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大明春色TXT下载大明春色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全文阅读

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九章 陈兴旺

    王府典仗侯海下达了汉王的命令。百户王彧领命,带权勇队将士去办事。

    疑|犯是亡|命徒,身手应该不错,极可能携带了兵刃。所以王彧下令弟兄们携带强|弩等兵器,至少穿戴胸锁甲、护住要害部位。尽管如此,王彧也觉得可能会有弟兄受伤。

    王百户带着权勇队来到菜海子那边的一处客栈,见了躲在附近的奸谍兄弟,确定了地方。他一声令下,大伙儿便照事先训练的战术、向客栈内突袭。

    然而,王彧见到了意外的场面,亡|命徒们正在内讧!

    客栈房间里已经死了三个人,还剩的三活个正在相互拼杀。片刻后,王彧瞧明白了情况:其中一个是头目,那头目已经杀了三个自己人,正想杀另外两个。或是为了灭口?

    “啪!”王彧扣动了弩的机关,一枝弩矢应声插在了那“头目”的额头上,厮杀顿时戛然而止。

    众军士趁势一拥而上,将剩下两个活口按翻在地。

    王彧下令先将活口绑了,送到汉王府。不多时,前往李楼先宅邸的军士禀报,那边的疑|犯十分警觉,提前逃掉了。

    ……朱高煦得到了回禀,正想找人负责拷问活口时,长史李默主动请缨。

    李默出身卫所武将之家,却因未通过考试、没能世袭到军职。李默从未干过刑律的官,但他自信满满、似乎颇有心得;朱高煦便随口同意了,并令侯海与他一道负责此事。

    没料到李默确有些手段,两天后就问出了不少有用的口供。

    此时朱高煦正在书房里,坐在一张红木雕花椅子上。桌案上铺的绸缎也是红色的,一时间隐约有几分血腥的意味。

    李默递上一份记录得乱七八糟的口供,不过口供原稿多半都是这样的。他抱拳道:“下官刑|讯之后,可以确信,这些人来自老挝土司那边。被逮的二人,其中一人是汉人,另一人是安南人。”

    朱高煦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默便拜道:“他们此行一共七人,死四人、逃一人、俘二人。今番潜入云南府城,是为刺|杀一个名叫陈兴旺的汉人。”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李默道:“陈兴旺者,原为歹人之同伙。

    陈兴旺以前与其中几个汉人在安南、老挝等地活动,私运玳瑁、珍珠、犀角财货;数年前受雇于一个叫陈安的安南人……陈安已死,正是在客栈里、被百户王彧用弩矢所杀之人。”

    朱高煦开口问道:“他们为何要杀陈兴旺?”

    李默道:“下官也问出了缘由。陈安此前负责看守一对母子,手下就有陈兴旺;不料陈兴旺私自掳走那男孩儿,奔到昆明城来了。于是陈安带着人潜入昆明城,杀陈兴旺,想掳回那小子。”

    朱高煦听罢,一面翻看着潦草的供词,一面又问,“还有别的供词么?陈安受雇于谁,那对母子是何人?”

    李默答道:“下官以为,那两个罪犯对此并不知情。”

    朱高煦微微点头,一时也赞同李默的判断,毕竟逮到的两个人只是喽啰。他便挥手道:“再关几天问话,若是问不出别的,就送到官府大牢去……因事涉外邦,别送府衙了,径直弄到都指挥使司大去。”

    李默拜道:“下官遵命。”

    朱高煦通过这些零碎消息,心下认定了一个事实:死掉的陈安并不是幕后主使。否则陈安不会亲身涉险,更不必内讧灭|口。

    要想知道更多的事儿,还一个知情的活人:陈兴旺。

    朱高煦想起沈徐氏说过的事儿,李楼先夫妇想见面拜谢汉王的大恩。朱高煦原来对此不感兴趣,这时却觉得可以见一面。

    正这么想时,沈徐氏派人送信来了。朱高煦还在书房,于是马上就拆开了沈徐氏的信。

    沈徐氏写道,陈兴旺带回来的男孩儿、是安南国非常要紧的人;陈兴旺发觉有人追到了云南府,求沈府庇护。沈徐氏认为此事不能隐瞒汉王府,便向陈兴旺推荐了汉王,问汉王是否愿意理会。

    朱高煦立刻下令百户王彧,带人去接来陈兴旺。

    ……陈兴旺到汉王府时,酉时的鼓声刚刚敲响。

    他的皮肤黝黑,差不多和土人一样黑,相貌看来倒应该是汉人。云南很多地方的汉人也晒得很黑,不过细看面相还是有点差别。

    陈兴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搜过身之后,二人被径直带到了汉王府前殿书房里。

    那男孩儿的面相果然与汉人小孩有些区别,正一副胆怯茫然的样子。陈兴旺则如惊弓之鸟,忧惧之色溢于颜表,见面就“扑通”跪伏在地道:“求殿下救草民、安南国王子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安南国王子?朱高煦顿时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大了,他好言道:“陈兴旺,你别着急,那刺客已被王府侍卫铲除了。”

    陈兴旺道:“好似还有漏网之鱼!他们来头很大……不除掉草民,绝不会罢休。”

    朱高煦道:“你现在在大明朝亲王的府邸里,他们来头有多大?”

    这句话叫陈兴旺稍微安定了一些。

    于是朱高煦从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桌案前面,说道:“你且起来说话。”

    陈兴旺站了起来,弯着腰站在那里,双手竟然还在发抖,似乎怕得不轻。

    朱高煦和气地说道:“旁边有椅子,坐下缓缓神。来人,上茶。”

    陈兴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朱高煦不以为然,一个亲王在庶民面前根本不需要端甚么架子,他好言劝道:“你得告诉我来龙去脉,这样我才能帮你不是?若是你从实道来,本王保你一个庶民,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陈兴旺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话时,口齿仍有点不清楚,“小王子陈正元,乃安南国先王的遗腹子,王后所生……”

    朱高煦听罢,再次打量了两眼站在书房里东张西望的孩儿。乍看起来,那孩儿有点胆怯、又好奇,却很乖巧安静的模样,进屋后一声不吭,也没啼哭。

    “陈正元?”朱高煦脱口说道。

    陈兴旺点头道:“王子生于建文二年,安南国先王被刺之后几个月才出生,王后给他起的名字。”

    此时在大明朝境内,建文二年(1400年)会改称为“洪武三十三年”。陈兴旺还在用建文年号,不懂得避讳,看来他确实刚回到大明境内不久。

    这时朱高煦又想起了沈徐氏说过的话,安南国王后非常美艳,权相胡氏因为想霸占她、才谋|杀君主篡权夺位。于是朱高煦愈发好奇了,不禁问道:“你是怎么掳走了陈正元?”

