”

    “不!”汪小山叫道,“我绝不见”忽然语声噎住,手中利剑已割断了喉咙。沈赶快扶住他,只听他喃喃道:“永远……不见……”

    没想到他神志清醒,沈还是带不走他。看着他自刎在面前,沈心里一阵失落。臂弯一松,汪小山的尸身顺着屋瓦就滑了下去,重重砸在地上。

    黄琼芝还在下面,冷笑道:“你若不想被乱箭射死,就赶快下来。”

    沈四顾,果然院子里排满了弓箭手,一张张拉满的弓,箭在弦上,对准了他。擒贼先擒王,沈收起白绫,像大鸟一样飞了下来,扑向黄琼芝。

    “放箭!”黄琼芝喝道,她十分机警,迎着沈飞来的方向奔去,让他凌空错过。

    空中顿时密布蝗虫一般的箭雨。

    她却不知道天台轻功有空中转身的方法。沈半空中向后一转,追上黄琼仙,直抓其天灵盖。黄琼芝一闪而过,却不防他手里的白绫又抖了出来,一下子被钩住腰带。她慌忙用匕首去砍白绫,谁知这柔软的丝绸上附了内力,柔韧得如浸水的牛筋。说时迟那时快,沈已将她的身子掷向空中。

    只听一声惨叫,又一具尸体落到地上,如刺猬一般浑身插满了箭。

    一院子的侍卫和宫人都吓呆了。忽然一个宫人尖叫道:“主子死了,快跑呀!”众人顿作鸟兽散,一下子满院子乱成一团。

    “都给我站住!”又一个珠光宝气的宫装妇人从天而降,厉声喝道。

    哗啦一声,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人群顿时停下来,伏倒在地。只剩下沈一个人和卢琼仙对峙着。

    卢琼仙越过人丛,走到那一堆插满了箭支、血肉模糊的绫罗绸缎面前,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却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沈全神贯注,一点也不敢懈怠。他知道卢琼仙和黄琼芝都是出身庐山的一流高手,极不易对付,尤其卢琼仙,更加狡诈狠毒。刚才他突施古怪招数,杀了黄琼芝。如今她的大师姊来了,可就没这么好的事了。

    忽然,砰砰几声,几个侍卫的身子横飞出去,砸在墙上,浑身软软绵绵似骨头全碎了,却也没有人去扶。原来卢琼仙心中愤怒,先杀几个侍卫出出气。旁人见惯了她杀人如麻,也不敢吭一声。沈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卢琼仙注意到他这个表情,莞尔一笑:“杀了我师妹,你好像很厉害嘛。”

    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卢琼仙又道:“咱们俩比试比试?不过你好像没有剑,不太公平。满地都是兵刃,你随便拣一把好了。”

    不看都知道,地上一把剑都没有,却不知她耍什么花招。卢琼仙道:“这些侍卫竟敢射杀黄侍中,实该千刀万剐。如今便宜他们,做做我们的兵刃吧!”说着抓起地上一个侍卫,向沈掷了过来。

    沈大惊失色,没想到她对自己人也如此残忍。那侍卫在卢琼仙一抓之下,穴道封住,动弹不得,直愣愣地向沈插过来,真的像一把硕大无朋的利剑一样。沈自然不能也拿活人当剑使,而且这飞来的“人剑”连挡也不能挡。因为那人已被卢琼仙内力相加,再受他一掌,非五脏碎裂不可。沈除了躲避“人剑”,别无他法。

    第一把“人剑”撞上墙,头颅缩到了胸腔之中,鲜血溅到丈外,宫人们尖声惊叫。第二、第三把“人剑”又飞了出来。沈心想,我不接招,这些人也是要撞死的,不如试试。他连退几步,忽然使出《江海不系舟》上“百川入海”的技法,双掌托住人剑的膻中、气海,屏气一吸,“人剑”身上的内劲顿时消解了,引入了沈自己的体内。那“人剑”被沈拨了个转,轻轻落在地上。虽然被沈一吸,不免浑身虚脱、功力尽失,但一条命总算保了下来。另一把“人剑”却撞了个头破血流,又当场毙命。

    卢琼仙在“人剑”身上用力极大,见沈明明接了,却没有受伤,还以为他用了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方法,情急之下一连抓起五六个“人剑”,连珠炮似的掷了过来。那些侍卫宫人战战兢兢地往边上退,生怕成为下一把“人剑”。他们平素看卢琼仙与人打架从来没输过,此时没有一个人敢逃跑或讨饶。可是眼看卢琼仙越抓越多,没有被沈接住的人越死越惨,求生的本能渐渐占了上风,终于有人开始四散逃窜。卢琼仙越抓越不顺手,骂道:“再有一个人敢动,回头我把你们通通砍了!”

