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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文阅读

作者:沈璎璎     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txt下载     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回 离鸾别凤

    由是缓缓而行至庐山脚下,已是初秋时节,芙蕖落尽红衣,桂子初绽金香。蒋灵骞念及亡父尸骸尚在庐山,心中感伤不已。然而她没有气力登山,只得让沈独自进山,代为祭奠。这日沈背着香烛纸钱等物什去了,直到日头偏西才回,祭品却是原样不曾触动。

    “说来奇怪,澹台师叔的坟墓,居然不见了。”沈皱眉道。     蒋灵骞惊道:“莫不是你走错了地方?”     “我前后走了一圈,确信没有记错地方,枯树、无字碑俱在,只是坟头已平。我试着往下挖了挖,里头的尸骨也没有了。那块空地还没长草,看样子是刚刚被人挖走的。”

    蒋灵骞面色惨白,抖着嘴唇道:“是什么人这么心狠,阿耶去世十九年了,他还不肯放过吗?”     两人皆陡然想起夜来夫人临终前的话,当年杀死澹台树然的,除了天台宗诸弟子,还有一个外来高手,至今不知是何人。

    “别怕,”他连忙安慰道,“我瞧着坟地平整,原来那块碑也竖了回去,想来迁葬之人并无恶意。”

    “是不是庐山宗的人做的?”蒋灵骞问。     沈道:“我也怕是如此,就去了一趟简寂观。卢道长并不知道此事,不过他已交代弟子们去查了,一旦有消息,会写信告诉我。”

    “卢道长……”蒋灵骞似想起了什么,又问,“他没有为难你吧?他的侄女可是被你打败的。”

    沈摇头道:“卢道长也是讲道理的人。还有,离离,我们大概去不成葫芦湾了。”     “为何?”     “咱们这一路来,只管自己赶路,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谁想到整个江湖都知道,我们要成亲了。”沈苦笑道,“如今汤家退了你的婚,澹台姑姑又给我舅舅写了信,我舅舅已经提亲了。他给好几家的掌门都带了话,说要在三醉宫给我们办喜事。卢道长一看见我,就催着我赶快带你回君山去。”

    “我不去!”蒋灵骞气得直咳,“我自同你成亲,关他们什么事?”     “我也是这意思,何必多此一举。”沈连忙哄道,“可是卢道长说,我舅舅的身体,如今已是不成了,儿女皆不在身边,就指着我这个外甥。三醉宫如今无人,倘若有人上门找事的话,舅舅一人也难以支撑。”

    “你舅舅身体不成了?”     “以我上次在钱塘栖霞岭见他的情形,只怕不是假的。”沈叹道。     蒋灵骞出了一回神:“好好儿的,怎么连他也……”言下之意,洞庭第二代弟子独剩下吴剑知一个,居然也已是风中之烛。

    “你的姑姑,如今已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沈道,“上辈人的事情、令尊的过往,怕是只有去问我舅舅了。此去洞庭都是水路,咱们包一条船,慢慢回去,你可以躺得舒服些。”

    三醉宫大门前倚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殷殷地望着平静的湖面上缓缓划来的一只小船。船停靠岸,沈扶着蒋灵骞小心下来。 吴剑知迎了上去,彼此见礼,道过一路辛苦。众人先去吴夫人坟上祭拜过,才回堂前就座。恰好这日八月十五,吴剑知在湖边备下家宴,一边赏月,一边给二人接风。

    蒋灵骞坐久了船,只觉头重脚轻,说不了两句话就露出疲态。吴剑知便催着沈将她送回去歇息。 沈走了一年多,他那小院子还保持着从前的陈设。吴剑知叫人打扫过,琴几书案皆纤尘不染,被褥床帐都熏了香。蒋灵骞明明病弱无力,偏生好奇心切,不愿上床躺下,要在廊下支个竹榻,歪着看风景。此地视野甚佳,半隔着湘妃竹林,能看见一线洞庭湖水,野鸭子在苇荡上飞过,一轮圆月徐徐升上天空。 “原来你也就只是在舅舅面前气短,到这儿来就精神了。”沈笑道。 蒋灵骞赧颜道:“我是有些怕你舅舅的,当初我可和他动过手呢。” 从前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女,即便被软禁在三醉宫中也从未低过头。如今身体受了重伤,连带着精神也弱了,竟然说起怕来。沈心中暗叹,嘴上却道:“别怕,别怕。舅舅如今就等着你嫁给我,不会惹你生气的。” 安置了蒋灵骞,沈又忙着煎今天的药。蒋灵骞却又催道:“别忙了,这里有我呢,快去和你舅舅说说话吧。今儿个可是中秋节,别叫他一个人看月亮。”

    沈刚刚上岸时,就细细观察过吴剑知的神色。许是这段时间他在家闭关休养的缘故,比起在钱塘府刚刚受伤时,气色已经有所好转,并不像卢道长所说的那么严重。 沈再问时,吴剑知便笑道:“先前受的内伤其实见好了,只是不说得严重一点,你们两个会回来吗?” 沈苦笑道:“舅舅何必如此费心。我和蒋娘子已经成亲了。” “你们自己怎么成亲?”吴剑知讶然,“没有三书六礼,自己就拜堂了?儿,我知道你行事不喜张扬,可是,汤氏把退婚书宣示江湖,还了蒋娘子一个清白,也叫众人的眼睛都看着你们两个了。我们三醉宫再不言不语,可就说不过去。你是师父的嫡孙,如今功成名就,婚事不可草草。蒋娘子的姑姑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如今也写了信来,说蒋娘子是澹台家唯一的后人,婚事不可简慢。说起来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师侄辈,你们的父母不在,我自当操办此事。你看,你看,帖子都写好了。婚礼虽然不可能像黄鹤楼那次一般隆重,但一定要礼数周全、郑重其事,不能让江湖上的人再说你们的闲话。” 吴剑知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沈无言以对。帖子是真的已经写好了,请下的客人不太多,却都是武林中有分量的前辈,包括庐山、武夷、镜湖各派的一些长老,多是吴剑知和沈彬的旧友和世交。吴剑知还问:“儿,你觉得还有哪些朋友要请,一并列出来。” 沈想了想,只道:“楼荻飞?” “放心,楼君的帖子,早就写好了。”吴剑知道,“只是听卢道长说,他去了海外,不知届时能赶回来不能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你看如何?定下日子,这帖子就可以发出去了。” “九月十五甚好,再晚天就凉了。”沈点了点头。 如是说来,离婚礼仅一月之期。吴剑知唤了几个年老执事来,吩咐下采买诸事,菜蔬果酒、筵席鼓乐、纸张线毯、仪宾喜娘等等,千头万绪不一而足。沈直道简朴即可,吴剑知却道:“你只照顾蒋娘子便是,旁的小事不用操心。”又道,“岭南有书来,道是霜娘也要赶回来帮忙,汤家会派人一路护送她,过几日应该到了。” 沈讶然道:“她竟然一直待在汤家?想必是很得郁夫人垂青了?” 吴剑知摇头道:“汤家行事虽有些霸道,毕竟还算是正派人家……且慢慢看吧。”

    蒋灵骞在三醉宫安顿下来,每日服药静养,心无挂碍,又有沈运功护体,病情大有起色,面上的晦暗褪去,粉润一如往昔。闲来在三醉宫里走动闲逛,看上去也跟寻常人没太大差别只仍然不能动武。 吴剑知也在养伤,也不能动武。蒋灵骞住得日子久了,也同吴剑知熟稔起来,晨昏问安之余,不免向他问起沈小时的趣事,吴剑知自然知无不言。 不日吴霜主婢亦回洞庭。吴霜离家出走,累得母亲病亡,如今总算回家来。吴剑知自然是气得胸口疼,然而想起枉死的儿子、走失的爱徒,挥起的手杖还没落下去,两行老泪就流了下来。吴霜却也是才知道母亲身故,悔恨不已,父女二人在堂前哭作一团,青梅亦哭红了眼圈。沈劝了良久,才分解开。

    汤家捎来了郁岚子的书信,书中有意聘吴霜为儿妇。吴剑知问吴霜意愿,吴霜摇头道,母亲新丧,总要守过三年孝再议婚嫁。吴剑知遂回了郁夫人,厚赏了汤家的人去了。

    这一个月过得极快,转眼佳期将至,萧寂了十余年的三醉宫忽然热闹起来,张灯结彩,贵客盈门,沈也得出来招呼新朋旧友。武夷、镜湖、海门、丐帮等等,从前交过手的、结过怨的,如今都得一笑泯恩仇。蒋灵骞心中多少有些不悦,好在她是新妇,并不必出来应酬,只管躲着养病便罢。

    钱九着人送了礼来,乐秀宁亦在其中附了一对金簪,道是给新妇添妆。那是一对满池娇掩鬓,金丝累出鸳鸯戏水小景,镶嵌白玉莲花,宫中匠人手艺精巧,远胜民间银楼。蒋灵骞拈起金簪瞥了一眼,抛了回去,恨恨道:“她竟有脸送东西?”

    彼时她已备知前事,不免抱怨沈过于心软,只道:“这是我如今动弹不得,只好任她张狂。待我身子好了,岂能饶过她!”

    沈道:“这些事,你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别在舅舅面前提,触他伤心事。”

    “我是不懂,你舅舅为何就忍下了?”蒋灵骞不解道。

    这也是沈所不解之处,然而他心里纵然万般疑惑,也不愿意让蒋灵骞费心神,只道:“三醉宫现在这个样子,有能力找谁去寻仇?何况对家如日中天。只得装作不知,暂且隐忍,以图将来吧。”

    蒋灵骞冷笑道:“你们装作不知,她也装作不知,且看拖到什么时候。”

    庐山亦有人来,却不是楼荻飞,而是周采薇。沈问起缘由,周采薇道,楼荻飞自海岛归来,并没有回庐山,而是一直追随巫山女,如今匆匆又去海岛,并不言何时回来,又叹道:“他一生心心念念,只是这桩事,如今有了眉目,岂能放过了?”

    来客虽多,其实只有周采薇与蒋灵骞还算有些交情,曾经在太湖上联手克敌。周采薇携来的贺礼,竟是一架她亲手绣成的围屏,屏中高山流水、白云双鹤,极其细腻精巧。蒋灵骞虽不通女红,也晓得这不是一两个月能绣出来的,心中十分纳罕,遂问周采薇。周采薇只是无奈笑笑,道:“实不相瞒,原是我绣了几年的东西,打算自用的。如今……先送了你吧,你二人殊为不易,愿山高水长,白头到老。”

    蒋灵骞知她心思,不便多言,只能诚心谢过。

    周采薇瞧着她,欲言又止,半日方问道:“你的姑姑……澹台前辈,还没有来吗?”

    “姑姑应了要来的,应当已在路上了吧。”蒋灵骞皱眉道。次日便是婚期,澹台烟然却渺无影踪。广州一别之后,无人晓得她近来又云游到何处。巫山女一向行踪诡秘,众人倒也不担心她不来,只是蒋灵骞心里终归有些不足。

    周采薇又道:“澹台前辈想必是很疼爱你的。”

    蒋灵骞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一轮圆月清清冷冷地升了起来,照在风平浪静的万顷洞庭湖上。次日便是婚期了,沈避开众人,在朗吟亭里独自坐了一会儿。他和蒋灵骞早已一同起居如寻常夫妇,然而想起众目睽睽之下拜堂成亲,仍然觉得有些紧张和新奇,不知为何,还有些难言的不安。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吕洞宾的笔迹在月光中浮动翻飞,仿佛真有人在那里舞剑。沈如今的剑法造诣已深,从这二十八个字中,看到的东西又多了许多。 三醉宫的后院,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些低语声,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觉得很奇怪,客人都住在前面几个院子里,是谁在后院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其中有吴剑知的声音,心中一凛,悄悄地循声而去。

    “我不同意。” “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来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 “照顾归照顾,但儿不能娶她我问你,这是不是澹台烟然的主意?” “她是写过信来。”吴剑知道。 “你糊涂了吗?烟娘子那个人……从前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吴剑知道:“从前又怎样?澹台烟然离开洞庭十多年,如今已是巫山掌门,武技深不可测,早不是当日的烟娘子了。据儿讲,她中过毒,将旧事忘却得干干净净。我劝你也忘了吧。” “哼。” “实话同你讲,烟娘子不写信来催促,我也会为儿办婚事的。儿眼里只有那个女孩子,拦着不让他娶也没有用。” 不知道吴剑知在劝说谁。这个人为什么要反对他的婚事?沈觉得那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儿的脾气似他的娘亲,表面温驯慈柔,骨子里十分倔强。” 那人又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经书是假的?” 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书有什么后果吗?”那人埋怨道,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书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调了包,近来才知道,是我错怪了他。不过,如此说来,原来三师弟手上有真本,被人追杀,却是你放出的消息?”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书,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在偷书这件事情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拦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你们。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父亲,父亲还活着!沈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不假思索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门口。 然而沈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个人,是天台山上的老僧枯叶! 吴剑知苦笑道:“儿,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 沈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个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吗?他紧紧地盯着那张刻满了风刀霜剑的老脸,发现那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阿耶!”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 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道:“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了。师兄,你看儿的样子,和我年轻的时候多像啊!不过他比我有出息。” 沈拭去泪水,抬头道:“阿耶,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的?” 沈彬凄然一笑,道:“你不知道闭穴之法吗?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是胭脂红……” “假的……”沈默默地摇着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的、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湖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得自尽,就用了这种法子。你舅舅事先是知道的,后来他把我救过来。但从那以后,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有了。我只好从此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在外边流浪。”沈彬唏嘘道,“儿,阿耶装死,极不光彩,也没脸见你啊!” 沈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绚丽幻想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衬着暗黄色的僧袍,越发显得如秋风中一片枯叶。他只是道:“阿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等你婚礼结束,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 沈颤抖着声音问道:“阿耶,你知道‘碧血毒’吧?” 沈彬淡然一笑:“你真聪明。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缓缓地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沉到了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吗?” 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杀他报仇……不过后来,我瞧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没有下手,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宗扯上了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娘子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有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面偷袭老怪。” 原来父亲是为了救他。那天蒋听松神志发狂,如非受袭身死,沈就完了。想到这里,沈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技,也不会用‘碧血毒’这样不留余地的药。但是你不知道,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技尽失。不是我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已经没了武功,那一剑掷出去,根本阻止不了他杀你,所以只好用上沾身即死的毒药。” 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十分焦虑,不住地看着沈脸上的神情变化。 沈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离交代呢? 沈彬也看出了他的痛苦,道:“你的妻子一定不能原谅,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这都是我……一时莽撞……”

    沈恍恍惚惚地走出来,也不知该向哪边走。彼时夜色已浓,一轮圆月破云而出,月华如水银泄地,湖上一片皎洁如雪。碧叶森森,虫鸣细细,不知何处传来的草木芬芳,在暗夜中悄然翻浮。然而他的心,孤零零地半悬在这良夜花香之间,永世不得安宁。

    “沈郎。”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 他不想让离离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牵着她的手走回房中,顺手打灭了灯烛。

    “你怎么半夜跑出去了?”蒋灵骞问道。 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果然很烫,有些惊慌:“你病了?” 沈道:“没有啊,我哪会生病?倒是你,好好的爬起来做什么?” “我睡了一觉,醒来你不在了,就有些慌。”蒋灵骞道,“你去哪里了?” “就是出去透透气。”他随口道,“你快些休息,明日过大礼,有你累的。”

    黑暗中她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沈郎,你有心事?”

    “没有。”他慌忙否认。此时必须撑住,决不能向她说出真相。说出来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向父亲寻仇?她身体已坏到这个地步,是否能经受这个噩耗?

    “你别瞒着我。”她似是不太相信。

    “真的没有。想着明日成亲,我是太高兴了,所以有些热。”他强笑道。

    “没有就好。”她踌躇了一下,又道,“其实明日婚礼,我有些害怕,不知为什么……”   “别怕,”他道,“一切有我呢。”

    她挣脱了手,自背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沈没由来地心中一沉,似乎觉得什么东西被轻轻扯碎了,下面是不见底的黑暗。迟疑了一回,他转身将她横抱起来放到榻上,俯身吻了下去。他们彼此已经很熟悉,无须只言片语,只是默默地厮缠砥砺。她原只是顺从,不防他竟然越来越激烈,几乎是要把每一个吻都变成烙痕留在她身上,揉碎她的肝肠。非此不能山盟海誓,非此不能得到救赎。

    肌肤滚热,如煎如灼,而他心中冰凉,似大雪降临。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瑛娘未能及时赶回,只有吴霜主婢两个照看新妇。新制的嫁衣宽大了些,青裙衬得蒋灵骞面色苍白如纸,只好用胭脂胡粉涂染。吴霜手巧,给她化了一个海棠妆面,选了几枚宝钿,呵了胶,粘在她的额头和两个笑靥儿上。镜中看去,脸晕春色,宝光玲珑,依旧是个灵动如水的美人。 黄昏时分行礼,青庐结在水边,挨着朗吟亭。因为新妇抱病,一应繁文缛节都省略了。念过却扇诗,拜过天地,新郎便扶着新妇进了青庐。帐中明烛高烧,已备好同牢席、合卺酒,交卺礼毕,略说了几句吉祥话儿,礼宾便领着众人辞去,掩上帐子。

    蒋灵骞兴致却好,东摸摸西看看,面上泛着奇异的潮红。沈服侍她喝完今日的药,又端来蜜饯果子喂她吃了,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又要出去招呼宾客。

    蒋灵骞有些不安,只牵着他袖子道:“少喝些酒,早些回来。”

    这整整一天,沈满心纠结,几欲崩溃,恨不能立即带着蒋灵骞远走高飞。然而万般心事,毕竟不可言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强撑起一张喜洋洋的新郎笑脸。此刻也只能又抱了她一回,安慰几句,恋恋不舍地去了。

    暮色将至,园中灯火如昼,宾客们把酒言欢,有善谈者牵头,说起烟霞主人沈醉的赫赫声名,说起三醉宫四大弟子的往事,说得好不热闹,仿佛中间二十来年沉浮跌宕从未发生过一样。吴剑知领着沈一一敬酒,言语中反复拜托各位江湖同道关照一对新人。沈顾望四周,人群中没有发现父亲。也许沈彬没有走,只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这令他极不自在,又伤感不已。 酒过三巡,明月在天,人声喧腾,丝管不绝。不知何时,一叶小舟划破暗沉沉的水面向君山驶来,竟没有人觉察到。

    来人白衣如雪立在船头,暗夜中显得飘飘然如幽灵。

    “我来迟了,不曾给侄女送嫁。”她声音不大,但冷静透骨,一时间众人停下交谈,都将目光聚在她身上。周采薇最是机敏,立刻猜到来人是谁:“尊驾可是巫山掌门?” 澹台烟然含笑道:“正是区区。” 吴剑知立刻排开众人,上前迎接:“小师妹远来辛苦。” “吴掌门差矣,我从未拜师烟霞主人,且早已投入巫山门下,这声‘小师’,我却当不起。”澹台烟然虽是笑着,这话却说得不太客气。 吴剑知满面尴尬:“确是我说错了,愿自罚三杯,还请澹台掌门休要计较,大喜的日子,且上岸喝酒吧。” 澹台烟然立着不动,没有半分要上岸的意思:“不敢。” “不敢?”吴剑知有些惊慌,隐隐感觉澹台烟然此来别有深意。 澹台烟然微笑道:“当年令妹出嫁之前,我曾发誓,终身不履君山土地。当时烟霞主人在场,沈彬在场,吴掌门你也在场。你不会忘记了吧?” 吴剑知愕然。沈更是惊奇,澹台烟然这是忽然想起从前了吗?她不是说,他配的解药没有用吗? “烟娘子……”吴剑知苦笑道,“舍妹夫妇早已过身,你我也都是做了长辈的人,小时候闹的玩笑何必再提?” “那可不是玩笑。”澹台烟然笑笑,“论理呢,我不该来,不过令甥与舍侄成婚,我这里有份大礼,是一定要送到的。” 早有人看出小船吃水颇深,船上似乎放着一个大箱子,黑压压的看不清模样。众人皆不敢应声。澹台烟然轻挥麈尾,那只箱子竟然腾空而起,飞向筵席,将将落在沈面前。灯下看去,箱子由上好木料雕成,一头大一头小,却是一口棺材! 众人骇然。

    新妇的长辈竟然在婚礼上送棺材,所图为何?这口棺木少也有百斤,澹台烟然一个娇弱女子竟能凭空运起,巫山武技实乃深不可测,在座众人加起来,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镜湖女侠曹止萍看不下去了,出言道:“澹台掌门这是何意?不怕吓着新人吗?” “沈郎中胆子大,不会被吓着。”澹台烟然转顾沈,“贤侄,你不想看看棺材里是谁吗?” 沈隐隐有预感,颤着手伸向棺材,却听吴剑知喝道:“儿站开!” 他转过头,见吴剑知双目发红,显然因为动了真气而牵扯了旧伤。吴剑知道:“你站开!别碰这棺材,我来和澹台掌门说。” 澹台烟然显然有些不耐,立在船头扬了扬手,砰的一声棺材盖子开了,露出一具森森白骨。 围观众人反倒略松一口气。不是腐尸,仅有白骨,随身衣服物品荡然无存,想来这人死去多年了。 可是沈心下了然,这白骨曾由他亲手安葬,他如何不认得!他知道澹台烟然为什么而来了,为了夜来夫人提到过的那第八个人。她知道凶手是谁,她想起来了。 沈望了望吴剑知,吴剑知脸上的皱纹越发深重,说不清是恐惧,是愧疚,还是茫然无措。 “前日我在庐山收尸,发现他去世之前断了一条腿,大约是摔断的吧。”澹台烟然缓缓道来,语声幽长,“当年阿兄为了救侄女和我,自己落下悬崖。不知他坠崖之后,是即刻就死,还是伤重饥渴,无人救助,煎熬而亡。十九年间,阿兄曝尸荒野,不能入土为安,世上记得他的人虽不少,他却从未得到祭奠。吴掌门,你也知道,我阿兄虽然常年漂泊在外,但他从未背叛过三醉宫和烟霞主人。今日我送了他的尸骨回来,请吴掌门看在同门情谊上,让他安葬在三醉宫吧。” “这是自然,”吴剑知木然道,“三醉宫永远有澹台师弟的位置。”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这具白骨就是十九年前纵横天下旋即又莫名消失的潇湘神剑澹台树然,这实在是震撼。

    “吴掌门处事公允。”澹台烟然颔首道,“既然三醉宫永远有我阿兄的位置,那么,当年陷害我阿兄的人,也请掌门一并处罚。” 吴剑知拧眉道:“你是指谁?” 澹台烟然冷笑道:“吴掌门原来不知道?” 吴剑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心中有所猜疑,但始终未能查知真相,还请澹台掌门指教。” “天台黄云在、天台梅雪坪、天台季秋谷,”澹台烟然徐徐数道,“还有四个打下手的天台弟子,徐翼遥、邵小池、蒋青、顾不弃。天台七弟子犯下大错,早就被蒋听松逐出师门,又被夜来夫人追杀。前年除夕,黄、梅、季这最后三个天台弟子,已被夜来夫人斩草除根。这也就罢了。不过,天台七子之外,当时还有一人,才是顶尖高手,是他给了阿兄致命一击,他才是最大的罪人!吴掌门,你说这个人,该当何罪?”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极为紧张,互相猜疑着当年到底是谁,竟有能力杀死一代剑神。 “自是当诛。”吴剑知面色惨白,疾声道,“烟娘子,今日是两个孩子办喜事,你定要如此吗?有什么委屈,办完喜事再说。澹台树然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师弟,从前是我失察,将这冤案拖了这么久,将来定会还师弟一个公道!” “将来讨还公道?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我兄长冤死十九年,你洞庭一门从无一人过问。吴掌门只推说一个将来,焉知不会再拖十九年?趁着江南武林英豪皆在,还是早早说清楚的好。”

    明知澹台烟然别有用意,毕竟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催问道:“究竟是谁?”

    澹台烟然环顾四周,似是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仍然问吴剑知:“吴掌门,你定要把凶手藏起来吗?”

    吴剑知被她逼问得无法回答,只得摇头:“此间并没有谁藏起来了。烟娘子要找的人,怕是不在。” “他不在?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这个伪君子,躲了十九年不敢在人前露面,我不信他亲生儿子的婚礼,他也不出来。”

    众人再度哗然,这明明说的是沈彬。便有人大声道:“澹台掌门差矣,洞庭医仙他不会来的。十九年前他就饮剑自尽了,就在你船下的这片浅滩上。” 澹台烟然冷笑道:“你们在座众人,恐怕谁也没有我了解沈彬是怎样一个伪君子。为了一卷经书,他竟忍心对我兄妹痛下杀手,怎么可能舍得自尽?我不信他死了。”

    “你不信也无用。”镜湖曹止萍道,“沈彬之死,是我们这些人当年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便是真的?”澹台烟然呵呵一笑,并不跟她争执,却看着吴剑知道,“沈彬在不在这里,想必吴掌门最清楚。” 吴剑知不语,此情此景,他也想不出该如何收场了。然而沈彬万万不能出面,且不说勾结外人残害师弟的事如何了结,只要沈彬活着露面,就等于承认当年假自尽。三醉宫残存的一点体面,便再也无可挽回。 梅仙子看不过去,大声喝道:“澹台掌门,你别欺人太甚!你说是沈神医害死了你兄长,证据何在?” “我自己就是证据。”澹台烟然道。 “当年在场的其他人全都死光了,你侄女还是奶娃子。”梅仙子道,“所以是黑是白,全凭你一张嘴,这可不行!” 众人纷纷应和。沈彬在江湖上声名极好,座中宾客多有当年曾向他求医、受他恩惠的。要说沈彬谋害师弟,大家实在不愿意相信。相比之下,这个巫山掌门澹台烟然,说是新妇的姑姑,可是江湖老人们谁也不认识她。

    曹止萍道:“你若真有如此深仇大恨,怎能隐忍这么多年?早不算账,晚不算账,十九年后你兄长都变成白骨了,你跑出来讨公道,难道不是别有用心?” 然而吴剑知一直沉默不语。 外人七嘴八舌,澹台烟然毫不惧怕,等他们嚷得差不多了,方道:“我说我自己就是证据,并不是要你们相信我的证词,而是说我自己也曾受沈彬毒害。”

    她环顾四周,幽幽道:“当年兄长舍命救我,无奈我还是落入沈彬手中。他怕我说出他的罪孽,逼我服下大量再生符,令我失去了前半生所有记忆。你问我为什么十九年都不曾报仇,因为这十九年间,我连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向沈彬寻仇了。”

    什么再生符?众人闻所未闻,再度议论纷纷。

    “你们不信世间真有孟婆汤?听起来确实离奇,不过我失忆之事,我的师尊知道,我们巫山宗上上下下都知道。还有,庐山的楼荻飞楼大侠我同他有些渊源,他也知道。周娘子”她忽然唤周采薇,“你也知道的吧?”

    周采薇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离奇,却也残酷,众人听澹台烟然侃侃道来,竟无人敢质疑。

    “你们说沈彬是医仙,一生救人无数,却闭口不提他也是药魔,是你们当中顶尖的使毒高手。再生符这种奇药,只有他的母亲陈若耶才配得出来。再生符的原料孟婆柳,也只生长在陈氏祖籍桐庐一带的水泽里。沈彬当年说了,再生符有解药,但他会将药方毁去,令我永世没有机会想起他来。他算计得不错,果然,十九年间,都没有人治得好我的失忆症,直到沈小郎中现身江湖。”澹台烟然看着沈,笑得意味深长,“贤侄,你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众人争论半天,险些忘了今日的新郎官,此时又纷纷望向沈,看他要说什么。

    沈颤声道:“所以,你说我配的那些解药无用,其实是骗我的?其实……你早就想起来了?”

    “不错,你送我的药丸其实非常灵验。我只服下一枚,前尘往事皆如潮水般涌回,完全抵挡不住。”澹台烟然道,“就如同旦夕之间,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怨憎别离全都经历一遍,如利刃淬火。”

    “利刃淬火,想必万分痛苦。”沈喃喃道,“那么,澹台掌门安排我和蒋娘子的婚事,让舅舅遍邀亲朋,其实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幕?”

    澹台烟然道:“为了逼出沈彬,我不得不如此。”

    听到这里,沈便知再也无法挽回。他慢慢走上前来,道:“请问澹台掌门,倘若此时此地,家父就在你面前,你要如何?” “你说呢?”

    沈问道:“前辈是想让他偿命吗?”

    澹台烟然笑而不语。

    “前辈报仇索命,晚生不敢讨饶,只有以命相偿。”沈定了定神,道,“可是澹台掌门,我的妻子蒋氏是令兄唯一的血脉。她身中奇毒,只能靠内功续命,这件事掌门是知道的。将来无论如何,还请掌门看在骨肉情分上,多看顾她几年。”

    “那是自然。”澹台烟然点头。

    “那么多谢掌门。”话音未落,沈忽然抽出了洗凡剑,向澹台烟然刺去。澹台烟然用麈尾轻轻一拨,似毫不费力就把沈的剑锋拨开了。

    “儿,不可!”吴剑知大声呵斥道,“你不是她的对手!” “吴剑知你闭嘴!”澹台烟然喝道,“等你能够动手,再来说话!”

    两人登时缠斗在一起。 吴剑知急得满头冒汗:澹台烟然到底是怎么知道沈彬还活着的?无论如何,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出沈彬来抵命。他此时不知有多么恼恨这个师弟。大家吵了这许久,沈彬始终未曾现身。若沈彬主动现身伏罪,或者尚有机会挽回;若等着旁人把他揪出来,便是连沈今日的努力,也全都付诸东流。

    等了一会儿,吴剑知发现沈未出全力,并不想打败澹台烟然。而澹台烟然这边很快就占了上风,杀得沈只有招架之力。这样下去,沈早晚要死在澹台烟然的麈尾下。沈是想替他父亲赎罪。吴剑知觉得再也不能忍了,转身就想去找沈彬。然而转念一想,从今早起,他只顾忙,根本没见过沈彬的面,莫非昨晚被沈撞破,沈彬已经不辞而别?正在焦头烂额之间,吴霜凑了过来,低声道:“阿耶莫急,澹台掌门好像留了一手。”

    吴剑知看见女儿,头皮又是一麻:“你快回去看着蒋娘子,莫让她知道了!”

    澹台烟然确实没有使出全力,她的麈尾挥舞如风,脚下的小船却纹丝不动,暗沉沉的水面上涟漪都不曾泛起。看到此处,吴剑知不觉宽慰,更觉恐惧。澹台烟然这是要用沈的性命,把沈彬给逼出来。

    水边两人斗了一炷香工夫,澹台烟然终于不耐烦了,猛一闪身,麈尾向沈面门劈去。沈眼前一花,被撂倒在地,转瞬被麈柄抵住了咽喉要害。

    “澹台掌门!”吴剑知喝道。

    座中宾客皆按捺不住了。“道姑住手!”梅仙子率先亮出了家伙。

    澹台烟然的麈柄一抖:“谁敢过来?”

    “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报仇就报仇,欺负小辈算什么!”虽然是嚷嚷得厉害,然而投鼠忌器,众人也没谁真敢上前。

    “沈彬!伪君子!”澹台烟然大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出来吗?”

    尖锐的声音投向天空,又落回水面。众人均想,澹台烟然如此笃定,难道沈彬真的躲在三醉宫深处?然而水面空空如也,无人回应。

    澹台烟然一横心,麈柄向沈咽喉直插下去。沈挣扎着想用洗凡剑格开,却发现手臂都抬不起来,只有喉头气息越来越紧。

    哐当一声,横空飞来一柄银光湛湛的宝剑,将麈尾弹开,震得澹台烟然虎口一裂,迸出血珠子来。她满心惊讶,不敢相信有人能打落她的兵器,抬头只见一幅青裙飞展如鹤,竟是新妇杀了出来,掷出了清绝剑。

    “不许动沈郎!”蒋灵骞抓起沈落在地上的洗凡剑,不由分说指向澹台烟然。

    澹台烟然诧道:“湘灵,你跟姑姑动手?”

    蒋灵骞气冲冲喊道:“我不管!我只要沈郎!谁都不可以动他!”她也没有任何招式,直接用剑抵着澹台烟然的小船。那小船浮在水上,被她一捅,忽地往后漂了丈余。

    “好,好,你不认我,还护着他?”澹台烟然呵斥道,“你好糊涂,这是杀父之仇!”

    “不要再说了!”蒋灵骞的声音在抖,“不要再说了,我不听!”

    当年那个身轻如燕、叱咤江湖的小妖女,似乎一瞬间回来了。她运起玉燕功,踩在月光下的水面上,宛如一只秋天的燕子。她追上小船,连连推了几下,将澹台烟然远远地推入湖心。她红着眼怒吼道:“你给我走,给我走!我是阿翁养大的!你管不了我!”

    “你父亲和我,当年为了救你,连性命都不要,你竟如此忘恩负义!”澹台烟然站在船上进退不得,直气得倒仰,脱口而出,“就算你只在乎蒋家阿翁,须知蒋翁也是死在沈彬手上!”

    蒋灵骞愣住了,不觉停下手中的剑,看看澹台烟然,又回头看看岸上的沈。她原是以轻功立在水面上的,此时忽然脚底一软,整个人沉入水中。

    沈被澹台烟然的麈柄滞住气脉,始终无法运气冲开,心里焦急如焚。座中众人看着蒋灵骞大展轻功,以为神奇,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动武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此时他猛然站起来,顾不得胸中气息逆转如刀绞,跌跌撞撞跑进水中。她昏倒在湖滩上,大半身子沉入水里。他把她从水中捞起,一直抱到岸边,就地跪下。她脸上的脂粉被湖水冲花了,显得有些滑稽,花钿也落了。他用袖子替她擦干脸,借着月光,看清了这张白玉似的面庞上,涌起了可怖的青紫色花纹。

    是尸毒,夜来夫人种下的尸毒,被压制了一年,因为她贸然动武而卷土重来,不可抵挡。

    “离离,离离!”他竭力想要唤醒她,哪怕片刻也好。

    她果然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唇边绽出一个笑容。

    “热……”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明明她的手指、她的脸比秋日的湖水还要冷。他觉得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轻,如果魂魄也有分量,那她的魂魄大约已经飞了起来。不成,他心里呐喊着,不能这样,一定还有办法的。他扣着她的肩,想用内功把她身体里四处游走的尸毒压回去。大约澹台烟然刚才那一下触动了他的旧伤,他觉得呼吸都是痛的,喉头腥甜,然而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忍着剧痛,竭尽全力运起功,恨不能将自己的整个魂魄都灌入她的身体里。

    她似乎动了一下,脸上在笑,过了一会儿竟然有了点力气,抬起手指轻轻点在他脸上,问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这……是不是真的……”

    澹台烟然后悔了,打算上岸去救侄女,船却已经被推得很远。她俯身去拾竹竿,忽然发现船底涌上浪来。有人凿船!她还来不及反应,船已经翻了,她跌入湖中,旋即被一张渔网缠住了。

    水中有人收紧了绳,拽着她直沉水底。

    她水性不好,困在网中无法挣扎。此时夜色深沉,只有淡淡的月光透入水中,看不分明。暗算她的人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他水性娴熟,不言不语,牵着渔网一直往水底深潜下去。

    这个人即使只有背影,即使鹤发鸡皮,即使化为白骨,她也认得清清楚楚。

    “懦夫!”她只骂了一句,立刻呛了水。

    沈彬回过头来,透过激烈的水波,他的脸有些变形。他似乎狰狞地笑了笑,忽然牵着渔网的另一头游到一块湖石后面,又游回她面前,隔着一臂之遥,注视着她。

    她看出来了,他好像在说话,嘴型似乎是你不是要见我吗?

    她用力挣了一下,发现渔网勒得很紧。沈彬还在笑,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把她绑在了湖底一块石头上。完了。她心想,她要死在这里了,连尸体都浮不上去。而沈彬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澹台烟然内心暗叹。她凄婉地笑了一下,抽下头顶的发簪,递给他。她的长发立刻散开,水荇牵风一般漂舞。

    那只是一根竹簪,因为年深日久而变了颜色,做工极简陋,像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她好像在说:“还给你。”

    竹簪伤不了人,沈彬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去接。

    刹那间,手腕被扣住了,他被狠狠拽了过去。下一刻他觉察到自己的脖子也被勒住了。隔着渔网,她十指紧扣,勒紧了他的咽喉。她的脸越来越近,逼视着他,疯狂而狰狞。他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吐着气泡,手脚拼命摆动想要浮上去,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不过片刻,他渐渐停了下来。她试着松开,他不再动弹,水流卷起他的僧袍。他像枯叶流进沟渠一般随水而去。夜色深沉,他很快就离开了她的视线。

    澹台烟然呛了一大口水,水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她连着又呛了几下,冷水从口鼻直灌入胸中。方才杀死沈彬,她已竭尽全力,此时连解开渔网的力气都没了。

    身体渐渐往下沉,摊在柔软的湖沙上。就这样吧,仇也报了,他也死了。

    似乎过了很久,忽然被人捉住。那人利落地割断渔网,飞快地把她带出水面,拖至远处岸边。

    那是周采薇。她浑身湿透了,站在月光下冷眼看着大口吐水的巫山掌门,冷冷道:“楼师兄若在,怕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小师叔。”

    沈坐在湖边,背对众人。大家只道他在为蒋灵骞运功疗伤,关键时刻并不敢上前打扰,又不忍就这样散去,只能远远围观。过了良久,看那两人抱在一处,还是一动未动。吴剑知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去问:“儿,要不要舅舅帮帮你们?”

    沈没有应声,吴剑知心下骇然,伸手去扶他,不料轻轻一碰,他就仰倒在地。众人见此异状,连忙一拥而上,才发现他吐血了。

    他还穿着新郎的吉服。吉服是浓郁的大红,因此他们没看出来,那件袍子的前襟已被鲜血浸透。血渗进沙里,又流淌到湖中,满满的洞庭湖水,看起来皆是刺目的红色。

    而他怀中的新妇也滚到一旁,早已断绝了气息。

    三天之后,沈终于醒过来了,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边一张殷切注视的面孔“瑛娘?” 他又看了看,真的是瑛娘!

    瑛娘很是兴奋:“阿兄你可醒了,快,快起来!

    沈有些奇怪,然而他试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能坐起来了,难道只是做了个梦?

    瑛娘道:“你快一点吧,舅舅等你很久了!”

    沈发现她眼中泫然有泪,也来不及问询,急急跟她走到了三醉宫的正厅里。

    正厅中空荡荡的,参加婚礼的宾客们已经散去了。吴剑知在掌门的座椅上正襟危坐,吴霜跪在下首,正在给他捶腿。

    “醒了,”吴剑知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睛,“我还真担心自己等不到……”

    “舅舅!”沈惊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吴剑知生命垂危,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而已,“舅舅你怎么了?”

    “没什么,人老了……”吴剑知微微笑道。

    沈忽然明白了,吴剑知的症状,分明是妄动真气、功力散尽所致。他在栖霞山被乐秀宁所伤,本来一年之内不可动武,但他却动了。沈旧伤复发,为了救蒋灵骞而强行运气,导致大量吐血。昏死过去时,他觉得自己是没救了。然而吴剑知出手,散尽全身功力救了他,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舅舅……”沈声音哽咽。

    “本来就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死何足惜?你不要这样。”吴剑知叹了一声,又道,“洞庭弟子沈听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门。”

    沈低着头,没有接话,却道:“舅舅,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

    吴剑知徐徐道:“有些知道,有些……你父亲的事情,我一直都有所猜疑,只是没有证据。我受师门恩惠极深,不忍心责问先师唯一的儿子,更不能因此让本门蒙羞,所以一直隐忍不提,也不想让晚辈知道。只是让你父亲隐名埋姓,匿迹江湖。想不到我勉力敷衍十几年,终究纸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们。儿,将来你做掌门,切不可如我一般优柔寡断。”

    沈道:“舅舅,我没有资格做掌门。”

    吴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武技已有大,又是先师的孙儿。你不做掌门,谁来做呢?”

    沈猛烈摇头:“我的阿耶……”

    吴剑知抚着他的头顶,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父亲走错了路,可他是他,你是你。舅舅花了力气救你,不是为了让你醒来后活在羞耻愧疚里。儿,你也别太责怪你父亲,人这一生,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譬如我这一辈子,虽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还是对不起我的三师弟。倘若不是我错怪他换书,他怎会白白送命?唉……”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那《江海不系舟》。沈醉一世英明,临终遗言却给儿孙们留下了这样一个祸根。

    吴剑知道:“洞庭宗经此一折,我奋斗了半生,也未能改变,只好寄希望于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难过你也要挺下去。你那个洗凡剑是稀世珍宝,可惜落到湖里去了。舅舅再给你一把宝剑。”

    沈终于接了过来那把洞庭宗的掌门佩剑,枯木龙吟。这是一柄重剑,捧在手里沉沉的。

    他忽然道:“舅舅,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拜舅舅为师。”

    吴剑知看他终于同意,神情十分释然,笑道:“傻孩子,你现在功夫远远好过我,我怎做得你师父?”