    陈兴旺急忙摇头道:“草民哪敢掳走安南国王子,更没啥好处啊……那时只因王后所托,草民才甘冒性命干了这件事!”

    朱高煦听到这里,脑子浮现出了一些臆想……艳后倾国倾城,陈兴旺见之色迷心窍,甘愿为之送命等事。

    他当然没有说出口来,在木板地上踱了两步,他伸手摩挲着宽额头,道:“你从头慢慢道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草民从何说起……”陈兴旺沉吟道。

    朱高煦没吭声,看陈兴旺心神不宁的模样,便随便他怎么说了、省得扰乱他的思绪。

    过了一会儿,陈兴旺终于开口道:“草民在云南府犯了人命,悬赏榜文贴的到处都是,遂不敢再留在云南府。

    草民一路南逃,在老挝地面上结识了另外几个汉人同乡,便跟着他们干着刀口舔血的买卖,常奔波于老挝、安南边境,只想混口吃食。同伙里也有几个安南人和老挝土人。

    后来经同行的安南人引荐,草民等结识了安南人陈安。陈安在安南国有地有庄园,咱们跟着他,在安南国北边的一座山庄别院住了数年。大伙儿的日子安稳舒坦了不少,便一心为之效命。建文二年,庄园里来了个身怀六甲的女子……”

    “此人便是安南国王后?”朱高煦不禁问道。

    陈兴旺点头道:“正是!很久之后,草民才知道她的身份。”

    朱高煦忍不住好奇,随口又问了一句:“长什么样?”

    陈兴旺陷入了沉默,一副魂不守舍的出神模样,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朱高煦观察着他的表情,已大概猜到了,安南国王后应该生得很美貌。朱高煦挥了一下手道:“先别想她了,把你的事儿继续说完。”

    陈兴旺这才如梦初醒,忙弯腰道:“是。草民从第一次见到她,心里就……虽不敢有亵渎之心,却总想再看见她,每天只消看一眼也好……王后肯定也注意到了草民,不过她一直没和草民说过话。”

    朱高煦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时不时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他听到这里,心道:这身份悬殊的男女还有后续,他们之间肯定说过话,不然安南小王子怎么会和陈兴旺在一块儿?

    陈兴旺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他一副回忆往事的神色,好像想起了无数美好的画面,相当之投入。

第二百九十章 祸国红颜

    陈兴旺的述说,只是事情的一隅,因为他也无法看到全景。朱高煦一边听,一边在脑海猜想其它的事。

    在叙说中,陈兴旺两次提到了同样的时间:建文二年。他说安南小王子生于建文二年,又提到安南国王后、来到边境山庄的时间是建文二年。

    朱高煦不禁多想了些那一年的事件。建文二年,“靖难之役”正是双方不顾一切厮杀的惨烈时期;而在安南国还发生了一件事……政|变也正是那一年。

    于是朱高煦大胆地推测,先是安南国发生了政|变、国王被弑;然后已经怀孕的王后,方得到陈兴旺等人的“幕后主使”接应,逃到了边境山林里的一个山庄藏匿。

    ……这时陈兴旺说道:“王后在山庄里从未与草民说过话。直到去年,咱们护送王后西行,到了老挝土司地面的一座寺庙里,王后才终于与草民说话了。”

    朱高煦随口问道:“你还记得、她对你说了甚么?”

    陈兴旺立刻用力点头:“草民到死也记得!那是一个旁晚……”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光线,“比现在的天色还亮一些。王后说:我有些闷,以前听你拉过二胡,你的二胡还在么?”

    他说到这里神情变得更加激动,情绪似乎陷入了一种亢|奋之中,说起话来、也不如刚才那样有先后顺序,他激动道:“有一次王后还叫草民拉二胡,她唱歌,真是……那不是人间应有的歌声……”

    本来陈兴旺讲述的是一件夹杂着阴谋的男女故事,到目前为止都算美妙。但朱高煦听到这里,反而生出几许莫名的感概。他想了想,便不动声色插话道:“李楼先的嗓子也相当好,不然她不会有那么大名气。”

    然而陈兴旺的激动情绪没有平息,顾不上理会朱高煦的这句话。

    陈兴旺语无伦次道:“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后,原来也有那么多心酸之处,真真惹人怜惜……她先是被逼嫁给年迈的国王,又变成寡|妇,更甚者,遭信任的亲戚陈天平背叛、要威胁她们母子的性命……”

    “等等!”朱高煦断然止住陈兴旺的话,立刻问道,“陈天平是怎么回事?”

    朱高煦听说过这个人,去年老挝土司送到京师的陈氏宗室,就是他!

    陈兴旺愣了愣道:“陈天平就是安南国的宗室,王后能逃到山庄,便是因陈天平接应;后来也是陈天平想当国王,欲对王后不利!这些都是王后告诉草民的。”

    朱高煦在地板上踱来踱去,他隐隐感觉到,那个惶惶如丧家犬、受老挝土司庇护才逃到大明的陈天平,似乎原本没那么惨。

    这时朱高煦忽然问道:“王后对你说的意思,陈天平想当国王、还要对王后不利,但他当初又为何要救走王后?”

    陈兴旺想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朱高煦皱眉沉思了一阵,便提醒陈兴旺道:“王后娘家有势力?”

    陈兴旺点头道:“好像也是王族、安南国的宗室。安南国王只娶自家的人,咱们大明人觉得这等事不齿,不过他们那边就那样!”

