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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文阅读

作者:沈璎璎     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txt下载     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文阅读

引子

    树入天台石路新,     云和草静迥无尘。     烟霞不省生前事,     水木空疑梦后身。     往往鸡鸣岩下月,     时时犬吠洞中春。     不知此地归何处,     须就桃源问主人。

    曹唐《刘晨阮肇游天台》         绿水如锦绉初展,泉声似环佩风鸣。

    天台山深处,一个幽峻的山谷。涧水随山势曲折,两岸春山壮丽雄奇,峭壁参差如列绣屏,碧波雪瀑,掩映其间。山涧边蹲着一个小男孩,捧了一掬清凉的溪水洒到自己脸上。他身后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郎,面容憔悴,正望着东边的一座山峰。山峰危然峭拔,仪状奇传,山顶有一对圆圆的石头,仿佛是女子的双髻。 “那就是双女峰吗,小师叔?”男孩问道。 “大概是吧。”女郎喃喃道。 两人已经在这天台山深处跋涉了两三天。虽然知道路径,但天台山茫茫横亘百里,谷深峡远,人迹不至,找起那个桃源来谈何容易!迷了好几次路,也曾在山里碰到过几个人,又怕泄露行迹,不敢上前问路,反倒小心翼翼地躲了起来。 “双女峰下,惆怅溪边,溯流而上,仙谷桃源。” 过了金桥潭畔的会仙石,沿着惆怅溪再往前走到双女峰,就差不多了。只是这惆怅溪两边哪里有路呢?女郎正自沉吟着,忽然看见碧绿的山峰之间白光一闪,翩若惊鸿。过了一会儿,噗的一声,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鹿轻盈地落到山涧对面。那白鹿侧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目光清亮而幽远。她不由得向那白鹿伸出手去,白鹿却忽地跃起来,飞向青青的山崖,如电光朝露一般,转眼失去了踪迹。   日暮时分,终于找到了桃花林里的“仙人洞”。从那巨大的石头后边绕过去,一片绿竹林闪露出来。那是湖湘之地才生长的湘妃竹。 “大概就是这里吧?我过去瞧瞧。”女郎道,“小楼,你站着别动。” 男孩嗯了一声,看着她朝竹林深处走去。 竹林里面藏着一个小院,织竹为篱,几间小屋也是竹门竹瓦,湘帘低垂,颇为别致。屋后另有一片碧桃花,暮春时节开得如云如锦,灿若明霞。院中坐着一个美貌妇人,正在逗弄怀中的一个幼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那妇人虽荆钗布裙,却是丽色照人,神情举止不像是寻常村妇。 女郎不知如何招呼那妇人,踌躇了半日,忽然叫道:“阿兄!” “哈哈,我早就看见你了!”一个少年从竹梢上跳了下来,落到女郎面前,笑吟吟问道,“烟娘子,许久不见,你从哪里来?” 烟娘子望着兄长的脸,撇撇嘴道:“出了一趟海,才回来。三醉宫出事了,你知道吗?” 少年问:“怎么了?” “我刚到钱塘就听人说,沈掌门病重。” 少年脸色骤变,凄然问道:“你从钱塘过来走了多长时间?” 烟娘子道:“不到十天。” 少年回过头去,向院中坐着的妇人道:“明珠,师父病重,我要马上赶回去!” 妇人神情有些不豫,抱着孩子走过来道:“这就要走?” 少年道:“现在就走!” “好好儿的忽然要走,”妇人脸上露出了幽怨之色,“你就非去不可吗?” 少年一边匆匆收拣行李,一边道:“当然非去不可。” “你……”妇人急得说不出话。 “要不是你双身子,连你我也要带走。”少年道。 “你还知道我双身子,”妇人怒道,“就丢下我不管!” 少年停下手,缓声道:“明珠,你要讲道理。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却没有尽过弟子的心。你如今不能走动,这也就罢了,要是连我都不回去,我怕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妇人沉默良久,道:“不是我非要赌气,可你那几个师兄……”她把孩子塞到少年怀里,转身进屋去了。 烟娘子茫然道:“要劝劝阿嫂吗?” “不用。”见烟娘子伸着头打量,少年就把怀中的小孩朝她侧了侧,“还没给你瞧瞧呢。看,这是你的侄女湘灵。湘灵,这是你姑姑,快叫姑姑!” 小女孩口齿不清,在父亲的鼓励下勉强“咕”了一声。烟娘子伸出手指,小心地碰了碰女孩儿的脸蛋,心想这孩子生得真清秀。

    一忽儿,妇人返身出来,手里提了一柄长剑,捧到少年面前:“拦不住你,总之你要千万小心。我这宝剑,你一路上带着它防身吧。” 少年接过剑,两人会心地对视一眼。烟娘子探头瞧了瞧那柄剑,剑鞘的样式古朴奇特,多半是一把上古神兵,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少年沉吟片刻,并不把孩子还给妇人,却道:“明珠,我想带湘灵一起回去。” 妇人睁大眼睛道:“这怎么行,湘灵还不到两岁,如何受得了一路颠簸!” 少年道:“明珠,我有我的考虑,我想带湘灵给师父看一看。师父喜欢小孩子,他若肯抱一抱湘灵,将来就没有人会找湘灵的麻烦了。另外,其实把你们母女俩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父亲虽然说过不再过问我们的事了,但你们天台宗其他的人可就难说了……” 妇人下巴一扬:“哼,谁敢来找我的麻烦!你也休想把湘灵带走!”

    少年知道妻子任性惯了,便将婴孩交还给妇人,拎起包裹转身出门:“明珠,我这就去了,你自己小心。烟娘子,照顾着你阿嫂,等我回来!”

    烟娘子点点头。妇人娇声道:“早点回来。”

    少年回头朝她笑笑,忽然劈面一掌,向妇人打来!

    妇人大吃一惊,本能地侧身躲闪,说时迟,那时快,手上抱着的小女已给少年抢去。妇人跳起来,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少年一退身,已奔出几丈开外,远远地还在喊:“好好养身子,我会把湘灵带回来的!” 妇人气得直跺脚,却不肯追出去。那少年的声音就渐渐地远了。 烟娘子和妇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妇人道:“烟娘子,你不陪你阿兄回去吗?” 烟娘子苦笑道:“有阿兄去就好了。我自己另外拜了师,早已发誓此生不再踏入三醉宫一步。” 个中原委,妇人心下了然,却又劝道:“你不进三醉宫,陪着你阿兄到岳阳也好。他带着湘灵,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烟娘子奇道:“争了半天 ,阿嫂为何不自己陪阿兄去?” 妇人扶了扶自己的腰,赧颜一笑。烟娘子一个年轻女郎,这才明白他们说的双身子是什么意思,不觉红了脸。     “既如此,我就走一趟吧。”她指了指远处,道,“不过,我受人之托,要把那个孩子带去庐山。送走了他,我就去追阿兄。” 妇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见竹林外站着那个男孩,衣衫褴褛,望着这边眼神灼灼,像一只小兽。“去庐山倒也顺路。”妇人道。 “小楼过来。”烟娘子向那男孩子招了招手。 男孩蹦着上前来,向妇人行过礼,开口却道:“请问娘子,我们来的路上看见了一只白鹿,它现在这里吗?”

    妇人闻言,嫣然一笑,道:“不在的。每天这个时候,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两天以后,少年来到了庐山脚下。他归心似箭,一路上走得极快,几乎连觉也不曾好好睡过。这样一来,他背上的小女孩可就不依了,呜呜咽咽哭个不休。少年心疼女儿,不住地哄她,心里也有些懊悔自己鲁莽,连累**离开母亲受苦。好在一路上女儿哭是哭,并没有害病。这天正午炎热,他找了一片树荫坐下,哄着女儿睡着了,自己也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忽儿醒来,身边的婴孩竟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须知以他的功力修为,就算是因为连日赶路辛苦睡得太熟,也断断不至于人家从他身边带走孩子也不知道,除非对方是轻功上的绝顶高手。想到此处,他不禁皱紧了眉头,孩子究竟在什么地方? 少年心急如焚,环顾四周。这庐山简寂观的势力范围,何人会对他下手?忽然山顶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少年心中一震,连忙展开轻功赶过去。虽然明明知道这一定是敌人引诱之计,但爱女在上面,也就顾不得了。 山顶上似乎空荡荡的,孩子被放在悬崖边一块裸露的岩石上。少年冲过去把女儿抱起来,看见她本来雪白娇嫩的小脸被晒得通红,大是怜惜。

    “呵呵呵……”背后传来一片狂笑声,好像有六七个人。虽然在这如火的骄阳之下,这笑声也显出挟霜带雪的意思。 少年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原来是黄兄约了小弟啊!”

    那为首的一个二十来岁的人默不作声,旁边一个人厉声道:“不只是黄师兄,我们都来了!澹台树然,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惹我们天台宗!小师妹是江湖第一美人,你贱役出身,也配娶她?天台门下七大弟子须容不得你,定要为师兄出这一口恶气!”

    少年心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遂淡淡道:“你们都曾是我的手下败将,连尊师也输我一招。今日又来挑衅,大概是不打算单打独斗了?”

    那人一愣,旋即道:“让你尝尝我们的‘琼台剑阵’!”刷刷几声,七人顿时长剑在手,排成新月形状,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面对悬崖站着,并不回头,却将婴孩用左手抱紧,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枝。忽然他腾身跃起,一个“细胸巧翻云”,向剑阵正中的黄师兄飞过去,动作奇快无比。眼看黄师兄的眼睛就要被他戳瞎了,忽然间少年手腕一抖,右手变了方向,那枯枝却打着了剑阵尾部一人的手腕,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变的招。却见那少年已然稳稳地落到剑阵后面,哈哈笑道:“好剑阵!”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身法极为潇洒稳健,连怀中的婴孩也不曾惊动。可天台七弟子的剑阵,却被他冲乱了阵脚。那黄师兄知他是手下留情,不免脸上尴尬,剑阵尾部那人手中的长剑几乎震飞,更觉心惊肉跳。假如少年使的是真剑,他这手掌可就不保了。

    停了一会儿,黄师兄喝道:“师弟们,上啊!”七把长剑刷刷刷地向少年一剑剑刺过来,每一剑的来势都十分古怪蹊跷,又绵密不断,迅猛无匹。少年深知天台剑法独辟蹊径,是武林中一种绝学,不能轻敌,遂全神贯注,一剑一剑地挑开。这琼台剑阵设计得十分巧妙,旨在让人顾此失彼。黄师兄的一剑直劈少年面门,少年便不得不横剑去封,这时另一人从背后扫他的下盘,料来他躲不过。不想那少年将身一拧侧了过去,手里的枯枝粘住了黄师兄的剑,顺势向左一带,剑锋竟向背后那人直刺去。

    那少年心想,要想打乱这个剑阵,非得各个击破不可!于是他游走起来,在七个人之间左挑一下,右掠一下。果然剑阵又开始乱了起来,有几个天台弟子身上也被枯枝狠狠戳了几下。然而,天台宗以轻功见长,蹑空之技举世无双。这个剑阵也充分利用了这一长处,几个弟子身形轻灵闪动,变化莫测,往往少年刚刚挑乱一个人的步子,那人就将身一纵,迅速变到另一个位置上。其他人见机而动,剑阵马上换了一个队形,又围了过来,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那少年本来剑法神妙,假如也展开轻功和他们追逐比拼,料来也能取胜。然而他怕惊动怀中抱着的孩子,不敢行险,只在剑阵中间突破,久攻不下,渐渐焦躁起来。

    少年忽然长啸一声,七个天台弟子不禁一愣,再看那少年,手中多了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剑身晶莹剔透,在烈日下闪着神异的光芒。黄师兄满脸悲愤:“居然……清绝剑居然到了你的手里!”他仿佛变成了一头发狂的野兽,向少年直扑过来,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少年不愿久战,这才拿出利器来,不料黄师兄一见此剑如此拼命,饶是他闪得快,左臂上还是被拉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淋漓。那婴孩看见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少年心中火起,也顾不得对天台弟子手下留情了。须知他的剑法曾得异人真传,四海之内,罕逢敌手。只见他兀立如山,见式破式、见招拆招,一口长剑,横扫直击、劈刺斩拦,竟是毫不退让!人影晃动之间,只见到清绝神剑的光芒纷错如织,可夺日月。剑芒过处,碧血飞溅,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

    一场混战之后,七个天台弟子都倒在了地下,被戳中了穴道爬不起来。原来那少年毕竟还是不愿伤他们性命,只是他自己却也伤得不轻,肩头、膝盖等处兀自汩汩地冒着鲜血,小腹上也被划了一剑。少年坐倒在地上,也顾不得看自己的伤,赶快哄着怀中的婴儿停住哭声,只是担心她被这场恶战吓坏了。

    黄师兄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动弹不得,忽然道:“约好了午时,你怎的现在才来?”     少年心中一惊,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乌衣的蒙面人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他身后。那人身形是如此眼熟,少年盯着他的眼睛一看,诧异道:“你……”

    他还在错愕之间,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人忽然飞起一脚,将少年插在地上的清绝剑踢入了悬崖下深谷中,冷冷道:“你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但倘若不用剑,比得过我吗?”     黄师兄扑了一下,似乎想抓那把剑,另一个弟子道:“师兄不可,那锦绣谷底下的花已经开了,险恶无比。”     蒙面人的双掌已向少年狠狠地劈下,少年闪身躲过,喝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也和我作对?”     蒙面人冷笑道:“你难道不明白吗?”言语间几十快掌又已劈下。那人内力深湛,掌法精妙,点戳扎刺之间,俨然绝顶高手。少年失了宝剑,左手还抱着**,加之甫经恶战力量消耗,竟然不是蒙面人的对手,几招之下就落了下风。他急中生智,右手变掌为剑,又把他神奇的剑法使将出来。虽然一只肉掌无法与宝剑相比,但身临危境中发挥出来,居然也和蒙面人打成了平手。     蒙面人的功力远在那几个天台宗弟子之上,本拟几招之内拿下那少年,没想到少年重伤之下,犹可抵挡,不免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忽然身移步换,快若流星,一闪到少年左边,竟然一指向孩子插去。     少年本应纵身跃出,可是他怕惊坏孩子,只能平地一转,身子轻飘飘拔起,搭着蒙面人的手指往上一拔。蒙面人冷冷一笑,变指为掌,向少年拍去。两人双掌一对,少年觉得胸口猛地一震,眼冒金星,几乎呕出血来。他的内力比起蒙面人本来就稍逊一筹,这时又有伤,如何受得起这样一掌?他脚底摇晃,急向后退,忽然觉得手掌竟被对方牢牢吸住,抽也抽不回来。两人以内力相拼,慢慢地耗着。少年在重压之下渐渐不支,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     蒙面人冷笑道:“你只顾钻研剑术,不讲内功修为,今日方知道坏处了吧?”少年这才明白过来, 蒙面人这一次当真是要置他于死地。

    正在生死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叫喊:“阿兄,阿兄!”

    少年心中一酸,却想到:好了,烟娘子来了,湘灵有救了。

    这时蒙面人似乎也心中一动,掌上的吸引力不知不觉消失了。少年心想机不可失,赶快撤掌,向后跃去。这一跳本拟跃出蒙面人双掌的范围,不料他的力气消耗太多,几乎灯枯油尽,一跳之下只刚刚把脚抬起来。蒙面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双掌推向他的胸前。少年身子一晃,就飘向悬崖下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少年拼出了全身力量,左臂一甩,将怀中的婴孩抛了起来。孩子摔倒在悬崖边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想不到悬崖壁上居然有一截枯树,正巧挂住了少年的袍子。少年九死一生中,抬头一看,烟娘子冲到悬崖边上哭喊着:“阿兄,阿兄!”拼命地伸手去拉他。枯树离悬崖顶并不远,但两人无论如何够不着。烟娘子脚下一滑,也滚了下来!

    少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烟娘子,把她也挂在了枯树上,烟娘子却道:“不行,阿兄,不行!”

    少年抬头一看,不禁喟然长叹。原来那截树枯朽已久,只是松松地附在岩壁上。少年落下之时,将它拉得摇摇晃晃几欲不支,这时加上一个烟娘子,已见得树根从岩壁上慢慢地滑出来,维持不了多久了!

    悬崖上,爱女还在一声声地哀号,少年心如刀绞,道:“烟娘子,一会儿我有了力气就把你抛上去,你带着湘灵去找她母亲。”

    烟娘子哭道:“我不要,阿兄,我和你一起死了算了!”

    少年望着枯树的根部和岩壁只有一线相连了,道:“胡说!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你怎么能死!湘灵还在上面,只有你能救她了。他……他不会杀了你的!”

    话音未完,枯树已经坠下。少年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把她甩了上去。他自己向万丈深渊直坠下去。

    烟娘子踉踉跄跄爬起来,看见蒙面人呆立着,婴儿正横在他脚下。烟娘子大叫道:“不许你碰她!”

    蒙面人缓缓道:“我不想杀她,但我怎敢让她留在世上……”

    骤经惨变,烟娘子这时心里忽然清亮得像镜子一样。她扑过去,将婴儿抱在怀里,蒙面人知她武技远不及自己,由了她去。烟娘子望望山脚下的树影,对蒙面人道:“你无非是怕她长大了报仇,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明白,将来只有我会告诉她杀父仇人是谁。你还是杀了我吧!你不杀我,将来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蒙面人叹道:“烟娘子,你的想法总是这么怪。可是我把你们姑侄俩都结果了,岂不更省事!”

    烟娘子冷笑道:“那你动手啊!”

    蒙面人低下头,颤声道:“何必说这种话,你明知我对你下不了手……”

    “我宁愿你对我下手!”烟娘子凄厉地道,“一命换一命!”

    蒙面人默然半晌,忽然伸出手,向烟娘子拂了过来。烟娘子心中一凉,她本来算定蒙面人顾及旧日情分不会害她,所以孤注一掷,要保护阿兄的孤儿。岂料蒙面人居然连她也不放过!她把婴儿远远地抛开,就失去了知觉。

    蒙面人看见烟娘子被点中穴道,晕厥倒下,顺手抽出一把匕首,向地上的婴儿刺去。说来也怪,那孩子本来哭得正厉害,被匕首的精光一照,忽然止住了抽噎,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幽幽地瞧着蒙面人。蒙面人也愣了,望着这玉雪可爱的小女婴,一把匕首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忽然,他觉得周围气氛有些异样,转身一看,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天台宗弟子,竟然全都不见了。正在惊疑不定间,他瞟见地上有一道怪怪的影子,从自己背后投过来,像是一棵老树,但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没有树的。再看那影子,好像又变成了一个枯槁的人形,似乎还有一双鹰隼的眼睛在盯着他。他不禁手一滑,匕首当地落下。那婴孩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蒙面人此刻心神大乱,根本不敢回头再看一眼,提起倒在地上的烟娘子,飞也似的跑掉了。

    悬崖上只剩了几摊血泊,一片空寂。苍凉的天空下,只听见婴儿还在用早已哭哑了的嗓子,一声声地啜泣。

第一回 富春山居

    深秋时节,富春江畔,满山遍野的梧桐齐褪青衣。蝴蝶一般的黄叶,顺着秋风,纷纷扬扬撒向山脚的一座小镇。

    此地毗邻桐庐城,以围棋著称,镇上高手辈出。不足半里的一条街上倒有十来家棋社,每逢集日棋社里好手云集,大家切磋手谈,热闹非凡。 不过眼下,棋社里的气氛有些异样。棋客们全都围在一张棋桌边,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沉思默想。棋枰上的黑白子已然水泄不通,执白的那个青年书生正凝神苦苦思索;对面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却怡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拨着钵中的黑子。他身后站了四五个大汉,一色的天青短袍、腰悬长剑,不时地拿眼瞟着门外,显得心不在焉。书生显然有点一筹莫展,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仍是一着未动。他身旁站着一个清秀女孩儿,也微颦双眉,手指不断地轻敲桌面。 围观的棋客都有些灰心丧气,低声议论道:“陈生怕是不行了。老哥你看呢?”“不知道。这棋局当真古怪,不知究竟如何解得。”“陈生乃本乡第一高手,连他都参不透的棋式,只怕世所罕有,你我虽不敢妄想破解,也算是开了眼了。这外乡人不简单。”“是不简单,却不知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中年汉子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郎君,这棋局乃上古遗篇,千百年来破者寥寥,非绝世高人不能为。你解不出来,也不必灰心丧气……” 书生陈睿笈憨厚地笑笑:“晚生资质愚鲁,才穷力竭。正要向老丈请教。” “慢着!” 众人纷纷向门口望去,只见人群外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大步走进来。老人两眼盯着棋局,手杖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像是一个游方算卦的。本乡的棋客们并不认得他,但那几个异乡人却立时变了脸色,有人手微微颤动,摸向腰间。 中年棋客倒还镇定,悠悠然道:“老丈有何见教?” 老人拣起一粒白子,啪的一声打在棋枰一角。 陈睿笈愣了一愣,忽然笑道:“妙,妙啊!” 棋客中有几人这时也悟了过来,不住称奇。原来这一招看似无关紧要的闲棋,竟然顿时改变了全盘局势。白子解了围,黑子却一下山穷水尽起来。但这样下棋,实在不可思议,纵是绝顶高手也难想得到。 一片叹赏声中,老人仍是毫无表情。中年人微笑道:“洞庭弈仙,名不虚传,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人缓缓道:“你们费尽心机,想用棋局诱我出面,也算是一路高招。可是就凭你们几个蟊贼,老夫还用得着躲起来?” 中年人笑道:“乐老丈说笑了,晚辈们怎敢在老丈身上使花招。” “休、想!” 乐子有话一出口,那几个青衣大汉刷地围住了他。他却如没看见一般。 中年人朝手下们丢了个眼色,又道:“别生气呀,晚辈们也不想为难你,费了这万般心思,求的不过还是那件东西,只要你……” “呸!为难?你们为难得了我吗?” “好教老丈知道,”中年人微微变色道,“天台门下没有畏难怕死之辈。” 乐子有怒道:“你们要的东西并不在我这里,就算在,我也不会让天台的无耻鼠辈拿去。你们有什么招数全使出来吧。就算赤城老妖亲自来,我乐子有难道还怕了!” 话音未落,中年人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乐子有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乐子有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了掌风,就势从手杖中拔出一柄长剑,刷刷刷几剑,把四周欺近的几个大汉都逼开好几步。中年人也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架势。 乐子有喝道:“拔剑吧!老夫倒要看看,天台山的绝技,能比洞庭剑法高到哪里!” 那几个大汉当真抽出了佩剑,中年人却一晃身形,又一掌斜斜劈到乐子有左肩。乐子有横剑一挑,削向中年人的手腕,中年人向左跃起,手掌一翻,直拍乐子有的天灵盖。乐子有微一蹲身,长剑在头顶白虹般划过。中年人一惊,立刻收手,否则一只右掌总是不保了。乐子有转身间大袖一挥,从桌上卷起一把棋子,飞向外围,那几个大汉纷纷捂着脸跳开。 如此几十个回合,中年人那一方虽然倚多,却不仅取不了胜,反而节节败退,始终欺不近乐子有。乐子有把一套洞庭剑法使得稳健精妙,招招致命,只因敌人太众,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们。混战之中,中年人大叫一声,向后跃开一丈跌倒在地,右臂已被乐子有砍了一剑,鲜血淋漓。乐子有追过去,长剑向他右面劈下。 突然,乐子有左膝上一麻,顿觉一股奇痒的脉流蹿上来,两腿竟动弹不得。低头一瞧,一只黑色长针正插入了足三里。中年人一跃而起,朝乐子有笑道:“得罪!”伸手去夺乐子有的长剑。 “休得无礼!” 窗外呼地跃进来一个女郎,挥剑就向那中年人砍去。中年人转身截住,两人斗起来。女郎的剑法也是洞庭一路,但比起乐子有来,显然太嫩稚了,几招下来便已不敌。乐子有疾呼道:“阿秀,快退开!”一面暗暗运劲,飞出一枚棋子击向中年人的后脑勺。不料中年人一转一带,将棋子打在女郎身上。 中年人乘机一把扣住女郎的脉门,微笑着说:“老丈,我劝你还是安安静静站着,不要运功用力。绣骨针你听说过吧?你只要使一分力气出来,寒毒冲上心脉,那时什么解药也没用了。”

    乐子有大喝一声冲了过来,一阵寒流真的冲进了五脏六腑,他不禁全身抽搐起来。中年人趁机扑过去,一掌沉沉打在乐子有的背心,乐子有倒在了地上。那女郎惨叫道:“阿耶!” 中年人嘿嘿冷笑着说:“乐老丈,令爱倒是个孝女,只可惜落在了我们手里。不过老丈放心,只要老丈拿出东西来,令爱嘛据说她小字秀宁?我们不动她一根毫毛便是。” 乐秀宁颤声道:“那经书根本不在我们这里,你一刀杀了我也没用。” 中年人笑道:“我何必要杀你。” “一帮禽兽,还不住手!” 中年人一惊,一把利剑正悬在他头顶直指下来,不觉倒退两步。蓝色的人影轻轻落地,大家定睛一看,一名英武的青年挺立当地,青光闪闪的长剑仍逼着中年人。中年人赔笑道:“原来楼少侠也云游到了此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少来这套,谁和你相逢!姓桑的,为什么每次碰见,我都看见你带着人行凶作恶?还不放开这父女俩,我立时取你性命!” 姓桑的苦笑道:“楼君,我家主上这件事,那是志在必得。我等一向敬重庐山威名,但这一回,恕难从命!” 那楼姓青年笑道:“什么事志在必得?说来听听呀!” 姓桑的道:“内中情由,说来话长,总之这父女俩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是好人?一大帮子人,欺负三醉宫的前辈,下手如此狠辣,到头来反说别人不是好人?” 姓桑的变色道:“你既知他们是三醉宫的,须晓得我们两家结仇已久。你一个外人,莫这浑水!” “哈!”对方嗤笑一声,“你在江湖上打听打听,我姓楼的怕过谁?” 姓桑的和几个大汉交换了一下眼色,嗖的一声一起飞出窗外。楼姓青年断喝道:“打不过就跑,哪有你这样的孬种!”跟着一跃而出,展开轻功追了上去。

    乐子有倒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阿耶,阿耶!”乐秀宁哭道,“相烦诸位叔叔伯伯,这镇上可有郎中,我阿耶他……他……” 棋社众人又围拢来,大家多有同情这父女的,立刻叫了个郎中。 那郎中把把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苦思良久,仍是摇头,叹道:“这一针倒也罢了。这一掌……这一掌,打得极重,掌上又不知喂了什么毒,竟不知如何解得。我又不懂武技……恐怕只有小神医才有办法。” 乐秀宁问道:“什么小神医?他人在何处?” 郎中说:“找他却也难。” 乐秀宁问:“他不肯见人吗?” 郎中说:“倒也不是。小神医有求必应,人是极好的。只是他住在葫芦湾,地方偏僻,离这儿有几十里水路。现在你急切去找他,只怕来不及了。” “来得及。”陈书生身旁的女孩儿忽然开口道,“今日他正好到镇上来了,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一盏茶的工夫,就听得女孩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神医来啦。” 人群略略闪开,匆匆挤进来一个蓑衣箬笠的少年。乐秀宁看他不过二十来岁,并不敢相信他是什么神医,只是周围看客皆对这小郎中恭恭敬敬。 这郎中俯下身,察看乐子有背上那个诡异的掌印,淡黄色泛着银光。他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瓶,把药涂在伤痕上,又从口中喂入一些。再拔出膝上那根黑针,挤出黑血,撒上药粉。然后,他把乐子有扶起来,在玉枕穴上推拿几下,果然,乐子有渐渐睁开眼睛。 “师兄……”乐子有轻呼。 小郎中不明其意:“老人家……” 乐子有瞪了他片刻,好似明白了什么,微微叹气,又闭上了眼睛。 乐秀宁轻声问:“郎中,我阿耶怎么样了?” 小郎中摇摇头,轻声说:“这种毒无药可解,我只能让他再换口气。” 一滴眼泪从乐秀宁的面上滑过。 正唏嘘间,忽见乐子有睁开眼睛,问:“你姓沈?” 小郎中点点头。 “你是儿?” 郎中愣了愣,盯着乐子有看了一会儿,惊叫道:“是三师叔吗?” 乐子有微微颔首。 “妹妹快过来,”郎中喊道,“这是乐叔叔!” 女孩儿奔过来,道:“乐叔叔,乐叔叔,我是瑛娘啊!” 乐子有颤声说:“沈瑛……沈……我……我找了你们兄妹……这许多年,竟在这里。唉……都长这么大了!咳,咳……你们的母亲,还好吗?”说着口中喷出一股鲜血。 瑛娘将他扶起,黯然道:“十年前就不在了!” 乐子有叹了一声,又说:“儿,你医道高明,像极了你父亲。武技……武技也练得不错吧?” 沈道:“侄儿惭愧,自从离开家乡便再没练过。” 乐子有诧道:“怎么?” 沈低声道:“这是先母的遗命。” 乐子有沉默了半晌,唤道:“秀宁过来!” 乐秀宁道:“阿耶!” 乐子有说:“阿秀,你沈家师弟他们,也同我们一般……阿耶不行了,你今后定要……定要……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 乐秀宁哽咽道:“阿耶,我……我知道。” 乐子有道:“还有,阿耶那件事你一定……”话没讲完,气一岔就倒在了女儿的怀里。   暮色苍茫,乐秀宁在父亲坟头拜了最后一拜。沈氏兄妹唤道:“秀阿姊,上船吧。” 陈睿笈送他们上船,又向瑛娘拱了拱手。 小船缓缓地沿江而下,拐进一个汊港。不知划了多远,一片荷塘几乎把小船团团围住。沈摇着桨,在荷叶中左穿右拐,竟似其中有路似的,又绕了半天,穿出荷塘,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瀑布,水声如雷。小船小心翼翼地从瀑布下水雾中划过,钻入一个隐蔽的石洞之中。石洞拐了个弯,忽然到了一个异常宁静的湖湾,岸上整整齐齐几间小茅屋,便是沈氏兄妹隐居之处了。 乐秀宁轻叹道:“这个地方也真难找,书上说世外桃源,怕是也不过如此了。那片荷塘倒是很像我们洞庭湖的风光啊。” 沈道:“秀阿姊,我们兄妹十来年没回去了,君山上大师伯他们一家还好吗?” 乐秀宁道:“阿耶和我出来流浪也有十多年了。”   沈问道:“为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问:“你不会武技是真的吗?你是二师伯唯一的儿子,小时我们一起练功,你总是学得最好的。现在荒废了,岂不可惜?” 沈道:“家父去世后,家母带着我和瑛娘避居此地。弃尽武技,也是为了远离江湖险恶。” “可是,”乐秀宁问道:“你不学武技,如何替二师伯报仇……” “秀阿姊,”瑛娘截住她的话,“这些年我真想念你,还有吴家的霆阿兄和霜娘子。霆阿兄比我哥大两岁,你只比我哥大一个月,可是大家都听你的。霜娘子躺在篮子里,只会像小猫一样叫。你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这些年,我未曾有一日忘记你们。”乐秀宁微微垂首,面容宛若莲花初绽。

第二回 春水如空

    朝游北海暮苍梧,

    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仅仅二十年前,江湖上的人提起百里洞庭,无不心驰神往、交口盛赞,只因那时洞庭君山上的三醉宫实是江南武林第一圣地。三醉宫自“烟霞主人”沈醉开山立户以来,历五十多年,不仅武技卓绝、独步天南,更兼行侠仗义,屡屡为各门各派排难解纷,有“君子山”之美誉。沈醉座下四名大弟子均属一流高手,武技各有所成,人称洞庭四仙。弈仙乐子有行三,不仅弈技非凡,暗器功夫更是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就是沈醉的独子、沈的父亲,不仅武技高强,且学识渊博,尤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多少江湖豪杰的性命,人称医仙。

    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去世,沈彬执掌洞庭宗不久,三醉宫忽遭一场大难,四大弟子花果飘零,从此一蹶不振。

    那年沈才六岁,和小伙伴们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在三醉宫的正殿里伏剑而死。后来许多年里,一家人都绝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一生都洗不去的记忆。他伏在父亲身上拼命呼叫,可父亲竟然一声也不回答,就像刚刚躺到大红棺材里去的阿翁一样,他们再也不肯伸出手来抚摸自己一下。周围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头一样立着。他看见父亲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淌满了整个大厅,流到台阶上,染得浩浩洞庭湖全是父亲的血色。

    当晚母亲吴氏就瞒了人,带着他和小妹瑛娘远走他乡,来到这富春江畔的葫芦湾隐居起来,再未离开。后来,母亲抑郁而终,便只他带着年幼的妹妹清贫度日,相依为命。他本来从小跟着父亲练习武技,来到此地,母亲却没有再教,并且临死前谆谆告诫:终生不可习武。其实在这偏僻荒村,他能向谁学武技去?

    对于这件事,表面上沈从来不提,但心里一直很不甘:他小时学武学得很好,祖父沈醉对他寄以厚望。半途而废,岂不遗憾!母亲身故之后,他便有了远游的念头,长一长学问见识,或者更能拜师学艺。只是瑛娘尚小,无人照管,如何离得开他呢?这样不知不觉,蹉跎了许多年。

    葫芦湾原是沈醉的妻子陈若耶的旧居,有个藏书洞,里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尤其医书之多,更囊括了武林各门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没第二处比得上,唯有武技类的书籍被沈夫人销毁得干干净净。沈无奈之余,将所剩藏书一一读过。他本来聪颖好学,长到十几岁时,学问见识已是不凡,医术也精湛无双,尤胜其父当年。早年间,他还跟着附近的渔民在富春江里打鱼为生,日子过得甚是辛苦,后来就渐渐开始给人看病。桐庐本是医家圣地,学医之风极盛。沈年纪轻轻,却已脱颖而出,好几回别的名医断言无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他为人谦虚宽厚,有求必应,于是在富春江两岸,渐渐传开了“小神医”之名。

    这日,沈带着瑛娘去镇上拜访陈睿笈,陈生却不在。兄妹二人随意盘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渐晚,寻了一个小饭馆坐下吃扁食。 忽然瑛娘一惊,低声说:“阿兄快看,那四个人。” 沈一回头,只见四个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张桌旁,神色郑重。其中一两个甚是面熟。 瑛娘道:“这几个人和那天杀了乐叔叔的天台坏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定是来找同伙的。麻烦来啦!” 沈道:“你先回去,告诉秀阿姊。” 瑛娘去后,沈竖着耳朵偷听,听得一个人说;“喝完酒就该上路了。也不知道他们来几个人。” 另一人道:“不是说了吗,就他一个。” 一人喝道:“别讲了,这是什么地方!” 顿时没人出声了,大家低头喝闷酒。 沈心道,谁人约了他们比武?莫非是那天救了乐家父女的那个人?一念至此,不禁心向往之,打定主意要去看个究竟。 好容易那四人喝完酒出门去,沈也悄悄跟上。天已经黑了,他从未跟踪过别人,这时仗着夜色遮掩,小心翼翼远远追着那四个大汉,居然也未被发现。路越走越荒僻,眼见出了城,快到江边了,前面却横过一道土墙。四个大汉展开轻功,一跃而过,沈却傻了眼。 他不死心,沿着土墙足足绕了几百步,终于找到一个豁口。从豁口翻出墙去,外面正对着富春江岸。江滩上没有刀剑相搏的痕迹,沈心下疑惑,走了几步,仍是一个人影也无。一阵夜风从江面上冷冷地吹来,沈一凛,猛然看见江滩那边空旷处,横了几个黑影。 正是那四个大汉!只见他们仰面朝天,并排躺着,手上空空,竟连兵刃也不曾拔出,显然是遭了暗算。沈拉过一具尸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处。月光照着死人苍白的脸,满是惊惧之色。这些尸体尚温热,杀人者当在附近。沈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脚印来。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个死者,竟似没人来过这里。 月朗星稀,寒鸦孤鸣。沈望着泠泠的江水,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候,江上悠悠传来一缕洞箫的声音,先是缥缥缈缈、捉摸不定,慢慢地就清晰起来。那曲调至轻至灵、超凡绝尘,饶是沈精通音律,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箫曲。一如清泉飞瀑从石梁间溅落,又如朝岚暮霭在深谷中缭绕;众鸟高飞去,幽花落无声,奇峰峻岭间飞跃着一个个白色的精灵。 哗啦一声水响,芦苇丛中滑出了一只小舟,顺着水流渐渐漂去。雾霭沉沉,看不清吹箫人的身形,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头。桨声远去,小舟也慢慢看不见了。洞箫声却似乎久久在江上飘荡,明月芦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死的吗?”   沈吓了一跳。却是乐秀宁,不知何时尾随而至。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有四根极细的金色绣花针。乐秀宁道:“这四枚针,分别钉在了这四个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记得天台宗有一种暗器,我也只是听父亲讲起过,叫什么‘绣骨金针’的,极细极毒,登时就能致人命的。” 沈奇道:“可是,这四个人不也是天台宗的吗?难道他们内讧?” 乐秀宁摇摇头:“天台宗行踪诡秘,谁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然是高手。暗处偷袭,防不胜防。我们还是快走,他若还在附近,只怕我们也难逃性命。”

    那日从江边归来,乐秀宁便要教沈武技。沈虽然知道母命不可违,却禁不住乐秀宁一再劝说,便与她一道练起来,学了几日洞庭宗的剑法。沈虽练得勤苦,乐秀宁却总是摇头说不对,苦思许久,又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单的,起步必练不可。若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也许好些。” 沈道:“师姊可有剑谱?” 乐秀宁摇摇头:“我家逃难多年,哪里还带着这些。你家里可有?” 沈笑道:“我家的‘琅宝洞’什么书都有,武技书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 “太可惜了。”乐秀宁大吃一惊,又道,“找找看吧,说不定漏下了一两本呢?” 虽然希望不大,三人还是在洞中细细翻拣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瑛娘叹道:“其实这洞里的书,哪一本阿兄没翻过,要真有武技书,早就发现了。” 沈也不往心里去,回到茅屋中,点起一支香,兀自铮铮地拨起琴来。弹着弹着,忽听瑛娘问道:“阿兄,这是什么曲子?我竟从来没听过。” 沈猛醒过来,这正是那日在江上听来的洞箫之曲,自己久久不能忘怀,不知不觉中奏了出来。只是被瑛娘这一惊,下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拨来拨去,似是而非。沈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拿起另一本曲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随意听了一回,悄问瑛娘:“这又是什么曲子,为何不成调?” 瑛娘笑道:“我也说不上。阿兄那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说是曲谱,那上面画的音律古怪至极,根本没法子弹出来。偏偏沈大师说这大概是稀世珍谱,常人无法破解,定要自己弹出来。如今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 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哈哈一笑,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气,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惭愧!” 乐秀宁拾起那本曲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写了几个隶体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发黄的书页上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乐秀宁并不懂音律,却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她两眼闪闪发光,叫道:“这不是一本乐谱!” 沈奇道:“这不是乐谱是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慢慢地比划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半日那“乐谱”,抬头对沈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以前曾听得有人把武技写在琴谱之中,总不相信,今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符号在你眼里是音调,在我看来却是武技招式的图解。譬如这一笔,是教你把剑从左边带过来,这一挑,分明是剑锋向上之意。” 瑛娘欢道:“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谱,原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 沈琢磨了一回,觉得乐秀宁说的甚有道理,心下亦感欣喜,又道:“若不写成这样,一定也被母亲烧了。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乐秀宁不再说什么,只低头默默揣摩这剑谱。 沈又问:“秀阿姊,这一本是难得的秘籍吗?” 乐秀宁想了一会儿,道:“也不是,这还是洞庭宗一些粗浅的基本功夫。不过……不过我也没练过,只怕没多少精深之处,也失传许久了。” 瑛娘道:“这样也好,阿兄什么都不会,正好练这基本功夫。” 乐秀宁点点头。 沈却道:“既然是粗浅功夫,想来没什么要紧,又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写成曲谱的样式?” 乐秀宁一怔,半日才答道:“我怎知道。必是二师伯的遗物,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写来好玩,也未可知。” 从此,乐秀宁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烟霞引》,然后就比划给沈看。沈一一学来,觉得这些剑招剑式当真是平淡无奇,若是大敌当前,只怕也没什么用。但除了学这剑谱也别无他法,便仍用心都记住。乐秀宁闲时亦教他一些洞庭宗别的剑法套数。沈原是极聪明的,几个月下来,这些东西都已练得精熟。

    转眼新年过去,又是一春。立夏之后,陈睿笈修书过来,商议完婚之事。这日端午,沈氏兄妹与乐秀宁摇着小船去青石镇。日暮时分回来,斜阳铺在碧绿的葫芦湾,波光粼粼,煞是动人。小船荡过一片荷塘,一丛丛莲叶亭亭如盖,在三人的衣裙鬓边,投下一片盈盈绿意,一两朵早开的芙蓉笑靥初绽,娇若佳人。瑛娘轻轻唱起:“菡萏香莲十里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乐秀宁砍下一条莲茎,一段段地掰开,却让细细的莲丝在中间串着,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面给瑛娘套在腕上,一面说:“现在采莲,也还太早呢!” 瑛娘笑了笑,又唱起来:“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荭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高历历。” 三人正自逍遥,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抹黑影,略一定,又沉入水中。 “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 刚刚转入莲叶深处,只见一条大船飞驶过来,船上一群青衣人立着,为首一个喝道:“你以为水里就躲得过吗?还不快快出来就擒!” 只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谁说我躲在水里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飞来,那头领回身一闪,白绫却从人丛间穿过,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顿时有几个大呼小叫地落了水。头领伸出手,想抓住白绫,那白绫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拐弯,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来装有钩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黑影已从荷塘边蹿出,顺着白绫飞到大船上,与青衣人打了起来。 那人一袭玄色长裙,头戴斗笠,轻纱障面,看不清面容。她手持一柄长剑与人相格,剑光闪处,轻灵奇异,变数无穷,非但沈氏兄妹,连乐秀宁也看得眼花缭乱。那群青衣人立时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只有那头领兀自勉力支撑。那女子展开轻功,围着头领绕起圈子来,忽东忽西,在摇摇晃晃的窄长甲板上跃来跃去,足不点地。唯有剑锋落处,招招都指着对手要害。眼看那头领要被逼到水里去了,突然船舱里掷出一串飞刀,飞向女子后心,她身子刚刚跃起,眼见躲不过了。瑛娘忍不住大叫:“当心!” 却见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转身,飞刀便到了水里。这一转,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轻功,连乐秀宁也禁不住低声叫好。然而好字还没叫出,黑影突然从半空坠下,跌入水中。沈只看见她不知怎的还是中了暗算,被一条沉沉的铁链击中了。四周青衣人顿时扑了过去。沈三人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哗的一声,那黑影竟又从水里跃起,这一回居然足点水面,向荷塘深处奔来。 只见她轻跃上一片莲叶,借力一纵,又盈盈落在远处另一片莲叶上,这么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几十丈。初夏的莲叶犹自柔嫩无力,她踏在上面却如履平地,裙裾带过之处,碧绿的莲叶只微微晃动一下。步法曼妙灵动之处,蜻蜓点水、蝴蝶穿花,丝毫不带身临险境逃之夭夭之态,却像是春天燕子在绿柳丛中的轻舞一般。 这时候,大船上的人别说早已赶不上她,就算赶得上,也没法从荷塘中穿过去。青衣人便纷纷放起箭来。那女子的长剑在背后一掠,箭便齐刷刷落下。箭雨过后,她竟然又不见了。沈心中一沉:“难道她终究还是中箭落了水,或者又藏了起来?” 青衣人显然也在困惑。相隔已远,这荷塘一望无际,错综复杂,何况荷塘尽头还是个轰鸣的瀑布,搜寻起来谈何容易! 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大船缓缓开走了。 沈三人把船摇了出来,向荷塘深处划去,大家一言不发。   晚饭后,沈和瑛娘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虽然自幼移居此岛,故乡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旧俗,沈兄妹从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扑面而来。瑛娘忽然说把乐秀宁做的手串儿忘在船里了,沈便回岸边去找。 小船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探着身取出了手串儿,刚要转身,蓦地看见船舷上挂了一片玄纱。 沈心里一惊,旋即走入水中,轻轻拉过那玄纱,又顺势往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腻冰凉的手。他更不迟疑,小心把那人从芦苇丛里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正是荷塘中的那个女子。星光浅淡,照得她脸色苍白。沈摸她手腕,微微还有一缕沉脉,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乐秀宁和瑛娘一阵忙碌,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她却仍是昏迷不醒。众人此时方看清她的面容,原来竟是个清丽绝俗的女郎,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药也用了,就看明天能不能醒来了。”沈道。 乐秀宁皱着眉道:“这小娘子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功夫这样好。” 沈当然不知道。桌上放着女郎的长剑,剑鞘很旧了,样式古朴。沈轻轻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盈剔透,寒光隐隐逼人,分明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昨天追捕这小娘子的那几个人,跟当时在棋社里害死我阿耶、后来又被刺死在江边的那些人,像是一伙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来那只翠绿的绢帕,层层打开,里面除了那日在江边尸体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针,还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注视一会儿,沈道:“秀阿姊,你曾告诉我这金针是天台宗的致命暗器绣骨针,而那天杀害乐师叔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铁针是绣骨针。那么总有一边的人并不是真的天台宗。” 乐秀宁轻道:“不错,我也早就猜到这一点。” 沈又道:“其实那天要了舅舅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却含有一种厉害的剧毒,后来我翻遍了各种医书也不知此掌的来由,也找不到这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虽然也有毒,但一两个时辰之内还能解救,比起这立时致命的金针来,可就差得远了,想来金针才是正宗的。” 乐秀宁道:“所以,我的杀父仇人很可能只是冒充天台宗,是吗?” 沈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又是什么人?”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女郎,道,“也许她知道。”       夜色深沈,沈仍是睡不着,走到草厅里点起一盏孤灯,抚起琴来。总是心中抑郁,一曲又一曲,浑然忘了时辰境地。弹着弹着,忽然又变成了那日在江上听到的洞箫曲,恍若重入明月芦花,一弦一声,历历在耳,竟然将那日的曲调分毫不差地全弹了出来。 曲终韵散,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凉,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沈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明澈的秀目,如谷底一泓清泉,幽深不可测正凝望着他。 沈看得呆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道:“我梦中听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 沈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昏迷的女郎,她竟然被琴声唤起来了。沈欣然起身,引她就座,道:“你终于醒了。” “什么叫终于醒了……我睡了很久吗?”女郎四下里张望着,“这是什么地方?” 沈道:“这是鄙人舍下。” “你是谁?”女郎盯着他,怯怯地问。 “我姓沈,是个郎中。”沈道,“四天前你落水,被救到我这里来。” 女郎默默不语,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过了片刻方道:“你说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沈有些紧张:“敢问娘子贵姓?” 女郎眼神一片茫然:“贵姓?我……我不知道。” 沈连声问道:“娘子家在哪里?为何来到桐庐?又为何落水?” “不知道……”女郎沉吟半晌,仍是摇头,“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沈心一凉,莫非她摔傻了? 只见那女郎满脸惶惑,浑身战栗起来,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怎么会……” 沈连忙安慰道:“没有关系,你睡了这样久才醒过来,自然有点迷糊。明日便会好的,明日就能想起来。” 女郎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只是眼巴巴望着他。沈心想,若让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犹豫片刻便道:“你坐一会儿,我继续弹琴给你听好吗?” 女郎听见,微微点了点头。 沈揉了揉弦,静默一回,仍是弹起刚才那支箫曲来。可是心神总也宁静不下来,弹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限,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江上的调子分毫不差,只是隐然又有凄凉的意味。 “原来那江上的吹箫人是她,她就是金针的主人……”沈望着那女郎,静静坐在那里低吹着一支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发上。

    “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乐秀宁循循善诱。 次日起来,大家继续问东问西,帮女郎回忆往事。可是问了一上午,女郎还是只有摇头。沈看她急得要哭,便止住了乐秀宁和瑛娘:“一时想不起来,就慢慢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的。” 乐秀宁有些发愁,话到嘴边又不好说出来。 瑛娘忽道:“我知道她叫什么。你看她的剑上写着‘清绝’两个字。” 沈道:“清绝显然是剑名。”他拿起女郎的洞箫端详起来,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湘竹只生在湘中,可是,听那女郎的口音却像是台州人。沈寻思着,忽然看见箫身上隐隐有字迹,依稀是两个离字。瑛娘也看见了,叫道:“原来你叫离离。” 这两个字显然并没有唤起女郎的记忆,她只是茫然地点点头,算是暂时认可了这个名字。沈却看出那其实只是一首诗,诗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仅辨认出“离离”、“泪”、“去”、“时”。   既然想不起姓名来处,离离便无处可去,只有在葫芦湾暂时住下。虽则失忆,她的身体倒是很快完全恢复,武技也一毫没有丧失。她有时在芦苇丛上练习轻功剑术,沈氏兄妹看得赞叹不已。沈总疑心是自己开的药有什么差错,导致离离失忆,内心不是不歉疚的。他依稀记得家中旧藏医书里似乎有治疗失忆症的方子,内容记不真切。为了这渺渺一线希望,他花了两个月时间将藏书翻阅一遍,果然找到一个古方,叫再生符,却是讲的如何用药令人失忆,这分明是一剂毒方。后面一折倒是有这再生符的解药方子,可是方剂内容又被人涂抹掉了。 “这可也难,”乐秀宁皱眉道,“像是有人专门跟我们作对一般。” 沈扒着解药方子分辨许久,只认出一两味药材的名字来。乐秀宁遂道:“有一味算一味,先拿这两种药配着试试呢?” 沈道:“只有两味药,只怕差得太远。再说,这是再生符的解药,还不知能不能对离离的症。”又翻了翻再生符的方子,忽然道,“是了,再生符的配方中,别的药物倒还寻常,只这一味君药孟婆柳,却是本地特产。” “孟婆柳是什么?”乐秀宁问。 “本地的一种水草,形如柳叶,色紫,微毒,大量服入可致人昏厥。”沈道。 瑛娘拍手道:“便是它了。那天离离从水里出来,我们给她里里外外换了一身,又通了头发,头发里全是紫色的水草。她一定是中了孟婆柳毒,和这再生符的毒性是一样的。”   自此之后,沈就着手配解药。可是,按着再生符的一点线索,试着配了十几个方子,一一煎了给离离吃,竟然一点也不见效。想来想去,恐怕还是因为缺少一味克制孟婆柳的奇药,不知究竟是什么。 自从离离来到之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武技了。沈知道她自忖武技不及离离,不愿卖弄,便也不以为意。离离箫技精湛,意蕴悠远,浑出天然,可是她竟然并不懂乐律。沈便教她五音十二律,离离不日就学会了看着琴谱弹奏。她自爱听琴,又要向沈学习琴技。沈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饭后就在草厅内教习。桐庐附近的山上盛产梧桐,沈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离做了一把短琴。离离根基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虽然嫩稚,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学了一个多月,竟已将《离鸿操》弹完,悠然自有深意。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岛上的日子风平浪静,离离的过去想不想得起来,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只是沈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离的病终究治不好。每当念及此,沈心中便无尽怅然。