    “舅舅从前教过我很多,”沈坚持道,“您总不肯收我为徒,是怕对不起我母亲。可是您现在,连掌门都叫我做……”

    “你的母亲,”吴剑知沉思道,“我就这一个妹妹,却真是对她不起。儿,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记着我当年对你说的话吧。”

    沈道:“师父说过,学了武技,就要有所担当,就要肯付出代价。徒儿谨尊师命!”

    他跪在吴剑知面前,磕了三个头。再看时,吴剑知已经溘然长逝了,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一直沉默不语的吴霜,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偌大的三醉宫,只有沈、吴霜和瑛娘几个人操办丧事。他们找了胡正勇帮忙,从湖底捞出了沈彬的尸体。于是吴剑知、沈彬和澹台树然,洞庭第二代三个师兄弟同日下葬,坟茔并在一处,皆位于烟霞主人下首,对着秋风瑟瑟的洞庭湖。至于乐子有的坟,据瑛娘讲,年中钱塘府有人带了乐秀宁的指令,将埋在葫芦湾的棺材起走了,也就罢了。

    洗凡、清绝两把宝剑皆落在湖边浅水中,然而不知为什么,沈亲自下水找了好几次,皆无踪迹,后来也就不找了。自那以后,青崖双剑绝迹江湖,再也没有人见过,这是后话。

    而楼荻飞终于自荒岛赶回,一上岸就从周采薇那里得知了消息。楼荻飞不觉叹道:“父亲病重,我一直守到他去世,没想到错过了沈君的婚礼。这大约也在小师叔算计之中。”两人重又赶到君山,探看沈。适逢吴霜立意入道,断绝尘缘,沈与瑛娘苦苦规劝不得,遂请楼荻飞和周采薇将她带到庐山去了。

    最后便只剩下瑛娘,不日就要起程回桐庐去。桐庐与君山相隔千里,再聚亦是不易,瑛娘实在放心不下兄长。旁的也就罢了,沈自醒来之后,从未主动问起过蒋灵骞。他不问,旁人也不敢提起,唯恐惹起他向死之意。

    踌躇至临别之夜,瑛娘终于忍不住了,要找兄长谈一谈。

    沈还未睡下,就着一盏残灯读书。灯油快烧尽了,灯花闪闪欲堕,他也不去理会。

    “阿兄,我……我一直忘了跟你讲,”瑛娘横下一条心,道,“她以后还会回来的。”

    “为什么?”沈神情平静至极,却让瑛娘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你别不信啊。”瑛娘道,“舅舅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说,澹台掌门把她带走了。澹台掌门说,一定会尽力再救她一回。她说房陵有个云家,通晓天下毒药,还是……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房陵云氏?”沈喃喃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真的!”瑛娘急切道。

    沈合拢书卷,敛衣而起,擎着灯台默默踱开。

    时近子夜,三醉宫中再无人语,洞庭湖上风涛喑哑。长夜如海,浩渺得没有尽头。无边黑沉之上,只得这一室如舟,一灯如豆,载沉载浮,照亮壁间小小一方雪亮。那是一轴小像,画中女郎拈花回首,自在宛若飞仙。

    “阿兄,你别胡思乱想。”瑛娘劝道,“也许哪天她病好了,就回来了。你要等着她呀。”

    沈居然笑了笑,道:“当然会等着,我答应过她的。”

    瑛娘哑然。

    沈举高灯台,照亮画像上方,道:“还记得吗?当年她那支竹箫上刻有歌辞,字迹模糊,我们都认不出。其实是这个”

    瑛娘细看,果然画上有人题了四行小字:

    一剪斑竹枝;

    离离红泪吹怨辞;

    湘灵一去九山空;

    流雨回云无尽时。

尾声

    此后便是很多年。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沈自己也记不清了。时间缓慢流逝,翩翩少年不经意间被一湖秋水染上两鬓霜华。

    瑛娘的话,他其实是不大信的,无非是宽慰他罢了。然而伤好之后,终究不肯死心,竟一直找去房陵州。可惜所谓的神医云家只有一片废墟。若不是记着吴剑知的嘱托,他也许真的活不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巫山掌门捎信来,说从房陵云家得到灵药,尸毒已解,性命保全,然而她不愿回来。信使携来了她的信物那支湘妃竹箫,又传口信:“我原是无知薄弱,担当不起如此沉重的过往,请赐再生符一帖,永不相见。”

    她还活着便好,他不无欣慰地想。当年许下三个愿望,“妾身常健”,终是遂了心愿。只是岁岁长相见,成了永不相见。也许最后一个愿望,总是不能成真的。

    他配了再生符,让巫山的信使带走。自此之后,再没有任何消息。他曾经考虑过是不是自己也服下此药,尽数忘却了才好,免得前尘往事如潮水般夜夜涌来,免得总是怨恨命运弄人、恩仇跌撞……然而终究还是舍不得忘掉。那支湘妃竹箫藏于衣袖,被他时时把玩,最后竟连字迹也模糊了。

    沈对江湖上的事没什么兴趣,每天只是摇着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两岸来来往往,为四乡渔民看病。虽然如此,江湖上却没人敢小瞧这看似破败的三醉宫。都知道沈不仅是个武功绝顶的高手,更是一个妙手仁心的神医,人人有求于他。

    所以,天台、镜湖、南海、武夷各家渐渐式微,丐帮和庐山派还算屹立不倒,江乡一带新崛起的圆天阁独霸江湖,一声号令莫敢不从。但三醉宫,却始终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后来沈也收了徒弟。长徒卓涣之和养女小谢俱有所成,名动江湖。医药方面的学问也有人继承。季如蓝则早已远走塞外。

    瑛娘将她的**陈缘送到舅舅处。那女孩儿虽柔弱,但学得一手回春功夫,连圆天阁的墨医生也很佩服。陈缘后来嫁了圆天阁主欧阳觅剑,算是洞庭门中归宿最好的孩子。

    只是小谢总是飘荡无依。沈游历江湖时,将她从灭门屠杀的血海中救回抚养,读书习武,俱按沈家家传规矩,与自家亲生女儿无异。小谢长到十五,沈看她行止神态,竟与当年的小妖女蒋灵骞多有相似,不觉慨叹,唯恐她也一样命途多舛,便将她送往庐山,跟随名门正派的前辈女侠们学学规矩。不料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小谢一入江湖,便于十八岁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从此便不再单纯快乐。

    后来她多年闯荡,声名鹊起,但遭遇坎坷,终究不曾嫁人。沈为她着急,却又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说要陪义父一辈子,给义父送终。

    此时沈已老,所谓一辈子,也没剩下多少时日。看着小谢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不知怎的似乎又听见那人在耳边悄声道:“请赐再生符,永不相见。”如此决绝,连痛都不肯留下。

    这年初春,小谢自江乡访友归来,说是遇见一个巫山门下弟子。

    “那人如今在天台山中学剑。”小谢羞赧道。

    沈心里一震:“天台山?”

    “他师父的一个亲戚,剑法精妙,一直在天台山中隐居。”

    从剡溪入天台,绵延几百里的驿道上,飘然而来两骑白马。小谢并不多问,只小心地跟在义父身后,看他神思迷茫,像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梦游。

    这路在记忆中显得那样清晰,岚霭、松涛、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里,漂满了殷红的碧桃花。

    “赤城山居”已变成了真正的废墟,天台宗和赤城老怪的传说亦渐渐为人淡忘。山脚下一隆起的黄土,在凄迷的荒草丛中若隐若现。坟头上立着一块石碑,碑身龟裂,但还是能认出一行碑文:“天台蒋听松之墓。”

    约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却迟迟不到。小谢有些懊恼,请义父暂且休息:“我去把这傻子捉来。”沈微笑着看她离开。等了一阵子,却还没回来。觉得风冷,他便起身,自己继续往前。

    他牵着马在山道上踯躅,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里去。这样漫无目的地不知走了多远,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碧沉沉的深渊,山中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小道一转,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洞箫的清音。沈举目看时,原来溪流对面是一个农家院落,竹篱茅舍,十分清静。院外河边,有一树碧桃缤纷摇落。花下一个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箫。

    他一时怔住。他想看她的头发是不是已经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说“永不相见”。他也曾想“永不相见”。这一步很短,却如隔云端。中间经过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安然回到起点。这不是真的。对面那个单薄的形影,对他来说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镜花,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在她的箫声里,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将这首诗默念完,一遍。”他对自己说,“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头,就过去跟她问好。假如没有,我就走开,再不回来……”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头了,他要对她说什么?她应该早就不记得他了。她会问他的名字吗?她会问他从何而来吗?他又应该如何作答?

    洞箫缠绵不绝。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曾经有一度分离,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后来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暂残酷,什么都没来得及讲清,就这么生生地永世隔绝。如果告诉她,他们曾经相识,她会相信吗?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隔着如此漫长的时间,所有话语都变得无力。不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说也无益那不过只是每个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不应该再打扰她,也不应该再见。他只需要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忘记。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这一生都已经快要走完,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永远不会知道某一日,凤箫歌里,他曾路经。隔水相看,怅然而归。

    ……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到底没有回头。很重的心忽然轻了,走吧。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却只是风吹过来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他慢慢爬上马背,觉得只那么一会儿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师父!”一个清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划破这片空宁寂静的山谷,“你在这里呀!”

    他吃了一惊,竟从马上滑下来,未及站稳,又不自觉地朝河流对岸望过去。

    箫声停了,一阵小风吹来,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

番外一 天台遗事

    沈的祖父,曾经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大侠,建立了江湖上最有名的洞庭宗。当他晚年退隐,便常年居住于洞庭湖上的三醉宫,每日坐在三醉宫前的竹林里,一面看徒子徒孙们练剑习武,一面讲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故事。日子平静若秋日的湖水。 某一天,他的大徒弟吴剑知神色匆匆地赶来,俯身说了些什么。沈醉惊道:“这么说树然和那个女孩子已经成亲啦?” 这说的是澹台树然,那个早已离开师门的四徒弟。只听吴剑知道:“怕有些麻烦呢!” 沈醉摇头一笑,没说什么,半晌方道:“蒋家那个女孩的来历,没对你们说过吧?” 于是他说出了下面这个故事。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那时沈醉初出茅庐,在江湖上藉藉无名,只凭着手中的剑闯荡。有一天他来到佛道盛行的浙东天台山,在山脚下的茶棚里喝茶,引来三个当地人围观。 三人一身打手打扮,满脸台州人的剽悍,开口就要看沈醉的剑。沈醉彬彬有礼地拒绝了。那“枯木龙吟”剑是他师父所赐,君山的镇山之宝,怎好随便示人?那三人嘿嘿冷笑,就要亮家伙。不想刀未拔出,三个牛皮刀鞘就已啪啪啪裂开,飞到三尺外的地上。 “看见了吧?”沈醉问。 那三人瞪着沈醉手中神光离合的宝剑,又互望了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却听身后茶棚主人苦笑道:“客人,这是咋弄的?” 一回头,看见水漫金山。原来沈醉那一手“飘风落叶”,漂亮是漂亮,却没练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剑气过处,竟把那个盛着紫凝山泉的大水缸震裂了! “水就算了,水缸要赔。”台州人硬气,已经看见对方是高手,还敢讨价还价,“多少力气弄上山的。” 沈醉颇过意不去,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主人一边扫水,一边唧唧咕咕,忽然一串铜钱砸在地上,溅了他一脸的水。 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老王,这等小气!一个破水缸也和客人计较。” 店主人乐呵呵捡起钱,迎出去道:“小本生意,没有法子,哪比得齐君家里铜钿多啦!” 来人一身雅洁的袍服,从枝影斑驳的阳光下走了进来,气宇轩昂、落落不群,冲着沈醉抱拳一笑:“这位兄台好身手!”

    沈醉已然猜出是谁:“齐归雨!” 原来齐家是天台山的武林望族,祖传“冷泉刀法”,在浙东一带势力不小,传到第九代齐归雨,年纪轻轻就已出名,江湖上人称“一春梦雨冷泉刀”。

    互通了师承名姓,齐归雨叫了几声久仰,命主人煮茶来,要和沈醉套交情。茶水未上,外面竹林里的小道上缓缓过来一乘小小的青呢软轿。轿夫们看见齐归雨,就停了下来。齐归雨的脸竟然红了红,显得局促不安,喃喃道声失陪,就奔了过去。 一忽儿齐归雨回来,三言两语地约下沈醉“到寒舍一叙”,便随软轿走了。 沈醉很奇怪,就听见店里一个客人道:“齐君的新妇,不是那个吃鹿奶长大的漂亮小娘子吗?” “是啊,阿霞啦!” “呵呵,齐君命交桃花了!” “咦,还是阿霞命好吧?山里女子,做了齐家的新妇,几世修来的。”   齐家大院在天台城北一个风水极好的地方。齐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沈醉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同是江湖年少,沈醉和齐归雨把酒论剑,一见如故,不觉就聊到了深夜。说起如今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民不聊生,都不胜唏嘘感叹。 月光如水,倾泻在小书房墙壁上,把排列整齐的陈年典籍剖成了阴阳两半。沈醉的眼前有点蒙了。 突然,月光一下子变得雪亮,携着风吟落下,把两人之间的宁谧齐刷刷劈开! “齐归雨,拿命来!” 沈醉避开剑锋,跳到一旁。只见一柱雪光之中,傲然立着一个修长枯瘦的黑衣人,仿佛一段槁木似的,手中的剑直指齐归雨。 齐归雨一脸无奈:“此地危险,全是海龙王的人,你怎的又跑了回来?” “哼!”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松涛中传来,“回来取你这个背信弃义无耻小人的狗命!”

    那剑锋一抖,冷飕飕地划向齐归雨咽喉。沈醉在一旁看着,心里吃惊。只这一个动作,就已露出黑衣人名门正派的武功根底。沈醉自出江湖,使剑的好手也遇见过几位,但功夫如此卓绝的还是第一个。齐归雨要吃亏! 齐归雨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冷泉刀,生生架住了黑衣人的剑,两个虎口鲜血直流,嘴里还不住地道:“寒山,你真的误会我了。” 黑衣人一声冷笑,回剑又劈。忽然电光一闪,沈醉的剑已兜向他头顶。他一蹲身,一顶头巾被生生削了下来。 没料到另有高手,黑衣人显然吃了一惊,连退两步。忽然一闪身,从墙头飞了出去,身姿翩若惊鸿。一招落败,飘然而去,此人也孤傲得可以。只是头巾落处竟是精光锃亮,宛然还有九个香疤是和尚?

    沈醉年轻好胜,就要去追。只听齐归雨在背后道:“算了算了。”他拍拍灰尘,站了起来,不住地晃着脑袋,“倒是多亏了沈兄。”

    “这寒山和尚,是什么人?”沈醉问。 齐归雨紧锁剑眉,俊秀的脸上竟有一种极深的失落。他想了半天,又把沈醉看来看去。 沈醉心里发了毛:“齐兄,到底怎么回事?但凡用得上小弟,在所不辞!” 齐归雨长叹一声,终于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只有外人插手,方不致不致尴尬。沈兄,你我倾盖如故,一切都要拜托你了。这都是为了阿霞。” “为了尊夫人?”沈醉大吃一惊,“那人不是个和尚吗?” 齐归雨冷笑道:“不错,寒山是国清寺的挂单僧人,又是玄朗住持的记名弟子,很了不起呢!不过”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又变成无可奈何的样子,“的确是个武学奇才,我都甘拜下风,又引为同道知交。你方才与他过了一招,可看出他的师承?” “仿佛是终南宗的。” “不错,他的授业师父,正是终南山的临风道长。” 沈醉一听,不禁肃然起敬。要知道,临风道长和沈醉的师父齐名,都是当年武林中的绝代高人。 “他由道入佛,法号寒山,三年前投在国清寺。玄朗大师很是赏识他的武功,想收他做弟子。我家是国清寺多年的檀越,来往很多,我因此认识了寒山。同在武林,彼此谈话也就多了,交往深了以后,就觉得他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和寺里其他僧人比,过分桀骜不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果然不守清规,与山民家的小娘子阿霞,来往甚密。私下里劝过他,可他根本不听。” 齐归雨立在窗边,望着莽莽的深山夜色,道:“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子。”他的声音柔和得像空谷回风,“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山里人都传说,十八年前,一个采药的老人爬到赤城山顶,看见一只白鹿伏在地上,正在用乳汁喂一个小小的女婴。老人就把女婴抱回来喂养。因为发现她的时候是黄昏,赤城山顶彩霞满天,所以起名叫阿霞你知道‘峨嵋雪、赤城霞’,那都是上天赐予的奇观。后来采药的老人死了,阿霞就一个人骑着白鹿,在天台山的泉崖之间游荡。你没有见过那种轻灵的样子,想象不出来…… “不知道寒山和阿霞是怎么开始的。寒山身在佛门,竟一点都不避讳。他还对我说,有一天他要娶阿霞为妻,一同远走高飞。” “这算什么!”沈醉大摇其头。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后来,他却不得不抛下阿霞,离开天台山。”齐归雨道,“沈兄弟,你是信人,我不妨把寒山的真实面目全都告诉你,他其实是霍王的幼子。” 霍王事败,是五年前的事。掌权宦官鱼瞻下令诛其九族。霍王这一支,本应就此绝了,谁承想落下一个小儿子。齐归雨道:“霍王要他文武兼修,从小就送到临风道长那里,故而他逃过一劫。后来改了母姓蒋,字听松。临风道长仙去时,命他出家,投到天台山的国清寺挂单。鱼瞻发现了,委派海龙王钱千里,带了风雨楼十三杀手来追杀他。我听说此事,连夜跑到寺里,劝他去洞庭湖找你师父。他不以为意,又舍不下阿霞。我死劝活劝,好歹把他拉下了山。临走时他要我替他照顾好阿霞。 “我并不是乘人之危。何况你想,娶阿霞那样出身的女孩为妻,我在家族中也很为难。但寒山走后,我到赤城山找到阿霞,却发现她怀孕了。” 沈醉的眉头越锁越紧:这寒山好生过分!齐归雨道:“叫我怎么办呢?阿霞未嫁生子,将来在这百里天台山中如何做人?寒山是出家人,事情传出去,他自己固然是完了,连带国清寺和玄朗大师也都名誉扫地。我只好将阿霞带了回来,掩人耳目,等合适的时候再与寒山联络。老天有眼,这半年以来,我可连阿霞的房门都没进过。 “可是你看,他误会了,不顾死活地跑回来,要和我拼命。他那样的性情,讲也不听。沈兄,你是局外人,替我向他解释解释。海龙王和风雨楼十三杀手就在附近,你劝他在外头多待几年,再回来接阿霞。临风道长的衣钵弟子,难道白白死在这些江湖败类手里?” 沈醉慨然答应。 “他从来不把江湖杀手放在眼中。此时一定在国清寺的玄朗大师那里。”   第二日,沈醉就去国清寺,果然看见寒山一身僧袍,立在莲座旁。 “你虽然先拜了临风道长为师,但已入我佛门,即为国清弟子。”玄朗大师缓缓道。 寒山冷冷地不发一言。昨晚一面匆匆,沈醉这才看清他的脸。当着玄朗大师的面,却如何提阿霞的事呢? 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师父,齐家娘子来烧香。” 玄朗缓缓走了出去。沈醉没看寒山,也感到他脸上的抽搐。 堂皇而肃穆的大雄宝殿中回旋着清越的钟声。佛祖披金戴玉,面无表情。只有他那十八个奇形怪状的徒弟,挂着那种永远空洞的笑意,俯身逼视着善男信女们的虔诚。 妇人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轻薄的红衣在淡淡的香烟中缭绕。 “夫人求什么?” 妇人立起身,认认真真插上香,用一种极为清澈的声音道:“求我的孩子平安。” 红衣起处,遮不住她的腰身,至少有七八个月了。沈醉总算是见到阿霞了。他站在玄朗大师身后,望了她一眼,就知道为什么齐归雨说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女了。那时沈醉还没遇见陈若耶,对于儿女之情颇不以为意,阿霞第一次让他懂得了什么是惊艳的感觉。 然而他却明显地感到身后一阵阵寒流袭来。是寒山,躲在重重帷幕后的寒山,用抛弃一切的眼神,死死盯着,盯着黑沉沉的屋梁下那唯一鲜活的红色。然而那红色却如此缥缈不定。 事后和尚们发现,那根柱子上留下了十个极深的指印。 一个身穿皂衣,执事模样的人悄然进来,一本正经道:“郎君说了,娘子身子要紧,还请娘子赶快回府。轿子在门外了。” 牵起红衣,阿霞也不向玄朗道别,只是木然地向门外走去。 “阿霞!” 大铜钟被震得嗡嗡作响。阿霞一回头,终于发现了躲在后面的寒山。仿佛孤儿遇见久别的亲人似的,她嘤了一声,扑了过去。皂衣人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劲儿向门外推。 “松郎” 绣着重重佛光的帷幕被扯了下来,空中扬起一片陈年香灰,携着腐朽的霉味。寒山一双枯瘦的厉爪凌空落下。 玄朗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寒山退开!” 早来不及了,皂衣人一声不响地倒在门槛上,**迸裂。只见红云一卷,裹入了一袭灰色的僧袍中。 “站住孽徒”玄朗又气又急,顿着禅杖,眼睁睁看着寒山和阿霞飘出山门外,哪里追得上! 又一朵青云飘了出去,那是沈醉追上去了。   枝丫如织的幽暗密林里,轻声嘤咛的泠泠山泉边,野花如茵的潮湿草地上,殷红与苍灰的流云,飞扬零乱。 他们没有发现,沈醉躲在山石后面进退两难。究竟这是一个僧人和一个有夫之妇……沈醉的脑子里竟然又想起了这一回事。他说,他为这种想法简直后悔了半辈子。 “松郎,带我走。” “一定带你走。” 松郎?沈醉想起来,齐归雨说寒山的俗名,是叫蒋听松来着。他鼓足勇气站了出来:“寒山师父” 寒山冷冷瞧过来,把惊恐的阿霞藏在身后。 “你的功夫的确比姓齐的高,可也未见得我就会怕你。”衣袖一抖,寒山的手里又是一柄冷如新月的长剑。 沈醉握紧了“枯木龙吟”,镇定道:“是你误会齐君了。我受他之托,来向你解释,烦你费片刻工夫听一听。” “受他之托你是什么人?”寒山傲然道。

    沈醉说了。寒山听罢,微微动容。 阿霞死死拽住寒山的衣袖,不想放他走。寒山抚了抚她的头发,道:“身体要紧,先回去吧。我料姓齐的不敢对你怎样。”又望了一眼沈醉,“江湖上的事情,你也不懂的。” 沈醉就这样,把蒋听松从阿霞身边带走了。

    沈醉把齐归雨的话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齐君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卑鄙小人。此时海龙王和风雨楼十三杀手,都在国清寺周围等着杀你,你还是快走为好。阿霞和她的小孩,齐君会照顾。你如果执意带上她离开,只怕会害了她的性命。” 寒山默然不语,棱角分明的面庞微微抽动,忽而把剑掷到地上,长叹一声:“我处境如是,很难信任什么人,只除了阿霞。” 沈醉认真道:“江湖中人,唯讲一个‘义’字。连自己朋友也要猜疑,便是过分了。” 寒山似乎被沈醉打动了,沉吟半晌:“也罢,是我看错了齐归雨,但愿他就请你代我向他致歉吧!”他又朝那片空地上望了望,阿霞已经走了,“我不去见她了,让她保重,等我回来。” 他拾起剑,忽然拔腿向山下冲去。沈醉大声喊着:“齐君叫我告诉你,沿着灵溪走,那条路上他打扫过了,没有杀手埋伏!”

    回到齐家大院,沈醉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愉快。这桩事虽然办得有点狼狈,毕竟没有辜负齐归雨的重托。寒山那样执拗高傲,居然相信了他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从而避免了更大的灾难。只是不知道,寒山和阿霞这段孽缘,异日怎样了结。

    齐归雨知道了,也会很宽慰的。只是他却不在家里。

    “不好了不好了!” “还不拦住她!” “你去试试看,拦不拦得住。” 房顶上白光一闪,门外哗然。沈醉一惊,就看见几个家人冲了进来:“沈君,帮帮忙,霞娘跑啦!” 沈醉愕然。 “她骑着那只该死的白鹿走的,追不上啊!” “沈公子你武功好,帮忙追霞娘回来吧,她快临盆了!” “好了好了!”七嘴八舌的,沈醉不得不喝住,“可看见她去哪里了?” 其中一人大声道:“一定又是赤城山,霞娘老喜欢往那边跑。那山上全是悬崖峭壁,除了白鹿,只有轻功好的人才上得去。沈君,看你的了。” 沈醉瞟了那人一眼,发现是昨天抢他佩剑的三人之一。他心里微微一动,忽道:“你家主人呢?” “齐君去灵溪了,今天回不来呢!”   沈醉那时涉世尚浅,江湖上的很多事情看不懂。然而他是一个聪明人,不祥之兆一旦出现,就能够悟得出来。他当机立断,不再听仆佣们唆,飞奔向赤城山去。 后来赤城山上有了天台宗的观宇,不那么荒凉了,但在当时,上山的路只是峭壁上几角突出的岩石,一般人休想上去。沈醉的轻功还好,费了一些力气,终于爬到了山顶。 “哇”婴儿的啼哭声遏制了山顶低回的流云与松风。 沈醉听见哭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循声找去,拨开荆棘和荒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霞娘,”沈醉惊恐地叫道,“你还好吧?” 他这话是自欺欺人,那草丛中流淌成河的,不是阿霞殷红的长裙,而是血,是不断流出的鲜血。阿霞挣扎着起来,用颤抖的双手扯断了脐带,然后倒了下去,气如游丝、面若金纸。那只白鹿伏在她身畔,不住地舔着女主人的伤处,灵动的眼光中满是悲怆。 沈醉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把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她体内,想给她吊住一口气。阿霞总算悠悠睁开眼,望向刚出生的女儿,却没有力气哄她。 “我不能够在齐家生下我们的孩子。他们,他们会害死她的。” 沈醉震惊了。 “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嫁给齐归雨。但是,我和齐家有约在先,我要等松郎三年。他三年不回,我才会做齐归雨的妻子。齐归雨本来就要不耐烦了,谁知道松郎回来太早,让他的计划落空了。” 沈醉脑子里嗡嗡作响“你劝他在外头多待几年。”“灵溪道上是没有敌人的。” 是这样,他怎会想到是这样! “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懂不懂得,这是怎么回事……”阿霞纯净的声音透着千年万年的绝望与凄凉,“但孩子……” 沈醉裹住那个女婴,背在肩上,慨然道:“我一定带了他回来,你也一定要等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海龙王与风雨楼十三杀手究竟是怎样的敌人。被鱼瞻看中的高手,能够折服于他手里的剑吗?枯木龙吟在腰间低鸣着。   沈醉赶到灵溪的时候,寒山的鲜血,染透了撕裂的衣衫。剑花狂舞,荡气回肠,寒山尤自在空中翻腾。沈醉从来没见过,一个剑客的困兽之斗,能够壮丽如斯。 风雨楼十三杀手,已然倒下六个,还有七个,带着深深浅浅的伤,仍然有条不紊地围攻着。不远的地方,一个蟒袍玉带的黄胡子大汉悠闲地袖手旁观。 十三杀手和风雨楼天价的暗杀订单,都是名不虚传的。临风道长的弟子,李唐宗室的贵胄,也没有幸免的希望。 沈醉热血沸腾,龙吟出鞘,呼啦啦地飞入了战团中心,和寒山并肩而立。海龙王禁不住咦了一声。

    寒山大怒,忽然撇下七个杀手,转身向沈醉砍来。 当然啦,他现在最憎恨的,就是我沈醉。不是我沈醉的精彩说辞,他不会相信齐归雨的谎言,不会抛下阿霞,使自己深陷绝境。可是我却没想到这一点,看着剑几乎傻了。 那把剑离沈醉的胸口不到半寸,忽然生生收住寒山发现了那啼哭的女婴。沈醉反应极快:“寒山,这是你的女儿,阿霞生下的女儿啊!” 寒山一愣,手里的剑,跟着夺眶的泪水,一起滑落了。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刻,七大杀手的兵刃,当当当架到了他的身上。寒山恍然大悟似的,仰天长笑道:“哈哈哈……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武林道义……都一样虚伪无耻!” 沈醉发现自己又坏了事,羞愧难当。长剑指向海龙王,他大声道:“姓钱的,你也使这种伎俩。你下来,我们较量较量!” 海龙王钱千里一动不动,拈须沉吟。一个翩翩公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微笑道:“沈兄弟,救人不是这样的救法。” 是齐归雨,沈醉这时候恨不得吃了他。他悄悄护好婴儿,笑道:“是啊,小弟经验不足,两头都来晚了。不但寒山师父完蛋了,连阿霞也……” “阿霞怎么了?” 这一声断喝是两个人发出的。话音未落,枯木龙吟已然刺透了齐归雨的胸膛。 “好剑法!”齐归雨微微笑道。鲜血从雅洁的白袍中汩汩流出,衬得他嘴唇惨白,“你不傻嘛。若不是阿霞让我分心,你也不能一招内杀了‘一春梦雨’。” 沈醉一把抽出长剑,恨恨道:“万不料你如此狠毒!” “我狠毒吗?”齐归雨的气息越来越淡,他瞧着寒山,眼神中又是那种深深的失落,“阿霞,那是天台山的仙子。我生在天台,长在天台,她是我自幼爱慕的精灵。然而,只是为了门第,我竟然不能够娶她。寒山你是谁?蒋听松?不过是一个通缉的逃亡犯、落魄的出家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赢得了她的眷恋,为什么?你为了阿霞,可以藐视一切,可以把国清寺百年的清规践如尘土,为什么我不能够也为她疯狂一次,为她欺骗同道、出卖朋友……” 沈醉颤抖着手,竟然刺不下第二剑。 “好了好了!”黄胡子的海龙王钱千里终于看得不耐烦了。他扭头朝着七个杀手道:“你们还不快把蒋听松结果了!” 七大杀手撇撇嘴,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为首一人道:“鱼公公只付了一半的订金给我们。” 钱千里点点头:“我知道。” 第二个人道:“风雨楼的规矩,开出的订单,一定要在撕票之前付清。” 钱千里又点点头。 第三个人道:“我们都是奉楼主之命行事的,绝不破例。” 第四个人道:“所以在鱼公公给足钱之前,我们是不会杀蒋听松的。” 黄胡子飘了飘:“呵呵,鱼公公远在长安,你们该不会想带着蒋听松到长安领赏吧?” 第五个人笑道:“我们没那么傻,知道海龙王你,是替鱼公公办这件事的。” 钱千里又一笑。

    第六个人道:“而且也知道鱼公公已经把剩下的一万两银子给了你。龙王爷你现在把钱拿出来,万事皆休,大家都轻松了。”

    钱千里哈哈大笑:“风雨楼的十三杀手,果然不同凡响!那么你们派个人出来,现在就跟我去拿银子!”那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却又不作声。第七个人道:“这个却难,派谁都不合适。”原来他们自己人之间也不信任得紧。 “这有何难?”钱千里轻轻一跃,落到了寒山身边,顺手点了他周身大穴,“你们放开他,都跟我来好了。” 寒山动不了,七大杀手遂放下兵器,缓缓退开,跟着钱千里向林中走去。 忽然,那七个人听见背后一声野狼般的嘶吼,还没来得及回头,七个头颅就已飞上了天空。 钱千里转过身,微微笑着:“钱和情人一样,是不能够老惦记着的,尤其在关键时刻怎么?你不谢谢我,反而” 那点穴是假的。寒山已经递到他咽喉的剑,缓缓撤了回来:“为什么救我?” 钱千里笑得又油滑又洒脱:“风雨楼十三高手已经全死了,那一半酬金自然归了我,没必要再与英雄为难。钱某自认不是池中之物,天下大乱,逐鹿当时,又何必给那阉人做鹰犬!”

    寒山拭去一脸的红红白白,表情渐渐起了变化。那血的味道,又腥又咸。

    沈醉在一旁看着,觉得大开眼界。他解下背上的女婴,默默地递给寒山:“她还在赤城山上等着你,快去吧!” 寒山抱过孩子,满脸的血肉狰狞,渐渐变得柔和。忽然他抬起头,恶狠狠地冲沈醉叫嚷:“伪君子,还不快走!等我有了力气,第一个要杀了你。” 沈醉没有办法,他知道这一段仇怨,怕是要永远结下了。 寒山勉力站起来,往赤城山的方向蹒跚而去。刚才那最后一击,耗尽他毕生气力。他还能走得到赤城山,看看他的阿霞吗? 白光在林中一闪,是白鹿来了,背上还驮着一个艳若明霞的柔软躯体,那鲜红色长长地拖曳在草地上。 寒山喜极而泣,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一袭红衣。 沈醉远远地看见了,心里稍许宽慰。 然而就在这时,那一团染血的灰袍中,低低地升起了一声哀吼,悠远而揪心,仿佛绝望的狮子发出最后的**和愤怒。 就连旁观的沈醉也很希望,那张绝世美丽的面容,至少能泛出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生的气息。那精灵的眼睛,至少能再睁开一次,传达久远的柔情。然而她的确再也醒不来了。死亡的灰白,在浩荡的血腥里,触目惊心。 只有婴孩的哭泣,回荡在天台山的一片空寂之中。   “原来蒋听松如此忌讳我们三醉宫,是这个缘故。”吴剑知道,“那个婴孩,就是小师弟的新妇蒋明珠?想不到那样一个跋扈女郎,出身却如此悲惨。” 沈醉叹道:“这都是我年轻时的过失。小明珠能与树然结亲,也算是福缘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一生修行,无非是想勘破人间的苦乐恩怨。但是到老,还是走不出来……” 草坪上的一个练剑小男儿,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剑,跑过来听着。这个故事,显然是让他入迷了,此时脱口问道:“走不出来?阿翁我替你走。” 沈醉站起来,牵住他的手,笑道:“儿,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只要自己走好就行了。” 小男孩含糊地点点头。 “来,我们继续练功吧。”

番外二 木兰花树(1)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李商隐《木兰花树》

    霜月,江乡。

    白雾茫茫,早晨的寒气尚未褪去。一个身穿白袍的骑马人,在江岸的长堤上若隐若现。江风清冷,轻轻地撩动着白衣人的面幕。他像一团白云,在衰草寒烟之间徘徊。

    汛期已过,风平浪静。淡淡烟波之间,仅一只小木船沿着一线水痕,不疾不徐地滑动。船篷闭得密不透风,只有一声一声的啸叶不时放出,清亮悠扬,划破江面上凝结的沉郁。

    白衣人忽然勒住马,一跃而下。他把缰绳系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柳树上,倚着树盘腿而坐,眺望江面,竟是再也不走了。

    江上的小船缓缓逡巡,仍是顺着水流滑下去,渐渐隐没在雾色中。

    突然,小船上飞出一个黑影,像燕子一样掠过水面,逆流而上,足尖点出一小串细碎的浪花。白衣人见状,显然是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站起身来。

    “是踏莎行”面幕后传出一声低叹。

    话音未落,影子已经鬼魅一样落到了白衣人面前。一袭黑色的长裙在江风中飘拂,看来娉娉婷婷的,只是也用斗笠面幕蒙住了面容。

    一时间黑白二人站定了,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你是谁呀?”黑衣女子的声音,像铜壶滴漏一样清泠泠的。

    白衣人冷然道:“该我问你才对。你我素昧平生,从白帝城到江乡,你一路跟踪,究竟是何用意!”

    “嘻嘻,”那女孩子轻轻一笑,斗笠微微颤了起来,旋即一本正经道,“也没什么用意。我只是想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嗤!”白衣人转身便去牵马,不再搭理女孩。那女孩急了,脚步一晃,竟然抢了个先,自己跨在了马背上。身法之快,匪夷所思。

    “你”白衣人显然生气了。

    女孩一手揪住了缰绳,认真道:“我在铁棺峡芟子堆看过你一回,没瞧清楚。你把面幕揭了,给我细瞧瞧,没问题我就让你走。”

    白衣人默然不语。

    “我不是要跟你闹着玩儿。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这么小气吧,别人看看你也不行?”女孩子进一步劝诱,“就看一眼,嗯?”

    “我劝你赶快下来,否则休怪我无礼。”白衣人不耐道。

    女孩没动。

    白衣人轻轻哼了一声,击掌三下。

    随着一声长嘶,那匹马猛然扬起前蹄,又踢又跳,围着老柳树转起圈子来。“啊”女孩一声惊叫。白衣人这马显然训练有素,平时安安静静的,主人一声令下,立刻可以甩掉马背上的外人。女孩颇为紧张,死死抓住马鞍不放。马又踢又撞,扬起一片片烟尘碎草。女孩力气不大,只是动作灵活机变,居然没有被这神驹掀下来。白衣人只管冷眼瞧着。

    忽然,女孩的辫子落了出来,被一根柳枝勾住,跟着又缠了好几圈。白衣人一惊,立刻拔出佩剑,削向女孩的头发。

    就在这时,女孩轻轻一蹬,离开了马背。只见裙裾在空中一划,她翻了个筋斗,双足一勾,倒挂在柳树梢上。

    “好漂亮的轻功。”白衣人本想助她削断头发,剑到一半,生生顿住,冷笑道。

    女孩已动手解开了勾住的发辫,一头青丝纷纷扬扬撒了下来。刚才的情形本来万分危急,头发被挂住,若被马一带,非拉伤头皮不可。所以她当机立断放弃那匹马,跳起来翻到树上。只是斗笠面幕,不免就落了下来,露出一张秀气的瓜子脸。

    白衣人注视着她的面容,若有所思。

    “呵呵,还想砍死我?”女孩指着他的剑,笑吟吟的。

    “燕子小谢。我与你们三醉宫素无瓜葛,又何必得罪你。”白衣人还剑归鞘。

    女孩闻言,一个翻身盈盈落地:“哼,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倒认得我。”

    “烟霞五湖,朗吟飞渡。君山三醉宫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白衣人虽是笑着,语气却显得颇为生硬,“刚才你从江上踏浪而来,婆娑如舞,我就猜出你的师承了。”

    “哦算你厉害。”原来这个追踪白衣人的黑衣女孩,正是洞庭沈神医的义女,庐山宗门下弟子,名唤小谢的。她虽然年纪轻轻,出道不久,但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绝顶武技,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一些小小名头。“燕子”二字,就是赞她轻功灵妙,行动有如紫燕翩飞、蜻蜓点水,难觅踪迹。为着这个,白衣人倒也不难叫出她的名号。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是沈神医的女儿,给个面子”

    “沈与我何干!”不料白衣人傲然道。

    一听这话,小谢不由得大怒。她的义父不说武技卓绝,就冲着那一手起死回生、救人无数的医术,江湖上任谁提起,不是恭恭敬敬地尊一声“神医”。这个白衣人也太嚣张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她猛然抽出右手,朝着白衣人脑袋上扇过去。

    白衣人不免一惊,慌忙躲闪。却不料这一招是虚招,小谢的左手飞快地带出一柄佩剑,白光从面前掠过。

    就在那一刻,白衣人的面幕终于被小谢的剑挑了下来。

    “真的是你呀!”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张陌生又似熟稔的脸,不觉停了手。

    寒风扑面,白衣人又气又恼,双掌错出。小谢正在发愣,不防被他三下两下地点着了穴道,跌倒在地:“你”正待叫嚷,连哑穴也被他点了。白衣人愤愤地抓起斗笠重新戴上,跨上马自顾自地走了。

    小谢气得发晕,心想此人好生小气,却只见那白马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白衣人到底不敢走,似在犹豫着该不该放了她。小谢拼命地朝他瞪着眼睛。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白衣人一凛,仔细听了听,低低地哼了一声。

    来的是一队短衣佩剑的武士。小谢暗暗吃了一惊,看他们衣衫华丽、神情倨傲,连马鞍上都饰着银器。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护卫,却又是什么人物呢?

    为首一个五十开外颇为精干的老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白衣人,忽然道:“可是欧阳公子?”

    “嗯。”白衣人漫然地哼了一声。

    “执事江思源,奉……之命,带阁中弟兄来迎公子回家。我们找了几天,都没接到,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公子。”江执事看来功夫不弱,却一边说一边微微颤抖,似是十分激动,连声音都有点走样了。

    “阿耶去世,多少天了?”