    朱高煦微微点头,心道:暂时只能作出如此猜测,陈天平起初接应王后,是因为需要王后娘家势力的支持。如果王后生的是女儿,那便皆大欢喜,双方可通过联姻抱团……可惜王后生的是儿子,陈天平要做国王,名分上就差点。

    陈天平此时才除掉小王子,不失为一种选择,但首先得安抚拉拢王后的娘家势力。因为王后有孕逃走的事,肯定在安南国有人知情;陈天平干得太过分,容易引起王族内讧……

    陈天平还可以把事儿变得缓和一点,比如等到大明朝承认他为国王之时,才让王后母子示人;接着假意向国内大臣承诺、将来传位给小王子,甚至还可以与王后联姻。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弄|死王子。

    当然,这样一来,王后本人不会愿意;所以王后说的要威胁她性命的事,也不一定是实话……

    朱高煦犹自在心里想了一通,不过都是他自己的想法,难以验证。他这时又问了一句:“王后有没有告诉你,权相胡氏谋朝篡|位、乃因垂涎她的美色?”

    陈兴旺摇头道:“王后没说这件事。不过草民略有耳闻,其中因果反了。胡氏是自己想当国王,才意图强娶王后。

    草民听陈安说,安南国以前的国王姓李,陈氏也只是权臣。陈氏取而代之的法子,便是先娶了李家的公主;然后扶植李家公主当女王,封陈氏为‘男王后’。联姻后,再强迫女王、禅让王位给男王后。于是后来安南国王族就姓陈了。

    胡氏起初也想故技重施,娶陈氏王后,先做‘男王后’,然后才一步步篡位。只是后来事儿出了意外。”

    男王后、只娶同姓,这些事在朱高煦看来,是十分之稀奇。即便在后世,他也没听过……还有这种操|作?安南国那边的事也着实有点奇葩。

    不过朱高煦也总算看明白了一件事:王后的美色在传闻中倾国倾城,但是无论胡氏还是陈天平,都没有倾倒在其美色之下,而在算计权位。

    只有陈兴旺这个草民,才对王后巴心巴肺。但是王后又真的看得上一介草民的心肺吗?她几年也不理陈兴旺,只有等到需要他时、才想起靠近罢了。

    朱高煦便不禁叹了一句:“祸国红颜,仅存在于书上罢了。”

    ……书房外,天色已完全黑了,陈兴旺的故事已说得差不多。朱高煦仍未完全搞明白安南国的事,但剩下的内情、恐怕也不是陈兴旺能知道的。

    陈兴旺又说了一些事,都是安南国王后告诉他的话;但无法辨别王后是否撒谎……王后言,陈天平决意要当国王,会杀掉她们母子;求陈兴旺把王子救到大明朝境内藏起来。

    王后还承诺了一些完全不靠谱的画饼。她不惜与草民陈兴旺攀亲戚,称以前宋朝之前很多汉人到安南国,说不定王族陈氏也是汉人,大家都是一族;并说将来要封陈兴旺做大将军之类的。

    “你信吗?”朱高煦好奇地问了一句。

    陈兴旺点了点头,又有点迟疑道:“不过王后要重新掌权,似乎不太容易。”

    “呵呵……”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朱高煦已不想理会陈兴旺的白日梦,便道:“来人,在王府前厅挑一间廊房,安顿安南国小王子。陈兴旺,你既然对王子忠心耿耿,你也留在王府护卫王子。”

    陈兴旺似乎正担心被追杀,顿时喜出望外,千恩万谢了一番。

    等宦官黄狗带陈兴旺二人出书房时,朱高煦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陈兴旺,本王觉得你妻子李楼先待你不错哩。”

    陈兴旺鞠躬一拜:“多谢殿下。”

    朱高煦没有立刻离开书房,他在摆满书籍案牍的木架间踱着步子,无意识地摸着那些书,以及摆在案上的一把雁翎刀、挂在木架上的冷锻扎甲。

    “叮咚!”古筝也因他的手指拨动,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声音。

    安南国既然有更加合法的继承人,朱高煦觉得自己应该上书奏报此事。干这件事无关私事,只是按照大明朝的道德礼法,应该这么干……这个时代,整个东亚地区都在遵守这套普|世道德,胡来者,明朝朝廷最轻的反应也会派使节斥责。

    朱高煦迟迟没有决定上书,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有巨大的漏洞。如何确定那男孩儿,真的就是安南国小王子?

    眼下唯一能佐证安南王子身份的,只有一个证人就是陈兴旺。除此之外,既无人证也无物证。

    如果陈兴旺的供词有假,朱高煦的奏书既会被朝臣耻笑轻浮儿戏,更会让朝廷对安南地区的决策变得复杂麻烦……毕竟在大明朝,谁在乎是哪个姓陈的当国王?只要道德上说得通就可以。

    甚至在暗地里,朝臣恐怕更希望陈天平才是最合法的继承人,因为陈天平亲身去了京师,更得大明君臣的信任。

    想到这里,朱高煦准备让这事儿先缓一缓,得先想办法找到小王子身份的证据才行……

    法子不是没有。

    先找到那个王后,再找见过王后的安南国旧臣、宗亲作证,确定王后的身份,以及在王宫怀孕等事……然后找到前几年看守王后、为她接生的人,形成证据链。如此才能坐实、这个在山野长大的男孩儿的王子名分。

    朱高煦想管这件事的话,操|作似乎有点麻烦。难怪在大明朝,世人也不认可、那些养在外面的外妾所生之子女。

    看来一切只能随缘,干不成就算了,反正有陈天平这个人选。此事对朝廷、对朱高煦来说,结果都不是那么重要。

    朱高煦转身走出了书房,等在门口的宦官是王贵。王贵弯腰低声道:“王爷,时辰不早了。晌午您提过要去姚姬那边,奴婢告诉了姚姬。王爷这会儿过去,晚膳必定已备好了。”