第三回 少年心事

    转眼梧桐叶落,到了瑛娘出阁的时候。这一日,乐秀宁早早起来,为瑛娘梳洗开脸,挽上髻子,贴上花钿,穿上手绣的大红吉服。沈瞧在眼中,心中多少有些伤感,又清点了一遍瑛娘的箱笼,就走到外边等待陈家迎亲的船。 一艘大船从天水之间远远地飞过来,转眼就到了跟前。大船上又放下一只小舟,沈正在诧异,只见那小舟竟识得路径,在芦苇荡中灵巧地穿过来,一会儿到了岸边。船上跳下几个人,一径向沈走过来。为首一人三十来岁,衣饰华美,举止雍容,只见他扫了沈一眼,便道:“请问小郎,沈神医沈他老人家,可是仙居此处?” 沈未免有些发窘,只好答道:“某即沈。” 那几个人一脸愕然,将沈上下打量一番。为首那人旋即打了个拱,道:“想不到神医如此年轻,当真少年才俊,令人钦佩。请这就随我们上船。” 沈奇道:“为什么?” 那人道:“我们是桐庐何府,家中主人得了急病,请沈郎中救治。” 沈一向善良,人家上门求诊是从不拒绝的。可是这几个人虽然嘴上说了几句恭维话,神情里却没有半分客气。沈见他们个个雍容傲慢,必是些官宦财主的家奴,便不是很想沾惹他们,当下彬彬有礼道:“这可不巧,今日家中有要事,走不了。何况我才疏学浅,些些薄技只怕于尊上也没有什么用处。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看见那几人脸色大变、忧心忡忡,沈又不免心软下来,“要不然,我明日就去府上问脉如何?” “明日?”边上的一个人大声道,“你这郎中怎的不识好歹?我家主人还等得到明日吗?” 说着就上来拉沈,沈一惊,连忙用乐秀宁教的招式格开。那人却也不弱,还未拆上四五招,沈就被那人制住了。为首那人忙说:“不可冒犯了沈郎中。”回头又道,“沈郎中,请你还是无论如何跟我们走一遭,一定重重有谢。” 沈一看,几个人早已把自己团团围住,看来走脱不得了,心里一股怒气上冲:“我若不去,你们待要如何?” 那人冷笑道:“那也只好委屈一下……” 话还没讲完,只见一阵剑光闪动,几个来人顿时被逼开几步,沈趁机退开。原来是离离跑出来,给他解了围。 “你们这样请沈郎中去看病,就不怕沈郎中去了给你们家主人开一剂毒药?”离离回头看看沈,道,“这几个人还是打发走吧,不然一会儿迎亲的船来了,可也忒煞风景。” 说话间,为首的来客盯着离离看了一回,神情颇为复杂。大约是被离离的剑术给镇住,他的态度忽然就软了下来,向沈连连揖道:“沈郎中,请你无论如何去救我家公子性命!都说医乃仁术,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一时间,那几人都长拜作揖,好话说尽。沈一时也下不来台。 离离嗤笑道:“你们既然着急要沈郎中看病,为什么不把人抬来,却要沈郎中自己去?今天是瑛姊姊的吉期,沈郎中万不能走开。” 沈皱眉不响。 离离问道:“沈郎,你想把瑛姊姊送到桐庐,就随他们去看看,是吗?” 沈摇头道:“既然说人命关天,那也耽误不得。我这就去吧。离离,这边事情,只好有劳你和阿秀了。” 离离听罢,不禁皱起眉来:“你一个人去妥当吗?” 那人立即道:“娘子尽管放心,我们如何将沈郎中请走,便如何将沈郎中送回。无论治好治不好,绝不伤他一根寒毛,还有酬礼奉上。” “哼,我信不过你们。”离离按剑道,“把你的随身兵刃放下,再说请人的事。” 那人略一犹豫,竟然当真解下佩刀,俯身放在离离脚前。 那把佩刀样式寻常,角制的刀柄有磨损痕迹,看来确是他日常所用。离离拾起刀,不意和那人对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娘子若还不放心,”那人微微笑道,“何不随我们一起去?” “这就不必了,”沈连忙阻止,“舍妹没出过远门。” 离离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并不接话,转身便跑开了。   沈只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此时又不便追问。他回到房中,向瑛娘和乐秀宁说明情形,瑛娘自然有些遗憾,叮嘱阿兄小心,待自己归宁时兄妹再聚云云。 小舟解缆,顺流而下如离弦之箭。沈坐在船尾,心中忐忑不安。回首却见离离立在岸边,引颈张望,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然而河道一转,她便消失在芦苇丛的后面。   顺着富春江飞驶而下,澄江如练,游鱼若星,真是“鸟渡画屏里,人行明镜中”。沈也懒得与那几个人搭话,只是饱览山川秀色。那几个人却显然没心情看风景,只是催着船家快赶路。这一船人似乎个个身负武技、派头十足,好在他们对沈也算恭敬。为首那人自称是执事,名叫徐栊。 不到一个时辰,船靠桐庐。徐栊把沈送上一乘青呢小轿,匆匆起程。奇怪的是,他们没有进桐庐城,却向城外山间走去。小轿在山林小路上飞也似的穿过,也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所山间别业。沈料想这样人家的屋舍势必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不想进得门去,里面也不过是青瓦白墙,竹篱茅舍,倒像是个隐居的所在。徐栊带着他在别墅中穿来穿去,路径极是复杂。沈这才看出,这别墅看似俭朴,其实无一处不是巧妙安排,尽极工巧,实在是风雅玲珑,匠心独运,当初造时所费力气,只怕不下于造一所豪宅呢! 穿过一个月亮门,却是一座小花园,奇花异草芳香扑鼻。花园尽处是一间小屋。徐栊把沈引入屋中,向屏风后道:“公子,属下请来一名郎中给公子看看伤。” 无人应答。 徐栊回头道:“郎中,请你过去瞧瞧。” 屏风后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容色鲜妍如画,只是眉宇印堂间,赫然有一股黑气。 “中毒了?”沈问道。 徐栊道:“三日前,被一条毒蛇咬的。” 沈道:“是丐帮的金环蛇吧?他们自有解药,何不寻了来?” 徐栊道:“哎,若寻得来,也不劳驾你了。” 沈轻轻翻过少年的身子,察看他颈后蛇咬的伤痕。伤口极深,已变作紫黑色,却仍在往外渗血。沈又问:“原来你们用内力给他吸过毒液,却仍是无效?” 徐栊道:“我们众人费了多少力气,只是公子中毒实在太深,一条蛇的毒液几乎全进了体内。”旋即又自言自语道,“那丫头也忒心狠手辣!” 沈道:“现下蛇毒已入心脉,内力是再也逼不出了,只有用药。不过我也没有解蛇毒的药,而且,也不知道丐帮的秘方。” 徐栊顿时脸色惨白,颤声道:“难道没救了吗?” 沈不答,只用白绢从少年颈后擦下一些毒血,拿到阳光下看着,半日不语。徐栊却已紧张得又跪倒在地,道:“请郎中千万救活公子。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班手下,一个个只怕求死都不能!” 沈没料到他会怕成这样,自己也骇了一跳,连忙把他拉起道:“徐执事不要如此。我既来了,那是一定要竭尽全力的。解药配方虽不可得,也不是无法可想。据我看来,大约有几味药……必是要用的。你只叫人取这几样来。” 沈随手写了个方子,又道:“用药须得君臣佐使,一一配合。我却只猜得出君,不知道臣,只好照着古方勉强写几味。或者佐药却是关键,也未可知……现下别无他法,只有试试了。” 说话间,几种药材备齐了,沈便亲自煎好给少年喂下,又尽力从伤口中挤出一些毒血,涂上解毒药粉。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那少年睁开了眼睛。 沈道:“你试着提一口气。” 那少年依言猛吸一口气又吐出,突然剧烈地咳起来,伏倒在床边,吐出一大口黑血。徐栊等人大惊失色,沈却微微一笑,问道:“是不是觉得膻中穴里有一股热流往上涌呢?” 少年点点头,也笑道:“真舒服。” 沈想了想,又把少年扶起来,左手抵住背心,慢慢地把一股气流推过去。少年闭了会儿眼睛,又吐出一口血,却不如方才那般紫黑可怕。如是几回,直到少年吐出的血全变成了鲜红,沈方罢手,道:“他体内毒质已吐尽,调养几日便好了。” 徐栊等人如蒙大赦,纷纷围过来向少年问长问短:“公子真的没事了吗?病了这几日,可把属下们急得魂都要丢了。” 少年却笑嘻嘻地说:“也只是被蛇咬了一口嘛,我不是这就好了吗?老徐,我饿了。” 徐栊却两眼望着沈。沈笑道:“吃东西是不妨事的。” 少年回过头看看沈,注视了一回,拉着他的手道:“是你救了我吗?” 沈被他看得有点别扭,也只得点点头。 少年忽然又坐起来,翻个身跪着,就在床上向沈长拜下去:“多谢郎中救命之恩!” 沈觉得十分好笑,只好也朝他拜了拜。少年又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问道:“郎中贵姓,从哪里来的?”沈便一一讲了,只是与徐栊等人的纷争,就略过不提,说完之后,又道:“现在公子已经安然无恙了,某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少年急道:“什么事情这么急,多待一会儿不好吗?” 沈道:“舍妹今日成亲。” 少年惊道:“啊?老徐,沈娘子今日大喜,你们怎么可以把沈郎中拉来?” 徐栊道:“属下一时心急,做事欠考虑。” 少年又对沈道:“沈郎中,耽误了令妹的吉辰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道歉。不过……不过今天天色已晚,你就留下吧。” 沈看那少年天真热情,并无一丝恶意,当下也就点头应允毕竟现在回去也早就来不及了。   晚饭摆上来,少年又拉着沈一同用饭,沈也不推辞。少年一边亲自为沈斟酒,一边道:“小弟姓钱,单名一个丹字,家住钱塘府。自己出来到处玩玩,不想就遇见郎中你。” 沈发现徐栊不住地向钱丹使眼色,钱丹却没发现。沈遂笑道:“我还以为你姓何。” 钱丹正不解,徐栊忙道:“郎中别见怪,我家公子出来玩,不敢让太多人知道,用个假名字,也是无可奈何。”沈笑笑,心里猜测这钱丹到底是什么要紧人物。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 钱丹却已絮絮地聊起来,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他虽然少年率真,却是博闻广识、言语风趣。沈只觉十分投契。一顿饭没吃完,两人就已成了倾盖之交。沈一家避居荒岛,对外人十分谨慎,从不敢随意结交,然而这个钱丹初次见面,就对他如此披肝沥胆,沈极感动。少年人心热,两人一直讲到了三更半夜,平生遭际见识,无不倾囊而出,尤嫌不足,夜里同榻而眠,仍是嘀嘀咕咕说个没完。 第二日,钱丹还要挽留沈,沈也自犹豫。徐栊却上前道:“公子,还是先让沈郎中回去吧,公子改日再找他也不迟。” 钱丹问:“为什么?”

    徐栊道:“公子,我们这次住在这里,也只是无可奈何应急之策,夫人并不知道。这地方本来从不放人来的。公子的伤既然好了,我们也速速离开为是。”

    钱丹叹道:“你说的是。那么,今日只好送郎中走了。”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沈,道,“郎中我送你上船吧,过几日我就去葫芦湾找你玩耍。” 小船上装了满满一箱笼东西。沈正要推辞,钱丹道:“郎中,这一箱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是给令妹的新婚贺仪。昨日之事,小弟也惭愧得紧。若说郎中的救命之情,那真是无以为报啦。钱塘府那些无见识的庸医,出一回诊还要十两银子,以郎中的神奇医术,千金诊资亦不为过。” 沈道:“贤弟这么说,我可担当不起。” 钱丹道:“哪有啊!郎中的医术这样高,天底下只怕也没有治不了的病啦!” 这一句话却触动了沈的心事,他沉默一会儿道:“你不知道,现下就有一个病人,我想尽了办法也治不了她。”钱丹有些诧异,沈就把离离的事告诉了她。 钱丹也不免动容,道:“此毒如此罕见古怪,也难怪……”旋即又说,“想不到风光旖旎的富春江竟长着如此可怕的毒草,只怕草丛四周的鱼虾,也要一个个毒昏过去。” 沈默默不语,解缆而去。钱丹兀自立在岸上望着。   船近葫芦湾,沈念起离离的病,神思黯然,又想到钱丹,说什么“孟婆柳周围鱼虾也要毒昏过去”。想着想着,忽觉不对。他几番下水去采孟婆柳,也没有发现那里真的鱼虾绝迹,相反,草丛中倒生着一种红色小蛇,每每须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 沈心中忽然一亮:这些小蛇非但不怕孟婆柳,反而栖居其中,难道体内正含有克制孟婆柳之物吗?倘若如此,将小蛇炼成药,或许正好能解孟婆柳之毒。 原来万物相生亦相克,再可畏的毒虫恶草,也有天生克星,且往往就生在它们左近。沈不禁深深懊恼,读了这些年医书,竟连这个道理也忘了。既然一念至此,便再也按捺不住,只盼着船儿快快到家。好不容易船到葫芦湾,撑近芦苇荡,唤船家停下来。 孟婆柳就生在这附近,沈既是等不及,便脱下长衣潜入水底。他从小就在洞庭湖上戏水,后来迁居富春江畔,又日日与波涛相伴,水性极好,不一会儿就捞起了几十条红色小蛇装在袋子里。他心里十分高兴,想着一回家就可以为离离配药了。   船尚未停稳,乐秀宁就迎了出来,笑道:“师弟此去,没出什么事吧?” 沈道:“没事。”却没看见离离,不禁问道,“离离在哪里?” “离离吗?”乐秀宁皱眉道,“正要对你说,她昨日被人接走了。” “走了?”沈万万没有料到会如此,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乐秀宁见状,徐徐道:“本该等你回来商议再定,只是昨日情形蹊跷,我也拦不住。” 沈奇道:“昨日怎样?” 乐秀宁道:“你先进屋来,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原来,昨日乐秀宁与离离送嫁归来,看见芦苇荡外停着一只船,船上罩着厚厚的青篷,看不清舱里的情形。她们的小船划过时,船舱中忽然走出一名青年公子,唤道:“二位娘子请留步。”乐秀宁回头一看,却认得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 沈问道:“是谁?” 乐秀宁道:“便是九殿下钱世骏。” 沈惊疑道:“他?” 其时钱塘国主是已故文穆王钱元的第六子钱佐,但民间的议论里,却对钱佐颇不以为然。文穆王故去时并未立储,几个王子明争暗斗,几乎酿成宫廷惨祸。九殿下英雄豪迈,年轻有为,深孚众望,本来极有希望继承王位,可是,最后却是老六钱佐做了钱塘王。钱佐为人敦厚淡泊,无甚谋略。他有一个侧妃,人称夜来夫人的,却是极有手腕,而且武技高强,天下少有。人传当年夜来夫人与九殿下在西湖边凤凰山下比武,夜来夫人出手狠辣凌厉,使出的招数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的。九殿下也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却终究不敌,惨败在她手下,从此只好离开王宫,浪迹江湖。夜来夫人并未就此放过他,这几年明明暗暗的,总有人追杀九殿下。但钱世骏身边的追随者个个机智精明,武技不俗。他本来在江湖中便极有威望,此番被夜来夫人排挤,更有多少英雄豪杰要为他抱不平。夜来夫人的算计,也就从未得逞过。 不过,这个钱世骏,到葫芦湾来做什么? “他来找离离。”乐秀宁道,“九殿下告诉我,离离本来姓蒋,是他的义妹,一向跟在他身边的。这次他们被人追踪,离离与大家失散,他很是焦急。本来不能在钱塘境内久留,为了找离离,一行人只得隐藏形迹,明察暗访。终于知道是在我们这里,所以来接她回去。” 沈嗤道:“他说离离是他义妹,那就是啊?” 乐秀宁道:“我原也是这样想,但九殿下钱世骏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他总不至于拐骗小娘子吧。” 沈道:“那离离怎么说,她认得出九殿下吗?”

    乐秀宁道:“离离自然也想不起来什么,不过她看见九殿下,似乎还认识,没有讲反驳的话,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沈问。 乐秀宁踌躇道:“没什么,我就觉得,离离好像挺愿意走的,我劝她等你回来,她都不肯。” 沈不由得愣住了。 “况且九殿下也很着急,说他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发觉,恐怕不能久留。”乐秀宁皱眉道,“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只好让离离跟他们走了。九殿下手下皆是高手,离离跟着他们,总归安全些。” 沈心中失望至极,只得叹道:“唉,她自己愿意走,那就走吧。只是我好容易想出一个可能有用的方子,她人却跑了。” 他走进房里,把那几十条小蛇从袋子里一把抓出,统统塞进一只瓶子里。       离离虽然不在了,沈仍一心一意配起药来。他将小蛇晒干研成粉,又用了几味辅料配成药丸。然后采来孟婆柳,捉了几只白鹭鸟,先给鸟灌下一些孟婆柳汁液,看它昏过去,又喂一粒药丸,试它醒不醒得来。如是配了几回,终于找出一种解毒配方,做成一小瓶丸药。又怕此药含毒,给没有喂孟婆柳的白鹭鸟又服了几粒,并无异常,方才放心。 这日瑛娘归宁,陈睿笈也跟了来。大家相见,叙一番小别之情,不免又提到离离。陈睿笈道:“药虽配成,人却走了。也不知离娘子几时才能服药痊愈,方不负沈兄一番苦心。” 沈淡淡道:“苦心谈不上。孟婆柳之毒可致人昏迷,醒来后失忆。如今我配这药,只拿鹭鸟试过,昏迷是可以解,然而失忆能不能解,鹭鸟却不会告诉我。离离走了,我又能找谁试药去?只有将来找到她,请她试服一剂,才知此药是否真有效果。” 瑛娘含笑道:“阿兄成天和药罐子混在一堆,自己的姻缘倒忘了吗?” 沈吓了一跳,心想这从何说起。只听陈睿笈道:“瑛娘和离娘子一走,这小岛上未免冷清。嗯,瑛娘和我讲起来,乐娘子跟沈兄本是同门的师姊弟,又是青梅竹马。而且,乐老丈有遗言在,让乐娘子和沈兄在一起。我看,也不必再等了,择个吉日,你二人将喜事办了岂不好?” 沈恍然大悟,心里甚是焦急。这一年来,与乐秀宁虽然亲近,他却始终视她如长姊一般,从未想到过要娶她为妻。此番被妹婿和妹妹提出来,觉得万分为难。他偷偷抬眼看乐秀宁,见她毫无表情,只远远地望着窗外几杆竹子,面色却微微潮红,越发显得娇艳如花。 “阿兄,”瑛娘笑道,“陈郎为你做媒,这样好的机会,你还犹豫什么?” 沈心里了如明镜。现下他和乐秀宁二人,孤男寡女相处小岛,确有诸多不便。种种情由看来,确实应当与乐秀宁完婚。但是,他一点也不想成亲啊。 沈定了定神,道:“妹妹,我从未想过……”他忽然想到,倘若就此回绝,却让乐秀宁颜面何在?今后大家又如何相处?一时语塞,竟无法措辞。 只听得乐秀宁缓缓道:“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家父新亡,我重孝在身,婚姻之事暂不提吧。” 沈如释重负,心道:再与秀阿姊住在这里,瓜田李下,总是麻烦。小妹已经出嫁,我何不找个机会离开小岛,做个云游的郎中,到江湖上去走走呢?   不几日,沈便如愿了。傍晚时分一条小船划来,船上跳下一个布衣少年,却是钱丹,打扮作民间小厮的模样,徐栊那些人也没跟着。钱丹笑道:“郎中,我背着他们跑了出来,想到金陵去一趟,又怕一个人太孤单,你可愿同我一起去?” 沈心中一动,忙问:“去金陵做什么?” 钱丹伏在他耳边道:“十月十五,金陵武集,丐帮的范定风公子召集天下英雄聚会,你不想去见识见识吗?” 沈顿时心花怒放,就要收拾行李随钱丹走。忽而想起乐秀宁,不免踌躇起来。只听见她在背后道:“师弟,你去吧。你也不能总在这小岛上待着,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只是自己要小心,不可惹事。” 沈闻言,十分感动:“师姊,我去了金陵后,立时就回来。” 乐秀宁似不信地笑了笑。收拾行李也快,不过几件衣物、一串铜钱还有随身不离的药箱,沈翻出那一瓶子孟婆柳的解药,先是放在药箱深处,想了想又掏出来,郑重地揣进怀里。

    走到岸边,沈便要向乐秀宁拜别。乐秀宁皱眉不语,忽道:“师弟,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钱公子,有劳你再等一会儿,不知可否?” 钱丹道:“自然要把话讲完再走。” 乐秀宁把沈拉到一旁,道:“师弟,这些话我忍了许久,不愿对你说,但此时若再不讲,只怕你将来……” 沈道:“师姊但讲无妨。” 乐秀宁道:“师弟,你此番出门或许会遇见离离。她若还是想不起过去,你……你还可同她谈谈,若是她病已好了或者,你治好了她后,便再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了。” 沈惊道:“为什么?” 乐秀宁道:“那日九殿下接她走时,说起她姓蒋,我后来寻思许久。师弟,天台宗的事情,我没有与你讲过多少吧?” 沈摇摇头。 乐秀宁道:“十几年前,天台宗在东南一带横扫江湖,人人侧目。他们的武技端的是高超玄妙,十分纷繁费解,尤其以轻功剑术为长。天台宗的掌门,号赤城山人,不过江湖中人都叫他赤城老怪。因为此人极是孤僻乖戾、桀骜不驯,武技为人,处处出人意料,十分邪气。此人名叫蒋听松。师弟,那日我在湖上见到离离的武技,一时十分诧异,也猜不出她是哪门哪派。后来你说起离离是那晚上在江上吹箫之人,我便想或许绣骨金针就是她放的。离离那样诡异的剑法、那样神奇的轻功,简直不太可能源自别派。何况,她也姓蒋。” “离离是天台宗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沈问道。 乐秀宁道:“十几年前,赤城老怪逐尽门下弟子,披发入山,江湖中没了天台这一名号,我们正道中人额手相庆。可是时隔十五年,天台山又出了一个姓蒋的娘子闯荡江湖,偏生武技还这样高,岂不令人担心。” 沈道:“但离离在我们这里不是很好吗?哪像什么坏人……” 乐秀宁道“所以我说,倘若她还是失忆便无妨,若是恢复了……唉,四针杀四人,虽是也为我报了杀父之仇,可也……” 沈道:“离离倘若心狠手辣,那么钱世骏正人君子,何以与她结为兄妹?” 乐秀宁笑道:“江湖中的事情很复杂,我也只是推测,何况……”她略一犹豫,正色道:“离离既是天台宗的,我们纵然不与她为敌,也不敢同她太近。” 沈道:“这又为何?” 乐秀宁皱眉道:“师弟,你真的不知道吗?” 沈一脸疑惑。 乐秀宁叹道:“伯母连这也不对你讲,虽是避祸,难道就不怕……唉,师弟,这是因为,天台宗与我三醉宫有极深的过节。当年若不是因为赤城老怪,我们的父辈也不会死的死、散的散,以至洞庭一脉一蹶不振。虽然不久天台宗也绝迹江湖,但这些事情是谁也忘不了的。” 沈问道:“那是什么事情?” 乐秀宁摇头道:“我也不清楚,阿耶从未跟我明白讲过。那时的情形似乎太微妙了,真正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怕……只怕也只是一两个前辈。但你不可忘了,天台宗是我们的敌人。” 沈默然。 乐秀宁缓声道:“不早了,上船去吧。” 沈跳上钱丹的小船,深深地向乐秀宁拜了一拜。湖水涟涟,残阳似血。乐秀宁柔声道:“江湖险恶,你一切好自为之。”

第四回 钟山武集

    沈和钱丹到得金陵,离钟山武集尚有几日,便在城外找了一间客店住下。李姓在江南称帝,以金陵为都,辖江淮一带三十五州,与钱塘只隔一个太湖。两国世代不合,时有干戈。金陵乃是江南烟花之地,物阜民丰,繁华异常,处处茶坊酒肆、歌管楼台,令人流连。 沈自幼幽居孤岛,几曾见得这豪华景象。钱丹虽然长在钱塘府,一般的锦绣天堂,但钱塘府比起金陵来,仍然逊一番气象。两个少年每日在城中闲逛,或者出城游山玩水、访古探胜,好不快活。 十月十五将近,果然钟山下已是热闹非凡。几间不大的酒馆客店里住满了人,家家都有成群结队的武林豪客在呼朋引友、推杯换盏。二人走遍一条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空着的下房,立刻住了下来。安顿之后又走到外面,只见道上路边,聚着一群群污衣破帽的丐帮弟子。这些人看似懒懒散散吃喝闲聊,其实外松内紧、有条不紊。往来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被他们细细打量考察过。钱丹见状,把沈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们俩现在这个样子,决计混不进去,不如也扮作乞儿吧。” 两人本来就只穿着布衣粗服,立刻动手扯得破破烂烂,又在脸上身上扑了一层灰土,连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钱丹又找来破碗、竹杖、布袋之类的乞儿行头,兀自念念有词。他本来性子活泼,几番舞弄之下,倒真似一个泼皮小乞儿。只是沈一向沉静,究竟不太像游荡江湖的丐帮弟子,好在若不细查,倒也看不出来。 两人装扮已毕,走到街上,往一群乞丐中间挤。忽然,大道尽头人声鼎沸,一骑红尘滚滚而来。人群纷纷让开,那些丐帮弟子却齐刷刷站起,侧立路旁,毕恭毕敬。只见一匹白马飞驰而至,戛然定住,立在当街,马上是一名艳光照人的红衣女郎。女郎拽住缰绳,环顾四周,一双灼灼妙目极敏锐逼人。她把手中一条黑亮的长鞭凌空一挥,啪的一声脆响,旋即扬起微翘的下巴,露出一脸笑意。一个老年乞丐走上前来,作揖笑道:“宋小娘子一向可好?宋帮主想来已经到了?” 女郎盈盈笑道:“多谢曹长老挂念。我阿耶今晚才能坐船到,我等不及,先骑马来了。阿姊和姊夫呢?已经在山上了吗?这里怎的有这些兄弟?” 曹长老道:“大娘子和范公子在山上接待一些远道的客人,我们奉范公子之命,在这里……” 女郎未等他讲完,已然扬鞭而去。沈回过头来,正想拉钱丹走开,却发现钱丹呆呆望着白马红衣离去的方向,失魂落魄似的。沈恍然大悟,原来钱丹躲开徐栊他们,不辞劳苦跑到金陵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钟山武集。 过了好一会儿,沈试探着问道:“你知道那小娘子的来历吗?” 钱丹脸一红,道:“她叫宋飞天,是丐帮宋老帮主的小女,很厉害的。” 两人待了一会儿,觉得无味,仍是回到客店里,各自叫了一碗汤饼。堂屋里坐得满满的,多是一些江湖汉子,看见他二人的丐帮服色,便腾了两个位子让他们坐下。两人都不大懂得江湖规矩,不敢与人寒暄,道了个谢就低头吃起汤饼来。旁边那几个汉子虽觉奇怪,却也没在意,仍旧只顾聊起来。 “这次钟山武集,明明是丐帮做东,宋帮主却不出面,让范公子一手料理,倒也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范定风公子虽然不是丐帮中人,但却是宋帮主的高徒和乘龙快婿。宋帮主年纪大了,又没儿子,今后衣钵怕是要传给他的。如今让范公子主持钟山武集,不也正是为他树名立威吗?” “老兄,你这话是怎说的?范公子树名立威,还要仰仗丐帮吗?范公子是金陵范家的传人,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人物,召集一个武林聚会,还怕没人捧场吗?” 前面那人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听一人又道:“听说湘中圆天阁的欧阳云海也送了贺礼来啦。” 众人咦了一声,那人续道:“欧阳云海也想把手伸到江南来,总是天下不太平之故。” 钱丹只是心不在焉,沈却是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只听有人插话:“有趣。欧阳云海那样傲慢的人物也掺和进来,看来这一次,恐怕有些不寻常。” 先头那人便笑道:“自然不寻常。风云龙马虽然并称四剑客,可是单论武技,欧阳云海可是比其他三位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又有人质疑道:“未必吧。欧阳云海有多厉害,那也只是据说在黄河边上,一个时辰里就灭了河套黄龙帮什么的。其实他几乎都没在江南露过面,更别说有谁见识过他的武技了。说起来,真正叫人叹服的,还是岭南汤慕龙。罗浮山的神技,江左有目共睹,只怕绝不让圆天阁。” 众人微微点头赞同,早前夸赞范定风的那人忽问:“汤慕龙比范公子如何?” 那人一笑:“他两个又没过过招,我怎知道?不过汤君不仅武艺超群,人品也是十分令人倾慕的。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根本不是人。” 众人哑然:“那是什么?” 那人哈哈笑道:“是神仙嘛!” 忽又一人道:“听说汤慕龙这回也来了?” 那人惊道:“不会吧?我这次出门之前还听说汤君在罗浮山闭关了,再说他和范公子、和丐帮都没什么交情,他怎的会来?你没有弄错吧?” 先前那人说:“我只是听说而已。汤君不一定真的上了钟山。不过几个月前,他下了罗浮山,在江湖上四处走访,那是一定的。似乎他们家出了点儿急事,不过究竟是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如果汤君真的到了,那么风云龙马,四具其三,也算得这次钟山武集的一件盛事了。” 有人道:“风云龙马,四具其三。那是说九殿下也到了吗?” 那人笑道:“早就上了钟山。别人不来,钱世骏也是断断乎不能不来的呀!” 钱世骏?听见这个名字,沈一愣,心说这倒不错,钱世骏在此,那么离离的下落就有了。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荷包,解药还在。只是,要怎么联络上这位九殿下呢? 正琢磨着,又听见有人说:“九殿下慷慨豪迈,文韬武略,真乃当世孟尝,只可惜虎落平阳,令人不平。”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懒懒道:“他一个王孙公子,要不是落魄了,也不会来凑我们的热闹啊!”   第二日一早,沈和钱丹就混在一伙丐帮弟子之中,向钟山上迤逦而去。出发前钱丹交代了好些丐帮弟子的切口,沈一一记熟,心中却不由得好笑:钱丹为了追随宋飞天,竟然把丐帮的切口暗语都摸得这么清楚。一路上两人小心谨慎,随机应变,结果倒平安无事。那一伙丐帮人众虽然也不认识他们,却并不见疑,只道是新近入帮的年轻弟子,反而对他们处处指引、照顾有加。 到得山上,只见远远的山顶处搭起一座高台,台子四周插了一圈五色旌旗,挟着山风猎猎作响。台上已零零落落地站了几个人,距离甚远,也看不清面貌。想来居中主位的一男一女当是范定风夫妇,周围几个,或者是早到的几个贵客。沈忽然想起,钱世骏既然昨晚已上山,现在台上多半有他。待要凑近些打探,却是相隔太远。他们这一伙人被派在这里守着动弹不得,而且地位低微的弟子本也不能走近高台。沈暗暗踌躇,钱丹却拉了他一把,同时使了个眼色。沈立即会意,两人悄悄地朝队伍边上挤去,乘人不备,一下子溜开了。两人夹在那些往来客人中间,慢慢往高台下挪过去,不一会儿,居然就正正站在台子的下方,一览无余。为了躲开人注意,又藏到几个虬髯大汉背后。 沈耳听着身边那几个大汉议论,把台上诸人细细认过,才知道其实大多是丐帮中的一些人物:居中那个方脸剑眉、英气勃勃的青年,正是范定风,旁边那个美妇也确是宋家大娘子。宋帮主独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曹长老和宋小娘子分别侍立一旁。宋飞天身边那个高个儿青年,面孔陌生,来历却不小。此人姓楼,名荻飞,是庐山宗宗主卢淡心的关门徒弟,这次代表其师来参加钟山武集。庐山宗自道学宗师陆修静在庐山简寂观建宗以来,几百年间在武林中威望一向极高,现任山长卢淡心是武林中人人敬服的前辈高人,所以这楼荻飞自然也被奉为上宾。 九殿下钱世骏不在台上。沈环顾场内一圈,也没看见有谁像是他,不免有些失望。离离的义兄到底是何等面目,他心里也是好奇得紧。这时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宗派、帮会的掌门帮主之类的人物,都上台一一与范定风夫妇见礼。什么庐山、武夷、天童寺、海门帮……连少林寺都派出了方丈惠远大师的师弟惠定前来观礼,想来江南武林精英大抵聚集在此了。忽听报道:“三醉宫吴霆!” 沈心里一动,急忙向那个吴霆望去。只见一个文雅清秀的青年走上来打拱道:“范公子别来无恙。家父有言,本当亲与盛会,无奈门中事务芜杂,无法分身,故遣小弟前来,聆听众位前辈教诲。”范定风笑笑,寒暄几句。吴霆便站到了台子的一侧,位列众掌门之后。众人见他年轻文静,便也不大理他。 沈在台下,却紧紧地盯着吴霆。他自从六岁那年离开洞庭湖就再也没有过三醉宫消息,每每思及当年的长辈师叔伯和一起在湖上玩耍的小伙伴,总不知他们现在怎样。这个吴霆就是童年旧友之一,又兼有中表之亲,当年两人很是亲厚。他不住地打量着吴霆,心中阵阵激动,几乎就想走上前去认亲了。 其实也就在十几年前,每逢这样的集会,三醉宫必定是唱主角的,一言九鼎、举足轻重,现在却似乎可有可无,只能站在别的宗派后面随声附和。当年沈醉创下赫赫家业,衰微一至如此,实在令人欷。 沈想着心事,没注意到丐帮的范定风已在台上朗声开言:“这一次钟山盛会,是为我江南武林兴旺之大计,平定之良方……扫荡妖魔、匡扶正义……然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几年来江左一带却出了个大魔头,武林同仁受其害者不计其数。” 沈转过味儿来,原来他们在这里开会,是商量一起对付什么人来着。 台上楼荻飞正色问道:“范兄所言之人,是夜来夫人吧?” 范定风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人把话挑明了,旋即笑道:“楼兄真是快人快语,开门见山。不错,正是夜来夫人!想来简寂观对于此人在江湖上的作为也有所了解吧?” 沈暗道:这些人的野心真不小。夜来夫人得尽钱塘王的宠爱,权势极大,这些江湖豪客竟然想打她的主意,看来刚才范定风也不是讲空话,这次钟山武集当真非同小可。 楼荻飞冷笑道:“范兄不是说笑话吗?夜来夫人这几年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做下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谁还不知道吗?相信今天来的四方朋友都是一条心的,范兄不妨都直说了吧!”他语气嘲讽、态度倨傲,可别人买庐山宗的面子,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范定风点头道:“楼兄所言极是。自从五年前,夜来夫人在西湖边凤凰山下,以诡计夺得钱塘王位以来,江南武林就没有一日的安宁。五年前端午节,明州龙山帮帮主王展,只因钱塘江龙舟赛上,龙山帮给她造的龙舟未得头名,竟惨遭剜目,羞愤而死,龙山帮从此解体。四年前,镜湖宗因不肯听命于她,去谋害九殿下,结果险遭灭门之祸,掌门王女侠唉,至今思及当日王女侠慨然就死的悲壮场面,仍是不忍涕泪沾襟。”

    “是啊,”海门帮帮主接道,“当日夜来夫人说,镜湖宗庇护九殿下,乃是大逆不道,除非有人情愿以身顶过,受她七掌不还手,否则要杀得镜湖边上流血十里,鸡犬不留。王寒萍王女侠为了一门香火不绝,不得不挺身而出,生受了那妖妇七掌毒辣无比的尸香无影手,死时尚不瞑目!” 台下一人嚷道:“她那尸香无影手,一招就要得了人命,何消七掌?” 范定风道:“她的前几掌也未使出全力,一时还不致命。总是要慢慢折磨人之故。” 海门帮帮主叹道:“最毒妇人心。” 范定风又道:“三年前,武夷山九虚宫‘梅兰竹菊’四位仙长之一的菊道人,忿不过夜来夫人飞扬跋扈、滥杀无辜,入迷宫行刺,不幸落入妖妇的圈套,被她倒吊在凤凰山顶,活活困死,其状惨不忍睹。连少林寺也逃不出她的暗算两年之前,妖妇觊觎少林寺武技秘籍,派人混入寺中盗取,被师父们发现后,不思收敛,竟然亲上少室山,把佛门清净之地闹得天翻地覆。” 惠定禅师缓缓道:“我寺僧众总以为不曾有半点理亏,不会大动干戈,谁知还是中了夜来夫人奸计,几乎不得不弃寺出走。后来大家勉力一战,总算将她请下山去,但大小弟子死伤不少。惠见师兄也在那一役中捐躯。” 范定风停了一会儿,道:“还有,去年妖妇偷袭洞庭湖三醉宫,以暗器杀死了吴掌门的爱徒汪小山,手段毒辣,亦是罕有。三醉宫不曾得罪于她,何以这般下手!江湖中议论起来,至今愤愤不平。”说着眼望着吴霆。 吴霆站出来道:“本宗自忖与夜来夫人并无过节。汪师兄一向足不出户,不可能惹上她。本宗当日遭此横祸,实在思之不解。但师门大仇,总是要报的。” 沈听到这里,甚为纳罕:这夜来夫人连我们三醉宫也欺负上了,看来真真是个大恶人。 范定风厉声道:“夜来夫人心如蛇蝎,倒施逆行,为害武林,血债累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江南武林各门各派精英,既已尽数聚集在此,总是要向那妖妇讨个说法的!” 一时间,台上台下,一片哗然。大家听了范定风历数夜来夫人罪状,早已群情激奋,此时纷纷附和道:“就是,向那个妖妇算账去!”“这许多人命,定要妖妇血债血还!”“再不杀了她,只怕中土武林也早晚给她剿灭干净!”“大家齐心协力,杀到钱塘王宫去!那妖妇纵有天大本事,难不成她三头六臂,挡得住这许多人跟她拼命!” 沈听得这些叫闹声,不由得回过头四周看看,突然瞥见钱丹脸色铁青,紧锁双眉。沈心里一动:他既姓钱,又是钱塘富户,难道正是钱塘王室子弟吗?听见这些人议论夜来夫人,定然不高兴了。 嚷嚷半天,范定风又开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一力剿除奸邪,为天下武林平定风波,实乃义薄云天,范某十分敬服,实有同赴大任之心。然则此妖妇又与别人不同。” 底下问道:“又怎的不同?” 范定风道:“那妖妇又不是一般江湖武人。她深居钱塘王宫,又控制了钱塘朝中大权,我们一众江湖好汉冲入王宫杀了她不要紧,只怕钱塘国从此政局大乱,杀伐四起,只苦了江左百姓。” 底下有人叫道:“让那妖妇掌权,政苛于虎,钱塘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 沈住在浙西,也是钱塘王治下,听着这些话,心里暗暗称奇:夜来夫人不过是钱塘王的一个侧妃而已,纵然辅政也是有限。何况这几年钱塘国内虽谈不上河清海晏,也算得上清明安定,钱塘百姓并无怨言。不过是个侧妃得罪了一干江湖人士,又与百姓何干?怎么就政苛于虎了? 只听范定风道:“虽则如此,若是我们挑起风波,搅乱了江南时局,总是不好。我们习武之人,总以守护苍生为己任。所以,要想个万全之策。” 下面喊道:“范公子尽管吩咐下来。只要能除得了妖妇,我等只听范公子号令,无所不从!” 范定风微微一笑道:“范某昨日与众位前辈细细商磋过,大家均觉得,此时还需得有一人与我们联手,方才稳妥。九殿下,请出来吧!” 其实大家都知道,讨伐夜来夫人绝对少不了九殿下钱世骏的份儿,所以没人对钱世骏此时现身感到惊奇。只有沈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名身穿绣金白袍的青年健步而上,走到中间,微笑着四方一揖:“鄙姓钱,行九,蒙范公子与众位英雄不弃,得与江南武林盛会,深感荣幸!”此人剑眉入鬓、凤眼若星,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得气宇轩昂,倒真有几分帝王之相。 钱世骏与台上诸人正一一见礼,这时又悄然过来一个玄衣女郎。钱世骏行礼已毕,回头朝那女郎微微笑了笑。那女郎肤色极白、目若秋水,不是离离又是谁? 沈苦等许久,此时终于见到了离离,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他出门游玩,并不指望真能找到离离,意外碰见了自当欢喜,可是临行前乐秀宁那番话,却不失时地在他耳边响起,令他不免灰心丧气。到底要如何面对这个女孩子,似乎成了一个难题。离离站在钱世骏身后,一脸漠然,似乎与周遭热闹的人群毫不相干。钱世骏对她显得很关心,但也只是礼敬有加,瞧不出半分体贴亲密来。 她的病还没好吗?沈心想,难道她在九殿下身边过得不开心? 只听见范定风又在台上说:“钱世骏公子是钱塘先王的儿子,也是妖妇忌惮了得的对头。当年钱塘王位本来应由九殿下继承,却被那妖妇以奸计赚取。现今钱塘国上上下下皆思慕九殿下恩义,如久旱望甘霖般。如果我们以九殿下的名义讨伐妖妇,正是顺天意、应人心,铲除妖孽,解救苍生,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下面的人纷纷嚷道:“正是正是,杀到钱塘府去,拥立九殿下为钱塘国主,看那妖妇还找谁撑腰!” 钱世骏忙站出来道:“众位英雄这样讲可未免折杀钱某。某愿尽一分绵薄之力,为天下武林除害,保钱塘一国太平。但钱塘王位由六兄承袭,篡权窃国之事,那是万万不能做的。” 众人听他说不图谋王位,纷纷夸赞道:“九殿下大仁大义,真君子也。” 范定风笑道:“如此大家同心同德,剿灭奸妃,足见武林邪不压正、万众一心。今日说定一起除去夜来夫人,还需得大家立个盟约才是。” 众人应道:“正是正是!” 范定风于是取出一早写好的檄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江南武林十七宗派,汇聚金陵钟山,于此立盟:钱塘国夜来夫人,每每行事奸邪,祸害江湖,滥杀武林义士……” “且慢!”突然一人大叫一声,纵身上台,挡在范定风面前。 沈一看,惊得不知所措,那人竟然是钱丹! 众人瞧见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竟然只是个丐帮的小乞儿,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开来。范定风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你有何话要说?” 钱丹笑嘻嘻地说:“范公子,你如此精明的人,怎么忘了一件大事?” 范定风皱眉道:“什么事?” 钱丹冷笑一声道:“既然要立盟,总得先要个盟主吧?这件事可含糊不得!” 范定风闻言,不觉沉吟起来。下面立即有人喊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范公子召集来的,自然推范公子做盟主。你这小乞儿好不晓事,只管闹什么!” 钱丹却道:“若是一般盟会,范公子召集,范公子主持,范公子做盟主,也是理所当然。可这一回却不同。难道你们不觉得九殿下才是盟主的最佳人选吗?” 众人不觉哑然。沈却已明白,钱丹这分明是要捣乱,想在这些人中挑拨离间,坏了他们的大计。看来,钱丹恐怕真是钱塘王族。只是他孤身一人独挑这么些武林高手,简直羊入虎群。想不到这个嘻嘻哈哈的小伙伴竟有这般勇气。沈不禁担忧起来。 只听钱丹续道:“九殿下是钱塘国主的兄弟,也是夜来夫人忌惮了得的对头。如果我们以九殿下的名义讨伐夜来夫人,正是顺天意、应人心范公子,这是你自己说的。而且,九殿下功夫了得,在武林中又那么有威望,如果让九殿下做盟主,一定更合适。说不定夜来夫人一听九殿下大名,就吓得心惊胆战,结果不战自降也未可知。” 台下众人其实多是范定风和丐帮的朋友属下,心里自然向着范定风。钱世骏虽有名望,怎及得范定风有丐帮撑腰?众人听钱丹这般说道,纷纷把怀疑的眼光投向钱世骏。已经有人喝道:“九殿下虽然厉害,但手下又有多少力量?还不是要靠着我们丐帮和范公子的调度,范公子不做盟主,谁替姓钱的卖命?” 钱世骏闻言不禁面红耳赤,连范定风也大皱其眉。钱丹却不依不饶:“你这般讲话未免仗势欺人。谁最合适,总抬不过一个理字。难道丐帮多了几个乞儿,就可以要挟天下英雄,让九殿下也俯首称臣吗?” 钱丹这句话一出,连傻子也明白了,这个小乞儿分明是假扮进来挑拨离间的。范定风一步跨上,拦在他面前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钱丹轻轻跃开,笑道:“无名小辈,不劳公子过问。再说我又不跟你们争盟主的位置,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范定风也不答言,一掌劈出,就来拿钱丹的要害之处。钱丹一闪,出掌相格,两人就拆起招来。金陵范家的金风掌法本来是阳刚一体的,范定风又得了宋帮主的真传,出掌极是刚猛有力,正气浩然。钱丹掌法却精灵古怪,缥缥缈缈。沈以前从未见过钱丹动武,这时一见之下,却有点似曾相识之感。但钱丹实在不是范定风的对手,几乎招招落下风。只是他步法轻灵,脱身极快,范定风和他拆了十几招,竟然还没伤到他。 这时,楼荻飞从一旁跃出,冷不防一把扣住了钱丹的脉门,同时挡开范定风的掌风,笑道:“范兄何必如此性急,问清楚再说。” 范定风料想钱丹也逃不了,遂收住掌力,向钱丹厉声问道:“如果我不曾猜错的话,你是夜来夫人派来的奸细,想搅了钟山武集,对不对?” 钱丹无辜道:“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夜来夫人,为什么替她卖命!”这时,钱世骏忽然开口道:“钱丹,你这样说,不怕你娘知道了伤心吗?” 钱丹闻言,大惊失色。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沈心如死灰:他竟然就是钱塘世子,夜来夫人的独生子。看来他今日落到这里,在劫难逃了。其实,钱丹上去之前,也曾虑及钱世骏是否会认出他来,但当年钱世骏也没见过他几回,而且钱世骏离开钱塘府时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大约也忘了。何况他现在改装易容,料想钱世骏认不出。但是他这实在是小瞧了心思机敏的钱世骏。他上去与范定风争执时,钱世骏心里就暗生疑惑,只是不敢肯定。及至他出手与范定风打斗,一招一式,分明是夜来夫人所授,钱世骏再了解不过的,于是就再无疑虑了。 楼荻飞这时问道:九殿下,此人真是妖妇的亲生儿子?” 钱世骏正色道:“不错。夜来夫人当真神通广大,居然派了儿子来做奸细。若非他自己现身,岂不坏了大事!” 范定风冷笑道:“这样也好,亲生儿子落入我们之手,总算妖妇已先输了一招。钱兄,你看拿这小子怎么办?是立时处死以报众多江湖朋友的深仇大恨,还是暂且留下来挟制妖妇?” 钱世骏沉吟一回道:“妖妇既敢派他来做探子,只怕心里也并不把这儿子当回事。他既然已知道我们的计划,留着他终究是祸患。” 楼荻飞微微冷笑,道:“那就请钱兄处置呗!”说着点了钱丹的穴道,将他推到钱世骏身边。钱世骏正待下手,斜地里冲出一个人影喝道:“九殿下,你可还是钱塘的臣子?” 钱世骏一怔,只好答道:“当然是啦。” 沈正色道:“钱丹贵为钱塘储君,你身为钱塘臣子,却想要他的性命,岂不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钱世骏冷冷道:“你说的不错。但钱丹搅乱钟山武集,得罪了这些江湖朋友。我虽是钱塘臣子,武林中的义气终不可不顾,此时也不是讲什么以下犯上的时候。何况他总还是我侄儿,我处置了他,算得什么以下犯上!” 台下众人纷纷喝道:“正是正是!” 沈立刻道:“九殿下,如你所说,你也是为了钱塘的宗庙社稷、黎民百姓。但此时若钱丹死在你手里,岂不是要你王兄绝了嗣,要令钱塘将来一国无君,天下大乱?你可对得起你的先父先祖?何况,他总还是你的侄儿,别的不论,这点骨肉之情也可以不讲的吗?” 钱世骏变色道:“你说的不错,我杀不得钱丹,只好留他一条性命。”说着将钱丹推到范定风那里道,“范兄,好好看住这小子。”旋即转头对沈厉声道,“但是你,你又不是钱塘储君,今番你的性命可就要送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笑道:“想来九殿下绝不是食言而肥之人,钱丹在你手中,你既然说不杀他,看来他总是安全了。我也就无话可说。” 沈话还没讲完,钱世骏已经呼的一掌挟雪带霜地劈到他胸前。原来他看见沈如此镇定自若,料想必然身怀绝技,是以出其不意,一上来就用上了十成掌力直取其要害。不料沈竟然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掌。沈的武技既是低微,又从未与人交锋,这一掌自然躲不过,直打得他气血翻涌、眼冒金星,一大口血喷将上来。他一咬牙,将血吞入腹中。可是说也奇怪,常人受了这样一掌,早已倒地,沈却能摇摇晃晃兀自立着,两眼瞪住钱世骏。钱世骏见他毫不躲闪还招,已是大奇,此时看他神情,不由骇然,又一掌狠狠地向他的天灵盖直击下去。沈一晃,这第二掌打在他左肩,力道仍是不减。沈可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地上,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钱世骏待要一脚踏上,忽然玄色的人影一晃,只听一个清澈的声音道:“阿兄住手!” 沈心里一热:是离离,她来救我了! 只听见离离道:“阿兄还看不出来?此人一点武技都不会,阿兄亲自动手解决他,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没的辱没了身份,让人说阿兄杀一个不会武技的无名小卒。不如让他去吧,想来也活不过今晚了。” 钱世骏道:“总要斩草除根、免生枝节的好。” 只见离离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针,笑吟吟道:“就用这绣骨金针结果了他吧。只是死得这样爽快,倒也太便宜了这小子。”说着俯下身去,将针往沈眉心中插下。沈只觉得冰寒刺骨,他心中一苦,登时没了知觉。