    “已有十六日了。天气冷,棺椁还停在阁中,就等着公子赶回来看最后一眼再下葬。”江执事顿了顿,又凑上前去,低声道,“阁主之位,也还等着公子去继承。”

    白衣人听在耳中,却似无动于衷,只是模模糊糊说了一句什么。江执事见状,不免有些失望露出来,然则也没说什么。他转身招呼了一下,于是一行人马簇拥着白衣人往前去。

    忽然,白衣人想起来了,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小谢:“把这个婢子带回去,我有话要问她。”

    一个武士策马过来,拎起小谢放到马背上。小谢被拎得极不舒服,忍不住撇了撇嘴。白衣人见状又道:“给她一匹马。”那武士只得跳下来步行,替小谢牵马。

    一个短短的卷轴从小谢的袖子里掉了出来,卷轴上系着褪了色的红线。江执事看见了,顺手抄起来。

    “公子回来了”

    人声如潮。欧阳觅剑却恍若未闻,只是仰起头,默默注视着红漆大门上方那道丈长牌匾这块牌匾有七十年了。

    七十年世事沉浮,不过一弹指耳。但对于风云变幻的江湖来说,一个家族能够屹立七十年不倒,称雄天南七十年,也足以让儿孙后辈们引以为傲。这块牌匾,是欧阳世家开创者的恩师一个据称是“神人”的天山派大宗师所题。宗师遗泽笔画遒劲,雄秀独出,劲力暗蕴,令人不敢逼视。当年老爷子留下话来,后来子孙世世代代,不准更换这宗师赐下的牌匾:圆天阁。

    “江执事。”欧阳觅剑扭过头,冲着江思源淡淡道,“姑父是否现在光风霁月堂等我?”

    老丈江思源婉转道:“郎主已知道公子回来,叫我过来跟公子说,连日来身子不便,见了公子,恐怕更添伤心。不如今日先不见吧。”

    欧阳觅剑不由得一愣,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疑惑。

    “明日再去请安,亦不为迟。待请过了安,再去老阁主的灵前磕头。眼下公子就先到停云榭休息休息吧,一路也辛苦了。”江思源不由分说地,就替欧阳觅剑安排下来。

    初冬的阳光已带不起多少暖意,屋檐下一道道光柱中微尘浮漾,看得人懒懒的睁不开眼。大门口排列的楼中众弟子,个个凝立,一双双眼睛看定了圆天阁的新主人。

    欧阳觅剑在环视一圈过后,默默跨过了尺高的门槛。

    洞开的朱漆大门在背后轰然闭紧。

    圆天阁的后面有一座小花园。园子建在一湾湖水上,是内眷们避暑赏荷的地方。江思源所说的停云榭,指的是一处水阁子。窗子一开,八面临湖,悠悠地飘浮在云水之间。

    西风过后,此时的西花园早是花木凋敝,一派萧条,无甚景致可观。欧阳觅剑低了头,只管跟在江思源的后面走,忽然听见一声怯怯的召唤:“公子”

    那声音本来细不可闻,脆脆地飘落到水面上,像花香一样倏忽融化掉。欧阳觅剑却是听见了,循声望去,只见湖畔一株木芙蓉上,还依稀挂着几朵淡白色的残花,少女的一袭绿罗裙在湖风中飘摇。是她,欧阳觅剑心中一动,不觉驻足,却听见江思源在一旁先叫起来:“是柳儿这死丫头,疯了吗?”他顿足,连声喝道,“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从树上溜了下来,转眼消失在湖上。欧阳觅剑只当未见,脸上冷冷的,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来。

    江思源一直磨蹭到天黑才离开停云榭。欧阳觅剑没说什么话,心中甚是不解。江思源是阁中的旧人,今日这番举动却十分离奇。回来不到半天,他已经觉察到这圆天阁中的气氛,处处透着暧昧,与他料想中的不一样。父亲新丧,论理,他回到家来应该先去灵堂吊唁,而身为独子,圆天阁理当由他来继承。然而,江思源却先把他带到这个隔绝的水榭来,甚至连父亲的灵柩都不曾去看过。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有姑父和姑姑,他们夫妇又在做什么?他推开窗牖,注视着平静无纹的水面。水面上漂过一片绿萍,青翠缠绵的色泽仿佛要在水中洇开,流淌不尽。

    停云榭是老房子,但内室的墙壁却是雪白发亮,晃得人眼睛发酸。大约是刚刚安排下人们糊了一层新纸。房里再没有别人,欧阳觅剑靠在窗边,对着如照的四壁默默沉思。隔了一会儿,他忽地又推开了窗,翻身跳了出去。人未落地,两只手指便揪住了伏在窗子底下的一个老仆,却是湖上撑船的艄公老周。

    老周满脸讪笑:“公子果然练得好身手……”

    话只说了一半,就不得不吞回去。因为欧阳觅剑那冷酷的眼神,足以杀死一百个老艄公了。欧阳觅剑是沉稳的人,可此时他发现,他竟在自己家里受人监视,无异于软禁,不由得怒了。老丈见状,马上换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我要去父亲的灵堂!”欧阳觅剑厉声道,“用船带我过去!”再无行动,只怕要束手就擒。

    老周皱了皱眉,显得很为难:“天已经晚了,公子还是明天再去看吧?不然,我去跟江执事说说,他交代的……”

    “哼!”欧阳觅剑狠狠地打断了他,“是我自己的生身父亲,我去看他,难道还要跟别人说?你立刻给我备舟,今晚我要去给我阿耶守灵。”

    “是是是……”

番外二 木兰花树(2)

    三

    素蜡摇红,灯影阑珊。

    铜盆里散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两个披麻戴孝的小童歪在供桌下打起了盹儿,睡得四脚朝天。这时节只有圆天阁已故阁主欧阳轩独自一人在灵堂中享受着凉夜的静谧。檀木棺材光洁如镜,在灯下闪着微光。手指在上面缓缓滑过,棺木似是暖的,温润如玉。

    欧阳觅剑哭不出来。

    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是如此淡漠。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十六岁那年最后一次回家。父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圆天阁的阁主在如日中天的年纪里,却衰老得这样快,简直不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他可是独子,那时已知道舍不得父亲。父亲却赶他走,赶着他到关外荒无人烟的大漠雪山中去。收到姑父的书函时已经晚了,根本来不及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不知父亲悔没悔过。也不容易,父亲拖着病弱的身子,居然还硬撑了八年。这八年间,圆天阁的少主欧阳觅剑在天山顶、冰湖边,独自消磨年轻的岁月,慢慢地把自己修炼成天山又一个顶尖高手。虽然圆天阁和天山派素有渊源,但请求天山掌门收徒,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晦明禅师到底是出家人,觉得圆天阁的杀业过重。为了求得晦明的允肯,父亲不惜宣誓封剑十年,十年之后,再问江湖。

    谁想到十年之期还未满,父亲人已经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风鸣九霄”剑,是圆天阁主人的表记,如今尘封在圆天阁光风霁月堂的匾额下面,又待何人开启?

    “欧阳觅剑,”时隔多年,父亲郑重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你要好好地学功夫,学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做一番大事情。”

    眼下,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欧阳觅剑这个名字。他们不久就会知道的,七十年中叱咤天南的圆天阁,又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阁主。欧阳觅剑这个名字,和欧阳云海、欧阳轩一样,定会令他们胆战心惊。父亲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了吧。

    可是即便想到了这一步,欧阳觅剑心里仍是半分的宽慰都没有。那些脆黄的、蒙尘的记忆里,仿佛总有一些阴郁的什么、灵光一闪的什么,残忍而执拗地纠缠着原定的思绪。他终是不知不觉地被那些东西吸引着,想法就跑了题,越飘越远,无法收拾。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从来都不知道。在圆天阁中,从未有人提起。作为独子,他确是圆天阁主的夫人抚养长大,但那只是他的继母。似乎整个圆天阁都对他的生母讳莫如深。不知从几岁起,他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岁月尘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够问了。

    八年以前,父亲用一层一层的漆布把“风鸣九霄”裹了起来。他的脸上居然滑过一丝微笑。

    那一刻欧阳觅剑几乎以为,父亲根本就是再也不想拿剑了。

    但那种情绪,一闪即逝。

    “柳儿,你有什么事情?”欧阳觅剑冷然道。

    轻如柳絮的绿裙盈盈而入,明艳如同侍女脸上的笑意。

    “听说公子回来,我就想着给公子房里插几枝花儿。只是刚刚下过了霜,芙蓉谢了大半……”虽然如此说,江柳儿手中捧着的花朵仍是玲珑娇艳,“公子,柳儿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他们仍旧是派你来服侍我?”

    江柳儿微微摇头:“没有。姑太太说……我阿耶是总管,所以要把我留在她身边。”

    “那也好。”欧阳觅剑冷笑道。

    江柳儿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可是公子,你你自己的心意呢?”

    “放肆。”

    欧阳觅剑放在远处的视线忽地收了回来,落在了绿衣侍女身上。柳儿低了头,再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下面隐约有波光一闪一闪。只那么一会儿,那束白芙蓉花顺着绿裙滑了下来,散落在地板上。欧阳觅剑并没有吻绿衣侍女,只是紧紧逼近了,攥住她的一双荑,像是要拧出滴滴红血。

    “公子……”

    欧阳觅剑忽地松开手。柳儿不防,跌倒在地,正待叫嚷,看见欧阳觅剑的眼睛里冷得像霜后的湖水。

    “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柳儿的大眼睛里装满恐惧:“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明白?你说谎!”欧阳觅剑大声道,“分明是在说谎,哈哈哈哈哈……”

    看见他狂笑而扭曲的脸,一滴泪水,不由得从侍女的面颊上滑过。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要嫁给我吗?”欧阳觅剑一边说,一边微微地移近柳儿,“江柳儿何等灵慧,会想不到探问我的身世?你就没想过你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关于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吧?”

    “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奴婢啊。”柳儿面色苍白,眼睛里荡漾着绝望。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琉璃盏一点如豆孤灯,半明半暗中,照见惨淡的两张脸。

    过了一会儿,欧阳觅剑忽然又笑了:“就算你不知道,你那个比狐狸还机灵的阿耶,总该知道我母亲是谁吧?”

    柳儿一惊,转身正看见门槛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憧憧黑影。

    “阿耶你”

    欧阳觅剑却没有回头。

    “公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是执事江思源,他微微叹息,抖开了袖中的一件物什。

    柳儿看见那是一幅画,淡墨轻笔,灯光中不甚分明。

    “公子,那是你”柳儿轻道。

    欧阳觅剑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谢娘子”

    小谢听见这个称谓,茫然不解地望着欧阳觅剑。

    “我并不姓谢啊。”

    “你不姓谢?”欧阳觅剑愣了,燕子小谢,难道说小谢只是她的名字?“那你姓什么?”

    小谢一笑:“不知道。我是个孤儿,蒙义父抚养长大,并不知道自己本来姓什么。”

    看她轻轻松松的样子,似乎牢狱之灾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手脚都被麻绳缚着,兀自蜷在墙角,仰起一张微笑的脸。其实以燕子小谢那种超凡脱俗的武技,小小几条麻绳、普通一间土牢,未必奈何得了她。圆天阁的这些打手也太粗心大意了,哪里像是几十年的大家风范。

    “嘻嘻,我就知道你会回头来找我的。”小谢笑道。

    欧阳觅剑不语,轻轻地展开了那一卷画。画中一棵高树,形如青杨,上有白纹,花大如盆,状如白莲。

    “这是木兰花树。”欧阳觅剑轻声道。

    小谢见画,不由得换了一副肃穆的面容:“原来你也认得。”

    只是树下还有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剑客,拈着一瓣落花,神情甚是落寞。看那眉目身量,与欧阳觅剑毫无二致。画上还题着一首诗: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墨色清淡,笔力纤秀,像是女子的手迹。

    “这幅画关系到我的身世,我正在查这件事情。”小谢道,“所以,我见了你一眼,就不遗余力地追踪过来,你明白了吧?”

    “然则这画中之人并不是我。”欧阳觅剑淡淡道。

    以绢的陈黄来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遗物了。小谢微微颔首:“所以,我也很奇怪。那人是你的……”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能再言语。

    “走水了!走水了!”外面忽然喧闹起来,跟着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欧阳觅剑倾听一回,不觉惊道:“糟了!”拔腿就走。

    “还不放了我?”小谢忙问。

    “你自己又不是走不了。”欧阳觅剑已经消失在过道尽头。

    “你”

    圆天阁乱作了一团,灵堂淹没在冲天的火光中。欧阳觅剑只觉得血往上涌,忽然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烧了也就烧了,反正……”

    说话人穿着一身华丽端雅的紫衣,面如冠玉,神采翩然。虽然八年不见,欧阳觅剑却是认得清清楚楚。此人正是姑父林落。从前名动浙闽一代的福建林家的次子林落,十三年前入赘欧阳世家,和江思源一起,成为老阁主欧阳云海的左膀右臂。可惜不久老阁主死了,继任的阁主欧阳轩仍然重用执事江思源,却颇为忌惮自己这个妹夫,寻了几个事由,把他手中的权力一一夺了回来。

    在欧阳觅剑少年时的记忆里,自从祖父去世,林姑夫就病殃殃的,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躲在姑姑的闺房里,请医喝药。两口子再不过问楼中的大小事务。

    没想到阁主欧阳轩一死,他立刻精神起来。

    “哼!”欧阳觅剑不由得捏紧了剑柄,却悄悄躲进暗处。

    “郎主,郎主,这火得救,灵堂里还有人哪!”

    林落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下人:“哪里有人!不许胡说!”

    欧阳觅剑一听,猛然如醍醐灌顶。林落和姑姑欧阳轻不知他已然离开灵堂,原来是想把他烧死在父亲的灵柩前。怪不得江思源不让他去灵堂,原来如此……

    火海之中,分明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

    柳儿躲在供桌之下,望着四壁的火光渐渐向自己卷来。

    他在哪里?他说过,要自己在这里等他的,怎么不回来?一阵阵浓烟呛得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她拾起落在地上的白芙蓉花,贴在脸上,冰凉。

    房梁被烧断了,不偏不倚地砸在欧阳轩的棺材上。那口木棺材啪的一声裂开了。柳儿捂住了脸,不敢看死去阁主的面容。

    就在这时,忽然从开裂的屋顶上,卷进一道凉风。柳儿未及睁眼,耳畔风声如割,满天的烟火被远远地抛到了脚下。

    “公子……”柳儿又惊又喜,不由得伸臂抱住身边的人,可是却揽住了女子的一搦纤腰。

    惊异懊恼之间,她已经被轻轻地放进了远离火场的人群中。再回头看,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哎,等一等”柳儿不由得唤道。

    黑影如燕子般闪过,满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发觉。柳儿爬了起来,往地牢那边奔去。

    “柳儿?”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拦了过来,“你居然在这里。”

    柳儿抬头,看见一个中年美妇,旧象牙色鹅蛋脸儿,映在炽热的火光中,说不出的诡异。

    “大娘子……”

    漫天的剑华,笼在头顶。

    “欧阳觅剑,不要闹。我劝你先往这边看看……”

    欧阳觅剑不理她。在他很小的时候,这个姑姑就用一种极度嫌恶的眼光看他,令他浑身发毛。欧阳轻,圆天阁老阁主欧阳云海的千金,此时站在高楼上,倚着栏杆,远远地观望丈夫与侄儿的生死决斗,悠悠道:“你如果不想这婢子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乖乖回到停云榭去。”

    林落一边挡过欧阳觅剑的“歧路亡羊”,一边嘿嘿冷笑。

    “不然,休怪我心狠。我要你亲眼看见她死得多惨。”欧阳轻两根手指搭在柳儿胳膊上,这个没学过武技的女孩子,一动也不能动。

    欧阳觅剑霍然回头。就在这时,林落一刀抡起,大雪满山,削向欧阳觅剑脖颈。欧阳觅剑一晃,只见一片青丝,被冷泉刀的银光掠了下来,纷纷扬扬。

    “公子,公子!”柳儿大叫,“你快走啊!”

    欧阳觅剑躲开林落的攻势,向欧阳轻冲过去。一路剑光如电,撂倒目光及处的一个个人形。

    “你快走啊!”柳儿的声音里带着涟涟泪水,“这一屋子的人,都是要置你于死地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死丫头。”欧阳轻随手抡过一掌,柳儿顿时晕倒。

    圆天阁的打手们一层一层地围了上来,铁桶一样水泄不通。林落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低垂了眉目,挡住自己刀一般射向侄儿的目光。

    灵堂的火熊熊燃烧,山墙倒了,发出轰鸣。

    欧阳觅剑缓缓放下了剑。

    “你们想怎样?”

    林落和欧阳轻交换了一个眼神。

    “贤侄,”林落咳了咳,“你的武技实在太好了,我和你姑姑都没有料到。当年你父亲把你送走,神不知鬼不觉的。我们去年才知道,原来你是去了天山。你父亲死得早,你还不懂事,这圆天阁……圆天阁……”

    “别废话了。”欧阳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老实告诉你,欧阳觅剑,不要以为你父亲死了,这圆天阁就是你的。你不配!听见了吗?不是我们下套子想害你,而是你根本就不配跟我们争!一个野种,哪能做堂堂的圆天阁主!”

    欧阳觅剑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欧阳轻的话。

    欧阳轻却不再解释:“你立刻斩下右手的拇指,从此离开圆天阁。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斩下右手的拇指,便是终身不能再使剑了。欧阳觅剑强压住心中的惊异和愤怒,低了一回头,旋即淡淡地笑了笑:“为了一个奴婢,我还不值得如此,让她的阿耶来救她吧。”

    柳儿似乎醒了醒,发出了微微的**。然而执事江思源,此时却不知在哪里。

    欧阳轻心中一凛。欧阳觅剑的话提醒了她,倘若江思源在场,怎会不救自家闺女?但是,执事去了哪里?她仔细地瞧着这个陌生的侄儿,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欧阳觅剑一咬牙,再不往高楼上看一眼,提起长剑,转身向外冲杀。他有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耀目,所过之处如狂风过花林,残红遍地。圆天阁的杀手们却也不是易与之辈,一排倒下后,又有一排扑上来。欧阳觅剑杀到大门口,不觉喟然。

    那扇巨大的红漆门,死死地闭紧。

    楼顶的屋檐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晃了晃,似是睁大了一双惊异的眼睛,却看不透这夜色。

    “放箭!”欧阳轻微启朱唇。

    欧阳觅剑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们。他浑身是血,染透了轻的白衣。一阵箭雨放出,黑压压地盖了过去,再也看不见人的形影。欧阳轻拧紧了眉头看着。她觉得欧阳觅剑总该用剑抵挡一阵,但是箭雨之中,并没有寒光飞起。她的手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

    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却好像一个时辰一样漫长。

    箭雨过去了。他们看见洞开的大门,后面是茫茫的夜色。

    欧阳觅剑不见了。

    林落和欧阳轻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呵呵,呵呵呵……”

    一片默然中,只有高楼上传来轻盈的笑声,断断续续的,是笑,却也像是哭:“他走了,走了……”

    欧阳轻锁紧了两道秀眉,厉声道:“江思源那个老不死的,去哪里了?”

    有人走了过来,低声说了些什么。

    “去了东边……”林落沉吟着,“东边有庐山,难道他去庐山宗了?去庐山宗干什么?”

    “先不管他!”欧阳轻不耐烦道。她扭过头,看着柳儿。侍女正伏在栏杆上,笑得珠落玉盘。

    “赏了。”欧阳轻冷冷道。

    原来是小谢。

    “你救我,还是因为那幅画?”欧阳觅剑道。

    小谢怔了怔,旋即笑了:“这个当然啦。要是还没问清楚怎么回事,你就死掉了,我这千里追踪岂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可惜,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望了望周遭,原来已经天亮了,却是清冷无比。待要坐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剧痛难忍。

    “要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小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她从凋零的枝头找了一片残存的叶子,卷成杯形,轻轻地吹了一声啸叶。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了下来,一会儿就装了大半杯的雪水。

    “下雪了?”欧阳觅剑接过这只黄绿色的杯子,凝视着里面漂浮的雪花。

    冰凉的雪水从舌根滑下,刺激着喉咙,竟然有一种苦涩,在唇舌间弥漫开,再也化不去。

    这一片树叶,形似枇杷,厚而且韧。

    欧阳觅剑看看洞外。漫山遍野的树木,虽然深秋凋敝,褪尽绿意,一棵棵荒凉兀立,依然认得出是江乡一带的嘉木木兰。

    “是啊。”小谢道,“昨晚带着你过来,听人说,这个地方好像是叫作木兰谷。”

    木兰谷。欧阳觅剑听见这三个字,似觉得有千斤的巨石压在胸口挪不开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欧阳觅剑,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小谢幽幽道。

    “是你的故事吧?”

    “是我的,但是……自从在白帝城偶然看见你之后,我就有一种直觉……我觉得这个故事,必然也和你休戚相关。”

    欧阳觅剑的唇角牵了牵。

    “你知道,我是个弃儿。我义父虽然疼我,却从不向我隐瞒这一点。小时候我问义父,义父一直都是这么说,说十七年前他泛游闽中,某一日在冠豸山的一间荒废的土地庙里歇脚。忽然听见香案下隐隐似有猫叫,摸出来一看,却是个襁褓。我当时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义父用米汤救活了我,然而找不到我的家人,于是抱了回洞庭湖。去年我从庐山访师回来,帮义父收拾旧物,不意翻出了一只旧箱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婴孩的小衣衫、小被子。义父一生,别无妻室子女。我便猜想这原是自己当年的旧物,义父这些年还一直替我留着。奇怪的是,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卷画。我一看,并不是义父的手笔,亦不是我所识得的义父的朋友所为。”

    欧阳觅剑道:“就是这幅画?”

    小谢点点头:“是啊。义父待我犹如己出,十七年来我与他相依为命,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去寻访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是自从见了那幅画,我的心思开始飘摇起来。就如同许多年来,你一直面对着一堵石墙,你在墙的这一边,生活一如既往。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这墙上原来还有一道门的,还塞给你一把钥匙。开了门,墙的那边,一直在那里而你不曾有机会面对的,是你从未想象过的经历和体验,是关系到你的存在与来历的微妙秘密。而这幅画,我相信,就是那把钥匙。我忽然想知道我本来是谁。”

    “你义父怎说?”

    “我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问义父,怕他误会伤心。可是我的心思从来瞒不过义父。”小谢道,“那天他自己拿着画来看我,说起这画儿也是在冠豸山土地庙里找到的。他以前从未跟我说起的是,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从装束上看,像是一个仆妇,已经奄奄一息。我义父用家传的灵药救治她,可是她伤得太重,唯一的效果就是让她说出了一个字才断气。”

    “那人是你母亲?”

    “不是。”小谢沉思道,“义父说我那时太小,尚不满月,而那女子身形相貌绝不像是刚刚生产过的。他猜想那是带我的仆妇。虽是仆妇,那女子竟也身具上乘武技。义父看出来,那仆妇是跟人经过一番殊死搏杀之后,逃到了那里躲避起来。而要了那仆妇性命的一剑,劈在背上,伤口十分奇特,至深处尚不到半寸,可是皮肉下面的肋骨根根断裂。这样一来戳伤了肺,呼吸不得。所以那仆妇见到我义父,难以讲出话来,竟是活活憋死了。”

    欧阳觅剑道:“这似乎……似乎很像一种类似隔山打牛的闽南功夫,我姑夫林落就会。”

    “福建林家?”

    “是的,不过这种功夫也未必只有林家的人会,现在下结论还早。”欧阳觅剑道,“你说那仆妇说出过一个字,她说了哪一个字?”

    小谢盯了欧阳觅剑一眼,缓缓道:“那个字是‘唐’。欧阳公子,你似乎很熟悉江湖上的典故,不妨说说看,这个‘唐’字,又是什么意思?”

    欧阳觅剑苦笑道:“熟悉?我初出茅庐,江湖上的事情哪里懂得许多。所谓熟悉,不过是在天山上听到师父和他的朋友们谈论,有心暗记了一些规矩和传闻,以备将来用上。谁想到真正回到了江湖,还是一窍不通。”他头想了想,忽然道,“很多年前,大漠外有一个神话般的杀手组织,名叫优昙山庄。他们转战南北,杀人如麻,一度是江湖的噩梦。他们的首领是个极其心狠手辣的女子,姓唐,上溯其祖,是蜀中唐门。不过物极必反,后来优昙山庄衰落了,渐渐无法在西域立足。于是他们辗转进入中原,最后又迁居闽西的冠豸山中,依旧以唐为姓,世代聚居。虽然看来是退居林下,可是优昙唐氏的狠辣作派似乎不曾失传。据说这唐家在福建也是作恶不少,算得上一股恶势力,武林中是人人唾弃的。”

    小谢听着这些话,心里七上八下。那仆妇说出的“唐”字,如果真的是指优昙唐氏,那么这个唐,是指她们本来的家族、是指杀她的仇人姓唐,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优昙唐家……”难道她小谢是那个魔鬼家族的后人?如果真是,她还会面对多少可怕的往事?

    不要去想,先不要去想。

    “就算是福建林家灭了唐家,他们也不过有一套冷泉刀法,有这么大本事吗?”欧阳觅剑若有所思道,“而且,如果是唐家和林家火并,又与他什么相干?”

    他手指点着图画之中,木兰花下的青袍客。

    “这画中人究竟是谁?”小谢道,“而且,怎会这么像你?”

    欧阳觅剑仰起脸,望着山谷上面,萧萧木叶间割裂的灰色天空:“我不像他又能像谁?他一定是我的父亲。”

番外二 木兰花树(3)

    六

    小谢微微点头:“是了,据说令尊封剑江湖也有八年,而我义父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难怪我义父也不认得画中人是令尊。”

    欧阳觅剑道:“即便家父不曾封剑,大约也不会与沈神医结交。家父和沈神医,根本就是两种人。”

    小谢皱了皱眉头,欧阳觅剑说的也不错。

    “可是你的身世,又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和圆天阁又有什么关系?”

    小谢望望眼前深峻的山谷,淡白色的雾气缭绕着无尽的寒气,清冷之中枝叶萧疏。画中的木兰花树,树干挺拔俊秀,洁白温润的木兰花,花瓣有如天际一抹轻云。缓缓的一阵微风滑过,浮云星散,片片飘零。

    嗒,一片冰凉的枯叶落在额上。

    小谢从沉思中惊醒,仰脸看身边这一株木兰花树,不禁咦了一声。

    “是它?”小谢道。

    是什么?欧阳觅剑随着她的眼光看去,顿时明白了。

    果然,图画中的木兰花树,堪堪肖似眼前这一株。莫不成亡故的父亲,正是和它有着难解的牵连?这树有几十年树龄了,枝丫横斜,似饱经风霜。盘结裸露的树根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似是刀斧所为,虽然历经多年,依然不曾愈合。

    “欧阳觅剑,你不觉得这山谷中的木兰花树都有些奇怪?”小谢道,“虽然幽静孤凄,人迹不至,却好像一场大风暴刚刚过去。你看那枝条都是扭曲的……”

    顺着山谷一直望过去,是无边的木兰花林。欧阳觅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薄雾中出现一个淡淡的人影。他一把拉过小谢,躲进了树下草丛中。

    那人渐渐地近了,翠绿衫子在晨风中舞得凌乱。银铃一样的声音,吐出迷乱不清的语句。小谢跳了出去,一把抓住那人:“柳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是江柳儿,她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披散的头发下面露出两只混浊惊讶的眼睛。欧阳觅剑似是呆了,慢慢走出来,想伸手去扶她。江柳儿看见他,呀的一声捂住了脸,夺路而逃。小谢纵身上去,一把抱住了柳儿。

    “公子饶命,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这是本门的禁地……”

    “禁地?”小谢惊讶地瞪着欧阳觅剑。

    欧阳觅剑这才想起来。圆天阁禁地木兰谷,小时候听父亲命令过属下们,不允许任何人活着从那里出来。只是当时年纪小,又不知道所谓的木兰谷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在意。在圆天阁,很少有人提及木兰谷。这一回小谢带着他逃命,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满是木兰花树的地方,他竟然没有想起那个禁令。然而画中的父亲,何以出现在这个禁地里?

    “柳儿,柳儿……”倒是小谢有些着急地抱着侍女,“有人在追杀你?”

    江柳儿嘴一咧,呵呵地笑了起来。小谢一惊,发现这个女孩儿竟疯了。欧阳觅剑捏住了柳儿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儿瞪着公子苍白的面孔,眼泪涌了出来。

    “小郎,小郎……我不该来找你……”

    她的手渐渐冰凉。小谢递过一粒冰玉丹这是君山的疗伤圣药。柳儿一把打开:“不要!”忽然瞥见了小谢的黑衣,尖叫一声,“鬼”

    “没有鬼,没有鬼的,柳儿。”欧阳觅剑安慰道。

    “有的,有的……这山谷里戾气深重,全都是鬼,都是恶鬼……”江柳儿战战兢兢道,“阿耶说过,都是屈死的恶鬼……”

    “你说什么?”小谢一激动,抓住了柳儿的肩膀。

    “啊”柳儿大声哭喊着,“你不要来抓我不是我杀了你,不是我杀了你呀”

    “那你快说,谁杀了我。”小谢切切地追问道。

    柳儿却只是哭,再不肯讲一句话。小谢心一软,便不再问。欧阳觅剑却指着小谢,道:“柳儿,这死鬼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柳儿一缩:“小郎,我怕。”

    欧阳觅剑抱紧了她:“别怕,有我在,什么恶鬼也伤不了你。”

    柳儿的眼泪再度涌出:“可是他们已经伤了我。”

    欧阳觅剑和小谢闻言,心中一酸。

    柳儿缓缓道:“小郎,你要小心。他们都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人,死了,也会变成很可怕很可怕的鬼。这里每一棵木兰花树下面,都有一个唐家的恶鬼。他们个个心狠手辣,宁死不屈……”

    唐家的……果然。小谢心里一惊。

    “阿耶说,那人……她临死前立下毒誓,死后要变作厉鬼,永不放过欧阳家。小郎,你要当心啊……”

    “柳儿,你告诉我她是谁?她是谁啊……”小谢问。

    柳儿缓缓地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欧阳觅剑的双臂剧烈地抖动着,抱着柳儿不放,脸上毫无表情。小谢待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也只能长叹一声。

    忽然,山谷外面传来阵阵呐喊声。小谢飞身出去,却是一阵箭雨迎头而来。她一面用袖子拂开箭雨,一面顺手夹过一支,箭镞上还刻着圆天阁的记号。小谢跳到一棵木兰树上观望。只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其中刀光闪烁,原来是林落带着圆天阁的杀手们追过来了。林落正挥着马鞭,指挥着部下冲进木兰谷。可是那些杀手却不敢,纷纷说这是老阁主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许踏入这个鬼气森森的禁地。林落骂道:“胡说八道!这木兰谷哪里有鬼?谁看见了?给我冲!”此言一出,有几个胆大的杀手抽出剑来横在胸前,就要进来。

    “不好!”小谢暗道。她把发辫甩开,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面孔,然后张开双臂,扑啦啦地从树顶落下,向那群杀手飘去。黑衣悬浮在半空,在凄迷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鬼呀”杀手们转身就跑。趁林落惊疑不定间,小谢吹了一声啸叶,尖锐刺耳。圆天阁的杀手们又是一阵惊呼,争先恐后地从山谷口撤出去了。小谢蹬了一下树枝,向山谷深处飞回去。

    欧阳觅剑还抱着江柳儿的尸体发愣。小谢一把扯住他:“快走!”

    “到哪里去?”如果山谷有出口,势必也被圆天阁的人守住了。

    “先把她埋了,我们翻过这座山出去。”小谢道。

    欧阳觅剑看了看江柳儿,终于放下了。小谢赶快用剑在地上挖起坑来。“不忙。”欧阳觅剑道。他拉着小谢退开两步,运了一回气,忽然双掌劈下,木兰树下,被掌力生生地震出一个土坑来。小谢睁大了眼睛,心想据她所知,当今世上有这等内功造诣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她义父是一个,庐山宗的卢真人是一个,那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这个眼下还藉藉无名的欧阳觅剑,当真不是池中之物。

    正想着,忽然看见远远的山谷口透出一阵阵黑烟来。“呀,他们烧山了。”小谢叫道。

    欧阳觅剑恍若未闻,只是一把一把地捧起湿润的泥土,缓缓地撒在柳儿的衣裙上。小谢待要催他,却又不忍,便自己动手,帮他掩埋柳儿。“住手!不要你来。”欧阳觅剑忽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小谢。小谢一惊,却发现是自己撒下的泥土埋住了柳儿的脸。

    “欧阳觅剑,不要这个样子。”小谢道,“你一定要打败外头那些人。将来你还要回来的,那时你报了仇,再把柳儿找回来,好好跟她道别呀。”

    欧阳觅剑想了想,一掌推过大堆泥土,把柳儿的身体完全遮住。他拔出佩剑,在木兰树上刻下一个大大的标记。

    黑烟向木兰谷深处卷过来。欧阳觅剑拉着小谢不停地往山顶爬去,却依然看不见出路在哪里。山壁越来越陡峭,满是藤葛枯木,根本没有路了。两人正踌躇着,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山腰上闪出一株木兰花树。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向那边爬去。

    树是斜生在一块山石边上的,欧阳觅剑不假思索地推开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山洞。洞口宽约四尺,里面深不足两尺,刚刚可容两人。欧阳觅剑和小谢都有些失望,促膝坐下,看见下面的木兰山谷,已经被浓烟吞没了。

    “他们烧山,不怕把恶鬼烧出来报仇吗?”小谢幽幽道。

    “报仇”欧阳觅剑道,“报什么仇?”

    小谢道:“你不记得柳儿的话了吗?”

    欧阳觅剑道:“圆天阁的人,害怕木兰谷里唐家的恶鬼。”

    小谢道:“十七年前,优昙唐氏灭门,一直是江湖上未解的悬案。看来此事竟要着落在圆天阁了。”

    欧阳觅剑指着小谢道:“唐家若真的灭门,你又是谁?”

    “难道,我真是唐家的人?”小谢猛然站起,却不防洞子太矮,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石壁上,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欧阳觅剑好笑道。

    小谢不言,抹了把眼泪,慢慢地转过身,对着那面石壁细看。

    “想狠狠还它一掌吗?”欧阳觅剑嘲笑道。

    “这声音不对。”小谢道,“石壁后面似有古怪,像是有个洞。欧阳觅剑,烦你用你刚才挖坑的掌法,打这石壁一下。

    “好。”欧阳觅剑一口应允,同时摆开架势,“替你报仇。”

    那一掌风雷震撼,石壁被击开了。后面果然是空的。小谢探头进去,一股潮湿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了一会儿,依稀看见,里面似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欧阳觅剑已经点起了一个火把:“进去吧,说不定这是一条出路呢!”

    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两人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忽然,山路一转,前面堵住,竟是路到头了。

    两人走了这许久,料定这甬道必有古怪,却不料是个死胡同。小谢十分泄气,一下子坐在地上:“咱们俩死定了。”

    “为什么?”欧阳觅剑道。

    “退是退不回去了,后面的木兰谷全是追兵,这个破洞子,竟然又没有出路。就算不被人发现杀死,也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欧阳觅剑道:“如果有人来倒也好。至少我们杀了他,还可以靠他的血肉多活几天。”

    小谢闻言,脸登时白了,不由自主地把剑护在胸前。

    欧阳觅剑淡淡道:“你这会儿不饿,自然是想到死人肉就恶心,饿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从前也如你这般,后来在天山学艺,有一次迷了路。冰天雪地里什么都没有,眼看就要死在外头了,忽然发现一个猎人,已经冻死了我才活了下来。”

    小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强笑道:“呵呵,既然如此,你饿了就吃我吧。我一定死在你前头的。你武技那么好,应该能比我多撑几天。”

    欧阳觅剑看了她一眼,笑道:“说什么呢!现下还未绝望,不至于如此打算吧?要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会赶在你前面死掉,让你吃我。”

    小谢呵呵地笑道:“啊?看不出来你这样无私。”

    欧阳觅剑冷笑道:“人命都是一样宝贵。只不过你死了,尚有多少人要伤心,比如你义父、你的同门兄弟姊妹;我若死了,只有人高兴的。”

    小谢默然一阵,忽道:“欧阳觅剑,你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是吗?”

    欧阳觅剑心中一凛。多少年来,心里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母亲,然而最害怕、最忌讳被人提起的,也是母亲。那是血液之中一道幽暗的阴影,是暗伤,也是无法面对、无从猜解的秘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我没有见过她,据说我生下来不久,她就死了。我父亲和家里的人所有人,讳莫如深。从没有人告诉我,我母亲是什么人。”

    眼前这个女孩子,认识不过一天,为什么他偏偏要对她说起?“也是这个缘故,我和我的父亲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分。小时候倒是继母疼我多些,她出身大族,是个知书达理的聪明女子,不会武技,性情却好。只不过,继母甚至还有柳儿她们,都有些怕我。她们说,因为我像我父亲。其实我知道,还是我那个早死的母亲的缘故。”

    小谢听得出欧阳觅剑的寥落,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是谁。”欧阳觅剑道。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仿佛忘记了这个洞子已经没有出路,却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小谢忽然一凛,像是被什么声音惊醒。待她侧耳倾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她屏住气,深山深处,似是地下的泉水在一滴一滴流淌。

    “有人在挖山!”欧阳觅剑低声道。

    果然,是斧凿在一点点咬噬坚硬的花岗岩。

    “是从那一头过来的!”欧阳觅剑道。

    小谢慌忙点了火折子,往山洞的四壁细细看。这下看出来了,他们前面的甬道里是一堆巨石。看起来,这里的路原是畅通的,却被人炸断了,碎石挡住了来路。甬道那一头通向何处?又是什么人在努力往这边开凿,想到圆天阁的禁地木兰谷来?

    “我们也挖!”欧阳觅剑退后两步,又是一招天风掌劈下。山石震开了一小块。小谢皱了皱眉头,举着火折子又照了照,看见地上有一件小物什。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精巧的羊皮囊,上面有朱砂染成的红花图案。

    “你的?”

    欧阳觅剑摇摇头。羊皮囊看来有些年头了,埋在灰尘里,被欧阳觅剑的掌风震出来了。小谢解开皮囊上的结子,不由得又惊又喜:“真真天助我也!”

    皮囊里面竟然满满的全是黑**。“也不知有没有受潮。”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尽数倒在石堆上。

    “我猜,可能正是当初炸断这条甬道的人走前留下的。”欧阳觅剑捧起一把**,倒回了羊皮囊里,“还是少用一点吧,那边还有人呢,不知是敌是友。”

    两人后退了几丈远,贴着地面趴下。小谢用绣骨金针的暗器手法,把火折掷向铺满**的山石上。只听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然后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山洪暴发一样滚滚而下。小谢拽着欧阳觅剑,跳到转角一个较高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震动平息了。隐隐地,那边吹过来一点阴凉的风气。欧阳觅剑走过去,用掌力推开堆积的碎石。

    于是豁然开朗。

    山石后面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幽暗之中,隐然可见一个身形削瘦的白发老人负手背立。小谢用火折子照了照,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锋刃残缺,十个手指淌着淋淋鲜血。原来这人竟然只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在开凿山道。

    欧阳觅剑十分警惕,双掌扣在胸前,暗含绵绵招式:“阁下何人?”

    那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幽然的光线下,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惊呆了。

    虽然一别经年,风尘憔悴,虽然他一身缟素、衣衫褴褛,虽然他竟然须发皆白,老得远远超过实际年纪,欧阳觅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自己的父亲,传闻中已故去的圆天阁主欧阳轩。

    而小谢却在想,这是画中那个洒落的剑客吗?

    “谢谢你,觅剑孩儿。”欧阳轩淡然道,“我正担心我挖到死,也不能走到那一边去呢。没想到竟是你帮助了我,这岂非天意。”

    小谢想到了那个黄泉下相见的故事,越发觉得眼前这对父子透着诡异和无奈。欧阳觅剑道:“父亲,可是林落他们暗害你?”