    “那便去姚姬院子里,我还真有点饿了。”朱高煦向前挥手做了个手势。

    这时书房外的一群人和一辆辇车,正向这边靠过来。

    ................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云南当江南

    只看汉王府里的夜景,能让人、错把云南当江南。

    晴天的夜色更是漂亮,檐牙的弧度优美、雕画漆面华丽,在橙色的灯光下惹人遐思。下凉后的空气中弥散着缕缕薄雾,天地间宁静而清凉。浅雾缭绕在若隐若现中的雕栏画栋中,一切都朦朦胧胧,恍若梦幻。

    富贵真的好。饶是朱高煦长期在心里压着难以捕捉的忧惧,却因遍及生活中每一个细节的享受,也感觉日子没那么难受了。

    面前一个美艳的小娘,用削葱一样美好的玉手,捧着一只白瓷青花碗递上来,轻声道:“妾身怕王爷夜里喝了茶,睡不好。正巧还有一些山里的银耳,便熬了一碗汤。”

    “你想得真周到。”朱高煦一边说,一边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半碗汤就没有了。口感细滑、甜味清淡,还是银耳汤的滋味,他很熟悉这味儿,不过他知道这时候的银耳没法人工培植,十分昂贵。

    他一边喝,一边瞧着姚姬。姚姬含着笑,发觉他的目光、她便有点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朱高煦知道,真正高比格的、不是他以前就喝腻了的银耳汤滋味,而是这香闺中、有佳人服侍。

    有时候朱高煦为了照顾郭薇的威信,并未表现得太宠爱姚姬、这个汉王府最漂亮的小娘,但他发现姚姬从未在那种小事上不满。以前她在京师鸡鸣寺的失控情绪,再也没有显露过了。

    而今姚姬常常含着微笑,处处显得很从容平和,从不抱怨、也不争强好胜。朱高煦无法明白,因为她的内心坚强、才能忍耐平常的不快,还是本身就是个大度宽容的女子……

    古人习惯早起早睡,天黑后拾掇完一般就睡觉。不过朱高煦的观念还停留在后世,他吃了晚饭后,一般都要等两个时辰才睡。

    这段时间里,他想说话、就和妻妾们闲聊;若想安静一下,一般会看看繁体字书籍。反正没有多少别的日常消遣。

    朱高煦知道女子们一般对军事政|治不感兴趣,而且世人也不愿意妇人干预正事,所以很少谈论公事。但今天陈兴旺的事,充满了男女间的恩怨,他便与姚姬说起那件事来。

    姚姬认真地听完,只道:“男子多喜新厌旧,何况那安南国王后美艳动人,又身份高贵,能封陈兴旺做大将军,他的心自然被掳去了。”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姚姬会唱歌吗?”

    “会。”姚姬轻轻点头道,“这么晚了,王爷要听么?”

    朱高煦顿时十分有兴致地说道:“这汉王府里,我想干啥就干啥。”

    姚姬听罢笑得很甜美,伸出手指轻掩朱唇道:“王爷会拉二胡?妾身屋里有几样乐器,其中就有二胡。”

    朱高煦愣了愣,这才想起,陈兴旺的故事里,有陈兴旺拉二胡、安南王后唱歌一段。他也不禁与姚姬相视笑了几声,“音律方面,我一窍不通,连谱也不识,更不会弹奏任何乐器。”

    姚姬道:“那妾身拉给王爷听。”

    朱高煦微微惊讶道:“我从不知道姚姬原来能歌善舞。”

    姚姬小声道:“那个人曾想让我做奸谍,要接近的人都是权贵,琴棋书画不学点怎么行呢?”

    朱高煦点点头,以为然。

    “王爷稍等,妾身去取了来。”姚姬微微屈膝道。

    不一会儿姚姬便取了一副二胡走出来,在朱高煦前边稍偏的位置,放了一条铺着锦缎的凳子,在上面端坐下来,摆好了姿势。

    身段好的美人,坐下来真的好看,端庄的上身、美妙的髋部弧度皱褶,都妙不可言。姚姬轻轻欠身,上身一倾,如水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抚过,“妾身的造诣可比不上杜姐姐,献丑了。”

    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杜千蕊,朱高煦下意识感觉到,姚姬不是不争,她心里可能还是在比较的。

    开场先拉了一段弦,朱高煦立刻就被那起伏缠绵的旋律吸引了。他不识谱,也不知道姚姬拉的什么曲子,但他能听出来……两个字就是,好听。

    表现那种缠绵多情的感觉,确实还是要拉弦的声音,虽未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但每个音符间毫无中断,更为绵绵不绝,正是如泣如诉,仿佛有一腔难以道尽的情愫。

    朱高煦闭上眼睛,脑袋随着那旋律轻轻摇晃,一副陶醉的样子。他原不是非得这样做的,不过也不必忍着,这么表现估计会让表演者受用罢?

    等他睁开眼睛时,果然见姚姬脸也憋红了,贝齿轻咬着朱唇,忍着笑。她好像觉得朱高煦的动作很滑稽?

    二胡的曲子拉了一段,姚姬便开口轻唱起来。朱高煦听到她唱歌的声音,心更是被撩|得感觉一阵动荡。姚姬这小娘,确实很有韧性,发起狠来甚么脏活苦活都能忍耐,温柔起来简直比水还软。

    朱高煦自然没听过这首歌,听起来有点像地方上的小曲。有一段,四个字的句,她反复吟唱,调子每一句就低一点,仿佛有许许多多的温柔闲愁惆怅,如回音一样地愈唱愈低,绕梁不绝。

    难怪古人常把声色放到一起说,美人的容颜只是视觉享受,她唱起歌来,又给人一种全新的欣赏。若是坐在美人面前,看着她唱,那就更是美不胜收了。

    朱高煦今夜没喝酒,但已感觉有点醉了。他沉迷在此温柔乡里,忘却了无数的隐忧、恐惧和无奈,只觉良宵苦短,不想醒来。

    ……第二天朱高煦有点不想去前殿,反正他一个藩王在云南,其实不需要做任何正事、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他最后还是起床去了,出门前还有点恋恋不舍,看了一眼侧躺在床榻上头发凌乱无力疲惫的姚姬。