第五回 金陵烟霭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沈忽然醒了,觉着自己脸上一片清凉,睁眼却看见一只手在为自己擦拭血迹。夜色沉沉,衬得离离那张脸更加苍白。她轻声问:“你现在觉得怎样?”沈待要坐起来答话,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垫上。离离赶快扶住他,急道:“别乱动啊,你伤得很重。”旋即又道,“都怪我,不曾早些看到你……沈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一时气急,也说不出话来,只见离离一脸关切,便暗暗放心她是来救我的。 离离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的药丸塞入他嘴里。沈吞了下去,只觉得又冰又凉的跟那金针没什么分别。但过了一会儿,寒气渐渐化开散入四肢百骸,变作一种谷底幽兰、山中晓雾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沈问道:“是绣骨金针的解药吗?” “什么解药,绣骨金针上根本就没毒。”离离嫣然一笑,道,“我刺了你的穴位让你昏过去,才瞒得过钱九他们。疼不疼?”说着两眼望着他眉间的伤痕。 沈摇摇头。离离坐到他身后,两手抵住他背部的穴位。沈知道她要为自己运功疗伤,便调理气息,静候她的内力送过来。忽然,只听见离离轻呼一声,两手猛地缩回去。沈回头一看,只见她瞪着自己,神色颇为奇异。“怎么啦?”沈问。 离离呆了呆,道:“没什么。我……我不知道如何给你运功。倘若是我伤了,你要救我,会如何做?” 沈略一沉思,随即将运功调理的法门一一道来,离离记在心里,便又一次将中指抵在他背上。这一回她似乎十分小心翼翼,沈只觉她的内力来得极为和缓,自己的丹田中却油然生出一股气脉与之应和,两下翻滚交融。过了一顿饭工夫,沈竟觉得好了许多,几乎能站起来走路了。 离离见他这一会儿工夫就好了大半,心里十分欣慰,取出几件衣服道:“这四周都是丐帮的人,不过我已经将他们点倒了,你快换身衣服逃走吧。” 沈点点头称谢,忽然看见离离倚在门边,待走不走,眼神怪怪的,遂问道:“离离,你要对我说什么事情吗?” 离离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沈郎,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沈见状,心中一动,道:“他们对你不好?” 离离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沈有些棘手,想了想问道:“那我们回葫芦湾,好吗?” 夜色朦胧,看不清离离的脸,只觉得她的眼睛如星星般一闪一闪的,言辞也飘忽不定:“我……我老是住在你家里……会不会……你……会不会妨碍到你?” “不会的。”沈道,“只要你愿意,在葫芦湾住多久都没关系。”话说出口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又补充道,“我家有收病人的习惯。你是我的病人,失忆症还没好呢,原本就不该让你出来的。” “果然沈郎心地最好。”离离欢笑道。

    她的笑容清甜,如夜合花绽放于幽暗之中,看得沈竟一时失了神。

    “我回去取了东西就来,咱们一起走。你等着我。”离离身子一晃,在夜色中消失了。 沈换好衣服,犹自觉得恍恍惚惚如在梦中。走到门外,凉风一吹,忽然记了起来:秀阿姊交代的事我却忘了。 可是乐秀宁的话并不翔实,他此刻已经答应了离离,总不能当场反悔吧?一时无解,也就旋即把乐秀宁的吩咐抛在脑后,先带着离离逃走要紧。一时四顾无人,沈心想这还是在钟山脚下,不知离离的住所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忽然道上几骑人马飞驰而过,为首一个银鞍白马,雪白鲜亮的铠甲在夜色中十分耀眼。这群人在街对面一扇门前停下,一人跳下马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人出来问道:“是罗浮山汤君到了吗?” 那个白衣人道:“正是区区。”那仆人鞠躬道:“郎君请进,九殿下今天下午接到帖子,已在书房等候郎君多时。” 沈吓了一跳,原来对面就是钱世骏的寓所,却不知离离为什么去了半日还不回。其实离离并未走多久,只是他自己心里过于急切,便是一刻三秋了。沈忍不住,悄悄绕到旁边的一个偏门溜进去。这里只是钱世骏临时的住所,也没有几间房,却不知离离在哪一间。沈看见一间屋子亮着灯,便轻轻走到那窗下,向里窥探。 只见那白衣人站在房间正中,却是背对着沈。钱世骏一边倒茶一边说:“汤兄为何这时才到,上午的集会汤兄不在,本王深为遗憾。” 汤慕龙道:“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暂时不想露面而已。”说罢转过身来望着钱世骏。沈这时才看见他的庐山真面,暗暗吃惊。钱世骏也算仪表堂堂了,可跟汤慕龙比起来简直俗不可耐。不用说他的面貌如何出众,但见他不过一袭素净白衣,别无装点,却自有一种出尘风度,令人倾倒。不过眼下这个小白龙的脸上,却是写着一个大大的愁字。 钱世骏皱皱眉道:“汤兄此上钟山,莫非另有目的?” 汤慕龙正色道:“不错。钱兄,你我也算故交,我深夜来找你,也不打算绕弯子。今天上午在钟山顶上,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娘子是谁?” 不但钱世骏,连窗外的沈也莫名其妙,屏住了气细听。只听钱世骏犹疑道:“那是我的义妹。” 汤慕龙冷冷道:“义妹?天台蒋家的小娘子,几时和钱塘府的九王论起兄妹来了?” 钱世骏听见不是话,不觉怒道:“蒋小娘子曾在钱塘江上大战夜来夫人,为惨死的一个武林同仁报仇。我见她与我同仇敌忾,于是拜作异姓手足。那时许多朋友都做了见证的。本王始终对她礼敬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从不曾委屈了她。不料倒惹得汤兄见怪起来!” 汤慕龙闻言,脸上浮出歉意:“是我心急,错怪钱兄了。只是我此下罗浮山,为找蒋小娘子几乎跑遍了江南诸国,好不容易发现了她,却在钱兄身边。我一时心急……” 钱世骏奇道:“你找舍妹干什么?” 汤慕龙微微踌躇了一会儿,道:“实不相瞒,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沈一听,惊得几乎晕倒,钱世骏也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只听汤慕龙续道:“我此次上钟山来找钱兄,就是想接她回罗浮山完婚。” 钱世骏笑道:“汤兄想接未婚妻子回家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现在却有些困难。” 汤慕龙怫然道:“怎么?” 钱世骏道:“上个月舍妹与人争斗,一时没了她的下落。待我找到她时,她却不知中了一种什么奇怪的毒,竟然把旧事都忘记了。本王遍请名医为她诊治,一点用也没有。本王为此也非常伤脑筋。” 汤慕龙急道:“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病?你将她带来见我一面吧,或许她还记得我。” 钱世骏淡淡地道:“此时夜深了,叫舍妹出来见人恐怕有些不便吧。而且,舍妹也没提到过与汤兄有婚姻之约。” 汤慕龙咬牙道:“她何必对你说。我与蒋娘子的亲事是她祖父亲口许下的。去年九溪秦老亲自作伐牵线,家父携我上天台山向蒋翁求亲。那时蒋翁欣然允诺,两家下过定,商定年末就完婚,你怎能在这里拖延?你只将她带来见我一面,我自当重重谢你。” 钱世骏笑道:“汤兄这是哪里话。汤兄既有关雎之雅意,本王只好成人之美,说什么谢不谢的。将来事成,本王也算得汤兄的内亲,正是求之不得。” 事出突然,沈在窗外听着,都不免怀疑汤慕龙说的是真是假,可这钱世骏简直小人,为了拉拢汤慕龙,给他一根杆子就顺着往上爬,竟也不多盘问几句。 又见汤慕龙向钱世骏长揖道:“如此多谢钱兄了。” 钱世骏笑盈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引着离离进来了。沈满心里焦急,怕她被这两人合谋诓骗了。只见离离一脸茫然地望着汤慕龙。钱世骏却笑道:“妹妹,这是岭南罗浮山的汤君,你可还记得他吗?” 离离冷着脸,扫了一眼汤慕龙,眼神既不像认识,也不像不认识。 钱世骏又道:“汤君是你的未婚夫婿,此次专程来接你回岭南完婚。你可随他去了。” “少来!”离离怒道,“我不认识他!” 钱世骏叹道:“妹妹,你不会真的都忘了吧?汤君与你早有婚姻之约,你连他也不记得?好好想想。” 离离一脸厌恨:“你胡说!不可能的!我从来没有订过亲。” 钱世骏道:“这是千真万确的,阿兄怎会骗你?” 离离冷笑:“我怎知你是不是骗我?你说你是我义兄,我就得跟着你到处跑,你说这人是我未婚的夫君,就把我卖给他去。你说什么是什么,横竖我自己是什么也不记得了,由得你摆布。” 钱世骏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汤兄,你也看到了,舍妹脑子不清醒。她如此说话,我也无法。不如你自己同她讲吧,你既是她未婚夫,或者她对你尚有几分印象。”说着转身出去,留下离离和汤慕龙两人在书房里。 离离见状,退到门边,紧张地对汤慕龙讲:“我不会随你去的,你若无话,我这就走了。” 汤慕龙急忙道:“蒋娘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辛辛苦苦找到你,总盼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离离更不答话,转身就走。汤慕龙跃上前去,一把拉住她左臂。离离回身一掌向他肩上砍去,汤慕龙轻轻让过,仍是不放手。离离翻身跃起踢他的下盘,汤慕龙不闪不避,受了她几脚,手上的力气却一点不减。如此几回合,离离挣脱不得,不由得满面通红。 正在焦急时,突然哐的一声,一扇窗户被重重撞开,刮进一阵寒风,将蜡烛也吹灭了。两人都一愣,不由停了手。离离却心思灵敏,猛地抽出左手纵身向门外跃去。汤慕龙待要看窗外是何人,不防离离走了,只得追出去。 窗外自然是沈,他见离离为汤慕龙所迫,急中生智想引开汤慕龙。此时见两人仍旧追逐而去,也急急跟上。离离冲出寓所,直往山上奔去。钱世骏这时听得有变,也追了出来。这三人轻功俱是不弱,沈哪里追得上他们,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但他心中惦念离离安危,便不管不顾地往山上爬去。几乎爬到了山顶,也不见那三个人在哪里。沈正焦急间,隐隐听见山后悬崖的方向有人讲话,心中暗叫不妙,向那边赶去。 只见悬崖边亭亭立着离离的身影,长发在凛冽的山风中飞扬。汤慕龙和钱世骏站在一丈之外,欲进不得。钱世骏叫道:“妹妹,快回来,你我兄妹有什么不好讲!” 离离冷然道:“我叫你们走!” 三人一时无语。情势似乎十分紧张,谁也没注意到还有人在周围,沈悄悄走近。 汤慕龙道:“蒋娘子,你此时不随我去就罢了,何必如此?连你义兄也怨上了。” 离离不理他:“快走!” 钱世骏又道:“妹妹,随我回去吧,别生气了。你嫁不嫁汤君,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离离道:“九殿下,我当然不会跟汤君去。从今日起,连你也不必过问我的事了。” 钱世骏惊道:“你说什么!你一个病人,我怎放心让你自去?别讲气话了,你跟我回去,我与汤君向你赔罪就是。” 离离冷笑道:“九殿下何必如此,我算什么?不过一个弱女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切听凭你们摆布。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是我的义兄,既是义兄又如何这般对我。你不必再提此事了,我本也不配做九殿下的义妹。你走吧,今后我不识得你。” 钱世骏急道:“妹妹,你怎么这样讲。说走就走,也不念为兄平日里如何对你?” 离离拖长声道:“钱九,你抓住我不放,难道不是另有所图吗?你急着让我想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事啊?我想不起来,你还是提醒提醒我吧。” 钱世骏脸色大变,道:“妹妹你疯了!” 离离喝道:“不许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汤慕龙柔声道:“蒋娘子,无论你想怎样都可以,千万别跳下去!我们这就走开,还望你回心转意。” 离离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冷笑道:“是吗?”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起处,汤慕龙已飞身跃上,捉向离离背心。这一下极是凶险,略一拿捏不定,自己就飞向悬崖下,竟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汤慕龙武技当真极高,不仅方位准确,恰恰就在悬崖边上,而且迅捷无匹、悄无声息。离离本来背对着他,这一回竟然防不胜防,眼看就被他拖了回来。

    但离离更加敏捷,只见她竟不知如何转过身来跃起,推出两臂。汤慕龙躲闪不及,两人四掌一对,离离的身子旋即轻轻飘开,然后朝悬崖深谷中直坠下去。 沈两眼一花,只觉得整个地面也都随着离离下沉到了谷中。他只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离离”,就飞身冲到悬崖边。 钱世骏和汤慕龙目瞪口呆。   沈直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响,不知向下坠了多久,才看见谷底的峋峋怪石向自己逼近,不由得闭上眼睛。忽然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卷住了,向上拖去。他下落这么久,本来坠势甚急,这么一拉,立时顿住,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倾了出来。旧伤一发,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他正吊在半空中摇晃,忽然听见上面啪的一响,自己又往下坠去。所幸此时离地已经不远。沈看见地下正有一丛灌木,于是奋力一腾,落在上面弹了几下,竟然不曾受伤。他滚到地上,长叹一声,却只见一个人影在半空横跃而过,像是踩着岩壁稳稳地走下来一般,一忽儿就快要跃到自己身旁,却在半空中急道:“你怎样?哎哟!” 只见离离一下子跌倒在他身边,按住了右脚脚踝,笑道:“功亏一篑!” 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离离在半空中就停落在岩壁上的一棵枯树上,见自己落下,就放出她那条飞雪白绫拉住。可是毕竟下坠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断了,所以才会第二次下坠。离离急急跃下来看看自己安危与否,却不防没站稳,扭伤了脚踝。这一次本来不存生念,又是她救了自己。沈想到这里,万分感动,问道:“你伤得怎样?” 离离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了馒头大的一块。沈看了看,按住她的脚揉捏起来。离离一声不吭,却咬紧了牙,想来是疼得厉害。沈不忍,问道:“有针吗?”离离从袖中摸出几枚金针来递给他。沈将针扎在穴道上,轻轻抖动,问:“疼得轻些了吗?” 离离微微点头,忽道:“他们两个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在上面?” 沈有些不安地说:“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离奇道:“你怎么了?” 沈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还以为你要寻死,冲上来想抓住你,脚下没刹住,就……就冲了下来。”言毕不觉满脸通红。 离离瞪大双眼,盯了他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沈笑道:“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傻郎中!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还想救人。”离离笑得直不起腰来。 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离离也有些后怕,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要逃走。现下只好在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了。这里定是在钟山脚下了。”顿了顿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他们料着我不曾死掉,让人守在出口处也未可知。那样的话,又不知要躲到几时。” 沈听她意思,问道:“你真不回去了?” 离离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葫芦湾吗,怎么你……” 沈急忙道:“别担心,我不是不带你走,只是……”他心里想,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遂问道,“你跟着九殿下这些日子,没有记起些什么吗?那他总也能告诉你些过去的事。” “过去?”离离呆住了,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她扭过头,望着天上几粒疏星,看了许多时,方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去,钱九啊……他不是好人,我宁愿他什么也不曾同我说过。” 沈听见她语调凄凉,双目水光盈盈,自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难道她受过很深的委屈吗?也是,她一个孤身少女,跟着钱九那种老江湖,能讨得什么好。沈心中甚是难过,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找到她:“离离,别哭了,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 “好不了的。”离离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来,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眼假寐。 “离离,你看看这是什么。”沈把手递到她眼前。 离离翻身起来,看见他掌心里滴溜溜几颗药丸,乌梅子一般大小。 “你走之后,我灵机一动,配了个方子出来,也许能治你的失忆症。”沈的语气带着点儿献媚,“你试一试。” “你……你竟……”离离显得颇为吃惊,“竟拿我试药吗?” 沈劝道:“若还有别的失忆病人,我也不叫你先试了。终归试试看才好,万一有用呢?” 离离咬着唇,并不看他,面色似是有些尴尬。

    “你别怕,这药我自己也尝过了,就算没用,吃了也不会中毒的。”他又说。

    “苦不苦?”她问。 “不苦,不苦。”沈忙道,“就是稍微有点鱼腥。我去给你舀点水来。” 他用蕉叶卷了个杯子,舀了一盏清澈溪水。离离看看药,又看看水杯,踌躇片刻,拈起药丸一仰脖子吞了下去,翻身复又躺下。 沈其实颇为紧张,虽然反复试过此药无毒,也不能保证用在离离身上就不出任何纰漏。

    “你觉得怎样?”他追问。 “没怎样。”她嘟囔着。 “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没这么快吧?”她忽又翻过身,盯着他问,“沈郎,你说说看,你是希望我能记起来,还是希望我记不起来?” 沈道:“当然是希望你能记起来。治不好你,岂不是我这郎中无用?”

    离离无语,翻个身睡过去,不再理他。

    沈自然睡不着,盯着离离的背影只顾出神,将连日来的种种见闻细细思索一遍,忽地想起,他把钱丹给忘了!料来钱丹必定是和他一道被钱世骏的人捉了去,分头关在不同的地方。离离看在旧相识的分儿上,会出手救他,却不会过问钱丹。而且,听钱世骏的意思,钱丹竟是夜来夫人的儿子,而离离又与夜来夫人为敌。假如钱世骏所言皆为实情,那么离离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怕是要跟钱丹计较了……

    不不,只怕还计较不到钱丹头上,更要紧的是乐秀宁交代的那回事。听钱世骏说来,离离果然是天台蒋氏。她记起旧事之后,看见三醉宫沈家的后人,岂不是立刻要寻仇……虽然也还不知是什么仇。

    想到此处,沈一身冷汗。离离心思机敏、武技卓绝,他可断断不是对手,还是先走为上吧。

    然而,就这么走,他又舍不得。若是走了,那么这枚解药到底有没有效用,离离的记忆到底能不能恢复,他也就无从得知了。费了这许多心思配成的药,最后一步放弃掉,他无论如何不甘心。

    转而又想,离离性情天真,若能记起旧事,说不定念在自己一家救过她的分儿上,并不找他的麻烦。毕竟相处了小半年,彼此亲如手足,哪能说翻脸就翻脸。再一想,配这药也是碰运气,很可能毫无效用。倘若离离并没有想起什么,醒来却发现他走了,她会伤心难过的。

    月光投到谷中来,照在嶙嶙怪石上,勾勒出离离脸孔的轮廓。忽然,一滴泪水从睫毛深处透出来,亮晶晶地滑过面庞。 不过一个小女孩儿,独自漂泊世间,还生着病,孤苦无依。沈终究是心软,不能抛下她就去。明日事,明日再说。如此宽慰着自己,竟然也睡着了。   沈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看见离离不在他身旁,不免心中发慌。四下一找,原来她正坐在溪边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 沈忍不住问道:“离离,你记起来了吗?” 背影看去,离离似乎点了点头。沈满心忐忑,不敢追问,只见她梳好头发,绾成双鬟,又取出一支银簪子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小岛上,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戴的。离离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盈盈拜下:“沈郎救我一命,恩重于山,教我何以为谢?” 沈连忙扶起她:“离离,你不必如此。” 离离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问询,是猜疑,还是斟酌。 沈不由得想到:她先言报恩,又不知下文是什么,遂问:“你都想起什么了?” “钱九没有骗我。”离离似乎笑了笑,眼神中却是满满的不悦。 钱世骏没有骗她,那就是说她确实是天台蒋氏,确实与钱丹的母亲夜来夫人为敌,她也确实是汤慕龙的未婚妻。沈愣了愣,不知哪个消息更不好。 他半晌不语,离离只道他还不太信:“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我全都记起来了,你要一一听我说吗?” 他连忙点点头。 “你愿意听,我却懒得讲。”离离嗤笑一声,见他面露失望,又道,“这会子饿得要死,顾不得这些。你饿了没有?” 沈老实道:“有些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离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面前。沈奇道:“哪里来的?” 离离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会捉吗?” 沈一看,离离梳头的那条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有不少游鱼。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她在自己睡着之时,在小溪中捉来鱼,洗净刮鳞,开膛破肚,又用草绳穿起来在火上烤熟了,等着自己醒来。沈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 离离道:“我小时候住在山里,常常自己在山涧中捉鱼玩儿。天台山中有许多山泉瀑布,我一人无事时,就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烤鱼吃。” 两人分食那串烤鱼。离离手艺极好,沈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又道:“你一个小囡,爷娘竟让你自己在山里到处乱跑,还捉鱼吃,倒也奇特。” 离离道:“我没有爷娘,从小和阿翁在一起,阿翁也不大管。” 沈闻言,不觉心酸。他自己从小做了孤儿,深知其中滋味,却不料离离也是如此。他默然半晌,道:“你的阿翁,就是天台宗主吗?” 离离迟疑道:“是啊,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宗。自我记事时,山上只有阿翁和我两个人,我也不知道阿翁有什么弟子,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宗,仿佛我出生之前,阿翁真是一个宗主,但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记事起,他就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荡,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技,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待着,没人照顾你吗?” 离离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我有瑛娘的好福气吗?但若说总一个人,那倒也不是,有时雪衣会来陪陪我。沈郎,瑛娘嫁过去之后,过得可好?秀阿姊呢?” 沈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秀阿姊还在岛上。” 离离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钱丹在一起?” 沈道:“我本也不知道他的家世。”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离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夜来夫人心机歹毒,世所罕有,钱丹也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沈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淳朴少年郎,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机。夜来夫人虽然不好,未必他儿子也不好。” 离离板着脸道:“你总是不知底里的。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吗?” 沈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离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起来。 离离问:“你想说什么?” 沈道:“范定风的话也许属实,但与钟山武集的主旨毫不相干。” 离离不解,沈又道:“丐帮做东的大会,帮主却不露面,让范家的人主持。谁不知道范家与金陵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一些江湖上力量与夜来夫人作对。钱塘与金陵世代为敌,倒了钱塘王倚重的侧妃,再设法扶持一个新王,于金陵皇帝大有好处。至于夜来夫人杀了些人,武林群雄要报仇,那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煽风点火,好让大家给金陵皇帝卖命。九殿下上钟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许久吧?” 离离点点头。 沈道:“只怕九殿下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夺回王位了。” 离离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郎,没想到你一个小郎中,却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沈道:“天下事大抵如此嘛。” 离离道:“钱九和范定风这些人,原来用心如此不堪,却还自居正义。这一回,若非我病中跟着钱九,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那么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助他。后来这一路这般照顾我,却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东西。此物关系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偏偏那时我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如此着恼,我这才看透他心底阴暗。我竟与他结义,真是糊涂。总之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夜来夫人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 沈听她说得认真,也只好点点头。 离离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曾看错便是。” 日当正午,沈道:“我们找一条路出去吧?” 离离依言站起来,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是疼痛难忍,沈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她轻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费力。这个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那条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弯弯曲曲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比昨晚那个低一些,落下去依然是要命的。但下面依稀有一条宽敞的山路,眼见出得钟山了。     离离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走下去,但如今却没有办法。沈郎,只好看你了。” 沈苦笑道:“离离,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技?更别说根本没有你那样好的轻功了。” 离离道:“现学也来得及。” 沈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吧。” 离离道:“这里有树吗?” 沈四顾一望,不要说树,连草也没有一茎,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正沉吟间,离离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两个时辰就够。” 沈有些不信,离离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离又一句一句地解释起运功的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精通医理,气功的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离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离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在飞檐走壁,专门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了,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离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得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去,唯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摇摇晃晃地已然凌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经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时安然无恙。沈长吁一声。离离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为你担心了。快接着练。”沈依言,一遍又一遍地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站在地下喘息。离离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道:“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了,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吞下那药丸,心想:“什么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说是天台山的深谷溪流之间有一种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凉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只在人迹不到之处能找到一两株,而且一个地方只要有人采药到过,今后便再也不会生长这种草了。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清雅仙姿,但是朝华夕谢,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它的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了这许多,真不知哪世修来的运气。总是离离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书上气功驱寒的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攀上去,这一次,更觉得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地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离在下面远远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就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不觉胆寒,把离离的口诀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自觉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儿,终于冲到了坡下,心里犹自扑扑乱跳。抬头一看,离离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离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见底。离离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忽问:“离离,我下去了,你呢?”离离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道:“你右脚有伤,不妨事吗?”离离脸上一红。沈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地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离离低声道:“千万小心。” 沈提了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下跃下去。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也是一时不敢懈怠,转眼间“飞”到了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离也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得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忽地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实在太猛,离离的身子撞进沈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见势不能止,忙把离离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震得落下来,哗哗地撒了两人一身。 沈待要推开离离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地看着自己,想是摔晕了。沈将她扶起来,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回,站起来向山下走。

    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几只寒鸦时不时扑啦啦地从凋残的枯枝上飞起。离离拉着沈的衣袖,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只得又伸手搀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庙,匾额上书“蒋山祠”几个大字。 离离道:“沈郎,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座庙里吧?” 沈道:“也好,你脚伤未愈,不可走远了。” 沈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却是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的香火极旺。原来这蒋山祠里供的是钟山的土地,人称“蒋侯”。汉朝末年,广陵人蒋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蒋子文这个人生性酷虐无度,放荡好酒,在钟山下追击盗贼时被打死。到了孙吴时,却有人在钟山脚下见到他,他自称是钟山土地,叫百姓给他立祠,否则将有大咎。当年吴中瘟疫、虫害、火灾齐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孙权就封了蒋子文做“中都侯”,在钟山下给他建了庙堂,塑了金身,连钟山也一度改名为蒋山。 香炉中还残存了一些明火,沈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了几支香烛,大殿中顿时明亮起来。 抬头看看那座蒋侯的塑像,蟒袍金带,面如冠玉,十分体面威武,全无传说中的暴虐之态。想来年深日久,什么样的恶人都能修炼出一副慈眉善目来。沈正想着,忽然听见离离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回头一看,离离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香案上的,道的正是这个女神“青溪小姑”,传说是蒋侯的第三个妹妹,未嫁而亡,时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道:“这青溪小姑,也还唱过另外几句歌。” “是什么?”离离问。 沈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说找话岔开,又想:离离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我却瞻前顾后,反倒显得心中有鬼。正在踌躇,却听见离离已经念出那诗句:“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那十六个字,堪堪刻在香案的侧面。 沈心中不安,转而打趣道:“离离,这个蒋侯,可是你的祖先吗?” 离离纤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蒋?我又不曾告诉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觉面红,嗔道:“是谁将我的名姓告诉你的!” 沈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 离离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

    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 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一笑莞尔,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吗?” 沈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儿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像是,倒像是……” 蒋灵骞笑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吗?” 沈只好笑而不答。 蒋灵骞叹道:“其实阿翁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 沈惊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你道他必然舍不得是吗?其实我也不是他亲生的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爷娘扔在国清寺的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捡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不料后来发现是个女孩。小时候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什么的,等我长到十二岁就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时我真的怕死了。后来十二岁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作无阐师太的,却和阿翁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欢阿翁,我有时想去她们那里的树林子里逛逛,也总是被她们赶跑。阿翁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阿翁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阿翁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剃我的头发。那时我跟阿翁学武技,已经能和无阐师太打个平手了。她们见制服不了我,就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上来,把我按倒,关进一间黑屋子里。我在那里被关了半个月,始终不肯做尼姑。她们佛门规矩本来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来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阿翁,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阿翁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 沈长吁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又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阿翁多年前就给自己立下过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肯下天台山一步,所以想送我去别处的庵院也不能。做尼姑的事只好渐渐作罢,阿翁却足足三个月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我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这也真是奇了。” 沈看见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神情仍是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阿翁他……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还是很慈爱的,我小时候读书识字,大一点了习武,都是阿翁手把手教会的。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不要见他。我想他心里一定藏了一件伤心事,迁怒于我而已。不过阿翁终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五岁时,他就打算将我嫁出去。” 沈心道:那就是汤慕龙了吧? 蒋灵骞终于提到自己的婚嫁了,似乎心有隐衷,半日不语,徐徐又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许给了汤家?那时我也不识得汤君,只是心里不愿早早嫁人,却也不敢跟阿翁说,很是着急。我想,倘若是我亲爷娘,一定不至于急着逼我出门。后来又想,倘若爷娘在,我的事情也不能全由阿翁做主。于是,于是……” 沈道:“于是你就离开天台山,想寻访你的生身父母是吗?” 蒋灵骞摇头道:“也不全是。无论如何,我也很难拗过阿翁的,这可不比出家。我只是心里难过,想出来在江湖上走走。至于寻访爷娘,那有多难,只凭机缘了。唉,他们也许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当年就不要我,把我扔到国清寺,现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沈道:“不会的,当初一定是不得已才把你送到寺里去。或者你家中出了事情,以致你与爷娘失散开。倘若他们现在见到你,一定欢喜得厉害。天下做爷娘的,哪有不疼亲骨肉的?”蒋灵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道:“这些无聊事情,我怎对你说了这许多。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可不许乱叫。” 沈微笑道:“我仍然叫你离离。” 蒋灵骞一愣,心想不让他叫灵骞,若真的叫蒋娘子,又未免太生分,于是道:“那也很好,我仍旧是离离。” 沈找来一些树枝稻草,在门后避风处铺就一个垫子,将蒋灵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处远远躺下。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惫,他却偏偏睡不着,心里想着蒋灵骞的话,久久平静不下来。

第六回 俪影轻鸿

    夜里忽然醒来,沈不觉又朝蒋灵骞的卧处望望。那张草垫子上空荡荡的没人,沈一惊,跳起身来,四下一看并没有蒋灵骞的身影。他心里着急,点燃了一支蜡烛,举着四周照了照,又在庙堂前前后后地找了一圈,仍是没人。沈一时心乱如麻:她不告而别,是为什么?这样晚了,脚上还有伤,又是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回钱九那里去了?但她白天的言语中已露与钱九决裂之意,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沈走到门外,夜风冷冷,长河渐没,周遭一片寂静,一两只寒鸦仍在枯枝上啼叫。“别是出事了吧,我还是得找到她的下落。”沈主意已定,就沿着那条山道继续向前走去。匆匆忙忙向前奔了也没多远,眼见下面正是钟山脚下的市镇,但镇上火光冲天,一片混乱。钱九他们住过的那条街早已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鸡鸣狗跳,人们呼叫着跑来跑去,不时夹杂着刀光剑影和厮杀声。沈暗道:不好,如果离离在这里,说不定会出事的。当下更不思索,就着火光向钱九的住所摸去。

    那座宅院几乎全被大火吞噬了,人早已跑光,烧断的房梁噼噼啪啪地掉下来。热浪灼得沈脸上发疼,他心里一片迷茫。正要冲到火中去看个究竟,忽然发现那边一道断墙下蜷着一个人影,怀中抱着一件东西,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沈冲过去看看,那人忽然抬起脸来,看见沈,轻轻欢呼了一声,原来正是蒋灵骞!沈也无暇细问,急道:“还不快跑!”蒋灵骞站起身来要走,忽然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沈将她一把扶住,蒋灵骞低声道:“沈郎,我……我左脚也伤了,走不了了。你快躲开,要是让他们看见你就……”她话还没讲完,沈已把她拉了起来,将她怀中那件东西自己背上,抱起她就向外冲去。

    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马不停蹄地一口气竟然奔到了镇外。看看火光稍远,才渐渐缓下脚步,此时方觉得气喘吁吁。低头看见蒋灵骞靠在自己肩上,急急问道:“离离,你的左脚怎的伤了?”

    蒋灵骞道:“我右脚不灵,从墙头跃下时倒在了地上,偏偏一根烧断了的房梁又迎头砸了下来,我赶快滚到一边,可左腿还是被砸到了,疼得不行,连站也站不起来。幸亏你来了。”

    沈焦急道:“伤到了腿骨吗?我给你看看。”

    蒋灵骞道:“不,不。你别着急,我还忍得一时。这里到处都是钱九的人,你快带我离开。”

    沈闻言,把她背到背上,许是刚才奔跑脱力,一动脚步,竟然不住地摇晃起来。

    蒋灵骞见状道:“你奔跑时,应当用我教你的轻功,调理气息,就又快又不费劲儿。”

    沈点点头。

    蒋灵骞又道:“那一门轻功我只教了你一套,还有几套。现下再告诉你一套,用来快速奔跑更为合宜的。”旋即将口诀一一道来。这一套轻功虽与前一套不同,但要义精神是一样的,只在技巧的精细之处略有改变而已。沈听了两遍口诀,已然默记于心,不待蒋灵骞解释,自己已经明白了。他走了几步试了试,觉得步履如飞,气息平和,果是不同,喜道:“离离,你们天台山的轻功果然是高明得紧,就连我这样一点儿功底也没有的人,也能一学就会。”

    蒋灵骞嗤地一笑,道:“天台的轻功再好,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总须练个三年五载,才能打通各种艰难烦琐之处。我在悬崖那边教你的叫作‘青云梯’,用来攀登绝岭,云梯直上。这一套却叫作‘踏莎行’,练得好时日行千里,没人能够捉住你。这套功夫其实是最基本的,当年我单是练这个,足足花了三年。倘若练得好时,踏着水面行走都无妨,那便是天台绝技‘玉燕功’了。”

    沈道:“踏莎行,这名字倒风雅得紧,可见你阿翁雅好诗文。”

    蒋灵骞骄傲道:“那个当然。我在江湖上逛了这一年多,还没有见到像我阿翁那样武技又高、读书又多、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人。像什么钱九啦,范定风啦,什么这个帮主那个掌门啦,通通及不上我阿翁。”她想了想,眨眨眼睛又道,“沈郎你倒是读过些书,只可惜……”

    沈接道:“只可惜我不会武技,连一点三脚猫功夫都没有,因此更是万万不能和你阿翁比了。”

    蒋灵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会武技,却三下两下地就练成了如此艰难的‘青云梯’和‘踏莎行’。别说是像你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就是一般习武之人,不是已练到一流高手的境界,也万万不可能学得这么快。这是为什么?”

    沈一听,自觉茫然不解。当初跟着乐秀宁学习洞庭剑法,进益迟缓,学无所成,也没有发现自己身具习武之异禀,可以速成奇功什么的。而这天台宗的轻功,如魅如仙,神奇轻灵,显然是武学中极其高明玄妙的功夫,怎么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就练会了?他摇摇头,反问道:“为什么?”

    蒋灵骞一脸不相信,只是笑眯眯地说:“我不知道啊。”

    沈看她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自己,意思不过是“你可别装啦,我早知道啦”,心里更是糊涂,道:“离离,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沈听得喊声来自西边,不假思索地立刻向东飞奔而去,脚下的“踏莎行”使得如腾云驾雾一般。沈从来没有运用轻功跑过步,这一下连心都不免飘飘然起来。然而追击者的脚力也不弱,跑了一会儿,耳听着跟从的一大帮人落得远了,为首的一个却在几丈之外紧追不舍,显见得轻功甚佳。

    蒋灵骞回头望去,急道:“又是钱九的人,怎么这样冤家路窄!”原来,钟山武集的群豪见街上突然起火,料想是夜来夫人安排奸细所为,欲施偷袭,却又不见有人动手杀人。于是分头守住了几条要道,想要捉住一两个敌人。钱九早已带着手下逃出火巷,并没看见蒋灵骞,却正好把着这一个方向的路口。其时镇上已然乱成一锅粥,方才沈抱着蒋灵骞奔走,一直与逃难的百姓在一处,并没人留意。后来蒋灵骞教与他上乘轻功,他试着练成,走将起来,飘飘若草上飞,在懂得武技的人看来,一眼便知是有功夫的,于是反倒露了形迹。一前一后地跑了数里地,沈费尽心机左穿右绕,始终甩不掉跟踪者。看来人家见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更是认定非抓住他们俩不可了。“踏莎行”妙是妙,沈究竟是初学乍练,能够使用却没练足劲力火候,与蒋灵骞的轻功仍不可同日而语。追兵渐渐逼近,一把飞刀从沈耳边嗖地擦过,削下几茎头发。沈吃了一惊,心神大乱,脚下的力气顿时泄了下来。心道:罢了,罢了,今日只怕是逃不脱了。别让离离被他们发现才好。

    忽然看见路边树后一个稻草堆,足有一座小茅屋高,沈立刻有了主意。他绕到草堆后面,把蒋灵骞靠着草堆放好,又抓了一大把稻草盖在她头上身上。夜色之中,竟也不易看出稻草里藏了一个人。匆匆布置妥当,沈就要走开,蒋灵骞忽然从草中递出一件东西:“拿着。”

    沈接过来,竟然是她那柄清绝宝剑,心中一动,赶快跑远。沈拐了个弯,装作是走迷了路,逡巡一回的样子,又朝另一个方向上一条小路上奔去,只求把追兵带得离蒋灵骞远远的才好。然而这一折腾,又费了一番时间,跑着跑着,一个瘦脸黑须的中年人忽地从路边杀出拦住,冷冷道:“小子,别跑了,束手就擒吧。”终是被他抄近道赶上了。

    黑须人两眼紧紧地盯着他,问道:“阁下何人?”

    沈心道:临时编派倒也易出破绽,遂道:“你们这些钱塘府的鹰犬爪牙,放火杀人,只管上来,不用唆。”说着挽了个剑花儿,作势要打。原来沈眼见逃不掉,势必又要有一场打斗,自己显然讨不了好去,心想他们要找的不过是放火的奸细,可追了这许久,我若说我不相干,他定然不信。不如装作也是上钟山开会的客人,黑暗中与黑须人误认为敌,只盼能够就此混过去。

    果然,黑须人淡淡一笑,道:“如此倒是误会了。”沈暗暗一乐,但见他右手仍旧按在刀柄上,便知他未全信,一时也不敢怠慢。

    “我们只道你是放火奸细,才追了一路。原来却是同道的朋友。失敬,失敬!”

    沈佯怒道:“你是什么人?”

    这时几个骑马人匆匆赶到了,穿了一样的服色,沈记得也是钱九手下兵丁的装束模样。这几人唤一声“石公,属下来迟”,纷纷跳下马来,一时排开队形,将两人围在一个疏疏的圈中。

    沈不免焦急起来,黑须人石公略挥了挥手,向他道:“这位朋友,听你说来倒是也把我们误认作奸细了,追逐半夜,一场误会。你看,我们是九殿下手下的人。”

    沈思忖着这许多人,如何脱身,又听石公道:“大家白白追了这半夜,这时天也要亮了。这位朋友不如一同回去吧,查找奸人一事,还望出一臂之力。”

    “石公,”几个兵丁中突然有一人喊道,“这人好像是昨天跟着钱丹的那个贼子,可别放过了他!”

    他话还没讲完,沈已然往后奋身一纵。他本来面对着石公的,这一跃使了天台轻功,竟然飞过兵丁头顶,跃出了包围圈。他听到被人认出,已知无幸,只求逃出包围,离石公远些,或者还挣扎得一时。

    石公也毫不含糊,挺刀而上,向沈门面劈去。沈只得抬剑相挡,将乐秀宁教授的几套基本的洞庭剑法一一使出来,左支右挡。石公使一把九炼钢刀,刀法也不快捷也不轻灵,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沉稳有力、后劲绵绵,实在是深得上乘武技精到之处,着实一个高手。沈自知远不是对手,剑法上只求自保,索性不管他刀怎么劈下,自顾自地把洞庭剑法一招一式地使出来,脚底下却不知不觉地踩起了“踏莎行”。这一下,端的是身法轻盈,石公刀没劈下,他人倒早已闪到一边,都不知他怎么走的;待要欺近他身旁,又不太懂得他的剑法。只见沈手中的长剑青光闪闪、剑芒隐现,石公知道是极厉害的宝器,也十分忌惮,生怕一时不慎伤了自己。两人过了十余招,沈步步躲避、节节败退,石公的刀却连他的衣角都没削到。石公早看出他武技全不足道,可是有好的兵刃,且脚下的轻功着实精妙,久取不下,只怕被他跑了,于是呼哨一声,旁边那几个兵丁一拥而上。

    沈知道他们一围上来,自己万万再跑不了,于是转身急急要走。石公见他剑芒一收,立刻扑上,腿一抬,将他绊倒在地。沈待要翻身而起,只听见噌噌几声,那几个兵丁已经围上,几杆长大的兵器早就结结实实地架到了他胸前。石公知他轻功太好,怕他又跑了,连声道:“先将两条腿砍了,再押回去。”

    沈闭上眼仰倒在地,等着与自己的双腿告别。

    叮叮当当“哎哟妈呀,哎哟哎哟……”

    沈睁眼一看,只见那几个兵丁一个个抱着胳膊跳开,手中的兵器都掷到了地上。沈连忙爬起来要走,那些人虽然喊着疼,却也尽职尽责,又跑过来把沈拦住。

    “还不让开!”一个不大而清澈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喝道。

    沈欣喜地望过去,看见不远处,蒋灵骞盈盈立定,一脸威严地瞧着那几个人,又道:“第一回我只用石头打你们的手,是留你们的性命,你们知道好歹就赶快退下。若还等我第二次出手,可就不是石头了。”说着扬了扬右手,只见纤纤玉指之间几点金光闪闪烁烁,煞是好看。

    那几个兵丁一见,知道是极厉害的暗器,不由得胆怯而退。沈赶快抽身而出朝蒋灵骞走去。那石公却连忙抢上,拦在头里,转身向蒋灵骞作了个揖道:“原来是蒋娘子到了。”

    蒋灵骞仍是不动,只淡淡道:“石公万福。”

    石公又道:“娘子昨日出门去,不知可玩得痛快?怎的一日不回,可把九殿下急坏了,属下们山前山后找了一天。天幸这下娘子回来了,大家可不用悬心了。”

    蒋灵骞横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头,只是指着沈道:“这位郎君是我的人,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奸细,你们不必与他纠缠,让他跟我去。”

    石公微微踌躇,旋道:“原来是娘子的朋友,我们不知道,倒多有得罪。喂,你们不要围着他了。”

    沈见蒋灵骞总是不动,想绕过石公到她身旁去。呼的一声,石公的钢刀又截在了他的身前,将他挡住,随着左手一伸,又把他推开。沈大声道:“你干什么?”

    石公歉然一笑道:“对不起,这位郎君,我们既然两下里罢手,那么这就别过了。请郎君自便吧,蒋家娘子现下可要随我们回去了。”原来他权衡轻重,觉得找到蒋灵骞远比捉住这个武技低微的少年重要得多。只是要挽回蒋灵骞却是不易,少不得讨了她的欢心,因此上大大方方地放开沈,好求蒋灵骞跟自己走。至于他请沈自便先行,却是不安好心,仍打算瞒过了蒋灵骞,派下属将他抓回。

    蒋灵骞仍然一动不动,平静地说:“石公,九殿下那里我已经说明白了。现在我与你们九王府了无瓜葛,不会跟你回去的。你带着你的手下们走吧。”

    石公和颜悦色却不依不饶道:“娘子怎么说了无瓜葛呢!我敬重娘子是九殿下的妹妹,才听从娘子吩咐放了这位郎君。娘子这样讲,却是不把我石某当作下属看待,叫我怎生处?”

    沈听他这话,立刻远远地跳开,防他突施偷袭,挟己为质,逼蒋灵骞回去。

    蒋灵骞见他动作,不由得微微一笑,转头对石公道:“石公,我知你能言善辩、计谋多端,是九殿下的得力助手,但你也须得知道我的脾气。我既说了不回去,你也不用再费唇舌,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的。”

    石公的脸唰的一下铁青起来,但立刻恢复了常态,又道:“娘子你真是孩子气。九殿下这般疼你,你却只顾闹着跑出去玩儿。你不为九殿下想想,他的大业若要完成,哪里能少得了你相助?”

    蒋灵骞一听“大业”二字,也不禁变了脸,疾声道:“行了,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的。石公,我今日便不跟你走,你待怎样?”

    石公嘿嘿笑道:“那说不得,只好得罪娘子了。将来九殿下怪罪,也是无可奈何。”

    蒋灵骞冷笑道:“你自忖能够‘得罪’得了我吗?”

    石公道:“但尽忠主事,勉力而为。”说着挺刀而上。若论武技,石公的确比不过蒋灵骞,但就这么向一个小娘子认输,也太没面子了。何况,他仗着己方人多,未必没有机会,所以竟然认真跟蒋灵骞打起来。说来也奇,蒋灵骞不避不闪,连站的地方都不曾挪动一下,只是身子稍稍侧了一下,旋即右掌抹上刀背,直取石公的手腕,使的是擒拿的手法。石公倒也真的不敢伤了她,见她竟然不躲,只得刀锋一转,带了过去。

    这时那几个兵丁又纷纷围到沈身边想抓住他。沈捡起清绝剑,准备迎敌,可再看那几个人,不觉好笑。只见他们虽然走动如常,可是一双手连掉在地上的兵刃都拾不起来了。原来他们刚才被蒋灵骞用石头打中穴位,一直不曾缓过来。沈见状,心想良机不可失,赶快制住这几人要紧。那几个人见他舞着剑上来,纷纷踢腿飞脚,抵挡一阵,然而沈身法灵动,踢他不着,反倒中了他的剑。沈做医生,认穴辨位的本事毫不含糊,也知道如何点穴使人受制。不一会儿,竟然把那几人身上、腿上的穴道一一用剑尖儿点了,令他们一个个到底动弹不得。沈自学习武技以来,与人交手这还是头一回获胜,再看蒋灵骞,不禁大吃一惊。蒋灵骞竟然还死死地站在原地,一步不挪地与石公过招。更奇怪的是,石公单刀飞舞,蒋灵骞却始终只用一只右掌与他拆招,左臂紧紧背在身后,绝不伸出来。看她一只白玉般的手掌,翘着兰花纤指,在纵横交错的刀光之中穿梭飞舞,掌法精妙绝伦、举重若轻,如黄莺入柳一般。可就这么站着不动用一只手打,虽然极轻巧极优雅,但也着实极险峻极惊心,稍一不慎,只怕一只手掌也切了下来。沈起初还想离离故意如此,以示轻蔑,但再一细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蒋灵骞一只手翻来覆去,只在仗着掌法精巧奇特以维持一个守势,石公却在步步逼近,看起来竟是险象环生。

    她为什么不出左手?沈大惑不解,又看了一眼她一毫不动的双脚,突然想起来了。离离的双脚受伤,根本不能站立,我怎的忘了?她一定是找了一根拐杖支撑着来的,两脚不能使力,又不能叫石公看出,那只左手一定是在背后撑着身体。这是何等艰难!沈想到这里,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现在只得我冲了过去,将她负在背上,两人当一人用了。

    沈手握长剑,从一侧暗暗靠近两人。不料这时石公手上不停,脚底却忽然变步,竟飞起左腿向蒋灵骞的下盘扫去。石公是个精明人,他知道蒋灵骞的天台武技所长就是轻功,与人比武脚底一向轻捷灵变,以此制胜,这时竟然站着不动,实在古怪。他十分谨慎,虽猜想蒋灵骞有伤,仍恐有诈,但试探了良久不能取胜,决心冒险一搏。

    沈见他左脚既出,心中大骇,知道离离无论如何躲不了,登时想也不想,扑了上去,长剑撩向石公的左腿。眼见就砍中了,那条腿却嗖的一下子缩了回来。石公嘿嘿一声冷笑,左手拂向沈面门,右腿却已经如法扫出。这鸳鸯连环腿并不是什么新鲜招数,但变换得如此迅速,也很难得了。沈见石公左手扇来,本能地往后一仰,身体晃动。忽然觉得随着刚才那一个动作一带,体内一股劲力如波浪一般涌到持剑的右手上,剑峰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一撩而转,势如流水,跟着手腕不觉轻轻一拨,于是风平浪静。却只听见石公一声惨叫,坐倒在地。沈后来那一剑,竟然正砍到他右边大腿上,虽然用力不重,但清绝神剑何等锋利,将一条右腿生生地削了下来。

    石公痛楚不堪,坐在地上嗷嗷大叫着,将一柄钢刀上下左右地疯狂乱挥。沈担心蒋灵骞被他乱刀伤着,急忙将她抱起来走开。蒋灵骞扶着他肩头,长长吁了一口气。啪的一声,一段树枝落在她身后,那只紧紧抓住树枝撑着身体的左手竟已变得青紫。一场恶战下来,忍不住身子微微地颤抖。沈将她放在树底下坐了,回头看看石公,只见他坐在血泊之中,紧紧攥着断腿,一张脸痛苦得扭曲变了形。他那些下属急得焦头烂额,苦于动弹不得,也只有干瞪眼,救不了他。沈十分不忍,心想此人虽然不善,却并非恶贼,自己出手不知轻重,害得他一生残疾,也太过分了。他尽量和气地说:“石公,我急于救人,失手伤了你,实在万分过意不去,不敢指望你见谅。但请稍安勿躁,好为你包扎伤口,否则一会儿失血过多,恐有性命之虞。”

    石公果然一下子平静下来,瞪着沈,目光有些古怪。沈略一迟疑,还是走了上去。离他只有一步,石公竟猛地单腿一跃而起,钢刀就朝沈头顶抡去,一面呼喊着:“天爷!老子断了一条腿,活着干什么,跟你们拼了!”