    欧阳轩不答,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一面石壁。小谢好奇,照了照,原来石壁上插了一把剑。当初不知何人有这样大的力道,竟然把大半个剑身都没入石中,而剑上还穿了一只玉环。年深日久,地气潮湿,整个剑身都锈蚀了,只有那只纯白剔透的玉环隐隐泛着光芒,清冷的露水从环边儿上滴下来。

    “我此番过来,一直很想把这柄剑拔出来,无奈年老体衰,竟是半分撼动不得。”欧阳轩道,“觅剑,你来试试。”

    欧阳觅剑走过去,握住了剑柄,方要运力,却又回头,狐疑地望望父亲。

    欧阳轩道:“拔不出来,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些也对你无益。若拔得出来,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话音未落,锈剑已经到了欧阳觅剑的手中。那只白玉环滑了下来。欧阳轩见状,不由得眼中一亮:“好!”却没有接剑,只是小心地捧起那只玉环,仔细擦拭着,露出上面的花纹来,是木兰花。

    “这白玉环原是一对,另一只……失却了。只剩下这只,却又钉在墙上,深为可惜这原本是你母亲的遗物。”

    “母亲……”欧阳觅剑顿时紧张起来。

    “二十年前的优昙唐氏,还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唐家的祖上,本来以剑术见长,传到后来,反而弃了剑术,尽走歪门邪道,把暗器一门做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族长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药两门绝学,手段狠辣,人称‘毒魔’。自从毒魔唐零接手唐家,一连做了好几件惊动武林的大事,大有当年优昙山庄崛起于塞外时的势头。唐零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唐家厉害,不仅在于他们使毒,更在于他们出卖独门秘药。他们可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谁给的价钱高就卖给谁。不过唐零猜忌心极重,他那些秘方一律严加保密,连自家人都不知道。可是他身为族长,哪有工夫成天泡在药房里配药。”

    “阿耶,听起来那唐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跟我们圆天阁是仇敌吧?”欧阳觅剑道。

    “仇敌说不上。”欧阳轩道,“觅剑,你记着,圆天阁要在江湖上立足立威,不能够随便得罪旁的帮派,尤其是这种行事诡秘、有独门秘诀的。哪怕他们再怎么十恶不赦,如果没有触及我们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为上策。可惜,那时候我也如你一般年少气盛,不大听你爷爷的话。优昙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几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愤。他们的毒药实在太过厉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药品种拿出来,简直防不胜防。除了我们圆天阁,还有别的一两家武林中的名门世家,都有好手折在唐零手里。你爷爷说再看看,我却是忍不住了。因为我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优昙唐家的下一个目标是庐陵半山堂。庐陵是我们欧阳家祖坟所在,半山堂又与我们家世代交好。半山堂主一向自负,不肯向圆天阁求助,圆天阁不管,恐怕他们难逃大劫。五月初我瞒了你爷爷,一人一剑,顺江而下,来到了福建连城的冠豸山。”

    “阿耶是想去盗取唐家这一回用来对付半山堂的毒药秘方吗?”欧阳觅剑道。

    “不错。冠豸山深处的唐家祖宅,样式十分奇特一座围成圆形的土楼,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不会讲当地土话,就装成一个哑巴。又贴上白胡子、白头发,在他家找了一个挑水劈柴的活儿,暗地里打探唐零配药的秘密。其间也见过唐零几次,看起来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和周围那些乡间士绅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妻子蔡氏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为在这个大土楼里,必有一间密室是唐零用来炼药的。我趁着给各房送水的机会细细观察,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见唐零问一个徒弟百尺楼送东西来没有。这一带的土楼虽高,可也没有任何一间高达百尺。白天唐零带着徒弟们习武,料理家中的各种闲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稳稳,并未见一点异动。难道说另有人在别处替他炼药?那又是谁?这想来是唐家最大的秘密。那时我江湖经验尚浅,孤身入虎穴三个月,战战兢兢却一无所获,到头来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个小婢受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疑心。我再不能待下去,便连夜走了。

    “无功而返,终究气闷,我便又想到了那什么百尺楼。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还没有去过,打算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听到百尺楼的消息。于是我又在山中游荡了几天,越走越深。一路杳无人迹,只有丹崖碧水、鸟语花香,倒也十分赏心悦目。扮了三个月的老翁,我蹲在山泉边休息,才发现自己样子很难看。于是细细地洗脸,把那些妆都洗去。这时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招呼我。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溪流对面,竟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

    “那女孩子说的是闽西方。大概意思是我不该在她的上游洗脸,弄脏了她那边的溪水。那时真是年轻心浮,我见对方年少,又生得清艳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说几句话。她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篮子往上游走。我不经意地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全是草药!有一些还见过,有一些则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我再留意她的装束打扮,素净简单,衣料却都是上好的,可见绝非寻常人家女子。我一边装着继续洗脸,一边弹了一颗小石子,把石头上的篮子打翻,草药就都冲到水里。我急忙跳下去,帮她把草药捞了起来。那个女孩子看来真是一点都不懂武技,反而忙不迭地谢我。我趁势再跟她搭话,她真是单纯得毫无戒备,三句两句就告诉我,她到山里来是为了找一种花来配药。整个冠豸山,只有一个地方生有那种花树,只是路途遥远、地势险要。我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欧阳轩说到这里,不由得怔住了。时隔多年,蒹葭水边,杜鹃花底,湔裙女郎如花的笑靥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低着头,一绺乌黑的头发垂在雪白的额前。二十出头的欧阳轩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虽然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从未往心里去,但是女郎们钦羡的眼光见得多了,怎会不明白?不知怎的,他忽然对这个神秘却单纯的少女泛起了一丝歉意和怜惜。后来他们一道往深山里走。她走不快,他便慢下脚步来等着她,一面跟她讲各种各样的闲话,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不肯告诉我自己的姓名家世,说家里人不让讲。到了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与独门秘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再追问。不知走了多远,她忽然说到了。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幽谷深处有一棵高树,树顶开满六瓣的大花,莹白如玉。我认得这是木兰,就攀上树顶,采了一大把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说这真是难得之物。我想起我们江乡有许多的木兰花树,于是我说,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兰花可以采。说着我便装作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腿。她果然吓着了,问我要不要到她家里去包扎一下。”

    小谢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心想这欧阳老阁主为了窥探别人的秘密,竟然不惜变着法子骗一个女孩儿,也真够可以了。

    “于是我终于看见了所谓的百尺楼。原来并非楼高百尺,而是建在百丈高崖上的一间小茅屋,下面对着一面深潭。我想这唐零真是老谋深算,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他采集花草,配制独门毒药,任是谁也找不到。那一晚,我终于上到了百尺楼头,并且找到了唐零为袭击半山堂而准备的秘方。她也终于肯说出她的名字,叫作玄霜。”

    欧阳轩垂下头。他并非不愿意儿子知晓这段隐秘的情事,只是这许多年不敢面对的是,当年他竟为了秘药,欺骗利用了玄霜纯洁如初雪的感情。然则,当真只是欺骗?抑或是当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份异样的情愫,才会有那一段镜花水月?

    “带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木兰花树,好不好?”玄霜在耳边柔柔地低语,“我从小就被关在这里,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光。”

    欧阳轩心里一震。带她回去看木兰花,原是一句戏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头乌黑如墨、宛转如水的头发散落枕间。欧阳轩轻轻地拨弄着,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带你回家,去看木兰花。”

    第二天他们趁着晨雾未散,离开了冠豸山。欧阳轩一直担心唐家的人追上来,快马加鞭,三日之间已经到了长江边上。江对面就是庐陵城了。玄霜是第一次看见大江。她静静地立在凛凛江风中观望风景,神情甚是专注。欧阳轩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他真的能够把玄霜带回家去吗?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接纳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视为仇敌。当然,玄霜为圆天阁带来了优昙唐家的独门秘药。不过这样一来,以父亲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了。

    玄霜美丽,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门侠女,欧阳轩也见过不少。武技性情、才艺风度,玄霜都谈不上特别出众。是什么让他恋恋不舍?也许只是那一点点真,埋藏在冠豸山深处不为人知的真,触动了人心里最柔软的一面。

    “郎君,你看!”她甜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欧阳轩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只白纸糊成的风筝,在铅色的天宇中飞扬。他紧紧握住了玄霜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们在庐陵停了两天。那天欧阳轩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经拿到了解药的配方,对付唐家来的杀手就相对容易多了。厮杀很惨烈,剑到临头,欧阳轩却放过了唐家的杀手,让他们跑了。私下里,他在意着玄霜,虽然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和她的族人是仇敌。战毕,他特意换去了血迹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隐居的客栈。玄霜不见了。店小二说,几个福建口音的汉子绑走了她,他们也没办法,一直求客官不要怪罪。

    一时间,欧阳轩觉得轰的一声,冰冷的潮水冲过脑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来。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泄露了本门的秘密,她会受到怎样可怖的折磨?欧阳轩疯了似的在庐陵城里乱跑乱撞。没有了玄霜的形影,庐陵仿佛变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废墟的剪影。直到后来他的父亲、老阁主欧阳云海出现了。父亲把他强行带回了圆天阁,关在顶楼,闭关思过三年。

    “父亲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吗?”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我只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欧阳轩道。

    一年多以后那个除夕之夜,当时还是小厮的江思源,趁给摘星台送年夜饭的机会,悄悄地放跑了小主人。欧阳轩骑上江思源偷出来的千里马,直奔冠豸山而去。如他所料,百尺楼已经不存在了,崖顶上连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树木兰花,也被连根挖去。

    他不甘心,又来到优昙唐家的巨大围屋。圆形的屋宇团团环住,铁桶一般森严。他躲在用人房的房梁上,希冀能从仆妇们的闲谈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唐家的气氛有点异样,原来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怀胎十月,却迟迟不能临盆。郎中看过,说是双胎。

    夜阑人静,欧阳轩隐隐听见深宅大院中似有婴儿在啼哭。他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动,想如果能够夺得唐家的一个婴儿作为要挟,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着猫叫一样的哭声找去,却是越来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盏孤灯未灭,欧阳轩划开窗纸,看见灯下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子,一边晃着一只摇篮,一边昏昏欲睡。摇篮中的孩子也似哭得累了,有一声没一声的。

    欧阳轩不见尚可,一见之下,几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吗?他不假思索地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两年不见,你瘦了这些。”玄霜看见他,淡淡道。

    她没再说什么,低了头,继续哄孩子。

    欧阳轩心里一沉。人间别久不成悲,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一时无话,直到唐零带着人冲了进来。这间狭小的屋子,顿时被刀光剑影填得满满的。欧阳轩没有抵抗,任凭唐家的打手们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声道:“妹子,你始终不肯说出这孩儿是谁的种,如今抵赖不了了?”

    欧阳轩一惊,却没有想到,玄霜是毒魔唐零的亲妹妹。唐零想是听见动静,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鹤氅,阴鸷的脸在灯下显得有些形容憔悴。欧阳轩正待说些什么,玄霜忽然给唐零跪下了。

    “玄霜知罪了。阿耶阿娘死得早,玄霜全由兄嫂抚养教导,才长大成人。玄霜勾结外人,泄露哥哥的秘方,本来罪该万死。只求哥哥处死玄霜之后,放过他们父子两个,一切罪过,全在玄霜一人身上。”

    欧阳轩忍不住大声道:“唐零!是我引诱你妹子,你要杀就杀我好了。”

    唐零闻言,倒怒了:“欧阳轩,你以为我不敢罚你吗?”

    这时人群忽然豁开一道口子,却是唐夫人扶着侍儿过来。“你来干什么?”唐零看着夫人腆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模样,不由责怪。

    “我怕你一时动气。”唐夫人婉言道,“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亲妹妹。公子,得放手时且放手。唉,当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个人撂在深山老林里,怎会闹出这种事情来。”

    唐零虽然心狠手辣,对自己家里的人却是强硬不起来。听了夫人的话,一时倒没了主意。唐夫人走过去,扶起了玄霜,又命人放开欧阳轩。唐零摇摇头,一时众人无语,都等着族长发话。

    欧阳轩看看玄霜,经年的幽居使得她越发憔悴,苍白的前额在灯下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之后唐零沉声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子,竟然给了姓欧阳的。将来欧阳轩,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灭了圆天阁!”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慨然允婚。欧阳轩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赶回汉口家里,却又担心起来。

    “优昙唐家那样的江湖声名,即使把妹子送上门来,祖父怕也不肯答应迎娶的吧?”欧阳觅剑冷然道。小谢亦是这样想。

    欧阳轩微微点头:“当时我也正是担心这个,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他还没有回到圆天阁,父亲欧阳云海已经派人在路上接应了。原来唐零的使者比他还快,已经到圆天阁提过亲。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还带来了老阁主的话:“既然小郎喜欢唐家娘子,又已经有了孙子,当然应该堂堂正正地娶回来才是。”至于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记着,待成亲以后再慢慢算账。”欧阳轩做梦也不曾想到,父亲会如此开通。一时间他欢喜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不久,江思源就领了老阁主的命令,带着大队的人马去了冠豸山。欧阳世家的独子娶亲,聘礼绝不能简陋了。回来的时候队伍更加壮观,结彩的船只铺满了长江的江面。唐零领着妹子玄霜上门来,还带着唐家的几个主要人物。圆天阁主欧阳云海则亲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显得隆重而和睦。

    江思源没有回来。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来养病。

    唐玄霜梳起了头,描了长眉,一袭青裙婷婷袅袅如菡萏迎风。她抬起眼睛,问欧阳轩,几时带她去看江乡的木兰花树。

    欧阳轩小的时候,跟父亲出去打猎,知道在江夏城外有一个僻静的山谷,谷中遍生木兰。其时正是初春,木兰花树想来已绽出那些欺霜赛雪的洁白花朵。

    他们俩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木兰谷还颇费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红衣衬在花丛中,清艳夺目。寒香凝结在浅浅暮色中,玄霜单薄的声音在这香气中缓缓滑动,听起来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这里的木兰花树,果然与我画中的一样。”

    “是什么画呢?”

    “你走以后,我在冠豸山家里,成日无聊,便依着你当日说的那些,画了一幅木兰图。”

    “那画儿你可带来了?”

    玄霜摇摇头:“后来被我嫂子见到了,说画中寓意太过悲切。那时我刚刚生了孩儿,不宜过于忧愁,她就把画儿拿走了。”

    欧阳轩只得长叹一声。两人牵了手,在谷中随意盘桓,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地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时,忽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一片人声鼎沸。一长串的火把,沿着木兰谷崎岖的山路蜿蜒密布,望不到尽头。

    “这是怎么了?”欧阳轩不由得一惊。

    玄霜却不在意,嘻嘻笑道:“我们两个私逃出来,怕是你家里人着了急,出来找了。”

    欧阳轩心里却涌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处奔去。

    却是唐家的人,在唐零的带领下,全都来了。欧阳轩忽然意识到,唐家嫁一个妹子,送亲却来了这么多人,未免有些奇怪。唐零铁青了脸,一把扯过玄霜袖子:“妹子,跟我走。”

    欧阳轩挡在玄霜面前:“唐先生,这是怎么说的?”

    唐零哼了一声,更不答言,一掌朝欧阳轩面上劈下来。欧阳轩顺手拔出佩剑。只听见玄霜“呀”了一声,两人就叮叮当当地过起招来。欧阳轩那时在江湖年轻一辈中已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单论武技,还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着唐零那些无孔不入的毒药,却也不敢十分施展。何况,玄霜在一旁,已然泪水涟涟。

    “那这一战究竟谁胜了?”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谁胜或者说,是我胜了。”欧阳轩道。

    事实上,两个人还没打上一炷香的工夫,唐零的人马先自在后面乱了起来。木兰谷口黑压压地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一望不到头,只有剑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闪闪烁烁。刀光中隐约映出一张张人脸。欧阳轩惊恐地看见,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认识的,半山堂主、镜湖女侠、雁荡山道人……江南各大门派的人似乎都到齐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然后他想起来了,这都是父亲下帖子请来参加他的婚礼的宾客。

    “灭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时举起了兵刃,向唐零的人马扑了过来。明晃晃的火龙顿时零乱搅动起来,火光飞溅,狼烟四起,夹杂着震天的呼喝声。

    欧阳轩见状,来不及说什么,一掌掠开唐零,拉着吓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冲去。在他们身后,唐家的打手们和江南武林门派已经厮杀在了一处。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玄霜惨白着一张脸,连连逼问,“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欧阳轩推搪着。他隐隐地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诉玄霜。玄霜犹犹疑疑地跑不快,欧阳轩索性将她背了起来,向木兰谷深处奔去。他不是怕死,却害怕玄霜目睹那场厮杀。这种门派间的屠杀,残酷得连他自己都不愿看。他却忘了木兰谷是个死胡同,没有出口的。

    欧阳轩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头一看,两方人马渐渐杀入木兰谷,显然是唐家一方势单力薄,渐渐被逼了进来。玄霜瞪着山下的刀光剑影,一声声唤着“阿兄”。欧阳轩听着她的声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如一阵阵冰凉的潮水,浸没全身。他只能一再地捉紧玄霜纤瘦的手腕,似乎一放开,她就会永远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有一个人影朝这边晃过来,欧阳轩正待出掌,却看清竟是自家圆天阁的墨医生:“小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阁主听说你也陷在木兰谷的埋伏里头,还不相信原来新妇也在。”

    欧阳轩道:“墨医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医生不言,回头看看山下的火光,道:“杀成这样,带着新妇出去多少不安全。这样吧,这木兰谷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圆天阁的后花园水榭,我们从那里走。”

    墨医生在前面带路,玄霜紧随其后,欧阳轩断后,三人钻入那条密道也就是欧阳觅剑和小谢发现的那个山洞。

    从墨医生出现起,玄霜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走。不一会儿,山腹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厅堂。欧阳轩看见他的父亲欧阳云海正在那里等着,身边还有好几个圆天阁的高手,看见欧阳轩一行人,都有点诧异。欧阳云海没说什么,却先问墨医生,外头情况如何,是否还需要他带人出去接应。墨医生只说了一句:“他们被堵在木兰谷里面出不去,马上就要全军覆没了。”

    欧阳轩只觉得玄霜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经奔向来时的密道。

    欧阳云海冷冷道:“你以为把这条密道告诉你哥哥,他们就能逃得出去吗?有我们守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就是你们唐家还债的时候了。”

    玄霜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瞪大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唐家恶贯满盈,这就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吗?你们娶我过来,只是一个骗局,对吗?”她忽然笑起来,“欧阳轩,你……你好”

    欧阳轩瞪着她苍白的脸,一时间百口莫辩。

    “我要找阿兄,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着扭过头,径直朝密道深处跑去。忽然又停下来,猛然扯下欧阳轩赠给她的定情玉环,狠狠掷过来:“还给你!我不要了!”

    欧阳轩追了上去。忽然铮的一声,一道雪光从欧阳轩面前横过,指向玄霜的背影。欧阳轩大惊,掌力一震,那柄宝剑拐了个弯,竟然深深地插入岩壁之中。那只飞在空中的玉环,堪堪地穿在剑身上,再也拿不下来。欧阳轩才看清,那是父亲的阁主佩剑“风鸣九霄”。他惊讶极了,忍不住要问父亲,难道真的不放过玄霜?

    可是一切都迟了。

    只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欧阳云海一把拽过儿子往后退去。一时间山体都要坍塌下来。欧阳轩忍不住想,玄霜也真够狠的,当真要把他们都炸死在山里面吗?

    尘埃落定后,他们看见,只是那个密道被炸断了。欧阳轩呆呆地瞪着成堆的山岩,他知道了,玄霜用家传的**,把自己隔绝在那个血与火、地狱般的木兰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远不回来了。

    “唐家的**,倒也很厉害……”欧阳云海淡淡说道。

    唐家的**,是真的很厉害……小谢下意识地拧着手中那个装着陈年**的荷包,默默思量着。倘若当年唐玄霜多用一点,被终结在木兰谷中的就不只是毒魔唐家,还有欧阳世家一起陪葬了。可是,她终究没有。她只是断送了自己,给欧阳家留下十几年不能了结的恩怨纠葛。

    如今欧阳轩人未老,已是须发皆白:“我要去看看你的母亲。她因我而死,我却把她一个人扔在木兰谷这些年。”那场灭绝唐门的屠杀结束后,欧阳轩悄悄地重回木兰谷。白骨遍野,飘零的木兰花被血污浸染,木兰花树的枝叶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尸首,埋在了一棵木兰花树之下,并在树干上刻下记号。欧阳云海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行踪,立刻给他定下了另一位名门小姐。

    那一年春天还没过去,圆天阁的老阁主欧阳云海就开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仆人们发现他在梦中爬起,疯了似的舞刀弄剑。后来就渐渐地起不了床,夏天没过就咽了气,临终前留下话,谁也不准踏入木兰谷半步,否则格杀勿论。圆天阁中悄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老阁主是被唐家的恶鬼抓走的。新任阁主欧阳轩对圆天阁进行了一番清洗,彻底杜绝了这种谣言。

    木兰谷自此成为圆天阁的禁地,在江乡的深山里,一年年花开花落无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圆天阁一年年长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起过那些清冷美丽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

番外二 木兰花树(4)

    九

    白发萧萧的背影,消失在密道那一端茫茫的黑暗中。

    小谢忽然道:“欧阳觅剑,你为什么不劝住你父亲?林落的人在那一头烧山,木兰谷里一片火海,他怎么能过去?”

    欧阳觅剑眼中茫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抚着从岩壁上拔出的锈剑,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我猜错了。”

    “猜错什么了?”

    “我本来以为,父亲的死,定然是姑父姑母他们使的阴谋。现在看来,圆天阁主岂是他人可以摆布得了的,一切都是父亲自己的主意……他拿定了主意,要到木兰谷去找母亲……”

    欧阳觅剑一把将小谢拉了上来。密道的出口在一间屋子里。欧阳觅剑环顾四周,觉得似曾相识。窗外波光粼粼,他恍然大悟,竟是江思源早先引他过来的停云榭。湖上没有船,整个圆天阁内十分宁静,似是人都走光了。远远的湖那边,传来隐隐的风声。

    “欧阳觅剑,”小谢忽然嘻嘻一笑,“这一回你可得求我了吧?”

    她说的是用她的轻功助他渡过水面。欧阳觅剑想了想,微微一笑。自从江柳儿死后,他这还是第一次露出笑容。

    圆天阁的光风堂里,重新布置起了已故阁主欧阳轩的灵堂。火灾之后,人们发现棺木并未毁坏,现停在光风堂大厅的东北角上,灵柩前拉起了一道雪白的幕布。淡紫色的轻烟从白幕中溢出来。

    天气越发冷了。冷雨零零落落地滴下来,堂中弥散着挥不去的潮气。那雨水滴在手心里,方觉出格外冰凉。

    原来是细小的冰珠儿,倏忽融化了。

    因为有了丧事,红漆的大门被打开了。从门口一路进去,白布和粗大的长毛竹竿搭起了长长的丧棚,直至大厅。各式各样的江湖人,纷纷从这丧棚下面穿过来。这些都是远道来奔丧的,代表圆天阁势力与交情所及的各个大小宗派。这些人一面掸着身上的水珠儿,一面尽量做出镇定自若的表情。圆天阁是湖湘一带势力最盛的组织,然而最近一个月里,阁主欧阳轩暴死,阁中内乱、独子出走的消息亦不胫而走,只剩下了欧阳云海那对多年不露面的女儿女婿出来料理。那些嗅觉灵敏的,急急忙忙赶到汉阳,怀着看圆天阁热闹心思的也有,更有人想着能趁乱捞一把。大家都心照不宣,圆天阁的辉煌时代,怕是到头了。

    此时,林落夫妇一身缟素地立在“光风霁月”牌匾下面,彬彬有礼地招呼着客人。两人的脸上,都轻轻地笼着一层忧色,显得温文尔雅。一时间那些悼客也被两人的气度震慑住了,厅上一派肃穆。

    有心细的人发现,原先那个总是如影随形跟着老阁主欧阳轩的执事江思源,却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直不曾露面。

    看看正午将至,林落开始说话了他如今的身份代表着欧阳世家。大伙儿看见这林落,模样颇为羸弱,语声听来有些中气不足,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套话:“感谢大家前来吊唁,圆天阁人丁凋落,晚生不得不带病出来主持,还要靠江湖上的朋友们多多扶持……”

    “林君!”

    忽然人群中有人脆生生地招呼了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边站了一个黑衣短打扮的少年,眉清目秀,嘴角挂了一丝诡谲的微笑。

    那少年身法轻灵,三步两步就到了林落夫妇面前,自报家门道:“在下庐山宗徐射言,奉卢道长之命前来吊唁。”

    下面立刻有人议论起来。自来也没听说一个什么徐射言的,可是庐山宗既为天下第一大派,能人辈出,看这少年矫矫不群,说不定是卢淡心暗中栽培的新秀呢。

    林落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微笑道:“原来是庐山宗的徐少侠,失迎失迎。只是”

    出其不意地,林落伸出两根指头,弹向徐射言的手肘。徐射言一翻手,忽然就转到林落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一招有个名目,叫作“雁过孤山”。庐山宗弟子学会之后,常常拿来与同伴戏耍。明眼人都看得出,再无人怀疑徐射言的身份。

    林落一面被徐射言扣着,一面无奈道:“我是说,徐少侠不该带着剑上欧阳阁主的灵堂。”

    “谁说我带着剑了?”徐射言道,“我下山之前,卢道长特意交代,上人家的灵堂不可以带剑的。”

    原来他的剑鞘里是空的。林落苦笑:“敢问卢道长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徐射言道:“卢道长说,历代的圆天阁主都有佩剑作为表记。八年以前,上任阁主把‘风鸣九霄’封存,卢道长有幸到场为证。卢道长此次派在下前来,是要提醒新任圆天阁主,不要忘了把那柄旷世宝剑找出来。”

    “这个自然。”林落颇为自信地说,瞟了一眼堂上的牌匾,“欧阳阁主封剑的时候我未曾到场,不过事后,他亲口说过,‘风鸣九霄’就在‘光风霁月’之后。”

    说着他一跃而起,袖子一卷,抄下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布包,动作轻灵矫捷,落地沉稳,惹得众人交口称赞。林落掂了掂布包,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惊慌。

    布包抖开,落出一把鱼纹的古式长剑,只是那剑鞘里面,竟然也是空的!

    徐射言冷笑:“林君,原来你也不敢在欧阳阁主的灵前亮出兵刃啊。怎么,莫非是心虚,还是你根本不知道风鸣九霄剑放在什么地方?”

    这时堂中众人开始窃窃私议。林落不吭一声,是真有点慌了。他本来十拿九稳,想不到风鸣九霄剑竟然失踪。没有这剑,要做圆天阁主还真有些别扭。他沉声道:“本门宝剑失窃,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呵呵,查什么查,”徐射言道,“我看,是欧阳阁主早就把剑从上面拿了下来,交给下一任阁主了。你当然不知道在哪里。”

    林落闻言,脸都白了。去年入冬以来,欧阳轩沉疴多时,从没离过夫妻二人的眼线。若是说他把风鸣九霄从牌匾后面悄悄拿了出来,而未惊动楼中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欧阳觅剑到家之时,欧阳轩已经死了,父子俩未曾见过面啊。但听眼前这黑衣少年说来,似乎……难道说,欧阳觅剑不曾在木兰谷中烧死?“你究竟是何人?”他冲着徐射言嚷道。

    这时有一个圆天阁的仆人走到林夫人欧阳轻身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他不是庐山宗的,”欧阳轻忽然厉声道,“快把奸细捉起来!”

    呼啦啦,徐射言身边顿时围满了刀刀剑剑。只听他嘻嘻一笑,谁都没看清,他已经掠上了房梁,恰好坐在那原来藏着宝剑的牌匾后面。

    林落冷笑道:“这位少侠不知何方神圣,与我圆天阁有何渊源,还是快快说清的好。一会儿庐山宗掌门就要到了。你若说清楚,或者念在你 ”

    “卢道长就到了?这么快!”徐射言讶异道,“师叔,师叔”

    他坐得高看得远,底下众人还不知道他在嚷嚷什么。只见圆天阁大门轰然洞开,一个青衣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立在门口。也没见这老者迈步,忽然就飘到了灵堂前,看见牌匾上的黑衣少年,忍俊不禁道:“你这孩子,怎么到人家灵堂来了还要胡闹呢!”

    这庐山宗少年徐射言,正是小谢扮的。小谢的大半功夫都是义父沈所传。十五岁那一年,沈送她到庐山宗见过卢淡心等人,又跟着卢淡心的大师姊徐淡影学了三年庐山宗武技,说来也算得庐山宗门下,卢淡心的师侄。所以她自称“徐射言”,射言,谢也。

    众人看这个无名少年正拆着林落的台,忽然又跟庐山宗掌门打招呼起来,未免想他来头不小,这圆天阁的好戏可算开张了。

    小谢飞了下来,拜过卢淡心。

    “过来,跟我一起祭拜你的姑父。”卢淡心携了小谢,在欧阳轩灵柩之前点上青香,又拜了三拜。青烟从帘幕中飘起,冉冉如云。一时光风霁月堂上,人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

    欧阳轻似乎觉得不妙,扯了一下林落的袖子,想悄悄退开。卢淡心却发话了:“林君,贫道此来,有一桩要紧事情相告,请林君留步。”他转过身来,慢慢地扫视一圈,“正好,江湖上的朋友,很多也都在这里。”

    庐山宗掌门德高望重,武技盖世,他有话要说,自然是顶顶重要的事。只见他抖了抖袖子,亮出一柄布满铁锈的重剑:“这就是‘风鸣九霄’。”

    座中哗然。圆天阁的震山名剑,竟然只是这等破铜烂铁?然而碍在卢淡心的面子上,没有人敢大声质疑。卢淡心摇摇头,叹道:“可惜它蛰伏多年,不见天日,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半山堂主,你和欧阳阁主是多年旧交,当认得此剑。请你过来看看,也替贫道识辨识辨。”

    半山堂主凑了过去,细细看着:“剑柄上有一道凤尾纹,剑身上的第六道流云图案是缺一角的。二十五年前在下随家父造访圆天阁,老阁主欧阳云海曾将此剑出示,一同欣赏。不错,正是它!”

    卢淡心道:“剑,虽然是锈了钝了,可是圆天阁还在,也应当有年轻人令它重现光彩。”他抬起眼睛,望了望林落,“林君,不知你可有法子?”

    林落一字一句道:“十年磨剑。”

    卢淡心点头道:“十年磨剑,其志也诚。林公子果然见识不凡。”他微微一笑,又道,“贫道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这风鸣九霄剑,当初的确是封存在了光风霁月堂的牌匾后面。但是欧阳阁主觉得圆天阁主之位事关重大,而风鸣九霄剑的位置又不是秘密,倘若在他身后,这剑落到了平庸之辈手里,甚至被奸佞小人占据,那可就祸害无穷了。故而欧阳阁主另想了一个法子。承蒙他看得起,将此剑暗中托付于贫道,说将来圆天阁的后辈中,谁能除了上面的锈迹,谁就是新的阁主。”

    小谢听了这些话,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明明是说谎吗?那把风鸣九霄剑,当然不是欧阳轩交给卢淡心的,而是欧阳觅剑从木兰谷的密道中带回来的。她却不敢问师叔。

    半山堂主对圆天阁的家事颇为有数,早就不耐烦了:“什么剑不剑的!欧阳轩不是有一个儿子吗?年纪也够大了,他父亲死了,当然是他当阁主,哪能落到旁人手里!”他狠狠地瞪了林落一眼,“还不快把你侄儿交出来!”

    “慢!”卢淡心道,“阁主之位也须能者居之。欧阳阁主有此遗愿,自有他的道理。”

    林落哼了一声。

    卢淡心道:“林君,你有宏愿,说是十年磨剑,方可除去锈迹。未知欧阳公子意下如何?”

    座中又是一片哗然。林落和欧阳轻惊得倒退一步。可是环顾四周,哪里有欧阳觅剑的踪迹?

    此时,灵堂上飘过一阵青烟,白色幕布后面转出一个青衫磊落、眉目抑郁的男子。

    “欧阳轩!”

    “阁主!”

    青天白日的,堂上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杰,可是看见死去的欧阳轩显灵,还是吓得纷纷往外面挤。

    小谢皱眉道:“挤什么挤,这不是欧阳轩的鬼魂!”

    “晚生欧阳觅剑,天山晦明大师门下。”欧阳觅剑淡淡道。

    又是一阵喧哗。除了圆天阁门中,并没有人知道欧阳轩把他的儿子送去了天山。天山不是凡人去得的地方,晦明和尚的武技也不是凡人所有,而且他二十年才收一个徒弟。他的徒弟一出江湖,必然是有大风大浪跟着来。众人看着这个酷似其父欧阳轩的年轻人,忍不住议论纷纷。

    欧阳觅剑此时如入无人之境,接过卢淡心手中的风鸣九霄剑,清啸一声,剑出如虹,如灵蛇狂舞,如鹰击长空。谁也没看清他的招式,风鸣九霄剑在空中猛地顿住,震起一圈铁锈色的云雾,把舞剑人团团围住。

    云雾散开,剑光如雪,满堂生辉。

    立刻有人啧啧称赞,天山神功不是盖的。

    “那”卢淡心微微笑道,“贫道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小贱种!”忽然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嘶叫。欧阳轻面色青白,本来颇秀气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血丝几乎要喷出来:“他怎配做阁主我说他是个小贱种!你们知道他是谁?他是唐家的妖女生下来的,是毒魔唐家。哈,那妖女还没出嫁,就生了他这个小贱种,他怎能是我们堂堂欧阳世家的继承人!”

    欧阳觅剑没有理她,只是背了过去。欧阳轻的话太难听,实在不符合她名门闺秀的身份。没有人敢于附和她的话,甚至林落也没有跟着说一声什么。

    “别忘了,你们这些人,有几个没吃过唐家的苦头!”欧阳轻叫道,“你们有几个人,手上没有沾着唐零的血!”

    欧阳觅剑的手猛然一抖,转过身去看着欧阳轻。

    人群又开始乱了起来。欧阳轻最后一句话把他们都镇住了,没来由地担心起来,这欧阳轩的儿子会不会要替他的外家报仇?

    只有卢淡心不动声色,轻尘不惊道:“欧阳觅剑,你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孩子,在圆天阁长大,如今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他意味深长地朝众人扫视一圈,“优昙唐家,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谁也不必再提。”

    谁也不必再提。欧阳觅剑当然清楚。他握紧了那风鸣九霄剑,微微地仰起头,凝视着圆天阁门楼上那些遒劲苍凉的题字。

    但是那一刻小谢觉得,他的眼睛里,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十一

    欧阳觅剑正式成为圆天阁的新任阁主之后,执事江思源终于出现了。这老丈几日之间苍老了许多,连头发也白了。欧阳觅剑看见他,不免想起江柳儿。江思源是唯一知道欧阳轩假死的人。他奉欧阳轩的命令照料欧阳觅剑,看见事情不妙,连夜赶往庐山宗。因为欧阳轩说过,万不得已时,可以请卢真人主持公道。圆天阁从前的恩恩怨怨,卢淡心是有数的。他并不太愿意插手圆天阁的私事,只是欠了欧阳家一个不小的人情,被江思源当作把柄,这是后话。当时卢淡心为助欧阳觅剑,当着这么多人说了谎。风鸣九霄剑,事实上,欧阳轩做了二十年圆天阁主,从未动用过它,而是任它留在深山里。或者他深心里,不愿意重见这把割断了他和唐玄霜姻缘的剑。给儿子取名觅剑,却是暗示他,日后要把那风鸣九霄剑找回来。

    欧阳觅剑果然找回来了。他学了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要做一番大事情。他开始着手打理圆天阁的事务。江思源还有个儿子江枫也在圆天阁,欧阳觅剑发现江枫武功很好,想来是他父亲传的,于是就把江枫提到自己身边。江思源谢过了新阁主,佝偻着背缓缓出去。欧阳觅剑唤住了他。

    “江执事,有些事情我还不太明白,想向你请教。”

    江思源抬起头,看见书房的竹帘外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黑影,遂道:“阁主要问什么,老朽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有些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欧阳觅剑一笑,冲着帘外道:“小谢,你进来吧。江执事,你可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把过去的事情讲清楚。”

    江思源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欧阳阁主,我待你们父子如何,如今你也该明了。如果你定要我说出,将来不要后悔。”

    欧阳觅剑一惊。小谢却抢先问道:“那天在灵堂上,卢师叔叫我祭拜我的姑父。为什么欧阳老阁主是我的姑父?那我的父母是谁?是不是”

    “猜着了。”江思源冷笑道,“你正是毒魔唐零的女儿,冠豸山优昙唐家的后人。”

    小谢呆住了。虽然她早就隐隐感到,她和那个已经灰飞烟灭的唐家有着某种联系,可是这话由老人斩钉截铁地说出,她还是觉得胸中一滞。

    “欧阳阁主,这些事情老阁主他都知道。自从去年冬天他病入膏肓以后,一直想着的就是到木兰谷去,与你母亲会合。我问他,要不要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他先是毫不犹豫地说,绝不能让你知道,后来想了很久,又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还是告诉你算了。我说,你若回来为他送终,必然是要追问的。老阁主摇着头,我知道他觉得很难亲口对你讲。所以最后他就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在你回来之前,伪装自己已死。连你的姑姑和姑父,也不知道那口棺材里是空的。而他已经从停云榭下面的通道去往木兰谷了。”

    “父亲不愿意对我说,是他害死了我母亲,对吗?”欧阳觅剑道,“可是,后来他还是自己对我说了。”

    江思源道:“这是个意外。你回来的时候,我把你引到停云榭,因为那时候我隐隐听见有人说,你的姑姑和姑父在你父亲的灵堂里设下了机关,专等你回来。停云榭那个地方很隐秘,又有通往木兰谷的机关,你必须从那里才能找到继承圆天阁阁主之位的风鸣九霄剑。想不到阴差阳错,你跑去了木兰谷。可能是你父亲看见了你,觉得你比他想象的要镇定,所以才告诉你了。”

    “可是父亲并没有说明白。当年唐家灭门,究竟是谁安排下的?”欧阳觅剑道,“我怀疑父亲也不甚了了,江执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的吧?”

    “要从唐家派人到圆天阁提亲说起。”江思源道,“他们动作实在太快,老太爷不得不怀疑,何况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娶唐家的女儿,说什么他也不能答应的。可是这时候唐家上圆天阁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接连不断地有人悄悄地来会老太爷。那时候唐零几乎把整个武林都得罪尽了,所有人都劝圆天阁趁此机会翦除这个武林祸害,尤其是与我们交好的半山堂主,说得更严重。说优昙唐家横行这些年,圆天阁作壁上观,已是有违武林道义,倘若这一回竟然与唐家结连理,无异自绝于侠义道,难道不怕遭唾弃吗?老太爷尚不愿惹事,说:‘唐家老巢远在福建,圆天阁实在是鞭长莫及啊。’偏偏这时福建林家来了人,说唐家在那边势力越来越大,弄得乌烟瘴气。林家身为闽浙一带白道的领袖,夹在其间甚是为难。于是计策就这样定下来了把唐零诱到江乡来,圆天阁牵头,江南武林的人一起把他们灭了。他们在冠豸山的老巢,则由福建林家带人去扫平。”

    他说到这里,看见小谢眼中闪出怨愤的光,转而又道:“其实,唐家作恶甚多,被武林白道灭绝是早晚的事情。你的父母那时真是昏了头。堂堂的圆天阁与毒魔唐家联姻,哪里有这么容易。唐零这人心机城府极深,他匆匆答应把妹子嫁给老阁主,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小谢道:“我以为他是心疼自己妹子,却没想到把一家人都断送了。”

    江思源道:“娘子你要这样想,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你并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情形。他们唐家人过来时声势浩大,说是送亲,带了多少杀手。便是我们圆天阁原来不准备火并,见了这个也不能不如临大敌。唐零又何曾真的打算相信我们。”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道:“你留在冠豸山养病,怕也是假的吧?”

    “不错,”江思源道,“当然是为了跟林家里应外合。我们做得很干净,连唐家的围屋都烧得干干净净。”

    小谢咬住了嘴唇,烧得干干净净。江思源望了她一眼,总算表露出几分歉意,补充道:“我在冠豸山很是待了些日子,可惜年岁久了,唐家的人都记不清了,只是对唐夫人印象颇深。那时她刚刚产下一对双胞胎的女婴,身子还不大好。唐夫人不会武技,却知书达理,十分贤良。真想不到毒魔的妻子倒是这样。我装病装了很久,她倒先替我着急起来。她听说沈神医游历到了闽西,就派人去请他。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机缘巧合。我们知道神医是从不问江湖纷争的,却也怕万一他插手了,我们又决计不能不听他的。所以我和林家的人商量,赶在他来临之前动了手。唐夫人死了,那天很乱,我也没看清是谁砍死她的。她身边有两个仆妇,不知道叫什么,功夫甚是了得,一人背了一个小女婴往外面逃。我看见林家的一个高手追杀着其中一个,鬼使神差地也跟了出去。等我赶到那个山神庙的时候,那仆妇已经血战而死。我叫那个林家的高手走,那人指着你说要斩草除根。我灵机一动说沈神医来了,那人一惊,我就拉了他走开。没想到我们前脚出门,后脚沈神医真的来了,这岂非天不绝唐家?这样,娘子你才得救了。你还有个同胞姊妹,大约没能活得下来。”

    “这么说,我捡了一条命,还是您老人家的恩惠了。”小谢道。

    “我那时心慌意乱,”江思源苦笑道,“也不是真的想救。只是……我是看着唐夫人死的,她……”

    “不要说了!”小谢尖叫道,猛地抽出佩剑,架在江思源的脖子上。江思源一滞,苦笑着望望欧阳觅剑。欧阳觅剑面色煞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明白了!”小谢厉声道,“我是毒魔唐零的女儿。我们家被灭了门。有你江思源,有福建林家,有圆天阁欧阳家,还有那天灵堂上所有来吊唁的,那些武林正道不是吗?”

    欧阳觅剑没有动,他看见小谢眼中满是泪水。

番外二 木兰花树(5)

    十二

    初冬的天是铅色的,清冷的雾气在山谷中飘荡,仿似一团团黏滞的棉絮,黏在树梢上、枯草间。迷雾中缓缓过来两个人影,一白一黑,俱是蒙了帷帽。只有话语声零零落落地飘出。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义父的武技那么好,我一辈子也学不尽的,为什么他还要送我上庐山宗去拜师。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卢真人不是说吗?你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孩子,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我想,他也会对我说,小谢是洞庭神医养大的义女,又是庐山宗弟子,这也是不能改变的。有了这样堂堂的身份,如何能够背过身去,为唐家的冤魂报仇?”