    朱高煦如同往常一样,先与将士们一起负重跑步,然后去文楼看武夫们读书。上午他还会看看三司送来的邸报,然后与武将们谈笑一阵。

    他当王爷之前,从未身居高位、掌握过任何权力,这方面根本没有经验。不过在他以前浅薄的历史知识里,他相信一个道理:脱离群|众太久,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掌控局面。

    远的看,三家分晋,原因就是、具体事务被权臣长期把控;唐朝玄宗是有文治武功之才的明君,前期表现得很好,后来长期深居后宫,想用制衡之法把繁杂事务全部交给别人,同样玩砸了……最近那个安南国的故事,无论是陈氏取代李氏,还是胡氏取代陈氏,都是国王脱离文武中低层、权|力被架|空的结果。

    于是,朱高煦就算是个可以甩手享乐的藩王,暂时也没打仗,他还是经常和将士们厮混在一起。

    护卫军中大多数都是糙|汉子,不少人开口一个“曹”,闭口一个“你|娘”,各种器|官和女性亲属不离口,大多人皮肤黝黑粗糙,还有长得很丑的汉子。朱高煦长时间和他们在一块儿玩耍,当然不如和美人厮守有趣。

    不过,他认为自己还没到卸甲的时候!

    朱高煦回到书房时,脑海中还回响着武夫们粗犷的大笑,以及铁器碰撞的声音、训练火器的炸响。他头昏脑涨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宦官王贵端茶上来,放在铺着红绸缎的桌案上,便知趣地退到门口,侍立在那里不发出一点声音。朱高煦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干任何事,发了好一阵呆,好叫浮躁的心情稍微安静一些。

    一个人每天安静地独处一段时间,更能思考、审视自己的目标和得失。

    这是朱高煦在大明朝才学会的,以前他不懂这件事,都是闷着脑袋赌|博下注,很少思考……

    在大明朝,他知道了每个衙门除了办公的大堂,还有一间二堂;国库给每个衙门修这么一间屋子,没有别的任何作用,只是给官员一个思考的地方,所以那个地方叫:退思堂。

    朱高煦的爷爷朱元璋希望,官员们每天干了事之后,能安静地回想一下,有没有做错事、或是良心痛不痛之类的事。

    朱高煦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很无聊。他起身拿起搁在刀架上的雁翎刀,拔了出来,然后哈出一口气,掏出手帕擦了起来。他又找出一块黄油涂抹在上面防锈。

    不过做这些没有什么用,一个武将如果亲自上阵厮杀,一仗下来能砍坏几把刀,无论多贵的宝刀都没用,经常砍在铁甲兵刃上、宝刀也得坏。

    想到这里,朱高煦放下雁翎刀,走到他那副精铁冷锻扎甲旁,在那里擦盔甲。这副战甲因为是冷锻所成,形状粗糙,它跟着朱高煦从“靖难之役”中过来,经历大小战役不下百次,修修补补至今完好,确实结实、很耐各种兵器干。

    就在这时他不经意看到了门口的宦官王贵,王贵一副敬畏的神情看着他。

    朱高煦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他才发现捣鼓兵器本身就有杀机……但他只想静静心、又觉得无聊,随便找点简单的事做做罢了。

    ……

    ……

    (汗颜啊,最近不知道为何总遇到一些破事,好几天一更了。不过最迟后天一定恢复正常更新,抱歉了书友们。)

第二百九十二章 难得糊涂

    朱高煦爱吃海鱼,云南不可能有新鲜海鱼。不过他还是在杜千蕊那里吃到了,用咸鱼干红烧的菜。

    鱼干当然没法和新鲜鱼比,连冻货也比不上。尽管咸鱼干裹着一层海盐、晒干了保存,仍隐隐有一种臭烘烘的味道。杜千蕊放了葱姜蒜、还有豆豉,豆豉微妙的臭味和鱼干味结合在一起,却反而好吃了。朱高煦不得不佩服杜千蕊在做菜方面的心思。

    本来今晚朱高煦还想去姚姬那里的,昨夜过得很愉快,甚至意犹未尽……后来他不想冷落杜千蕊,便作罢了。不过他发现,今天旁晚来杜千蕊这里挺好,至少晚膳很美味。

    杜千蕊问他好吃否,朱高煦随口就说不错。

    “真的么?”杜千蕊却又问了一遍。

    朱高煦此时肚子已经吃饱,便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菜汤、爆炒鲜肉的调料放得少,却正好凸显了鲜菜特有的清香味儿。咸鱼干味重,便下了重料,使得调料的味儿与鱼干融合,很增食欲。最难得的是,千蕊的一番心意、记得我的喜好……”

    他说罢还颇有感概道:“用心做的菜,吃起来味道就是不一样。”

    一番煞有其事的话,朱高煦说得头头是道,把杜千蕊逗乐了,她一边笑一边撒|娇道:“妾身还以为王爷吃腻了我做的饭菜呢。”

    “此话从何说起?”朱高煦道。

    杜千蕊道:“昨儿旁晚,王爷按理该来这边的,妾身便做好了饭等着;哪想王爷去姚姬妹妹那边了。王爷爱去哪就去哪,不过妾身那会儿确是有点失落,以为王爷吃腻了这滋味,嫌弃了呢。”

    朱高煦愣了一下,“昨晌午我就说过的,要去姚姬那里。”

    杜千蕊“哦”了一声,低下头喃喃道:“兴许是王公公忘了、给妾身言语一声。”

    朱高煦听到这里,忽然才注意到一个细节:昨天,自己真的说过、要去姚姬那里?

    但是朱高煦不认为、王贵胆敢在他面前睁眼说瞎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地回忆了一番,这才渐渐有了点印象……彼时他正忙,王贵问了一声,大概是今晚王爷去不去姚姬那里;朱高煦随口就答应了。

    就在这时,杜千蕊又轻声道:“原以为,王公公与妾身认识很久了,这种事他多半会招呼一声,免得妾身白等,唉!”