    沈有所防范,早已一跃闪开。他这一刀虽然蓄势而发,却是心智大乱,没了准头。话还没喊完,他却把刀一扔,复又倒下,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不停地咒骂。这一回却是蒋灵骞怕他伤了沈,握了一把绣骨金针在手里,他大刀抡起时,前胸诸穴就已经被钉上了。

    蒋灵骞道:“此人不知好歹,人家好意保他性命,竟然反咬一口。也别管他了,让他自己去。沈郎,你去牵两匹马来,我们走吧。”

    沈点点头,心里也实不敢再招惹石公,就过去将那几个兵丁骑来的战马挑了两匹牵过来。

    “喂,”石公见他们要走,又嚷嚷起来,“你用绣骨金针钉了我,就这样走了吗?”

    蒋灵骞道:“那还要怎样走?”

    石公强忍着怒气道:“我……我可从来没有对你下杀手。拜托你……你……你把解药给我。”

    沈心想,是了,这绣骨金针奇毒无比,他若不得解药,那可是死定了。他望了蒋灵骞一眼,心里也盼望她救他一命。不料蒋灵骞嫣然一笑,道:“开什么玩笑,石公?你几时听说绣骨金针有什么解药?告诉你,绣骨针的毒性天下无药可解,我就算想给你解药也拿不出来。这可不是骗你。”

    “你……你……”石公又痛又气,几乎晕倒。绣骨金针的剧毒,江湖上闻风丧胆,谈虎色变。可是蒋灵骞既然说不给解药,那是一定不会给的,只有等着毒发身亡。他似乎已经觉得一股股诡异阴寒的毒液正从胸口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麻痒。想到江湖上流传的绣骨金针毒发作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形,自己已然身受重伤,还要受这种折磨而死,全是拜这个蒋灵骞所赐,不觉急得流下了眼泪。他看见蒋灵骞被沈抱上了马背,再也忍不住了,骂道:“你……你敢走!我把你这个烂了心肝、十恶不赦……你这小妖女……”

    “你说什么?”蒋灵骞猛地回过头来,盯着石公,又惊又怒。江湖中人多有这样称呼她,她也知道,但在九王府中,钱九看重她,众人也都娘子长娘子短的十分尊敬。不料此时这石公情急骂出,依然是“小妖女”,原来他们心中对她从来也只如此看待。石公喋喋不休地叫骂:“我骂你这个小妖女、野种、小妖精,你简直比蛇还恶毒!你都定了亲,还跟野男人勾勾搭搭,不知羞耻啊你!”

    这般污言秽语,连沈也无法听得下了。蒋灵骞脸色煞白。马鞍上正挂着一个箭筒,蒋灵骞拔了一支,朝石公狠狠地掷过去,正中咽喉。石公一下子顿住,半句恶语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终于彻底倒下死了。蒋灵骞将那张脸盯了半天,缓缓道:“你本来不会死的。”

    沈和蒋灵骞骑马离开。蒋灵骞始终一语不发。沈知道她恼恨石公临死前讲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却又无从劝解,只得问道:“离离,你腿上的伤怎样?”

    蒋灵骞这时才从满腹怨气中清醒过来,不觉哎哟一声,几乎从马上跌下来。耽搁这许久,那条受伤的腿其实奇痛无比。沈伸出手去扶她,不料她将身一闪,硬生生推开了他的手。

    沈愕然。

    只听她没头没脑地说:“沈郎,前面有个岔路口,我们就在那里道别吧!”

    沈怀疑地看着她,只见她微微咬了咬下唇,又道:“前面应该没什么危险了。你往东,我往西,不要在一起了。”

    沈恍然大悟。石公说得十分不堪,她女孩儿面皮薄,想是生了气。她既然已经定了亲,瓜田李下,确实不该再与他同行。此情此景,彼此尴尬,沈放心不下又不敢强留,只得叹了一声:“那就后会有期。你腿上伤还没好,自己多加小心。”

    蒋灵骞还是生气,扭着脸不看他。沈等了片时,只得拨转马头从岔道上离去。

    树影婆娑,马蹄声声,走了不知多远,心里却越来越烦乱,有如百爪挠心。就这么走了终归有些舍不得,又想起该给她留一点药膏的,只是这时送药回去,又像是借机留她,有点不成样子。日光晃得双眼发酸,他一时也看不清自己的路了。

    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沈勒马一瞧,是蒋灵骞的清绝剑!

    他呆住了,他好糊涂,把她的随身佩剑也带走了。拾起那把剑,他出了一回神,忽然又跨上马,朝原路追了回去。

    他惊讶地发现,就在那个岔道口,蒋灵骞的马一步也没有走,正在悠悠地徘徊着。她听见马蹄声,身子一颤,猛然抬起头来。沈看见她的眼圈似乎有点红,但眼睛里却有一些十分明亮的东西在闪动她定定地瞧着他。

    两人对视一会儿,沈喃喃道:“离离,你是不是腿疼?”

    “呸!”蒋灵骞骂道,“亏你还是个郎中,就这样把病人甩在路边了……”

    虽是如此,脸上却绽出一对清甜的笑靥儿。

    其时天已蒙蒙亮了,沈见前面有一间农家的草棚,忙停下马,扶了蒋灵骞进去。蒋灵骞坐在草堆上,脱下鞋子,将左边裤腿卷到膝上。沈看去,一段纤长的小腿红肿得像萝卜一样,觉得又是怜惜又是心急,轻轻地摸了摸腿骨,分明是早已经折断了,难为她受了这么久的煎熬,经过半夜颠簸驱驰,与石公过招时又强行站立,伤势加重了好几成。

    沈抬头看看蒋灵骞,见她额头透着细汗,知她十分痛楚,只得说:“离离,一会儿我与你接骨,你千万忍着些,不要乱动,倘若接得不好,只怕将来这条腿就不方便了。”蒋灵骞点点头。沈探明了伤处,握住伤腿,猛地一推,一次接好,手法甚是明快,又取出自配的接骨灵药断续玄霜和专门化去瘀血的明玉膏细细抹上,又削了两条夹板,用布条缚在断腿两边。蒋灵骞果是一动也未曾动,却咬着嘴唇,疼得泪眼蒙蒙。沈笑道:“不错,真是个勇敢的小囡。我给瑛娘治伤,她总是大喊大叫,没有片刻安静。她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蒋灵骞破涕为笑,只道:“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怎敢跟你闹。”沈又瞧了瞧她扭伤的右脚踝,也是未见好转,只有肿得更厉害。沈一面用明玉膏涂抹按摩,一面叹道:“这几日里,这两条腿可再不能用力了,不然将来可不得了。昨晚若没有那番折腾,右脚也该至少好了一半。”

    蒋灵骞道:“你自然是怪我昨晚不好好睡觉,又跑出去胡闹。可是我的宝贝还留在钱九那里,不取了来,难道他还会自己送来给我?”

    沈道:“什么宝贝?是这把清绝剑吗?”

    蒋灵骞道:“嗯……是的。”

    沈却想起来:“噢,还有这个。”于是解下自己背着的那个包裹,长长的倒不像装着衣物。蒋灵骞接过来解开,却是一架七弦琴,正是沈制做的。琴额已然烧得焦黑,漆面剥落,琴弦也一根根地断了,想是从火海中抢出的。沈叹道:“又何苦为它费心,你想要琴,再做一架不就是了。”

    蒋灵骞恍若未闻,只是伤心道:“终究迟了一步,烧成这样了。”

    沈见她不舍此琴,就捧过来细细察看一番,所幸琴箱还未破裂。他走到门外挑选了几根合适的马尾,揉了一番,将断弦换了下来,重新调了音,拨动几下,觉得琴的音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奏了一首《碣石调幽兰》,觉得琴音清冽中有深沉,高音处嘹若九天鹤鸣,看似居高临下,犹能扶摇直上,宛转自如;低音处却是潜龙在渊,浩浩渺渺,深不可测。实在十分难得。蒋灵骞也听出来了,奇道:“想不到这琴在火中一烧,竟然脱胎换骨,有了这样奇妙的声音,简直是宝琴。”

    沈道:“当年蔡邕在山中看到樵子燃烧桐木,从木头烧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中辨出良材,因此要过那段烧了一半的桐木,做成了‘焦尾’琴,乃是琴中极品。那琴的琴尾处还有烧焦的痕迹。做琴的材料本以陈年旧木为佳,那时我找不到旧板,只好砍了一些新材做了你这琴,只是音质平平。如今想不到这琴经过这一番烟熏火燎的历练,木质改变,音色不同凡响起来,倒是它从此修成正果了,可喜可贺。”

    蒋灵骞见他说起来脸上尽是一本正经,也笑道:“没错。人家先烧木头后做琴,咱们却是把琴做好了再拿到火里烧,如炼砖炼瓦一般,反正都是奇缘。人家的琴叫作焦尾,我们的琴呢?看这琴额也烧得黑乎乎的,炭墨一样,不妨亦步亦趋地也叫个‘墨首’好了。”

    沈将蒋灵骞的伤处处理完,问道:“琴倒是无事,你怎么办?这一个月之内你可不能再动了,须得寻个地方静静地养伤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跟你回葫芦湾好不好?我还有事情,要去一趟的。”

    沈听得有点莫名其妙,只道:“回葫芦湾自然好,但是太远了,一路奔波,你可怎么休养?你的事情若不急,养好了伤再去办行吗?”

    蒋灵骞点点头,犹犹豫豫地问道:“沈郎,我问你一件事。那时我被你从湖中救起来以后,是谁……是谁为我换的衣裳?”

    沈大惑不解,却也有些尴尬,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只好照实答道:“是秀阿姊。”

    蒋灵骞不言不语,只是出神。

    沈想了想,问道:“你是在葫芦湾里失落了什么要紧东西吗?”

    蒋灵骞道:“是一件有些要紧的东西。”

    沈道:“秀阿姊将你的东西都好好地清理过,她如果见了,应当知道在哪里。回去问问她便是了。”

    蒋灵骞自言自语道:“只怕不容易找回。若真的丢了,又是一番麻烦。”

    沈好奇道:“是什么呢?”

    蒋灵骞道:“我不便告诉你。”顿了顿又道,“沈郎,江湖上的事情,知道的越少,你就越安全。”

    沈吐舌笑道:“娘子见教的是,我绝不多打听了。”可是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还是禁不住道,“说起秀阿姊,我倒忘了问你一件要紧的事,关系到秀阿姊的杀父大仇,恐怕只有你知道。我问一问,不算多管闲事吧?”

    蒋灵骞瞪了他一眼:“偏你就这样唆!问吧。”

    沈略一沉吟,就将当年乐秀宁父女如何被人追杀,乐子有如何惨死,当晚又如何在葫芦湾畔发现了仇人的尸首,诸般情形一一道来,说:“知道那晚吹箫的人就是你,我们猜想放针杀人的一定也是你。虽然报了秀阿姊的仇,干干净净连活口都没留下,但是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幕后主使又是谁,可就成了谜。本来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谁知那时你又失了忆。”

    蒋灵骞抚弄着自己那支竹箫,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一言不发。沈觉得有些奇怪,只好又问道:“离离,你知不知道?”

    蒋灵骞这时方道:“我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缘故,还以为你们照料我,纯粹只是发善心。”

    沈听她这话,竟是责备之意,不觉正色道:“离离,我们那时救你,只是一时之事,哪里想得了这许多。你就是一辈子失忆,我们也要照料你一辈子。这件事情虽然问了出来,说与不说在你。”

    蒋灵骞自悔失言,听他这样说不禁满面通红,柔声道:“你别生气啦,沈郎。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有半点不好,不是有意这样讲的。我告诉你吧,那晚的确是我放绣骨金针杀了那四个人,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意在秀阿姊。”

    沈虽然毫不意外,还是呆了呆。

    蒋灵骞道:“我暗中见他们设下埋伏,还以为是对付我的。那时我也被一帮人追杀,日日如惊弓之鸟。这四个人与追杀我的人原是同一个主子的下属,也分不清谁是谁。我生怕他们使诡计,是以并不上岸,只在船上放出杀手,钉其要害。不料那四个人武技平平,一针就钉死了。我却直到今日方知原来他们是要找秀阿姊的晦气,并不是算计我。不过他们竟敢冒充我们天台宗作恶,也就死有余辜了。亏他们想得出!当真以为我门中无人了。我这时承认,你定要觉得我心狠手辣,可是,倘若我落入他们的主子手里,不知会死得有多惨,我也是不得已而为。”

    沈叹道:“不管怎样,总是谢谢你了。幸亏你杀了那四人,不然秀阿姊、瑛娘和我恐怕也活不下来。只是那主使者究竟是谁?”

    蒋灵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秀阿姊的仇,我看她是报不了的。此人武技卓绝,党羽又多,天下鲜有对手。”

    沈道:“又是夜来夫人?”

    蒋灵骞道:“还能有谁。”

    “可是夜来夫人又为什么跟乐叔叔一家过不去?”沈问。

    蒋灵骞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该去问秀阿姊。其实夜来夫人那种人,仇人冤家遍天下,她欠下的血债也够多了,想找她报仇的人有多少!别说秀阿姊打她不过,就算打得过,也轮不上亲自手刃大仇。”

    沈叹道:“不管报不报得了,将来还是要告知秀阿姊,乐叔叔死于非命,总算知道仇家是谁。”

    蒋灵骞点了点头。沈这时想起,这些腥风血雨的事情一讲起来,方才谈琴论律时的情致简直荡然无存,不免遗憾,就问道:“离离,你那支湘妃竹的洞箫妙得紧,可是上面刻的诗句只留下了四个字:离、泪、去、时所以叫你离离。原来是几句什么诗?”

    蒋灵骞眨眨眼道:“是一曲《潇湘神》,沈郎,你博古通今、诗书满腹,猜不出来吗?”

    这一时哪里想得起,沈只得笑道:“我原是不用功的,只好回去背熟了曲子再来请教。说了半天闲话,这会子天都大亮了,现下去哪里呢?”

    蒋灵骞道:“还说呢,你又不让走远了养伤。可这金陵城附近全是范定风、钱九的势力,早晚被他们发现,那才是糟糕。”

    沈道:“或者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

    蒋灵骞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前些日子我住在范定风府上,他家后面有一个废弃了的园子,据说夜里闹鬼,平日里没人进去的。我有时一个人去逛逛,倒还知道地形。不如我们住那里去吧!”

    沈知道她的心意,范定风、钱九只道他们一定远走高飞,绝不会想到躲在自己府里、眼皮子底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心里暗赞蒋灵骞颇有心计,也就点了点头。

第七回 诗剑玲珑

    匆匆张罗了一顿早饭,两人便上路向金陵城中赶去。沈恐怕蒋灵骞又伤了腿,不敢让她再骑马,就租了一辆大车,让她坐在车中,自己套上那两匹马在前面赶着。大车十分破旧,吱吱呀呀走不了多快。走到一段荒僻的古道上,忽然几骑人马从道旁的树丛后面窜出来,将大车团团围住。沈连忙勒住马,一看为首的那个来人,不觉好笑,心想:杀人放火的奸细可真的到了。

    徐栊在马上作揖道:“沈郎中别来无恙?”

    沈道:“多谢徐执事挂记。不知钱公子可否脱险,区区武技低微,自身难保,没能救助朋友,实在惭愧得紧。”沈看见徐栊一干人风尘仆仆、满面烟火,早已猜到昨晚镇上那把火定是他们放的,是以趁火打劫救出钱丹。他这一两日跟着蒋灵骞在一起,没顾得上寻找钱丹,于朋友情面上十分过意不去。

    徐栊客客气气地说:“哪里话,前日里那样险恶情形里,郎中奋不顾身回护公子的性命,这番高义,令人钦佩。我们这些人都是感激不尽。将来禀明了我家夫人,夫人必然重重有谢。”

    沈心不在焉道:“那倒不必,公子人呢?”

    徐栊道:“唉,我家公子人倒是聪明伶俐,可胆子也太大了点。昨晚上弟兄们费尽周折、损兵折将,好不容易将他从那些亡命之徒手中救出,谁知我一转身,他又跑了。不说弟兄们一夜的辛苦付诸东流,这金陵城内外如今戒备森严,万一又入虎口可如何是好,你说是不是?真是急死人了,只盼公子就算不畏江湖艰险,哪怕稍许怜惜一下我们这些人的苦心也好。”

    沈点点头,心道:那你还不快去找,跟我唆什么?忽然见他眼望着大车,顿时明白了:这干人找不到钱丹,撞见我驾车赶路,一定以为钱丹还和我在一起,躲在了车中不见他们。那么将车子打开任他们看看,知道钱丹不在,也不用跟我纠缠了。他正要表白,忽然想起来,这车子可不能打开。

    徐栊等人见他犹疑不决,更无疑虑,冲着车内大声嚷道:“小公子,你还是出来吧!”

    车中既无人答应,徐栊也不管那么多,策马奔将过去,就要撩开车门。沈惊呼道:“徐执事使不得!车中可不是小公子。”沈想到蒋灵骞与夜来夫人为敌,双方多半认得,此时不照面也罢了,若徐栊真的冲撞了蒋灵骞,又免不了一番恶斗。他以马鞭代剑去挡徐栊,同时叫道:“车中女眷,不便见人。”

    徐栊是王府中办事的人,极有规矩的。听他说是女眷,虽然不相信,还是不禁勒住马,愣了愣,恼怒道:“沈郎中,你知书识理,总该明白些事体,不至护着公子胡闹。”

    沈正作没理会处,车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蒋灵骞柔声道:“沈郎,你这些朋友可真难缠得紧。就让他们看看,哪里有钱丹?”

    徐栊朝车内望去,蒋灵骞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但身形袅娜,长发披肩,显然是个少年女子。车厢甚是窄小,看来也容不下第二人藏身。徐栊只得讪讪道:“这可是得罪了,请小娘子念在我们觅主心切,不要见怪。”

    蒋灵骞掩上车门,笑道:“你们是沈郎朋友的手下人,我不见怪。”

    徐栊一听,更不好意思,回头对沈寒暄道:“不知沈郎中现在上哪里?”

    沈道:“我护送这位小娘子去一个地方,然后就回家。”

    徐栊道:“那么一路小心。我们去找小公子,不打扰了。”

    旁边一个侍卫递上一只包裹给沈,徐栊道:“小公子与郎中留在客栈里的盘缠衣物,我们取了出来,郎中你的东西,还是带上吧。后会有期!”

    沈将包裹递给车中的蒋灵骞,道:“多谢执事,后会有期!”

    徐栊等人策马远去,沈想了想,又道:“你们找钱丹,须跟着放毒蛇咬他的人。”

    徐栊遥拜道:“多谢指点。”

    沈看他走远,却听见车中蒋灵骞悠悠道:“下次碰见,可没这么容易了。”

    沈知道她今日出来解围不露真面目,其实是体谅自己,放过了敌人,心中好生感激,但也隐隐不安起来。蒋灵骞却忽然说道:“沈郎,你这包里装了什么,这般沉重?”沈不解,走到车门边,在蒋灵骞膝上解开包裹察看。除却自己的几件换洗衣物、书籍纸笔之类,竟然凭空多了一包金叶子出来。他旋即醒悟:这是徐栊给他的。想来徐栊见钱丹与沈交好,故而示以重惠,大约是希望他食人之禄,今后少不了还得替钱丹卖命。沈生气地说:“这个徐栊未免小看人了,我还给他去。”说着就要骑马去追赶。

    “哎,哎,”蒋灵骞忙不迭地阻拦,“我知道你得不得这包金叶子都是钱丹两肋插刀的朋友,但何必向小人表白?你这会子还给他,他还道你必定是不买账,又要惹麻烦。”

    沈心想也是,道:“那怎么办?”

    蒋灵骞笑道:“拿着用呗!夜来夫人有的是钱,用她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现下要住在金陵城里,正没开销呢,可不是雪中送炭!钱是好的,这件东西却也好玩得紧。沈郎,我竟从没发现你还会这些歪门邪道。”

    沈莫名其妙,见她打开了一个皮袋子,摆弄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毛笔、颜料、面团、假发,甚至还有几张可怖的人皮面具。蒋灵骞挑出一张面具蒙在脸上,从两个洞中露出大眼睛,向沈眨了眨。沈奇道:“这些改装易容的东西可不是我的,徐栊弄错了。”

    “是吗?那大约是钱丹的吧。”蒋灵骞漫不经心地说。

    沈道:“不错,大约我们俩东西放在一处,徐栊分不清,只道这种东西一定不是他们公子的,就拿来给了我。”嘴上如此说,心里还是疑惑。倘若钱丹会改装易容,那天何不改了容貌再上钟山?倒只是换了身衣裳,终究被人认了出来。

    他看见那杆毛笔上刻了一个“楼”字,除此别无表记。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大约凑巧到了自己这里,也懒得追究了。他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蒋灵骞却兴致勃勃研习起来,一忽儿画成一个老太婆,一忽儿又变成了少年书生,时时叫沈回过头来看像不像。

    废园建在城北的玄武湖上,约有十来亩地,雕梁画栋,精巧无伦。范家是金陵世家,又历代与皇室结缘,那种阔绰排场自不用提。这园子十年前就无人居住了,渐渐地疏于看管,这一两年间又纷纷扬扬地说闹鬼,更是人迹不至。一处处尽是蛛网尘絮、断墙残垣,名香异卉都变作了荒草野花、藤葛荆棘,倒也生得欣欣向荣、姹紫嫣红。水边尽是一片片白蒙蒙的芦花荡、莲藕塘,守着风光秀丽、烟波浩渺的玄武湖,倒有九分像葫芦湾的情形。沈和蒋灵骞在水边选了一处极幽僻的所在,清风明月地住了下来。 毕竟还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沈未敢大意。第一天晚上,久久睡不着,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更鼓响了三下,房上的似乎有人行走。他悄悄爬起来,走到蒋灵骞窗下,听听里头并无动静。忽然东北角一处飞檐上,一条黑影大鸟一般一掠而过,倒吓了他一大跳。他静静地等了许久,大鸟没有再来。 沈心想:大概这就是鬼吧。等到五更天,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将此事告诉蒋灵骞,蒋灵骞道:“我也听见了,只是起不来。那人围着这两间屋子转了一两圈就走了,似乎武技还不弱,不知是什么人。我可悄悄地把剑都扣在手上了。你今日出门去买一把剑吧,以防万一。看看今晚有什么动静。如果是范家的人,我们只好赶快走为上。” 沈正要出去,蒋灵骞又一把拉住他,道:“我给你化化装,只怕金陵城中还有人记得你这钱塘奸细的脸。”蒋灵骞取出那天那个从天而降的化装包裹,给沈涂抹了一番。她一路上在大车里琢磨改装易容术,此时操练起来,已十分娴熟。沈往镜子里一瞧,竟然出现了一张楼荻飞的脸,笑道:“你把我扮个无名小卒也罢了,扮成大名鼎鼎的庐山楼君,岂不是太容易露马脚?” 蒋灵骞道:“你放心,楼荻飞早回庐山去了。他这人高傲得紧,又有庐山宗做后盾,没人敢招惹他。我便是要你扮作这鼻子朝天的家伙,看他如何!” 沈一笑,就出去了,临出门又交代一句:“你好好待在床上,不要下来乱跑。”   沈出去后,蒋灵骞抽出自己那杆竹箫,却并不吹,只是出神。忽然一柄匕首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蒋灵骞急忙抬腕,用竹箫一格,匕首横飞了出去,插在窗棂上。窗外一声嘿嘿冷笑,有人说道:“蒋小娘子好身手!” 蒋灵骞竹箫一挡之时,察觉出那匕首虽然极平稳,但力道甚微,知道窗外那人功夫了得,却无加害之意。听他说话声音阴郁苍凉,但好像年岁也并不大。她此时动弹不得,只好隐忍道:“尊驾有什么指教,不妨进门说话。” “那倒不必了。”那人说道,蒋灵骞心里一宽,“蒋小娘子,你不跟着你那姓钱的义兄在一起,躲到这里来干什么?” 蒋灵骞愤愤道:“我爱待在哪里,跟你有关系吗?”话音未落,突然乒的一声,她掷出剑鞘,将那扇窗户一击而开。 那人居然不动声色,抬手截住了剑鞘,淡淡道:“干什么?” 蒋灵骞道:“看看你是谁呀。” 那人逆光站着,只有一个黑黑的侧影,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面容,只见身形冷然峭立。蒋灵骞直觉之间,猜到他一定不是范家的人。那人问道:“看见我是谁了吗?” 蒋灵骞道:“我不认得你。” 那人悠悠道:“孤魂野鬼一个,你自然不认得。但是蒋小娘子,你的事情我大约都知道。” 蒋灵骞笑道:“你消息很灵通啊!你想要我怎样,才不向钱九他们告密?” 那人冷冷道:“谁管你的闲事!但这个地方本是我先来,你后到。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想赶你走,但倘若你插手我的事情,我就容不下你和你的情郎!” 蒋灵骞听到最后几个字,不禁面红耳赤,待要发作,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哪里去了,心想:你道我有心情管你的闲事吗?她猜想这人只怕也是范家的对头,埋伏此处有所图谋:最好你们两边闹个不可开交,我们在这里就更安全了。 沈回来,蒋灵骞将此事说了,最后一句当然不提。沈道:“如此甚好。但也说不定是敌人的缓兵之计。须得再看两夜。你猜我今日出去,遇见什么事了?” 蒋灵骞问道:“有人招呼楼大侠了?” 沈笑道:“可不是。” 原来沈在街角一家兵器铺里挑好一柄称手的长剑,付了银子出来,就听见一个女孩子在街对面大声招呼:“楼君,楼君!”沈依稀听出来,竟是那丐帮宋小娘子的声音,心想少理为妙,装作不曾听见,急急走开。冷不防宋飞天已追到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没看见我吗?”沈回头一看,宋飞天一脸盈盈的笑容,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瞧着他。 只听见宋飞天忙不迭地说道:“楼君,那日钟山上你不辞而别,我以为你真的回了庐山,再也见不到了。想不到你还在城里……” 沈担心被她识破,心里直打鼓。但宋飞天一心一意想着重逢快乐,竟来不及发觉真伪。沈学着楼荻飞的声音道:“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在城里办完。小娘子这几日可好?” 宋飞天听见他关心自己,掩不住又是羞怯又是甜蜜,道:“还说呢……你……你现在住哪里?为什么不住我姊夫家里了?” 沈答道:“我也叨扰太久了,自己出去住客店,反倒清静自在些。” 宋飞天娇嗔道:“你们修道的人便是如此清高。其实我姊夫家,哪里不比寻常客店里清净自在。可是你住哪家客店呢?你告诉我,我也好去看看你。” 沈赶紧说:“小娘子不用打听了。我已退了房,今天夜里就坐船回庐山了。唉,当真不巧得很,才见到小娘子,又要告别。”他不清楚楼荻飞和宋飞天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敢造次,但见这小娘子情真意切,只好含糊其辞地说两句。 只听宋飞天失望道:“这就走了?平日里你也不大有工夫理我。你要走了,也不知几时相见。我们上红杏楼里叙叙吧,我为你践行!” 沈虽不忍拂她心意,但这一件真是不敢答应,只得又道:“宋小娘子,我这里耽误不得,几个朋友还等我去辞行呢!小娘子的酒席我心领了,我看……就此别过吧!” 这几句话虽然决绝,但讲得极是温和。宋飞天眼光脉脉地望了他一会儿,也就是望了“楼荻飞”一会儿,无可奈何道:“那……那就只好别过了。” 沈作揖道:“后会有期啦!” 宋飞天点点头,忽然抽出一件东西,飞快地塞入沈怀中。沈待要推辞,只见那东西已系在了剑柄上,她手法当真是快捷。沈未及解下来,宋飞天已然跑远,追不上了。   “哼,人家同心结子都送给了你,想是要做我嫂子了!”蒋灵骞嘲笑道。 沈笑道:“你还胡说!你把我画得那么像楼荻飞,连宋小娘子也认不出来,害得她白白对我说那些话。现下可怎么好,未免对她不起了。” 那只同心结子其实做工不太精细,可花样极是复杂巧妙。宋飞天一个舞枪弄棒的女孩子,这结子不知费了她多少工夫与心血。蒋灵骞却道:“想不到丐帮宋小娘子不可一世,她的心思却叫我们发现了。我若是你,定然不会对她客气,一口回绝掉才好。” 沈道:“那又何必?” 蒋灵骞道:“宋飞天有什么好?不过仗着她父亲、姊夫的势力,在江湖上人人让她三分罢了。我瞧真的楼荻飞未必会理她。你呀,哪怕是为了帮帮你的朋友钱丹,也该替楼荻飞将她回掉才是。” 沈一听,不禁愣住了。是啊,钱丹喜欢这个宋小娘子,被她放蛇咬,为她深入险境,可宋小娘子心里却装着别人……钱丹这段相思,将来不免渺茫。   又过了几日,蒋灵骞和沈不曾放松警惕。那个怪客几乎每天夜里都出来,从房顶上飞过,不知上哪里去,四更天才回来,但从来不来打扰他二人。于是二人也就渐渐放了心,不去管他了。 蒋灵骞不能下地走动,不免烦闷,要沈继续教她弹琴。她本来心性聪慧,又有良师指点,自然琴技日精。白日里蒋灵骞让沈扶她到院中,观看他练剑。岂知还没看到半日,她就大摇其头:“沈郎,你这洞庭剑法练得不对。” 沈道:“秀阿姊教我练这剑法时,也总说我练得不好,不是方位不准,就是步伐凌乱。总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从小练起的。” 沈此时练习的是三醉宫的基本功夫“梦泽剑三十六式”,正是乐秀宁当初在葫芦湾教他的三种洞庭剑法中最简单,也是他练得最熟的。这套剑法动作端正平和、不露锋芒,适合初学者每日修习。但练到精湛时,自有一种雍容大方、包罗万象的气度。蒋灵骞看他练完几遍,也略略感到这剑法的要义精神之所在。 她想了半天方道:“不对,她说的不对。我虽没见过洞庭剑法,但按常理看来,你的姿势方位也拿捏得很讲究了,当无大错,连气度也显得很好。可是你这样去迎敌,就只能对付对付一些末流武师罢了。我问你,你舞剑时,是如何运用内力的?” 沈奇道:“内力?我没有练过内功,谈何运用内力?” 蒋灵骞嗤笑一声,道:“这时还这样对我说。好啊,你们洞庭内功大大地了不起,是不传之秘。你也不用装傻,今后我可不敢问了。” 沈急道:“离离,我几时瞒过你什么!那日你教我‘青云梯’和‘踏莎行’时,我就心中疑惑,却不曾问明白。究竟我怎样练会你的轻功的?” 蒋灵骞道:“你真不明白吗?只有身具精湛内功的人,才会听完‘青云梯’和‘踏莎行’的轻功口诀后,一练而成。你说你不会武技,我可一直都相信了。直到那天你受了钱九两掌,我驱动内力为你治伤时才发现,原来你身体里的内力还在我之上。不是这样,我怎敢让你在一天之内练就‘青云梯’和‘踏莎行’,一般人非走火入魔不可。唉,其实我也该早就料到。钱九当初劈你那一掌,倾尽全力狠辣无比,换了常人,肯定当场毙命,可是你呢?不但生生受了,而且连倒都没倒下,直到又吃了一掌。这可不是你自己的内功帮你撑住的吗?”说到这里,脸色有些凄然,似乎想起当日的情形心中犹是难过。 沈听得一片茫然:“你说我有内功?而且还很强?” 蒋灵骞道:“是啊,你真的没练过?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沈很高兴,也禁不住满腹疑虑,沉吟半晌,问道:“离离,医书里的气功,种种吐纳方法用于强身健体,治疗内疾。医生习来,有时也用于给病人发功疗伤治病。这一门功夫和你们习武之人练的什么内功、内力的,是不是颇有相同之处呢?” 蒋灵骞道:“我并不懂医,也说不好。但阿翁以前讲过,医家的气功和武学的内功同出一源,大同小异。你原来练过气功,这就差不多。” 沈自幼读得最多的就是家中所藏浩如烟海的医书。母亲吴氏虽将沈彬所藏的武学卷册尽数毁去了,但医书完好无损。她没有想到,这些医书中大半载有各门各家详尽的气功练习法门,又有许多如形意拳、五禽戏之类的健身操。沈彬作为一个武术名家兼妙手神医,又在批注笔记间留下了许多高明的见解。沈本来好学,看见这些东西,当然勤勤恳恳地练过。虽然旨在健身驱病,与实战打斗没什么关系,但年复一年,也练得身轻骨健,气息停匀,内功浑厚。单是这些医书也还罢了。沈幼年在洞庭湖老家时害过一场大病,沈醉当年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孙子,亲自运功为他驱寒,又教了他几句歌诀,令他每日练习,百病不侵。沈略大些后,独居葫芦湾,每每思念起祖父来,就练习那些功夫。也是他天生聪明,虽然年纪很小,沈醉讲解的那一套歌诀和练法倒记得清清楚楚,一毫不差。单这一套内功,他一心一意地练了十几年。那些从小练习武技的孩子,往往舞刀弄剑,天天在招式上下功夫,于内功一道多少有些无暇顾及。反不如沈这样,不学武技,只练内力,倒能够专心致志。加之他本来天赋就好,因此练到今日,不知不觉成就斐然。倘若真的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筋骨散软、气血单薄,不要说蒋灵骞的轻功,就连乐秀宁教的几套洞庭剑法,也断断不可能有力气学得会。所以天下武技,总须勤练而成,只是过程不同,却定然没有投机取巧、一蹴而就的。 只是沈自己练是练了,甚至有时还运用自己的内力为病人疗伤,却一直都不明白这和武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乐秀宁也没有看出来,直到今天才被蒋灵骞点破。他简直喜不自胜,问道:“那么,我的内功修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蒋灵骞道:“你这样练出来的实在特别,我也说不好。不过据我看来,虽然这时还没有进入一流境界,比起一般程度的人来,也很可观了。将来学习任何武技都不是难事。你这梦泽剑三十六式,如果在剑上运起你的内力,使出来应当虎虎有风,威力无穷。” 沈问道:“那怎样运起内力来呢?” 蒋灵骞奇道:“你怎么反问起我来呢?我并不会使洞庭剑法,怎么知道?秀阿姊当初是如何教你的,你就如何做呀!” 沈摇摇头道:“秀阿姊从未教过我如何运用内力来使剑。” 蒋灵骞道:“咦,这可奇了。任何剑法,除却招式之外,另有一套心法,阐述内功的运用。招式是皮毛,心法是筋骨,意念是魂灵。若是只学个皮毛,那有什么用处呢?秀阿姊也忒糊涂了,居然不把心法传授给你。” 沈道:“或者秀阿姊见我不练内功,想着教了也是白教。唉,如此说来,这三种洞庭剑法,我是白学了。” 蒋灵骞笑道:“也没有白学啊,那天你砍下石公的腿那一招可就帅得紧,方位力道,恰到好处,难得的是招数这样奇妙这样及时,出手就制胜。这是哪一套剑法哪一招啊?这就练得很好。” 沈愕然,低头想了想,当时他脑子里真的什么招式也没有,心里一急自然而然出了手,力道也是随心而发。那个动作,原来倒不是那三种洞庭剑法中的。“那是‘五湖烟霞引’!”他冲口而出。 蒋灵骞不明白,沈就将那暗藏了剑术招式的神奇乐谱《五湖烟霞引》讲给蒋灵骞听,又道:“秀阿姊和我练来,觉得这剑法也很平常,想不到紧急时刻倒救了命。” 练武之人听到这等事情,岂有不好奇的。蒋灵骞急急道:“那什么《五湖烟霞引》可以让我看看吗?” 沈笑道:“留在葫芦湾呢!不过当初我真的当它是琴谱时,钻研过许久,后来又跟秀阿姊练过一两遍,所以记得。不如我比划给你看看。”说着拎起剑来,将那“五湖烟霞引”一共五套剑法,“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浩荡洞庭”一一演将出来。蒋灵骞看毕,凝神想了半天道:“这些剑法看起来的确平平无奇,但一琢磨,又似乎另有深意。一招出去,既可以轻描淡写,又可以凌厉雄浑;既可以浅尝辄止,又似乎后招绵绵、变化多端。细想起来,里头竟有无穷无尽的意境呢!” 她拾起一柄长剑,照着沈的样子,就坐在椅子上比比划划起来。弄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这一定是你们三醉宫的一部非常精妙的剑法。看起来与前几种洞庭剑法剑意相似,却博大精深得多。只是没有口诀心法,我猜不透究竟。”想了想又道,“沈郎,这部剑法过于深奥,你现在功力未到,千万不可强练。我想它应当还另有一部内功心法,否则怎么练?只不知那心法又是什么,一定也奇妙得紧。将来或者见到你们三醉宫的前辈高人,要请他们指点一下,倘若练成了,定然有大好处。” 沈知道蒋灵骞的剑法造诣远在乐秀宁之上,她讲出的话让不由得不深信,当即说:“那我一定把这套剑法记熟了,只是现在不练。” 蒋灵骞又道:“哎,还有,我想呢,这部剑法记在乐谱里,一定是你们三醉宫极要紧的武技秘籍,你要仔细。江湖上有的人见了这样高深的武技难免要动坏脑筋,不相干的人,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了。” 沈一笑,蒋灵骞一本正经道:“我也算不相干的人,所以今后我就当自己从没见过的。” 沈道:“我可没说你不相干。谁知道这些江湖规矩,这么麻烦!” 蒋灵骞道:“唉,将来有你麻烦的。你陪我住在这里,钱九他们随时会打上门来。可他们还是小事。你也知道了,夜来夫人才是我最大的敌人。自从去年我惹上了她,她可是从未忘记要取我的性命。倘若她知道我在这里养伤,派人杀来,那简直不堪设想。我今日与你说了,知道你不肯扔下我走的,可是万一有敌人来了,你武技那么差,平白被我牵连可怎么办?所以你还是赶快练习的好。再练‘梦泽剑’吧。” 沈本来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与夜来夫人结仇,见她越说越严肃,究竟还是忍住了,只想:就算有危险,我也绝不先走,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可这话也不能出口,只是最后问道:“怎么练呢?” 蒋灵骞道:“嗯,没有心法。可是剑招都有名字吧。你把名字讲来,或许有点线索。” 沈道:“剑招的名称都是一些旧诗,譬如‘涵虚混太清’‘鸿飞冥冥日月白’,都是唐人的名句。”说着就将这两招比划了出来。“涵虚混太清”自下而上连挽了十来个剑花,沈的手法也算很快了。“鸿飞冥冥日月白”却简单得多长剑凌空起落,浩气冲天,原是一出杀招。 蒋灵骞思索道:“鸿飞冥冥日月白。‘鸿飞冥冥’,这一剑从高处横空而过,自然应将全力凝在剑锋上,来不得半点虚晃。‘日月白’,那是强大的内力凝聚之时,剑身上当吐出白芒,威力大增。这个剑芒一时做不到也罢了。不过内力自手臂到剑身如何传送呢?这一剑先起后落,以常理想,起剑之时力道最盛,落剑时渐渐式微。但从方位看,明明落剑时方是杀招。嗯,这么办,你翻身之时先轻撩一剑,落剑用劈法试试看。” 沈一试,果然不同,遂依此言练了几遍。蒋灵骞却又琢磨起来:“‘涵虚混太清’这一句倒不难。剑花要挽得又轻又快,炫人眼目,也就是‘混太清’了。秀阿姊是教你挽九个剑花吗?” 沈道:“不是,她说任意多少,原无定数。” 蒋灵骞道:“是了,以各人的功力,多多益善。身子却要更灵动一些。内力不必使上十成十,要外实内虚……” 忽然墙外嗤的一声冷笑,蒋灵骞顿时打住。沈才挽了四个剑花,生生收住手,向那边看去。 只听见一个凉凉的男子声音道:“黄毛丫头,信口开河。” 颓倒的土墙外一大丛松蒿,却看不见那人在哪里。沈愕然,想走过去看个究竟,蒋灵骞却丢了个眼色让他站住,她听出来这正是那个夜行的怪客。蒋灵骞不理他,故意朗声续道:“所谓外实内虚,也就是说,这一招取其灵活怪异,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动真力,虚怀若谷。” 那人听罢,禁不住又道:“一派胡言!三醉宫的武技何等深厚精湛,岂是你们天台宗这些邪魔歪道可以领悟的。你可知你凭空揣测,却把好好的洞庭剑法解释得一团糟!” 蒋灵骞微微一笑,对沈道:“人家说得不错,我一点儿也不会洞庭剑法,就这么胡猜总不是事儿。你从此也别练了。” 沈大惑不解,又听蒋灵骞道:“其实嘛,我瞧洞庭剑法也好得有限,不过尔尔,你从此都弃了吧,跟我学我们天台宗的剑法。天台剑法,至轻至灵,神妙无穷,只在洞庭之上,不在其下。我教你天台剑法,总能讲得十分明白。你若学成,走遍江湖,人人刮目相看。” 沈清楚了,蒋灵骞这么讲,原是想激墙外那个人出头。也道:“好啊,我早就对你的剑术心仪了。” 不料那人哼了一声,呼啦啦一纵,竟自走了。 蒋灵骞倒是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沈道:“你既已说了教我天台剑法,这就教吧。我这样练洞庭剑法,终是不成的。” 蒋灵骞想了许久,道:“那也很好。不过……不过天台武技不传外人,你肯拜我为师吗?” 沈觉得好笑,自己比她大了好几岁,反倒要叫她师父。但想想也有理,正要答应,蒋灵骞却又道:“不,你不可拜我为师。倘若拜我为师……不要。” 沈觉得她眼神有些闪烁不定,听她缓缓道:“我教你天台剑法,你一定要好好学。” “是。”沈道。 蒋灵骞此时娓娓道来:“天台宗的剑法一共一十三种,其中最精湛的就是‘明剑’与‘寒剑’。当年阿翁藉此两套剑法打遍江南无敌手。所谓明剑、寒剑,本来是天台宗的前辈们久居山中,根据天台山的山形景色领悟出来的。你大约知道天台山中有两座山岭,一曰‘明岩’,一曰‘寒岩’。明岩青天白雨,幽静高爽;寒岩峭壁如障,飞泉飘洒,是当年寒山子修行的所在。明剑潇洒如明岩,寒剑险峻似寒岩,都是天台宗的镇山之宝。” 沈道:“那你是打算先教我明剑还是寒剑?” 蒋灵骞道:“都不教。你读书不少,想来背得李太白的诗《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道:“背得呀。‘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不过那又怎样呢?” 蒋灵骞道:“我就教你这套‘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道:“这也是剑法吗?” 蒋灵骞微笑道:“只许你们三醉宫卖弄斯文,就不许我们天台宗也风雅一回?告诉你,明剑和寒剑都是纷繁无比的剑法,将来你或许会见我使用,每一种都有一百零八招,每一招又有许许多多的变招,教上一年也教不完。后来阿翁常说,天台宗的武技虽然精妙,可是太复杂,被人说成是诡异无常的功夫。他就想着将明剑和寒剑中最最精奇的剑招连在一起,又加进几个自创的绝招,揣摩了许多年,终于编成了一套集大成的剑法。阿翁最喜爱的诗就是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这套剑法也就嵌进了这首诗里。一共七七四十九招,几乎每一句诗就是一个剑招。” 沈道:“不错。天姥山也在天台境内。而李太白梦游天姥,其实并未真的到过。诗中情景,却是他游历过的天台胜境。以此诗作天台宗绝顶武技的名称,十分相宜。” 蒋灵骞道:“咦,你这话怎么跟阿翁说的一模一样!阿翁将这套剑法总结完,天台山上只有我和他两人,他也就只教给了我。而你将成为这套剑法的第二个传人。” 沈道:“我初识天台剑法就直入最高层,恐不相宜。” 蒋灵骞道:“不妨的。你根基很好,内功又强,大不必从最简单的练起。这套剑法并不是一味的复杂刁钻,我细细地与你讲解,你一定可以练成的。拿着清绝剑。” 沈依言,蒋灵骞道:“今日先教你四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第八回 萍踪夜话