    一连接了十来把“人剑”,沈却是越战越勇,反倒成了卢琼仙借助“人剑”,把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送上门去。卢琼仙一气之下,忽然两手各抓两人,四把“人剑”同时向沈飞去,料他躲不开。沈手腕一抖,飞雪白绫飞舞起来,快得密不透风,就如同一个大蚕茧一样。四把“人剑”撞了上来,同样被吸取了内力,软软地落在地上。

    沈一试成功,索性就用飞雪白绫和卢琼仙周旋。满院子就看见一只白晃晃的蚕茧在滚来滚去,将一把把“人剑”弹开。他以“百川入海”化解“人剑”,自己也颇费内力。卢琼仙虽然肯定会比沈先累倒,但她有帮手,沈却是孤军奋战。此时不还手,何时是个了结!想着想着,他一面舞着飞雪白绫,一面缓缓地移动着。

    忽然,“大蚕茧”中也飞出了一把“人剑”,又快又狠,向卢琼仙飞去。卢琼仙用“人剑”困住沈,是算准了他不会用这种残忍的武器,万万想不到他也开了杀戒。她飞快地跳开。突然,那“人剑”上天女散花般地射出一大蓬箭来。卢琼仙顿时忙乱起来,使出千手观音的手段,将箭一一弹开。

    就在这时,沈的飞雪白绫有如利掌一般,击到她背后。卢琼仙不遑顾及,中掌倒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那“人剑”落了下来,重重砸在她身上。原来沈的“人剑”不是活人,而是黄琼芝带箭的尸身。

    那些宫人侍卫看见卢琼仙倒了,居然如释重负,一下子都冲到院门边,蜂拥而出。忽然血光飞舞,尖声锐叫。几条血淋淋的断胳膊断腿掷回了院子里,还没跑出去的人吓得傻傻的,坐倒在地,一步也挪不动了。

    “何方神圣,竟敢到沉香社来撒野!”老枭的喈喈怪声,比初秋早晨的风还要凉。

    沈心道:“终于要跟她过招了。”

    樊胡子披着银灰的道袍,羽扇纶巾,飘飘若仙。昨天晚上沈和她周旋了许久,一直没看清面貌,此时才看见,她虽然声音难听,人倒不丑,年轻时只怕还颇有几分姿色。但她脸上那种怨毒的戾气却是掩饰不住的。

    樊胡子冷冷道:“卢、黄两位侍中遇害,还不把凶手拿下!”

    没人敢动。

    樊胡子咧了咧嘴,道:“好啊,沉香社的侍卫,不听话统统论斩!”

    侍卫们的脸都白了,却没人敢说个“不”字。她摆了摆手,背后走出四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纱衫,头顶箍了一个流云银色花冠,脸上罩着青色的面幕。沈在庐山上见识过,这就是樊胡子座下四位仙使,也是她的弟子幽云、微雨、灵风、秀霜。

    “四相玲珑阵!”

    樊胡子一声令下,四仙使翩然而起,一下子守住了南北东西四个方位。

    “幽微灵秀,**风霜”,每个人的功夫,都与卢、黄二人在伯仲之间,四人结成剑阵,天下罕有敌手!沈手无寸铁,仅凭一段白绫防身,饶是他武技高强,想冲出四人的“四相玲珑阵”,简直比登天还难!

    四人的剑已经招呼过来了。原来这“四相玲珑阵”是樊胡子的得意之作,暗合“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的原理。四个剑客分守乾、坤、艮、巽四个方位。守乾位者,剑如飞龙在天;守坤位者,剑若龙战于野;守艮位者,剑似青山隐隐;守巽位者,剑气春风化雨。四人每出一剑,方位皆有所变换。一进一退,莫不配合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阵中人有如进了八阵图,再也别想转出来。

    沈学过五行八卦之术,但要在片刻之间看出这“四相玲珑阵“的关窍来,仍是不易。无奈之下,以极快的手法把飞雪白绫绕了一圈,生生挡开四柄利剑的力道,觉得甚是吃力。“幽微灵秀”立刻移步换位,后招跟上。

    “秀霜错了,斜走兑位!”忽然阵中一人轻呼道。

    沈大喜,原来这阵法她们还未练熟,这下有机可乘了。这时震位春雷滚滚,坎位大浪淘沙,离位火光冲天,三柄剑一起招呼下来。沈一瞥之下,果然兑位那人慢了半拍,尚未出招,遂步子朝兑位一滑,飞雪白绫荡出“气蒸云梦泽”,把三招化解了。兑位那人招式未出,不得不跟着一退,奔坤位去了。

    “秀霜你干什么,走乾位!”