    “也许吧。不过,你为什么不觉得,你义父也是为了保护你?毒魔唐家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你的身世早晚被人知道,这可就危险了。虽然沈神医名震江湖,毕竟罩不了那么多。有庐山宗作靠山,就没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

    “你说得有道理,义父他一向很疼我……这几天我一直想,何必知道自己是谁,我已有这样好的义父,不如……把一切都忘了。”

    “小谢,你肯忘了那些仇恨,那倒是最好的结局。其实,那天你放过了江思源,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为唐家报仇的。”

    “我虽然不能报仇,但这一次的事情,倒也让我看到了很多……”

    欧阳觅剑心里忽然一惊,江思源当着小谢的面,终究没有提到一件事情。卢淡心为什么不惜说谎来帮助欧阳觅剑?是因为他欠了欧阳轩人情,可这和小谢也不无关系。当初灭绝唐家,的确是圆天阁牵的头,但是那些向圆天阁主欧阳云海请战的江湖门派,却都是庐山宗指使去的。其实很容易想得到,庐山宗是江南武林白道第一大派别,这种事情怎会没有他们参与?庐山宗才是灭绝唐家的真正主使,只不过他们是出家人,不便公然杀戮,才转而让圆天阁出面。

    他忽然很害怕地想起,优昙唐家研制毒药,难道真的就这样罪大恶极,值得整个江南武林设下陷阱来屠杀吗?不,他还是不要提,永远不要提吧。倘若小谢知道这一层,岂非更加难以消受。只当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说:“你最大的仇敌,是我们圆天阁。”

    小谢像是自嘲道:“不错,我要先向圆天阁主寻仇才是。可是现在却是你做了圆天阁主。我辛辛苦苦寻找亲人,没想到我们唐家的人早就死完了,如今只剩了你这个表哥。这世上就只剩了一个表兄,我还要向他寻仇吗?”

    欧阳觅剑闻言,一时感慨万千。他的姑姑和姑父一刻不忘置他于死地,他在这世上,却也只剩了这样一个表妹了。

    小谢道:“只不过,有一个人,我向他报仇,大概没什么关系。林落是福建林家的人,当年在冠豸山杀人,定然有他的份。现在他是翻不了身了,我杀他一刀解解气也好。可惜,这样的好机会,却还是被你夺去了,呵呵。”

    欧阳轻被囚禁在密室里终生不能踏出一步,林落则在夺剑的那个夜晚暴病而亡。欧阳觅剑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他没有刻意要瞒着小谢什么,可是听她这样说起,忽然觉得惘然若失。

    “你是圆天阁主,”小谢续道,“这样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我要为柳儿报仇。我至少可以为她报仇。”欧阳觅剑淡淡道。

    小谢便不再说什么。

    远处出现了木兰谷崎岖蜿蜒的山道。浓雾在正午的阳光下渐渐化开,山风寥寥,如泣如诉。

    他们俩谁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木兰花树,满山满谷地开满洁白花朵的木兰花树,已经在大火中枯死了。枯叶在脚底吱吱作响,焦黑的枝干一根根支棱着,指向阴云的天空,仿佛死人冷硬的手指。

    “我想找一找。”小谢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梦呓。

    找什么?欧阳觅剑想。当然,是找在木兰谷中被屠杀的唐家人。她的生父,毒魔唐零,遗骨该是在这里。唐零带来的人中间,应该还有唐家的亲戚。而小谢的母亲唐夫人死在了遥远的冠豸山。他忽然心里一痛。埋在这幽幽深谷里的,不还有他的母亲吗?母亲,那个存在于父亲追忆中的单纯美丽的唐家女子玄霜。当然还有父亲,他从那条漫长的密道走过来,也消失在了这些唐家人的遗骸之间。还有江柳儿,柳儿,他曾经亲手埋葬在木兰花树下的柳儿……

    他想对小谢诉说。他所失去的,也是再找不回来。他们彼此的沉痛是相同的。但是,这样的沉痛过于深重了,还是埋葬在每个人自己心里才好,什么都不要再提。怕只怕再提起,又是惊涛骇浪,无法收拾。

    那些木兰花树都死了,都死了。从今往后不再有那些纯白如雪的花朵盛开,没有任何记忆的痕迹留下。十七年恩怨,十七年沉冤,这些木兰花的遗骸下面,是重重的白骨支离交错,化为尘壤,又能上哪里去寻找他们的亲人呢?

    小谢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心里,忽然就哭了出来。那声音却不像是哭,只是一声声的嘶叫。欧阳觅剑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见过女孩子会这样哭。过了一会儿,小谢自己停下来了,道:“你送我去江边吧,我要走了。”

    “这就走吗?”欧阳觅剑道。

    小谢点点头:“我要回家,回洞庭湖去……表兄,你自己保重。”

    欧阳觅剑想了想,拿出一个画轴:“这个还给你。”

    是唐玄霜画的那幅《木兰花树》。小谢发现了这画,于是一幕幕尘封的往事才被牵连出来。画卷上的人和花树已成陈迹,还题着旧诗: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小谢接了过来。然后那发黄的画卷变成了纷纷碎片,如同一场清冷的初雪,在荒芜的木兰谷中悄然飞散。

番外三 屏上暗红蕉(1)

    一

    秋风起,白云生。

    一缕青丝从发髻中露了出来,在额前飘摇。薛华存翘起指头,揪住了,看那发梢在霞光中微微透着明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缠绕了几圈,掖回白头巾里面。

    山头上最后一抹残阳也收去了。淡淡的雾气从四周的密林中升起,慢慢地聚满了归云谷。这座青瓦白墙的小小观宇在夜色中宛如一道剪影。浙东名胜天台山以北,古驿道过处,这座苍茫葱翠的斑竹山,正一点一点被幽幽夜色掩藏。

    薛华存拢了拢轻薄的羽衣。天顶一弯新月,淡如蛾眉。她不免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雾色深处,终于出现了一个蒙蒙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衣,移动极快,燕子穿花一般掠过崎岖的山道。薛华存还没看得仔细,那人就翩翩地逼到了眼前。

    “薛阿姊!”

    燕子一把搂住了白衣女冠,一面嘻嘻地笑着,一面拽住华存的袖子:“阿姊想死我了。”

    “少来啦,还不放开我。”华存笑着,顺手扯掉了来人的黑色帷帽。

    帽子下面露出少女的面孔来,眼睛亮亮的,笑成了一弯。只是头发凌乱,显出几分风尘憔悴之色,与那张清稚的面孔颇不相符。

    “小谢一路上辛苦吧?”

    “就是嘛,”唐小谢故意噘起嘴,“人家千山万水地带东西给你,还不快快设宴接风。”

    “鬼丫头!”薛华存接过少女的行李,推开身后陈旧的观门。吱呀一声,惊起了乌桕树上的鹊鸟,扑啦啦飞上天去。

    “好香啊!”小谢忍不住赞叹道。

    “什么?”薛华存眉毛一挑,迅速地瞟了小谢一眼。

    “我说这山里的空气好香,树叶的香味、百草的香味,还有露水霜华,令人嗅之忘俗。在这样好的地方修行,阿姊真是有福气。”

    薛华存淡淡地笑了,眼角漾起一缕细纹。小谢见状,忽然一惊,想起来自己是说错了话,什么福气不福气呢,这话怎生对华存说得。然而薛华存似不介怀。小谢也只好搭讪着,挽了女冠的胳膊,一同跨入院中。华存回身,死死地插上了道观的大门。

    薛华存在香积厨下忙碌的时候,唐小谢就一个人坐在庵堂上,一边品着华存用归云谷底的陈年露水煮的香茶,一边细细地打量这间精舍。自从薛华存三年前出嫁,然后守寡,然后出家,小谢还是第一次来看她。精舍很小,一个仆役也见不到。薛华存并非普通的修行女冠。薛家原是剑南一带的望族,在武林中势力也不小。华存的父亲薛镒至今做着节度使,割据西南一方。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娇小姐华存,却选择了空谷幽居,青灯黄卷中了此一生。

    不知怎的,自从跨入华存的住处,小谢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是一种阴阴的感觉粘在身后。趁华存不注意,她忍不住回头看,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屋子,竹帘、矮几、香炉、杯盏,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也许是山居里面潮气太重了吧?小谢推开了窗扇。

    窗外对着后院,园中有几棵树木,一半都凋零了,还有一些美人蕉。已是初秋了,这些美人蕉依然灼灼其华,猩红如滴。想来华存闲居无事,才把这些花儿侍弄得如此精神。小谢隔着窗子看了一回花,忽然又觉得头晕,竟像是有什么东西明晃晃地刺了眼。

    她蓦然回首,却看见背后墙上挂了一轴小照。只是一个淡淡的侧影,衣冠胜雪,青锋曳地。小照上一个题字也无,看笔法拖曳,似是出自华存之手。那人的面目画得不甚了了,只觉得眉宇间霜气冷冷,又似郁郁于衷。小谢瞧着瞧着,越看越不分明,竟然呆呆地移不开目光了。

    “你竟不认得了吗?”华存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这是陆希潘。”

    小谢立刻转过身,惭愧地笑了笑。陆希潘,正是薛华存的亡夫,当年人称“千山暮雪”,圆天阁七大名剑之中,排名第一。

    华存顺手关上了窗,把灯点了起来,一时小屋中漾起了橘色的暖意。小谢带来的包裹静静地搁在小桌上。

    “是什么?”

    “是梅子,大理的梅子。”

    陆希潘叱咤江湖的时候,圆天阁还在欧阳轩手里。那时唐小谢尚未出师。她只见过陆希潘一面,就是在薛华存的婚礼上。陆公子风采翩然,折倒满堂英雄。华存蒙着盖头,静静地守着夫君,新人如玉。后来小谢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陆希潘却已经带着爱妻退出圆天阁,在江南买田置地,再不涉足武林纷争。那一年圆天阁人事惊变,他也是不闻不问。小谢总惦记着要去瞧瞧薛家阿姊,一面也是好奇这琴棋书画、神仙眷侣的日子。不想没过几年,却传来了陆希潘病危的消息。圆天阁的新主子欧阳觅剑知道了,立刻派出阁中第一名医墨寻无,务必要救了陆希潘性命。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待墨先生匆匆赶到江南,却只撞上一具硕大的楠木棺椁、一个瘦鹤孤鸾一般的未亡人薛华存。

    华存出身富贵,年轻貌美。陆希潘尸骨未寒,轻浮之人就纷纷揣测她会再醮。然则三月之后,薛华存不顾父母恳劝,断发出家,在斑竹山隐居修道。一段武林中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收场也是凄美无伦。

    “云南的梅子太多了,我都看花了眼。伯母特意挑了这几样,是阿姊最喜欢吃的。”

    华存翘起兰指,拈了一粒梅子,含在嘴里。

    唐小谢是吞下了一半的话。记得薛夫人还跟她说,陆希潘和薛华存婚后半年,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归宁,一起尝遍了薛府上的种种蜜饯。薛夫人托小谢带过来的,只怕还有当初新姑爷赞许的那几色梅子吧。

    “他们怎么说?”华存问。

    小谢想了想,道:“伯母依旧是不舍,说阿姊年纪轻轻的,陆姊夫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她就你一个嫡出的孩子,独自流落在外头,怎样也不放心。伯父也急。”

    华存轻轻地哼了一声。

    “伯父说阿姊……”小谢看了华存一眼,“阿姊若是不愿守着,万万不要勉强自己。说虽然圆天阁的势力如日中天,堂堂的剑南薛家,却也不会怕了他们。”

    华存站了起来:“父亲仍是这般意气用事。和圆天阁有什么相干,我又何曾把他们欧阳世家放在眼里。若不是自己愿意守节,谁还勉强得了我。”

    小谢笑了。

    “我在云南阿姊府上的时候,听伯父说,阿姊小时,有一个道姑上门来看相,说阿姊身体不好,又命犯孤星,须得从小就出家修行,方可一生平安。”唐小谢道,“伯母听见,气得不行,立时就把道姑赶出门去,后来也没谁把这事儿放在心里。而今伯父重提此事,伤心得不得了,说难道真的被那道姑说中了。”

    华存不语。

    “我最近这儿有点不舒服,大约还是那年小产落下的病根子。你说怎么办?”薛华存忽然问小谢,一边按着小腹。

    小谢脸上一红:“我怎知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义父虽然是名医,我却没能从他那里学到多少真东西。要不然我回去替你问问义父,或者小缘也懂得很多。”

    “小缘。”薛华存冷笑道,“那个陈缘,不是嫁给了圆天阁主欧阳觅剑了吗?”

    “啊,是啊。”小谢转过脸。

    唐小谢有些忧郁地想到,虽然只有一次,薛华存淡然地提到了陆希潘。但是她们都分明感觉到了,那人清冷的眼神,一直从墙上的小照中垂下来,流淌在夜晚迷离的灯光里。

    夜里很冷,唐小谢紧了紧身下的被子,还是觉得竹簟的凉意一缕一缕漫上来。薛华存问过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起暖和一点。小谢说不要,这一会儿却有些后悔了。她披衣起来,打算偷偷钻到华存的屋子里去。

    正面的庵堂里熄了灯。后半夜的星光薄薄地从窗棂间洒进来,砖地上恍若镀了一层微霜。小谢甚至听得见冰霜在足底融化的声音。她打了一个寒战,忽然听见骨碌一声从门外传来。

    小谢一惊,连连退到窗边,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窗外夜色如水,几株美人蕉发着荧荧的幽光,透出非同一般的寒冷意味。她沉思片刻,跃出了窗外,直奔向花丛中。只听骨碌碌几声,一个黑影子迎面扑了出来,毛茸茸地扫着她的面颊。

    “原来是老鸦。”小谢暗暗好笑。

    黑色的巨大山峦团团围住这小小的归云谷,仿若周遭无数双眼在逼视着。唐小谢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呆呆地立在花圃边上,默数自己呼吸,过了一会儿,听见不知深浅的地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绵长的、遥远的,若有若无。

    小谢定了定神,那一声叹息又飘走了。她提起轻功,燕子一般掠过花丛,消逝在夜色里。

    背后,庵堂里的灯似乎闪了闪。

    薛华存的美人蕉,比唐小谢想象得还要茂密。在庵堂里看见的不过三五株,其实后面还有密密的一大丛。小谢五岁的时候,就跟随义父沈学习天下第一的轻功“踏莎行”。她的足尖轻轻点过花下松软的泥壤,身如水蛇滑动,尽量不触碰美人蕉的花叶。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东西,刚刚跃起半尺,那块东西就滑开了。暗处只隐隐看见,似乎是一块石头。小谢一翻身,跃到了观院的围墙上头,捏紧了短剑,警惕地四处观望。

    下面,猩红的美人蕉在夜色中静静地绽放。

    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什么,小谢有点失望。她闭上了眼睛默默细数,终于感觉到一缕凉风,似乎从院墙外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拂过来。

    那是一棵老松,几百年了,树洞里空空如也。小谢循着洞口摸了进去。洞,果然是通往地下的。开头漆黑一片,脚下不是稀泥碎石就是青苔藤葛,小谢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夜明珠,借着点点微光,把路径照亮。过了大约六七丈远,忽然踩到石板了,四壁也分明是人力开凿而成。

    小谢心中一喜,举着夜明珠渐行渐远。

    地道的尽头,密室的门半掩着。门缝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淡淡的气息,甜美而糜烂,像是催梦的熏香。小谢心中一凛,立刻闭住了气。饶是如此,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是中毒了,还是自己过于紧张。

    桌子上,油灯已经点尽了,灯芯儿结成焦黑的兰花,将落未落。小谢仰头,想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什么机关。如果她没有把方位记错的话,这个地点,正是在薛华存的庵堂正下方!然而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灯下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人,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熟了。

    就着明珠清淡的蓝光,小谢瞧见了那个少年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

    说是少年人,也有二十五六岁吧。虽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可面容俊美、气度高华,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江……”小谢低低地唤了一声,那人没有半点反应。

    他的指尖破了,而小桌上,布满淡淡的血痕,时间久了,变成紫褐色。七零八落的道道,拼成一个一个相同的字样:

    潘,潘,潘……

    唐小谢回来的时候,回头看看美人蕉,静若处子。天际深处,一抹银河宛若轻纱,离尘而去。庵堂里依然悄无声息,却不知什么东西晃了她一下。

    那是一架素屏,挡在对着花丛的窗户前面。

    小谢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但是自从她进入这个狭小的观宇来,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是什么时候……

    屏很小,四扇,很普通,乌木的框子,糊着白纸。小谢把夜明珠凑近了,却始终看不出屏上到底画了什么。她伸出指头摸了摸,纸质很糙,像树皮。

    惨然的白色,空荡荡,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绕过纸屏,发现墙上那个忧伤的剑客,还在冷冷地凝视着。

    帘外白衣闪过。

    “昨晚睡得好不好?”薛华存端着食盒,飘飘地进来。

    “冻死我了。”小谢裹着被子,不肯出来。

    薛华存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贴在小谢额上,细细地瞧了一回:“还好,没有病。”她笑眯眯的时候眼角总有一道细纹现出来,“起来啦,粥是热的。”

    淡竹叶熬成的清粥,碧绿清香,小谢低了头注视一回,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不错。薛华存看她津津有味地喝了下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薛阿姊,”小谢抹了抹嘴,转过目光,盯着被子上的花纹道,“我今儿就下山吧。”

    “嗯?”薛华存眉毛一挑,“多玩几日再走不好吗?”

    “明天就是我义母的外公的忌日,我要赶到天台山去。”小谢随口扯道。

    薛华存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收拾碗筷。唐小谢爬起来,颠颠地跑到房门边伸懒腰。

    那扇纸屏,消失了。

    就算是一个梦吧?

    晨雾散去,燕子的身影重又消逝在远远的山道尽头。一抹阴云悄悄爬上女冠的额头,越来越浓郁。她转身回屋,拴死了门,关上了窗,定定地看着墙上陆希潘的小照。过了一会儿,她麻利地挪开桌子,露出墙上的暗格。暗格里面有一个黄澄澄的小香炉,炉上雕着一对狰狞的虎头、一些连环的图腾。

    薛华存从袖中摸出一些暗红色的碎片,放在炉中,置于画像之下。然后她搭着手指,喉中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喃喃声,诡异如同山鬼的夜歌。

    不一会儿,奇异的烟幕从炉中缓缓升腾,如金蛇一般在房中盘曲,慢慢地遮住了女冠雪白的身影。漫天的烟雾中,似只有一双阴冷忧郁的眼睛在浮动。

    斑竹山的深处,云雾缭绕着层层密林。

    “所以,表兄的事情,我已经替他办完了。”

    “唐娘子,恕老朽不明白你的意思。”

    “表兄只是说,让我来寻访薛阿姊,让我自己找一找看一看。我找过了、看过了。这件事情,我不想管。”

    “不知唐娘子究竟看见什么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阁主派在下跟着过来”

    “回到江夏,我自会去见表兄,向他一一说明。”

    “怎么,唐娘子难道看不出来,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只怕我们去得晚了,什么都完了。唐娘子当真不管,那在下只好先动手了。”

    “你们不可逼薛阿姊太甚,我不许!”

    阳光一丝丝穿过叶隙,林中的雾气渐渐混浊激荡起来。一片枯叶离开了树顶,打着旋儿,缓缓地飘浮在树林上方,久久不能坠地。

    短剑的路数很复杂,一忽儿如蛱蝶穿花,空灵巧黠,一忽儿如高峡泉瀑,淋漓飘逸。剑光星星点点,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然而剑气所过之处,招招扫向对手,精妙轻盈,分毫不差,旁的连一片落叶、半茎小草也没有扫下。

    但是那个青衣老者的武功却是稳重刚猛一道的,他算定女孩儿心软,不能真的伤他,双掌护在胸前,只以微小的步履一点一点闪过短剑的攻势。纠缠了一会儿,短剑的星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密,却是越来越亮,紧紧地收拢在老者身边。

    “好功夫!”

    忽然树顶猛地一震,唐小谢一仰头,发现天黑了。成千上万的黄叶呼啦啦地飞卷而下,盖住了大半天空。黑暗之中,一种清苦的气息拂面而来。

    “唐娘子得罪了。”青袍晃了晃,冲出迷雾,向归云谷奔去。

    “薛夫人别来无恙。”

    女冠手一颤,慌忙站起来。白袖子一卷,满屋的烟气顿时消失了,重新露出墙上的画来。她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角和裙裾,然后反身锁好庵堂的门,这才盈盈地走出观宇,立在门前。

    “墨先生好。”她静静道。

    青衣老人叉手立着,单刀直入:“你不用玩花样。”

    薛华存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墨先生说的是什么。”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道:“我劝你不要固执。你以为,躲到荒山野岭里面出了家,欧阳阁主就会罢手吗?”

    薛华存淡淡道:“我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要说我和江南第一大门派作对,以致欧阳阁主都不肯放过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墨寻无道:“你无须避讳。从前的事情,我们先撇过不提。江枫现在你这里,放人吧。”

    薛华存眯起眼睛看看天色,阳光在青绿的枝头摇曳。“圆天阁主果然厉害。”她冷冷道。

    墨寻无闻言,心下大喜。

    “可是归云谷究竟是我的地方,要找你就自己找去。”薛华存曳起道袍,反身入门,竟再不理墨寻无了。

    墨寻无立在门槛上,朝薛华存的庵院里面观望,却不敢贸然入内。他知道薛华存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娇小姐但是,眼下她背朝门口立着,似乎在侍弄院里的花草。墨寻无的眼光落到那些猩红的美人蕉上,顿时大吃一惊。

    就在此时,女冠忽然转过身,一把挥起宽大的袖子。暗红色的迷雾夹杂着片片飞花,刹那间飘满了整个院落。墨寻无立刻后闪,掌风击向那些迷雾。烟雾颤了颤,忽然化开,越铺越远,天色也渐渐变成了红色。墨寻无暗叫不好,抬头一看,薛华存白衣的影子已然不见。他急忙转身后撤,却看见背后也是漫漫的红雾,根本看不透雾后面的情形。

    那些花瓣夹杂在雾中,轻而且缓,优雅地翻卷着。慢慢地,花瓣变得纤细,越拉越长,有如手指一般生长着。是幻象,墨寻无心里这样想,却看见那些“手指”一沾地面,立刻疯长起来,有树木,有野草,渐渐变紫变绿。蟒蛇般粗壮的藤条沿着地面迅速蜿蜒,缠向墨寻无的双脚。

    墨寻无抽出匕首,使劲去砍那些藤条。藤条的断端流出红色的液体,又立刻长上。他砍得越快,藤条长得越快。不一会儿,他就不能动了,已被那些野藤紧紧缚住。

    仰面朝天,那幽谧的山谷景象已消失殆尽,天空也被幻影中的树木遮住了。他看见的只是一片莽莽的丛林。野草从地底下钻出来,肆意地疯长,泼辣的野花铺满了谷底,散发着奇异的、辛辣的气息。周遭明明安静得厉害,墨寻无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他不得安宁。这些声音像是从天上落下,仿佛许多人一起喃喃低语。然而待到他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一片轰鸣,扰得人心慌意乱。举目四顾,宽阔修长的草叶交织在一起,连绵不断,遮天蔽日,根本连庵堂的影子也看不见。饶是墨寻无跟随圆天阁主身经百战,此时也有些慌乱,又有些后悔。倘若唐小谢不来,他可就麻烦了。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从前的事情可以撇过不提?为什么不提提提”薛华存的声音,远远地从树林上空落下。

    一个时辰以后,唐小谢终于醒了过来,胸中一阵气苦。她在医药世家长大,什么迷香没见过,居然还是被墨寻无给算计了,回去定要跟表兄好好告一状。墨寻无使的大概是圆天阁有名的“醉黄连”,其臭清苦透心,可使人连醉一整天。幸亏小谢头一天晚上服了些醒神药物,否则可真要大事不妙。

    昨天夜里很冷,小谢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她不愿意去指责薛华存。尽管当年她也曾如此艳羡陆希潘和薛华存这一对神仙眷侣,也和所有人一样,希望这段姻缘能像所有贞烈的爱情故事一样,收尾得轰轰烈烈、感天动地。但这种事情怎可以勉强?华存阿姊还很年轻,倘若她希望与旁人另结连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凭什么必须早早断送自己的华年,做出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很同情华存,若不是圆天阁欧阳世家的势力太大,华存定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再嫁,而不必躲在斑竹山出家,才能和意中人相聚。这一回她要到汉阳圆天阁去一趟,说服欧阳觅剑不要再插手别人的私事。唐小谢并不是圆天阁的人,照理欧阳觅剑不能差遣她,但是既然事关她的手帕交薛华存,小谢不能置之不理。出来之前,欧阳觅剑说过,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解决一切问题,那么他总该听从她的意见。

    只是她想起华存藏在密室里的那个少年,略略感到无奈。昨晚她一念之仁,没有唤醒他,但是她已经认出那人是谁了。从汉阳出来前,欧阳觅剑有意无意地给她看过画像。只一次,她就记得住那张脸。那就是江枫圆天阁有名年轻的剑客,也是从前总管江思源的长子、江柳儿的同胞哥哥。江柳儿,小谢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长叹一声。

    江枫失踪三年了,欧阳觅剑要面子,嘴上很少提起,心里当然是惦记的。就算不为了死去的江柳儿,也为了江枫人才难得。圆天阁的新秀,也是名剑之一,原来是和陆希潘的遗孀薛华存厮混在一起,传出去,欧阳世家的颜面何存。

    是不是这一点,才是令圆天阁主最不能容忍的?

番外三 屏上暗红蕉(2)

    五

    唐小谢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归云谷。如果不是记得谷口那株被雷电斜劈成两半的大杜仲树,她几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回到了薛华存的地盘。昨天过来的时候,虽然跑得很快,她可是记得清楚,过了这个大杜仲树可以找到一条碎石小径,掩在野山杜鹃丛里面。碎石小径绕过一块红黑相间的巨石,石上泻下一股清泠泠的山泉。山泉的上游岸边,就是薛华存那间青瓦白墙的小小庵院。

    而今这一切都不见了。她看见的只是莽莽的南方丛林。

    唐小谢静静地站在杜仲树下,眼中闪烁着惊惧。她皱紧了眉头,背靠着杜仲树,凝视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忽然抽出短剑,往草丛中掷去。

    短剑在幽暗之中划出一道明光,又倏忽熄灭了。一刹那,草丛仿佛豁开了一道口子,墨寻无翻着筋斗从里面跳了出来。

    “多谢唐娘子。”墨神医苦笑道。

    唐小谢哼了一声。

    “这是修罗障。”她抬了抬手腕,短剑从黑暗中飞了回来,落在掌心,原来短剑和手却是用冰蚕丝连着的。剑身上有一道猩红的血迹。小谢把短剑在杜仲树上擦了擦,树身上竟赫然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两人连退几步,只见杜仲树就那么在他们面前渐渐地消失了。

    “果然是修罗障。”小谢喃喃地重复着,“看来薛阿姊的确已经入了萼仙道了。”

    “而且道行还不浅啊。”墨寻无冷笑道,“唐娘子,你到此刻才看清楚?”

    所谓萼仙道,是一种流行于云南一带的巫术。据道中人说,师祖为中土传说里的道家女仙萼绿华。入此道者亦多为女子,避居云南深山老林之中,炼丹炼药、服石辟谷,以期得道飞升。当然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实际上萼仙道的历史不算短了,但其真实面目一直朦胧不清。修道之人大都很少与外界接触,或者说即使接触,也对真实身份讳莫如深,言行武功又透着十二分的诡异,外人对他们的功力本事,只是揣测。江湖上总有神秘的事情发生,有一些就扯到了云南的道人。于是传说里,萼仙道或者跟苗人的巫术差不多,总是些玄虚邪恶的东西。当然,对于圆天阁这样无孔不入的组织,萼仙道虽然有一些特异的本事,终究也不成其为多大的秘密。墨寻无对于她们的巫术,已经掌握得相当清楚。

    “你早看清楚又怎样,”小谢嘲讽道,“还不是被人家的魔障搞得四脚朝天。”

    墨寻无苦笑道:“果然一切都在阁主意料之中。我说这件事情悄悄解决便了,最好不要牵涉太多,阁主却一定要请动君山的人。”

    小谢闻言皱眉,直到这时才明白了。原来,欧阳觅剑胸中早已了然,捉拿薛华存,是他们早就定下的事情。只是不巧,圆天阁的人拿薛华存的道术没有办法,才说让唐小谢来调查。名为调查,其实还是引诱小谢出手。“你是说我这把短剑?”她冷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云南卓师兄那里,无意得了这好东西,拿在手里不过一个月,你们的消息倒是很快啊。”

    唐小谢手里的短剑名唤“切云”,据称是上古神物,能破巫术,不是寻常的宝刀宝剑可以比拟。不过唐小谢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头一次使用,就从萼仙道的魔障中捞出了墨寻无,倒也意外。她把切云剑抛到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回手里。

    “我说欧阳觅剑怎么这样好心。我的船才到武昌,就被你们八抬大轿地弄到了圆天阁,原来请的是它啊。”言下之意,无非是利用她唐小谢罢了。

    墨寻无干笑了两声:“娘子要是计较我给你下药,老朽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了。但你既然赶回来,看来定然要插手此事。”

    “不错。”唐小谢肯定地说,“薛阿姊和江枫两情相悦,我绝不让你们拆散。”

    墨寻无摇着头,似是哭笑不得。

    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唐娘子,现在你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是云南的森林。”

    “你相信吗?”

    “不信,昨天看见的分明是庵院,花木扶疏。今天这个无非是薛阿姊布下修罗障,让我们有了幻觉。”

    “可是,你怎么知道昨天看见的庵院就不是幻觉呢?”

    “嗯?”

    “因为昨天的庵院是先看见的,今天的丛林是后看见的,你便以为庵院是真实的景象。殊不知,恐怕这也只是先入为主呢。倘若你一来就看见的是魔障,你会相信这里原本是庵院吗?”

    “也有道理啊。”小谢道,“不过,难道你是想告诉我,这个斑竹山归云谷里,本来就长了一大片藤葛野草什么的?”

    “呵呵,老朽只是打个比方。”墨寻无道,“娘子出来以前,阁主什么也没有说。其实薛夫人的事情,我们心里不敢说是一清二楚,至少也掌握得**不离十。但是阁主觉得既然要倚赖娘子您办事,就要尊重娘子,故而让娘子自己判断自己处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是怕误导娘子,先入为主,弄错了事情。”

    小谢想了想,不由得点点头。

    “但是,娘子你还是看错了,而且错得很远。”

    “你是什么意思?”小谢瞪大了眼睛。

    “老朽若没猜错,娘子昨晚已经看见江少侠了吧?”

    小谢不语。

    “但是虽然看见了,却没有跟江枫讲上一句话。”

    小谢脸红了:“这种事情,我怎好……怎好撞破,只求大家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

    “到底是小娘子,慌手慌脚。” 墨寻无摇头笑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江枫是圆天阁七大绝技之一‘捕风捉影’的唯一传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顺风耳。你的轻功是很好,也可能闭了气,但是据我所知,这样也不可能瞒过江枫的耳目。他能够听到百丈外柳叶飘落的声音,总不见得你的衣襟扫过身边,他都不知道。”

    小谢一惊,昨天夜里看见的江枫,真不像是一个正常睡着的人的样子,倒像是中了毒。难道,难道薛华存让他服了**,拘禁于地下密室?

    想到此处,唐小谢的脸更红了,嘟囔着:“这样的事情,我更是管不了啦。我走了,你看着办吧。”

    “唉唉,”墨寻无跺着脚,“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吗?”

    是来不及,自从那株大杜仲树消失,他们四周全是莽莽的丛林。其实小谢也就是说说,到了如此田地,她又怎能不管。切云剑在指间闪动着:“看来,要破除魔障,只有用义父的‘五湖烟霞引’试一试了。”

    “五湖烟霞引”是从乐谱中衍生的剑法,小谢想到此处,一来因为这是君山主人最厉害的武功,二来也是为了剑法气势磅礴,如大江大河波涛汹涌。切云剑破解幻术的神力,借了这剑法使出,是否能够如洪水一般,荡涤这些野草荒藤,揭开归云谷的本来面目呢?

    “墨先生你先闪一闪。”

    唐小谢抽出切云剑,浩浩荡荡,掠向面前的丛林。剑光过处,割稻子一般,倒伏了一大片植物,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快躲!”小谢冲着墨寻无嚷嚷,同时飞身而起,忽然脚尖钩住了什么。她顺势一站,却正是在那株杜仲树的枝头。小谢心中一喜,低头一看,被切断的植物不断地流出红色汁液,似是受了重创。切云,果然可以制服修罗障。可是,不一会儿,红色汁液流干了,藤葛却又纠结在一处,生长起来。

    “还要更快!”墨寻无道。

    小谢一咬牙,从枝头跳下,足不点地。手上剑招连连,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一式快过一式。砍断的草丛藤葛来不及生长,就被扫荡得四处飘飞。人未到处剑已到,面前亮处一片片清净。

    植物越来越少,归云谷渐渐显了出来。唐小谢抹了抹眼睛,终于看见那一股红色的浓烟如金蟒般涌出,源源地化作这些魔障。剑光如星火闪耀,而这浓烟是越来越淡了。小谢一鼓作气。

    五湖烟霞,慢慢涌入了幽谷深处的庵堂。

    薛华存觉得一阵头晕,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她踉跄着跌倒,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仿佛大河决堤,一时间激浪汹涌,席卷了归云谷。大水冲过了芜杂的丛林,把那些错综绚烂的植物连根拔起、扯碎,风卷残云一般,眼见就要扑到她面前来。薛华存咬咬牙,爬了起来,摸索到香案边上。那一炷香快要燃尽了。她顾不得烫,把手伸进香炉里,抠出满满一把暗红色的香灰,向四周撒去。幻境之中,那些植物沾上香灰,立刻长出蜿蜒的根须,与潮水纠结起来。

    浪退了退,薛华存舒了一口气。

    门外,银色的剑光滞了滞,似要被这疯长的植物淹没了。忽然招数一转,出现了最后一式。那是浩荡洞庭湖的气势,不可抵挡。

    天色阴霾,山雨欲来,冷风吹得云帔扑啦啦作响。薛华存一惊,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红香片,尽数投入炉中,同时嘴唇急速地翻动起来。

    暗金色的香炉张着嘴,大口大口吐出殷红如血的轻烟,如一条红色巨蟒,团团缠住了白衣女子,妖艳非常。她面色青白,念出的言辞越来越快。

    忽然,半空中亮光一闪,白得刺眼,仿佛一柄快刀豁开天幕。薛华存眼一花,就在此时,一道霹雳呼啦啦打下来,不偏不倚,击中了暗金色香炉上的虎头纹饰。那虎头似是咆哮了一声,把一团浓雾呕了出来。然后香炉跌在地上,碎了,一片一片。

    风雨袭来,清新凛冽。女冠周身红色的迷雾,顿时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欧阳觅剑,”薛华存眼中布满血丝,“你欺人太甚,太甚!”

    切云剑在指尖打了个旋儿,然后回到古藤编织的剑鞘里。

    “累死我了!”唐小谢嘟囔着。

    睁开眼,看见的是清朗宁静的归云谷。魔障里的丛林没有了,一缕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在草地上跳跃。幽风细细,鸟鸣深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庵院一角的院墙倒了,碎砖堆了一地。两人握紧了兵刃,从断墙处跃了进去。

    薛华存已经不在了。墨寻无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屋子本来就不大,薛华存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听见小谢的叫唤。墨寻无循声找到薛华存的卧室里,只见小谢从地板下探出一个脑袋,满脸懊丧。

    原来她径直找到了房里的机关,钻入地下,可是江枫看来已经被薛华存带走。墨寻无仔细地检查这间地下室,时不时地撒上一些药粉,也没有发现什么。江枫趴过的桌子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光洁如镜,所以那一串串的“潘”字,显得格外耀眼。

    小谢有些无聊,推开窗,向外张望,忽然大声叫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那些红花没有了。”

    墨寻无怔了怔,明白了,他隔着汗巾,从地上拈起一小片残香,暗红色的,递到小谢面前:“就是这个东西吧?”

    “没错儿。”

    “这就是血婴花,萼仙道的法宝之一。”墨寻无道。

    唐小谢瞪大了眼睛。

    据说所谓血婴花,就是《大荒南经》中记载的栾木。是不是栾木早已无从考证,但这种植物的确生长在偏远的南疆,中原人绝少有机会见到。圆天阁老阁主欧阳轩从前远征云南的时候,抓到过一个隐居深山的药师,那药师的收藏里有血婴花制成的特殊香片,墨寻无奉命研究过,故而认得。而唐小谢则只在义父的秘藏药书中见过记载。

    那是一种直立生长的植物,叶片宽大半卷,如剖开的半只碧玉杯,杯中托出串串火红的花朵。不知道的人,多半以为是常见的美人蕉花。事实上单看外表,血婴花和美人蕉最大的差别,只在于它的花色。美人蕉固然艳丽缤纷,但就是红色的品种,也少有这种如血的感觉。小谢第一眼看见薛华存院里的花朵,心中就起了疑惑,待到夜间再看,月色里花朵的血红中荧光闪闪,似乎还飘出一缕血腥气。她猜想这花中定有古怪,故而服下解毒的药丸。却不知那就是被萼仙道奉为圣花的血婴花。

    血婴,是汲取了朽烂尸体的鲜血,才得以盛开。

    “但是,这个香片是做什么用的?”小谢问。

    “用来施法术的。”墨寻无拧着眉头道,“这是她们萼仙道的秘术。她们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寻找这种稀世奇花,移植到自己的庭院里,栽培分蘖,收集每年秋天的花朵,晒干了炼成秘药。怎么炼的我也说不清,反正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些幻象,大概就是血婴香片作祟了。”

    “看来和一般的毒草大不一样。”小谢道。

    “可是,炼成香片做迷烟幻象,还不是血婴花的主要用处。这种花四年才得一开,萼仙道的人拿它们做撒手锏,是因为这种花盛开之时,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墨寻无道。

    “什么啊?”

    “摄魂。”

    小谢低了一回头,忽然想起了昨晚庵堂里闪现过一回,又消失了的屏风。

    “你是说,江枫被她摄了魂魄,所以……所以……”

    墨寻无微微一笑:“照说,她应该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不过……”

    “我们快去找江枫吧。”

    “你觉得江枫会在哪里?”

    唐小谢道:“一定是在有血婴花的地方。”

    当他们终于找到那一大丛移植的血婴花,却只看见薛华存一袭白色轻的道袍,在红如落霞的花丛后飘荡。

    这条河是天台山惆怅溪的一条支流,蜿蜒流过归云谷的后方。河边的泥土潮湿松软,留下了一串串细碎的脚印,想来薛华存在此踱来踱去有一阵了。此时她静静地伫立着,面前竖着一架惨白的纸屏。与昨晚所见,似无二致。

    “你们别想救江枫了。”薛华存冷冷道。她头也不回,声音打在纸屏上,弹到小谢和墨寻无的面前。

    小谢看见她手里拈着一管乌黑的毛笔。而那架纸屏上正挂着陆希潘的小照,小照右侧添了淡淡的几道墨痕,拖泥带水,依稀又是一个人影。

    “薛阿姊,你究竟在玩儿什么?”小谢忍不住了。

    薛华存当然不会回答,依然在纸屏上一笔一画描摹着,那种精细的样子,仿佛在做着绣活儿。过了一会儿,小谢看出来画中是一个男子。墨寻无眼尖心快,用低低的声音说:“是江枫。”

    小谢忽然明白了,不觉大惊失色。她心念一动,切云剑立刻从腰间飞出,直扑向薛华存面前的纸屏。剑风掠起了女冠的长发,她却是闪都不闪。

    刺啦,纸屏被剑划破了,一绺破纸垂了下来。

    小谢为了不伤到薛华存,剑锋走偏,堪堪地击到纸屏的乌木框子上。画像右侧的江枫只是被划破了额头,一缕暗红色的血缓缓地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她竟然已经在摄取江枫的魂魄。

    小谢并不太清楚萼仙道的巫术是怎么操作的。但是摄魂这种事情大抵相似,绘影图形,附目标的魂魄于其上。薛华存淡淡道:“血婴四年一开花,定要霜降这日方才魔力大增。我扣押了江枫这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唐小谢,你可来得真是时候。”

    是欧阳觅剑计算得是时候吧?小谢暗自苦笑。

    墨寻无阴沉着脸:“薛夫人,你用妖术连害两命,未免也太狠毒了。”

    “我狠毒?”薛华存闻言,睁大了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定了墨寻无的老脸,“你竟然说我狠毒?狠毒……是我狠毒吗?是我吗?”

    她语声发颤,跟着身子也抖了起来:“唐小谢,你来看!”