    “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愧是天台武技的峰巅绝顶、集一代宗师蒋听松毕生心血的得意之作。沈每日由蒋灵骞指点讲解,一招一招学来,只觉得每一招都是精彩纷呈、不可思议。往往一招使完,还不到变老,就自有后招绵绵而来,灵活无比。再带上前后招数连贯组合,变招无穷无尽,更有天台轻功作底蕴,剑光辉映,如鹤如风。沈本来聪明颖悟,练习这样的剑法,觉得兴味盎然,武技大进。不过即便如此,每日里也只练得一两招。蒋灵骞说以剑法难度而言,这也就快得匪夷所思了。转过了一个月,秋风萧瑟,衰草寒烟,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却已经练到了‘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蒋灵骞时时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给他喂招,教给他临敌迎战之法。沈是个学一悟十的,颇能灵活机变,有时竟能自出机杼,使出些原本没有的变招来。练到后来,蒋灵骞因为不能走动,有时还要输与他。她心下欢喜,往往笑说“真是收了个好徒儿”。     日落之后,临水夜话,吹箫弹琴。蒋灵骞总还是要听沈自弹一曲。沈却有了新的发现,原先那《五湖烟霞引》总也弹不出,后来发现它本是剑谱。但此时沈用那架墨首琴,竟将五套曲子一一地都弹奏了出来。墨首琴经过一番烈火焚烧,音韵宽广优雅,深沉明锐两面俱全。别的琴弹不出的音调,墨首琴上却可以履险如夷,越转越高,一忽儿又飞流直下,黄龙入海,在深不见底处兴风作浪当然也须得沈这样的高手才能办到。这《五湖烟霞引》终于可以连成一曲,听来似乎是极美妙的曲子,只是弹奏太难,沈练习许久,虽勉强成曲,依然难以穷察其意蕴。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幸从未有范府的人来滋扰,夜来夫人更是没影儿。蒋灵骞的右脚早已复原,折断的左腿也渐渐好了。沈给她拆下夹板,以手轻探,断骨连接之处了无痕迹。蒋灵骞下地走走,行动如常。沈便问她打算何日起程回葫芦湾,蒋灵骞笑笑道:“不忙。” 这天夜里,那个怪客又一次从屋檐上飞过,沈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忽然他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乌衣人影轻快地窜了进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人点中了穴道。 沈不能言语,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沈郎,你躺着别动,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蒋灵骞早就对那个怪客十分好奇,不知他一个月来昼伏夜出的干些什么。只是她腿脚不便,无法去查探究竟。如今伤好了,自然要出去追踪一番。她却怕沈阻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蒋灵骞跃上房顶,极目望去,刚过三更,上弦月已经落山了,只有满天朦朦的星光,隐约看见那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向范府中奔去。蒋灵骞当即使出天台宗飞檐走壁、落地无声的绝技“玉燕功”,远远地追着那人过去了。 翻过高高的围墙,那怪客落在范府一所小楼顶上,二楼的小窗半支着,透出灯光。蒋灵骞根据地形看来,依稀记得是范府的书房,心道:此人多半是在打范家武技秘籍的主意,那这场热闹可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但是怪客只是略略停留了一会儿,就又纵身跃开,蒋灵骞也就跟上。她跟踪了这人一程,察觉他武技不弱,但若论轻功,远远不及自己,料想不会被他发现,于是紧紧跟着。 转过几个墙头,那人又在一所房子前停了下来,默默地思忖着。那所房子不大,全是用大石砌成,四围竟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这个地方藏在树丛假山之后,十分隐秘。蒋灵骞住在范府之时也未曾见到过。她想了想,这必定是范府十分机要之地。范家为富一方,有的是钱,这里是个金库也不一定,当然可能也有宝刀名剑之类。原来这怪客是个大盗。蒋灵骞正琢磨着是全身而退还是顺手牵羊也捞范定风一把,那人却又跃上房顶,向范府的后院奔去。蒋灵骞只好又跟上,忽然心存疑窦:这个地方既然机密,怎么没人把守呢? 怪客此时不在房顶上飞了,只是沿着屋宇间窄窄的巷道急急前行。想来他这一个月踩盘子都不知踩了多少回,左穿右拐的十分熟练,倒似闭着眼睛也能走似的。蒋灵骞紧紧跟在后面,生怕一个拐弯不见,失了他的踪迹。她屏住气息,脚下是踏雪无痕的“玉燕功”,那人一点儿也未察觉。只是越往后走,房舍越是简单敝陋,已经到了下人们的宿处了,越看越不像有什么宝贝藏着。可奇怪的是,偌大一个范府,连一个上夜的人也没有。蒋灵骞暗暗焦急,这是闹什么名堂? 怪客终于在一间略微整齐的大房前停了下来,四周观望了一会儿,从袖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砍开了大门上的锁,推门进去。蒋灵骞想:怎生我也进去看看才好。那房子的窗户灰蒙蒙的,似乎不宜窥探。忽然看见那房顶上有一个烟囱,不知为什么做得十分宽大,足可容身。她轻轻落在烟囱旁边,向底下望了望,只看见一个黑黝黝、圆乎乎的东西,似乎还反一点光。她将长剑架在烟囱口上,一手吊着,身子慢慢探下去。屋里更无他人,那怪客正在肆无忌惮地东翻西找。奇怪的是这间房子里没有桌椅床铺,只是几个硕大的水缸、米袋,长案上尽是鱼肉菜蔬,墙角还堆着木炭。蒋灵骞还闻到了一股酱醋混着油烟的味道……这里是范府的大厨房! 蒋灵骞又好气又好笑,她辛辛苦苦跟踪的这位怪侠,敢情是个饿死鬼,深更半夜独闯范府,来厨房找吃的!她脸上甫露笑容,忽然暗叫不好:离她不远处,房梁上匍匐着一个家丁打扮的汉子,一动也不动。她再仔细看了看,原来这间屋子的房梁上全都是人,个个全副披挂,眼中精光显露全是有功夫的,正紧紧盯着那怪客。蒋灵骞不敢造次,翻身出来,只蹲在烟囱口上向下看。她动作轻巧灵便,在烟囱中钻上钻下,不但无人听见响动,衣裙上连烟灰也不曾沾上一点。她这时才看出来,今晚只怕非同小可,范家显然安排好了圈套,等着此人入网,不一会儿就会有一场恶战,那人恐怕占不了便宜。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暗暗高兴。 怪客此时正正地走到了烟囱下面,蒋灵骞注意地看着。怪客将烟囱底下那又黑又圆的东西掀了起来,那原是一口大锅。锅底下还有一些不曾烧尽的木柴,碎碎地掩在一起。怪客拣出一根较长的柴火,将炭木拨开,底下却有一大块干干净净不曾烧过的木板。他把木板拨到一边,下面平放着一卷书。蒋灵骞心道:“是了,还是来偷范家的拳经的。”她很想看看到底是一卷什么书,无奈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那怪客好像十分激动的样子,伸手去取那卷轴,忽然啊的一声狂叫,将卷轴掷到了地上。蒋灵骞吓了一跳,却看见卷轴滚开,中间滑出一道银光来。 “哈哈哈……哈哈……”房梁上埋伏的人纷纷跃到地下,大概十几人众,抽出兵刃把怪客团团围住。怪客的右手已然受伤,并不出手迎战,只是狠狠地盯着这一帮人。那些人笑骂道:“好小贼,偷东西偷到厨房里来了!” 怪客哑着嗓子道:“叫范定风给我出来!” “愚夫妇恭候多时啦!”门外翩然转进一个锦袍公子,正是范定风,后面紧跟进一个笑眯眯的美妇,却是夫人宋氏。 “范定风,你好无耻!”怪客怒斥道,“身为江南武林盟主,竟然使这等卑鄙伎俩,在这灶下暗藏毒蛇!” 范定风不疾不徐道:“尊驾差矣,此蛇乃是我们丐帮世代相传的五步金环蛇,是警示小人、克敌制胜的法宝,怎算得卑鄙伎俩!尊驾深夜造访,视我范家为无人之境。范某实在忌惮你功夫了得,又怕动起刀剑来失了和气,所以出此下策,希图留尊驾一步。” 怪客道:“今日算你阴谋得逞!”说着短剑挺出,冲向翼侧的家丁,想杀开一条道出去。却听范定风缓缓道:“哎,小蛇虽名‘五步’,倒也不一定是真的只走到五步就会死人。” 怪客闻言,知道丐帮毒蛇名下无虚,右手渐渐地不听使唤起来,不由得停了下来,怒道:“姓范的,你欺人太甚!原来暗使诡计,骗我经书!我只道你范家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一点面皮总是要的。你说你只借去一观,到头来却赖下不还,与流氓无赖有什么两样?我若不设法取回,难道我门中的秘籍从此让你范家吞没了!” 蒋灵骞心想:原来这经书却是他的。只听范定风笑道:“误会,误会。我既说是借阅,当然是要还的。只是现在还未练成书上的功夫,还了岂不可惜!不过,你说你来是为了取回你的经书,我却不信,怕不是另有所图?” 怪客道:“图什么?你金陵范家有什么东西是干净的,我稀罕吗?” 范定风笑吟吟地从地上拾起那卷经书,展开来递到怪客眼前:“看看,这分明是我范家的《金风拳法》。尊驾竟对我范氏拳法青眼有加,不惜为之涉险,范某荣幸得紧。” 怪客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蒋灵骞也暗自心惊:这范定风平日里正气凛然的,原来竟然如此阴险狡诈。怪客长吁一口气,终于镇定道:“范定风你果然有谋略,这样说来,昨天夜里那几个上夜聊天的家人,也是你安排好的了?” 范定风笑而不答,旁边一个家丁朗声道:“王三,你现在才发现,可也太迟了。昨日范公子特意安排我们哥儿几个等你,知道你在窗外才说了那番话。” 被叫作王三的那个怪客点头道:“不错,你们一个人说经书一定在书房,一个人说已藏到了库房内。还有一个人喝醉了酒,说是你每夜都将经书亲自拿到大厨房来藏好,我本来是不信的。” 范定风道:“只是你看见书房亮着灯,而库房外又撤了上夜的人,怕我故布疑阵,不敢擅入。这才到厨房来碰碰运气,结果,果然找到了经书是不是?唉,其实你如果真的到库房去,是不会被蛇咬的。” 王三恨恨道:“今日中了你的诡计,也算我无能。解药拿来!” 范定风板着脸道:“可没那么容易!你一连三天在我的宅子里进进出出,还当我不知道!未免太小觑人了。今日不给你吃一点苦头,将来传出去,我金陵范家脸面何在?”蒋灵骞心道:你也够了,他在你家进进出出岂止三天,一个月只怕也有了。 王三笑道:“是你理亏还是我理亏?我倒要看看你要给我什么苦头吃吃!”说着抄起长剑,道,“五步之内不死,我就在五步之间,逼出你的解药来!”他跳出了蒋灵骞的视线,蒋灵骞只听见当当当几声刀剑撞击,然后又停住。范定风冷冷道:“我劝你站着别动,蛇毒一时不致攻心,尚可维持几个时辰。不然,我不用出手,你自己就先倒了。” 王三狂喝道:“范定风,不用说风凉话!你不把经书还回来,我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不会放过你!” 范定风神定气闲道:“实话告诉你,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这经书固然不是我的,难道就是你的?你自己知道,究竟是令师亲自传授给你的,还是你自己从师父那里偷出来的。” 王三气得哑口无言。范定风又道:“那年你在广州都做了些什么?你害怕身败名裂,要死要活地恳求我别把你那见不得人的事情讲出去,却只答应让我看一眼你的宝贝经书。这笔交易,我是不是太亏了?” 王三道:“你全我名节,我只好为你赴汤蹈火。但经书是我们三醉宫的,却不能因我一人而流落!”蒋灵骞心道:好,他果然是洞庭的,手上暗暗扣了一把绣骨金针。 范定风道:“我知道你把本门的利益看得比自己重,才一意地要拿回经书。但你以为经书是三醉宫的,名节就不是三醉宫的吗?你的事情倘若传到江湖上,我看三醉宫从此撤了祖宗牌位,关门大吉算了。舍却一本没人练得出的劳什子经书,保全大义,也划得来得很啊!而且,我索性把话都说明了吧!我虽然立誓不讲出你在广州的事,却没答应过别的。远的不说,单单是你今晚到我家来偷盗《金风拳法》的事情,足可以令你们三醉宫颜面扫地了。” 这时久未开口的宋夫人终于柔声道:“夫君,洞庭与我们范家一向交好,怎可不给人留面子?今晚的事,就此揭过不提吧。王三,解药可以给你,但你以后别再来了。” 王三呆立不动,并不理宋夫人。突然,他大喝一声:“范定风,今日你我同归于尽吧!”蒋灵骞听见底下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刀剑鸣响。这一回,却听得出除了王三的一柄短剑之外,尚有两把大刀。范定风改使双刀了吗?蒋灵骞又听了一会儿,分明还夹杂着一个女子轻柔的脚步声。原来宋夫人也参战了。她不由得心中愤懑不平,从烟囱口探出头往下看。 王三且战且退,此时正好跳到了正对着烟囱下的灶台上面,范氏夫妇从两翼攻上。只见王三居高临下,短剑一抖,凌空而落,直击范定风的天灵盖,正是那招横空出世的“鸿飞冥冥日月白”。剑刃上青芒隐动,剑风势不可当,一望而知是使正宗洞庭剑法的高手。蒋灵骞暗暗喝彩。宋夫人见丈夫躲不过,不由一声惨叫。眼见剑尖离范定风的头顶只剩了不到一寸,王三的手臂忽地一软,竟将剑落到了地上。范定风见他竟在紧要关头蛇毒发作,不禁大喜,上前一脚将他撂倒。正要大刀加颈,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好不要脸,倚多为胜!” 范氏夫妇大吃一惊,料想王三有强援到来,竟不禁退了一步。就在此时,一条白晃晃的绸练从大烟囱中甩下,就势卷住王三的身子,嗖的一声又拉了上去。动作快得不能再快,只一眨眼工夫两人就消失了。 范定风惊骇之下,顾不得煤灰肮脏,从大烟囱中爬了上去,呼喝着:“来者何人?” 宋夫人也紧随其后。 当然是蒋灵骞救了那个怪客。她本来打算先撒一把绣骨金针,再下去把范定风夫妇杀个落花流水,转念一想,还是别露行迹的好,连那一声断喝也太多余。于是放出飞雪白绫卷了王三就走。她顺手点了怪客穴道,拎起他身子,脚下放出“玉燕功”拼命地跑。等范氏夫妇爬到房顶,她早已掠过几棵大树,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范定风运起内功,送出声去:“何方朋友深夜造访寒舍,何不留下万儿来?” 蒋灵骞料想他拍马也追不上自己,只是快跑。范定风又道:“尊驾在舍下大显身手,却连名字都不留下,当真是不把风雨双侠放在眼里吗?” 蒋灵骞听他声音越来越远,知道他没追来,也懒得理他,却想:风雨双侠又是哪里来的人?然后想起宋夫人闺名好像叫作“飞雨”,忍不住偷偷好笑。 范府大厨房的屋顶上,只剩下一身煤灰的“风雨双侠”范定风和宋飞雨怅然立着,倒像是戏台上抹了黑脸的尉迟恭。   蒋灵骞兜了一个圈子,以防有人暗中跟来。看看绝无危险了,就提着那王三回到了废园中。沈却在院中等着她。蒋灵骞点的那穴道出手很轻,沈一会儿自解了,见蒋灵骞久不回来,不免焦急。 “离离,这是做什么?”沈看见蒋灵骞拉了个受伤的蒙面人进屋,放在椅子上,惊呼道。 蒋灵骞道:“沈郎,他中了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你救得他吗?” 沈搭了搭王三的脉,道:“不妨,这跟钱丹中的蛇毒一模一样。我配有解药,给他吃一粒就是了。”当初徐栊请沈为钱丹治毒,沈找出解药后,回家又配了十几丸带在身上,不想此时又用上了。那王三身上毒性发作,本来十指乌黑、舌头发僵,服下解药后,呕出了一口黑血,渐渐缓过气来。蒋灵骞笑道:“沈郎,范定风要是知道他们丐帮的独门剧毒竟然被你配成了解药,还不气个半死!” 王三此时能说话了,冷冷地看了沈和蒋灵骞两人一会儿,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蒋灵骞道:“侠义心肠呀!” 王三道:“我知道你救我不会有好心。但我有话在先,你杀了我也罢,却不能要挟于我!” 蒋灵骞笑道:“可我救你来,正是为了要挟于你呀!否则费那个力气干什么!那,你记住了,你若答应我呢,将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其实我也很讨厌范定风的。你若不答应呢,我连穴道也不给你解,直接就送回范定风那里了。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 “你不用说,”王三道,“这就把我送回范定风那里好了。” 蒋灵骞倒不知所措了,当然也不能真的将他送回去。大家沉默一会儿,她忽然道:“真是的,你长什么样子,我们还从未见过呢!沈郎,烦你把灯拿过来。”说着拔出长剑,挑向王三的蒙面黑布。 “你敢!”王三话音未落,面罩已被割下,却丝毫未伤到面皮。原来却是个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长方脸,颇为英俊,只是面色青黄,罩着一层浓浓的风霜忧郁之色,眼睛里满是阴沉怨毒。沈忽然觉得此人十分可怜,蒋灵骞却刷刷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王三甫得自由,立刻抽出腰间短剑,刺向蒋灵骞。蒋灵骞早有防备,哼了一声道:“恩将仇报!” 轻轻闪过剑风,还了一招。沈在一旁看他两人过招,蒋灵骞还胜王三一筹,却并不全力相搏,想来王三蛇毒甫解,手脚不灵,蒋灵骞不想占这个便宜。拆了三十来招,蒋灵骞手腕一翻,剑刃压在了王三喉间,道:“你服不服我?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可就一剑刺下去了。” 王三道:“我很佩服你,只不答应你条件。” 沈道:“离离,你不能杀他。” 蒋灵骞莞尔一笑,道:“沈郎求情,我就不杀你。我又不要你的经书,你倒是听听我的条件再拒绝也不迟呀!” 王三道:“你说!” 蒋灵骞道:“我知道你是三醉宫的高手,只想要你指点一下沈郎的洞庭剑法,别无他求。” 沈其实早也想到蒋灵骞多半打的是这个主意,虽然殊不光明,内心也深盼此人能将自己练不成的三套洞庭剑法讲解一番,遂道:“若能得前辈指教一二,沈某感激不尽。” 王三冷冷道:“这跟夺取经书有什么区别!同样是要我把洞庭剑法泄与外人。不行!” 蒋灵骞道:“真的不行?” 王三道:“不行,一万个不行!” 蒋灵骞无计可施,收回剑道:“不行算了,你走吧。” 王三有点意外,略一迟疑,拔腿就走。蒋灵骞悠悠叹道:“我本来只盼你感激我救你性命,能帮我们这个忙,不料你如此决绝。” 王三闻言,心里也略觉不妥,不禁放慢脚步。 蒋灵骞又道:“沈郎,想不到你身为一代宗师沈醉唯一的孙子,竟然与洞庭武技无缘。” 王三猛地收住脚,回头问道:“你说他是谁?” 蒋灵骞正色道:“他叫沈,是三醉宫沈家的嫡孙。” 王三将信将疑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不是洞庭医仙的后人,解得了丐帮的独门蛇毒吗?沈郎,你自己对他说。” 沈不料蒋灵骞突然间揭出自己身世。他一生谨慎,从不肯轻易对人说起家世,可蒋灵骞既然说了出来,他也没法否认:“我确实祖籍洞庭。” 王三盯着沈的脸看了半天,徐徐道:“是听说二师叔还有一个儿子,可惜失散多年,难道是你……不错,我见过二师叔的画像……你长得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沈心下黯然:他自己早已记不清父亲的音容了。三醉宫祖师沈醉在门下徒子徒孙的心目中是天神一样的人物,王三此时望着沈,早没了怒气,只道:“若要我相信……” 沈笑道:“我并未叫你相信。” 蒋灵骞赶紧道:“谁拿自己身世开玩笑!实话告诉你吧,你也看见了,沈郎是会洞庭剑法的。他从小没在洞庭长大,后来遇见了三醉宫的一位师姊,为了不忘本,跟着学了几套洞庭剑法。岂知那师姊却没教得完全,内功心法一律省却,所以老也练不好。因此才想向你请教。”她一把拉过沈的左臂,道,“你若不信,看!” 沈的手腕上赫然刺了一柄阴阳剑,正是洞庭门人的标记。王三一声哀叹,也伸出左腕,一样地刺着阴阳剑。他缓缓道:“你既是太师父的孙子,何以跟天台的女孩子在一起?也罢,人世间的事情很难说……很难说……”他满目凄凉,忽然回头对蒋灵骞道,“好,我就教沈师弟剑法。但你须得立个誓。” 蒋灵骞会意道:“今晚范定风讲的那些话,我本来也不懂,只当没听到。今后若向任何人提起,一定不得好死。你尽可相信我。不过,受惠于你,总可以称你一声王师兄吧?” “王师兄?”王三一愣,徐徐道:“随你便……”   半月之内,王三果然将三套洞庭剑法的心法尽数传授给了沈。沈本来已将招式练得纯熟,他内功又好,因此学得十分快。三种剑法,心到意到,于洞庭剑法的要义领会颇深,威力大不同于往日。那王三虽然冷漠,也忍不住不时地称赞他。蒋灵骞虽然总是在教剑法时回避开来,知道沈进步很快,也十分欢喜。沈与蒋灵骞跟那王三交往几日,发现此人虽然表面冷酷怪异,内心却仍是正直良善,彼此也就渐渐意气相投。到得剑法传完,王三就向两人辞行,说是不在金陵待下去了,要去做一番远游。三人就在废园水边依依惜别。王三对沈说:“沈师弟,你我相识一场,难得十分投契,也算有缘了。但今日一别,也就从此相忘于江湖吧!” 沈闻言,略感怅然,道:“师兄指点武技,这番恩德小弟永远记着。” 王三道:“你真的感谢我,就记住,将来永不可提起你识得我这个人,更不能提到我教你武技。” 沈料到他有难言之隐,点头同意。王三转过身向院外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沈道:“沈师弟,你资质极佳,又是太师父的嫡孙,应该是洞庭武学当之无愧的传人。你将来若能好好修习洞庭武技,前途不可限量。我能教你的很是有限,你何不回洞庭湖三醉宫去,向吴掌门拜师学艺?吴掌门是你阿翁的首徒,又是你的亲舅舅。他为人极是宽厚慈祥,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将来你若成大器,也是我三醉宫的光荣。” 沈看他渐渐走远,默默思忖着。忽听蒋灵骞道:“你会去洞庭湖吗?” 沈知道王师兄临别这些话定然不虚。他其实也对三醉宫向往得紧,只是贸然前去,不知合不合适。他笑笑道:“将再说。” 蒋灵骞道:“沈郎,那日我迫不得已在人前提起你的身世,只是想让他教你武技,盼你别见怪。” 沈道:“我几时怪你来?离离,我觉得你待我实在很好。” 蒋灵骞点头:“知道我对你好,你可都要记着。我也是有所图谋的。” 沈哑然,只觉得她盯着自己的眼神里别有深意,半晌方问:“你要我做什么?” 蒋灵骞似乎微微叹了一声,忽然笑道:“我的腿伤快好了,你陪我去趟太湖,好不好啦?”

    沈松了一口气。

第九回 岁暮天涯

    沈和蒋灵骞沿长江而下,在镇江上岸,徐徐南行,一路无事。这一日,终于到了无锡太湖。渐近钱塘国边境,蒋灵骞变得小心翼翼。她让沈充作一个游历的斯文儒生,自己则化装成小书童的样子跟着。她指着太湖东岸道:“过了太湖,就是夜来夫人的天下了。万一碰到她的虾兵蟹将,少不了一些麻烦。”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无锡城外笼着一层薄雪,立在太湖岸边,湖风扑面而来。冬日里的太湖,雾蒙蒙地漂浮着一层云烟,隐去了多少葱茏明丽之态,只如一个淡雅清秀的娴静女子一般。透过浩渺烟波而极目远山,只见峰峦隐现,气象万千。 两人商议一会儿,坐船到鼋头渚游玩,寻了一处临水的酒楼,凭窗坐了。今日却是腊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祭灶送神,店中吃酒游玩的客人并不多。酒博士看见来了个书生,赶快上来殷勤招呼。沈不爱饮酒,蒋灵骞倒是兴兴头头地叫了一角桂花酿。酒博士见这书童竟比郎主还自在,不免有些疑惑,亦不敢多问,只试探道:“此间有一对卖唱的父女,原是洛中人氏,老翁弹得一手好琵琶,那小娘子年才十六……” 啪!蒋灵骞掷了几个铜钱给他,轻斥道:“快走开,谁爱听你唆!” 酒博士笑了笑,收了钱搭讪着走了。 蒋灵骞手指轻弹着茶杯,两眼却望着楼下。那正是范蠡和西施泛舟归隐的五里湖。湖中靠过一条小船,上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剑客,朝酒楼走来。 蒋灵骞笑道:“故人来了。” 来者是楼荻飞。蒋灵骞奇怪他在这年尾不回庐山祭祖磕头,竟然还在这里逛。沈不由得有些紧张,见他上楼来,将脸侧了过去。蒋灵骞仗着脸上化过装,饶有兴趣地瞧着。楼荻飞步履匆匆,一脸急相,上来就叫道:“酒博士,安排一个靠窗的座,要看得见码头。” 这二楼上客人虽不多,但朝着码头那一面的风光较好,靠窗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酒博士踌躇一会儿,看见离沈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一个单身客人,过去赔笑道:“郎君,这位客人搭个座。” 那人一言不发。他头戴斗笠,身穿破烂衣袍,一脸风尘之色,面前堆了几只空酒坛,已喝得醉醺醺。楼荻飞拱手道:“这位朋友,我在此处等人,需要看着码头上的动静,能否让个地方?”说着就要在那人对面坐下。那醉汉忽然嗖地抽出一把剑,指向楼荻飞腰间,道:“慢着,哪里来的跋扈小郎!我说让你坐下了吗?” 楼荻飞脸色一青,道:“怎么这就亮家伙了啊!是要动手吗?” 酒博士连忙冲过来道:“两位郎君,有话好说,别动手啊!”回头对楼荻飞说,“这位客人,我们那边坐,那边有个客人刚刚走了。” 楼荻飞站着不动:“我偏偏看中了这里!” 那醉汉满脸潮红,大着舌头道:“剑都拔出来了,岂有收回之理!来,咱们俩比划比划!”

    一剑向那楼荻飞劈下。 “别打!”一个十**岁的女郎忽然从斜地里扑了过来,将醉汉推开,回头对楼荻飞说,“他喝醉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 那醉汉兀自嘴里叨唠不清:“师妹,别拦我,我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女郎急切道:“师兄,你一点都不懂事。家里乱成这样,你还到这里来喝酒胡闹,招惹是非。”醉汉此时有点清醒了,问道:“师妹,你来做什么?” 女郎含泪道:“小妹的病又发了,城中请不到郎中,我正急得没办法呢。” 沈注意到那女郎进来时,蒋灵骞的眼神微微不安。酒博士又来请楼荻飞过去,楼荻飞偏不挪窝,还在嘲笑醉汉:“你妹子都来叫你啦,还不回家去!” 醉汉两眼冒火,又要挺剑而上。蒋灵骞微叹一口气,忽然大声道:“又来一条船,那位郎君快过来看看,你等的人是不是来了?” 楼荻飞神色一动,急忙奔到蒋灵骞身边,探出窗外:“哪里有船啊?” 蒋灵骞笑道:“你眼神不好吧?”只见楼荻飞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已被蒋灵骞刺中了穴道。蒋灵骞招呼酒博士道:“店家,他喝醉了,你们服侍他到房中歇歇。”酒博士不敢不依言,只得拖了楼荻飞走。 女郎望着蒋灵骞,目光一闪一闪,似乎恍然大悟,很是激动。蒋灵骞朝她微微摇头。沈看在眼里,料想她们认识却无由搭话,就向那位女郎试探道:“娘子,令妹的病情很急切吗?”蒋灵骞朝他一笑,沈会意,不等女郎答话又道,“某不才,却还略通一些医道。娘子若是信得过,某愿效绵薄之力。” 蒋灵骞也道:“是啊,我家郎主的医术高明,一定能救你妹妹。” 女郎连声道:“如此多谢了。”   沈、蒋灵骞,还有那醉汉随那女郎上了一条小船,向太湖中心驶去。蒋灵骞抹去脸上的妆容,那女郎急切道:“小师妹,你来了,这可太好了……”蒋灵骞笑道:“绿阿姊,我却想不到你在这里。我猜这一位,可是你们说的大师伯家的郎君,姓黄名潮,与你指腹为婚的?” 那女郎点点头,看见黄潮已醉得睡倒了,叹道:“这一回大师伯和二师伯急急招他回来,盼他能出点力,他却只是贪杯。周家表姊得到消息,说是年下,大对头就要……”望了一眼沈,不再讲下去。 蒋灵骞道:“绿阿姊,这位郎中叫沈,是我挚友,可以信得过的。沈郎,这位娘子姓季,她还有个妹妹,是我三师伯季秋谷的女儿。” 沈点头,蒋灵骞又向季如绿道:“你们姊妹二人怎的在这里?” 季如绿道:“爷娘死后,我们也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了,我就带着妹妹来投奔大师伯和二师伯。大师伯深居简出,总不出来见人,身边只有潮哥一个儿子。二师伯并无家室,许多事情倒是他做主。” 蒋灵骞道:“那么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大师伯和二师伯的家了?” 季如绿道:“不错,在一个岛上,叫作黄梅山庄。” 沈推开舷窗向外望去,前面的湖水上浮出一座小岛,开满了淡黄色的腊梅花,远远已闻到阵阵馨香。旁人见了,只道黄梅山庄因此得名,其实却是大庄主姓黄、二庄主姓梅的缘故。到得岛上,季如绿命一个家人带黄潮去休息,就要带沈和蒋灵骞去见二师伯,沈道:“还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季如绿点头称是,于是带着他们来到山庄的后院。沈和蒋灵骞都注意到,虽然新年将近,山庄里萧萧条条,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连服侍的家人都没有见到几个。偌大个庄子,空有一地黄梅、皑皑轻雪。 季如绿推开一间小屋的门,听见一个少女喘息着道:“阿姊,你怎么才回来?我……我……” 季如绿道:“妹妹你还行吗?郎中请来了。” 沈看见那个卧病在床的小娘子眉清目秀,十分像季如绿,只是面色苍白、形容消瘦。沈见她两眼翻白,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是哮喘发作,十分危急,当即喂了一粒“曼陀罗丹”,又从她的大椎穴中缓缓推入真气,好让她暂时平定下来。这时来了一个家人,道:“二庄主请客人们前厅相见。” 蒋灵骞道:“那我就先去见过二师伯,你们稍后也过去吧!”说罢转身随那个家人出去。   半盏茶的工夫,季如蓝的气息平和下来,渐渐睡去。沈搭了搭她的脉,道:“她这病是襁褓中护理不当,受了风寒不能及时医治才得上的。我家有一个偏方,慢慢给她吃了,或者能好。另外,若要确保痊愈,她就不可再练内功了。” 季如绿惊道:“为什么?” 沈道:“恕我直言,你们天台宗的内功过于阴寒。她若没这个病倒也罢了,既得了此病,再练内功,只有加重病情的。不然治了这些年,也该早就好了。” 季如绿叹道:“你说得很是。只是让她从此废了武技的话,我们仇家厉害了得,将来怎么办?” 沈不响,写完药方,却问:“我跟随蒋娘子这些日子,还道她只有一个阿翁,天台宗并无他人了呢。” 季如绿道:“小师妹没有骗你呀!当年师祖蒋宗主的确是将我阿耶,还有几位师伯师叔都赶出了门。小师妹在那以后才出生,她在天台山随师祖长大,从来不知道我们这干人。我们和她是在钱塘府第一次见面的。那时真的很凶险。我们家与夜来夫人有仇,她突然打上门来,说是要灭我们全家。阿耶和阿娘两人都打她不过,为了护着我们两姊妹逃命,死在她的‘尸香无影手’下。” 沈心道:又是夜来夫人? 季如绿眼中泪光点点,顿了顿又道:“可是在钱塘府江边上,我和小妹还是被她追上了。我们问她为什么与我家结仇,她说她要杀尽天台门下所有弟子,一个也不放过。这妇人当真狠毒!幸亏这时候小师妹来了,挡住了夜来夫人,才救了我们。可是我们也从此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啦!” 沈道:“蒋娘子武技高过夜来夫人吗?” 季如绿道:“小师妹得了师祖的真传,武技远在我们姊妹之上,我阿耶当年也未必强过她。但若比起夜来夫人,还是逊了一筹。只是小师妹轻功极好,剑法灵活,而且,说来也奇,她们俩的武技很有相似之处,倒像同门姊妹拆招似的。小师妹虽然落了下风,但步步闪避招架,跟夜来夫人缠了一两个时辰。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一毫也不能伤到她。”季如绿眼中渐露惊怖之意,“当年那一战,真是险象环生。小师妹那时才十五岁,却胆略惊人,急人所难。我们姊妹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沈心想:那时钱九说的什么“钱塘江上大战夜来夫人”,大约就是此事了。听起来还以为是离离和他联手,其实离离只是路见不平救人而已。 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季如蓝睡得很安稳,料来危险已过,两人同去见二庄主。 腊梅林深处的一座花厅上,二庄主梅雪坪踱来踱去。蒋灵骞坐在下首的一张花梨木椅上,呆呆地出神,手中却握着一封信,看见沈和季如绿来到,慌忙塞入袖中。沈与梅雪坪见过礼,各自坐下。梅雪坪年纪不过五十来岁,显得清瘦懒散、暮气沉沉,倒不像是练武之人。他向季如绿问了问季如蓝的病情,又向沈表达了一番谢意,就望着蒋灵骞,等她说话。 蒋灵骞却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一言不发。沈将前前后后的话一联系,心中猜到一些,遂道:“府上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倘若有用得着沈某的地方,当效犬马之劳。” 蒋灵骞冷冷道:“用不着,你先回葫芦湾去吧。我要在这里待几日。” 梅雪坪却踌躇道:“侄女,你能留下来助我们迎敌固然很好,但是,二月里你就要回天台山完婚,倘若在这里耽搁了,我如何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

    沈听见“二月里回天台山完婚”一说,心中一惊,不觉又望着蒋灵骞。

    蒋灵骞咬了咬嘴唇道:“没有关系。我和夜来夫人的梁子是早就结下的,她不肯放过我,我也不能躲着她。此时大家在一处,正好齐心协力地对付这个妖妇。我们天台宗虽然式微,也不能如此任人宰割!” 季如绿道:“正是!周家表姊有确切消息,说妖妇打算在除夕夜里上门来,这几日之内我们还可以好好准备一下。周家表姊说过了,她也要来帮我们的忙,还说会带救兵来,想来这一两天也该到了。这位郎中,你……” 沈道:“我武技微弱,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既然来了,没有自己先逃走的道理。”蒋灵骞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梅雪坪微笑道:“郎中倒是一副侠义心肠,不愧是烟霞主人之后。” 沈奇道:“你知道……” 梅雪坪道:“令尊就是医仙沈彬吧?当年沈医仙回春妙手,德播江湖,老朽与令尊也有一面之交。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面容气度,无一不像。” 沈记得,乐秀宁曾说过天台宗与三醉宫有宿仇,按说此时梅雪坪认出他来,即使不动手,怕也没有好话说。然而听其语气并无敌意,那种客气和尊重不像是假装的,此中不知是何缘故。沈正不知道如何应答,却听见外面乱了起来,黄潮在嚷嚷:“你这匹夫,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大家纷纷走出去,看见黄潮红着眼扯住一个高个子青年。那人一脸怒容,却是隐忍不发,极为尴尬。蒋灵骞和沈立刻认出来,是楼荻飞。他身旁还立着一个青衣女郎。梅雪坪喝道:“竖子无礼!还不放手!” 黄潮闪到一边,犹自忿忿。季如绿急忙抢上一步,对那青衣女郎道:“表姊,你这样快就来了!” 那女郎道:“我们怕来得迟了,误了大事,索性早到几日好。这一位是我同门师兄,姓楼,字荻飞。” 梅雪坪喜道:“原来是卢真人的高足。得楼君援手,实在是我黄梅山庄之万幸。” 楼荻飞连声客气,季如绿红着脸道:“楼君,适才在鼋头渚,小女子眼拙不曾识荆,这可得罪了。” 楼荻飞赶快谦恭道:“小娘子说哪里话,不打不相识嘛!” 黄潮却扑上来道:“放屁!谁跟你这种人相识!”他一掌扇去,楼荻飞连忙退开。季如绿拉住黄潮,急道:“师兄,你……你别闹了!”

    黄潮瞟了季如绿一眼,不由得停了手。 楼荻飞赶快道:“这位兄弟,算我的不是。”沈颇感奇怪:他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不由得朝那青衣女郎看了一眼,却是姿容端丽,素净典雅,一脸的稳重安详之态。 梅雪坪将两位来客让到厅上,大家彼此见礼一番。青衣女郎姓周,字采薇,是庐山白云庵主吕佚尘的弟子,季家姊妹的表姊。楼荻飞看见蒋灵骞,一时愣住了。

    他一向知道这个天台宗的女郎,不过正经打照面,这还是头一回。方才酒楼里蒋灵骞化了装,此时露出真容,让他吃了一惊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此时人多,不便多言,只道:“钟山匆匆一面,想不到蒋娘子到这里来了。”

    蒋灵骞眉毛一挑:“楼君认得我?”

    “怎不认得?”楼荻飞笑道:“蒋娘子很厉害啊!武技计智,无不过人。” 蒋灵骞道:“以我的算计,你至少要等到十二个时辰才能解开穴道,不料你现在就来了。你们简寂观解穴道的内功,也很了不起哦!” 楼荻飞哈哈一笑:“承让,承让!” 周采薇笑道:“原来你是着了蒋娘子的道儿。一场误会,现在是友非敌,不是很好吗?”原来楼荻飞被蒋灵骞他们扔在酒楼上一间客房里,动弹不得。周采薇如约而至,没等到他。她心思细密,在楼上把他找了出来,才给他解了穴带到这里来。 楼荻飞道:“是友非敌,那也未必!”话音未落,长剑已指向沈喉间,这一下兔起鹘落,大家竟都没看见他是如何拔剑、如何出招的。楼荻飞将沈控制在手,喝问道:“小贼,你怎么混进来的?” 沈满脸尴尬,苦笑道:“承蒙你还记得鄙人。” 楼荻飞厉声道:“梅前辈、诸位师姊师妹,这个小贼是夜来夫人的奸细,前日在钟山上,已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梅雪坪登时变了脸色,季如绿和周采薇一脸惊讶,黄潮却只冷笑瞧着。沈道:“楼君差矣。那日我护着钱丹是实,但那是为了朋友,可不是为了夜来夫人。不是你们说起,我还不知钱丹的身份。” “哼,巧舌如簧!”楼荻飞道,“妖妇儿子的朋友,和妖妇的鹰犬没什么两样!” 黄潮却向楼荻飞叫道:“放肆!黄梅山庄是你动刀子的地方吗?” “住口!”梅雪坪喝道。 “沈郎中,你……”他踌躇措辞,看看楼荻飞,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蒋灵骞,道,“你是蒋师侄带来的人,我们信得过你。只是你既然和钱塘王族有旧,夹在我们中间,你也为难,不如暂且避一避?” 言语中竟是下了逐客令。季如绿似乎觉得不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沈看见蒋灵骞只管出神,心想离离本来就叫我走,只得道:“我原是一片诚心,想不到有人见疑,走便走吧。” “便宜了你!”楼荻飞呵斥道,“梅翁,奸细岂能放走!走漏消息怎么办?” 听他这么一说,梅雪坪不觉皱起了眉头。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厅后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胡说八道!沈彬的儿子,哪里会是夜来夫人的人!二师弟,你也忒糊涂!” 梅雪坪惊道:“是啊,我……我怎么连这都忘了!大师兄,你怎么出来的?”原来就是一直不肯露面的天台首徒黄云在。 黄云在并没有出来,只道:“沈家小郎君不必卷入这场恩怨仇杀,你叫他快走,留一条命吧!” 沈有些奇怪,既然说开了,为什么还是叫他走,道:“前辈既然提起家父,就该知道晚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梅雪坪还在沉吟,楼荻飞倒是一脸懵懂,不由得撤了剑:“令尊竟然是当年的洞庭医仙?” 沈甩甩袖子,走开半步,不接他的茬儿。 梅雪坪拿不定主意,摇摇头道:“沈君,是留是去,悉听尊便。你和蒋师侄商量商量。” 蒋灵骞一直心不在焉地未讲一句话。该不该留下沈,她心里也很矛盾,却是为沈的安危担心。此时看见沈的眼光朝自己望过来,她不由得道:“沈郎还是留下吧。” 黄云在的声音没有传来。梅雪坪眼神茫然,楼荻飞只是哼了一声。   这一两日里黄梅山庄上上下下忙着准备迎接大敌,气氛十分沉闷,蒋灵骞也是悒悒不乐。虽然时日无多,她又开始教沈“梦游剑法”。黄云在不曾再露面。沈每日两次去看看季如蓝。她服药之后,病情见缓,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蒋灵骞、季如绿、周采薇、楼荻飞等人时时和梅雪坪在一起商量迎敌之策。沈为了避嫌,并不参与计策的讨论。楼荻飞却一直在暗中观察沈的行动。沈知他还是怀疑自己,也不在意。这一天晚饭之后,梅雪坪却将沈请了去。 “沈郎中,你家学渊源,医术高明,知道尸香无影手之毒吗?” 沈已是好几回听见夜来夫人的拿手好戏尸香无影手的名头,但并不知道来龙去脉。梅雪坪解释道:“夜来夫人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如此嚣张,而大家都无法除掉她,除了她权倾一时以外,主要是靠了这手尸香无影手的功夫。这尸香无影手,据说是用死人尸体练成的。沈郎中,你可知世上最毒的东西是什么?” 沈道:“是腐尸之毒。**腐烂变质之后,往往孳生一种毒素,提炼出来,少许就可以杀死成千上万的人。” 梅雪坪点头道:“不错,最毒的东西,不是鹤顶红,也不是七心海棠,而是寻寻常常腐烂的肉身,是尸毒。尸香无影手是夜来夫人的独创,掌力之中就含有这种奇毒,一旦打到你身上,不,哪怕只是扫到一下,性命就立刻没有了。许多江湖上的人不敢与她对阵,怕的就是这个。据说当初妖妇为了练就这邪恶功夫,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来培植、吸取毒素。这门功夫运用之时,毒聚掌心,每杀一个人,功力长上一成,出手更毒一分。渐渐地打在人身上的掌印却越来越浅,不青不红,只是一种淡黄色。而练到极致之时,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掌印留下,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这就是所谓‘无影’。” 沈想到了乐子有的死状,明白杀他的那人必然是夜来夫人的徒弟,用的是不甚纯熟的尸香无影手,却道:“前辈是想问我,有没有可能找到尸香无影手的解药?” 梅雪坪叹道:“从来没听说尸香无影手有什么解药,但盼你能试一试。” 沈道:“医家一向认为尸毒无药可解。但我想夜来夫人既然敢把尸毒吸入体内,可见她有暂时克制之法。我猜她是靠了一种奇特的内功将毒质逼在掌上而不发作。倘若知道那是什么内功,或者能找到解毒的法门。但眼下,晚辈才疏学浅,只怕无法破解。” 梅雪坪道:“你说得是,倘若让你看看人是怎么被尸香无影手打死的,也还能有些线索,凭空说起,是解不得。” 沈见他一脸惆怅,忍不住问道:“既然知道她要来,为什么不躲一躲?” 楼荻飞轻蔑道:“贪生怕死,小人本色。” 梅雪坪道:“终究躲不掉的。我们躲了十几年了,也烦了。这一回拼死一搏,或者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死在她手里,不过是一了百了,好过终日提心吊胆。” 沈心想:你们一了百了倒也罢了,万一陪上了离离的性命可怎么好?却道:“我有几粒家传的解毒药丸,虽然治不了尸毒,但可将毒质在心脉之外挡住一时。万一中毒,及时解腕,还能保得性命。”说罢取出药来,每人分了一粒,又道,“我觉得很奇怪。夜来夫人身为钱塘王的侧妃,到了年尾除夕,总得在宫中领宴,怎么会跑出来?只怕她会提前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闻言,不禁凛然。沈道:“从这里到钱塘府,快马只需两日。若打算在除夕赶回去,今天就该到了。” 楼荻飞道:“危言耸听。周师妹的消息再确切不过的,妖妇只在除夕夜里来。” “谁高兴和你们这些草莽匹夫一起过年?我已经来了。”湖上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虽然这声音又清亮又甜美,使人难以忘怀,但在黄梅山庄每一个人听来,无异于鬼魅一般惊心骇人。 知道夜来夫人已经近在咫尺,楼荻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蒋灵骞道:“我们先出去缠住她,二师伯,请你们先躲到山庄后面去。”于是随楼荻飞而去。季如绿落在后面,忽然一把拉住沈,泣道:“沈郎,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她已武技尽失。我求你赶快离开此地,将她带走,别让妖妇发现了。” 沈一怔,旋即点点头,奔到后院,拉起季如蓝就走。岸边停了一艘小船,两人跳上船去。沈朝着湖中拼命地划去,季如蓝静静地一声不吭,偶尔咳嗽一两下。沈一抬头,看见湖面上正掠过一个淡紫色的人影,竟是踏着水面走过,形影翩翩,正向黄梅山庄飞去。夜来夫人的轻功竟然也如此了得!他认得那正是天台宗的“玉燕功”,暗暗惊疑。 忽然一个玄衣女子横空飞落,扑向夜来夫人,长剑在空中青光闪闪。沈知道那是蒋灵骞,心都到了嗓子眼。接着楼荻飞驾着小船,也冲了出来。蒋灵骞出招极快,只在片刻之间,夜来夫人连接了她三剑,看来有所敌,却跃开一段,向楼荻飞攻来。楼荻飞没有那两人踏水出招的功夫,只在小船上与夜来夫人周旋,明显笨拙了许多。沈看夜来夫人手中并无兵刃,只是一双白玉般的手掌翻来翻去,身形轻盈矫捷,出招变换怪异。楼荻飞一柄长剑支来支去,被夜来夫人磨过了十几招,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不愧是庐山宗的名门高弟,剑招仍然使得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轻易没有破绽可寻。沈看他的庐山剑法,既不像天台剑法一般繁复变换、灵动莫测,又不同洞庭剑法一样潇洒飘逸、处处随缘,却是四平八稳、大度恢弘,一派阳刚正气,有种一览众山之感。 此时蒋灵骞赶过来,长剑又向夜来夫人颈后递去。夜来夫人腰身一软,让过剑锋,一蹲身,左掌顺势反扫向蒋灵骞的胁下。蒋灵骞腾起来,凌空翻了个身,从夜来夫人的左肩上飞过,人未落“地”,剑尖指向了夜来夫人的喉间。沈认得那是“梦游剑法”的一招“一夜飞度镜湖月”。夜来夫人可也甚是伶俐,急速回身,抓向蒋灵骞的小腿。蒋灵骞不得不凌空转身,这一招也就使了一半。夜来夫人甫脱险境,楼荻飞的长剑又劈了下来。夜来夫人身子一转,从两人的夹攻中脱出,向这边水面奔来。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看见夜来夫人步履轻灵,蒋灵骞竟然追赶不上。楼荻飞的小船就更慢了,只是穷追不舍。 突然,几枚黑色的小小物件竟然向小船这边飞来。“不好,她看见我们了,放暗器!”沈心念甫动,立即扑在了季如蓝身前,顺势一滚,两人扑通落入水里。只听见当当当几声,暗器打在了小船上。沈深谙水性,潜水隐藏一时不在话下,但季如蓝却开始挣扎起来。沈紧紧揪住她,不敢让她浮出水面,又折了一根苇管让她衔着,以此换气。季如蓝攥住沈的胳臂,总算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水面上声音渐渐远去了,两人才湿漉漉地上船。季如蓝远远望着楼荻飞和蒋灵骞追赶夜来夫人朝着远离黄梅山庄的太湖岸上过去了,欢喜道:“大恶人被赶走了,太好了!” 沈焦虑道:“不是太好,而是太坏!夜来夫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战败离开了,只怕多半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季如蓝瞪大眼睛道:“那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回去告诉二师伯?” 沈道:“不行。你赶快划着船自己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我潜水回去看看。” 季如蓝见他要走,大惊失色。沈看见她哀婉忧惧的样子,忙道:“别怕,我送你上岸就是。” 季如蓝全身湿透,沈担心她的哮喘病只怕又要发作了,快快将小船摇到鼋头渚,找到一家不曾打烊的小店,要了一间过夜的房,又问店家找来些干净衣裳,命季如蓝进去换了,又看着她吃下药。只怕客店并不安全,他又悄悄把季如蓝带回船上,把小船摇到一处茂密的水草丛中藏起来。一通安置完毕,自己才一头扎进水中,向黄梅山庄游去。   沈悄悄绕进山庄的大门,前厅里一片漆黑,悄无一人。他跃上厅前一株巨大的腊梅树顶,四下里望了望,不觉骇然。整个山庄黑乎乎一片,难道他们走光了,还是已遭不测?更不知道离离在哪里。他在山庄上待了几日,并不知道还有什么隐蔽的所在,只除了大庄主黄云在的住所,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蒋灵骞曾说过内功深厚的人可以听见远处细微的声音,于是屏住气,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一阵刀剑之声,却并不很远,只是又沉又闷,是从山庄背后的一座小土山的山腹里面发出的。 他绕到后院,察看了一圈,只见季如蓝的小屋里一个书架被人用掌力震开,露出一条密道,向下延伸,正是朝山腹里通去。他点了一盏油灯,沿着密道蹑手蹑脚地走下去,到了一个洞口,却又从山腹中穿了出来。原来这是一个山中密道,通向一座小小的山谷。四面皆山,围一小片平地,中有一间大屋。屋里灯火通明,正是杀气横生。只听见夜来夫人甜甜的声音:“黄云在,你藏在这么个地方做缩头乌龟,以为我找不到吗?” 沈走到窗下往里窥视,只见夜来夫人正和一个黄衣老者拆招。周围地下却横七竖八地倒着梅雪坪、黄潮、周采薇和季如绿几个人,只不见蒋灵骞和楼荻飞。沈心想:果然是计!周采薇和季如绿显然是被点中了穴道,坐在门口一动不动。梅雪坪似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黄潮却是晕倒在地,右手持一把滴血的长剑,左臂已经齐肩截下,落在一边黑血淋淋。 沈看不下去,又瞧那黄衣老者。黄云在从未露面,此时看来是个清矍老人,武技颇为精湛。只是他与夜来夫人过招,已是节节败退。沈才看了四五招就发觉,夜来夫人之所以迟迟不下杀手,不过是猫捉老鼠,多折磨他一阵罢了。又过了几招,黄云在终于颓然倒下,夜来夫人一声冷笑,左掌拍到他的胸前,偏偏又蓄力不发。 黄云在一声长叹:“这么多年,你仍旧如此记恨我们。难道你真的……你一定要斩尽杀绝吗?” “我为什么不能记恨?”夜来夫人颤声道,“当年你们几个做下那见不得人的事,可曾想过今天会向我讨饶?你……你的心肠早就烂透了,死有余辜!” 黄云在柔声道:“是我对你不住,并不敢为自己讨饶,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怪不到这几个后辈身上。我求你看在师父的分儿上,放过天台宗第三代的弟子。”

    来夫人尖声叫道:“蒋听松那个老贼,比你们更坏!不是蒋老贼主使,你们怎敢下手!”