    那秀霜和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赶快转身。机不可失,沈一步跨到乾位上,跃出了剑阵。剑阵击破,秀霜乱了阵脚。只见沈将飞雪白绫往后一抛,如玉龙飞天,卷向秀霜手里的剑。这一招势不可当,四人都是一阵惊呼。

    忽然,秀霜伸出一只小指,随手搭住了白绫里的钩子,控在手中。沈大惊:他手中无剑,这飞雪白绫虽是初次使用,却也颇有心得,屡立奇功。刚才那一招明明志在必得,怎么被这糊里糊涂的秀霜轻轻巧巧破了?

    飞雪白绫一头在沈手里,一头被秀霜拉住,飞不起来。幽云、微雨、灵风看见师妹忽出奇招,纷纷喝彩,然而只叫了一声,又静了下来。她们看见沈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因为秀霜面朝着沈,拉掉了自己的面幕是楼荻飞!

    楼荻飞抽出一柄剑,抛给沈。那剑银光夺目,沈一望便知,是他的洗凡。

    樊胡子厉声道:“秀霜你反了吗?”

    楼荻飞转到沈身边,与他并肩立着:“妖妇看清我是谁!你的秀霜早被我扔到河里去了!”他把秀霜的佩剑扔开,抽出了自己的剑,“沈君,咱们先把这三个小妖精解决掉。”

    幽云、微雨和灵风大怒,三人齐上,顿成包围之势。沈利剑在手,立刻不同起来,使出《五湖烟霞引》的绝妙剑法,招招都是杀手。楼荻飞靠在他背后,只见两把剑如日月辉映,剑光笼成一个圈子,开始只三尺,后来有了丈余,逼得三个仙使越退越远。

    樊胡子这时才有些急了:“不争气的徒弟!”她冲入战局中,喝道,“重新组阵!”

    樊胡子亲自代替了秀霜的位子,和三个徒儿又组成四相玲珑阵。沈和楼荻飞身边的圈子立刻缩回到三尺左右。原来这四相玲珑阵果真使将出来,威力还在沈料想之上。沈有些焦急:“你懂八卦不?”

    楼荻飞道:“让我先看看!”

    两人的武技都是当世绝顶,在这阵中居然渐渐施展不开。四相玲珑阵中每个人的招式都由樊胡子精心设计。每一个人的破绽,都有下一个人补充。各人招数虽不见得厉害,却都暗合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凑在一起,简直像天罗地网,叫人无处出头,只有躲闪的份儿,尤其是樊胡子转到面前时,几乎招架不住。楼荻飞心生一计,低声对沈道:“我数一、二、三,一起往上跳。”

    数到三时,樊胡子正好又转到楼荻飞面前。沈依计,剑舞狂花,奋身跃起了一丈高,腿上被微雨拉了一剑,滴出血来。低头看伤,忽然发现楼荻飞并没有起来。

    这正是楼荻飞的计谋。沈先出去,两人不在一处,对方就只能分开力量对付他们,这样,四相玲珑阵,岂非不攻自破?也是他们轻功好,四周被围,可以从上方蹿出。那三个仙使看沈似要逃脱,都不觉急了一步。微雨先乱了招数,本该她先扫下盘,但沈飞起时的剑花,却迫得她临时变招,抬腕疾刺沈一剑。楼荻飞看见阵法一时露出了破绽,立刻反手一剑,刺中了微雨的小腹。

    剑阵破了。

    樊胡子大怒,立刻对沈下杀招。沈回剑不及,只得后退。樊胡子眼前忽然闪出万道金光,一阵寒气逼得她连连倒退。却是空中飘过一团烟云,将她团团罩住,又冰冷又胶着,仿若有形之物。

    樊胡子憋了一口气,运出“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寒烟甫一近体便四散飞开。楼荻飞和沈见状,也立刻闭住穴道,以防寒烟伤身。只听见灵风、幽云两声惊呼,却是她们紧追沈,反被弹回的寒烟罩住,登时失去了知觉。

    “怎么搞的?”樊胡子气恼地大喝一声。回头一看,哧哧两声,楼荻飞刺倒了灵风,沈刺倒了幽云。四个爱徒,片刻之间全军覆没,樊胡子只觉平生未有这般奇耻大辱,紧紧地捏着手中的剑,几乎要捏出水来。沈和楼荻飞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并肩而上。

    樊胡子叫道:“乱箭射死他们!”