    小谢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薛华存挽起袖子,露出两条玉雪一般的胳膊来。就在这样两条纤细的胳膊上,却有着密密麻麻数十道伤痕,虽然年深日久了,依然十分触目惊心。想来当初纵然不是利器所伤,也是用指爪深深划下的。薛华存伸直了两条胳膊,杵到唐小谢面前:“说我狠毒,你们怎么不说你们的陆公子,是怎样禽兽不如,是怎样……”

    “阿姊……”小谢惊恐地叫着,她看见薛华存的眼睛里滴下了一颗大大的泪水,一直淌到衣襟上。

    薛华存只是看定了墨寻无。老医生别过脸去。“墨神医,你是毫不意外的吧。自从我和陆希潘结了婚,一步一步到今天,恐怕早就在欧阳轩的预料中了吧。你们圆天阁的每一个人,早就心知肚明。如今还来管什么,死活由我们去不好吗?”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老阁主也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

    两下里沉默着。薛华存缓缓地捋下了她的袖子。唐小谢望望她,又望望墨寻无,心中一片冰冷的茫然。

番外三 屏上暗红蕉(3)

    八

    “唐小谢,今年才十九岁。”薛华存幽幽道,“你再聪明,也不会想到世道有多么纷乱、人心有多么险恶。那时我待字闺中,就像你一样天真幼稚,嗯,应该说比你还要天真。因为你多少还经历过江湖,我呢,我是剑南薛家的大小姐,自幼受着三从四德的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叫我上哪里去懂得世道人心?爹娘把我许配给了江南第一剑客。人都说,陆希潘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又是圆天阁的顶梁柱之一,前途无量。虽然脸上不敢露出什么,我心里可有多高兴。要知道我虽然出身武林名门,可因为自小体弱,一点武功都没有学过的,怎能配得上他呢?直到结婚以前,我还做着梦呢。洞房花烛夜,我却连新郎的面都没有见到,一直守到灯花落尽,天都亮了,他才回来。看他东倒西歪、眼睛红彤彤的,我只道他被人灌醉了,可是……可是,我点了灯,送上茶,被他一掌打翻。我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剑,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有的只是……血腥。我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上。他笑得跟疯了似的,挥起剑来。我用胳膊去挡,于是就有了第一道伤痕。”

    小谢听到这里,忍不住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当时他嘴里念着骂着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江枫。我心想,那大概是他的大仇人了。暗自跟下人们打听打听,却说江枫是陆公子的好朋友,而且也是圆天阁的名剑之一。这我可就不懂了,又不敢多问。整整一个月,陆希潘都没有再进过我的房门。我不知道做新妇居然会有这样的规矩,可是偶然遇见一回两回,他看我的那种目光,仿佛我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我就想,他还是永远不要来找我才好。后来,大概是过了三个月,那个江枫终于上门来了。我隔着屏风偷偷看他,却是一个好清俊的少年,与陆希潘倒不相上下。陆希潘先是不肯见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江枫就守在门外,说了许许多多话。哼,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陆希潘终于开了门,把江枫拉了进去。两人在里面叽叽咕咕的,一宿都没有熄灯。等到天亮了,推了门出来,那般亲密不舍的样子,倒像是多少年没见过面似的。当时我就想,原来陆公子也不是这等冷酷无情之人。他对我若有对江枫的一半好,我也就不怨什么了。可是所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敢说什么呢。是不是啊,墨先生?”

    小谢听得莫名其妙,墨寻无却是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墨先生是圆天阁的旧人,这些事情都是亲见了的,应当比现在的阁主欧阳觅剑更清楚。”薛华存微微地笑着,“只是我一直闹不明白呢,墨先生。据说欧阳觅剑小时候,和陆希潘、江枫一样要好,是不是他也卷在里头了?”

    “放肆!”墨寻无厉声喝道。

    小谢看他青筋暴起,连忙按剑道:“你让薛阿姊说完。”

    薛华存冷笑一声,却又转向墨寻无:“我可以在唐娘子面前说吗?她一个女儿家,你们阁主竟然让她插手这种事情。”

    墨寻无缓了缓,道:“那么,还是不要说了。你把江枫交出来,别的事情我们先撂下不提。”

    “不行。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薛华存冷冷道。

    又是一阵生硬的沉默。只听见水流声,淙淙的,撩得人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谢先开口了:“墨先生,表兄说过,这件事情要我定夺。薛阿姊你都告诉我吧,否则,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薛华存问:“你真的要听?”

    “嗯。”

    “这是他们圆天阁天大的丑事,你听了,不怕因此丢了性命?”薛华存微含讥讽。

    墨寻无道:“欧阳阁主如此信任唐娘子,怎么会有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你不要挑拨离间!”

    唐小谢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心却不免颤了颤。

    “好!”薛华存道,“小谢你听着,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我说过,陆公子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只可惜在我之前,他已经另有所爱了。那个人就是江枫。”

    唐小谢呆了一呆,还没听懂。她转过头瞧瞧墨寻无,见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小谢忽然明白了,不禁满面通红,嘴里却还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这样说可太过分了!”墨寻无沉声道,“江枫和陆希潘从小就是朋友,一起学武功,一起为圆天阁出生入死,关系密切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薛华存失声笑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唐娘子还在这里,别让我说出来。难道,这就是你们圆天阁那些年轻俊杰的‘常情’?”

    墨寻无说不出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让陆希潘结婚,最早就是江枫的主意吧?否则陆希潘哪来这样大的怨气。”

    墨寻无点点头:“江枫是原先总管江思源的独子,深得老阁主的眷顾。阁主知道他和陆希潘的事情,向他示警。江枫就献了这样一条计策。”

    “哼,好朋友!”薛华存冷笑道,“圆天阁也真是精明。明明知道,像陆希潘这样的主儿,谁嫁给他谁就完了。若是娶一个有本事的女侠进门,两下里一闹,还不把圆天阁给拆了。打听来打听去,原来剑南薛家还有一个女儿是没学过武的,手无缚鸡之力,将来就任你们摆布了。一来呢,可以给陆希潘分分心,二来又掩人耳目,三来还巴结了剑南薛家,把圆天阁的势力又拓了一圈儿。真真一举三得啊!”

    墨寻无摇头道:“我们总是以为,陆公子和江枫也就是少年人一时糊涂。待他娶了名门淑女,就不会胡闹了,所以才……”

    “可是他娶了我以后呢?”薛华存道,“他两人日日厮混在一起,视我如不存在。我知道你们圆天阁势力大,娘家又远在天边,只得认了命,就当出嫁如出家。那些恶心事情,眼不见心不烦。”

    “薛夫人此言差矣。”墨寻无道,“老阁主并未置你于不顾。那一年云南省亲,可是老阁主为你们夫妇一手安排的。江枫却被远远地派到了渔阳。”

    “没有这一件倒还罢了。”薛华存叹道,“江枫一走,陆希潘可是心知肚明,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夜夜受他折磨。我浑身的伤是怎么落下的?直到现在每逢下雨,膝盖还在发抖那时他逼着我整夜整夜地跪在他枕边。一直挨到云南家里,我想,我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只要我跟母亲一说,父亲定然要跟圆天阁计较。没想到这时,我却怀了他的孩子。

    “陆希潘那时就冲我冷笑。他说,只要我敢向家里透露半点,他便要了我腹中孩儿的性命。他说那种话的时候,就好像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一般。我被他吓住了,就真的不敢说。在云南待了半个月,我每天都在犹豫。到了最后,终于也没有说出来。那时可真傻啊。

    “回来以后,陆希潘和江枫又闹了一场,大概还是为了省亲的事儿。江枫说他从此不再上门。这一回陆希潘大动肝火。我受他折磨,小产了。

    “流了好多的血几乎全身的血都要流尽了。我当时已经绝望,心想我命中注定落入此人的魔掌,受他折辱,竟然落到这等地步。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早早了此一生。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变作厉鬼,也决不放过陆希潘和江枫两个!”

    小谢手心里,一把冰凉的汗水。

    “陆希潘把我关在屋子里,也不请医生,也不抓药。我想我是死定了。就在这时候,有一个道姑找上门来,说要给我治病,还分文不取。陆希潘固是不许。我听着好奇,趴在窗台上看了看,那道姑有些面熟。我一时想不起来,就跟陆希潘赌气,定要那个道姑进来。陆希潘拗不过我,就不管了。那道姑一关上门,就叫我师妹。我听见这一声唤,灵光一闪,这才记起来,原来我也是萼仙的人。”

    薛华存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光芒:“欧阳轩只道他找了个逆来顺受的弱女子,给陆希潘陪葬,连我自己也以为,我这一生就只能如此了。师姊就说,华存,怎么自己不相信自己,难道女子就这样任人欺负。枉师父当年千辛万苦找到我,又费尽心机传授我法术。这时我才知道,当年跑到我家门口要化我出家的那人,就是后来我的师父。我十三岁在苍山上踏青时,遇见了师父,被她说动,秘密入了萼仙道,学了几年法术。一直以为不过是机缘巧合,这时候师姊才告诉我,其实师父年年在苍山上等着薛家大娘子。她自幼年见过,便知我命中有劫,不忍置之不顾。师父大恩大德,传我法术以消灾,不料我却妄自菲薄,岂不辜负了师父一番苦心。师姊细细开导一番,临走留给我一小包花籽,说:‘华存,以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我一看,原来是道中的圣花血婴。”

    “然后你就对陆公子下手了?”墨寻无问。

    “哪有那么快。”薛华存冷冷道。

    小谢心里一紧,原来陆希潘果然死在薛华存手里。

    “血婴需要汲取新鲜尸体的血肉才能生长。”薛华存道,“我把花籽和流产下来的胎儿埋在一起。那可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七八个月了。血婴果然长势不错,到了第二年秋天,竟有了十来个花蕾。陆希潘那时候跟江枫两个分分合合,也顾不得我。在他眼里,薛华存已经无异于一个死人了。我悄悄做好了香片,趁陆希潘不备,用熏香迷倒了他,然后祭起花坛,绘影图形。法事只需要一个时辰,我把他的身体停在花下,花坛南面竖起纸屏,屏上挂上他的小照,念完咒的时候,血婴花会化为血水,这时陆希潘的魂魄就被我收在屏上,成为萼仙的傀儡了。然后我把他的尸体洗净擦干,停在卧房里。一切是秘密进行的,无人知晓。”

    “据我所知,血婴花并非剧毒之物。”墨寻无问道。

    “血婴花用于萼仙道的幻术,但是本身之毒,尚不及一般药草。”

    “不对,”墨寻无拧着眉头沉思,“那一年我到陆家奔丧,曾悄悄开棺验过陆希潘的尸体,看见他……”

    墨寻无没有说下去,却用凌厉凄惨的眼光瞪着薛华存。

    “他被碎尸万段了,对吗?”薛华存道,“墨先生打开棺材,只看见一堆碎肉?”

    虽未亲见,唐小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看薛华存。

    薛华存摇摇头:“你们一直以为陆希潘是死在我手里的,是以这些年一直都在调查我,是不是?哼,那时候,陆希潘魂魄在我手中,已成我的傀儡。我要断送他,或烧或撕,只把这张附了魂魄的画毁了就了事,何必费力气去下毒呢!其实,我却是特意留了他的屋舍,许他将来解除法术。只要屋舍不坏,尚可还阳。”

    “还阳?”小谢惴惴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肯杀了陆希潘?”

    “小谢,你是不是觉得,若是换了你,当下就要把陆希潘杀死,方解心头之恨?”

    唐小谢哑然。

    “因为我要这傀儡替我了一桩心愿:杀了江枫。”

    “江枫?”

    “不错。我最恨的人不是陆希潘,而是江枫。相比之下,陆希潘倒是可怜人,受他背叛、受他摆布。他既与陆希潘相好,却又不肯承认。不知道欧阳轩许了他什么,他就打算与陆希潘绝交。即使只是一般的患难朋友,亦不致如此绝情吧?绝交不说,还要清白到底,一手促成了我和陆希潘的婚姻,这不是卑劣小人是什么?哈,他要真的从此撇清,让陆希潘绝了念头,倒也算好事一件。可惜呢,又是藕断丝连。婚后没几天,陆希潘虽然醉酒后会打骂我,还算是硬气,断了也就断了吧。却是他自己忍不住了,又跑来找陆希潘温言软语,说:‘陆希潘,让我们重新开始。’其实我婚后的种种不幸,皆因他而起,我不能饶了他。我命令陆希潘去杀死江枫,陆希潘固是不愿的,但傀儡身不由己,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希潘婚后,为了方便与江枫往来,一直是隐居的。这样一来,他被我摄了魂魄的事情,一时间也就无人知晓。家里多的用人都打发掉了,只留下心腹的几个。一切准备好以后,我以陆希潘的名义下了帖子,请江枫到家中用晚宴,尝尝新酿。夜里江枫来了,用人说陆希潘过一会儿就出来,他就在客厅里喝茶,一点没有起疑。画像就在客厅墙上,我躲在屏风后面,紧张得不行。看看江枫半盏茶过,我咬咬牙念起了咒语,命令陆希潘的傀儡对江枫下手。

    “陆希潘果然从画上走下,端着他的长剑,没招没式地朝江枫兜头砍去。我猜他心里对江枫多半也有怨气吧,江枫反反复复,可是把他玩得够了。我用血婴花的茎汁涂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江枫却蒙在鼓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见凭空里传来金刃破风之声,躲闪不及,被划破了左胳膊,滴滴答答地流血。陆希潘这等身手,居然一击不中,一定是事到临头手下留情。我心里十分恼怒,料想今晚的恶战是在所难免了。江枫吓了一跳,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左顾右盼,却不知对手在哪里。不过,到底是圆天阁的名剑,他立刻镇定下来,大声嚷嚷什么‘刺客通名’之类的话。我马上念咒,不让陆希潘开口说话,只加紧剑招,赶紧把江枫给我了结了。

    “可是,既然有了第一个回合,江枫岂能轻易再中招?他一步一退,陆希潘的一招一式居然都被他躲过了,衣衫被剑划得破烂不堪,可就是没有一招是致命的。开始我还想,江枫的耳力是天下第一的,虽然看不见陆希潘的傀儡,仅凭听风,就辨得出陆希潘的来势,难怪如此周旋了许久。可是看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不懂武功,这几年也老见陆希潘练剑。陆希潘的剑法,叫作‘千山暮雪’,出手舒缓如落花,绵密若飞雪。一招一式并不凌厉,却千变万化,丝丝入扣,轻易躲不过。可是陆希潘这时却根本不看敌人的退避情形,人在暗处,只顾着把一百零八式‘千山暮雪’依着平日的程式,一招一招地演练出来。而江枫也似早就演练惯了一样,亦步亦趋地躲避着。根本就像是在演戏。这下子我明白了,这傀儡不肯取江枫的性命,却是要表白自己的身份。倘若江枫明白了,他们俩岂非不用再打了?我一时又惊又气。可是,江枫对于陆希潘的剑法当然比我更了解,这‘千山暮雪’连环一百零八式,其实每一式都有破解的法门。他既然都可以一一躲过,难道还未看出向他索命的人是谁?这江枫心里,究竟是什么主意?

    “那时我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一桩很久以来都被我忽略了的事情。江枫每次来,总被陆希潘关在房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原来我也不在意。有一回他们事后出去,忘了锁门,我的一个丫头进去找东西,回来悄悄跟我说,那屋子里地上全是血。我不信,又没听见动刀动枪的。晚间看见陆希潘,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当时也没在意。还记得有一回,江枫快要辞别了,却又回过头来,红着眼睛说:‘过去原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怎样折磨我,我都不抱怨。’”

    “现在想来,陆希潘既然可以对我施暴,为什么不会同样对待江枫呢?江枫几番急于摆脱他,恐怕也是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吧。想到此处,我觉得又是解气又是害怕。两人只是在屋子里不停地兜圈。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却不知此刻江枫作何想法,难不成他们以前也是这样玩儿的,一个砍一个躲,没完没了?

    “这时江枫顿住了,忽然大喝一声:‘陆希潘,你出来!’我暗暗苦笑。陆希潘的傀儡不能回答,只是追着江枫又是一剑劈了下去。这一剑倒是极快极狠,江枫躲闪不及。我只觉得眼前辉光过处,红霞一抹,一只惨白的手掌就飞了出来,堪堪落在我藏身的脚边。我狠狠地把一声惊叫吞了下去,抬头看,江枫呆呆地立着,一只袖子染成红色,血一点一点滴到地上。

    “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里面分明是恨意,是退到绝境处,只愿同归于尽的那种恨意。陆希潘似也吓住了,可是他中了魔,停不下来。

    “我看见脚边的手掌,是一只左手,手指又细又白。这时我忽然同情起那个少年人来,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我想不如给江枫一个机会。屋子里有一只很大的香炉,点着普通的檀香,已经熄灭了。我把猫儿放出去,扑倒了香炉,香灰洒了一地。这一下子,陆希潘的傀儡每动一步,脚印就落在香灰上,历历可见。江枫一见,立刻拔出剑来,追着脚印就砍了过去。

    “灯光很亮。江枫挥起他的佩剑,半躬身子,追着脚印,直取陆希潘的下盘。一招快似一招,简直像割草一样。他的脸照在灯下,是青色的,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血红。我想,他也崩溃了。”

    墨寻无黯然道:“江枫的别离剑,和陆希潘的千山暮雪,都是绝顶高超的剑术。照说还是陆希潘略胜一筹,何况江枫终究是看不到。”

    “江枫虽然看不到,却更聪明。”薛华存冷笑道。“他转了几圈,忽然把一支大蜡烛扑倒在地上。屋里本来满地都是香灰,打翻的香炉里面还剩有一些香片,都撒在地上,这时全被点燃了。不一会儿,烟雾滚滚地充满了客厅。我呛得不行,只道他失了手,一会儿才看明白,这一下子陆希潘整个身子都暴露在江枫的视野里。这一回,他是定要置陆希潘于死地不可。这下我后悔了,真不该用香灰提醒他。我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失掉我的傀儡。于是我立刻念起咒,把陆希潘收回了画中。江枫忽然间找不到对手了,满腹狐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这时候我可不敢出来,只是躲在屏风后面看。经过这一番稀奇古怪的恶战,我想江枫都疯了,若是看见我,定然不会饶过。家里再没别的人,此时江枫红了眼,没命地在屋子里找来找去,开窗推门、劈开桌椅,一面嚷嚷着:‘陆希潘,你给我出来,今晚你我做个了断一辈子的了断!’事情超出了我的计划,我只是担心他找出端倪,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果然,一会儿,他冲到卧室去了,接着尖叫一声。陆希潘失了魂的身体就停在那里面。我都快吓晕了。

    “‘早知道是你,早知道是你!’我只听见他疯狂地叫喊,‘我早就看出来是你的招数。你竟然宁可死也不放过我。’

    “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我偷偷跟到窗下,发现里面一地的血,浸透了凤尾罗帐。陆希潘的身体放在床上,剥了衣服。江枫就跪在那里,用他的佩剑,一剑一剑地往那尸身上砍过去。他的脸映在灯下,青白扭曲。剑光一闪一闪,尸体血流如注。我想糟了,这下子陆希潘彻底没救了。江枫还在发了疯似的砍杀着,说:‘你如何对我,我也如何对你。’

    “我捂了眼睛不忍再看,躲在窗下不敢出气。过了很久,里面没了动静,只有幽幽的喘息。我鼓起勇气再看一眼,床上的尸体如果那个还叫尸体的话已经变成了一堆碎肉,辨不出形容。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陆希潘,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江枫脸色怪怪的,把自己那只滴血的断腕插入碎肉堆里,直浸至肘,似乎想汲取里面的血肉。一会儿忽然一头栽入那些碎肉里,狠狠涂抹着,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我只听见他喃喃地说:‘原来我们彼此都不能放过。’”

    唐小谢听得脸色煞白,墨寻无却是一阵青一阵红。

    薛华存停了一会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陷入了当年恐怖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过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回到客厅里,瞪着陆希潘的小照发呆。头一次觉得他那双眼睛如此可怜,似乎快要哭了出来。我本来以为江枫会自尽,可是当我回到卧室时,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只好把那堆碎肉和着帐子被褥,一起收拾到棺材里钉好,再给陆希潘发丧,设法将一切安排妥帖,不能让圆天阁看出问题来。不过,墨先生真是厉害,依然发现了那具被江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墨寻无道:“在那以后,江枫就失踪了。因为那时老阁主刚刚过世,圆天阁内乱连连,事情也就搁下了。后来新阁主向我重提此事,大家都猜测是夫人抓住了他。现下看来,只怕他以为陆希潘是死于他的剑下,畏罪逃跑了。”

    “难道不算是吗?”薛华存道,“我收了陆希潘的魂,并不是要他性命,而江枫坏了他的屋舍,他可不是永远作傀儡了。后来我隐居斑竹山,觉得拿陆希潘的傀儡没有办法。他有一天托梦跟我说,要我把江枫的魂也收了来。我说我懒得折腾了,不理他。他就纠缠我,问我难道不恨江枫吗?我想也是,我本来就是找江枫报仇的,只是却找不到此人。陆希潘的魂自告奋勇,说他去把江枫引过来。我开始还不信,他们俩都闹成那样了,还有什么情意可言。结果却真的叫他勾来了。

    “江枫是想活下去的,他一直都想好好活着。可是陆希潘牵住了他的心,生生死死都放不开纠缠和折磨。那些年他流落江湖,无所事事,成日买醉浇愁,想忘掉过去。他一直神志不清,陆希潘的傀儡伏在他耳边好言好语唤几声,他就又疯魔了,跟着陆希潘就走,一直跟到斑竹山。我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走路总是踉跄,手总是不住地抖,连剑都拿不起来,恐怕连我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杀不死的。是喝得太多了。圆天阁的名剑之一堕落到这等地步,你叫他怎么回去见欧阳觅剑呢?我也没用**迷住他,只消每天给他一点酒,他就如同死人一样了。有时我都想,如废人一个,我摄他魂做什么?”

    薛华存含酸带讽:“不过,既然陆希潘有这个愿望,我就把江枫关在地下,只等血婴花一开,让他们在画中做一对团圆傀儡。”

    河水潺潺,不绝如诉。那扇破裂的纸屏扑扑作响,纸上淡淡墨痕,依稀是两个绝世剑客的身影,却又流淌着丝丝血迹。一忽儿风吹起女冠的袍袖,把一切都遮住了,白茫茫一片。

    怎么办呢?小谢呆呆地立着。薛华存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然而她仍旧心乱如麻。欧阳觅剑说过,让她来判断这件事情。可是这纸屏后面的曲折,充满了血腥和诡谲,恐怕是年轻的圆天阁主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

    “如今江枫人在何处?”还是墨寻无冷静得快。

    薛华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墨寻无似乎想瞪她一眼,然而还是没说什么。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表明,薛华存绝不是或者说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弱女子,小心为妙。

    薛华存仰头说:“唐小谢,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跟欧阳觅剑交代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唐小谢似是恍然:“阿姊去哪里?”

    “回云南,去找我的师父。”薛华存道。

    “阿姊不回家吗?”

    “你忘了,我已然出家。”薛华存冷冷道,“世上的事情太过龌龊,我还是走了的好。”

    她意味深长地瞟了小谢一眼,于是小谢低了头,不再说什么。

    薛华存曳起长袍,顺着溪流迤逦而下,竟是闲云野鹤一般飘然去了,一忽儿消失在斑竹山深处渺茫的云雾中。只扔下一架破旧的纸屏,映着血婴花猩红如血的颜色。

    “快!”唐小谢忽然说。

    墨寻无正不解,却看见唐小谢冲向了花丛,一把一把揪着那些盛开的花朵,带着腥湿的泥土,将它们连根拔起。墨寻无恍然,跟着她挖掘起来。不一会儿,松软的土壤中露出一角淡黄的衣衫,再挖下去,一张青白色、轮廓清雅的人脸露了出来。

    “还有救吗?”墨寻无焦急地说。

    小谢苦笑,墨寻无自己是名医,此时倒要问她。只是轻轻翻了翻,就露出手背,已现出一片暗暗的尸斑。江枫本来就神志不清,又被埋在土中一个多时辰,已经没有办法了。墨寻无拉着小谢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薛华存把他埋在花下的?”

    “她不是说,这花需要新鲜尸体培育吗?大约是早就打算好了拿江枫做花肥了,才把院子里的花移植到这里来。”小谢嘴里似含着一块糖,“也罢,死了倒好,他活着,我们拿他怎么办?”

    墨寻无道:“不过,江枫这么快就死了,是否因为已被摄魂?她不是说,法事一个时辰就可以做好?”

    两人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扇纸屏上,衣冠楚楚、神情峭直的是陆希潘,而江枫的影子有如尤**,一旁环绕,无论如何看不真切。

    “你说,江枫的魂灵,是已经在那个上面了,还是不在呢?”小谢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墨寻无摇摇头。薛华存的法术究竟有没有施完,江枫的魂魄有没有如陆希潘所愿,一并囚禁在纸屏上。她没有留下话,他们便无从猜起。

    “要不然,”墨寻无道,“还是把这张画拿回去,让阁主定夺吧。”说着便慢慢走过去,试图把画像从纸屏上揭下来。

    “罢了!”小谢忽然大声说。

    墨寻无停住了。

    “你们还嫌这一切不够乱吗?留着画像给欧阳觅剑干什么,圆天阁岂能容得这些。若是他们容得,事情又何至于此!”小谢快步走了上去,“不如我来,把一切都了断算了。”

    墨寻无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银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阴暗的河谷。再看时,切云剑已回到了小谢手中。

    “薛阿姊说过,毁了这画,也就把这两个傀儡给断送了。”

    纸屏上的人影被劈成无数的碎片。这时竟有千万道血流从碎纸中间喷涌出来,暗红色腥臭的液体,快速地朝着血婴花丛流动,其情可怖。小谢立刻拽着墨寻无,跳到了山溪的对面。回头再看,原本茂密的花丛已经被血流吞噬了,是花是血,汹涌盘旋,无法辨别。而江枫的尸体,沉在血海之下,早已看不见。

    红色的迷雾在河谷中缓缓蔓延。

    半个时辰以后,斑竹山下的绵长官道上,一青一黑、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在暮色中快速地行进着。

    “你猜陆希潘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唐小谢忽然说。

    “自然也是在血婴花下。”墨寻无道,“大约就是薛华存院子里,原来种花的地方吧?”

    小谢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那具被江枫砍碎的尸体,恐怕早已被血婴花吸取干净,究竟在哪里,反正欧阳觅剑是再也找不到了。而江枫自己,也融化在无尽的血婴花海中。

    而从纸屏上释放的傀儡,如今又在哪里?

    莽莽青山,幽幽白雾,乌啼几许,残月如银。夜色宁谧得几欲令人熏醉,可是谁又想得到,苍山深处的魂灵,有着如此不平静的睡眠?

番外四 药

    陈缘才跨上岸,就听见那个撑船少年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这个……”少年从船舱里掏出一个竹篓子,“我娘说,要好好谢谢沈郎中和……和陈娘子。” 竹篓子湿漉漉的。少年怕陈缘嫌脏不肯要,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那么捧在手里,脸都红了。 陈缘也有点紧张,忙接过篓子,笑道:“多谢你娘费心怎么这样客气呢。” 少年如释重负,一边嘴里嘀咕着大人教的客套话,一边就忙忙地开了船。秋风袅袅的洞庭湖上,留下一痕淡淡的水花。 陈缘低头,看见竹篓里亮晶晶的,原来是大半篓新鲜活泼的湖虾。   碧纱窗外,竹影婆娑,三醉宫的主人沈正埋头临帖。陈缘不敢怠慢,字斟句酌,把今日出诊的情形细细汇报一遍。沈却心不在焉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加了一味血见愁?” 陈缘愣了愣,顿时明白了,是问那个呕血症的老吴。像这种卧床日久的病人,此药本不该用的,一旦凝成血块,可有性命之虞:“但是他吐血半日未止,再不用血见愁的话,我怕会出事……” 毛笔在纸上停了一会儿。“也只能如此。”沈微微地摇头。 这就算是肯定了陈缘,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忽见书桌上云淡风轻地插了一枝花,却是含苞的白芙蓉。 “小缘今天看了几个病人?”沈抬头问道。 “三个。” “唔,五个。咱们还有四个病人得瞧瞧明天我去,你留在家里吧。” “嗯”陈缘有些说不出话。 秋风起,白云生,微微的凉意渗入襟怀。明天,是白露节吧?   陈缘眼中的舅舅沈,始终是个淡漠的影子。看他在朗吟亭里轻敲长铗,看他捧着诗卷在斑竹林里晃来晃去,看他对着碧水长天悠然出神。舅舅是湖湘一带的名医,江湖上人称南沈北倪,南沈说的就是舅舅。五年前,母亲不远千里地把陈缘从桐庐送到君山的三醉宫来,满心希望陈缘好好学学,把沈家的绝世医术传承下去。 舅舅没有家室,倒是收了一个义女小谢,自小跟陈缘要好。其实陈缘女孩儿家,哪里喜欢学医,只是拗不过娘亲的意愿,来就来了。有小谢做伴,也不怕日子难挨。谁想到进了三醉宫才发现小谢已经离开,在庐山跟着女侠徐澹影学艺。另一位师兄卓涣之也不常在君山上。 这样清冷的地方,陈缘只有把闷气吞到肚子里。 第一次见面时,沈还在给病人写方子。他只是侧过身,随便扫了陈缘一眼,再没有多的话。陈缘记得这个舅舅的,小时候抱过自己,很温和的人。可是成了名医,就变得这么冷吗?当着母亲的面,陈缘不能说自己有多委屈。 舅舅划了好大一堆书给她,让她自己念完一年之内。那一年,陈缘没有在四更天以前睡过觉。一头浓密如云的黑发,眼见着落去了好多。腊月里,小谢从庐山回来过年,孩子们济济一堂。陈缘看见小谢面若莲花,眼神里快乐得像春天的燕子,一时百感交集。 想什么呢,陈缘的手一抖,差点儿把半支莲写成七叶一枝花。舅舅很严格,不能见任何涂改。写了这么些年,居然也就手到擒来,不假思索了。 只是今天,这样心猿意马。 窗外,三醉宫很大,空空荡荡。只有舅舅的衣衫上洗不去的一种药香,缭绕在疏淡如水的阳光里。日子如此岑寂,几乎磨尽了人的心性。 陈缘伸出手臂。菡萏香销,白芙蓉花又开了,一朵一朵,如天边停云缱绻。

    清晨,湖上的烟霭迟迟不散,只看见沈的小船缓缓地消逝在云水深处,陈缘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今天她起了一个大早,给舅舅收拾好药箱以后,轻轻地踱到后山。满山的斑竹枝里,一滴滴悬着新下的露水,清寒彻骨,带着竹叶清香,很好。 “沈郎中沈郎中在不在” 天光未明,就有求医的上门了。却是隔壁打鱼人的女人,孩子在水边玩耍,被蛇咬了手。那女人看见只有弟子在,顿时冒出了汗。陈缘也不慌,抱过孩儿细细察看,却不是毒蛇,没有什么要紧,便安慰了一番。 送走了那母子,陈缘默默地掐下了一朵芙蓉花。十指尖尖,剔出里面轻莹白的花蕊。 这是现在,也算陈缘快出师了。早几年,毒虫咬伤这样的毛病,沈也是不叫陈缘看的。说是新手纸上谈兵,岂不是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所以只叫她在一旁看着。

    那时候,每天跟在舅舅后面进进出出,端盘子、递剪子、抄写药方。很琐碎的事情,往往一忙就到天黑。也是沈医术太有名,老远从琼州岛来的病人都有,排着队等神医看上一眼,再治不好,死也就认了。病人里面,富人固然是不少,穷人却是更多。沈从不一视同仁。有钱人家送金送银的,沈来者不拒;穷人却连路费都是东拼西凑,沈看过病,便叫陈缘包了药送去,并不提钱的事情。

    更有不少,带刀带剑,受了稀奇古怪的伤,那都是江湖上的人。那些人一上门,总带着一大串儿的血雨腥风。起先陈缘还挺怕的,但看舅舅气定神闲,视若无睹,根本不把那些江湖人当一回事。其实,生死关头,很少有人在郎中面前撒野。更何况,洞庭沈氏,原先就是江南武林的名门世家,被许多人心里敬重着的。恶风恶浪,不容易泼到三醉宫里来。 渐渐陈缘也就学了舅舅的样儿,冷了眉眼冷了心肠,站开一步,只管治病。 生死离合,江湖恩怨,对陈缘来说,就是一场看不完的戏。   白芙蓉垂死的花蕊,漂浮在白露节清冷的露水上。 陈缘从五斗柜最上面一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翻出一些干了的、陈年的花蕊,捧了出来,一把把撒入水中,看它们沉到底。心里也像装着那么一盏晃晃的清水一样。 那几年,每天重复相同的工作,那时候陈缘觉得,日子平淡得没边儿了。舅舅有时会冷不丁问她一点什么,有时兴致来了,也给她讲讲医理。舅舅喜欢一边讲一边踱着步,散发淡淡药香的衣襟,在陈缘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后来陈缘渐渐熟练,开始单独出诊,坐了小船到四围乡里,一家一家地送药。直到三年前,不能忘记的那一天,陈缘刚回来,猛可里撞见厅堂上坐了一个灰色道袍的男子。 陈缘立刻退了出来。她看见那人腰上配了一把样式古老的剑,更重要的是厅堂里那种异样的气氛。陈缘在三醉宫待得也久了,虽不入江湖,却也江湖久惯,她知道什么情景应该回避。 沈的武技是很好。他绝少有动手的时候,但是江湖上的人都清楚,倘若三醉宫的神医动了手,没人讨得了便宜去。像小谢,还有卓涣之他们,拜了沈作师父,学得一身武艺,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一番名头来。但陈缘天生资质不佳,也就一点都没有学。沈淡淡道那也很好,学武技干什么呢?江湖,哼。 猜不到舅舅没说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江湖险恶?陈缘转过身,钻入屏风后面。 江湖,那只能远远地看着。 偏生那些话还是传到耳朵里。那人的声音也还年轻,却是中气不足,何况是在求人诊治,更显得微弱可怜。他心里很急,越说越快。偏是舅舅沉得住气,不疾不徐,一味地推拒着,竟似一毫也不让步。那人就说:“难道你沈神医就一点责任也没有,难道你可以见死不救?”舅舅说:“原本也救不了你。你若静静养着也就罢了,我根本没有办法让你能够动武。”两人说着说着,竟争吵起来。 “我所求不多”那人忽然抬高了声调,却骤然停住,似是凝噎一般。 陈缘忍不住停了手中的笔,探头去看。

    那人竟然也正巧往这边看,目光撞上,如此敏锐。 陈缘连忙低了头,却明明听见 “师父见死不救,那就请令徒出手。” 陈缘脑子里一片空白。没关系没关系,舅舅会跟他说明白的。然而沈不说,等着她自己开口。 她只得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朝人福了一福。陈缘张了张嘴,想说:我不过是个学徒,没有给人看过病的。 那人就这么立在她面前,恳切地望着陈缘。灰布道袍棱棱地挺着,一抹眉色淡若天际孤云。 陈缘说出来的话是:“可以,我尽力为您治病。” 那人拊掌大笑。 以为舅舅会生气,然而沈微微一笑,只说:“那小缘你可要费心。”   葛倾,他患的是心疾。陈缘的三根手指一沾到他腕上,就发现搏动得厉害。陈缘没见过这样重的病人,一惊抬头,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表情,是早已知道。 “倪先生看过了。” 陈缘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舅舅不肯治他了。幽州倪远是看心疾的高手,连他都放弃了的病人,沈自然知道有多么棘手。名医们各自心里有谱。这硬骨头却叫她陈缘给揽下了。这种病从胎里来,永远治不好的,只能慢慢将养着。 她忍不住又瞧瞧葛倾。依然是遥远的笑容:“大半辈子的病了,我自己也知道,只是不练武是不可能的。请娘子想想办法,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悲惨的场面,陈缘也算见得多,却还是忍不住难受:“多长时间呢?” 葛倾的声音更加慈和:“三年。” 他只要三年的时间,应该不算很难了? 但是陈缘却没有什么把握。平素里见惯了舅舅治病,真的轮到自己,反而手忙脚乱。先给下了一个常用的方子,便奔回屋子查书,看看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对症的。 葛倾没有留在三醉宫,买了一只船泊在洞庭君山的后面。那天晚上陈缘还在翻书,葛家的苍头来了,说小郎又犯了病,郎中快去看看。陈缘披了衣裳去瞧,只见葛倾满脸青紫,口吐白沫,不停地喘息着,连躺也躺不下。这是要命的发作,十有**是救不过来的。陈缘让苍头去请沈,沈却没来。陈缘自己忙了一个晚上,总算葛倾缓过了气,就回去睡了。 再睁眼的时候,竟然是第二天的黄昏。陈缘暗叫不好,忙忙地就跑去船上看葛倾怎样了。 卧室里却没有人。 陈缘心里猛地被抽空了,瞪着陈设简朴的船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哪里传来的笛声呢? 清越活泼,如同晶莹的春雪。 陈缘悄悄地绕到船尾,看见葛倾一袭灰袍,金色的夕阳被湖水片片摇碎,映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分外生动。还能吹笛,真是好了。陈缘不敢搅了他兴致,默默听一回,自己悄悄走开。 《梅花三弄》,那样欣悦的调子,竟不像是大病在身的人呢!陈缘想着,忍不住又回头望望。夕阳影里,水光潋滟,那人影看起来颇不真实。乍一转身,却正碰上葛倾注视沉思的眼睛。陈缘一慌,未及说什么,一低头溜掉了。 夜里便没了看书的心思。翻开箱奁找出舅舅收藏的古琴,一弦一柱地调着。沈会弹琴,小谢也会,陈缘却没有学到多少。一曲《梅花三弄》,弹来弹去像是胶在指尖上,化不开。于是想着葛倾,在湖上、船里,不知睡着没有。舞刀弄剑的江湖人,笛子却吹得这么有情趣。 这样的人,却只打算要三年的性命。而且,即便是三年,自己也未必能给他呢! 白芙蓉的花瓣,在纤纤素手中揉散,像是薄命的幽灵。