    杜千蕊说得没错,朱高煦的几个妻妾,王贵最先认识的是杜千蕊。而且从京师富乐院、到逃亡北平的途中,朱高煦王贵杜千蕊三人都在一块儿;以前杜千蕊也说过,郡王府里的宦官王贵很照顾她。

    朱高煦听到这些破事,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心斗角,想想就麻烦。他的心情也有点烦乱。

    杜千蕊小心翼翼地瞧着朱高煦的脸,柔声道:“王爷,妾身不该说这些,给王爷添乱了?”

    “无妨。”朱高煦摆摆手,又道,“我没怪你。”

    他寻思了片刻,心道:杜千蕊讨好人的手段,确实略逊一筹,心思的深度也比不上姚姬。

    她倒是暗暗地攻击到姚姬了,但若是男主人不会明辨,也会反过来厌烦她……人都是趋利的,朱高煦在姚姬那里舒坦,当然对姚姬也容易更有好感。

    但是朱高煦并未如此,他反而觉得在杜千蕊这里,感觉更放松。毕竟杜千蕊有不痛快的事、就直接表露出来了。

    朱高煦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在寻思:为甚么昨天王贵要为姚姬说话?

    王贵这宦官,因为大多时候在帮朱高煦处理正事,平常很少在后宫走动,与姚姬也鲜有来往……不过王贵去年底好像在昆明城买了处宅子,还养了几个丫鬟;难道他缺钱,收了姚姬的贿赂?

    朱高煦知道王贵的这些事……便是因为典仗侯海,这文官最爱打听别人的私事。

    杜千蕊的声音又道:“妾身听人说,昨夜在姚姬妹妹那边,很晚了还有丝竹之音,她还唱了小曲。她唱得好么?”

    朱高煦不想再添乱,就没说出来、姚姬怕比不上杜千蕊的造诣之类的话。他随口道:“挺好听,反正我对音律一窍不通,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千蕊轻笑道:“王爷不懂技巧,却懂欣赏的。”

    朱高煦先将心头的那些不快忍住,露出笑意道:“千蕊这么夸我,我怕信以为真,以后在外边贻笑大方。我想起了一篇课文……文章叫《邹忌讽齐王纳谏》。”

    杜千蕊又道:“妾身真这么觉得呢,可不是想讨王爷欢喜。”

    两个女子的事,根本就说不清楚。朱高煦今晚也不想把话题、再说到那事儿上了,好在杜千蕊也不再提起。她叫丫鬟们进来收拾桌子,便亲自去沏了两盏绿茶上来。

    朱高煦见杜千蕊低头把玩着陶瓷茶杯,他便问道,“这是景德镇的瓷器?”

    “王爷好眼力。”杜千蕊微微有点惊讶。她与朱高煦在一块儿的时间长了,可能知道朱高煦对很多东西、都无甚考究。

    朱高煦笑道:“景德镇的瓷器最有名……江西的。”

    片刻后,他又温和地问道:“千蕊想家了么?”

    杜千蕊抬起头,又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朱高煦以勇武闻名,但他这个人的心思一向都很细致,还有点擅长去猜别人的心态和牌面。

    杜千蕊的声音幽幽道:“真是怪,妾身在家乡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可偶尔还是会想起。”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声音。他平时还是很愿意、与身边亲近的人说说话,或是听她们说话;对身边的三个妻妾,并非完全为了色相和兽|欲。

    朱高煦在这个世上有亲人,但是皇室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巨大的利益,反而会冲淡父子兄弟间真正的亲情。此时朱高煦又被发配到了几千里外,除了身边这两个女子和妻儿,还有谁是亲近的人?

    杜千蕊的声音很低,用呢喃般的口气道,“想到儿时熟悉的竹林、小路、石坝,总隐隐觉得心里暖暖的很安心,又有点酸……哎呀,妾身也说不明白。可是上次真的回去了,看见那十年也不变的破败村子,看见一切,心里却闷得慌。人真是怪……”

    她停顿了片刻,用很小的声音道:“我不敢想姆妈,想起就难受。”

    朱高煦的手掌轻轻在她的肩背上抚|摸着,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听着。

    兴许受了杜千蕊的心情影响,朱高煦也感到了浅浅的忧伤。

    ……次日一早,朱高煦到前殿书房,宦官王贵也跟了进来。

    朱高煦走到桌案前,提起已经放在砚台上的毛笔,下笔写道:支取银钱一百贯,予王贵。

    他拿起纸吹了一下,递给身边的王贵道:“你管着府库的钥匙,自个拿去取罢。”

    王贵躬身接过来一看,他的神色顿时十分复杂,脸色是青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儿,王贵小心问道:“不知王爷吩咐奴婢,支取这些钱作甚用?”

    “给你的。”朱高煦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你不是文武官员,算是我家的奴婢,我赏你钱还需要论功行赏吗?”

    “奴婢谢王爷恩!”王贵忙抱拳弯腰道。

    朱高煦又道:“我是觉得你应该赏。听说你在外边买了宅子丫鬟挺缺钱,可你管着府库哩,自个还不宽裕,这不是该赏?”

    朱高煦干了这件事,就忙着看公文去了,若无其事地做着别的事。

    及至中午吃了午饭,朱高煦在书房旁边的小院落、挑了间廊房休息。这时王贵走进屋,忽然就跪伏在地,“咚咚咚”磕起头来,哭道:“奴婢罪该万死!”

    朱高煦瞪眼道:“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王贵哽咽着哭诉道:“都怪奴婢贪那身外之物……

    奴婢是阉人,无家无室,常常也想有人侍候着、有人嘘寒问暖,便买了几个小丫头,当是干女一般养着,平素花费就更多了,着实有点缺钱。

    前天奴婢照王爷的意思,夏天快到了,到府库取一些薄料子,带人送去姚姬和杜千蕊院子里。奴婢见了姚姬,寒暄了几句。姚姬便拿了一锭白银给奴婢,说是多谢奴婢的关照。

    奴婢当然不敢要呀,赶紧说是王爷的意思,东西从王府拿的、心意也是王爷的疼爱之心。

    姚姬却说,正因王爷垂爱,她手里才有钱,平时也不出门,拿着钱没多大用。又说让奴婢拿着,回头叫人到市面上买两盒胭脂送到府里。

    奴婢听她说得诚恳,一时财迷心窍就收了。可两盒胭脂值几个钱啊?奴婢当然不能装着不懂,昨日便故意问王爷去不去姚姬那边……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还有这等事?”朱高煦瞪着眼睛道,“我只听侯海说笑,谈起你一个阉人还买小娘,便猜你可能缺钱花。没想到你这厮还拿她的钱!谁告诉你,真金白银没处用的?”