    可她是白叫,那些侍卫、宫人早就趁乱跑了,没人替这残暴的主子卖命。樊胡子忽然心里一空,转身就跑。

    “樊师姊留步!”

    忽然间,一名白衣女郎飘然而下,不见她如何出手,却一把按住了樊胡子。

    只听楼荻飞欢然叫道:“小师叔来了!”

    白衣女郎道:“说好了午时动手,你怎么抢了先?”

    楼荻飞道:“昨天我本来依计潜伏进来了。想不到沈君先来了,所以等不得小师叔来,先动手了。”

    白衣女郎道:“有他帮你,足够对付这些妖邪。辛苦你们俩了。”

    樊胡子被白衣女郎一手制住,左右挣扎不得,道:“你叫我师姊,又是什么人?”

    白衣女郎伸出另一只手给她看。那手腕几乎是透明的,却套了一只黑石镯子,纹样甚为古朴,似是先秦时的遗物。白衣女郎道:“本门的掌门信物襄王环,你不会不认得吧?”

    樊胡子大吃一惊:“你怎么会是本派掌门?襄王环一定是你骗来的,先师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白衣女郎不动声色,缓缓道:“师姊若能以本派武技切了我这只手腕,襄王环是你的,掌门之位也是你的。”说着放开了手,让樊胡子站起来。

    楼荻飞拉着沈退到了丈外。只见白衣女郎看似一动不动,身边忽然腾起一阵彩云,一时间云蒸霞蔚,流光溢彩。一缕缕流霞宛若锦带丝绦一般在空中飞起,然后向樊胡子周身缠绕。樊胡子的剑一招未尽,周身上下却已动弹不得,如被绳索捆住一般。

    沈和楼荻飞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内功,一时都看呆了。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樊胡子气喘吁吁道,“师父竟把这一手功夫传了你!”

    白衣女郎淡淡道:“既然你承认了我,我便可以清理门户了。”

    樊胡子道:“我犯了什么错?”

    白衣女郎道:“你犯的错还少吗?不用我一一点数。清理门户,原来也是师父的意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师父收徒的第一条戒律?”

    樊胡子道:“绝不许弟子谈婚论嫁,可我没有……”

    白衣女郎道:“你确实不曾婚嫁。但师父的真实意思,是绝不可动男女之思。在这一点上,你和大师兄、三师姊犯了一样的错。”

    樊胡子眼中忽然出现了激动的神色:“你也要杀掉他们吗?”

    白衣女郎道:“他们已不是本门弟子,我不再管,而你的罪行要严重得多。你在汉王手下当国师,可是干净营生吗?”

    樊胡子不语。

    白衣女郎也不再问了,身边的云彩渐渐换了颜色,变作了暴风雨前的黑云沉沉、愁雾惨惨,一会儿竟是凄风苦雨、雷霆万钧起来。

    樊胡子渐渐委顿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咱们这就走吧。”白衣女郎道,“禁军早已出动,不要和他们纠缠。”

    楼荻飞问道:“汉王昏庸无道,任用妖邪,就这样算了吗?”

    白衣女郎道:“杀了他身边最大的三个怪物也就够了,国中总能太平一阵。西有孟氏,中有马氏,东有钱塘,昏聩无能者不只汉王,将来不久,自会有人一统中原。但这种事情,却不是一两个剑客能完成的,你说是不是,沈郎中?”

    沈点点头。

    熊熊的大火在沉香社中升起,把这个世间第一醉生梦死、风月无边的地方化作灰烬。迷香也被一并焚烧了,沉醉迷人的香雾在废墟上空氤氲了一个多月都没有散去。

    沈和楼荻飞怕被迷香所伤,远远跑开了。禁军自然追不上他们。

    沈心中有事,捉住楼荻飞,劈面便问:“楼兄,你托人传话给我,说蒋娘子在广州,可有此事?”