    黄云在急忙道:“你别怪师父,师父并不知情……为了你的事,师父把我们兄弟几个都赶出了门墙……” “哈哈哈哈……”夜来夫人笑道,“你还以为蒋听松是为了这个,才把你们扫地出门的?”她忽然扭过头来,冲着沈叫道,“既然赶回来了,怎么还不出来?” 沈吓了一跳,正要出来,却见房梁上飘下来一个乌衣人,落到夜来夫人面前。蒋灵骞瞧着夜来夫人,一言不发。夜来夫人微微笑道:“婢子来晚了,要不然我们还来得及过几招。现在你要使蒋听松教你的那些劳什子剑法,可就碍手碍脚、投鼠忌器了吧?”说着踢了黄云在一脚,又对蒋灵骞道,“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和天台宗结怨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我劝你休管闲事,快快离开这里。不然,我收拾完这几个人,就该理论我们俩的事了。” 沈这时才看见夜来夫人的正脸。他一直以为这样狠毒的贵妇人,纵然美貌,也一定是十分妖冶。不料夜来夫人却是素面朝天,双瞳湛湛,即使在这杀人流血的当口儿,眉间亦写着一缕轻愁。其实她在江南一带素有美名,当初钱塘王赐她“夜来”之号,便是因为她容貌之美、针技之绝,堪比传说中魏文帝的美人薛夜来。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怕你。天台宗弟子,是不可以对本门仇杀袖手旁观的。” “那好呀。”夜来夫人挑衅道,“梅雪坪心口上已中了尸香无影手,活不过一个时辰了。你倘若向我这边走一步,或者想找救兵什么的,我会让这一个死得更惨。” 夜来夫人已将黄云在牢牢地罩在掌力之中,其他的人伤的伤、倒的倒,根本帮不上忙。蒋灵骞无法可想,只有盯住夜来夫人,右手紧紧握住剑柄。夜来夫人瞧着蒋灵骞的右手,对黄云在说:“你猜猜我想怎么让你死?尸香无影手嘛,用得有点腻了。这样吧!”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笑盈盈地朝黄云在晃了晃。那短剑像一片寒冰,薄得几乎是透明的,“黄云在,我想先切下你的左耳,然后剜出你的左眼珠子,然后剁了你的左腿,然后嘛,右边照此办理……对了,要先砍手,省得你疼得不行了想自己了断。你是罪魁祸首,我要你慢慢地疼死,好不好?” 梅雪坪在一边叫道:“你不能这样啊!他做下这些事,他……都是为……” 夜来夫人铁青了脸,厉声道:“不错,我知道你心存嫉妒,才会干出这种事来。但是,就凭你们师兄弟几个那三招两式的,料来也没有那个本事杀人!一定另有高手,是不是?” 黄梅二人不答。夜来夫人颤抖着说:“我要你说出另一个仇人的名字!” 黄云在淡淡道:“我不说。我自己无非一个死,何必说出来让你再去害人。” 嗤的一声,黄云在的左手飞了出来,鲜血喷了一地。夜来夫人道:“死到临头了,还顾及别人。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不让你受零碎之苦。你的这些孩子,也可以死得舒服些。” 黄云在忍痛道:“我讲出来你也未必报得了仇,不如所有罪过我一人担当了吧!” 夜来夫人恨恨道:“好!”黄云在的右手也飞了出来。 梅雪坪道:“大师兄,说出来吧,说出来吧!” 黄云在声嘶力竭地喝道:“不,我们发过誓的,不能说……” 夜来夫人更不理会,抬起腕来向黄云在的左眼剜去。短剑的剑尖儿刚刚触及眼皮,忽然黄云在两眼一翻,闭过气去,死了。夜来夫人一愣,才看见黄云在颈中插上了三枚绣骨金针。蒋灵骞实在不忍看见黄云在再遭摧残,又救不了他,只得暗暗发针结束了他的生命,让他免受痛苦。 “你这贱婢!”夜来夫人怒骂道。她来不及跟蒋灵骞计较,甩开黄云在的尸身,奔到梅雪坪身边:“你来说,不然我一样炮制你!” 然而梅雪坪也不会说了,他早已咬断了舌头吐血而亡。 夜来夫人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用短剑指着倒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人。季如绿淡淡道:“你要杀就杀。这些陈年旧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你逼问也是无用。” 夜来夫人知道她所言不虚,禁不住一声惨呼。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将仇人的名字告诉她。“没想到我找了十多年,竟然还是功亏一篑……”她的脸上竟然落下一滴亮晶晶的泪珠,忽然厉声对蒋灵骞道,“都是你这个小妖女,害我报不了大仇。这些血债都落在你身上!”说着挺身而上,一双惨白的手掌雨点般地向蒋灵骞身上招呼过去。蒋灵骞轻轻闪过,长剑出鞘,与她过起招来。夜来夫人面如土灰,如癫如狂,蒋灵骞递过去的一招招杀式她闪都不闪,只是发疯般地将那可怕的尸香无影手密密麻麻地罩住蒋灵骞。沈看她全然是拼命的打法,蒋灵骞不停地旋转闪避,渐渐招架不住。沈心里一急,推开窗户跳了进去,大声道:“我知道!” 夜来夫人蓦地收手,瞪着沈道:“什么?” 沈擎着油灯,缓缓地向她走去,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的仇家是谁吗?我知道。” 夜来夫人将信将疑:“我看你不过二十来岁,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沈走到她面前道:“家父知道这些事情,他曾对我说起过。我今日可以告诉你,但要你放过这里活着的人。否则,反正总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你就……” 蒋灵骞看见沈站着离夜来夫人不到一尺远,危险之至。她暗暗焦急,正想挺剑上去隔开两人,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只觉气喘吁吁、头晕目眩。夜来夫人含混道:“你在说些什么?”忽然翻着眼睛,脸上的皮肉奇怪地抽搐起来。沈将油灯向夜来夫人身上一抛,拖着蒋灵骞跃到一边。夜来夫人还要挣扎,却浑身乱颤,倒在了地上渐渐昏迷过去。蒋灵骞也抖得厉害,跪在地上几欲惊厥。沈俯身道:“离离,你暂且忍忍。” 他点遍了夜来夫人周身穴道,将她提了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岸边,找到一条船,将夜来夫人放在里面。他游泳过来时,已知湖中正有一股向南的激流。看了看北风正刮得紧,他将小船撑到湖中,自己跃下水,将船向南一推,小船就飞一样地朝洞庭西山的方向漂去。 回到黄云在隐居的山谷里,蒋灵骞、季如绿和周采薇也晕了过去。沈给她们每人嗅了嗅解药,一个个地醒了过来。黄潮失血已久,沈赶快为他包扎断臂。季如绿高兴道:“沈君,多亏你神机妙算,料理了这个妖妇。可为天下人除害了。” 沈道:“季娘子,我将她放走了。” 季如绿和周采薇都愣了。蒋灵骞却是意料之中,道:“你拂不过钱丹的面子,不肯杀他母亲,但将来季娘子她们可就惨啦。” 沈说不出话来。他心里隐隐觉得夜来夫人辣手复仇,也是为了当年身遭奇冤惨祸。他也明白留她性命实在遗祸无穷,但要他杀死这个人他做不到,何况手段也殊不光明。他只道:“夜来夫人中了曼陀罗丹的毒,又被我点了穴,三天之内醒不过来。她向南边去了。我将季如蓝安置在鼋头渚一处隐秘的水边,你们快快离开这里,到北方去吧。” 季如绿悒悒不乐,却道:“曼陀罗丹不是你给季如蓝吃的药吗?” 沈道:“我身边不带毒药的。情况紧急,只好用曼陀罗丹下毒了。”曼陀罗丹本是治疗哮喘的良药,但如过量服食,却有麻痹惊厥之险。沈吸过解药,将身边所有的曼陀罗丹尽数捻碎了投入灯油之中,又托词将灯送到夜来夫人面前,让她中毒倒下。这一来也不免殃及了蒋灵骞她们。 周采薇道:“楼师兄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蒋灵骞道:“他驾着小船回来,只怕还有一会儿。” 周采薇摇摇头,心想这次楼荻飞无功而返,定然不悦,道:“沈君,你快快走吧,待会儿我师兄回来知道你放了夜来夫人,一定要与你为难。表妹,此地绝不可久留,你快带着黄潮,去寻了季妹妹,急速北上吧。我留下来等楼师兄回来就走。” 大家草草掩埋了黄云在和梅雪坪的尸身,一起出来。季如绿叹道:“但愿将来有机会再回来安葬两位师伯。” 黄梅山庄依旧沉浸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劫后余生的人们解缆水边,匆匆道别。沈细细地把季如蓝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季如绿。季如绿记住了,又含泪向蒋灵骞拜别:“小师妹,下月你出阁之后,只怕我们再难会面了。” 蒋灵骞默默不言。   季如绿和黄潮往鼋头渚去了,沈却和蒋灵骞划着小船,向太湖西岸去。已四更天了,斜月沉沉,烟波迷茫。蒋灵骞心事重重的,一句话也不讲。沈忍不住道:“离离,我一时心软放走了夜来夫人……” 蒋灵骞翻了个白眼,道:“如今说也来不及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做不了大事。” 沈无语。 “原也是我不好,不该把你卷进来。”蒋灵骞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沈道:“是为了季家二娘的病吗?” 蒋灵骞哑然,低头半晌,道:“把船摇到那边岸上去吧,我……我有话对你说。” 沈把船泊在了岸边,此处离宜兴城不远了。远远可见湖边几盏星星的渔火在北风中摇曳,早起捕鱼的太湖渔家已经出船了。将小船系在岸边一段树根上,两人找到一块大的湖石,并肩坐下。蒋灵骞望着粼粼的湖水,水中映出细细一钩清冷的残月,目光也如同寒潭烟水一般缥缈。过了一会儿,只听她悠悠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啊!” 她慢慢地伸出右臂,将袖子卷了起来。沈不敢逼视,蒋灵骞却道:“你看看这个。”沈看见她的右臂上紧紧地套着一只红玛瑙雕成的臂环,衬着雪一样的臂膀,显得分外夺目。“能看得见上面的字吗?”蒋灵骞问。 就着暗淡的月光,沈看见臂环上雕刻着碧桃花,侧面隐隐地刻着八个娟秀的小字:戊子乙酉庚辰辛未。沈有些不安,问道:“是你的生辰八字吗?” 蒋灵骞道:“可能是吧。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但这只臂环是从小就套着的,取都取不下来,或许与我的父母有关。我用这八个天干地支算过生日,不知算得对不对。” 沈掐着指头道:“戊子年是宝正三年。你今年十七岁,是吗?那就对了。”他掐指算了一阵子,道,“你是宝正三年二月十二日未时出生的,过了年,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七岁了。” 蒋灵骞点点头:“与我自己算的一样。” 沈道:“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你生得可巧。” 蒋灵骞不答,自己出了一会儿神,自言自语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沈问道。 蒋灵骞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沈认出是那天在梅雪坪的厅上她手里的那一封。只听她缓缓道:“阿翁隐居十多年,从不与人来往,他竟然会拉下面子,托付被他赶出门的弟子帮他传递书信,这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你看看这信吧。” 沈迟疑片刻,就将信纸抽出,大略看了看,是催她回家和汤慕龙完婚。自从到了黄梅山庄,蒋灵骞便郁郁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个。 沈想宽慰她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记得在钟山上听到的消息,知道蒋灵骞是要嫁去汤家的。然而蒋灵骞本就是逃婚出来的,她对婚事闭口不谈,他也不便问起,只当不知道。她性情桀骜又天真,几乎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想到这个,沈也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蒋灵骞道:“当初我与阿翁赌气,跑下山来,原是不肯嫁人,想着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岂不更快活?销声匿迹个几年,等阿翁消了气,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行踪不密,到底让阿翁知道了。” “不能和你阿翁好好说说吗?”沈问。 “没有用,阿翁脾气很坏。”蒋灵骞嘀咕着,忽然抬头道,“沈郎,当初你答应我要带我回葫芦湾,住多久都可以,这话还作数不?” 她睁着一双湛湛的大眼睛,满脸恳切地瞪着他,宛如一只饥饿的小狸猫。 他莫名就乱了阵脚。作数吗?当然是作数的。她就是在葫芦湾住一辈子,他也没什么不乐意。可是,婚约不是闹着玩的,他带着她躲了这几个月,其实已经不对了。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绕开话题,却道:“你要是怕你阿翁,我陪你回家去,帮着你劝劝阿翁。我给人看病,常和老人家打交道,知道他们喜欢听什么话……” “只管说大话。”蒋灵骞嗤了一声,别过脸去,“叫我阿翁看见你,只会把你打死。你……你什么也不懂。” 沈无语,只得道:“你实在不愿嫁人,就跟我回葫芦湾去,愿住多久都可以。只是一味躲避终归不是办法。若还有别的路子,我一定尽力帮你。” 蒋灵骞呆了一会儿,叹道:“罢了。你的武技也就那样。我躲你家去,万一汤家或者我阿翁找上门,只怕白白连累你的性命。” 沈羞愧至极,他同离离相识年余,内心也当她是过命的好友。如今看她烦难缠身,自己却伸不出手,实在是太无能了。 “其实,嫁人也不见得不好吧……”蒋灵骞像是在劝着自己,幽幽道,“我在江湖上玩了这几年,原是想图个快活自在。结果呢,快活是说不得了,江湖水深,惹得一身麻烦,不如及早收手的好,反正……反正总是逃不过的。” 听她这么说,沈深深愧疚,这时候哪怕拍着胸脯说“离离你跟我走”,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将来远居岭南,大约也不能再回来了。”她似是自语,“只还有三件事情尚未了结,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想是也来不及了。” 沈忙道:“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去替你完成了岂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将第一件事情告诉你,你也不必为这个刻意费心,倘若将来你有机缘替我完成,我就感激不尽了。这第一件事,就是钱九费尽心思要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件东西。那其实是张地图。江湖上的人都说,夜来夫人的武技秘籍和财宝都藏在了钱塘府凤凰山的一个地下迷宫里,只要毁了这个迷宫,夜来夫人就会倒台。但迷宫里机关重重,扑朔迷离,轻易进不去,所以钱九一心一意地想找到迷宫的地图。当初我和他结拜之后,也是一时好胜,就冒险进钱塘王宫中偷了地图出来。夜来夫人丢了这样要紧的东西,怎肯放过我?我被她几个手下追杀了半年,未能与钱九会合,却到了你那里。方才在黄梅山庄,夜来夫人若不是大仇在身,早就对付我了。” 沈暗骂自己太蠢,就这么放了夜来夫人,问道:“你那地图在葫芦湾失却了?” “是啊,”蒋灵骞道,“那时我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有这一回事。我到葫芦湾之前,地图还藏在身上。想来或者是替我换衣时,秀阿姊和瑛娘收着了,要不然就是落到了水里。” 沈道:“这个容易,我回去即刻替你找。” 蒋灵骞道:“嗯,那卷地图是画在羊皮上的,水浸不坏。要紧东西,还是找到的好。倘若落到旁人手里,谁知会有什么麻烦!我恼恨钱九虚伪不仁,但既然答应了,还是应当给他。夜来夫人的东西,我拿着也无益。将来你若找到了,也不必给我,设法交给钱九就是了。” 沈点了点头:“第二件事情呢?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 蒋灵骞道:“这第二件事情可就难了,关系到这把清绝剑的来历。” 她轻抚着那柄古朴雅致、寒气逼人的清绝宝剑道:“我从小就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天台山国清寺里,有间瀑布泉屋。有一天天降惊雷,打在了泉屋顶上,将一根亭柱给劈了开来。和尚们发现柱子里露出来一青一白两道光芒,原来藏着两柄古剑。和尚们取出这两柄剑,天天拿到石梁瀑布下面,让激流代为打磨。天长日久,这两柄古剑终于锋芒毕现,成为驰名天下的宝剑‘青崖双刃’,白光的一柄叫作‘洗凡’,青光的一柄叫作‘清绝’。” 沈默默念道:“洗凡、清绝……” 蒋灵骞道:“这两把剑削铁如泥,剑气冲霄。而且相传如果双剑由两人配合使用,则剑芒此呼彼应,光夺日月,有所向披靡之势。后来嘛,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两把剑到了我们天台宗的手里。只是我出生时,不知何故,洗凡、清绝都不在天台宗了。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青崖双刃’究竟落到何方。所以我也从来没见过它们,直到去年冬天在庐山。” 沈问道:“是被庐山宗夺去了吗?” 蒋灵骞摇摇头道:“不是。说起来又是夜来夫人啦。那时我被她的手下追杀,一直逃到了庐山上。跑了整整一天,终于被他们逼到一个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只好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沈心想:这样脱身,原来是你的拿手好戏。 蒋灵骞看出了他的想法,遂道“庐山的那一个山谷没有钟山的那么凶险。但也是我运气好,那时积雪未消,后来我听山民们说,倘若我是春天去,一定出不来了。” 沈道:“难道是锦绣谷吗?早听说庐山有这么一个山谷,谷中遍生瑞香,春季花开之时,香气郁积可以令人长醉不醒,所以又叫‘睡谷’。你一定是落到那里了。锦绣谷非但有瑞香花,地况也十分复杂,很难走得进去,你要出来也颇不容易吧?” 蒋灵骞道:“是呀。我那时累极了,先睡了大概有半日。到了正午,阳光照入谷中,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刺在我脸上,我才醒过来。说来真奇,我看见一把剑悬在旁边的一棵松树顶上,折射出神异的清辉。我把剑取了下来一看,竟然是传说中的清绝宝剑。可是我开心了还没有半刻,却又被吓了一跳。松树底下,倒着一具白骨。” 沈道:“是宝剑的主人吧。大约他当年身陷绝地,却不愿剑随人亡,于是将剑高高地挂了起来。” 蒋灵骞道:“我也是这般猜想,但对着一堆白骨终究害怕。我就提了剑,设法找路出山谷去。不料这锦绣谷竟然是一个天然的迷宫,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上,我转到天黑也没能走出去。那时夜来夫人的人还守在悬崖顶,我也不敢上去。天黑以后我继续找出路,走了半夜,终于到了一片空地上,以为出去了,可抬头一看还是那堆白骨,我竟然走回了原地。那时我绝望透顶,就坐了下来,守着那白骨过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我就向那白骨三跪九叩,许下心愿,倘若那死者在天之灵保佑我走出此谷,将来我一定安葬他的遗体。结果真的灵验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平平安安出了锦绣谷,追兵也甩掉了。” 沈道:“不知那白骨是谁?” 蒋灵骞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总之我欠他一个心愿,须得将他葬了。但我将来,只怕不会有机会再上庐山。” 沈连连道:“我去替你还这个愿,到庐山锦绣谷去为他收个尸。” 蒋灵骞忙道:“这个事你不要急,慢慢找机会,做不成便罢了。那地方太凶险,万一你迷了路,岂不是我害了你!” 沈道:“你放心,我省得的。既然答应了你,这事儿我定要完成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我一并也为你做了!” 蒋灵骞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柔声道:“这第三件事情,你不会答应我的,我也不想说了。我唯有这三个心愿难以了却,你已经应承两件,我已感激不尽。还有,这一架墨首琴,你带去吧。” 沈茫然道:“为什么,你不要了吗?” 蒋灵骞抱过那架琴,轻轻地拨了几下,道:“不是我不要啊。但还是你带着它吧,有了这架琴,你将来终归会把那《五湖烟霞引》弹出来的。 沈摇头道:“没事,我自己还能再做一个琴。” 蒋灵骞瞪大眼睛,似是恨恨的。沈被她看不过去,只好收过琴囊。 “我的话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你要走了,我再为你奏一曲吧。” 他把墨首琴横在膝上,调了调弦,凉风乍起,湖面上荡过一串清冷忧伤的乐音,是蒋灵骞从前跟他学的那曲《离鸿操》。 蒋灵骞并不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听了一会儿,她戴上一顶斗笠,将长长的面幕垂了下来,然后转身就向大道上走去。 沈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入天边的流云之中,却是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晓风残月,远远的村落里传来一两声鸡鸣。岁暮短景,人隔天涯,万般惆怅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幅长长的面幕下面,曾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第十回 庐山高致

    沈独自一人晃了大半个月,终于回到了葫芦湾。当小船靠在那从小看惯的熟悉的湖岸边时,只觉得恍如隔世。本来以为乐秀宁一定在等着他,可以好好倾吐一番,不料乐秀宁早已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钉在书桌上。她说她见沈直到年尾都不归家,很是牵挂,只好出门去查探消息。还叮嘱沈如果回来,千万不要再出门去,等她回来再说。

    几间草屋里都是空荡荡的,浅浅地积着灰尘。沈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一边数着窗外的星星一边想:秀阿姊不在,离离的那张地图却不知道问谁了。天一亮他就爬起来,将草屋前前后后翻了一遍,一无所获。又想,地图也可能是遗落在了湖中,不如下水去找找。

    其时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湖水尚冷。不过沈自幼水性极好,也不怎么在乎。他将小船撑到从前蒋灵骞落水的地方,潜下水去。找了半日,将湖底摸了个遍,也只摸到水草小鱼之类,羊皮地图的影子都没有。

    只好又撑了船回去。或者仍是在乐秀宁那里吧。

    推门进屋,竟然看见窗下小几边坐着一个人,转头笑吟吟道:“这么早出去打鱼吗?”

    是钱丹!沈又惊又喜:“钱君,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钱丹笑道:“那天落到九叔手里,若不是你帮忙,我可就没命了。又不知你究竟如何脱险,我可着急得紧。后来徐栊他们在钟山脚下放了把火,我才趁乱逃出。可是跟着他们,不免回家去,我又不愿。好不容易甩掉他们了,想想还是来找你。我听说九叔的义妹用计放走了你,真的吗?你怎么认得她的?”

    沈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却道:“总之是逃出来了。你来得可正好,我有东西给你。”说着翻了翻带回家的包裹,找出宋飞天那个同心结子,递给钱丹:“这件东西是当初放蛇咬你的那个人做的,你可要好好收着。”

    钱丹脸一红,嚅嚅道:“不会吧?”

    沈心想,将真相告诉钱丹,他一定不开心,楼荻飞显见得对宋小娘子毫无心意,也不必让钱丹为此烦恼,遂哈哈笑过:“有什么不会的?世事本来难料。”

    钱丹握着那个结子,只是出神。沈扫榻接待钱丹,又煮茶焚香、布置酒饭。钱丹就徐徐地提起再度北上同游之事。沈歉然笑道:“那可不行了。我受人之托,最近要往庐山走一遭。”

    钱丹开心道:“那也不错呀。庐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观宇无数,小弟心驰神往久矣。你要不嫌烦,我跟你一道去如何?”

    沈心想,良友为伴,正好免去一路上寂寞无聊,当下欢然答允,又道:“只是你出来这么久了,令尊令堂想来着急得紧,你自己也未免要想家的。”

    钱丹一脸正经,慨然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效小儿女区区之态!”

    沈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正要说什么,忽然窗外拂过来一阵香风。沈一惊,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道:“丹儿,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听见这柔和甜美的声音,沈头皮都发麻了。只见夜来夫人挽着画帛,款款走进门来:“还说要去什么庐山呢!傻孩子,在金陵吃的亏还不够啊?为娘几乎魂都要给你吓掉了。庐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卢淡心的老巢。你这一去,哪能逃出他们的手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叫为娘怎么办?”

    钱丹看见母亲从天而降,窘迫得满脸通红:“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夜来夫人微笑道:“你这小鬼头,行动还能瞒得了我!你连过年都不回宫去,你阿耶气得什么似的。还不赶快跟我回去,给你阿耶磕头赔罪。”

    沈早已见识过夜来夫人的狠毒凌厉,这时看见她对自己儿子却是一派温柔慈爱,不禁暗暗诧异。却不知她要怎样跟自己计较。

    钱丹走上几步,拽着夜来夫人的衣袖,笑嘻嘻地说:“娘,我还要到别处去走一走。你先回宫,我随后就回,如何?”

    夜来夫人板起脸道:“胡说!我既然找来了,再不放你走的。你也不用嬉皮笑脸,这一回我是不会在你阿耶面前为你说情的。”说着翻起右手,将钱丹手腕扣住,往门外拖去。沈正在奇怪,忽然余光瞟见夜来夫人的左边袖子微微一扬。他反应极快,立刻身子一纵,奔开两步,已到了几丈之外。一把黑色的毒针纷纷扬扬地撒落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

    夜来夫人回头冷笑道:“哼,这是‘踏莎行’的轻功。想来是那小妖女教你的吧?不料你竟学到如此身手,躲得开我的绣骨金针!”

    沈道:“你这绣骨金针是假的。”

    夜来夫人道:“说得不错,但假的绣骨金针也足以取你性命了。今日我不会让你这小贼再向我下毒了,你是乖乖自裁呢,还是一定要我亲自动手?”

    钱丹扑了上来,一把抱住夜来夫人:“娘,不要啊!沈君是我朋友!”

    夜来夫人不耐烦道:“丹儿你认敌为友,好不糊涂!”

    钱丹急道:“不是啊,娘,是我自己找他玩儿的。你……你别为难他。他……他救过我的性命的,你不能杀他啊!”

    夜来夫人问道:“怎么回事?”

    钱丹略一迟疑,就说出钟山上沈如何挺身救他,唯恐不奏效,又将当初沈为他治疗蛇毒的事情一一道来。本来他曾答应过徐栊他们隐瞒此事,以免夜来夫人追究,此刻要救沈,也顾不得了。夜来夫人听罢,诧异地眨眨眼,笑道:“原来你医术高明。我听说富春江边上有一位神医,特意来寻访,难道就是你啦?怪不得晓得下毒。好吧,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你救过丹儿,我原该重重谢你才是,可惜你是小妖女的人,这就难啦……”

    钱丹急道:“娘!”

    夜来夫人续道:“不过你这样的好郎中,本来求之不得,杀了也真可惜,丹儿又这么舍不得你。这样吧,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跟我们回钱塘府,做我的御医如何?只要你不再帮着小妖女,以前的事情可以揭过不提。你是丹儿的朋友,我自然对你另眼相待。”

    钱丹大喜道:“好啊好啊,沈君你正该去钱塘府出人头地才是,气死那些庸医!娘你真好。”

    沈苦笑道:“在下一介布衣草民,不敢领夫人好意。夫人说得不错,我是小妖女蒋灵骞的人,那么现在要是倒戈做夫人的什么御医,也不是君子行径。我是打不过夫人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当日我虽然在太湖上放了你一马,却也没指望你日后放过我。”

    夜来夫人闻言,倒是愣了愣,旋即笑道:“不错,你是放了我一条生路,可是我也被你折腾得死去活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心里放不下蒋灵骞。这小妖女倒也聪明美丽,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

    沈瞪大了眼睛,惊得连“我可没有”四个字都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夜来夫人笑嘻嘻地继续编排:“恕我直言,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你知不知道蒋灵骞是岭南汤家未过门的新妇?汤慕龙的武技非同小可,他父亲罗浮山主汤铁崖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厉害角色,要是他们知道你和蒋灵骞有私情,决计不会饶了你!再说啦,除了汤家找你麻烦,如果赤城老怪蒋听松知道他孙女被你拐走,你也不用活了。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条小命让这么些人去收拾!倒不如跟了我去,我罩着你。”

    沈终于换过气来,沉声道:“夫人实在是言重了。蒋娘子身患奇疾,又负了伤,沈某是个郎中,把治病救人当作本分,才照顾了她这一路,根本谈不上儿女私情。现下蒋娘子已经回家去了,她与我清白无涉。任夫人说上天去,我自认问心无愧。”

    夜来夫人笑道:“好个问心无愧!也要看我信不信你。你和小妖女的事情,倘若瞒得住也罢了。我要取你性命时,只需将这话在江湖上一传,便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人收拾你。你跟不跟我走?”

    沈急道:“你简直无耻!”

    夜来夫人面色陡然一变,原本粉白的脸上霎时腾起几道诡异的黑气,若隐若现。转眼间左臂推出,尸香无影手凌空劈下。那只羊脂玉般的手掌离头顶还有两尺,沈就已闻到一阵刺鼻的香气,又像是龙涎香,又像是佛手柑。他不禁退了半步,身子一侧,长剑带出往上一掠,想荡开夜来夫人的掌风。夜来夫人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把小妖女那几招学了十成十!”原来这一手正是蒋灵骞的功夫,沈见过两人对阵,此刻自然而然用了出来。他转念一想,随即使出蒋灵骞的一招一式和夜来夫人耗了起来。蒋灵骞的功夫轻灵巧妙,出奇制胜,用来与沾身致命的尸香无影手周旋十分有效。但沈的修为毕竟远远不如蒋灵骞,拆到二三十招,已抵挡不住。好在夜来夫人此刻不想取他性命,只是步步逼近。

    忽然,钱丹在门外嚷嚷起来:“救命呀,救命呀!”夜来夫人一愣,袖子一扫将沈荡开。自己在地上轻轻一点,旋即飘出门去。却看见钱丹在水里扑腾,她冷笑道:“不用捣鬼,你会游泳的!”话虽如此,她还是从袖中甩出一条黄绦子,顺手一拉将儿子卷上了岸。钱丹急了,死死地扯住那条黄绦子:“娘,天下郎中这么多,你就放过沈君吧。”

    夜来夫人无计可施,只得运力将绦子震断。回屋里一看,沈已经跑了。她适才袖子一拂,用上了五成的力道,料想沈受不住,总该晕过一阵。却不知沈虽然武技平平,内力可是不浅,当时只是晃了晃而已。沈见钱丹使出苦肉计想引他母亲下水,立刻见机从后院跑掉了。他身具踏莎行的绝顶轻功,此时已很难追赶得上。钱丹跪在地上要死要活地恳求,夜来夫人只得作罢。

    一个月后,沈登上了庐山。庐山道教源远流长,自晋朝名道陆修静建简寂观,庐山上住过无数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宝年间,司马子徽的高弟丁涧桥驻锡简寂观。丁涧桥从吕纯阳处习得一套剑法,教给观中弟子,从此开创了武学的庐山宗。到了唐末,庐山宗简寂观成为南方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一时江南武林,曾出现过庐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只是如今天台宗风流云散,三醉宫又日趋式微,就只剩下庐山简寂观的卢淡心道长支撑着平抚江湖风波的重任。

    沈短衣草鞋,扮作一个进香人,背着那架墨首琴,跟一群香客上了山。剑却藏在琴囊中。山川风物、亭台殿宇匆匆看过,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个樵夫,问明了去锦绣谷的路径,那樵子却笑道:“小郎,庐山这么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为什么偏偏要去那个鬼地方?你可听我一句,那个锦绣谷是万万去不得的,你趁早不要做这打算。”

    沈笑道:“我知道那里路径险峻,错综复杂,不好走的。”

    樵子睁大眼睛道:“知道还去?”

    沈道:“春天到了,听说锦绣谷底的瑞香花开得很好,我想去看看。还请老丈帮个忙。”

    樵子连连摇头道:“不去不去,七年前隔壁徐十九进了那地方,再没回来过。我不跟你去送死。”

    沈道:“我只问老丈要一些绳线。”

    樵子在屋里翻了翻,找出一卷绳子:“够吗?”

    沈摇摇头,却看见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大堆干草,遂道:“老丈,我想用这些草再搓一些绳子可以吗?”

    樵子道:“随你。”

    沈当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里,将那三尺高的一堆干草分开,搓成一根根细细的草绳,又一段一段地连接起来,满满地盘了一大卷。

    第二日,沈拜别樵子,背着绳子迤逦进山。沈找到锦绣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沈将长绳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树根上,提起长剑进了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肠小道上放下草绳,心里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往右转,一旦转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绳子退出来,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上记号,以便下次不必误入。这锦绣谷果然人迹不至,生满了荒草荆棘,岩石间不时蹿过山猫野狐之类。沈一路披荆斩棘,好不麻烦。但他小心翼翼,心如明镜,认真分辨着路径。如此反反复复,走到日头偏西,忽然飘来一阵沁人的馨香。

    远远看去,山谷深处恍如一层白雪在悠然浮动,正是瑞香花开的地方!为了不被花香醉倒,沈吞了一粒醒脑丹药,忙忙地向那边走去。

    那一株曾经悬挂过清绝宝剑的松树仍在,树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静静躺着。沈看出来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时大约二十来岁,腿骨摔断了。他默默立了一会儿,向那白骨拜了几拜,然后一根根地捡起来。他希望这人死时留下些什么遗物,或者在岩壁上刻下几句话交代自己身世以遗后人。然而遍寻一周什么也没找到。他将白骨裹好,沿着自己放下的长绳,安然出了谷,而后爬到一处山顶,选了块风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来石头竖了个无字碑。

    此时日薄西山,残霞如血,山顶上罡风阵阵,长草摇曳。这个困死在锦绣谷中的侠客,不知家园何处,不知来历渊源,或许他的亲人还在倚闾相望,或许世上早已没有人记得他了。这些全都无从知晓。他既然有一把清绝宝剑是稀世之珍,武技多半不俗,或者当初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代英杰。又是为了什么,落得在这庐山深处凄然逝世,连几句遗言也不曾留下……

    人间万事,不过如此!沈想着想着,胸中苍凉不平,向坟头揖道:“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但你我总算有缘。今日晚生不曾带得香烛纸钱,请以一曲为祭!”

    墨首琴横在膝上,他抚起一曲《青草连波》。自从与蒋灵骞别后,这《五湖烟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练得最多。此时他心中抑郁纠结,情思百转,萦萦于琴音之中,竟然将这深切奥妙的曲中蕴意,挥洒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曲终指凝,暮霭沉沉,几声弦响还随着山中归鸟在空荡荡的天地间盘旋。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笑声:“好曲呀,好曲!”

    沈听出那声音来自远处的山脚下,却凭着一股雄浑深湛的内力送了上来,知道来人不凡。但那一声喝彩的确言笑盈盈,一片好意。这时,山脚也响起琴声来,却是一曲《幽兰》。那人听来也是琴中高手,虽不如沈技艺精妙,但纯熟老练,意境很高,奏琴人似是一个有道的老者。沈回了一段《庐山高》以示敬意,那人也一片谦诚地以一曲《庐山高》相答。沈听出老者曲中求见之意,于是抱着琴向山下走去。

    山脚草亭中,一个白须老道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朝沈长揖下去。沈慌忙道:“道长怎么行此大礼!晚生担当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而已,什么道长不道长。老朽今日得闻郎君雅奏,如听仙乐,耳目一新。郎君琴艺高超,老朽钦佩不已!”

    沈看他衣冠简朴,无异于山民,但精神矍铄、举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谦虚,只怕是庐山宗的前辈。老道士问过沈名姓,似有些吃惊,一边打量着他,一边笑道:“老朽还想向郎君请教,请郎君到舍下一叙如何?”

    沈还礼道:“请教不敢,却要向道长叨扰了。”

    沈跟着老道士翻过几座山,来到一处禅院,抬头一看:简寂观。他心道:果不其然!他对威名赫赫的庐山宗也十分好奇。一路上所遇道士道童、杂役厨工无一不对这老道毕恭毕敬。老道士领着他来到一间幽静的厢房,彼此叙礼坐下。却又有一人推开门,风风火火道:“师父……”是楼荻飞。沈这才想到,老道士原来正是庐山宗掌门卢淡心。

    卢淡心板起脸道:“小楼,你为何总是这样没有礼数?不见客人在此吗?”

    楼荻飞也看见沈了,一脸惊讶又不敢问,只道:“师父,来了个要紧的客人。”

    卢淡心皱眉道:“什么要紧,待会儿再来回。你先退下。”

    楼荻飞忍气退下。沈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卢淡心却道:“这劣徒,出去门也不关好。敢烦沈君替贫道把门掩上。”

    沈去推那扇摇摇晃晃的门,薄薄的门板,竟然一动也动不了。沈回头看看卢淡心,老道士端着茶碗喝茶,若无其事似的。沈眼尖,却也没看出这门上有什么机关,只是定在半路动不了。沈遂道:“卢道长,晚生武技低微,可关不了这门。”

    卢淡心果然是在暗暗地临空发力,控制住了门板,以此考较沈武技高下的,听沈如是说,笑道:“沈君,我看你目光莹润,英华内蕴,内功不错啊。何必谦虚呢?”

    沈道:“内功虽有,武术却学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运用。”说着自己也很惭愧。

    卢淡心看他言语诚恳,料是实情,心想这年轻人恐怕有奇遇,点点头又笑道:“世间百技,武技不过其一,何须拘泥于此?英雄豪杰也不只是在刀剑上见分晓。”

    “师父!”楼荻飞又冲了进来。

    卢淡心把茶杯往桌上一顿,道:“你怎么越说越不听!”

    “实在事情紧急。”楼荻飞惶恐道,“师父要骂就骂,只是千万请师父去看看,迟了就麻烦了。”

    卢淡心不怒反笑,却对沈道:“贫道只得失陪片刻,郎君海涵!”

    楼荻飞瞧着沈,忽然道:“这位客人,能不能也去看看?”

    卢淡心不解其意,但他显然很信任这个小徒弟,遂微微一笑,朝沈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原来那位要紧的客人竟然是汤慕龙!而且楼荻飞叫上沈的用意也昭然若揭了:汤慕龙躺倒在简寂观的前堂,昏迷不醒,牙关紧闭,显然有性命之虞。

    沈颇感讶异,照理说他此时新婚燕尔,应该在家里逍遥自在才是,怎么跑到庐山来,还病倒在这里?

    卢淡心一边搭着汤慕龙的脉,一边皱起眉头听楼荻飞回话。

    原来楼荻飞约了汤慕龙今早在庐山含鄱口见面,不料没有见到汤慕龙。他心下狐疑,找到汤慕龙带来的随从,把前山后山搜索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结果回来,却在简寂观的后门口,发现汤慕龙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观中几位通晓医术的道士都看过,一点办法也没有。

    卢淡心道:“我知道你和汤慕龙相识,他来庐山找你,所谋何事?”

    这也是沈疑惑的。

    楼荻飞苦笑道:“师父是不理这些俗事的。”

    “到底怎么啦?”卢淡心道。

    楼荻飞道:“汤君一心要娶天台蒋翁的孙女,不过那位小娘子不买他的账。”他忽然发现汤家的下人也在场,遂道,“古执事,这是你家的事,你来讲讲。”

    那古执事毕恭毕敬道:“回禀卢真人,我家小郎和蒋娘子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六,可是到了日子,蒋娘子却没有来罗浮山。原来她一直没回天台山。蒋翁很生气,就委托我家小郎到江湖上四处搜寻,不过至今没有音信。听说楼君见过蒋娘子,所以来问问。”

    楼荻飞赶快补充道:“那也是去年十二月里的事了。”说着瞟了一眼沈。

    沈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卢淡心问道:“这个蒋娘子,难道被人暗算了?”

    古执事和楼荻飞相视一下,神情都有些尴尬。还是楼荻飞道:“大家都说,多半是逃婚。师父,这个小娘子是赤城老怪一手带大的,十分难缠,江湖上都叫她小妖女。”

    卢淡心微微一笑,放下这个话题不谈,旋又皱紧了眉头,道:“汤君是中了毒,只是这毒力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却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脉象十分紊乱。我也……难、难!”

    听见卢真人都说难,古执事慌了:“这可怎么好,小郎出了事,我怎么向我家郎主交代?”一时庐山群道也议论纷纷。

    庐山大弟子公冶坡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查将出来,让他拿出解药!”

    其余弟子也附和道:“就是,居然敢上庐山来撒野,不能不教训教训!”

    卢淡心摆手道:“你们嚷什么!下毒之人既然选定庐山,可见胸有成竹,轻易也不会让我们抓住。倒是汤君的病却耽搁不得了。”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楼荻飞忍不住又焦急地看了沈一眼,似是希望他出手。

    沈看见了他的暗示,却依然不动。他细细看过,也瞧不出汤慕龙中的什么毒,没有把握救他,也不敢在一大群庐山道士面前强出头。何况眼前形势不明,如果下毒之人竟然就是离离呢?如果汤慕龙认出他来,找他算账呢?虽然他和离离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可是他偏偏想起夜来夫人那些话,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楼荻飞终于忍不住了,站出来道:“沈君,你医术十分高明,就请你试试吧!”

    沈道:“鄙人可是没有把握。”

    卢淡心似乎看透他的心思,道:“请沈君尽管放手一试。这是在庐山。”

    有了老道这句话,沈便走到汤慕龙身边,摸了摸脉。

    汤慕龙的脉象十分奇特,似乎不止有一种脉象在里面。他屏住气,慢慢地摸索。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轻声道:“三十一种。”

    “中了三十一种毒?”楼荻飞惊诧道。

    沈淡淡道:“不是这个意思。”

    古执事急忙道:“是哪三十一种毒药,请郎中诊出来。每种毒药如何解的,请郎中告知。无论用什么药材,我们都能办得到。”

    沈一听这有钱人的话,未免有些来气,放开汤慕龙的手腕,冷笑道:“鄙人哪有那个本事!”

    古执事心里一急,就想呵斥他,被楼荻飞一把拉住。他这个动作,自然落到了沈眼里。

    就在这时,楼荻飞又望了沈一眼。忽然间,沈心里一惊:我怎么啦?从医以来,人家一向赞他宽厚仁慈,今天却满心杂念,瞻前顾后,居然见死不救了。

    他心里一阵惭愧,重又捏起了汤慕龙的寸关尺。众人才舒了一口气。

    可是,汤慕龙的脉象真的很奇特。如果真是三十一种毒,相信也能慢慢摸出,但情况似乎又没有那样简单。他放开汤慕龙的手,想了一会儿,道:“这是五种毒药。”

    卢淡心皱眉道:“贫道不解,沈君可否解释一二?”

    沈道:“五种毒药,就各有五种脉象;两两搭配,又有十种脉象;三三搭配,又有十种脉象;四四搭配,又有五种脉象;五种药在一起,又是一种脉象。一共三十一种。”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卢淡心默默地瞧了一会儿沈的脸,若有所思,然后道:“那么是不是把这五种毒药分别解了,汤君就可痊愈?”

    沈道:“不错。”

    卢淡心道:“是哪五种毒,看得出来吗?”

    沈道:“铅粉、蝎尾、苍耳、蝮蛇、麝香。”

    “麝香也是毒药吗?”卢淡心问。

    沈道:“麝香不是毒药,但用在这里,却能够推波助澜。并且麝香本身的药力也增加了,足以乱性。所以你看他虽则昏迷,却是满头大汗。”

    卢淡心恼怒道:“可恶!”

    沈刷刷刷写好了药方。原来这几种毒药都极易化解,只是诊断起来颇费力气。沈不由得想,倘若我来配此毒药,须另换几味,使合药时药性改变,不那么容易解毒才对。

    立刻有人煎了药,给汤慕龙灌下。

    忽然间,远远的从含鄱口方向传来一阵叮咚的琴声。

    虽然很远,那声音却十分清晰,显然弹琴之人内力极为深厚。才听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像被春日的暖风吹拂一般,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卢淡心沉声道:“大家注意!”

    原来那琴声极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柔媚甜腻,极易使人陷入遐思,心智混乱。好在庐山中人都内功深厚,凝神抵挡,便不致为它诱惑。公冶坡道:“师父,我去看看什么人作祟!”

    卢淡心点点头,令他去了,忽然道:“不好,汤君刚刚服过药,只怕会被琴声所伤!”

    果然,汤慕龙满面通红,口吐白沫。楼荻飞愤愤道:“下毒的和弹琴的,绝对是同一个人!”

    卢淡心迅速取过琴弹起来,力图与含鄱口的人抗衡。但是弹了一会儿,并不奏效。那又软又甜的琴声,像浸湿的牛筋一样缠在汤慕龙身上,越收越紧。卢淡心皱起眉头,忽然对沈道:“沈君琴艺精湛,贫道十分佩服。不过方才在山崖那边,你可曾觉得贫道的琴声与你自己的琴声有什么不同吗?”

    沈觉得很奇怪,看着汤慕龙快不行了,卢淡心却来跟他讲闲话。当时卢淡心那一曲《幽兰》并不见得十分优雅婉转,但内中弦响震荡,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沈那时就大为奇怪,遂道:“请道长指教。”

    卢淡心道:“习武之人的琴,与等闲文人雅士的琴又有不同。须知这七条长弦也是兵刃。贫道那一曲《幽兰》原是运用了内力奏出的。所谓内功越高、琴意越进,琴声的威力就越强大。倘若内功不佳,与贫道应和之间就会受伤。其实你内功精湛,与绝妙琴技一联合,当世罕有匹敌。”

    沈道:“外面这人也是用内功弹琴的,道长是叫我去和他比拼吗?”

    卢淡心道:“实不相瞒,正有此意。以功力而言,贫道自信可盖过他,但贫道的琴艺不精,传到汤君的耳朵里,他听不进。所以再强的内力也没有用。沈君你的琴声是很美的。”

    沈道:“但我又不会用内功弹琴。”

    卢淡心道:“不妨,贫道可以助你。”

    沈叹了声气,只得再救一回汤慕龙,遂取出了自己的琴。

    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一点,那人内功很好,你与他应和,可能会受内伤。”

    说到这份上,沈要再拒绝也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拨了一声弦,顿时觉得胸闷起来。卢淡心也跟着他拨了一声琴弦。忽然沈的琴声中风声大作,似乎内力雄浑。原来卢淡心用自己的内力使两琴共振起来。这样,沈的琴艺和卢淡心的内功,真的合二为一了。

    沈弹着弹着,手下的曲子变成了《五湖烟霞引》的《彭蠡回籁》。浩浩鄱阳湖,巨浪拍石,山鸣谷应,若黄钟大吕,又如九重天籁。不一会儿,这正气浩然的琴声就把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压倒下去。那柔媚的琴声折腾了几下,终于渐渐偃旗息鼓。

    看看汤慕龙缓缓醒转,想来毒力也解了。众人遂跟着卢淡心退出。

    沈一阵气闷,脸色发白。卢淡心替他把了把脉,道:“还好,没受内伤,只是累了而已。此番实在有劳你了。”

    楼荻飞亦道:“汤君平素慷慨豪爽,你这番救了他性命,他一定会重重谢你。”

    沈嘀咕道:“我又不是图他谢。”

    偏巧这时古执事兴冲冲地追过来,道:“我家郎君想见见救命的郎中,请你过去。”

    沈下意识道:“我不去。”

    “这是干什么?”楼荻飞诧道,“汤君一片好意……”

    沈一时也无从说起,只得道:“我……现下难受得很,想出去透透气。”虽然难受,却是抬脚就走,跑得比兔子还快。

    古执事没能拉住他,未免抱怨:“这郎中年纪轻轻,架子倒是大得很,我家郎君求见,难道还折辱了他?”

    楼荻飞看着不像样,只好连劝带哄地将古执事支走了。

    卢淡心看在眼里,便问:“沈君和汤慕龙之间是不是什么过节?”

    楼荻飞此时还没回过味儿来,遂把从钟山到黄梅山庄的见闻一一向师父禀报。卢淡心沉吟片时,道:“看来,蒋娘子是待嫁之身,却与这个小郎君相伴多日,于礼于情,很难说得过去。沈君心地虽好,未免糊涂。”

    楼荻飞道:“我瞧他是面嫩心软,上了小妖女的贼船还不知道吧。”

    “这话休要再提,只做不知。”卢淡心道,“汤慕龙虽是好人,其父却性情暴烈。只怕传到汤家人耳朵里,会给沈君引来杀身之祸。”

第十一回 新雨旧雨

    沈一时仓皇,从简寂观中溜了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里去。就这样满头昏乱不知溜达了多远,渐渐地缓下脚步来。想想刚才躲得那么快,未免失了礼数。自问又不曾做错什么,何以一碰见汤慕龙,就像是有亏心事似的只管躲藏?还是回去见见的好,不然连卢道长都要怪罪。

    然而毕竟不想见,能拖便拖一拖。就这样晃晃荡荡信步走着,翻过了几个山头,转到一片僻静的竹林里。这竹林似乎鲜有人至,生得盘根错节,茂密异常。沈正想绕道而行,突然听见竹林深处有人说话,不觉立住。

    “我让你去打探消息,问出什么来没有?”

    说话人声音清脆,腔调却冰冰冷冷,毫无情绪。沈找了一杆最茂密的竹子,轻轻跃上去,藏在密叶里,望过去只见远远的一座半倒塌的草亭里,有两个人一跪一立,立着的那人年轻而秀丽。原来沈内功既好,此时又练就了天台宗的至上轻功,所以他躲在这里偷听,对方竟然也发现不了。只听那个跪着的人道:“回禀侍中,属下打探到那人名叫沈,桐庐人,行医为生,现在暂寓简寂观。”

    原来他们居然打听他,沈不觉骇然。

    “还有呢?”

    “不知道了。大约也无甚要紧来历。”

    “哼!就这些,还用得着你去打听。只要听听他讲话口音,就知道他一定是富春江桐庐一带的人。随身带了这些药物,自然是个医生。你看他与卢淡心、楼荻飞那伙人言语交接,肯定与简寂观有瓜葛你说无甚要紧来历,单这一点就不通!”

    跪着的人不敢回话。

    那个“侍中”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他那吟咏鄱阳湖的曲子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实在是荡气回肠,英雄侠气,这样的曲子非盖世英杰不能为。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作的,这曲子一定有来历!我给汤慕龙施的梅花五毒散是我的独门秘药,携有五种剧毒、三十一种脉象,他居然全部诊出,这种医术简直天下罕有,他是跟谁学的?你竟然说他没有来历!哼,本来以为,缚住了小白龙,不愁汤铁崖那老贼不听命。不料竟被沈这小子搅了好事,只得再作打算。”

    原来这正是对汤慕龙下毒,又在含鄱口比琴的那个人。

    跪着那人道:“属下们一定尽力将沈擒来,听候侍中发落。”

    侍中道:“不可。你又犯糊涂!不见沈与简寂观关系不一般吗?我们暂时不要得罪庐山宗的好。反正,此人武技低微,收拾他也容易得很。”

    “武技低微?不会吧?”

    “说你没见识,难道没有听出他的琴声中毫无杀伐之气?可见不是个练家子。若不是卢淡心那老儿从旁作梗,我哪会败下来!”沈听他如是说,不得不暗暗惊叹此人实在眼光锐利。他又道:“可是,一定要暗暗注意此人动向。一旦他认真学起武技来,就找个机会除掉他,否则会是个劲敌!”

    沈好笑:你也缜密过分了,我再练五十年,也“劲敌”不过你的。

    那侍中低了一会儿头,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敢动。侍中忽然问道:“仙姑派的帮手来了,怎么至今没有露面?”

    跪着的人道:“属下正要回禀侍中,她们刚刚到,已与属下会过了,正等着见侍中。”

    侍中道:“马后炮!来了几个?”

    跪着的人道:“仙姑座下四位仙使都派出来了。”

    侍中眉毛一挑,显是出乎意料,道:“难得,快请!”

    只见草亭后面云烟一晃,闪出几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色曳地长裙,缥缥缈缈很是怪异,有点像道姑。两条极长的发辫垂在胸前,用青纱和珠饰卷着,头顶还箍了一个银色的发冠,刻的好像是流云图案,每人都不同。这几个“仙使”面目都很美丽,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妖冶。说是四位仙使,一共却只有三人。为首的一个仙使道:“回禀侍中,我们四姊妹早就领命离宫,往庐山来了,不料路上遇见一个对头,纠缠许久。故此来迟,误了侍中大事,请侍中发落。”

    侍中微笑道:“无妨,我怎能和你们计较!只是‘幽微灵秀,雪雨风霜’,为什么还差了一个?难道……”

    那仙使道:“对头功夫甚是了得,三妹受了伤,在半路停下来了。”

    侍中皱眉道:“可惜了灵风使。对头是什么人?”

    仙使道:“不知道。我们四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但当今武林高人中似乎没有见过这样一位。”

    侍中知四仙使都不是泛泛之辈,不觉沉吟道:“是男是女,年纪几何?”

    仙使道:“此人白衣蒙面,头戴莲花冠子,看不真切。”

    侍中问:“看得出武技的路数吗?”

    仙使道:“却是看不出,不过,她好像很了解本门武技的路数。”

    侍中似乎吃了一惊,身形微颤。

    那原先跪着的人站了起来,问道:“侍中可知道是什么人?”

    “闻所未闻,现下只能尽力去寻访。”那侍中敛容道,“本门结仇甚多,难免被些江湖宵小盯上。仙使放心,灵风使是为了给我帮忙才受伤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早晚会收拾敢向我们挑衅的人。”

    三个仙使迟疑不定,原先那跪着的人就说:“卢侍中向来说一不二,你们尽可放心。”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如此多谢了。”鞠躬退下。

    沈伏在竹林里静观,觉得很奇怪。这个人被称为侍中,想来是一名高官,然而看起来很年轻,而且身怀武艺,言谈举止明显是江湖中人。最奇怪的是,他还和一个“仙姑”交情不浅。所谓仙姑,大约是个女道士。

    那个手下此时低声问道:“侍中猜出是什么人了吗?”