    “王爷……”王贵抬起头,一脸茫然。

    朱高煦也是一副糊涂的模样,俩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挥手道:“你娘|的!念你主动认错,这回算了。你以后若缺钱,告诉我,别去捣鼓那些歪门邪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可不是

    朱高煦出征回来,彼时正是二月春天,而今一晃已到了初夏。这阵子他没甚么要紧的事做,在昆明城呆着、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昆明的季节变化,确实感受不强烈,反倒随天气的变化、冷热差异有点大……

    梨园后面的沈园,几乎已变成了朱高煦和沈家商议诸事的场所。那里甚么都有,进出方便、环境也不错,着实是个议事的好地方。

    有酒楼可以做饭菜、有房间可以歇息;因为这里做着生意、也养着许多可以用的人,甚至想找个小娘陪一下,也马上可以就地挑选。不过朱高煦最多也只是到前面的戏院去、听听戏而已。

    今天朱高煦受邀请来梨园,看最近三个月的翡翠生意账簿,人到了戏院的雅间里。因为现在正好有李楼先的戏上台。

    朱高煦的面前摆着一叠东西,他大致翻看着。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只通过账簿、很难摸清生意的具体名目;但他还是着重看了一下,里面附有的仓库进出清单。

    实际操办的是沈家,说好的平分好处,现在的合作方式、也只能凭彼此的诚意了。在朱高煦粗略翻过别的东西、却细看清单时,他发现沈徐氏正瞧着自己。

    朱高煦抬起头来,一副玩笑的口气道:“你说,咱们要是变成了一家人,何必再如此麻烦?我贵为亲王,也亏待不了你。”

    沈徐氏也陪着笑容道:“殿下说笑了,妾身一介庶民,还是个名声不白的寡|妇,只怕在尊贵的王府里难以容身呢。”

    “好了。”朱高煦轻轻一掌拍在一叠册子上,身体向后一仰、靠在了椅子上。

    沈徐氏道:“妾身是商贾,但凭信义做事,一年赚了多少、定不会隐瞒殿下。妾身多谢殿下之信任。”

    这时朱高煦饶有兴致地说道:“我感到有点稀奇,随便问问,沈夫人赚那么多钱,作甚么用?”

    朱高煦也说过真金白银不可能没用处,但沈家的财富和利润,应该是个巨额数字,远远超过了她过奢华日子的所需。

    沈徐氏低吟了好一会儿,微笑道:“殿下问得简单,可妾身答起来真难呀……”

    她想了想说道,“沈家在各行都有生意,与各地好些商帮也有来往,许多人靠着沈家家业养家糊口;若是整个沈家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大伙儿的生计就无处着落了。

    妾身女流之辈,自是没那么大能耐、要担起许多人生计的担子。可不只是别人在指靠沈家,妾身也在指靠呢。这些生意,给了妾身容身之所。”

    朱高煦耐心地听着,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这时沈徐氏忽然问道:“殿下觉得妾身美吗?”

    话锋转得太快,朱高煦愣了一下,打量着沈徐氏的容貌身段,顿时又感觉到了些许暧|昧。或许她问这句话,本身便会叫人多想了。

    朱高煦回过神来,立刻点头。

    沈徐氏高兴地笑了一下,又轻叹道,“可惜了……”

    “怎么?”朱高煦马上问道。

    沈徐氏道:“妾身若是想指靠美色、便过得好,古人却有一句当头棒喝: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殿下看到的美皮囊,若是没有锦衣玉食,很快就会如花瓣一般凋零;便是有,也逃不过光阴的蹉跎;便是光阴蹉跎之前,男子还会喜新厌旧……而今妾身是沈家家主,便觉得只要还能操持着沈家,反而比自己这皮囊更可靠了。”

    朱高煦听罢,寻思着商人重利,果然如此;但他一时间又觉得沈徐氏说得很有道理,竟无以反驳。他只得点头沉吟道:“有点见地……”

    “妾身奇谈怪论,殿下竟不气恼,真乃知音之人。”沈徐氏的声音道。

    朱高煦终于想到了一处漏洞,便不动声色道:“只是女子掌握家业,会给太多人以侵吞的念想。”

    “可不是?”沈徐氏轻声道。

    看来沈徐氏也是个很有心思的人,她并非想不到这一点,或许她心中早有打算了。只是一时半会儿仍然叫人看不透。

    而朱高煦是个喜欢猜测别人心态和牌面的人,这时他一琢磨,忽然想起沈徐氏其实还有一张牌:她的继续沈曼姝。

    他抬起头,便见沈徐氏正看着戏台上、戏台上李楼先正在唱戏……朱高煦忽然想起,李楼先的夫君陈兴旺因安南国王后神魂颠倒,他猜测沈徐氏心里也在想那事儿罢?

    朱高煦便叹了一句:“戏子让人感概,不论她心里是喜是悲,唱的悲欢离合、却都是戏本里写好了的。”

    ……

    六月间,一行朝廷官吏从云南地盘路过。虽然云南不在连通天下四方的枢纽位置,但也常有朝里的人过来。比如京师的人要去安南,一般都是从云南走陆路,此时的海路风险还是大。

    并不是甚么稀奇的事,朱高煦只需要从邸报中看一眼,谁路过就了事。

    但这时御史李琦主动来到了汉王府,上名帖求见汉王。

    朱高煦马上在前殿书房里,叫人请李琦前来见面。他不敢怠慢的、不是一个御史,而是御史很快回京要见的皇帝。好生招待一下,等那李琦回了京师,谈起汉王,言语上说好听点也有好处。

    二人见礼罢,李琦便作揖道:“下官方出使安南国回来,路过昆明叨扰汉王,欲恭问汉王对安南国之事、是何见解。”

    “我父皇叫你问的?”朱高煦也径直问道。

    李琦微微一怔,便点头道:“正是。”

    朱高煦见他站在那里一脸正色,似乎有点紧张,便好言道:“我只管云南的事,李御史叫我说安南,怎么好说?只好问一下是不是父皇想听。”

    “原来如此。”李琦忙道。

    安南国政|变的前因后果,朱高煦听说了不少,当下便问道:“听说李御史此番去安南国,乃为斥责胡氏,结果怎样了?”