    “你不问问我是否受伤,却先问你的娘子!”楼荻飞笑道。

    “楼兄……”

    “别急啊。”楼荻飞笑道,“她跟着她的姑姑,自然在这里。”

    沈才留意到白衣女郎跟在他们身后,遂长揖道:“晚生沈,还未向前辈见礼。”

    “沈郎中不必多礼,”女郎还礼,徐徐道,“我们原是一家人。”

    沈听其话中意味,像是已知就里,遂瞩目女郎。

    女郎微笑道:“从前庄师兄同我提起澹台,我只不信。这回与小楼重逢,听他为我剖析,我才知自己当真是澹台家的人,蒋娘子是我的侄女。想当年她昏死在海边,我见这女孩儿眉目与我相似,遂把她带回巫山,竭力救治,只盼着从她那里能查到我自己的来历。果然她与我有缘。”

    沈道:“如此说来,前辈用过药了?”

    女郎摇摇头,却道:“沈郎中,多谢你的良药。”

    沈尚不解其意,只道:“能为前辈效力,晚生一点荣幸。”

    女郎道:“可是,蒋娘子不曾对你说实话。你配的药丸,其实没有用处,并不能治疗失忆症。”

    沈愕然。

    “究竟为何,你自己去问她吧。”女郎掩口笑道,“她在城西的花神庙中。”

    沈得言,几乎拔腿便走,却又转头向楼荻飞道:“我的表妹吴氏送汤慕龙母子出城了,我和她约在鸡鸣驿碰面……”

    “你快去花神庙吧。”楼荻飞不耐烦道,“汤家那边的事儿,有我呢。”

    女郎亦点头道:“是了,小楼,你该去见见他们。”

第二十九回 燕语呢哝

    所谓花神庙,只是一所废弃的庙宇。沈匆匆跨入门来,唯见一地黄尘、满梁蛛丝,香案上空无一物。想来汉王暴政,民不聊生,连花神都没有人祭拜了。

    沈心下发慌,奔到后院,环视一圈,见东厢前的玉阶尚且洁净。敲了几声,无人答应,索性推门进去,只见隔间榻上有个人,面朝里侧躺着,身形轻薄有如一缕游魂。

    “离离?”

    那人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立刻伸出一双细伶伶的胳膊。

    沈心如刀割,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的离离此时面如金纸,双眼无神,瘦得他都不敢认了,原先紧紧箍在臂上的玛瑙环,如今也松脱下来,滑到胳膊肘上。

    “你怎么才来。”她附在他耳边,轻声埋怨道。

    “我……”沈勉强笑道,“我费了些工夫,才遇见澹台前辈和楼兄。”

    “你身上有刀剑伤,是不是和人打架了?”她问,“姑姑和楼兄去清理沉香社,是不是你也去了?”

    “那都是小事。”

    蒋灵骞叹道:“可惜我已是废人,一些儿忙都帮不上,只能在这里躺着。”

    沈心下一沉,顺手去试她的脉,果然十分细弱,天幸还不是绝症之象。

    “别怕,姑姑治了我一年,如今尸毒压制住,已无性命之忧,就是病后虚弱而已。”她无力地笑笑。

    “澹台前辈是如何给你解毒的?”沈忙问。

    “你也想不到吧,就是巫山的金盔银甲。”蒋灵骞道,“那时我没有吃金盔银甲的解药,身上还有毒质潜伏。正是这种毒质和尸毒相抗衡,让我一时未死,遇见了姑姑。她见我和她形容相似,就把我带去了巫山。但是这两种毒都十分厉害,我虽然死不了,却总是昏迷不醒。姑姑只好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足足耗费一年,才将尸毒压制下来。至于金盔银甲,本来就是巫山的毒药,姑姑那里,解药是现成的。”

    沈叹道:“早知如此,当年夜来夫人逼我配制尸毒解药,我应该给她配出来的。”

    蒋灵骞问:“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原是没什么法子的。不过,既然你说金盔银甲可以与尸毒抗衡,那就还有些思路。”沈宽慰道,“当初是她,我不肯尽心,如今为了你,说什么也要把解药给试出来。”

    蒋灵骞呆了呆,并不接话。

    沈忽然想到,夜来夫人是蒋灵骞的生母,恐怕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

    “沈郎,”蒋灵骞道,“你是瞧着她死的,她……她究竟怎样?”     “我告诉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沈心里不忍,把她搂在怀里,“她知道了你是她的女儿,然后才死的……”     断断续续地,他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前襟一片冰凉,是被她的泪水湿透了。     “离离,离离,”沈道,“这都是各人的命数,你别太难过。”