    卢侍中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人是谁,我大致有数,还得回去和师姊商议一下,此时不能多说。你先去吧,瞧瞧那三个人往哪边去了。”那手下遂离开了。

    停了停,只见卢侍中抬起头,击了一下掌,道:“出来吧!”

    沈大吃一惊,难道他早就发现自己了?正要跳下现身,忽然看见对面竹枝上飘然落下玄衫一袭的人影,盈盈上前,却并不向卢侍中行礼,只是侧身站着。只见她转过脸来,双眼清波一闪,沈几乎头晕目眩是蒋灵骞!

    沈万不料她会在这里出现,不禁紧紧地盯住她的脸。只觉得她比起在太湖上分手时清减了一些,面色也有些不对。沈看在眼中,忧心至极。

    只听卢侍中道:“我昨天交代你的话没忘了吧?现下得看你的了。收拾收拾,照我计划行事。旁的事情想来也不用我吩咐了,今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去做这个卧底。”

    卢侍中并不反驳她,来回踱了几步,和蔼地说:“蒋娘子,你不肯为我做事,仍是以为我始终在胁迫你吗?”

    蒋灵骞不语,卢侍中又道:“当时你败在我手下,本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取你性命,却饶过了你。后来,我也给了你选择:我问过你是要做宫人,还是要做我的随从。是你自己不愿入宫侍奉,那么随从就有随从的规矩,并不是以此胁迫你。这在当初也是说清楚了的。请你平心而论,这一个多月来,我待你如何?”

    卢侍中这些话说得温柔至极,沈听着大不是味儿。可是蒋灵骞只是淡淡道:“你对我很好。”

    卢侍中道:“很好说不上,不过我自忖总比钱九那个伪君子讲义气。蒋娘子,你自幼孤苦,无所归依,总不成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飘零一辈子。你既然跟随我了,我自会好好照顾你,凡事也会为你考虑。我固然是要你为我做些事情,但也是合作,不是我一味利用你。譬如现在,我明白告诉你,我要对付罗浮山汤家。而你呢,你不愿嫁给汤慕龙,但悔婚是很难的。咱们联手弄倒了汤家,各偿所愿,不好吗?”

    蒋灵骞淡淡道:“可是这样做很不仁义。”

    “你说什么?仁义?”卢侍中哈哈一笑,“小妖女你和我说仁义?”

    蒋灵骞望了他一眼,道:“似你这般心肠歹毒的人,居然说起合作了,那我为何不能谈谈仁义?”

    卢侍中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来就要朝蒋灵骞的天灵盖击下。手掌到了半空,却又停住,挥了挥道:“反正任务是给你了,今天起,你也不必再跟着我跑。去不去做你自己拿主意,生死利害你还是明白的。”说完转身钻进竹林走了。

    蒋灵骞还立在原地,轻轻道:“你以为我怕死吗?”

    沈听着不对,想跳下去与她相见,忽然觉得四肢僵麻,动弹不得,不觉又急又恼。正讶异间,却觉得身子被人拎了起来飞也似的行走。原来他听得太专注了,竟不知不觉被人点了穴。只听一个声音道:“傻小子,醒醒啦,听够了还不走。”

    沈就这样被楼荻飞带回了简寂观。楼荻飞给他解了穴,仍旧送入那间密室。沈看见卢淡心坐在蒲团上,正瞧着他。他心中牵记着蒋灵骞,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向卢淡心拜道:“道长,适才晚生失礼了。”

    卢淡心微笑道:“不妨。”

    楼荻飞对卢淡心道:“师父,弟子已经查明了加害汤君的人是谁。”

    卢淡心无奈地一笑,道:“不必说了,我已猜到。”

    “师父打算怎样?”楼荻飞道。

    “还能怎样?”卢淡心似乎有些伤感,又有些无措,“又不是第一次。好在汤君救过来了,就由他去吧。”

    沈疑惑不解,不知卢淡心何以是这样的态度。楼荻飞却像在意料之中,不再问什么。

    楼荻飞出去之后,卢淡心转头道:“沈君,你的事情,贫道已尽知,这原怪你不得。”

    沈不禁满面通红,正待道歉,听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些话不得不告诉你。我与令尊总算是旧交,你小时也曾见过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对不起烟霞主人和洞庭医仙对我简寂观的恩义。不必惊讶,你的绝妙琴艺和医术,应是从令祖母若耶溪陈氏一脉传下,当世再无一家有此绝技,贫道早就猜出你的来历了。”

    沈看见卢淡心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慈爱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听着。卢淡心闭了一回眼,问道:“沈君,令尊仙逝之时你尚在稚龄,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沈一听这话,眼前又闪出了那可怕的画面:大厅里父亲颓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个洞庭湖的水还多。他好不容易才从这种记忆里挣脱出来,木然点了点头。卢淡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因何而殁?”

    “家母一直不肯说。”沈道,忽然想起去年乐秀宁告诉他的话,“据说与天台宗有关。”

    卢淡心点点头:“详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隐讳不提。但这是你的杀父大仇,你须得知道。”

    沈忽然觉得心如铁石一般冷。乐秀宁留下的哑谜,不料要被老道长揭开了。

    卢淡心缓缓道:“令祖是江南武林之泰山北斗,德高望重,威名盖世。他在花甲之年,集毕生武学修为之大成,写下一卷书,叫作《江海不系舟》。但这卷书他一直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弟子,直到临终之前才留下一句话,要将此书传给天下剑术第一之人。”

    “竟不留给三醉宫吗?”沈问道。

    卢淡心道:“是啊,令祖唯天下英才是认,胆识过人,可也委屈了自己的儿孙。不过当时大家猜测,其实还是要把书留给洞庭弟子的。当年三醉宫中有四仙,最小的一个不独得了你祖父真传,并且还另有奇缘,学会一种神奇的剑法,一柄长剑打遍天下无敌手。令祖说是传给剑术第一的人,其实还是想传给他的小徒儿。”

    沈又问:“祖父为何不直说?”

    卢淡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令祖原也是很器重这小徒弟,但这小徒弟性情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早早就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令祖为他有才,要把书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而出此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令祖去世后,令尊继任三醉宫掌门,就将这件事认真办起来,要在令祖归葬之前定出《江海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的端午节,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江海不系舟》一书。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

    沈默默想,端午后的第六日正是父亲的忌辰。

    卢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宫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烟霞主人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武夷山、罗浮山有几个人上去比了比,都败给了三醉宫弟子。但奇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

    沈问道:“是不是他不知道呢?或者他并不想要那书?”

    卢淡心摇头道:“令祖的遗言传得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比剑夺书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书,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令尊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但是,就算真的不要,师父去世了,他也该回来一趟吧?就这样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要结束了,那小徒弟始终没有露面。”

    沈问道:“那么这时谁是剑术第一?”

    卢淡心道:“令尊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地精研洞庭剑法,武技极高。这时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书还是留在三醉宫了。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令尊。其实,说起来令尊才是三醉宫第一人。若论剑法神奇,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加上为人气度,加上琴棋书画诸般技艺,那可没人比得上令尊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回春妙手,泽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称道,可惜啊……”

    卢淡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之色,说得沈亦伤心不已,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卢淡心又道:“那时天色已晚,大家商议结束擂台,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要与洞庭弟子比剑。我们一看,就知这场比武怕是不容易了。”

    沈想了想道:“是天台蒋翁?”

    卢淡心道:“不错。要知道赤城山人蒋听松自创天台宗,也是一代巨匠,剑法以诡奇著称,独步天南,一直是三醉宫的劲敌。”

    沈问道:“晚生听闻有人管他叫赤城老怪,这位前辈脾气很特别吗?”

    卢淡心道:“岂止是特别,简直是怪异偏执。蒋翁一贯独来独往,既不屑与黑道为伍,更不把正道人物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伪君子。我们本来以为,他既然自视甚高,又与三醉宫有嫌隙,是不会来夺书的。”

    沈问:“什么嫌隙?”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清楚了。听令祖说,还是他们年轻时结下的一场误会,令祖的意思也有些歉然。这且不说。蒋听松既来了,三醉宫三大弟子少不得与他一见高低。先是你三师叔乐子有与他斗了八十三个回合,败下阵来。然后你大师伯吴剑知我记得他应该是你的舅舅。吴剑知出了全力,堪堪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两人几乎战平。但吴剑知毕竟略逊于蒋听松,最后还是败了。最后便是令尊。令尊的剑术与蒋听松不相上下,加之蒋听松已战了两场,他却是体力充沛,本来我们看着令尊是要胜了。不料蒋听松此时突然变招,使出了一套我们从未见过的天台剑法。贫道至今想起来,那剑法大约是集天台剑法之大成,着实精妙至极,而且简直就是你们洞庭剑法的克星。”

    沈道:“《梦游天姥吟留别》。”

    卢淡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那时蒋听松一面朗吟这首诗,一面出招。诗念完了,令尊也中剑败倒。”

    沈默默无言:想不到蒋灵骞教他的剑法,竟是当年逼得父亲惨败的利刃,难怪她说天台剑法胜过洞庭……

    卢淡心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既然无人能胜蒋听松,令尊只得让他带走《江海不系舟》一书。你三师叔乐子有颇为不服,还要上前争执,也被令尊拦住了。三醉宫遭此挫败,脸上无光,那一夜大家毫无心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到了令祖发丧之日,江湖上的朋友又来了许多。想不到蒋听松又来了,说是找令尊算账。他说三醉宫卑鄙无耻,手脚肮脏,耍阴谋将《江海不系舟》从他那里偷了回去。”

    “怎么可能!”沈愤怒道。

    “是啊,”卢淡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有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宗第三代的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只要令尊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令祖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令尊无论如何反驳不了蒋听松,悲愤不已,竟饮剑自裁。”卢淡心停了停,又道,“令尊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江海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三醉宫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令祖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令尊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三醉宫的清白。”

    沈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卢淡心道:“令尊留下话,教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令尊的尸体看了一回,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他回去之后干了桩惊动江湖的大事,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宗,自己立誓退出武林,永不下山。《江海不系舟》那本书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自己躲在天台山练习来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技荒疏,不像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他怎样,三醉宫是被他害惨了。令尊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洞庭,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力支撑。三醉宫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了。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猜测道:“会不会有人为了夺取经书,早已害死了他?”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情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知你。沈君,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宗有传人出山,只怕《江海不系舟》的事情要风波再起呢!”

    沈明白,卢淡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让他知道,天台宗与三醉宫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而蒋灵骞的阿翁几乎就是他的杀父仇人。医者当有仁心,照料杀父仇人的后代也不算什么错,然而再与她结交却是不成了。而且卢淡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是别有用心,要找什么秘籍。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来。卢淡心走了过来,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青的阴阳剑来。沈咬了咬牙,道:“多谢道长指教,晚生既然明白了,就绝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情,请道长放心。”

    卢淡心满意地点点头。

    忽然外面闹了起来:“什么人,站住!”又有叮叮当当的兵刃之声。卢淡心推开门,沈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宗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玄色衣衫的人。卢淡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

    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天台蒋灵骞。”

    卢淡心瞟了沈一眼。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以他的功力,早就察觉蒋灵骞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他也是故意要蒋灵骞听的,只是沈不知道。沈听完卢淡心的话后,正作没理会处,不料就见到了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娘子,你……”

    蒋灵骞朝汤慕龙点了点头道:“汤君,我到简寂观来寻人,不是来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道长,将剑阵撤了。”

    不等汤慕龙开口,卢淡心就挥了挥手,一群庐山弟子就退了下去。

    卢淡心笑问:“不知蒋娘子所寻何人?”

    蒋灵骞亦笑:“听闻汤君寻我,我特意赶来与他会合。”她慢慢朝汤慕龙走了过去,道了一声万福。汤慕龙赶快回揖,脸上几乎掩饰不住衷心的喜悦。

    沈心中一片茫然,猜不出蒋灵骞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听从了那个侍中的安排,还是自有主意。他更不知她是如何又卷入了这桩麻烦,她自己能解决吗?也许先前在太湖,他就不应该离开她……

    他一肚子话想要问问蒋灵骞,然而卢淡心和汤慕龙皆在,这话竟不知从何说起。而蒋灵骞好似根本不认识他,甩甩袖子就走了,汤慕龙自然尾随而去。

    卢淡心瞧着他三人,沉思不语。

    这日傍晚,蒋灵骞和汤慕龙就下了庐山。沈到底没能找到机会向她询问竹林中的事情,又疑心自己本不该问。到底他们两家上代有仇,再牵缠下去,彼此都尴尬。他琢磨着以蒋灵骞的性子,未必愿意谋害汤氏,如今她主动投奔汤慕龙,大约是回意转,寻找庇护。汤慕龙看来是真心爱护自己的未婚妻子,蒋灵骞跟了他去,那个卢侍中恐怕也不敢再找她的麻烦。毕竟汤慕龙武技高强,江湖上朋友也多。如此看来也算好结局……

    然而沈心中想出这些说辞,并不能劝服自己忘掉过往种种。他原本内心柔善,一点儿也见不得人受苦,哪怕这人是他根本不该惦记,也不用惦记的……

    由是兴味索然,第二日也就向卢淡心告辞了。楼荻飞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赠了他一匹马当作坐骑,他也恍恍惚惚地不甚搭理。蒋灵骞这一走,他只觉万事皆毕,一时都不知能上哪儿去。反正徐栊留下的金叶子用了还不到两成,索性在江湖上任意飘流一番。日里倒骑瘦马,信马由缰,到哪里是哪里。那架墨首琴背在身边,勤练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时,便能有佳作问世。这一路上,《五湖烟霞引》中前四曲,练得各尽其意,挥洒自如,还剩了最难的一曲“浩荡洞庭”。

    一路走过来,不知不觉到了长沙国境内。山岳渐渐平缓,云水潇湘,湖泽遍地。这日黄昏,倒骑着马,路过衡阳回雁峰下。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把沈掀下去。沈轻轻腾起身来,凌空翻了个筋斗,又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却是正骑着。不想再拉拉缰绳,马却不肯走了。沈有些奇怪,使劲拉了几下,那马也只踱几个碎步,万不肯再向前。

    正疑惑时,忽然兜头一股白烟灌了下来。沈头脑一涨,登时栽倒,隐隐听到些刀剑厮杀之声,再就没有了知觉。

    沈醒来时,已是夜晚,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墨首琴摆在身边。 “醒了就起来喝口茶。” 沈一看,有人独自坐在屋角,面对墙壁不知做什么,这时端着茶碗走过来,又笑道:“你可晕了整整一天啦。”

    不是别人,正是楼荻飞。 沈喝着茶,满心茫然。窗外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他镇定了一下,问道:“想来我路上被人暗算,却是遇见楼兄了?”

    “不是遇见,我一直就跟着你的。”楼荻飞道。

    沈愕然。

    “你有所不知,庐山上你救汤慕龙,得罪的那帮人,来自岭南沉香社。他们一贯心狠手辣,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楼荻飞道,“这事儿原本是我给你招来的,我想着你武技不行,还是护送你一路吧。果不其然,这些宵小对你下手了。”

    沈愣了一下,立刻长揖道:“谢楼兄救命之恩。”

    “不必多礼。”楼荻飞慌忙回礼,叹道,“不是要示恩于你,这原也是我分内之事。”

    沈想了想,问道:“楼兄方才说一直跟着我,我倒是从未察觉,庐山的轻功当真厉害……”

    沈虽然没多少江湖经验,心思却也很细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几天,他不至于无知无觉,何况楼荻飞也算半个熟人了。

    “你不信我跟着你?”楼荻飞扑哧一笑,“初二那日夜里,你先弹的一曲《猗兰操》,然后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后却是一曲《离鸿操》结尾,情状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练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于是你又练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这个曲子与前一首似是同属一套大曲,但经你推敲琢磨,意境却有了一些变化,前一曲壮士悲歌,犹如燕赵之士易水击节,血溅千里;后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来,汹涌澎湃,山鸣谷应。有时我听你练习另一曲,又是哀绵婉转,铮铮侠骨偏裹了一团儿女柔肠。直到你练到第四曲,忽然又变成了淡泊隐逸,宁静致远,像是烟水山岚间渔樵问答一般。” 沈听他说得不错,哀婉的是“青草连波”,慷慨的是“丹阳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籁”,淡泊的是“太湖渔隐”。楼荻飞又道:“我不大懂音律,只觉得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音乐,仿佛吟咏山川湖泽,然而寄意深远,荡气回肠,令人恋恋不舍。本来跟人这种事,无聊透顶,听了你的琴曲倒觉得这一路十分值得了。” “楼兄过奖。雕虫小技,竟得楼兄如此赞美,某实在是惭愧。”沈笑道,“可惜我实在眼拙,却没认出楼兄来。” 楼荻飞道:“其实你也见过我好几回。” 沈瞪大了眼睛。 楼荻飞道:“你记不记得初四那日,与你同桌吃饭的有一个江西商人,向你絮絮叨叨问了许多闲话,其实我是想问你打算往哪里走。又有初十那天傍晚,一个乡下老太婆到你住的店里来卖鸡蛋,被店伙责骂,还承你解围,第二日老太太便跟在你的马后走了一路,今日也要谢你这番大德。多的不说了,前日一早我蹲在路边要饭,你还给过我三个铜钱哩!” 沈心想这可一毫儿也不差,只是自己真的一点也没看出破绽,遂笑道:“庐山宗还有改装易容的绝技,领教了!”

    楼荻飞笑道:“这易容术并非师门所授,不过是鄙人的一点小癖好罢了,为这个还被师父说过多少回,藏头露尾的不是君子行径。”

    沈忽然想起了什么,遂问:“当日钟山武集失火,我曾在大乱中捡到一个包裹,里面尽是易容用的假面,莫非是楼兄遗落的?”遂将当日之事细细说来。

    “可不就是我的!”楼荻飞顿足道,“范定风、钱九这班人无事兴风,还总拉着我们庐山不放。那回失火害我把要紧东西都丢了,虽是小物,到底也是费心画出来的。你可还留着那个包裹?”

    沈道:“留在金陵范家了。”

    楼荻飞呆了呆,叹道:“罢了,范家我是不敢再去了。”

    沈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遂又将当初偶遇宋小娘子的事提了提。楼荻飞听得直拍案,气苦道:“沈君何苦这样坑我。从前你我不熟,我得罪过你几回,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既有这一桩,也算扯平了!”

    沈禁不住狂笑起来。从前他只道楼荻飞出身名门,眼高于顶,后来才发觉他虽然说话不甚中听,为人倒也仗义,实不可与钱、范等人相提并论。今日楼荻飞救了他性命,又俨然是琴中知音,他便觉得此人可交。

    两人皆没有什么睡意,遂秉烛夜话,说了许久。

    楼荻飞问沈下一步想去哪里,沈只说随便逛着。

    “别逛了,这不是长久之计。”楼荻飞道,“沉香社的人被我收拾了一回,想来会收敛一阵子,然而焉知他们什么时候再找来?投个门户,才有人照应。你还是赶快认祖归宗吧。”

    沈茫然道:“认祖归宗?”

    “回三醉宫呀。”楼荻飞忍了一下,没有提汤家可能会找他的麻烦,只道,“你自己在江湖上逛着,人人可以欺负你。回了三醉宫,只说你是烟霞主人的孙子,将来别人要为难你时,也得先想一想。”

    沈沉默了。

    “回三醉宫去吧。”楼荻飞诚恳劝道,“再说了,你其实根骨挺好,内功也不错,就是剑术亟待长进。你就该回三醉宫去,请吴掌门指点你正宗的洞庭武技。吴掌门端方和善,人品极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会好好教你的。”

    到得拂晓,楼荻飞说要去南边,暂时不能护送沈了,遂各道珍重而别。一忽儿,尘烟起处,又急急地回来了,却掷给沈一件东西:“带着这个!” 沈接在手里,是一个木雕的鬼脸,滑稽有趣,跟原来假面包裹里的那个倒是一样的图形。楼荻飞道:“楼某在江湖上还算有几个熟人,你倘若用得着人时,可以此鬼面示人,就说是我朋友,能救个急。”

第十二回 霜天渔火

    楼荻飞劝沈去找洞庭宗现任掌门吴剑知的话,与当年玄武湖畔那个“王师兄”的留言不谋而合。沈想想无事,就北上向洞庭湖去,意欲寻访舅父吴剑知。但此番重入三醉宫,究竟前途如何,心中还是忐忑不安。他幼时对吴剑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记得是个严肃方正的人,对自己还算亲厚。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传言,也都说吴剑知是个好人。

    沈终于到了洞庭湖的南边,又看见了那久违的浩浩荡荡。他雇了一条船,想从水路北上,到洞庭湖北边的君山去。天气渐渐燥热起来,船家不耐烈日荼毒,说定了晚间再开船出发,就把船靠到岸边,自己先歇息去了。

    这时,一阵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是邻船的船舱里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那女孩眉目娟秀,一身青衣,举止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向四周张望了一回,看见了沈,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沈只好向她一笑。那女孩也不理他,自顾上岸去了。沈忽然想起,她这船在边上停了大半日了,船上悄无声息,好像连人也没有,十分古怪。不一会儿,那青衣女孩拎着一个蒲包急急回来,钻入船舱。却听见道:“娘子,我买了些甜糕,快趁热吃吧。”

    另一个声音低低地嗯了一下。虽然只一个字,却已听出船中小娘子音色极美。又听见她道:“青梅,这一路辛苦你了。”声音清脆有如一串琴弦拨动。

    青梅道:“说什么呢,原该我服侍娘子的。娘子你可千万不能够抛头露面呀。”

    沈觉得稀奇,这两人语气分明是一主一婢。只听青梅又道:“娘子你放心,刚才我看过了,外头没有可疑的人。隔壁船上是一个书生,不相干的。渔网帮应该甩掉了。今晚好好睡吧。”

    那位小娘子道:“阿耶和阿兄的人呢?”

    青梅道:“那更是一个也没看见,他们追不上我们啦。”

    两人遂不再说话。

    那天夜里月亮早早地落下了山,沈正睡得香甜,忽然笃的一声,把他吵醒了,却是从邻船上发出。他侧耳听着,过了一会儿,又是笃笃两声。

    “不好, 有人凿船!”

    沈翻身起来,滑入水中,向邻船潜游过去,果然看见一个黑影悬在船底下。沈虽然武技平平,水下的功夫却极好。水下使不了剑,他抄了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漂到那人背后。那人毫无知觉。沈对准他的后颈将匕首插了进去,直穿脖颈。那人低吼一声,就沉了下去。这时另一条黑影从沈身后直扑过来。沈只作不知,待他双手要扼住自己咽喉时,反手一扎,匕首刺向那人中胸,顿时又结果了一个。却见对方另一个人远远逃走了。沈看见船底已经哗哗地漏水了,赶快爬上船去,冲进船舱内拉了一个人出来:“快走!”

    拉出的是青衣女孩青梅,她哭喊着:“坏蛋,我跟你拼了!”就朝沈胸口撞过来。

    沈急道:“船都快沉了,别闹了!”正甩不开青梅,却看见船已将入水,一个戴着面幕斗笠的乌衣女郎立在甲板上摇摇欲坠。

    那女郎呼道:“青梅,告诉阿耶给我报仇!”旋即跳到水里。沈一怔,用力一挥,把青梅抛到自己船上,赶快下水救人。好在他动作快,一会儿就把女郎接住。

    刚浮出水,忽见水面上一下子红光灼灼,灯火通明。十几只大大小小的渔船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船上点着红纸灯笼,上书大大的“网”字。红光下立着一队一队渔人打扮的汉子,手持钢叉,杀气腾腾。

    最大的一只船上,一个光头赤脚、项戴钢圈的家伙大声喝道:“这是哪一路上的朋友,来搅我们渔网帮的大事?先把万儿留下来。”

    沈看见招来这么些人,不免有些后悔,还不知道人家闹的怎么回事、谁是谁非,就先伤了两条人命。看来不能善罢,只得道:“无名之辈,说了你也不知道。”

    不料那头儿听他如此说,反以为是高人,一时不敢造次,道:“这妖女为祸一方,我渔网帮捉了她意欲为民除害,你不要管闲事!”

    “你胡说八道!”青梅尖叫道。

    沈听见“妖女”二字,朝那女郎看了看,见她面幕遮脸,犹自昏迷着,一袭黑色长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忽然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不由得心中叹息。他扶起女郎往背心一拍,女郎就吐出一口水醒了过来。沈把匕首抛给她,站起来对那头领道:“只要我在,不容你们伤害这两位娘子!”

    那十来艘渔船呼啦啦地围了上来,一个精壮汉子跳到沈面前:“领教!”

    沈见他的渔叉上套着七个金环,而一般喽的渔叉上只有一两个,料想是帮中强手,只好小心行事。他抽出长剑,亮了一个“落霞孤鹜”的剑式,却是洞庭剑法的起式之一。那汉子愣了愣,哼了一声,横叉而上。沈此时修习洞庭剑法已有时日,又得蒋灵骞和王师兄的指点,对付一般江湖汉子已然不在话下。可是渔网帮虽然是一个草莽帮派,这汉子也并不是容易相与之辈。拆了几招下来,沈渐落下风。但他心思机敏,已看出对方其实并未胜过自己多少,只是好像对洞庭剑法很熟,一招一式都懂得如何拆解闪避必定是因为这里离君山不远,洞庭剑法他们平日里见也见得多了。这样想着,沈脚下就轻快起来,手腕忽地一转,把汉子的渔叉带得几乎脱手,七个金环丁零当啷直响。那汉子一惊,这一招从未见过。原来却是天台宗的梦游剑法,其中一招“水澹澹兮生烟”。沈见状,索性用天台剑法与他打起来。那汉子的鱼叉究竟太过直来直去,对这从未见过的灵巧诡异的剑术显得毫无办法。沈忽上忽下,时左时右,一剑一剑地向他门面逼去,那汉子退避不及掉到了水里。

    沈轻轻一闪纵到船头,正要乘胜追击,青梅却在后面大喊:“快来救我娘子!”

    回头一看,两个打手已然上船围住了乌衣女郎。那小娘子两手握住匕首,向来人砍去。青梅抱着一人的腰狠命往后拽。以这两个女子的架势看来,竟似从来没有练过武技的。沈有点诧异,飞身过去,一脚把一个打手踢进了水里,又一剑砍倒了另外一个,拉过两个女孩儿来,打算带着她们先走为上。

    只是四周被对方围得像铁桶一样,从哪里出去呢?

    这时大船上的头领挥着渔叉往这边跳了过来,渔叉上九只金环震得哗啦啦响。。沈灵机一动,一手拎起一个女孩,猛一提气,竟然冲着那头领飞了过去。这一招甚是奏效。那头领此时兀自在空中,他本来轻功平平,无法凌空转身相赶,沈又飞得比他头顶还高出几尺,拦也拦不住,只得落在船上再转身追去。不过沈也是行险,他提了两个人在手里,功力大减,倘若飞得稍微不够高,就被渔叉刺死了。所以这一跃竟是尽了平生力气。那些小喽们这才反应过来,却看见沈落地之处是一片水面,又欢呼起来。

    沈只得再一提气,竟然轻轻地踩在水面上没有下沉,于是定住气息,踏着水面往前奔去。他本来没有练到水上漂的“玉燕功”,只能做陆上的“踏莎行”。也是他内功很好,这时情急之下,把“踏莎行”深化为“玉燕功”,提着两个人竟还作起了蜻蜓点水之舞。渔网帮的人不免被这轻功吓呆了,等到想起追赶时,沈已经跑远。

    到了陆上,脚下“踏莎”不停,隐隐听见有人喊站住,更是快马加鞭,直把两个女孩带出一百多里地,才在一片林子里停下。乌衣女郎整整面幕,就要拜谢沈,青梅也跟着拜下。沈连忙止住,询问二女的姓氏乡籍。乌衣女郎却道:“我们私自出行,来历不便对人说。郎君救命大恩难报。只是郎君虽侥幸带我们逃出,却总归不是渔网帮帮主的对手。我们不敢拖累你。”

    沈想,这女郎竟也能看出我武技平平,却像是个有见识的,笑道:“不是在激我吧?某虽不才,但既然已经揽下了这桩事,怎好把你们半路丢下?娘子要去哪里,我送你们一程吧。”

    乌衣女郎立着不言,沈觉得她正从面幕后面盯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听她道:“不必了,我们自己会小心。”说着与沈道了别,领着青梅竟自去了。沈倒不料这女郎冷漠如是,不免惊愕。转念一想,她一个弱质千金独自出门,自然戒心重重,不轻许人的,也就不以为意。

    沈究竟江湖阅历太少,得罪了称霸一方的渔网帮却不知隐藏。他与二女分别后,再去雇船,不料船才到湖心,他就落到了艄公手里。艄公旋即将船撑入一个汊港,将他带上岸,原来到了渔网帮的老巢。

    沈被套在一张渔网里去见帮主。渔网帮帮主胡正勇正懒洋洋地斜在藤椅上,身边倒着一根九个金环的渔叉。胡正勇头顶精光发亮,几乎盖过了脖子上的金项圈。沈四处望望,发现那两个女孩也被捉来了,缚在椅子上。只是那乌衣女郎面幕还好好地罩着,想来未受多大苦楚。

    胡正勇道:“小子,嗯,你叫沈。以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从老子手下救人!你这样的人,老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沈默默不语,心中却在盘算如何脱身救人。

    胡正勇又道:“我要是这就蒸了你下酒,只怕你觉得我只会暗算你,气苦不服,连肉也酸了。我这就放你出来,咱们真刀真枪比试一场,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沈心中一亮,却道:“你就不想想若是我胜了呢?我可要带她俩走了。”

    胡正勇哈哈大笑:“爷爷今天开心,拿你玩玩,你当你是谁?”说着就将九环渔叉伸过来,挑开沈的渔网。他这一手却不甚漂亮,渔网割开,沈的衣裳也划破了几处。沈冷笑一声,抖了抖身子轻轻跃出。却听啪的一声,一件东西掉下来。胡正勇扑过去就抢在手里,一看脸色就变了:“你认得楼荻飞?”

    沈看见自己落下的东西是楼荻飞的鬼脸木雕,遂不置可否:“原来你也认得。”

    胡正勇龇牙咧嘴冷笑道:“不错不错,楼荻飞是我们渔网帮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的爪牙竟然会送上门来让兄弟们收拾,看来今天可要招待你好好享受一番啦。”

    沈硬着头皮道:“好啊!”

    胡正勇眯着眼睛看了他一回,呵呵笑起来:“原来真不是冒牌的!来来来,沈君,请上座,适才小的们多有得罪。”

    沈看他前倨后恭,态度倒也诚恳,方信楼荻飞的鬼脸的确威力无穷,在这渔网帮也能镇住人。于是他也拿了一张笑脸出来:“想不到胡帮主与楼兄有旧,真是四海皆兄弟。那么胡帮主看在我楼兄分儿上,是否索性也成全了小弟这番义举,放过这两个小娘子?”

    胡正勇的脸色顿时又变了,沉吟道:“沈君,我们最多只能把这个小丫鬟给你。”

    沈道:“这么不给面子吗?”

    胡正勇道:“楼大侠于我们渔网帮有恩。本来沈君有话,别说两个小娘子,金山银山也就给了。但捉拿这两个人,却不是渔网帮的事情。给话儿的人势力太大,我们办砸了吃罪不起。所以说嘛,人是不能放的,就算将来楼大侠怪罪,也是没办法的事。”

    沈问:“谁让你们干的?”胡正勇一声不吭。沈怒从心中起,刚刚变脸,忽听得乌衣女郎干咳了一声,不由得住手。胡正勇却像没看见似的:“请阁下海涵!”

    沈心想,昨日与拿七环鱼叉的汉子打,也只能略胜一筹,倘若与这胡正勇动手,胜算其实极少,胜不了他,仍是徒然误事。反正他们既是受人之命,想来一时也不敢侵犯二女,还可再图后计。遂佯作镇定道:“如此我也不管了,随你吧。不过我要先问问她俩几句话。”也不管胡正勇答不答应,就走到乌衣女郎身边。

    那女郎微微叹息道:“离群孤羊,永无出头之日。我命如此,郎君不必再问了。这只镯子留与郎君做纪念吧!”说着褪下一只赤玉手镯来塞到沈手里。沈简直莫名其妙。他本想探问二女的来历再设法营救,不料乌衣女郎说了这么些不着边际的话就不开口了。

    沈是个机敏人,料她必有深意。当时藏好镯子,别了胡正勇等人出来。

    赤玉手镯,或者是要他带信,以作凭记,但究竟带话给谁呢?他坐在湖岸边揣想女郎的话,什么“离群孤羊,无出头之日,我命如此”之类。“无出头,出无头,莫非是个‘山’字?”沈究竟聪明,一忽儿就想到了。那么孤羊离群,一定是“君”字了。想到这里心中一热,女郎只说“君山”两字,十有**是指要他到三醉宫求援。难道她竟然是洞庭门人?为什么又不会武技呢?

    沈也不及细想,立刻向洞庭湖北的君山赶去。洞庭湖太大,南北也要几日路程,想想不免心焦。他走着口渴,便到路边一家茶馆买碗茶喝。哪知茶碗端到跟前,竟然嗅到一缕**的气息。也是沈从小习医弄药,对这些分外敏感,旁人下药轻易瞒不过他。只是此时却不知对头是谁,沈略一思索,佯装喝了一口茶,然后倒在桌子上,却半睁着眼睛,看见一个人影快步走到他身旁。那人似要对他下手了,沈猛地坐起来,以极快的手法点遍他周身诸穴。那人没有防备,顿时瘫倒。沈扳过他脸一看,竟然还是认识的。那人是个文雅清秀的小郎君,正是在钟山上见过的吴剑知的长子吴霆。

    沈又惊又笑,把吴霆拖到了外面无人处,笑道:“堂堂的三醉宫吴少侠,竟然用**暗算人!”

    吴霆哼了一声道:“对付天台妖人,还要讲武林规矩吗?”

    沈一听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又是两派仇怨!他已听出吴霆有所误会,若在平日,一定不屑于辩白,只是现在还有乌衣女郎的要紧事情,事关洞庭宗,须得问问吴霆。他只道:“我不是天台宗的人,你弄错了。”

    吴霆道:“算了吧,你的轻功我看得一清二楚,何必隐瞒!你告诉我,你把她俩藏哪里了?”原来昨日沈以天台轻功携二女逃逸,俱被吴霆看在眼里,只是追不上。

    沈此时已猜出,吴霆多半是出来寻找两个女郎的,只不知该上何处营救,遂道:“那我还会洞庭宗的剑法呢,你认不认我是洞庭宗的?我昨日好意救她二人,倒说我妖人,你只看看这个,认得吗?”说着伸出右手,亮出腕上的赤玉镯子。

    吴霆一看就急了,忙问道:“哪里来的?”忽然看见沈腕上的阴阳剑,惊讶道,“你是谁?”

    沈道:“记得沈吗?”

    吴霆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一跃而起,将他抱住:“表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故人相认,沈也很感慨。两人匆匆叙了一番别情,也无暇细述,沈就急忙说了乌衣女郎的事。原来女郎是吴霆的妹妹,名唤吴霜。沈离开洞庭湖时,吴霜还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然十八岁了。她为什么会带着小鬟离家出走,吴霆一直不提。沈料他家别有隐衷,也不便多问。

    两人再找到渔网帮,吴霆只是要胡正勇放人。胡正勇殷情敷衍,却死不认账。吴霆道:“胡正勇,你们渔网帮与我们三醉宫的渊源也不算浅了,二十年前你们陈老帮主就说过,唯三醉宫马首是瞻。我们从来不敢在江湖朋友面前称王称霸,但此番你们竟然侵犯到我们头上来,就不怕将来在这八百里洞庭,找不着场子吗?”

    岂料胡正勇对这话只是笑嘻嘻无动于衷:“场子嘛,那也是人给的。二十年前的话怎作得数?事过境迁喽。而今这世道,还说什么称王称霸,难啊……”言语中轻蔑调侃,竟是说三醉宫江河日下,今非昔比,谁还理会来。

    吴霆气愤不过,抽出长剑就与胡正勇对打起来。沈也在一旁掠阵。吴霆的洞庭剑法练得年深日久,加上他临敌经验也足,自然胜过沈。两人翻翻滚滚拆了几十招,吴霆渐占上风。胡正勇看看不行,忽然把渔叉一扔,掉头就往湖岸池塘那边跑。吴霆追了出去,却看见胡正勇立在一只小船上,不住地打拱作揖:“吴少侠,人是实在不能放的,还请体谅小人则个!”

    只见胡正勇扬扬手,艄公就把竹篙一撑,似要离岸而去。吴霆恐他逃走,连忙赶来,翻身一跃,要到那小船上去。不料这船竟然是没有底的,吴霆待得看清楚,已经无处落脚,一下子跌进了水里。胡正勇呼哨一声,水面上就冒出一圈人头来。那些汉子各执一张大渔网的一角,飞也似的游上岸来,把渔网一收,落汤鸡似的吴霆就陷在了渔网中动弹不得。这渔网帮的绝技“渔网大阵”,他们是练得精熟的。

    这边岸上,另一群渔网帮众举着一张大网就朝沈扑过来。沈已看见吴霆在渔网中又劈又砍,却一根网丝都弄不断,料想这渔网非常物所制,自己万一落进去就麻烦了。敌人又众,一个一个击倒也来不及了。没有办法,只好又使出轻功来向后跃去,希图逃过这张网。不料尚在空中,就已看见自己落地之处,另一群渔网帮的人牵着一张大网在等着他。此时再要转向,已然来不及了。

    正在焦急时,忽然天空中噼噼啪啪地洒下了一阵黑点,那群牵网的人应声而倒,在地上疼得打滚。接着又是一阵,沈却看清是暗器铁莲子,天女散花般地撒下来。渔网帮的人纷纷抱头鼠窜。沈虽然落在了网中央,可也没人来收网捉他了。正在万幸,忽然觉得腿上一阵冰凉刺痛,接着头晕目眩倒了下去。昏迷中觉得有人将他拎了起来,远远地逃去。

    沈醒来时,发现自己安安静静地躺在一间小小的茅屋里,身上盖着薄薄的花被。窗外吹来一阵湖风,携着荷塘的清香。

    “醒了吗?”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问道。

    沈一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一个面若芙蓉的女郎捧了一碗荷叶粥,笑吟吟地过来了。竟然是一年不见的乐秀宁!沈此时在落魄危难之中,忽然见到这个亲切如长姊的师姊,又是伤心又是激动,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只叫了一声:“秀阿姊……”就说不下去了。

    乐秀宁宽和地笑了笑,把荷叶粥递给他,道:“偏巧你自己身上还带有蛇毒解药,我给你喂了一枚,现在好些吗?”原来渔网帮甚是狡黠,套沈的那个网上缠有许多毒蛇,虽然乐秀宁及时驱走众人,沈还是着了蛇毒的道儿。所幸这蛇毒比起丐帮的金环蛇差得远了,沈自己的解药足以抵御。沈一边喝粥,一边问乐秀宁从何而来。原来沈在庐山上大出风头,传到了乐秀宁耳中。乐秀宁料想他将去洞庭湖,一路追到这里,正巧碰上了渔网帮的事情,就设法救出沈。

    沈说起吴霆兄妹陷在渔网帮中,问乐秀宁如何解救,乐秀宁颦眉道:“我虽能暗器偷袭救你,若论武技,一样不是胡正勇对手。何况据你说,渔网帮只怕别有后台。不如这样,你暂且留在这里,刺探情形,我赶快到三醉宫报信,让吴师伯带人来。”

    计议已定,乐秀宁匆匆上路而去。沈在小屋外面待了一会儿,忽然路上刮过一阵熏风,几乎迷了人眼睛,风中却有一个人影晃动。那人走到沈面前停下来瞧着。沈一看,是一个青色衣裙、长发银冠的女子。原来是在庐山竹林里见过的三个仙使之一,却不知是哪一位。那仙使目光古古怪怪,看了沈一会儿,忽然道:“跟我来!”

    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仙使扣住了手。他使劲想甩开,不料那仙使手上竟有一股奇大的力量将他的手吸住,非但无法挣脱,连身上的武技都使不出来了。

    仙使拖着沈七转八转,竟然又来到了渔网帮的寨子门前。两个小喽看见仙使,忙不迭地趴下磕头。仙使拉着沈长驱直入,胡正勇早已慌慌张张跑出来,跪拜道:“不知微雨使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胡某万死万死!”磕头磕得跟捣蒜似的。

    沈这才知道这是第二个仙使微雨。微雨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上,冷冷道:“起来说话。”

    胡正勇又磕了一个头才爬起来,看见沈在微雨身后,颇为讶异又不敢问。微雨道:“胡正勇,你的事情办得怎样?”

    胡正勇掩不住得意之色,道:“托仙姑她老人家和诸位仙使的福,找到一个女子,还算看得过去。”又回头招呼道,“把人带上来,给仙使过过目!”

    吴霜被拖到了微雨面前。微雨迟疑了一下,略略拨了拨她的面幕,然后点点头,问:“很不错,刘伥那家伙见了,定然神魂颠倒,再不用我们操心。这是什么人?”

    胡正勇笑道:“不瞒仙使说,这是三醉宫吴剑知的千金。她可是我们湖湘一带大名鼎鼎的美女。”

    微雨眉毛一挑,笑道:“你好大胆子,在洞庭湖边讨饭吃,竟然敢去动吴剑知的女儿!”

    胡正勇嘿嘿笑道:“洞庭宗也就是末路黄花,没几口气啦!樊仙姑派下的事情,小的们怎能不尽心尽力地办,别说是吴剑知的女儿,就是玉皇大帝的公主、天王老子的千金,也得抢了来!”

    微雨道:“很好,你办事这样忠心耿耿,师父一定高兴。我这次来时,师父就说,倘若你干得好,就叫你这次带了这女子进宫去,师父她要亲自见见你。若讨得了她老人家欢心,只怕还能留在身边重用。”

    胡正勇眨巴眨巴眼睛,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微雨又说:“进宫有进宫的规矩,是知道的,赶紧的吧。”说着扔给他一把匕首。沈想,什么规矩呢?

    胡正勇接过匕首,脸色忽地惨白,哆哆嗦嗦道:“仙使,这个……”

    微雨瞪着眼睛道:“怎么,你不想去拜见我师父吗?”

    胡正勇道:“哪里,哪里……仙使,等我到了广州……进宫之前……再……再……再净身……行不行?”

    微雨道:“什么话!这女子将来要做王妃的,你若是个男人,怎放心让你一路相伴?”

    胡正勇只是苦苦哀求道:“求仙使通融,胡某什么都可以答应……”沈这时已明白了,原来广州的汉王采选宫嫔,不知怎么这些江湖人士也卷了进去。汉王刘伥确有规定,无论大臣学者、道人武士,但凡踏入王宫一步,都须净身,否则无法被信任,一时江湖上引为异谈。沈虽然厌恨胡正勇的卑劣无耻,看他被逼成这个样子也是哭笑不得。

    微雨不耐烦道:“男子汉大丈夫,哼哼唧唧像什么样子!你自己下不了手,我叫人帮你!沈郎中,你去帮胡帮主一把!”

    沈摇头道:“这种手术,我可不会做。”胡正勇禁不住感激地看了沈一眼。

    微雨忽然倒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胡正勇呀胡正勇,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沈听她声音有异,愕然望去,只见微雨站起身来,忽地大袖一挥,盖到自己脸上。转过身来,纱裙、长发纷纷落地,原形显出,却是楼荻飞!

    胡正勇抬头看看楼荻飞,一张马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搭讪道:“楼大侠,你怎么跟兄弟开这种玩笑?”

    楼荻飞懒懒地靠在椅子上,道:“兄弟?不敢,不敢,我是你什么兄弟?你当初发的誓言,原来一钱不值。我跟你说过的话全是耳旁风。还是扮个道姑来得有面子,是不是?”

    胡正勇慌慌张张地说:“楼君,兄弟也是不得已。兄弟自蒙您教诲,也知道要行好向善。这一回,兄弟被逼无奈……自从前年您走以后,南边总是有人过来走动,我打不过他们,不得不听话,我也是为了一帮弟兄的生计着想……”

    楼荻飞道:“今日事情怎样了结?你先请洞庭宗吴少侠出来。”

    吴霆与楼荻飞是旧识,这时与沈三人见了礼。胡正勇忙不迭地赔礼求饶。最后还是楼荻飞留下了话:“我现有要事在身,没工夫跟你缠,这笔账先记下。倘若你真觉得渔网帮跟着樊胡子混很好,那也随你。”

    三人一道出来,青梅扶了吴霜跟在吴霆后面,胡正勇送到寨门外,还一个劲儿叨念“再也不敢”之类的话。沈没想到这么快又与楼荻飞重逢,心里喜不自胜,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却是乐秀宁在路上向乔装的楼荻飞问路,楼荻飞才得知此事,匆匆赶来摆平。楼荻飞又道:“我本来去南边办一件事,后来得到消息,不用去了,遂打算上三醉宫找吴掌门。”

    吴霆会意,却瞟了他妹妹一眼,道:“慢慢再说吧。只是广州那边,最近动静很大是吧?”

    沈忍不住问道:“楼兄,所谓樊仙姑,和一个叫卢侍中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楼荻飞道:“樊胡子是个道姑,颇有一些手腕,她的师父是巫山老祖任风潮。只因现今的汉王刘伥是个少见的昏君,既不相信文臣,也不倚重武将,只听几个宦官和宫女的话,所以才有凡入宫者必净身的话我猜也多半是那几个受宠内官、宫女怂恿的。像内官宋求奇、徐泰,宫女卢琼仙、黄琼芝,都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偏这刘伥还信奉道教,这帮人就找来了巫山老祖的女弟子樊胡子。从此刘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樊胡子请乩仙,装神弄鬼一番。樊胡子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所以更是被这伙人牢牢控制住。而你说的那个卢侍中,就是宫女卢琼仙,她和黄琼芝两个极为受宠,权倾内廷。刘伥甚至正儿八经地封她俩做侍中,掌管朝政。在南汉的深宫内苑,她们俩有一个巢穴,叫作沉香社,据说里面十分奢华,养着许多为她们效力的人。”

    沈讶异道:“你说这个侍中,原是个女人?”他这才想到,庐山上见到的卢琼仙的确面目秀美、声音尖利,只是他一听“侍中”二字,根本没往那边想。

    楼荻飞道:“你大概更想不到,这两人不仅有手腕,而且武艺高强。她们本来是庐山宗门下的弟子,因放浪不检被革出门庭,却在汉王宫中混到炙手可热,还和樊胡子拜了把子。三人勾结一处,骄奢淫逸,任情杀人,把广州变得像活地狱。”

    沈道:“庐山门下出了这种弟子,你们就不管管?”

    楼荻飞冷笑道:“家师舍不得下手啊!卢琼仙是他的亲侄女,极受宠爱。当初犯了门规,本该论死,师父心软放她走了。如今她羽翼丰满,谁还管得了!”

    怪不得那日在庐山上,卢淡心对“卢侍中”是那样的反应。

    楼荻飞道:“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狼烟四起,民不聊生。如长沙马殷父子,如钱塘几代国主,都是保境安民,图个太平无事。广州汉王却是横征暴敛、利欲熏心,总想天下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中才好。像收服渔网帮这类事情,就是先行控制一些江湖上的力量,以便将来为他所用。

    “罗浮山汤氏是岭南的武林世家,武技卓绝,一向尊贵自重。汤铁崖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倔强脾气,自己就一向颐指气使惯了,如何肯对汉王手下这些牛鬼蛇神低头?偏偏他们又在樊胡子眼皮底下,樊胡子自然容不得,一心要把家门口打扫干净。我这次到南方去,为的就是这件事。后来听说汤铁崖也离开了罗浮山,我想此事或者有变,就半路退回。”

    沈问道:“那么庐山是决意助汤家一臂之力了?”

    楼荻飞微微一笑,道:“见机而行。汤家也算武林同道,汤铁崖虽然霸道,却不失为一条硬汉。若能保住了汤家,也就有人在岭南牵制樊胡子了。”

    吴霆听了,点头称是,又道:“其实汤慕龙这个人倒是很不错。”却看见前面路边,一个女子翘首望着他们,遂道,“那便是乐秀宁师妹吗?”

    正是乐秀宁受了楼荻飞之命等在这里,大家彼此见过礼,吴霆又不免说了一番感激的话。乐秀宁道:“我们几个都是一门子弟,累代世交,不幸幼年失散,天各一方。如今竟然重聚在一起,岂非天幸!”

    吴霆也道:“楼君也是洞庭宗至交,现下大家一道回三醉宫去,父亲不知高兴成怎样!”

    沈却看见吴霜带着青梅一直远远地站着,并不与大家讲话。吴霆遂呼道:“妹妹,过来吧,这里都不是外人。”

    吴霜走过来,犹豫了一回,就把面幕揭开,沈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脸。虽是风尘之中,依然琼林玉树,光彩照人,一时间天色都明媚起来。这样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第十三回 波撼洞庭

    三醉宫的主人吴剑知,今年已五十五岁了,双眼深陷,鬓发花白,虽然还是习武之人轻健矍铄的样子,但暗藏在额角皱纹里的衰老和思虑逃不过沈的眼睛。吴剑知见到他来,并不很惊奇,和蔼地问这问那,又嗟叹妹妹的早亡。却是舅母杨氏,一看见沈就落下泪来,搂着他哭了一场,弄得大家都有些戚戚然,还是吴剑知将夫人劝住了。

    吴剑知看到乐秀宁,眼神中闪过了一线尴尬,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乐秀宁先就跪下道:“大师伯,侄女这次回来,是奉了阿耶的遗命。阿耶在世时常对侄女说,在江湖上飘荡了这些年,不曾有半点作为报答师门,自己也无颜回三醉宫。但倘若有机会,还要回来看看。不料……不料阿耶的心愿尚未了,就……就丧身在天台宗的手里。”话音未了,已是泣不成声。

    吴剑知看她容色忧戚哀婉,皱起眉头,喟叹道:“此事我已有耳闻。天台宗与我们仇深似海,你阿耶的大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

    沈忍不住道:“害死乐师叔的是夜来夫人手下的人,却与天台宗无关。”

    乐秀宁十分讶异,目光烁烁地问道:“真的吗?你听谁说的?是……是她?”