    前前后后,葛倾在三醉宫待了几个月。他走后的这三年间,三醉宫常来一个客人,欧阳世家的掌门人欧阳觅剑,说起来还是葛倾的师弟,曾经跟陈缘说起过这个大师兄。 欧阳觅剑本来是为着小谢而来。小谢归宗认祖,原是欧阳家的小表妹。可是她喜欢东奔西走,欧阳觅剑过来,往往见她不着。沈和这欧阳公子又话不投机,结果只有陈缘招呼着。一来二去的,他倒是和陈缘熟了。 “晚生复姓欧阳,名觅剑。” 早知道欧阳世家的名头,陈缘微微地惊异着。 那人一笑:“娘子若觉得不好记,就想着果脯什么的好了。” 陈缘忍不住扑哧笑了。她知道,欧阳世家的掌门少年老成,声名赫赫,是个做大事的人。 做大事的人,一般总是和蔼可亲。 他的葛倾师兄,从前也是这样的人吧? 只是落到陈缘手里的葛倾,已然英雄末路,这一点连不谙世事的陈缘都看得出来。他在三醉宫旁边住下来,一来为了治病,二来也是为了躲避仇敌的追杀。沈固然说了不管,但是也没有什么人真的敢在君山边上动刀动剑。这样子葛倾总算可以好好休养一阵。 何况他只想要三年的性命。 “连我都没有见过他,只是在天池学艺的时候,晦明师父常常提起,所以印象深刻。”欧阳公子已经是江湖中数得上的人物,说起这大师兄,还是满脸的崇敬,“有一年师父云游长安捡回来的。不知谁家的孩子,因为生下来有病,被扔在胜业坊后面一条阴沟里也许母亲是一个倡女。身上只围了一条破烂的葛布,所以就姓了葛。师父看他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也不打算传授他武艺,只想留在身边做个捧剑小童。没想到大师兄是个极要强不认命的。他十二岁上,徒手杀了天山一带有名的马贼女头子玉面红狐,名动塞外。这一来,师父这才知道被他偷偷学了不少武技。后来师父索性正式教他。师兄很刻苦,十八岁时出师,俨然是天山派中第一人。 “后来的故事为很多人所熟悉。师兄一人一剑,拜访五大名山、十八门派,向各路高手挑战,闯下了不败剑神的名头。声名之响,不次于你们三醉宫当年的剑神澹台树然。他与庐山的卢淡心真人约战之时,呵呵,小缘,你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盛况空前。一个是锋芒毕露的后起之秀,一个是道行深久的泰山北斗,武林的精英几乎都赶来了,不肯错过这场好戏。一个鄱阳湖都被船只占满了。可是后来,卢真人却没有露面。”   “是卢真人怕了?”陈缘问。 欧阳觅剑摇摇头:“不知道。庐山既不应战,我师兄就自然而然胜了。当时有很多人追随在他身边。师兄一高兴,索性成立了一个‘白龙帮’,自己做帮主。” 陈缘心里抖了一抖。说起“白龙帮”,她是知道的。沅江边上开酒店的刘洋,不就是被“白龙帮”的人砍了左腿,至今还拄着沈给装的义肢。还有说起来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湖湘一带百姓至今说起那群江湖恶少,还觉得是一场噩梦。 欧阳觅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遂道:“师兄那时年轻气盛,不知道约束手下弟兄。他以为只要武技好就可以了,其实这哪是长远之计。” 陈缘勉强笑了笑。一样少年英雄,欧阳觅剑和葛倾还是不同。欧阳出身名门,家底雄厚,本人又是个老练有城府的;葛倾呢,葛倾是正月里的爆竹,一时间轰轰烈烈,振聋发聩,惊得你不敢正视。可是再睁眼一看,烟消火灭,却是什么都没了。 结果后来人们说起少年英雄葛倾,反倒不屑一顾,以为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我的舅舅,”陈缘忽然问道,“和葛倾比过武吗?他们俩谁胜过谁?” 欧阳觅剑笑了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会轻易和人过招。” 陈缘觉得欧阳觅剑的笑容像是暗示什么,却又不敢问。   舅舅还没回来,打发走几个病人,陈缘又开始碾着洁白的芙蓉花蕊。眼见快晌午了。 当初,葛倾住在湖上时,表现得异常平静,每天吹吹笛子、看看书。陈缘那时哪里想到他先前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遵着舅舅的规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问问觉睡得好不好,饭吃得好不好,最近又有什么不舒服的。陈缘年轻面薄,有时没话找话的,十分不好意思。葛倾又不像后来的欧阳觅剑那样能说会道,有时说着说着没话了,就这么沉默尴尬着。于是又吹笛子。陈缘如释重负地告退。 忽然笛子声在背后停了。不免又吓了陈缘一跳。 “陈娘子,”葛倾悠然问道,“我的病是真的无救了吧。” “哪里,当然治得好的,你放心。”陈缘只敢含糊回答。 不要以为她不尽心尽力。这些日子来,陈缘几乎把自己学过的东西又统统重温了一遍。有些问题搞不懂,又不敢直接问舅舅,只好拐弯抹角地“提起”。沈心里明白,也不说,就顺着她的意思告诉她。 给葛倾试着换了好几种药了,终是不见起色。陈缘也急。换作别的病人,早就要跟她生气了,一个刚出师的小郎中,原来就是不行的,竟敢拿病人来试药。偏偏葛倾,总是微笑着,像很理解她一样,任她把方子改来改去。这叫她如何是好? 一个多月过去,陈缘和葛倾,总算是渐渐熟识了起来。   欧阳觅剑再来,陈缘忍不住,又问到了葛倾。 欧阳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娘子。陈缘脸红了,道:“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病还没治好呢。”言下之意,因为是病人,所以她只好老惦记着。 “七年前他败给了巫山女。” 巫山女?那是江湖上流传了很多年的传奇。陈缘都觉得奇怪。巫山派的最后一个弟子,那个终年隐居巫山的神秘女郎,在舅舅沈的少年经历里出现过。江湖上好像没有人战胜过她。她不会老吗? “其实败给了巫山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巫山女从不涉足江湖,武技近于幻术,无人可敌,所以早被看作神一样的人物,不与武林中人并称。葛倾大可以把这一次失败从自己的记录中抹去。但是他太过心高气傲。 “那一战是在株洲炎帝陵,你舅舅也在场,当时情形俱是由他口中说出。巫山派有一门功夫叫作‘行云’,功起之时,云遮雾绕,外人看来只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倾却是只凭一柄青锋,劈开重重迷雾。后来葛倾就呵斥巫山女,说她幽闭荒山,修炼这种妖术,根本是鬼不是人。这样的武技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巫山女听见这话,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烟雾。” 陈缘不解道:“那就应该是葛倾胜了啊。” 欧阳觅剑摇头道:“你舅舅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最后葛倾却说是他输了。” 陈缘一脸茫然。 “你要想听更详细的,就去问你自家舅舅吧。”欧阳觅剑眯着眼睛笑道。 陈缘当然不敢去问。 葛倾,不可理喻的江湖人啊。   陈缘有没有怨过舅舅呢,她不敢问自己。沈说了不管葛倾,那就是真的不管,仍是每天驾着小船来来往往,只当湖上那只船不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身为名医竟然见死不救,未免太残忍。

    或者舅舅自有他的理由。陈缘一度劝着自己,舅舅是个不容易看懂的人。陈缘小时候,隐隐听家里人说过舅舅年轻时闯荡江湖的一些事情,仿佛也是受过大风大浪,到头来万事都看得空了。他时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出神,这样,陈缘在一旁读着书,反倒坐立不安。 那时真是太小。若是再过得几年,陈缘不会为舅舅的冷漠而大惊小怪。天底下有着很多很多的病,其间只有少数几种是郎中有办法治的,还有很多,就只能听天由命。哪有什么神医呢!   沈不可谓不渊博聪明,能诊得出很多疑难杂症。但对于已经很重的病人,往往也仅此而已。都病入膏肓了,还能怎么治?譬如打鱼的老吴,辛苦半辈子,落下这么个吐血的病。治是治不了,只能左右权衡着,让他多活几天,少受点罪。有的时候,连做到这一点都很是不易。这一些,并不是那些病人想得到的。他们只知道来找神医,要神医救他们性命。 “我治得了你的病,却未必能治你的命。”沈老是对病人这样讲。 想尽了法子,依然猜不透老天是怎么安排的。其实做医生的早就看透了、看烦了。尽那一份人事,倒不为病人,常常只是为了那些至亲骨肉,满足他们的一点希望而已。 换了现在的陈缘,甚至也要这样想。葛倾这样无牵无挂的,还有什么理由再治?折腾医生也折腾他自己。

    中午的时候,展三爷撑着船过来了,捎来一封信,给沈的。陈缘扫了一眼信角,看见了欧阳家的印记。 陈缘不觉得饿,也就没有做饭,只是瞧着那封信出神。欧阳公子倒有些日子没来了。信里说的什么,只好等舅舅回来拆看。 芙蓉花蕊终于在水中化解开来。等了三年,终是成了。陈缘望着那一瓯琼浆也似的药水,竟不觉得有多么欢喜。太漫长了啊,心都有点麻木了。 何况三年,谁没有变呢。 《梅花三弄》的调子隐隐还在脑海里,只是飘来飘去,捕捉不到。她有些懊恼,连这个都会忘。无聊地拧拧琴柱,心想要不要问舅舅,还是……   三年过去了,一想到舅舅和葛倾两个的牵牵扯扯,陈缘还是不免心里打鼓。 三年前那一天是怎么搞的?陈缘早上起来梳洗整齐,抱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瑶琴,在湖风里晃悠了半个时辰,终于低低地唤起:“葛郎” 她原是想,若葛倾听不见也就罢了。 但是葛倾偏偏听见了,帘子挑开,露出一张灰色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清清亮亮的,瞧着小娘子。 “你能不能”陈缘有些语塞,“我听见你吹那一曲《梅花三弄》,真好听。你能不能教给我?” 葛倾笑笑,柔声道:“不能。” 陈缘有些讶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脸白了白,重复了一遍:“陈娘子,我很抱歉,但确实不可以的。”说完放下了帘子。 陈缘就这么呆呆地立着,不知所措。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悠长的洞箫声,清绝如同天际的一抹水浪,又如冰山上的泠泠月光。 陈缘心里一凛,这是舅舅。 呼啦一声,灰色的身影从船中跃出,定定地立住。 陈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三醉宫主人已飘然而至:“小缘,你站得远一点。” 她慌不迭地倒退几步,眼睛却死死地瞪着葛倾。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挺拔的葛倾,湖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青色的按着宝剑的手指,一根根如竹节般嶙峋。 “巫山女不知道。”沈道。 剑眉一挑,葛倾道:“不知道什么?” “她不知道你会去找,什么七年之约,那都是假的。” 葛倾面露疑惑,缓缓地逼近沈:“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 沈苦笑,转言道:“当初你一席话,使得巫山女收起了她的‘行云术’,不战而退。后来你就一路跟着她到了巫山。只是巫山女行踪不定,你无法再约她出来,只一日一日地吹那一曲《梅花三弄》我却不知,这曲子你是跟谁学的?” 葛倾面上一白,没有回答。 “后来巫山女终于出现了,这一回她没有使用巫术,却是用了一套无名剑法。结果,你仍是敌不过,遂与她订下七年之约。” 葛倾的脸上似乎掠过一缕不自然的表情。 “事隔四年,你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自忖还能胜过那无名剑法吗?此去巫山,风高浪险,路途遥远,我劝你还是作罢。” 葛倾傲然一笑:“说了要去就是要去。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醉宫主人连这个都不懂?” 这回轮到沈皱眉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若能胜过我手中的剑,大约对付巫山女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不如我们先试试。” 陈缘忍不住道:“舅舅,他可是有病的人啊!” 沈冷笑道:“有病又如何?他自家心里,比你我都还清楚得多!这是他自己要的。”话虽如此,他并没有拔剑,却是以箫代剑,做了个起式。 陈缘看不懂剑法,只觉得舅舅的动作优雅无比。再看葛倾,居然如同见了鬼一样,脸色大变:“你你” 沈毫不理会,洞箫抖了几抖,向葛倾前额点去。葛倾竟来不及拔剑,脚下挪开半步。洞箫堪堪扫到葛倾的鬓角,飘下几缕发丝。陈缘捂住了眼睛。葛倾提掌掠鬓,掌力极大,竟带着洞箫向自己身后飞去。沈顺水推舟,箫身径直飞开,几乎脱手。就在这时,沈轻弹箫尾,洞箫在空中打了个转,竟然又向葛倾的后脑勺杀去。葛倾往前一跃,跳到沈身后。沈动作极快,接住洞箫,并不转身,反手一刺,依然点住了葛倾的前额,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 “你连三招都接不了。”沈道。 葛倾盯住沈,又惊又怒:“这是巫山女的剑法。” 沈道:“而且四年之前在巫山,你也正是败在这三招之下。躲不过的。” 葛倾呆呆地望着沈。 “原来那个人是你。” 陈缘愣住了,她不知道葛倾和舅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轻叹一声:“不错,是我。巫山女从来都是蒙着脸的,要扮作她的模样,再容易不过。” 葛倾的手指神经质地抖动着,过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的武技既然已经胜得过我,自己来跟我打就是,何必扮成别人的模样!三醉宫主人莫不是想嫁祸巫山女?” “我并不想嫁祸何人。当时你在瞿塘峡徘徊了一个月,我也悄悄地跟了一个月。我猜想,以巫山女的规矩,一战失手,是绝不会再出来见你的。可是我做郎中的,还惦记着你的性命。”沈微微笑道,“天底下只有你能够说得巫山女黯然神伤,也只有你敢于追她直到瞿塘峡。如果是我沈和你约战七年,你会放在心上吗?” 葛倾面色惨然:“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根本没有什么约定。那你为什么不把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八年、九年?” “我很清楚你的病情,当时看来,七年尚有希望。再长的时间,就根本没有意义了。”沈道。 葛倾沉默半晌,凄然一笑:“如此倒要多谢神医了。”言毕缓缓地向自己的小船走去。 陈缘张了张嘴,却唤不出来,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下一下地撞着胸口,说不出的难受。舅舅还在眼前。 忽然葛倾回过头,却是问道:“你用来战胜我的无名剑法,既然不是出自巫山,又是源自何处?”

    “天台。”沈淡然道,“很多年前拙荆用过的。”

    陈缘听见舅舅这话,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舅舅看见,慌忙拭去。

    “葛倾你的病,也还有一个方子。”沈忽然说。

    陈缘一听,愣了。 都闹到了这个份儿上,舅舅却说有药了。 葛倾眼中一亮,然而立刻恢复了倨傲的神情。是不是沈打算要挟于他?甚至陈缘心里也在这样猜度着。 沈没有等他们再说什么,就朗朗地道:“你记好了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晒干,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冰糖,制成龙眼大的丸子。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就可以了。” 葛倾听见这个耗时耗力的古怪方子大笑,忽然跃上老王的小船,翩翩如燕,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来。 “连日叨扰了,多谢沈神医!” 小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洞庭湖中。 沈没有再对陈缘说什么,默默地凝望着空荡荡的水面。忽然啪一声,手中的洞箫折成两段。陈缘第一次看见舅舅的眼神里,有了些异样的东西。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葛倾。然而陈缘死死记住了舅舅的偏方。天下事情哪有这么多机缘巧合,偏偏雨水这日有雨水,白露这日有白露,霜降这日有霜降,还要小雪这日有小雪。沈闲来无事,三醉宫的花花草草也不少,但牡丹、芙蓉都是娇贵的花,哪能年年收集够十二两花蕊?只有三年的时间,这折磨人的药方子,谁能保证用三年时间配好? 于是陈缘的心,都在那些春花秋月、雨雪风霜上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秋风三度吹起之时,最后一种白芙蓉,竟然终于凑齐了。   沈回来的时候,陈缘已经配好了药,拿了根小银匙儿,细细地往一只小匣子里面盛。沈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先拆了欧阳家的信。信纸雪白洒金,透着那个眼下声威煊赫的家族难描难摹的富贵气象。沈匆匆看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缘探究的眼光正和他撞上,忙低了头,倒像心里有鬼,越发局促不安。 “唔,小缘。”沈道。 陈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说:“舅舅我配好了药,可以送去给葛公子了。” 沈淡淡道:“葛倾已经死了。” 陈缘愣了愣,像是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义。 “前年有人从白帝城过来,说是见过了他的坟,我也才知道。说是旧病复发,终于还是没有挺过去。”沈补充道。 “舅舅舅舅”陈缘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 沈有些莫名其妙。 其实陈缘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沈又补了一句:“没有告诉你,是我一时忘记了。”   一个月以后,陈缘独自到了白帝城。 其时是寒冬了,虽然南国无雪,袖笼里也是凉意绵绵。 陈缘来得太晚了。野草凋敝的山坡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坟茔,又像是荒冢累累,无法分辨。葛倾为人,许是“死便埋我”,根本就没有留下坟来呢。 没有人。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这原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就这样去了,她自己竟然无知无觉。这还叫什么郎中?想着想着,心里痛得不行。 葛倾,他的故事就这么草草收场,来不及为他改写。 陈缘耳朵里又泛起舅舅清淡的声音:“卢真人早就看出来,葛倾是身患绝症却不自知。所以庐山一战,卢真人以一代宗师的身份,却爽约了。其时他来找我,要我救治这个狂傲的年轻人,我并没有太多办法。葛倾的心疾是从胎里带来的,要想让他多活几年,唯有不动武技。而令他放弃武技,又唯有让他经历一次惨败。我和卢真人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请来了巫山女,没想到反是葛倾折服了巫山女。于是我自己出手,并定下了七年的约战。那时我想,他遭此败绩,总该金盆洗手了。即便他不肯,七年,乃是他的大限,为了与巫山女的约定,他也总该让自己活到那个时候。后来他果然不肯放弃武技病人立定主意的事情,医生也没有法子。想来他那几年在江湖上颇受了些波折,病势发作得比我想象得还快。时隔四年,他就病入膏肓了。当时他来求我们相救,还希望能重上巫山。其实哪里有得救,只能看着他死去。如今看来,大约他离开洞庭不久,就去世了。” “那”陈缘喃喃道,“葛倾的师父,晦明禅师,总该知道这些,当初为什么还要教他武技?” 沈不语。 陈缘也就不敢再问什么。然则又想起来欧阳觅剑的话,似乎当年的情形,巫山女和葛倾之间还不止于此。还有那一曲《梅花三弄》又是从何而来,舅舅不说,谁也不能问,也许更有苦衷?江湖上很多很多的历史,也就是这样慢慢湮没了。陈缘再怎样心心念念地想了解葛倾,他终究也只能是一个谜。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1 ……已经跟着舅舅好几年了,陈缘怎会不知道,这样的方子哪里是药呢?连葛倾都明白吧,她自己却才回过味来。四季的花,流年的水,三年的辛劳,平白磨着人的心性。就这么牵着念着,慢慢也就长大了。 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好笑,不就是听过他几声笛子吗? 可是又忍不住想到,葛倾那出神入化的武技,竟是用性命换来的。也是,与其苟且一世,不如撇下医家那些老生常谈,热**辣地活一场。葛倾这样想,晦明师父也能体谅。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三年的等待,三年的寂寞,终是落了空。埋骨在高绝浩渺的白帝之巅,与远处巫山神女峰遥遥相对。春草暮兮秋风凉,秋风罢兮春草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罢了罢了。   信里明明白白,沈也给陈缘看过:“欧阳公子向我求你为妻,你自己若情肯,我便回信与他商量下聘。 “那时你母亲是说让我给你做主的。我想,你一个女孩儿家,未必情愿陪着我这老朽,一生过这种清贫日子。欧阳公子说他看重你性情温良,又颇通医理,可以做他的贤内助。 “欧阳世家声威煊赫,他家的夫人固然不好做,好在欧阳公子是个有能耐的,不会令你为难。小缘你本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好自为之,将来有你的后福。” 陈缘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女孩儿一低头,那么也就是肯了。沈觉得,根本没有理由阻拦这桩姻缘。此刻清冷的三醉宫西风瑟瑟,黄叶满山。等到雪化冰消,等到春暖花开,又一个女儿该嫁出门去了。陈缘也在想,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什么是命中注定? 白芙蓉的季节已过,却是梅花当家。流年细数,丝丝缕缕,掌心的雪花簌然融化,原来什么也留不住,留不住的。  备注1:“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此方典出《红楼梦》。

番外五 天雨花(1)

    寻找怀梦草    当第一片梧桐叶在南国的熏风中悠然飘落,墨溶就提着长长的青色钓竿直奔江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圆天阁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见他,远远的江风中一袭缁衣岿然不动,仿佛淡墨烟水的画卷里一点冷凝的纯黑。   若是有人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回过头,笑笑说钓螃蟹呢。   这么急的江水里,哪里有螃蟹可钓?   不过也没有人会去追问。   圆天阁这种地方,任何一个剑客都不会去多嘴过问旁人的事情。如你是阁主面前的红人,多问了未免有谋与机要的嫌疑,恐怕遭人猜忌;如你近日正坐着冷板凳,那更是没有多说的必要。   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墨剑客钓蟹。个中滋味,只有垂钓者自己心里清楚。自墨溶在庐山输给楼荻飞,圆天阁阁主欧阳觅剑便不怎么搭理这个倒霉败将。墨溶赋闲了大半年,就靠着螃蟹和花雕混日子,脸上的笑容倒比哪个名剑都浓郁,精气神儿比哪个少侠都健旺。譬如极受器重的名剑袁葛,整天忙进忙出,就只苦着一张脸,倒像是没人比他更艰难。偶然看见江边的钓蟹翁,总要驻足叹赞一番墨兄的风雅,末了总免不得一句“要请我吃螃蟹”。   人人都如是说,没人当真吃过墨溶的螃蟹。他命小童打了酒,关在房里自斟自饮,不会有别人来分他一个蟹钳。入秋后,他的叔叔墨寻无医生从外面回来了,偏偏要问墨溶的螃蟹。墨溶瞧着墨医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旧是笑:“我的螃蟹从早上搁到晚上,早就白白地耽搁死了。”   “嗯?”   “搁死了的螃蟹,性极寒毒,可不能吃。”墨溶说。   墨医生了然,笑道:“跟你的老叔叔来这一套。我守着药铺子,什么没见过。别人怕吃了坏肚子,我却不怕。我有房陵州来的米酒,极是甘冽,携来与你同赏,也驱驱螃蟹的寒气。”   这种话听在墨溶耳朵里,不免心中一动。他卷起吊线,慢条斯理道:“袁葛刚从房陵州回来,莫非是他的酒?”   “是他的酒,你却不用领他的情。”墨医生说,“他从房陵州回来,一无所获,只有带些土特产打点上下。阁主气恼得很,也不理他,大家一窝蜂分了。”   墨溶知他必有下文,遂注目。   “我也是听唐小谢说的。”   欧阳觅剑的表妹唐小谢,本是建州唐氏的孤女,从小由天下第一名医沈收养,长大后又在庐山派修习过几年。她一身好功夫,又漂亮机敏,因其义父、师门和圆天阁的三重面子,在江湖上交游甚广,消息灵通,深得人心,故而欧阳觅剑一力笼络她为己所用。圆天阁上上下下,无不把她当公主宠着让着。这样的人物,不是墨溶轻易攀得上的。不过墨医生曾经在君山向沈问道,故而和唐小谢也有些交情。唐小谢爱酒又没量,墨医生有时陪她喝酒,喝完了还赠送一丸秘制的丁香不醉丹,香喷喷的十分讨女孩子欢心。在这圆天阁里,一般人譬如墨溶不知道的事情,墨医生偶尔先知道了,也无非是仗着和唐小谢这点酒肉交情。   “阁主最近不知为了什么,非要寻一味草药。但问遍各地药局,大多从未听说过这药。偶尔有个把老成郎中,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草药,而是传说中的仙草,世间并无此物。只有问到沈先生那里,沈先生说,此物产于鄂西山中,巫峡深处,两百年前有人在长安东市贩卖此药,一枚金饼可换得此药一钱,大多被宫中收去了。黄巢之乱后,此药不复现于世间。但沈先生青年时游历巫峡一带,曾遇坛城云家的一个子弟,说他们家知道此药的下落。   “我们阁主得了这话,自然一心要去访坛城云家。事出机密,自然还是让袁葛去……”   墨溶听见“坛城云家”几个字,忽然心有触动,但飘飘忽忽地想不清楚,就问:“他找到草药了吗?”   “袁大侠的运气不太好……”   “欧阳觅剑总是相信这些连他自己都不如的人。”墨溶说。   “败了也就罢了,探点消息回来也好,可他在房陵州转了两个月,根本是连坛城的边儿都没摸着。阁主听他说完,当场就掀了桌子。”   “难道迷路了?”   “也许吧。”墨医生道,“其实这十几年来,江湖上就没有人到过坛城,也没有那里的任何消息……大家都以为他们早就被灭门了。”   墨溶拨弄着钓竿,若有所思。   “那种草叫作‘怀梦草’。”   “怀梦草。”墨溶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欧阳觅剑寻找这种草做什么?怀梦,怀什么梦呢?他笑道,“袁葛做不到的事情,叔叔觉得我能做到吗?”   墨医生笑了笑,向前趋近一步,俯身贴着他的耳朵:“你一定能。”   墨溶知道,他的老叔卖了半天的关子,终于要揭开谜底了。   墨医生的袖管里滑出一个淡黄色的小小纸卷,正巧落在墨溶的手心里。墨溶展开一看,顿时心领神会:“叔叔竟然有去坛城的地图?这是哪里来的?”   墨医生含混着:“早年一个江湖上的朋友无意间留给我的。”   忽然,有东西上钩了。墨溶猛地一抖腕子,钓竿啪的一声飞出水面。

    林樾的梦

    积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还有天空中一缕铅色的流云。   通往坛城的小路幽寂无人,青石板上只有他的足音,一步一步叩响。路边老松枝叶低垂,像人在梦中沉默不语。   雨后,黄昏。   潮湿的空气里,一只蝴蝶从人偶身后懒洋洋地飞起来,摇着红珍珠般的翅膀,一忽儿就掠到女墙那边。   他忽然停下来,然后一块瓦片在他的脚边跌成齑粉。   他有些不解,抬头四顾。只有湿润的灰色天空,向远方无尽铺展。风中,似传来一阵轻灵的耳语。   足音,一步一步,如跌落青石板的雨滴。   在一个爬满蛛网的门洞下面,他好像听见了那个声音。   “嘻嘻,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呀?”   身后,日光从门洞外泻下。一个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摇曳,像一朵初开的兰花。   “林樾,林樾……”   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紫色的幻影骤然化作尘烟。闭上眼睛,踏着青石板继续往前,脚步更加缓慢了。   而比他的脚步更加缓慢的是时间。   路边几个破旧的人偶石像,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遗迹,空荡荡的眼窝含着奇怪的微笑。一,二,三,四,五。石像前有一个石花瓶,花瓶里有一朵银色的曼陀罗花。   悒郁的风声,如歌般响起。   恍若谜局,他又走回了原地。   路的前面,蓦然竖起了一座高楼,而当他转身,背后也同样被高楼隔断。现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里。空气仿佛骤然间凝结,时间和重量都失去了意义。他看见路旁的一架小独轮车忽然开始轻盈飞舞,绕着他的头顶转了一圈,越来越多。无数架巨大的独轮车围作一团,从四面八方削过来。车轮如利刀一样,劈出阵阵冷风。   他并不出手,凝神听着风的方向,步履轻快地躲闪着。那些巨轮在他的长发间擦过,互相撞击着,迸出些星火,却丝毫没有毁坏,带着隐约的号叫又向他扑过来。   竟然这么厉害?他想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忽然他抽身踏入空中,俯瞰着那些轮子慢慢结集。于是他双手合十。   轮子全都停住了,顷刻间融化在空中,就像墨消散在水中一样。   他落回天井中,空气又开始慢慢地流转。一只珍珠红的蝴蝶叹息着,悠闲地飞过头顶。两枚金针从他的袖中飞向两旁,于是幻影中的高楼就溶解在黄昏的雾气里。   这一刹那,一道凌厉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   他只得微叹一声当金光插过鬓边的那一刻。   身后破屋的板壁上,一只蜘蛛被钉死了,青色血液顺着金针缓缓滴下。

    外面是一条小溪,流水淙而歌。溪上有一座小竹桥,竹桥的那边是开满野花的山坡,石阶顺山而上,蜿蜒不尽。   他有些惘然,坛城究竟在哪里呢?为什么记忆中如此清晰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谜局?   回头一看,是一张空白的脸。   三炷香之后,坛城终于来到他面前。   雨后的黄昏,暮色如血。他仰头去看,在夕阳下面,这百年老屋越发显得巨大而沉闷。那些积满了灰尘蛛网的房檐斗拱上,似乎隐隐地掠过一些幽微的什么、如轻风絮语般的什么,但是他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发现不了。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地上的血色并不只是残阳的镜像,因为坛城下面还倒着一地的尸首,颈脖断处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体,渗入被血渗透的泥地里。   尸首堆中,峭立着一个血红的背影。   他不由得站住了脚。   红衣人的手里还有最后一个牺牲者,一把银色小刀轻巧地掠过那个人的喉颈。血液飘到半空,然后如漫天花雨般纷纷洒落。   那一刻,他觉出了一丝恶心,甚至说是恐惧。他眼前这个红衣人的背影,给他一种特别异样的感受。   天空绯红,红衣人伸出两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残血,然后把手指放到唇边,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喉音。   红衣人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看见了躲在阴影处的他。   他呆了呆。   没有来得及摸到自己的剑,两根薄而锐利的手指已经贴在他的颈上,如两只冰冷的虫豸。   他仿佛听见那把银色的小刀在他颈后轻轻划破皮肤的声音。   而捉着他的那只手,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怎么会?   这时他可以贴近着观察那人的脸了。贴得如此近,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而那人也在细细端详他。   看上去,那人轻得像一张宣纸,身形衣衫只是淡淡的血色在纸上渲染的潦草笔画。一张雪白冰冷的脸,似乎是透明的,还有两只硕大的眼睛,眼仁竟也是雪白黑夜的色彩统统涤尽,剩下一个空荡荡毫无意义的梦。   是她?怎么会是她?   他浑身战栗,一分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不敢看那人,却无法闭上眼。   后来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坛城旧主    当墨溶匆匆赶到坛城下,已是暮色低垂。   房陵州离江乡数百里之遥,深处鄂西僻远之地。古书云,其山势“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房陵。自秦汉建郡以来,就因其地势险峻、荒僻闭塞而成为传统的流放之地。古往今来,迁客商旅虽不绝于道,却从未有人能说出房陵州有多少山,山间有多少林,林边有多少路,路上有哪些村落人家。实在是因为地形过于神秘,有如迷宫。“万山四塞,历览不能穷其奥,载籍莫能详其形。”林中深处更有巨猿出没,行止缥缈无定,动辄劫杀商旅、挟持妇人,闻者莫不心惊。   这深邃的莽林却盛产名贵药材。房陵州深山里多有采药人家,善在莽林荒草间发现稀世奇材,世人稀罕的灵芝、山参,只是房陵州采药人背篓里的普通货物。最好的灵芝只长在悬崖绝壁上,飞鸟不度,猿猱难攀,而采药人却能把绝壁当作平地,攀登飞舞,望之如洞中仙人。这种技艺令武林中最厉害的轻功行家都喟叹不如。   而坛城云氏,就是这采药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户。云家住地在深山最深处,有四件奇药是只有云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叫“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传到云残祖父这一代,云家早已不只是采药卖药的营生。以身涉险换得珍贵药材,也不过被夷陵城的药商或是医家们贱价收去,采药人始终生活清贫,尚不如江乡的农人。云残的父亲有幸读过几日书,头脑又好,便问一个游方的郎中收了几本不全的《本草》《内经》自学起来。俟稍有小成,即悬壶问世,一边卖药,一边给人看病。郎中自卖自药,当然比从前贵上好几倍所幸他的药真有良效。而这手中独有好药的郎中,又比别人更能招揽病人。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双收。几十年经营下来,居然自成一家,名播江南,一度竟盖过了洞庭沈氏。   匆匆爬上最后一个山头,远望红日已经跌入远方不知哪一个深谷之中。东方的半边天漫过一片水样的深蓝,镶几片红云。山坡下的谷底里,黑沉沉一片房子,被晚间的山雾轻笼,看不清格局,仿佛规模不小。其间似乎有荧荧光亮,像灯烛又闪烁不定,像萤火又更明亮些,也许只是屋瓦上一点晚霞的反光罢了。   墨溶摸出地图,对着山形地势看了又看,横竖天色已晚,下去走走再说。   这片庄院围墙很高,暮色里几乎看不到边际。大门紧闭,阶上苔痕浓绿,狗尾草在夜风中悄然摇曳,风声萧疏,渺无灯火,令人怀疑这里到底还有没有人居住。   但是不一会儿,他就确信这里确实不同寻常脚底滑了一下,似乎半陷在淤泥里,他低头一看,慌忙把脚挪开,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种诡异的红色。慢慢蹲下去看,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气息,差点儿没呕出来。抬头四顾,这红色四散流淌,又聚成一个个小池,半凝固着结痂。   哪来这么多血?墨溶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   不是不害怕的。盯着坛城的大门,慢慢后退,然后又停下。如果这时离开,他就前功尽弃,什么也得不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叩响门环。   大门纹丝不动。这时他才注意到,两扇门的铜皮都锈死了……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他看看自己的手,摸过门环之后,手心尽是铁锈的红色,腥得呛人。   良久,一扇矮小的角门打开了。随着那吱呀一声,他几乎觉得有一股散发着霉味的阴风从里面刮出。   “谁在外面?”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圆天阁墨溶,求见坛城庄主。”   门开了。那是一个穿青的老苍头,一张脸像风干了的橘子皮。   “圆天阁,可有凭证?”   “欧阳阁主的鱼符为证。”   老苍头看了看那块小小的青玉鱼符,点头道:“久仰欧阳世家大名。只是舍下避居山野,与圆天阁素无来往。敢问郎君前来,有何贵干?”   “却是来求药的。” 老苍头说:“我家庄主年事已高,这些年闭门修身养性,早不做这门生意了,恐怕要让郎君失望。” 墨溶道:“叨扰尊上,确实惭愧。但据洞庭沈神医说,天下之大,除坛城云氏再无此药。故不得不颜相求。”   听见“沈神医”三个字,老仆踌躇了一下。   墨溶一看有戏,立刻道:“在下也不敢多烦,只需求得怀梦草,听凭……”   “怀梦草”三字刚出,那老苍头神色大变,再不等墨溶说完,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墨溶略吃一惊。他家果然有这草药。只是瞧这情形,不容易弄得出来。待要再敲门,却又退了几步,琢磨着索性翻墙而入。看这门前道路荒凉,老仆形容猥琐,只怕这云家早已败落,也没什么得力下人,硬闯又何妨?   一颗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鳅脊上,在砖瓦间闪闪烁烁,墙内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正要走开时,听得吱呀一声,那扇小门又开了,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出来,朝他勾了勾。   墨溶也不犹豫,一低头闪身钻入了这座巨大的宅院。背后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坛城果然很老了。老仆在前面领路,说请示过云庄主,庄主说,想见一见欧阳家的人,草药的事情……也是可以谈的。   “坛城冷落已久,路都没了,想来郎君一路找得辛苦。”   “还好,阁主吩咐下来,不敢辱使命。”   “敝姓章,立早章,乃是庄主身边的长随。”   他们穿过了一重重的屋宇。那都是些广厦大宅子,却因为年久失修,积满了灰尘和苍苔,丝毫看不出雕梁画栋原来的光彩。只是些朽烂的窗棂而已,连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叠叠的山水人物都昏沉沉的,散发着死亡的忧郁。   墨溶本以为花厅并不远。他跟着老苍头走了很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院落,似乎都一模一样的幽暗阴冷,草木蓬松,蒙了一层黏滞的夜色,令他无从判断是走到了哪里。他觉得,这些屋子里没有人气,也许根本没有住人。   这时节,整个坛城悄无声息,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单调的、湿漉漉的。他不由得越走越轻,很遗憾自己的脚步声遗失了似的。有那么一两回,他觉得,遗落了脚步声的后面,似乎有一双,不,是两双混沌细小的眼睛在注视他的背影。然而当他装作好奇打量,遽然回首,那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屋檐下一两茎碧绿的草叶在风中颤抖。   所谓的花厅,不过是一间破落的亭子。他注意到,周围有一些花木山石,似乎是后花园。把新客接到后花园,倒也稀奇,不知这古怪的云家庄主在玩什么花样。他只作不在意,端起茶杯,杯沿泛起雪白的乳花儿,一团温柔**。   花厅上爬着巨大的藤葛植物,密密层层的。时值暮春,这植物却是黝黑的,大半都枯死了。他看了半天,确认这是紫藤。他想,可惜了偌大一棵紫藤,长了怕有几十年才如此,却再也开不了花了。   等了许久,才见老苍头过来,挑了一只黄纸灯笼,说云庄主请墨郎过去叙话。墨溶忙起身跟上。老苍头却说不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黑绸子来:“实在对不住。我家庄主清修多年,本来是从不让外人打扰的。”   墨溶很识相地蒙上了眼睛。懵懂里觉出老苍头吹了灯笼,然后牵了他,摸黑绕了很远很远,又似乎爬进了地底下。等他终于拉掉了眼罩,看见自己在一间类似于书房的屋子里,桌上点了蜡烛。   昏黄的灯光下,藤椅里坐着一个老人。   墨溶不及细想,连忙俯身下拜:“见过云翁。”   半晌,并没有回答。   不知怎的,一种刺骨的寒意袭上身来。墨溶悄悄抬起眼睛,发现云残坐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不,一具僵尸,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请墨郎坐下。”   墨溶再次打了个寒战。老苍头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无奇,可是那一刹,墨溶几乎有种想要当场逃遁的冲动。   老苍头轻咳了一声:“庄主请墨郎坐下。”   墨溶一惊,才发现自己果然还站着呢,于是拣了一个光线不太亮的位置坐了。云残依旧呆呆不动,朽烂树皮一样的脸跟他身上油亮的旧衣形成了鲜明对照,一双混浊的眼睛倒是毫不松懈地凸在外面。因为光线暗的缘故,瞳孔散得极大,一道道血丝像蛛网一样散布开。   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时候,那对眼睛忽然骨碌转了一下。   墨溶倒抽一口冷气。   “庄主想问问,”老苍头慢条斯理的声音再度响起,“墨郎所求为何?”   “我家欧阳公子寻怀梦草而不得,故求至府上,实无他意。”墨溶道。   “你可知道这怀梦草是做什么的?”   “汉朝《洞冥记》中记载: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昔年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东方朔遂献梦草一枝,汉武帝怀之入眠,果然梦见了李夫人,因赐名怀梦草。”墨溶其实不大读书,不过这几句话,墨医生早就交代过,此时背诵,却也不难,“欧阳君也有一段心思,说出来未免英雄气短。只是我们做兄弟的,为他赴汤蹈火也不辞。还望庄主成全。”   老苍头又看看云翁,然后冲墨溶点点头,恭恭敬敬道:“既如此……我先把坛城的情况对墨郎讲讲。”   墨溶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我可以和云翁直接谈吗?”   老苍头露出一个类似于苦笑的奇怪表情,又望了望云残。云残似乎闭了一下眼睛。   墨溶忽然想到,为什么云残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呢?   “不能够的。”老苍头用一种微叹的语气说,“十年前,庄主偶染奇疾,全身各处都僵硬了,也不能说话,就只能动动眼睛。他的意思,就都在这眼睛的转动里表示出来。”   墨溶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表达。   “我跟了庄主这么多年,他心中所想,能猜个十之七八。猜不出来,我就会问庄主,庄主眨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连着眨两下眼睛,表示反对。这样就不会出差错了。”   “这”墨溶忽然看见,云残的眼珠子又鼓了出来。   老苍头慌忙道:“庄主恕罪,某多言了。这些事情,原不足为外人道。”   云残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两下。   苍头愣了愣:“其实告诉墨郎也是有必要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他也可以直接向庄主请教。”   依然眨了两下。   老苍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了,知道这种方法的,坛城不过云娘子和我两个,当慎重使用。告诉墨郎的时候,要强调这些。”   云残终于郑重地闭了一下眼。   “那么,由我来向墨郎交代吧。”   云残又闭了一下眼睛。老苍头就在这种无声的命令下,开始了娓娓讲述。    “庄主坐在这张椅子上,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十年前一场大火,毁了整个坛城,毁了这个曾经名震江湖的医药世家。谁放的火、起因为何,直到今天也说不清……当年坛城云家人丁兴旺,一场大火之后,跑了十之**,所剩者唯有我和云庄主,皆受重伤,在一间未倒的房屋暂且熬着。过了几日,我家小娘子云蕤回来了。庄主只有这一个女儿,本以为已经遇难,既然见她无恙,庄主不胜欢喜。孰料经此一难,小娘子性情大变,出手就打断了庄主的腿,将他拘在这地牢里,只着我老头儿一人服侍。小娘子自己做了坛城之主,重新买了仆役、招了守卫,将这地方铁桶般地把守起来。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有如此心肠,实在令人胆寒。   “如今有剑客上门,我家庄主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实对墨郎讲,怀梦草我家确有,但旁人无法拿到,其中有大关节,只有我家庄主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费心,将我家庄主救出苦海,到时自当将怀梦草奉上。”   墨溶看着椅子上瘫痪如泥的云残,说:“不知府中防卫如何,如无绝顶高手护卫,凭我一己之力,将庄主带走也不难。”   坛城不比当年,没几个像样的人了,只小娘子略有些武技。她身边几个家丁,皆不足道。”老苍头摇摇头。   墨溶狐疑道:“那……何谓救出苦海,请明示。”   “除掉逆女。”   墨溶再想不到,等着他的竟是亲父杀女这种荒诞事情。不知云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为了怀梦草,先应承下来再说。   “娘子叫云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见了她,再相机行事吧。”

番外五 天雨花(2)