    “我才不难过,”她喃喃道,“我恨透了她。”

    “她没能养育你,这不是她的错。”沈道:“离离,你……你就忘了她吧。”     蒋灵骞抬起梨花带雨的脸:“你说我能忘得了吗?我追到地下去也不原谅她!”     沈默默为她拭着泪水,然而眼泪越拭越多。他深悔不该提起夜来夫人,久别重逢明明是好事,却触到她的伤心处。他低头轻轻吻她,将泪珠一一吻去,直到她不再哭泣。

    也不敢吻她太久,过了一会儿便松开了她。她依旧猫在他怀中,不肯撒手。

    “离离,你姑姑对你好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嗯……”蒋灵骞喃喃道,“还好,姑姑这个人比较冷,不过她为了救我,很是尽心尽力。”

    “你姑姑的巫山内功看起来还是偏于阴寒……”沈思索着,“长久用下去,怕也不大好。我已练成‘江海不系舟’,原来的吐血之症也好了。这套内功中正和煦,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将来我替你行功,一定能治好你。”

    “嗯……”蒋灵骞似也没有仔细听,只是点点头,“你回来了,我就指着你了。我如今动不得武,已是废人一个,将来我可……只有你了。”

    她说了两遍“已是废人”,沈听着心酸,想她当年行走江湖,轻如燕子、快如锋刃,从绝壁一跃而下,何等轻巧凌厉;在水上踏波而行,又是何等飘飘欲仙。“你还有我,我可是神医,什么样的人都治得好。”沈道。

    头一次听他如此自夸,她轻轻笑了一下。

    沈倒有些心虚,忽想起巫山女郎说的“你自己去问她”的事,遂问:“离离,你为何同你姑姑说我配的药丸没有用,当年不是明明治好了你的失忆症吗?”

    蒋灵骞忽然松开他,翻身向壁。沈不解,又去拉她,良久她才低声说:“当年我并没有失忆,都是装的。你那个药丸,水蛇配成,怪是腌,我悄悄吐掉了。”

    沈骇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白叫你费心了。”她低声道。

    沈有些哭笑不得,问道:“那你为何……”

    蒋灵骞道:“起先刚醒来时,有些懵懂不明,想来水中那孟婆柳确是有毒的。可是,我不过是略略呛了些水,过了两三天自然就清醒了。继续装病,是怕你们赶我走。当年下山之后在江湖上游荡,不觉其乐,只觉其苦,人人都是坏心眼。唯有葫芦湾你家,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不想走。不过后来,钱塘府的人找到你这里,我被他们看见了,怕泄露行迹,牵连到你们,慌忙跟着钱九走了。到了钱九那里,又想脱身,自然还得继续装病。”

    沈笑道:“这是何苦,当年你直说想住下来,我也一定留你。”

    “哼,那时你眼里只有秀阿姊。”蒋灵骞嘟囔道。

    听她提到乐秀宁,沈一时茫然。

    “后来,发现你竟然跑去了钟山武集,我真是高兴死了。”蒋灵骞道,“可是你……”

    她一时气短,就说不下去了,只是蒙在被子里咳嗽。咳了一会儿,觉得他在给她拍背,拍着拍着,他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那时节和你躲在金陵养伤、练功,我也快活得很,不想和你分开。将来不用躲谁了,我们光明正大地回葫芦湾去住着……”

    “回葫芦湾住着……”她渐渐平了气,问,“就我们两个?”

    他故意道:“倒也不是。”

    她沉下脸。

    “孩子总要生几个的。”他笑道。

    她气得拧他的胳膊,他也不躲避,任她去拧。她的手指没有半分力气,拧在身上只像被小兽踩了一脚。他有些忧伤地想,离离如今虚弱至斯,怕是生养孩子也会要了她的性命。不过只要她活着,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闹了一回,她原本苍白的面孔慢慢泛起血色,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道:“我也躺乏了,你扶我起来走走。来了这两日,还没有拜过前面的花神。”

    沈将她一直抱到前殿台阶上,倚着廊柱坐着,自己奔进去扫了一块干净地面,揭去了蛛网、收拾了香案,才把她抱进殿中。

    “这地方怎么了,香也没有一根……”她四顾道,“好像香炉都被人拿走了。”

    沈想了想,摸出随身的荷包,倒还有几颗香丸。出门捡了一块瓦片,搁在案上权作香炉。没有香灰,香丸被明火点燃,倏忽一下变得漆黑。“罢了,神仙不会怪罪吧。”沈道。

    那花神一身尘土,漆色剥落,连眼珠子都失去了。她勉力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对这泥塑土偶祈祷,神色极为认真。他跪在一边细听,她念的却只是一首旧谣:“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却说巫山女与楼荻飞双双往城北鸡鸣驿去,正遇上吴霜、青梅陪着汤氏母子。

    楼荻飞看见吴霜便想起来,汪小山的尸身还在火海中,恐怕只能与黄琼芝一起化灰了。吴霜却问:“楼君,我表兄呢?”