    沈知道,要解释清楚乐子有的死,势必牵连到蒋灵骞,这个名字在三醉宫显然是不宜提及的。但不说清楚,误会岂不是越来越深?他沉住气,将那日蒋灵骞对他讲的一番话说了一遍。乐秀宁听罢不语,只向大家略略提了提在葫芦湾相遇的事情。

    沈夫人十分诧异:“想不到你们俩竟然和天台宗的小妖女还有交情,儿还治过她的病。若说是夜来夫人的辣手,也有可能。但是阿秀,你阿耶为什么惹上了那妖妇?”

    乐秀宁摇头道:“素无瓜葛。”又望着沈道,“蒋娘子说的……也只是一种猜测吧?”

    沈道:“她说的不会有错。”

    吴剑知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瞥了沈一眼。沈被他看了这一眼,几乎心都冷了下来。

    楼荻飞遂道:“蒋娘子所言不差。那日我正路过桐庐,见过那一场变故。乐娘子,向你阿耶下手的那人叫桑挺,是夜来夫人手下的得力干将。”

    乐秀宁瞧着楼荻飞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原来楼君就是那日相助我们父女的人,请受我一拜!”

    楼荻飞忙拦住她:“不敢不敢!惭愧得紧,到底让那姓桑的跑了。”

    吴剑知一时无语,转而问道:“霜娘呢?”

    吴霜从吴霆背后走出来,默默地跪在父亲面前。吴剑知呵斥道:“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出走了,爷娘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吗?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又何必这样苦苦执着。你一个人在外头跑,我们如何不担心?难道一定要我把你锁起来?”

    吴霜一声不响,娟秀的面容上瞧不出一点神色。杨氏忙道:“算啦算啦,霜娘这一回也吃过亏了,将来要记住教训。霜娘,这一回若不是你表兄和楼君帮忙,你可就完啦!”

    吴剑知神色缓下许多,道:“从今日起跟着你娘住,好好反省反省。”忽然又对沈道,“儿,你这表妹就是这般不懂事,将来你要好好教导她。当年她才出生时,你娘喜欢得不得了。不料后来天各一方,亲戚间也疏远了。”

    沈听着这话不对,不觉呆了。吴剑知又道:“霜娘一直还没定亲。她和你一样,打小儿就不习武。我是希望她不要嫁给武夫,远离江湖纷争。可巧你现在回来了,却不是天意如此?不如你们二人这就定了亲,夫人你看如何?”

    杨氏不免觉得这也提得太突兀了,但想想很合适,就微笑着点点头。

    “舅舅?”沈惊讶极了:娶吴霜为妻,他想也没有想过这种事情,莫非舅舅为了躲避汉王选妃,想早早给吴霜找个夫婿?他瞥了一眼吴霜,只见她面色苍白,敢怒而不敢言。此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他灵机一动,道:“我不能娶表妹。我练习本门剑法已有时日,此番回来,还想求舅舅收录门墙,传习武技呢!”

    杨氏笑道:“那也很好啊。谁说娶霜娘就一定不能学武技了。夫君,我看儿是个可造之材,你收了他做徒弟吧,也好让师父和二师弟这一脉传下去。”

    吴剑知却紧锁双眉,盯着沈道:“儿,你娘当年,不是不许你习武的吗?”

    沈一愣,喃喃道:“母亲确有成命,叫我不要学武技,以免江湖纠葛。但我还是学了一些本门剑法,眼下很想跟着舅舅多多练习,将来好有一番作为。至于婚姻之事……还不想考虑。”

    吴剑知沉默了半天,终于道:“你的婚事可以慢慢再说。不过,我不能传你武技。你母亲为你打算,不叫你习武,我若是违背她的意思收了你做徒弟,将来有何面目见她于地下?”

    沈愕然,望着吴剑知背过脸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氏将沈安置在三醉宫后面一间小小的院落里。这屋子多年没有人住了,廊庑简洁雅致,墙外是一杆杆长得极高的湘妃竹。沈见到这幼时熟悉的植物,不觉慨叹。湘妃竹生长在湘江边上,但以君山所产最为名贵。相传帝舜崩于苍梧,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沿着湘江寻夫不得,投水自尽。君山上至今还有湘灵祠,纪念这两位殉情的潇湘妃子。据说她们当年一路寻找,一路哭泣,泪痕留在江边的竹枝上,从此湘江两岸的竹子皆是斑斑点点,又称斑竹。

    杨氏领了一群仆妇细细地打扫干净,搬来了床帐、被褥和条几,还特意取了好些书籍纸笔给沈;恐他住不习惯,关照了许多话。黄昏时,吴霆和几个门中的弟子就请沈过去叙话,乐秀宁和楼荻飞也在座。几个弟子虽是初见,说了一会儿就颇为投合。直到一更时,吴剑知请楼荻飞到书房去,说有密事相商,大家也就散了。沈回房中躺下,却兀自思量睡不着。舅母对己关怀备至,如同慈母,吴霆也视他为手足一般,但吴剑知的态度就让人十分猜不透了。他竟然不肯教自己武技,这可万万没有想到,难道只是为了母亲的约定?沈的眼前,吴剑知的眼神忽远忽近、捉摸不透。他心里烦闷,披衣下地到外面走走,听见洞庭湖水波浪连天,在夜色中拍打着石岸。忽然觉得虽然回到了这三醉宫中,也只是像坐在一个漂移不定的小船上,风浪中摇摇晃晃,不知流向何方。

    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杨氏的声音:“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收儿做徒弟。”

    沈一凛,知道已到了吴剑知夫妇的窗外,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下去。吴剑知却道:“我知道,霆儿资质平平,小山一去,门中无人,儿却正好是一块好料。但不让他习武,这是他母亲的意思。”

    杨氏斥道:“借口!你别忘了,儿是师父唯一的孙子,当日师父在时有多疼他,大家都对他寄寓了厚望。就为了妹妹一句糊涂话,耽误了他十几年。你不赶快给他补一补,如何对得起师父?”

    吴剑知正色道:“江湖险恶,妹妹没有说糊涂话。”

    杨氏奇道:“正是江湖险恶,才要好好习武。二师弟自尽三醉宫,死得那样惨烈,难道儿不该为他报仇吗?”

    吴剑知叹道:“你不明白。”

    杨氏冷笑道:“我明白,我怎不明白?二师弟当年与妹妹怄了气,你们兄妹俩耿耿于怀,所以如今你就不肯教儿武技!”沈心中大奇,自己父母不合,这倒是从未听说。

    吴剑知急道:“师妹,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毫不相干的事情嘛!你总该信得过我,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儿好,否则我又怎么想把霜娘嫁给他!”

    杨氏沉默了一阵子,又道:“正是,我还要问你,你今日为什么急急地要把霜娘嫁给儿?” 吴剑知道:“我看儿人品不错,又救过霜娘霜娘老记着小山,也不是长理。” 杨氏道:“那又何必这样急?你明知霜娘这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又要迫她。” 吴剑知道:“一半也是为了儿。你不见卢道长的信中说,儿与天台宗那个小妖女有些不清不楚。此事若真,这岂不是冤孽……” 沈愤然想到,原来卢道长给他写过信了!可是什么叫不清不楚?这卢道长也未免太多事。忽然又想起了卢淡心所说天台宗那段恩仇往事,心里乱了起来,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这一夜心情激荡,说什么也睡不着。一忽儿想到吴剑知的冷漠暧昧,一忽儿卢淡心的话又反反复复在脑海中翻腾。他本来早已打定主意,不料一旦被人触动心弦,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听听窗外已交四更,实在耐不住了,抽出壁上的长剑,冲到院子里,舞弄了一回。 他练的却是蒋灵骞教他的梦游剑法。这套剑法轻灵快捷,使完之后似乎心情真的舒爽许多。可是蒋灵骞没有来得及教完,只到了“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练到这里戛然而止,心中总有不足之意,只好再来一遍。 如此几个夜晚,沈都在院子里悄悄地练习梦游剑法,直练得精疲力尽为止。如此一来,倒不会睡不着觉了。谁知这一夜,他方练完一遍梦游剑法,就听见吴剑知在背后道:“很不错的剑法嘛!” 沈回过头来,道:“舅舅取笑了。” 吴剑知宽厚地笑笑,抚着沈的肩膀道:“你跟我过来。”沈跟着他转了几道门,却来到了湖边一所亭子中。放眼夜色中的洞庭湖,明月在天,繁星在水,烟波淼淼,潮浪如歌,胸中的尘埃都被一股豪情荡涤掉了。 吴剑知道:“儿,你知道这碑文的来历吗?” 沈早看见亭子中间是一块古旧的石碑,上刻有诗句,遂道:“小时候阿翁对我说过,这碑文中有一套剑法。阿翁最早就是靠了这剑法成名的。” 吴剑知点头道:“不错。‘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当年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这碑文是吕洞宾留下的真迹,原是一个谜语,暗指一套纯阳剑法,只是无人解得出。有人说剑法藏在北海,有人说在广西,都不尽实。当时先师也如你现在一般年轻,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套剑法。他走了好几年,足迹遍及长江两岸,也历经了不少江湖艰险,但始终没有找到这剑法。最后他又回到洞庭湖来,再看这石碑,忽然福至心灵,顿悟出其实这剑法并没有藏起来,就摆在这石碑上。儿,你跟我来。” 吴剑知带着沈到了三醉宫前面的一间大厅里。灯烛一盏盏点亮,一时间大厅里灯火通明。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四面墙壁上却泼墨淋漓地写满了大字。沈细细看去,多是临摹古代名作,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有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和《大唐中兴颂》,筋力刚健,雄秀独出;最精彩的是临摹怀素的《自叙帖》,真是落纸烟云,随手万变,观之颇有超尘出世、逍遥自在之感。沈早就知道,吴剑知在三醉宫“洞庭四仙”之中号称“书仙”,书剑合一,以一手卓绝的书法剑术名满江南,这里想来是他的练功房了。临摹不算,他却想看看吴剑知自己的字写成怎样。却见南面墙壁上零零散散地写了几幅诗,诗句算不得大雅,不过笔力着实令人叹服。吴剑知所学书法,沿袭“颠张醉素”一脉,走笔潇洒如意,但抑扬顿挫之间又隐隐然地刚劲不挠,有面折廷诤之风。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沈还在暗暗惊叹,吴剑知却道,“儿,你能把那首诗写一遍吗?” 沈提起笔来,在那面南墙上写了一遍,凭着记忆把一笔一画都描摹得十分逼真。吴剑知细细看了看道:“你果然聪明。当年我拜师之后,练的第一门功夫就是临摹这碑文。我可足足学了半年,才可见形似。你第一次写它,就能够体会到这碑中剑法的要义在于无拘无束而又处处随缘。可见书读得多了,连武技都是可以融会贯通的。” 沈道:“什么武技?舅舅,这不是碑帖吗?难道吕洞宾的剑法,是用文字的笔画表现出来的?” 吴剑知道:“不错。吕洞宾将他的绝世剑法融入这二十八个字当中告知天下,只待有缘人来识别。你看这些字,点为侧,如鸟翻然而下;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竖如弩,用力也;挑为擢,跳貌与跃同;左上为策,如马之用鞭;左下为掠,如篦之掠发;右下为磔,裂牲谓之磔;右上为啄,如鸟之啄物。笔画之间的气韵流露,又暗示了剑招之间力量的运用和转换。” 沈道:“可是这样来记录一套剑法,毕竟太隐晦。” 吴剑知笑道:“所以有的人看得出,有的人看不出,有人看出得多,有人看出得少。先师也是在江湖上阅历已久,才明白其中的奥秘。这就看各人的领悟了。儿,你的领悟是什么?” 沈盯着墙上自己写下的字,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以毛笔为剑,照着笔画将那诗演练了出来。吴剑知道:“不错,你所看出的剑法,与先师总结的大体相类。只不过轻巧有余,厚重不足。你看我练一遍。” 吴剑知的动作很慢,让沈看清每一招的细节。他的剑招平正端庄、进退有度,十足的名家风范。沈看完之后,自己照着练习。吴剑知在一旁指点用力诀窍,务求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如此练了半夜,不知不觉天也快亮了。 吴剑知说道,这碑文上的剑法是洞庭剑法的入门功夫,后来沈醉在此之上又创立了几套剑法,各有特色,但都是以此剑法为根基的。吴剑知知道沈另学过洞庭宗的三套剑法,就让沈练来看看。沈这三套剑法是乐秀宁教的,又经过玄武湖畔那个王师兄的指正,自己练习了这些日子,已有小成。吴剑知看了,又提点了他几句。沈又要吴剑知多教他一些,吴剑知笑道:“闹了半夜,你年轻人自是不妨,我可乏了。明日我再继续教你吧!” 沈谢过,忽然道:“舅舅收我为徒不好吗?” 吴剑知沉下脸来,道:“儿,你可知我为何要教你?” 沈犹豫了一下,道:“舅舅怕我去练别派的武技。” 吴剑知见他直言出来,倒也有些诧异:“不错,我同你母亲意思一样,并不想让你习武,希望你远离江湖祸患。谁知你已经涉足江湖!你资质太好,又学了天台宗的轻功剑法,只怕我不教你,你就被歪门邪道拉过去了,那样岂不是害了你?从今日起我将本派的武技尽数传于你,盼你勤于练习,将来有所成就。但我不敢做你的师父。我与你母亲有约,不能正式收你为徒。” 沈听他将天台宗称为歪门邪道,心中不豫。吴剑知又道:“儿,有些话我要向你说清楚,武技不是心中一时热情弄出的儿戏,也不是简简单单的行侠仗义、游剑江湖。你既然学了武技,从此是是非非都要有所担当,将来或许还要为它付出代价……” 沈盯着吴剑知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从那天起,吴剑知就以洞庭宗的入门功夫相授,教沈调神练气,再学拳法、掌法和洞庭剑术。沈的气功已有一定的火候,吴剑知又教他练耳、练眼、发射暗器等功夫。杨氏看见吴剑知教沈习武,甚是欢喜,又传了他洞庭宗的轻功秘技。杨氏每日亲自给沈喂招,吴霜也在一旁观看。 匆匆半年有余,沈进步极快,已经将洞庭宗主要的剑术、轻功、拳技学了个全,所差的只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毕竟是半路出家,在这短短一两年间,他的剑法不可能像吴霆他们一样练得准确到位、功力十足,但他灵活机智,出手轻灵善变,也足以弥补其不足。说起来,这还是他当初练习了天台轻功和梦游剑法的结果。吴剑知看他的剑法中偶尔露出天台剑法的痕迹,心想他能取别派所长为己所用也没什么不好,遂不说什么。 慢慢地不觉春去秋来,沈每日一心一意地练习武技,闲时与师兄弟们谈诗论画、抚琴下棋。蒋灵骞的影子渐渐淡去了。吴霜随母亲居住,能与他时时见面。沈从前觉得这个表妹行事古怪,现在才知道她其实性情温良,两人颇为谈得来。 转眼到了十月底。这一日用过晚饭,沈独自在房中看书,不防门呀的一声,吴霜进来了,盈盈笑道:“表兄,娘叫我把这个给你。”沈接过,是一只辟邪的香囊。他笼在袖子里,吴霜指着窗下一只花瓶道:“这个是我给你的。” 那只蓝瓷花瓶里插了一高一低两枝白色的菊花,显得玲珑俏丽。沈回头看看吴霜,见她纤手如玉、笑靥如花,不禁想到:她名字是一个霜字,当真是人淡如菊,清华无双。 吴霜见他在看自己,忽然想到以前父母提亲之意,心中不自在起来,兜开话头道:“表兄,你会画画吗?” 沈道:“会的。” 吴霜想了想,道:“有一个远方的朋友,我一直想赠他一幅自己的小照,可惜丹青上太差。你替我画一幅,但不要告诉阿耶、阿娘,好吗?我信得过你。” 沈心想,这表妹真怪,画一幅画也要背着父母。当下铺开颜料纸笔,作起吴霜的小照来。沈原没学过画,好在自幼熟习人体骨骼肌肤,所以写真颇具神形。不料他只画了一双眼睛,吴霜就轻轻叫道:“表兄,你没有在画我。” 沈一愣,不明白吴霜的意思。吴霜问道:“这是谁的眼睛?” 沈低下头,与纸上那双眼睛对望了一下,心中大惊,几乎将一大滴墨汁甩了下去。那双眼睛如谷底清泉,幽深不可测。吴霜看他神情,心中明白了几分:“这双眼睛真美,想来这人也必然是绝顶可爱的人物。表兄,你把她画完吧,我明日再来看。”说着飘然出去了。 直到掌灯时分,沈才从沉沉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拨亮灯烛,把那幅画作完。他来三醉宫小半年,这一向以来,潜心练武,心无旁骛,并不去想起从前的种种经历。不料今天一幅画,却泄露了自己心里藏得最深的疑问。 夜已经深了,他把小照挂起来,呆呆地凝望着。那人侧身立着,长剑点地,神色似忧还喜,如同一个难解的谜题,永远难以启齿,永远无法解开。

    忽然外面乱了起来,乐秀宁匆匆推门进来:“师弟,碧芜斋里好像出事了,咱们快去看看!” 碧芜斋是三醉宫的藏,吴剑知从来就不准人随便进去。不过此时,大家都聚在了楼下围成了一圈。沈和乐秀宁走近一看,地下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却是吴霆。乐秀宁嘤的一声就晕了过去。沈俯下身去,看出吴霆早已咽气,没有救治的可能了。他脸色惨白,状若惊恐,全身上下却毫无伤痕。沈看见他眉心的黑气未褪,口鼻中淌出殷红的血,才知道他是死于中毒。 吴剑知呆呆地一言不发,面色十分可怕。杨氏和吴霜披头散发,搂在一起,哭成了泪人一般。沈一阵阵地痛心。吴霆是他幼年时的伙伴,感情良深,不料重聚未久就死于非命。他忍住难过,问道:“舅舅,表兄是怎么……” 吴剑知摊开手掌,沈不看则已,这一看,心中的痛苦更不亚于见到吴霆的死。原来吴剑知的手掌上亮晶晶的,赫然有一枚绣骨金针! 杨氏咬牙切齿道:“天台宗的妖女,终于向三醉宫下手了!” 乐秀宁在吴霜的扶持下悠然醒转,接过吴剑知手里的金针,针尖上还沾着黑血,显然有阴寒的剧毒。乐秀宁颤声问道:“针……针打在他哪里?” 吴剑知道:“大椎穴。” 那正是蒋灵骞的致命手法。其实不用多问,绣骨金针是天台宗至高无上的独门暗器,即使天台弟子也没有几个人会。譬如夜来夫人的“绣骨金针”就是假的。自从天台宗解体后,世上除了蒋听松和蒋灵骞,没有第三个人拥有绣骨金针,并且能以如此精确的手法杀人。沈和乐秀宁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吴霆瞪着一双翻白的眼睛,死不瞑目。吴霜哭叫着阿兄,旁边几个弟子纷纷说着要杀了蒋灵骞为师兄报仇。沈脑子里嗡嗡作响,重重的血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愿再看下去,匆匆跑回自己房中。 那幅画挂在壁上。沈望着那双眼睛,忍不住哭了。   安葬吴霆那一日,楼荻飞来了。吴剑知和杨氏这一两日间,一下子老了许多。老年丧子,门庭无继,其痛可知。饶是吴剑知一代大侠,这番打击之后,显得精神委顿,几乎说话的气力也提不上来。沈虽是心中五味杂陈,也只能强打起精神来,侍奉舅舅和舅母,应酬各路吊客。 沈带着楼荻飞去见吴剑知。楼荻飞不免安慰了一番,吴剑知叹道:“枉我在江湖上成名这些年,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 楼荻飞道:“天台宗与三醉宫有隙,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蒋灵骞下山这一两年,不曾找过三醉宫的麻烦,为何忽然起意要杀吴贤弟?” 吴剑知沉吟道:“我也觉得蹊跷。若说原因,只能还是为了那卷经书。” 沈忍不住道:“舅舅,蒋娘子真的会想要我派的武技秘籍吗?当初,我倒觉得她对洞庭武技并不十分看重。” 吴剑知看了他一眼,道:“有关你阿翁留下的《江海不系舟》那本书的事情,想来卢真人都对你说过了。我想天台宗或者不稀罕别的洞庭武技,对这卷书却是必须得之而后快的。” 沈惊道:“那本书藏在碧芜斋吗?” 吴剑知点点头。沈心里一凉,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原来《江海不系舟》仍在三醉宫,那么说当年蒋听松指控洞庭宗盗取经书,乃是凿凿真言,自己父亲伏剑谢罪,也并不是冤枉了!这一时间,一阵耻辱和羞愧蒙上心头,几乎把原来的痛苦犹疑都盖过了。看这三醉宫,也竟然都像不认识一样。吴剑知却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徐徐叹道:“可惜霆儿也不知道,他是白死了。那本书早已被人带走,不在这里了!楼君,我托付你找的那人,有消息了吗?” 楼荻飞道:“人没有音讯,但经书似乎落入了金陵范家手里。” 沈一听金陵范家,是一凛。难道吴剑知找的人,是那个“王师兄”?难道当初范定风与王师兄争得你死我活的,正是这卷《江海不系舟》? 记得当初玄武湖畔遇见的那个王师兄,亦是洞庭门下,他盗走了经书想自己学,不料又被范定风抓住了什么把柄,最终把经书骗走了。只是沈回三醉宫以来,从未听吴剑知说起过有个姓王的徒弟,他也不便问起。 只在一刹那间,他忽然悟了过来。是蒋灵骞听岔了,不是王,而是汪,王师兄就是吴剑知的大徒弟汪小山。此人修习洞庭武技的功力在吴霆之上,吴剑知之下,简直不可能另有一人。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之前吴剑知说,汪小山被夜来夫人杀死,恐怕是掩饰遮丑的谎话!洞庭首徒欺师背门,说出去吴剑知也没有脸了。想到这里,沈禁不住有些悲哀。 正猜测着,却听吴剑知又淡淡道:“书没有很大关系,主要是人在哪里。” 沈越发不解,既然这本经书就是当初从天台宗盗回的《江海不系舟》,丢失了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难道说汪小山带走的那卷经书,其中还有机关? 吴剑知没有解释的意思,楼荻飞也不深问,只是点点头,道:“吴贤弟的事,能够确认是蒋娘子下的手吗?或者其中还有缘故?” 吴剑知道:“我想不出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犬子的仇一定要报,但我也不会鲁莽行事。要设法向那小妖女问个明白。” 楼荻飞道:“这可不易。吴掌门知道吗,下个月十五,岭南汤君就要迎娶蒋灵骞了,还在黄鹤楼大摆宴席,遍请天下英雄呢!” 吴剑知道:“我知道,汤铁崖已送来了请帖。只是犬子新丧,我们是不能去凑这个热闹的。” 沈茫然问道:“她就要出嫁了吗?” “那又怎样!”杨氏红着眼睛道,“小妖女有一天活在这世上,她嫁给皇帝都没有用。只要我找到她,就一剑把她刺死,为我儿偿命!” 沈毛骨悚然。

    楼荻飞看看沈,又看看杨氏,道:“夫人别急,让我先去江夏看看吧。”

第十四回 凤惊危楼

    楼荻飞赶到江夏,第二日就是汤慕龙的婚期,蛇山下来来往往的全是江湖人士。楼荻飞给自己画了一张算命先生的脸,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转了一圈,发现庐山、镜湖、红莲教、少林寺等帮会,都来了好些人。他知道丐帮的消息最为灵通,就挤到一群叫花子中间听他们说些什么。汤氏父子迎娶新妇,不在罗浮老家,却借用了异乡客地的黄鹤楼行大礼,本来于礼不合,好在江湖人士也不甚讲究这些。事实上由于樊胡子和夜来夫人两方面的压力,汤家在岭南的情势渐渐不稳,于是父子二人都到江南来走动。这一回为汤慕龙娶妇,遍撒英雄帖,弄得声势浩大。汤铁崖主要的意图,还是联络盟友,以图共同对付声焰日涨的一南一东两股势力。所以楼荻飞听在耳朵里的,倒是讨论局势的多,讨论婚事的少。他正想如何打探蒋灵骞的消息,却忽然听见楼上一个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说:“我就是不明白,那小妖女有什么好的,汤君竟然要娶她!”

    楼荻飞眯着眼睛探头看看,是金陵范家的几个女子,其中一个红衣女郎却是他的老相识宋小娘子,不由得闪身躲了起来。只听宋飞天不屑道:“什么呀,是小妖女看上了汤君,暗施妖法迷惑住了他。听说天台宗的妖术诡异得很呢!”

    另一个女郎惋惜道:“汤老前辈也是,怎能答应这门亲事!”

    宋飞天神秘地道:“你不知道吗?汤老前辈也不喜欢小妖女,只是据说天台宗有一卷武技秘籍……”

    楼荻飞笑笑,心想别说《江海不系舟》早就不在天台山了,就是在,蒋家祖孙又怎会让汤家轻易得到!他此时主意未定:他要找的仇人是汤家明天的新妇,他与汤慕龙素来交好,不忍扫他家的面子。此时若随随便便捉了蒋灵骞,搅了汤慕龙的局,后果不堪设想。

    究竟应当怎么办,只好去汤家探探虚实再说。一时不打算惊动汤氏父子,他见汤家宅院里正为明日的酒宴忙得团团转,就挑了一担菜,走到后门,装作送菜的农夫混了进去。

    厨房里人影晃动,几个厨娘还在聊天:“蒋娘子跟小郎君怄气,从来不肯好好吃饭,昨天居然把送去的饭吃得干干净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夫人都吓了一跳。”

    “还不就是贱!”

    “你可别乱说,小郎君听见了不依。”

    “还说呢,这门亲事怪透了。夫人一向把小郎君管得很严,偏偏这回说什么‘小郎君的婚姻大事,一定要件件都顺着他自己的意思’。郎主听夫人的话听惯了,想管也管不了。你们看,蒋娘子来了这半年,惹了多少麻烦。以郎主的脾气,倘若要收拾她,她一百条命也没有了。可小郎君总护着她。”

    “哎,我们家小郎君的品貌,在外头都出了名了。当初多少如花似玉的女郎,他都没有看上眼,最后偏偏非要娶这个怪里怪气的小娘子。我听说,江湖上的人都叫她小妖女呢!你想,上个月她生了场病,小郎君去看望她,她抵死不让小郎君进门。好不容易把门敲开了,不承想她竟然画了一张红红绿绿的鬼脸,披头散发打出来。这不是妖精是什么?后来夫人骂她,她竟然说她就是存心想吓唬小郎君,把夫人气得不行,差点儿就要退婚。还是小郎君,又袒护了她……我只担心,这么一位妖孽进了门,将来我们可就惨了!”

    楼荻飞听了半天,只觉不着调,正盘算着如何先找到蒋灵骞,只听一个厨娘道:“哎哟,今天是藕羹,我可不敢去送。上次菊阿姊给她送藕羹,她说不爱喝,一巴掌掀过来,泼了菊阿姊一脸油汤,几乎破相。我可不去找死!”

    “不管不管,今天轮到你了,你不去谁去?”厨娘纷纷嚷道。中有一个又道:“谁说她不爱喝藕羹,上次我冒死送过一碗,她就没说什么,还喝得津津有味。”

    那厨娘百般推托不掉,只好端起食盒去了。楼荻飞悄悄地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远,到了府邸深处一个幽秘的院落。门口居然守了十来个人。厨娘被盘验了半天,才放了行。楼荻飞有些奇怪,蒋灵骞一个新妇,难道被汤家幽禁了?一时倒不敢轻举妄动,悄悄绕到后面,发现了一棵极大的桂花树。楼荻飞轻轻一闪,躲开院墙下巡视人的视线,沿着桂树翻入高墙中,落到一个九曲回廊顶上。

    沿着九曲回廊,到了一间幽静雅致的厢房,只听那厨娘颤声道:“蒋娘子,午饭。”

    一个声音淡淡道:“你端进来,放在茶几上。”

    厨娘掀开竹帘进去,看见蒋灵骞一袭玄衣,立在东窗边,却是头也不曾回。那厨娘匆匆放下食盒,拔腿就走,简直如蒙大赦一般。楼荻飞见她走远,正想上前找蒋灵骞理论,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楼荻飞急忙闪在廊柱之后,轻身一跃,跳到梁上,又急走几步,落在西窗下一个大花盆旁边,足可藏身。他武技既好,这一下子,没有人能够发觉。

    来的是汤慕龙,楼荻飞觉得他比上次相见时清减了些。他没有进蒋灵骞的屋子,只隔着竹帘说了几句日常问候的话。

    蒋灵骞懒懒地不回头,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忽然道:“汤君,听说我的义兄正在这里做客?我要见他,你能不能帮个忙?”

    汤慕龙微微一怔,似乎觉得不妥,但又不敢拂她意思,只好道:“那么我去请他来。”

    一忽儿,汤慕龙果然带着钱世骏进来了。蒋灵骞又道:“汤君,我要和义兄单独谈谈,请你带了下人们离开。”汤慕龙有些生气,却又没有办法,只好带走了人。

    楼荻飞看着十分气闷,心想这妖女倒是颐指气使,嚣张得不行。却看见钱世骏恭恭敬敬地揖道:“妹妹大喜呀!”

    蒋灵骞冷冷道:“不必如此,我早不认你作阿兄了。找你来,为的是这里没有我信任的人,但是你嘛,你至少还有求于我。”

    钱世骏又惊又喜道:“妹妹总算愿意把地图给我了吗?”

    蒋灵骞道:“不错。我如今把实话告诉你,地图不在我这里。当初我把它弄丢了,后来委托一个人替我找回。如今我打算去找那人,讨回了地图,就拿给你。”

    钱世骏大喜:“妹妹打算何时去找那人?”

    “我很快就会去找他。”蒋灵骞一笑,“不过,地图不是白给你,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妹妹尽管讲。”钱世骏道,“为兄无有不允。”

    “无有不允吗?”蒋灵骞笑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么不管明日婚礼上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设法帮着我脱身。”

    钱世骏大吃一惊,无法应答。

    “否则,”蒋灵骞冷笑道,“地图可就没有了。”

    钱世骏沉吟半日,却问:“你怎知那个人就一定找到地图了?”

    “确实有可能他没找到。”蒋灵骞道,“所以我还有一句话,如果他没有找到地图,脱身之后,我就凭自己的记忆画一张给你,也有个十之七八了。”

    钱世骏犹豫着,却道:“妹妹,明日是你的吉期,你还想闹什么?不管你如何看我,听我一句良言吧!汤君对你真的是一片诚意,你若胡来,也对不起他呀。”

    蒋灵骞淡淡道:“我有我的打算,你不必过问。那地图对我来说不过是废纸,对你可太重要了。你若是害怕汤家父子,不敢帮我,那你尽管撒手便是!”

    钱世骏低头半日,终于咬牙道:“我帮你!”说罢转身就走了。

    虽然楼荻飞不太听得懂这两个人的对话,却已猜出明日婚礼只怕不会顺利进行。如那几个厨娘所言,这妖女在汤家待了半年弄得天翻地覆,只怕她图谋不小。他想立刻告诉汤慕龙,但想到以汤慕龙方才的情状,决计不会听的。何况满城的宾客都看着呢!左思右想,并无良计,只能待明日相机而动。

    第二日过午,楼荻飞拿了三醉宫的请帖上蛇山观礼。以他的身份总会被汤家奉为上宾的。但他今天不欲现身,于是就化装成书生模样混在一般客人里。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汤家本来富有,这一回为汤慕龙娶亲更是着意铺张,包下了一座黄鹤楼用来请客。楼上悬挂一行行琉璃灯,黄昏时分点亮,远看去玲珑剔透,恍如南海龙宫。新人行礼的青庐,就结在楼下的园子里。时序已属深秋,各色绸绢扎在树上,团团围住青庐,百花争艳一般热闹。

    贺客们熙熙攘攘挤满了园子。汤铁崖夫妇立在阶下招呼客人,接收贺礼。汤慕龙也立在一旁,一一地向客人们还礼。楼荻飞环视一圈,看见丐帮来了范氏夫妇,镜湖派有掌门曹止萍的师妹女侠李素萍,庐山除了他自己,没有来其他人宋飞天正在四下张望,他只好再站远一些。钱九已经来了,默默坐在一边,没跟任何人谈笑,一脸心神不定……

    正打量着这些人,忽然听见一声压得极低的“袖手旁观,不可轻举妄动”。

    楼荻飞余光瞟去,看见一个客商打扮的汉子,挨着一个戴藤色幞头的人立着。两人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楼荻飞却已感到他们明明在传递眼神,只是不再说话。楼荻飞回想方才那一句,觉得是钱塘口音,细察这两人面目神情,不觉暗暗心惊。     忽然外面一阵喧动,原来接新妇的轿子已到了门口。宾客们涌了出去看新妇,那两人一挤也就不见了。香车停处,下来一个婷婷袅袅的盛装女郎,青裙曳地,花冠琳琅,踏着红绒毯徐徐走来,手中一柄泥金团扇遮住了面容,只露出寒星似的一双眼睛。汤慕龙喜滋滋地将蒋灵骞迎到堂上,念了长长一首却扇诗。蒋灵骞只是静静立着,团扇纹丝不动,一点撤扇行礼的意思都没有。宾客们顿时静了下来。

    “蒋娘子,你今日与我师弟喜结良缘,师姊无以为贺,一点薄礼聊表寸心。”人群中走出一个美貌女子,把一只精致的盒子托到蒋灵骞面前。大家多有认得的,是汤铁崖的女徒弟“毒手龙女”薛莹莹,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盒子里是一支竹箫,样式十分古雅,恐是上古名物。薛莹莹笑道:“我听说蒋娘子雅好音律,善于吹箫,所以特意找来了这件东西,愿你们夫妻二人能效萧史弄玉,作凤管双鸣,尽百年之好。娘子且试试这支箫,也让大家一饱耳福,好不好?”

    蒋灵骞一手持扇,一手掂箫,平地里轻轻一跃。众人只见绿云一荡,她就已经坐在了二楼的曲栏上。一忽儿。传来一缕洞箫悠扬的声音。曲调缥缈不定,至轻至灵,如清泉飞瀑,又如幽谷落花。楼荻飞听见这曲子大吃一惊,想起来这正是衡阳路上听见沈弹过的一首无名曲子。他知道沈极爱此曲,每次弹奏总是别有情怀。他以前从没听过,还以为是沈自作的,没有第二个人会,不料却被蒋灵骞吹了出来。而且听她吹得至情至性,还在沈的琴曲之上,难道说沈是跟她学的?

    一曲终了,蒋灵骞高坐楼头,自言自语道:“若得一人琴箫合奏,便不枉此曲了。”

    薛莹莹盯着她的神色又是怪异又是紧张。蒋灵骞忽然把竹箫抛了下来,向汤慕龙笑道:“郎君,你学了半年的箫了,也来吹一曲助助兴好吧?”

    原来汤慕龙本不会弄这些丝管,自蒋灵骞来后,也学着她吹箫。此刻佳人有令,岂能不从,当即接过那竹箫:“汤某只好献丑了。”岂料竹管甫一沾唇,呀的一声,汤慕龙竟然晃晃荡荡,栽倒在地,满面青紫。

    这一下变生不测,薛莹莹凌空而起,向蒋灵骞抓过来:“好妖女,你竟敢下毒害人!”

    蒋灵骞早有防备,轻轻一闪,冷冷道:“是我下毒,还是你下毒?”众人看她袖中一晃,又拿出一支竹箫,却是斑斑点点,用湘妃竹制的。座中知道就里的人早已回过味来。薛莹莹是汤慕龙的师姊,暗恋这个英俊的小师弟已有多年。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看汤慕龙要娶别的女孩子了,薛莹莹又气又急。她号称“毒手龙女”,就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想把蒋灵骞在婚礼上当场毒死。可是吹孔上敷的毒药却被蒋灵骞看了出来。她跳到二楼去,大家都没有看出来她掉了包,其实她吹的是自己的箫。薛莹莹暗施毒计,被当场拆穿。可是众人想到蒋灵骞明明知道箫上有毒,还拿给未婚夫吹,这份心肠也就令人胆寒了。

    蒋灵骞坐在楼上,高声道:“你还是快拿解药出来吧!这毒药好像很厉害,等你跟我斗完,汤慕龙也死了。你舍得吗?”

    薛莹莹呆若木鸡,跃下楼来,跪在汤慕龙身边,给他喂下解药,叫道:“师弟,你对不起我!”拔出一把剪刀来就向颈中插去。当的一声,剪刀被汤铁崖掷出的一枚铁弹拨了开去:“想死,没那么容易!拿下她,我要废了这贱婢的武技,慢慢炮制!”

    “慢着!”蒋灵骞喝道,“汤铁崖,她是你徒弟,你就忍心?”她看看呆立着的薛莹莹,冷笑道,“你不就是想要做这新妇吗?好,我让你做!”

    只见她长袖一卷,花冠从头顶飞了下来,滚落在阶下。又听嘶啦嘶啦尖锐的裂帛之声,蒋灵骞撕下了身上的大袖衣,伸出尖尖十指,狠命地把它扯成一片一片,一把抛到空中。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华服变成了满天的花雨。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只有薛莹莹乘机溜走了。

    飞花落定,蒋灵骞在楼檐上立起身来,原来她里面整整齐齐束着乌衣,腰中悬着长剑,精心盘好的发髻已经甩开,长发乱纷纷地披在肩上。

    楼荻飞盯着蒋灵骞的脸,心中忽然想起一事:“怪道我一直觉得蒋娘子看着眼熟,原来长得像她!”一时神思恍惚。

    汤慕龙服过解药刚刚清醒,慌不迭地说:“蒋娘子,你不要因我师姊……”     蒋灵骞厉声道:“跟你师姊没关系!汤慕龙,你拘禁了我半年之久,逼我嫁给你。我不过借花献佛地让你稍稍尝了点毒药,不算过分吧?”

    汤夫人已知其意:“那么你是不想行婚礼了?”

    蒋灵骞道:“从来就没有想过!”

    汤铁崖脸色铁青,喝道:“拿下这个犯上作乱的贱婢!” 四个持刀的大汉瞬间冲上三楼,逼近蒋灵骞,作势欲上。蒋灵骞嗖的一声拔出清绝剑,也不见她是如何出手的,剑光闪处,当当几声,四个大汉从楼头跌落,滚在地上嗷嗷直叫。蒋灵骞冷笑一声,道:“汤铁崖,你的手下不行,你还是自己来杀我吧。”

    她这已经是第二次直呼汤铁崖的名字了,无礼至极。汤铁崖看看儿子毒力未退,连站着都困难,不由得一拍案几站起来。

    “等一等,我有话要说。”汤慕龙挣扎着站起来,“蒋娘子,你我的婚姻是两家长辈早有的约定,并不是我逼迫你。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情愿,但总希望你体谅我的苦心。至少,我问过你多次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回答过我,这须不是我的错。”

    蒋灵骞居高临下地冷笑道:“我自己不想嫁给你,需要说理由吗?”

    这时旁边的客人早有忍不住的,纷纷议论起来。李素萍道:“蒋娘子,你错了。订者定也,岂容轻易反复。”宋飞雨也道:“你家大人为你议定了婚事,你就是汤家的媳妇了,哪有什么想不想嫁的!”

    蒋灵骞听他们叽叽喳喳了半天,烦絮不堪,大声道:“好,我就告诉你!因为这世上另有一人,我……我已经答应过他了不是当面,而是在心里许诺。我这一生,除他之外,不能够有别人!”

    汤慕龙颓然倒地,紧紧地闭上眼睛,面如死灰。蒋灵骞见状,缓声道:“汤君,我本来不配做你的妻子,也给你家惹了不少麻烦,很对不住。倘若你们收回成议……”

    “休想!”汤铁崖暴喝道,“你是我家的媳妇,竟敢与外人有私,家法当处死!”

    蒋灵骞气得脸色惨白,叫道:“怎么说来说去还是你家的人,难道只凭你一句话,我就永世不得翻身吗?”

    汤铁崖道:“哼,你生是汤家的人,死是汤家的鬼!”

    蒋灵骞两眼翻白:“好,好!我要说我是沉香社的人,你们也敢留我吗?”

    厅内厅外一片哗然,谁也没有料到蒋灵骞还有这层身份。此言一出,她立刻成了所有人的敌人,性急的人已经拔出了兵器。楼荻飞本来还琢磨着如何带她脱身,此时也犹豫了。

    汤铁崖愣住了,旋即哈哈狂笑道:“算你厉害!卢琼仙手下的妖女,的确不配做我家的人。众位朋友,妖女已与我家了无瓜葛,待老夫杀了她,给大家助助酒兴!”

    汤铁崖脱下长袍,猱身而上,一双铁爪向蒋灵骞的天灵盖罩下,竟是立时要取她性命。蒋灵骞早就在凝神准备着,长剑在头顶一抡,削向汤铁崖的手腕,同时一翻身,右脚飞起,去踢汤铁崖的脸颊。汤铁崖急忙回手抓她的脚踝时,她却早已腾起轻功,踏着汤铁崖的肩膀飞过去,落到他身后,正是一招“半壁见海日”。汤铁崖这一恼羞成怒,非同小可,转过身去,两只手掌向蒋灵骞冰雹般地砸下。汤铁崖的鹰爪功已修习到臻于完美的境界,一双铁爪横行岭南,以果敢狠辣著称。蒋灵骞本来不是他的对手,但天台宗的武功轻功灵活、剑术诡异,即使暂落下风,也绝不会轻易被人制住。两人双掌一剑,打来打去,竟然半天没有胜负。忽听见蒋灵骞哎哟一声,捂着右肩坐倒在地。原来终于被汤铁崖抓中了一掌。

    汤铁崖狞笑着,右掌就要拍向蒋灵骞头顶,忽然被汤慕龙挣扎着一把拉住:“阿耶,不要杀她!”汤铁崖怒道:“糊涂东西!哎……”他胸口一凉,却是被蒋灵骞暗施了一枚绣骨金针,顿时膻中穴气流阻滞,不得不连退几步,坐在椅子上。

    李素萍拔剑而起:“小妖女暗算偷袭,好不要脸,我来领教领教你的宝剑!”

    蒋灵骞长剑点地,一跃而起。她在空中翻了个身,整个躯体就飘向了李素萍。李素萍刚刚做了个起势,不料她这么快就扑面而来,待要倒转剑尖刺向她胸口,忽见她手中清绝剑一闪,向自己的剑缠过来。李素萍知道天台剑法“缠”功厉害,忙忙松下了攻势,把剑锋避开带向一边。这时蒋灵骞左手剑指都快点到她前额了,她身子一软闪开,让蒋灵骞过去。只见蒋灵骞轻轻落地,右手竟然握了两把剑。李素萍身为镜湖名宿,竟在一招之内被一个后辈少女夺去兵刃,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脸上十分挂不住。

    蒋灵骞把李素萍的剑抛在地上,向大厅内的客人们环视了一周,道:“你们喜欢车轮战,我可没有心情奉陪。今日我也不打算活着出去了,你们一起上来吧!”

    大家都在犹豫。蒋灵骞是不能放过的,但这么多成名人物合伙欺负一个孤身少女,无论是车轮战还是一起上,说出去都很难听。忽然范定风大声道:“沉香社的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讲什么武林规矩!难道还等着他们来把这小妖女救走吗?”

    众人如梦初醒,谁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沉香社的杀手在等着,难保他们不出手。先杀了蒋灵骞再说。众人早有看不惯蒋灵骞的,听范定风这么一吆喝,一时间十几个人齐刷刷地围了上来,有帮会的长老,有门派的高弟,明晃晃的刀剑锋刃,指向蒋灵骞。这时蒋灵骞剑法再高明,清绝剑再锋利,也决然无幸了。汤慕龙在后面叫道:“诸位手下留情!”

    范定风不理会。他站在蒋灵骞背后,一掌拍向她背心。蒋灵骞听到掌风,腾挪开来,不料宋飞雨的剑扫了过来,撞向她的右肩。忽然,当的一声,宋飞雨的剑被另一把剑荡了开去,功亏一篑。范定风奇道:“钱世骏,你干什么?”

    钱世骏满面通红,吞吞吐吐道:“放过我义妹……”

    范定风怒道:“你好糊涂!”大喝一声,铁掌劈向蒋灵骞。跟着,无数的刀剑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向蒋灵骞头顶笼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屋顶一声清啸,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扑啦啦地下来,挡在蒋灵骞身上。众人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手中的兵刃已被夺了下来。那人抓起蒋灵骞的肩膀腾空一跃,两个人影就像飞一样地到了楼外。所过之处,试图挡着他们的人都被迅猛无比的手法拨倒,闪开一条道儿。范定风大怒着追出去,发现自己的腿抬不起来了。竟不知那人何时在他足三里上重重踢了一脚,害他动弹不得。

    那人冲到花园里,将抢来的兵器扔到地上,拖着蒋灵骞拔腿就跑。众人追过去,打算拾了兵刃继续追杀。忽然斜地里跑出一个人来,抢先夺过这些兵器,左掷一件右抛一件地往花园里到处乱扔。汤慕龙和钱世骏赶了出来,也跟着制造混乱。众人来不及和他们理论,总算东拉西扯地抢回了兵器,再看那人和蒋灵骞已不见了。这两人的轻功都是绝顶的,如何追得上?众人免不了纷纷抱怨起来。可是想到那人功夫如此高深莫测,难以抵挡,好像不去追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事。

    楼荻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冒险救出蒋灵骞,或者是因为自己被她不顾一切的勇气感动了,或者是因为她身上隐约有他记忆中的某个影子?反正,蒋灵骞是三醉宫的仇人,应当由三醉宫的人发落,而不是被莫名其妙地乱刀分尸。所以当蒋灵骞向他道谢时,他只得冷笑道:“我救你可是为了杀你。”

    蒋灵骞道:“楼荻飞,你和我有仇吗?”

    楼荻飞道:“我和你没仇。但是我一个朋友被你杀死了,我受人之托,带你去见他的父母,将这件事情做个了断。在你须得跟我走。”

    蒋灵骞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我眼下有件要紧的事情,办完了再跟你去,行不行?”

    楼荻飞道:“不行。”

    蒋灵骞委屈地看了他一眼,眼泪几乎都要下来了:“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就想去见他一面。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怕……我怕来不及……”

    楼荻飞心里有些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又不太敢相信她:“你要找谁?”

    蒋灵骞道:“这不能告诉你。”

    楼荻飞有些恼怒:“那你还废话什么!先跟我去三醉宫!”

    蒋灵骞有些不解,眨了眨眼,忽然生气道:“我平生最恨被人逼迫!”翻身起来就要和楼荻飞比剑。不过她折腾了一日已是精疲力竭,几招之下,就被楼荻飞点了周身穴道。楼荻飞把她拎上一条小船,解缆向洞庭湖驰去。蒋灵骞无可奈何,躺在船舱里哭泣。楼荻飞也不理她。到了晚间,船停在江湾的芦花荡里休息。船实在太小,两人同憩一处不便,楼荻飞就自己上岸去,坐在系缆的大石上渐渐睡去。

    半夜里,几声布谷鸟叫把楼荻飞惊醒了。他十分诧异,不知何以这时会有鸟叫声,于是蛰伏不动。过了一会儿,黑暗处轻轻地飞过一柄柳叶刀,银光划向小船。楼荻飞恐怕有人追杀蒋灵骞,纵身一跃,跳到船上。钻进船舱一看,蒋灵骞兀自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还没醒。楼荻飞正想叫她,忽然颈中一阵冰凉,一时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他知道着了蒋灵骞的道儿,只得暗暗叫苦。

    原是蒋灵骞穴道已解,用绣骨金针算计了楼荻飞。她匆匆点了楼荻飞的穴道,从船舷上拔下那把柳叶刀。只见刀上插了一张黄色的纸。蒋灵骞一看,忽然大惊失色,急忙跳上岸去,解开缆绳,让小船顺水漂走。

    绣骨金针不在穴道上,只能冰住人一时。楼荻飞功力深厚,不一会儿就化解了针的冰力,冲开穴道。小船已经走远,他索性跳下水去,溯流游上,找到刚才停船的地方。

    蒋灵骞早已走了。此时天已蒙蒙亮,那张黄纸居然还漂在芦花荡里。想来蒋灵骞把它扔在江水里,却被水草挂住不曾冲走。楼荻飞大喜过望,赶快把纸捞起来,字迹尚可辨认。他读过一遍,也吃了大大的一惊,再顾不了别的什么,急忙向洞庭湖三醉宫赶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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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342/ 第一时间欣赏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最新章节! 作者:沈璎璎所写的《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为转载作品,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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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介绍:
沈瑄合拢书卷,敛衣起身,擎着灯台默默踱开。时近子夜,三醉宫中再无人语,洞庭湖上风涛喑哑。长夜如海,浩渺得没有尽头。无边黑沉之上,只得这一室如舟,一灯如豆,载沉载浮,照亮壁间小小一方雪白。那是一轴小像,画中女郎拈花回首,自在宛若飞仙。“阿兄,你别胡思乱想。”瑛娘劝道,“也许哪天她病好了,就回来了。你要等着她呀。”沈瑄居然笑了笑,道:“当然会等着,我答应过她的。”瑛娘哑然。沈瑄举高灯台,照亮画像上方,道:“当年她的那支竹箫刻的有字,字迹模糊,我们都猜不出是什么。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