    林樾的梦    一抹暗蓝在眼前一晃。   他睁开眼,正撞见一双眼睛凑到面前。那女孩在笑,笑意看似要满溢出来。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   “你是谁?”   “先告诉我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他努力地回想,然而记忆只到他走到坛城之下就断掉了。后面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遇见了生命危险。   “就像一堆花肥似的摊在地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有些迷茫:“像……一堆花肥?”   那蓝衣女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一团孩子气,捂着嘴咯咯直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这不是送上门的现成花肥吗?”   他连忙扯住女童:“你……你不是云蕤吧?”   听见这两个字,女童狐疑不定,忽然说:“好哇!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猛地往后一飘,攀在窗棂上。白日有风,格子窗半开着,日光滚滚袭来。飞起的蓝裙下,似乎是空的,并没有腿脚。他惊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似乎蒙了很久,才渐渐听清对方的话:“……你叫什么?”   “林樾。”他脱口而出。   “你到坛城来做什么?”   “呃……”   “你是云残请来的?”   “不是。”   “不是他请的,你怎么会来这里,哼!”女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你会功夫吧?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   “我……”他不能说实话,“自己学的。”   这个谎撒得实在不高明,他说完就后悔,倒不如跟她讲自己不会武技。   不过,那个女童听见这话似乎有些惧怕,抓紧了窗格子,又高声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不说清楚,你马上就会变成花肥了哦。”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来找云蕤的,如果你认识她……”   “我不会带你去找她的!”那女童说,“你们这些外面来的,都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他分辩着,“我是来救她我们以前认识的。”   像风筝被猛地扯了一下,女童的身体倏忽飘出窗外。他扑过去想要抓住她,淡蓝色的衣角从手指间穿过。展眼看去,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荒原梦旅    来的那一晚,墨溶见过云残之后,被老苍头带去拜见云娘子,只说是圆天阁来求药的,却把“怀梦草”先掩过不提。那么晚了,自然是没见到,只出来个小童,传话安排客人住下。   到第二日,除一个仆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并不见云娘子那边有人出来招呼。听命于云残的那个老苍头,也没再出现。   墨溶不敢随意走动,窥视着这座坛城,与那晚看见的并无差别。房屋虽广,却年久失修。大白日里不见人走动,确是家道破败的样子。   只这样破落的家族,不知现在做什么营生。既然根本没有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云残和那个老苍头想要离开,应不是难事,何以还能被云娘子拘禁?里面必有蹊跷。   虽然白日昭昭,他几乎怀疑那天晚上见到的云残主仆,是活人……还是鬼。   第三天,终于收到了云娘子的邀请。   那时他正在房中磨剑,一个小童过来说:“云娘子要出门,去的地方有点不安全,墨郎可否陪着一道去?”   墨溶打点了一下,忙跟着那童子去了。   这样的邀请倒也别致,原以为就此可以见到云娘子,不料小小一架香车,那女子只躲在帷幕后面,似乎并不打算跟他照面。墨溶微微失望。转眼看见一个小鬟侍立车边,捧着手巾拂尘,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发现他在打量她,小鬟毫不惊慌,扔给他一个莫测的笑。   随风飘的九子铃铛,在油壁香车的四周脉脉低语,仿佛万千梵音。   “启程吧。”小鬟说。   没有人说要到哪里去。坛城的后门通往后山上。城外弥漫着一种清晨的冰冷,湿寒之气如膏药一样贴在脊背上。山路很滑,腻腻的青苔在脚下溜过。这路面没有实感,仿佛踩在水上。然而铺满树林间隙的腐朽落叶,又在脚下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这也是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   不同寻常的感觉使墨溶本能地紧张起来。他知道云蕤在看他,隔着一道青布帘子。   据他这几日所见,坛城里的人不多,上至那老苍头下至小杂役,无一不是男人或男童,唯独云蕤身边这个小鬟是个剔透的女孩子。主仆二人,仿佛是灰暗尘埃里开出来的双生花。   但是,这香车边上随侍的男仆,一个个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   绕着盘曲山路,他们攀到了山顶。墨溶有些意外地发现,山顶是一片荒原。   荒原上生满某种不知名的草,草色是萧疏的黄,一直没到膝下。露水冰凉,冷白的花朵叼在草尖儿上。走了这么久,天色却还未大亮,越来越浓重的寒雾在草叶上缓缓爬行。   空地上有一间不小的宅院。远远望去颇为气派,像是大户人家的府邸,有着老房子深不可测的浊气。   “你看见了吗?”   过了很久,墨溶才意识到这是云蕤在对他说话。   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潜意识里,他觉得云蕤的声音应该是尖锐的,清冷如寒山流涧一般的。没想到并非如此。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声音是哑的,甚至带有沉暗色彩,犹如流水底部停滞不前的泥沙,有一种暗藏魅惑的细腻质感。很久以后,墨溶才对自己承认,他就是在那一刻,被那水底的漩涡牢牢吸附了。   “一个宅子。”墨溶平静地说。   “那里,从前住了个女医生。”她说,“不过十年前,那个医生就已经走了。房子现在是空的。”   “医生?”   “嗯。那个医生啊,医术非常高明。我们坛城也有医道的传统,但是碰上疑难病症,还得麻烦她。有些稀奇的草药,我们不知来历,也还得去问她。”   “那位医生必是高人,却不知姓甚名谁,是何来历?”墨溶问。   云娘子并不回答,只是往下说:“你们圆天阁来问药,我不好说不给,只是你也亲见,我们云家早就不成了。故带你来她这里寻药。”   “可是,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很多药材,你只要进去,把你想要的东西拿出来就是了。那宅子是空的,没人拦着你。”   墨溶踌躇道:“不告而取,可使得?”   云娘子在帘幕后面,似乎冷笑了一声:“我说使得,就使得。”   墨溶愈觉古怪:“你不一起过去?”   “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我很害怕嘛。”他听见她轻轻地笑着,嗓音忽然变得轻薄起来,像一把利刀。   那房子一定是个危险的所在,但他毫不犹豫地分开草丛。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女人身边了,她简直令他周身寒冷。   年久失修,宅子的门楣上都冒着一股衰朽的烟。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少了一只,另一只虽然勉强立着,左前足却也已经跛了。门是虚掩着的,墨溶一手把着剑,一手推开门,跨入院中。   庭院中和外面一样,生满了开白花的野草。穿过荒芜的庭院,正厅却有些意外的整洁。太师椅磨得精光锃亮,仿佛坐在上面的人刚刚离去。围屏雕刻着琴棋书画,象牙旧了,温润地泛着微黄。条案上的梅桩盆景似乎尚未死去,梅桩后面有一块湖石,湖石后面有一个月牙形的小洞。不知为什么,墨溶看着这月牙形的洞,就觉得里面是能够冒出点云雾来的。   正厅后面还有一进小院,院中花木扶疏,雅致宜人,一树白木兰花正独自摇落。墨溶骇然,他看见小院中央有一个莲花形的石雕鱼池,池中一群鲜红的锦鲤兀自活泼。   墨溶俯身察看那些锦鲤,心中古怪不已:如果这真是空宅,什么人在喂养锦鲤、侍弄花木?   正琢磨着,忽见水中映出自己的脸,竟然是空白的!   他大喊一声,跳开好几步远。   这时,似乎被他的喊声惊吓,有什么东西呼地飞了过去。墨溶猛然抬头,只看见对面二楼的窗口上,飞过一个浅绯色的影子。   墨溶定了定神,正要追上去看,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走近。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结果听到一声轻笑。   是云娘子车旁的那个小鬟。   “磨蹭什么,还不快找你的药。”小鬟笑道,“别让小娘子等急了。”   “这宅子里的药房在哪里?”   “在哪里,这个啊,反正不在鱼缸里……总要你自己去找的吧。”小鬟道。   自己去找,墨溶皱眉。这时一条红鲤忽然跳出水面,溅出很大的水花。墨溶脸上被水珠儿冰了一下。   这种感觉,忽然让他毛骨悚然,像是意识深处浮出一道邪魅的微光,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危险的,可又忍不住想伸出脑袋去张望。这时就仿佛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的脚步,他径直朝着二层小楼走去。挂锁一碰就开了。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他已经习惯于这种非现实的场景了。书桌后面有一道楼梯,楼梯上隐隐留有金莲足印。墨溶小心地踏上去,楼板发出悠长的吱吱声。   楼上光线很暗,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是一间还算华美的闺房。光线晃来晃去,房中有一面大镜子,架在犀牛望月的檀木架上。不知为什么,墨溶就是不敢去看那面镜子。屋檐下一个破旧的风铃,风铃的耳语在水洗过的日光中显得柔和而宁静。   下楼梯的时候闻到一缕药香,就好像有人告诉了他一样,他忽然省悟到楼下是秘密的药材库房。   不错,书桌对面的墙上有道不太显眼的暗门。门当然是也没上锁的,墨溶推门进去,那种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   里面是满满一池殷红的鲜血,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个幼小的人形,他们都没有脸孔。   “啊啊”   意识仿佛在瞬间崩溃,他发出兽一样的**。那些小小的人形浮了上来,把他往血海中拉扯。湿漉漉的脚底想必全是血水,他摇摇晃晃地朝血池中栽倒。   “小溶!”   忽然听见有人这么叫他,遥远清晰的声音。是谁?   一个夭红的影子瞬间到了眼前。   “快过来,”万分焦急地,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墨溶犹豫着,他看见女人雪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截红袖,其上绣了一朵妖媚无比的红牡丹。   “快”女人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衣领,拉着他冲了出去。   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那女人的脸。耳旁轰然一声是这鬼楼倒了吗?   他又看见那金鱼池的水面,立刻闭上了眼睛。   “看着它!”女人威严的声音呵斥着,“小溶,自己看着它。”   他竟然乖乖地服从了那个女人的命令。   水中的自己,还是没有脸,只有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   “跳进去!”   不他不敢跳。他居然不敢真的不敢。   背后的世界仿佛在坍塌,只剩下这鱼缸。那女人推了他一把,于是他坠入令人窒息的冷水之中,失去了意识。

    林樾的梦

    “这藤萝饼好吃吗?”   “好吃,真香啊。”   “还想吃吗?”   “还想。可是,我知道……没有了,唉……”   “我这里还有半个。”   “不要啦,你还没吃呢。”小男孩咽着口水,推开小女孩手里香喷喷的糕点。   “没关系,我都咬了几口了。”   “我不要,真的。”   “唉,白公就做了两个,供在娘的牌位前面,都不让我碰。若是两个都偷出来,他肯定会发现。偷一个,他大概发现不了吧。”   小男孩呆了呆,大概是觉得女孩的逻辑实在太冒险:“要是发现了呢?”   小女孩撇了撇嘴:“发现又怎样啊,饼都吃完了,还能吐出来?林樾你真是个胆小鬼。”   小男孩白皙的脸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红晕。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驳什么。小女孩把手里的半个藤萝饼掰成了两块,一块给小男孩,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云蕤……”   “哎?”   “剩下半个,我给碧眼留着。”小男孩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子,把那半个几乎破成粉末的藤萝饼裹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找他出来玩儿。”   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还听见鲁公公说,碧眼被他的娘亲关在家里读书,不让出来玩儿。等下次再有机会见面,这藤萝饼早就坏掉发霉了。再说,碧眼那个家伙……哼,我才不要给他呢。”   “为什么?”   小女孩使劲儿转着一双大眼睛,小小年纪,却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说又不忍说的话。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们的藤萝饼。”   “可是……”小男孩瞪着手里的藤萝饼,“可是那天……碧眼说过,叫我们不要忘了他的。有什么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发誓不会忘了我们。”   小男孩仿佛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了,说完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声。小女孩也不抬头。   藤萝花开得正艳。正午的日光透过密密罗织的藤萝架,洒下淡紫色的星星斑点,在这两个小孩的密语之间营造出一种梦境的意味。这个密不透风的角落里,藤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植物气息。藤萝饼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尽(不删)之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过气,心想云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该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她的姿态就像冷眼看着一个溺水的人。   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也显露出一种近乎溺毙的神态。   于是他放心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   那一年,他们才不过九岁。   “不要忘了他……”过了良久,才听见那个名叫云蕤的小女孩发出一声微叹,她的声音很远,“不要忘了留给他的藤萝饼……”   小男孩林樾就常常被她这种天籁一样的哀伤所迷惑。   她说:“可是,怎么可能呢?很快,我们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小男孩抬起头,阳光刺着他的眼睛,那些花朵开得真美,像孩子的梦。可是,到明年……连这紫藤花也未必还活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千万片花瓣低低垂下,化作了千万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轻浮的,吻向他的前额。浓郁香气中,所有的景色渐渐化为混沌,支离破碎,四周只有花朵们翻动的嘴唇它们在说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自他从血海中苏醒,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确信这里就是幼时居住过的坛城,只是已经变成一座空宅。砖石上爬满了青苔,巷陌间飘浮着薄雾,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独地跳跃着,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他走遍了每一个角落。除了最初那个诡异的女童,他没有遇见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发现。   这么多年之后回到坛城,他才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下山之前,师父对他讲过佛经,坛城是佛经中的幻境。但他并不学佛,不能参透其中的意义。而现实中的这个坛城,只是一座普通宅院。他在废墟中穿梭,幼年时代的一些记忆慢慢打开,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轻纱雾幛。   “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寻找。”   然而,云蕤离他咫尺,他却在一片迷茫中。手指在轻纱雾幛上滑动、逡巡,不知道应该在何处捅破它。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似乎有人在偷窥他,一直都是。指尖轻压,窗纸发出细微的脆裂声。   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檐上掠过。   “云蕤!”他追了出去,“云蕤!”   院子里阳光如洗。有一个杂役路过,瞪了他一眼。他骇然噤声。   难道只是一只黑猫?   他悻悻地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屋里。刚才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阴暗角落里,自己的铺板上。   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就被一双铁硬的臂膀死死压住了。   “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何门何派?”   那个男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强烈的气息扑到他脸上,散发出一股辛辣的意味。他觉得难受,扭过脖子,避开这男子咄咄逼人的气势。   “快说,你又不是哑巴!”   对方狠狠掰过他的脸,就差给他一巴掌了。他没有听懂那人的话,却一个翻身就把他弹开。那人被他强劲的力道骇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他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个动作,就是把对方狠狠地反压在身下。   “好厉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   他回敬了一个冷笑:“报上你的名字来。”   墨溶优雅地躺着,微笑不语。   此时两人逼得极近,他的睫毛几乎扫到对手的脸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栏上看古井深处的幽泉。忽然,他看到泉水中浮起奇异的色泽   他猛然扭过头,怎么会这样?   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对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却森森然泛出一股绿意。他想他是看错了,可是越看越绿丛林一样无边的绿,向他的世界席卷而来。   他惊慌失措,虽然手还没有松开,可是心却已经松开了。   对方显然能够察觉到他的松懈,但也没有动,等着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保持一种奇怪的姿势。   “碧眼……哥哥。”时隔七年,时间的灰烬沙哑了多少声音,但他还是尽力叫出了这个名字。   墨溶显然被迷惑住:“你是谁?”   “我是林樾。”   “林樾是谁?”   “你不知道林樾是谁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   “碧眼又是什么?”   “原来你真的忘记了。”他颓然倒下,仰面躺在榻上。   白雾游移,日光缤纷,坛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宫阙。墨溶靠在窗前,背对着林樾。窗外的花圃里,野草长到了齐腰高,一朵残存的龙胆花绽放出触目的深紫色。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这个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   “你见过云蕤了吗?”林樾有些虚脱,两条腿挂在木板床边儿上,茫然地晃着。   “见过了。”从头到尾墨溶只听见小轿里奇怪的人声,不过这也算见过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杀我,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是那样的,”林樾争辩着,“她应该还记得你,怎会杀你呢?”   墨溶不解其意,冷笑道:“你是疯子吗?”   听见这话,林樾有些难过,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他。墨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难道我们以前真的认识?”   “当然了。九岁的时候,你、我还有云蕤,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别开玩笑了,”墨溶不耐烦道,“九岁?我大概在叔叔的药房里偷枸杞吃呢。”   “我说的是真的,碧眼哥哥。”   “你为什么总是叫我碧眼?”   “因为这是你的小名。”   “我哪有这种小名?跟女人一样。”   林樾有点想笑:“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   “谁说的?”墨溶愤愤,“我明明是一双黑眼睛。”   林樾从枕边抓起一面小铜镜,递给墨溶,诚恳道:“你大概是长大以后变黑了,可是眼睛深处,还是有一点点绿的,不信你仔细看看。”   墨溶将信将疑接过来,随便看了一眼:“哪有,我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我还不清楚。你少跟我胡说八道。”   林樾坐在床边,垂着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敌意,只顾自己幽幽地说着:“你姓墨,可是我们叫你碧眼哥哥,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在阳光下看,就像两块翡翠。你的家在坛城外面,不过你的母亲经常领着你到坛城来做客。那时你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林樾是在认真向他回忆往事吗?这个少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却有一种难言的魔力。一种挫败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头。   “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墨溶忍不住辩解着。   “哦……对不起。”林樾立刻道歉,“那时候,我听见你叫那位夫人为母亲。云蕤也这么说。”   “我认识云蕤?”   “是啊。那时候,坛城里有好多孩子,我们都认识你。你常和我们玩儿在一起。你年纪最大,我们都是九岁,你已经十岁了。”   “等等……你们是谁?”   “我们是……”林樾的脸上浮出一抹奇异的微笑,“万树园的囚徒啊。”   墨溶一惊。这个恬静如水的人身上倏忽闪过一丝邪气,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墨溶不禁倒退两步,猛然奔出门外:“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墨溶跑了一阵子,直到再看不见林樾。        昨天墨溶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从荒原上又回到了坛城。大约是云蕤主仆救了他。举目四顾,坛城忽然变得更加奇怪。清冷的雾气遮天蔽日,织成一张灰白色的巨网,将整个坛城容纳其中。日头未落,尚不觉冷,只觉视线迷茫不辨方向。   一切看起来依然井井有条,却十分冷清,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不仅老苍头和云残没有再出现,不仅云娘子主仆依旧隐匿行踪,就连为数不多的那些个沉默的仆役也都消失了踪迹。墨溶在坛城走上走下,一个人也没有遇见,直到今天碰见这个叫林樾的少年。   可是,林樾非但没有为他解开谜底,反而令迷雾越来越浓重,他几乎快忘记了自己的本意。   林樾,是什么来历?他说的那些话,是真言还是乱语呢?如果是真的……那么,他是那个碧眼哥哥?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那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叫他小溶,她又是谁?   坛城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禁锢都来自诡异气氛造成的无形压力,让人不敢涉足任何一个未知空间。   他甚至怀疑,进入坛城的第一个夜晚,他是否真的被带去见了云残。抑或那只是一个噩梦,抑或……他见到的是云残的鬼魂?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一说,本属荒诞,就算他要相信,手里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但是云娘子肯定还在坛城里面的某个角落,真真切切地生活着。那天的事情之后,他发相信这一切的秘密都操纵在她手里。

番外五 天雨花(3)

    林樾的梦    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里看看,屋子里光线很明亮,四周开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张床,床上铺着舒适的棉布被褥。床与床之间,用白色的帷幕分隔开视线。风从窗外吹进来,轻柔的白色帷幕飘飘扬扬,仿佛是梦境中的情景。    房中并无一人。林樾躺在房间正中的走道上,爬起来,有点头痛,不觉走到一扇窗前,想换一口气。窗外绿树成荫,春天明媚而潮湿。他有些吃惊,揉了揉眼睛想要细看,忽然听见背后的,像有人在角落里呼吸。   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一般,他冲到其中一张床前,一把抓开了布帘子。   床上果然坐着一个小男孩。   不过**岁的孩子,长着一双小鸟般温柔清亮的眼睛,正无辜地瞪着他。   “大哥哥……”   林樾盯着这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不就是幼年时代的自己吗?   “大哥哥……”像是很久都没有等到一个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回到了过去,而且,与从前的自己直面?那幼年的孩子虽然无法认出本身的成年模样,可是他要怎么跟“自己”对话呢?   他,到底遇见了什么?   就当他是不相干的一个孩子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樾,今天刚来。”   果然。   旧日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复苏。孩子说刚来,那么,这是当年,七岁的他第一次进入坛城时。   那天师父牵了他来到一个奇怪的大宅院里,求见庄主云残。庄主出门访客去了。师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约定,把他留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开。   七岁的他不能违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子上。师父的白衫如风一样掠过漆黑的门廊,然后融入坛城冷漠无情的夕阳中。那时他尚不知这是命运颠覆的开端。然而这样的印象,足以成为孤独记忆的一个冰冷开端。白衫一角延绵,铺展,几乎涨满了整个童年时代。   很多年后,他羞涩地跟师父提起此事,师父也只能歉然:“我只听云姑说万树园是小孩子们的极乐世界,才将你暂时托付给云残,还能跟着他学点东西。谁想到那么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游历,也带上你就好了。”   师父舍他而去。坛城的总管把他领入那个被称为“万树园”的地方。飘满白帘子的房间里,他被指定了一张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等不到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传来一阵阵的童音,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书。下意识地去听,却又听不出这念的是什么。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面前的林樾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我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进入坛城的第一日,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与众不同。然而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他并没有失去记忆,然而七岁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从回忆中完整地挖掘出来。人善于遗忘胜于记忆。   如果,这是他回到了过往,那么如果他做点什么事情,比如带着这个小男孩离开,追上南去的师父。那么,今日的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吧?   不,这不是回到过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时间的这一段流水。这一定不是过往失去的那个世界,而是梦境。他一定是睡着了,在梦中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昔。   那么,自己的记忆不能补完,梦也就无法延续下去。想到此处,林樾一阵揪心。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记忆总是在跟他捉迷藏。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哪怕当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会忘了”的事情,到最后也成了片言只字的哑谜。   呵,为什么要去想,他竟然是不愿意从噩梦中醒来的吗?   “你是谁啊?”小男孩的林樾懵懂地问。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樾赶快躲了起来。来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头,命他立刻换上,然后转身离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林樾消失不见,不由得紧张地叫着:“大哥哥”   林樾藏在帘子后面,没有出来。小男孩压低声音又唤了几声,仍是没看见人。等了一会儿,才像是勉强决定不去理会那个“大哥哥”了。他捧着万树园的衣衫看了一会儿,又犹豫了半天,才脱下了风尘仆仆的旧衫。   林樾从远处看着,小男孩低头,专注地整理着衣服,蝴蝶骨从背后竖了起来,勒成一个细细的八字。   忽然窗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书生。   书生撑着门,背后钻出一溜儿男孩女孩,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齐齐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地从书生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   是万树园的孩子们散学回来了。   可是一群小孩子进得门来,却是不笑不闹、不言不语,一个个噤若寒蝉,连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当一致的沉闷。   那些孩子都不是兄弟姊妹,高矮胖瘦、清秀圆融,面容长相各个不同。然而奇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却好似都长了同一张脸。细细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仿佛融为茫茫的一团。   因为,他们都毫无表情。童稚的小脸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绝对、绝对的空白。   “今天的经文都背熟了吗?”   “背熟了。”齐齐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记住了。   这样的声音砸在林樾的心窍上,令他为之一抖。过往的岁月扑面而来,记忆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莲子一样,忽然间萌芽,破土,衍生,瞬间开出令人惊异的花朵。可是,这样的莲花不会自己开放。这些遥远的记忆,任谁也是无法自己开启的。十七岁的少年,会在一瞬间记起自己七岁时的每一个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面前重演。怎么可能呢?到底是谁在暗示他,在诱导他?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那些孩童的脸,一张一张打量过来。疑惑渐渐被强烈的激动感所压倒了他认得他们,认得他们的!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脱口而出。   而那中年书生,他记得他姓章,被当年的他们呼为“章先生”。   孩子们鱼贯而入,一个一个坐到各自床前,低着头,把手放在双膝上。章先生如例行公事般吩咐:“大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去前面吃中饭。”孩子们齐应一声:“是。”章先生正欲走开,眼光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   那孩子穿着不甚合身的青衣,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新来的?”章先生问。   林樾点点头。   “还没见过庄主?”   “嗯。”   章先生笑笑,走过来摸摸小林樾的头:“不要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哎。”小林樾低声应着。他猜新伙伴们应该都在打量他,于是尽力在唇角扯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同时用余光瞟了瞟离他最近的一位。第一次在同伴面前露面,竭力地要留个好印象。   可是,对方毫无反应,只是垂着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小林樾疑惑地张望着,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看他。他不敢相信,也顾不得害羞了,将新同伴们一个一个地打量过来。真的,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雕像,仿佛他们自己也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涌起。   “那么,你先跟我过来。”章先生站在门口,朝小林樾招招手。   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里面,要走到门口去,必须从两行床铺之间穿过。他觉得他不是走在房间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虽然谁都没有在看他,然而就在身侧,那种莫测的黑暗阴冷,一点点地漫过了脚背、膝盖、腰眼、颈脖……他拖着僵硬的脚步走了过去。   “哇”小林樾忽然大叫一声,   冰河没顶,他在极度的孤立和恐惧中崩溃了,双膝一软,昏倒在地上。   而躲在角落里偷看的十七岁的林樾,也几乎被这莫名的一幕击溃。他死死掐住遮挡自己的窗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章先生木然无语,把小男孩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微而清晰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胆小鬼。”   一片僵冷中,这三个字如有魔力,拨动了十七岁少年林樾心中一处清冷的悸动。   他向那边望过去,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雪青色的夹衣,梳着双鬟,嘴角竟还斜斜地吊着一缕生动的笑意。   “云蕤。”

    “正主儿出来了呢。”小意微笑道。   水缸中的锦鲤都消失了,水面映着清亮的长空,每个人的脸都清清楚楚。   云娘子点头:“看来我没猜错。这一个小林樾才是至关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么都忘了。没用的人,留着他平添麻烦。”   “娘子的意思,”小意试探着,“这就把墨溶杀了?”   “嗯。”云娘子点头,抓了金刚杵出门去。小意知她是要去杀墨溶,连忙提脚跟上。   然而关押墨溶的那间暗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跑了?”云娘子惊诧。   “真的呢……”小意慌慌张张地翻找,墨溶消失得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捆得那么结实,他怎么跑掉的,莫非有内贼?”   “怎么办?”云娘子恼怒了,沉下声音呵斥着,“没有人血,怀梦草马上就要坏掉的,到时”   “娘子,”小意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也隐然不满起来,“这不能怪奴婢……坛城如今这个样子,根本没有人手啊。”   云娘子横了她一眼。   “临时找不到墨溶,”小意轻声道,“其实老章一直都还在……”   “不能动那个老章,不然云老头子要跟我们拼命的。”   “轿夫还剩三个。”   “先用掉一个吧,救救急。”   “那又管不了几天。”   “管一天是一天。”   “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娘子手里的金刚杵。“使用”轿夫这样的事情,云娘子不可能亲自动手的。   “弄完了赶紧回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叫墨溶的。”   “是。”小意抱着金刚杵退了出去,出门时不经意地瞟了云娘子一眼。云娘子脸上妆容浓重,看不清什么表情。   关押墨溶的那间屋子,就像早已荒芜的坛城里的每一个房间一样,简单到了极致。一床一凳,四壁空空。虽然小意认真地翻找了一会儿,但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这里。云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气,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户边上,推开窗扇,往外张望。   “难道是老头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着。可是,这些年云残何曾能够从她手里带走一个人呢?   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云娘子给他灌了三杯怀梦草汤,将他诱入水缸中的幻境。这三杯汤少说也能管上十天,怎会这么快就让他自己跑了?是怀梦草的药力在减退吗?   还是要尽快找到母株才行。虽然墨溶已经醒转,那个叫林樾的还在幻境中游荡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我看关键还在小林樾,让他在里面继续走走好了,说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   “万一娘子,你可别怪我乌鸦嘴,”小意笑道,“万一,连这个小林樾都找不到呢?那岂不是糟了糕?”   “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云娘子冷冷道,“我早就无所谓了。”     林樾的梦    小林樾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睡在角落里属于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躺到了各自的床上,盖着白色被单。窗外阳光明媚,他想这应该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闭了眼,发出均匀的呼吸。昏迷之前,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恐怖感已经消退了。没有任何旁人视线的空间里,他这才略微心安,于是静静躺倒,望着天花板。这时他觉得饿了,可惜,已经错过了午饭。   饥饿的感觉一旦从恐惧后面探出脑袋来,就会肆无忌惮,愈演愈烈。可是他没有那个胆子起来找吃的,只能默默忍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密语。   本已平静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   他揪住被角,一面不敢听,一面孩童旺盛的好奇心又使他竖起了耳朵。   是他们在密语,那些同室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个。   话语声十分低沉,但却没有上午那种氛围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郑重地商量着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撑了起来,一抬头,正好撞见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他又吃了一惊,吓得呆在那里。   他看见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小女孩。不过这女孩并没有躺在某一张床位上,却是悠悠地坐在正对着小林樾的一个窗台上晃着两条腿。窗台下那个铺位上竟然围坐了三个男孩子,仿佛热切地拥着一个首领。此时他们停下了议论,一齐看着小林樾,颇为严肃的模样。   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们那张床铺上的枕头,又看了小林樾一眼。   小林樾立刻翻开自己的枕头,下面藏着一个油纸包,包里面是三只尚且温热的素馅馒头。饥饿的他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往嘴里塞了一只。   女孩见状,粲然一笑,她背后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阳光,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温暖。   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泪,他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这时忽然传来了一阵布鞋的脚步声。   只在一眨眼间,三个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铺位,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样。   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入嘴里。   再抬头看,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了。    云蕤沿着坛城的小巷一路跑去,并未留意到身后跟随的眼睛。十七岁的林樾独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摇曳的背影,过往的岁月真切地摆在眼前然而哀伤失落中,这场景变得如此恍惚,他动荡的心情已经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对梳得细细的辫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处渐渐消融。   时年七岁的云蕤和七岁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见,日光如雪,锐利地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明明早就模糊了的远年旧事,是谁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这一切?   七岁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遮天云雾之中吗?

    水面上荡漾着天光云影。云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镜像。十七岁的林樾踉跄而行,显出了一些失神的模样,令云娘子有些担心。小意回来了,说轿夫已经杀死。云娘子点点头,领了她出去,说一定要把墨溶抓出来。   “那个人怎么办?”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   “让他慢慢找。”云娘子懒懒道,“找到怀梦草的母株,就杀掉他。”

    现实中的重逢    墨溶躲在房梁上,芦草编成的帏盖遮挡了他。通过小小的缝隙,他能够看见云娘子影影绰绰的样子,并且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云娘子和小意的对白。   他感到惊诧,不过仔细盘算下,又有些宽慰。倘若云娘子是个足够有经验的人,他不可能藏得住。看来这个云娘子确实只懂得杀人而已。   主仆二人出去之后,墨溶轻巧地从房梁上下来。   他还记得梦境中的情形,那个迷失的少年林樾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其中也许有解开坛城秘密的钥匙。   他得把林樾找出来唤醒,好好盘问一番,不然,那妖孽的主仆二人早晚会用金刚杵砸死他。好在,在真实的坛城并不像梦境里那么容易迷路,也并没有太多碍手碍脚的仆人,所以找一个被关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难。   很快,他就在一间小柴房里找到了沉睡中的少年。   林樾就像一个困倦不堪却被人从梦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尚未发现周遭的改变,就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拖入了现实。   当他看清了墨溶那张紧绷的脸,不由得手腕一滑,灵巧地脱出了对方的控制,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   墨溶也不在意,急欲对他剖白,不料林樾却先悟了过来:“碧眼哥哥,你……”   墨溶愣了愣。梦中曾出现的这个称呼再次唤起他的疑虑:林樾不像是说谎的人,而云娘子所言也当事出有因。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道:“你是巫山弟子吧?”   林樾抿了抿嘴,只是瞪着他。   “你不承认也没用,我看出来了。”墨溶一字一句道,“这坛城里应该几乎没有人了。庄主还在,不过我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估计他不敢出来。能动手的人就剩我、云蕤主仆,还有就是你。云蕤主仆两人不是好东西,我得和她们斗一场,你得帮我。”   林樾一脸茫然:“为什么我就应该帮你?”   墨溶实在忍不住了,教训道:“出来走江湖,就该懂规矩。我是圆天阁的人,你是巫山的人,我们两家虽然不是盟友,可也算武林同道。这坛城从来就是个旁门左道的地方,何况这云蕤不明不白。到底她现在是个什么角色,我们都不明白。我奉圆天阁主之命来坛城找草药。现在事情麻烦了,我们俩要齐心合力才能走出去。”   林樾慢慢地说:“我知道圆天阁,可那和我没关系。”   墨溶闭了闭眼:“你看不起圆天阁也好,她杀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忽然,林樾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我一点都不意外呢。”   墨溶骇然。   “我千里迢迢来找她,当然想看到她平安喜乐。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十年,她当真变得杀人成性,我也不太意外。”   语气中彻骨的悲凉是墨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都是早已注定的啊。”   注定了什么?记忆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墨溶。仿佛真有什么东西早已注定,他却找不到这句话的源头,只是茫然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注定的?”   林樾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你管我叫碧眼哥哥。”墨溶道,“我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名字。你说我早年的经历有古怪,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你来告诉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都忘了。”   一边说他一边竟有些惶恐。**岁时的记忆,真的有些刻板苍白。假如说,幼年时代的事情总不可能记忆完全,可为什么记得的事情也透着一种虚构的气象?   林樾抬起头,看着那双渗透着隐约绿意的黑色眸子,小心翼翼道:“还记得《曼陀罗经》吗?”   《曼陀罗经》?   墨溶心中一震。   “如是诸佛,各个安里无量众生于佛正道。一一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为十方说微妙法。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亿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华中,出三十六百千亿光。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黄朱紫,光色赫然,炜烨焕烂,明曜日月。又众宝莲华周满世界,一一宝华百千亿叶,其华光明无量种色……”   这就是《曼陀罗经》?听起来,跟他在寺庙里听到的佛经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你当然不记得了。”林樾苦笑着,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是万树园的孩子,你只是听见我们念过,即使当年印象深刻,现在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若在以前,墨溶听见林樾这种说法,定然认为他又在梦呓了。然而此时,墨溶却明白,他说的也许是真的。   “这段经文很长,一遍念下来,要花费一个多时辰。不过我们每天都要念一遍。日复一日,即使是如此复杂的经文,最后也是人人倒背如流。   “碧眼哥哥,其实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有家的。然而我们却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被云庄主收留教养。云庄主有钱,有学问,又是个居士善人。我们做他的孩子,也要跟着吃斋念佛。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回到师父身边了,过往的记忆渐渐变得不甚清晰。但是,不管时间过了多久,这一篇经文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就是你刚才背诵的那些?”墨溶等了等,不见他继续,不得不提示他一声。   “不过,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记得这个东西,就像你一样。永远不记得。”林樾说,“每天都要念一遍,然后要听云庄主和章先生讲解,一些奇怪的故事、奇特的道理。起初觉得好玩,次数多了,就感到无聊。再后来,佛经都背下来了,甚至云庄主的那些讲解也都能够一字一句地铭记在心,然而念经讲课这种相同的事情,还是天天在重复。我们有的人就害怕起来。”   “为什么?”   林樾盯住惨白的窗。直到今天,他的语声依然浸透着丝丝恐怖:“因为,我们发现,自己的记忆渐渐地消失了!”   墨溶不解:“你们不是都能够把这个经文倒背如流吗,为什么又说记忆消失了?”   林樾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记忆,指的不是经文,而是我们这些万树园的孩子各自的回忆。这东西一遍遍背下来,最后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各自的记忆。或者,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我们自身的记忆就像一幅画,好好地放在那里,而这个经文……这个经文就像一泼浓墨,涂抹在画面上。原本的笔迹都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一色漆黑……”   “有些言过其实吧?”墨溶道,“那时你们不过七八岁。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那个年纪的事情。再说,都那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事情非得永远不忘的?”   “不是这样的,”林樾声音不大,反驳着,“不是你说的那样!”   “呃?”墨溶踌躇着,他好像激怒了林樾。   “根本不是这样。”林樾快速地说,“我们进入万树园之前,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各有各的经历。有的人爱笑,有的人会讲故事,有的人能唱戏。虽然很多都是流浪儿、小叫花,可是我们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那些故事,在大人眼里不足一提,可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却是无比珍贵的,么可以随随便便忘掉?”   墨溶呆了呆。   “如果忘掉了所有的过去,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忘掉了自己的由来,那么,所谓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啊!”   墨溶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林樾注意到这一点,收住了声音。   “当时,你也是叫小花子吗?”墨溶勉强问道。   “我不是,”林樾说,“我是被师父带过来,寄养在这里。碧眼哥哥,你真的已经全部忘却了,你连我都不记得,也不记得云蕤。可是照理说,你不会这样的。”   墨溶努力摇了摇脑袋,说:“十岁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记得。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我并不是什么聪明孩子。”   “你本来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林樾低声说。   “是吗?”   “是啊,”林樾说,“你年纪最大,头脑又最好,又没有读过那么多的经书。我本来以为,你会记得最完全。”   “为什么我读得不如你们多?”   “因为你还有个母亲护着你。”   “我有母亲?”墨溶心中一紧,一直以来,他以为墨寻无叔叔是他唯一的长辈。   “嗯……”林樾说,“不过你家大人很少露面,而且……”   “而且什么?”   “她好像和云庄主是一伙的。”林樾轻声说。   墨溶更加迷惑了。   “因为这个,我们一度讨厌你呢。可是后来玩熟了,又都很喜欢你。”   “是吗?”墨溶喃喃道。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是在圆天阁中度过的,孤独地练着武技。难道眼前这个纤秀的、有些神经质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   还是“很喜欢你”的朋友?   “怎么跟你们玩熟的?”墨溶继续追问。   林樾轻轻地笑了,一阵暖意从唇角边溢出:“因为那时候的你特别勇敢。我们都不敢说的话,你敢说;我们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   “我这么英勇吗?”墨溶也笑了。   “是啊,不过你也就是胆子大。”林樾微笑着说,“要说主意最多的,还是云蕤啊,她才是我们的头儿。”   “云蕤……是那个女杀人狂?”   林樾的笑容顿住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溶揉了揉太阳穴。林樾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场梦境,可是他却以如此恳切的语气说出,望着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林樾如果不是太善于伪装,那就一定是发疯了。   其实,他希望,林樾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门开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来者是小意,劈头就说:“娘子来找你们了。”   听见“娘子”两个字,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逆着光的方向,云娘子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扑朔迷离,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这种微笑,有一种化解万物的盛大。   她抱着那根金刚杵。金刚杵的尖端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红得晶莹欲滴。   “你们俩都在呢。”云娘子的声音沙哑而甜蜜。   墨溶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佩剑。   那是圆天阁前任阁主欧阳轩送给他的“易水寒涛”,号称砍人不沾血。此剑曾雪藏经年,自墨溶出道以来,方重现江湖。   名剑月光般的清辉,一时间压过了金刚杵肆无忌惮的红。   云娘子伸出一只细瘦的手,那手上戴着精细丝绡手套,雪白得如同失尽血液的羔羊。这只手就在红殷殷的金刚杵尖端抚玩着,仿佛要把它磨得更锋利似的。   墨溶扭头望着林樾:“你不跟我一起上?”   林樾呆了呆:“要打吗?”   墨溶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过脸,专心致志对付云娘子。   云娘子施施然举起了金刚杵,她动作极慢,慢得墨溶连躲避的必要都没有。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扼住她的咽喉时,金刚杵的上方忽然绽开一朵绚丽的花。   花雨铺天盖地而下,圆形的花朵瞬间逼近那不是花,而是一枚又一枚飞速旋转的铁轮,对着墨溶的天灵盖砸下来。   林樾早已见识过这东西。他轻功极好,瞅准了轮子的空隙闪到墨溶身旁,一把拉住他往外退。   云娘子没有追上来,她的身影在飞轮的舞蹈之间迅速变小,脸上犹自带着冷笑。   墨溶挣开林樾的手。他满心窝火,自己居然打不过那个云娘子,而林樾却能够在一招之内解了围,救出自己。   那个少年,脚步飞快,扬起的长发一丝丝拂到墨溶脸上。虽然挣开了他的手,墨溶还是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居然觉得有点吃力。这个少年的轻功非常神妙,墨溶完全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只觉得他的脚舞动得令人眼花缭乱,衣角轻得像一片闲云。   “我们只能逃跑吗?”墨溶勉强追到他身旁,闷闷地说。   “跑着试试看吧。”林樾说。   “你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捉住那个妖女。”   林樾听见妖女二字,默了一下,说:“我真的不想动手。”   这少年虽说是好脾气,可是他若说不想动手,估计也无法劝诱他,墨溶心想。可是,如果什么都不搞清楚就逃走,未免太窝囊了吧。   墨溶站了站,回过头。   那妖女仍旧抱着红色的金刚杵,倚着门框,远远望着两个亡命之徒,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缕微笑。   墨溶竟然被那个笑意激出了一个冷战。   “跑吧,碧眼哥哥。”林樾重又拉起他的手。   他们再次转到了那堵围墙下。墨溶的脑袋嗡了一声。   “跑有什么用?还能跑到哪里去?”墨溶忍不住嚷嚷道。   林樾看看墨溶,不说话,又抬起头,看看坛城的围墙。   灰白色的石墙,在灰白的天宇下,显得危耸无比。   一朵紫色的龙胆花从砖缝中伸出来。风吹过,细长的花瓣微微颤抖,就像美人面上忽起涟漪,露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微笑。墨溶一跃而起,伸手扯下了那朵花,揉了个粉碎,掷在地上。   林樾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皱着眉头说:“我们出去吧。”   “不能出去。”墨溶说,“外面是幻境。”   “是啊,所以要出去。”林樾说,“我们只能到那个幻境去了。”   墨溶瞪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明白过来。   这个坛城的四周布满了无涯幻境,处处荆棘陷阱,可是那里大概也是云娘子唯一不能操纵的地方。她不能走进那个地方。所以,她要征集一个又一个少年进去冒险。   “只有这个办法了。”林樾轻声说,“试试吧,不然我们只有被这些轮子轧死的份儿了。”   “嗯。”墨溶连连点头。这个看似单纯柔弱的少年,其实……也很有心计的啊……他不禁想到。   不过林樾虽是这么说,却也如同墨溶一样,还在犹豫。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幻境究竟从何而来,而且也谁也不清楚,进去了怎么出来。   然后,他像是在对墨溶讲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也许答案就在那里面。”   “要不……”林樾犹豫道,“咱们分头看看……”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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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介绍:
沈瑄合拢书卷,敛衣起身,擎着灯台默默踱开。时近子夜,三醉宫中再无人语,洞庭湖上风涛喑哑。长夜如海,浩渺得没有尽头。无边黑沉之上,只得这一室如舟,一灯如豆,载沉载浮,照亮壁间小小一方雪白。那是一轴小像,画中女郎拈花回首,自在宛若飞仙。“阿兄,你别胡思乱想。”瑛娘劝道,“也许哪天她病好了,就回来了。你要等着她呀。”沈瑄居然笑了笑,道:“当然会等着,我答应过她的。”瑛娘哑然。沈瑄举高灯台,照亮画像上方,道:“当年她的那支竹箫刻的有字,字迹模糊,我们都猜不出是什么。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