    楼荻飞道:“他去接蒋娘子了,叫我过来接应,将你们送到北边去。”

    吴霜何等敏锐,见沈不来,心中早有猜疑,当下面色惨然。青梅却是不解,直问:“汪小山呢?他出来没有?”

    楼荻飞垂首道:“沉香社已完败。”

    吴霜拽了拽青梅,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主婢二人默默退在一旁。

    却是郁岚子不知怎的听见了“蒋娘子”三字,问道:“蒋灵骞失踪年余,都说她被夜来夫人害死了,怎么她也来了?”

    楼荻飞正欲说什么,却见巫山女郎走过来,开言道:“郁师姊,你离开师门已久,我本来不想找你。不过,为了蒋娘子的事,我们还得谈一谈。”

    郁岚子听她叫自己师姊,不由得一激灵。只见巫山女郎亮出腕间的“襄王环”以示掌门身份。

    “你要做什么?”郁岚子问,“你是掌门师妹,就该知道我早已被逐出师门,现在是罗浮山的人,巫山的号令我是不会听的了!”

    “师姊莫慌。”巫山女郎微笑道,“当年大师兄为了让你减罪,自愿毁掉一双腿,终身囚禁在荒岛上。师父也说了,看在大师兄心诚的分儿上,不再追究你。我奉师父遗命,自然也不会为了门中旧账而为难你。说要和师姊谈一谈,也不过些许私事,请师姊行个方便罢了。”

    郁岚子虽然嘴硬,面对掌门师妹,不心慌是不可能的,只道:“师妹请讲。”

    巫山女郎道:“师姊有所不知,蒋娘子是我俗家晚辈,她自幼父母俱亡,如今外祖父也过世了,所以她的事情,想来我也说得上话。当年她在黄鹤楼闹的事,我有所耳闻。终归蒲柳之姿难配君子,还请师姊做主,退了婚吧。”

    郁岚子听闻蒋灵骞还活着,怕汤慕龙再度起意,几乎犯了头疼。听闻巫山女郎要退婚,那是求之不得,忙道:“这个容易,待我回罗浮山,就找出当年的婚书与庚帖,派人送给师妹。”

    “送给我也不必了。我终年漂泊在外,你也找不到我的人。还请罗浮山出面,将退婚之事宣示天下即可。”巫山女郎笑道,“从前的事说清楚了,令郎和蒋娘子两个才好各自另择佳偶。”

    郁岚子脸白了一下。当初蒋灵骞黄鹤楼婚礼上拒婚,声称心有所属,令罗浮汤氏颜面丧尽,退婚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当年罗浮汤氏煊赫一时,退个婚也不算什么,而今汤氏遭逢大难,而沈却声名鹊起,这时退婚还要宣示天下,几乎等于承认汤慕龙不如人,不配娶蒋灵骞。郁岚子心疼儿子,尤其想着汤慕龙如今一蹶不振还破了相貌,她如何应得下来?

    “师姊以为如何?”巫山女郎追问道。

    郁岚子只是不语。

    “这是应当的。”汤慕龙忽然插话道,“晚生回家之后即刻办理此事,请前辈放心。”

    巫山女郎满意地笑了笑。郁岚子知道拿儿子没办法,只得长叹一声,道:“掌门师妹还有别的吩咐吗?若无他事,我们母子这就告辞了。”

    巫山女郎微一踌躇,却看着楼荻飞。楼荻飞的目光一直胶在汤氏母子身上,此时却一言不发。巫山女郎遂道:“那便告辞吧。”

    吴霜主仆在一旁瑟瑟不语,郁岚子看了看她们,又道:“吴家娘子要北回君山吧?我们同路,不妨一起走着,彼此照应则个。前边就有我家的人接应,车马都是现成的。”

    吴霜与青梅正在失魂落魄中,并不知前路何在,竟自随他们去了。

    直到这一群人都消失在晨雾中,楼荻飞都未曾说什么。巫山女郎叹道:“原来你并不想认回生母。”

    楼荻飞摇摇头,却问:“小师叔,你刚才说父亲为了她自愿多受惩罚,才终身囚禁荒岛,这是真的吗?”

    巫山女郎点点头:“原来大师兄不曾对你说过?”

    “父亲未曾说过一句她的不是。”楼荻飞叹道,“总之我已见过她,这便够了。小师叔,我有一事相求。”

    巫山女郎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大师兄年老,身体也不济了,是不该继续住在荒岛上。然而囚禁大师兄是师父的遗命,我也很为难。”

    见楼荻飞满面失落,巫山女郎劝道:“虽然他不能离岛,你常去看看他,总是不妨的。不过,我再提醒你一桩,大师兄那个岛,每年只有夏秋两季,趁着季风才能到达。譬如今夏你已经去过一回,若是抓紧,赶在北风来之前还能再去一次,否则就得等明年了。”

    “那我尽快再去一次。”楼荻飞不禁皱眉,“上月见到父亲,他看起来不太好,我有些担心。若每年只有夏秋一聚,我真是怕将来万一有事,我不在他身旁……”

    巫山女郎听着,便又心软,微笑道:“罢了罢了,反正等此间事了,我便不再涉足江湖,你爱怎样便怎样吧,别让我知道就是了。”

    楼荻飞听明白了,欢喜得眉飞色舞,连忙跪下要给巫山女郎磕头,被她一把拦住。

    “沉香社已毁,”楼荻飞问,“小师叔还要料理何事?难道还有心愿未了?”

    巫山女郎面色一沉,正不知如何解释,却听楼荻飞追问道:“是沈君和蒋娘子的婚事吗?”

    “正是。”她顺势道,“汤家已答应退婚,我这边要修书给洞庭的吴掌门,请他正式提亲。小楼,此事也请你助力。蒋娘子是我唯一的亲人,她的婚事不可草率,须得召集天下英雄,说个清清楚楚。”

    “沈君是我挚友,我自当尽力。”楼荻飞喜道,“沈君若知道小师叔如此厚意,必当感激不尽。且叫他为小师叔好好地再配一服药,他是医药奇才,未必想不出新的方子来。”

    巫山女郎一怔,旋即笑道:“倒也罢了。我已失忆近十九年,早不存指望。当初师父见我失忆,反而说忘得好,若非如此不能专心练功。一直以来,他连我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如今你们告诉我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我已很是满足。旁的事情,时过境迁,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吧。”

    楼荻飞闻之怅然,叹道:“小师叔原来的名字,其实真是好听。”

    澹台烟然,那才是她的名字。

    楼荻飞要匆匆赶往海外探望生父,巫山女郎也另有行程。暂别这二人,沈与蒋灵骞一路北上。葫芦湾路途遥远,隔水隔山,蒋灵骞不比从前,不要说徒步行走,每天只坐得两三个时辰的车就乏得不行,必须停下来住店休息。沈一路为她运功疗伤自不必说,晚间住下来,还要扇着小风炉煎药。巫山女郎固然内功神奇,在医药上却所知有限,是以一年来蒋灵骞气血亏虚一直不曾好好治疗。到了沈这里,仔细斟酌了一个益气补血的良方,力求让她身子再结实些。蒋灵骞忍着苦喝下来,果然气色一天天见好,苍白的脸上渐渐看得出血色,笑的时候眼中也渐渐泛出昔日的神采。

    过往千难万险、别愁离恨,而今良人在侧,情意绸缪。即使伤病缠身,也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二人初相识时。如是一边赶路,一边治病,陌上花开,向着葫芦湾家中缓缓归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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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介绍:
沈瑄合拢书卷,敛衣起身,擎着灯台默默踱开。时近子夜,三醉宫中再无人语,洞庭湖上风涛喑哑。长夜如海,浩渺得没有尽头。无边黑沉之上,只得这一室如舟,一灯如豆,载沉载浮,照亮壁间小小一方雪白。那是一轴小像,画中女郎拈花回首,自在宛若飞仙。“阿兄,你别胡思乱想。”瑛娘劝道,“也许哪天她病好了,就回来了。你要等着她呀。”沈瑄居然笑了笑,道:“当然会等着,我答应过她的。”瑛娘哑然。沈瑄举高灯台,照亮画像上方,道:“当年她的那支竹箫刻的有字,字迹模糊,我们都猜不出是什么。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