    李琦这时才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看来差事办得不错。他直起腰道:“那胡氏父子所作所为,还有甚么可狡辩之处?他们对朝廷的斥责哑口无言,只能上书请罪,还答应将王位让给陈氏,迎接陈天平回国继位。”

    “哦……”朱高煦一副若有所的模样。

    朱高煦寻思着,胡氏胆敢杀国王篡位,能这么容易让位出来?

    御史李琦好像很相信胡氏父子的承诺,但这并不重要;因为皇帝朱棣,肯定不信……那胡氏父子也不想想,当今大明皇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

    朱高煦也不愿和李琦争执这个问题,他开口道:“我父皇胸怀四海,必有平安南之略。做儿臣的原不必多言,不过谈谈我的想法也成。陈氏虽失位,一些宗室、旧臣仍在安南国有名望势力。父皇若在安南国扶持陈氏,此乃良策。”

    李琦点头附和了一句。

    朱高煦接着说道:“我问了通读过史书的文官,安南在五代时就自立了,待中原纷纷扰扰终于安定,大宋朝廷却文兴武弱、无力压制四方各国,以至之后安南数百年脱离中原朝廷统|治。

    安南如今言语、习俗都已与大明迥异,臣民也不认同他们是大明子民,与缅甸土司等地无异。大明要征伐这等地方,拉拢当地势力结盟是必要之举。”

    李琦一脸茫然道:“朝廷没说要征伐安南,为何要征伐安南?”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声音。他不理李琦又道,“或许安南百姓并不太在乎,他们是大明子民、还是安南国子民。但咱们防的是那些有实力、有野心的人,如同胡氏那样的人!所以安南国须得有一个他们的国王,好断了野心者的念想。”

    朱高煦说到这里,想起了沈徐氏的处境。

    这是男尊女卑的宗族世道,正因为沈家没有男主人,才会有西平侯、岷王、沈徐两家的亲戚,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垂涎其家产,总觉得有念想。

    安南国国王的位置,不也正是如此?

    李琦似乎一头雾水的样子,他便是饱读诗书,也无法完全听明白朱高煦的意思。

    朱高煦用慷慨的口气道:“朝廷礼遇陈天平,趁机与陈氏结盟,将来用兵,则有熟知安南地形人情的人作内应。大明以堂堂正义之师,天时地利人和,必胜此役!”

    他也不提安南小王子,正如早就考虑过的事:小王子的身份一时难以佐证;而且无论是小王子陈正元,还是宗室陈天平,对朝廷来说反正都差不多!

    朱高煦深信这种联合“伪|军”的套路是正确选择,没有别的深层原因,只因他了解到的事都是这样……当年清朝立国,不也拉拢了大批汉|人,这样才能因地制宜。

    而且朱高煦在云南大小干了两仗,都是同一个套路,先找当地的势力联盟、好处均沾,然后再对付自己的敌人。一路下来,这个套路屡试不爽,干得都十分省事,不然大军占|领谁来付军费?

    李琦只得拜道:“汉王今番一席话,下官定如实上奏。”

第二百九十四章 你信我我信你

    起初,御史李琦叫朱高煦评说朝廷大略,朱高煦是比较谨慎的;确定是父皇朱棣要问,他才谈了一些见解。

    现在朱高煦处处都比较注意,他很守规矩。缘由无他,只因他有掀起天下风浪的能力……他的父皇朱棣也知道这一点。

    皇帝的嫡子、朱家亲王,他还能征善战,坐镇一方,其能量爆|发出来,能搅动天下半壁;可惜,还是很难与京师朝廷对抗。在这种情况下,朱高煦只能极力想让父皇相信:汉王府是完全可控的势力。

    朱高煦亲自送李琦出书房,叫官员继续送出汉王府。他没有再返回书房,而向承运殿的台阶走了过去。

    重檐琉璃瓦的宏伟前殿,其建制与京师的皇城有几分相似。此时这样的建筑,象征着很多很多。世人给它附加了权|力、威严、正义等意味。

    然而,朱家得到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在汹汹铁骑甲兵的野蛮厮杀中,在无数罪有应得的屠夫、无数无辜平民的流血牺牲之后,太|祖的一群人站到了最后未灭。

    朱高煦在台阶上,抬起手止住身边的宦官随从,犹自走进了空旷宽敞的大殿。

    他在硕大的红柱子间徜徉,踱步了一阵,便走上正上方的王位,在他的公座上坐了下来。他把手肘放在扶手上,身体微微倾斜,让手臂撑住了上身的重量。目光仿佛在巡视他的大殿,又仿佛甚么也没看。

    ……很显然,高煦在云南对付土司的手段,让皇帝朱棣很满意;否则朱棣不会又叫人问高煦、有关安南的事。

    若是安南战争爆|发,高煦认为皇帝极可能会调他参战。

    一来朱棣正当壮年,而且很想建功立业;而高煦这个儿子又表现甚佳,有能力帮助皇帝实现抱负。

    二来,高煦虽有些实力和本事,却完全不能反抗皇帝;在皇帝壮年时,高煦从道义和实力上都没什么根本威胁,至少暂时可用。

    高煦现在才后知后觉,自己在“靖难之役”后,因为表现太好,反而给了皇帝继续驱驰他的想法。

    如果他各种不听话、不受控制,整天胡|搞;估计靖难以后,他就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了。

    ……朱高煦想不明白,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至少有一点好处,他明显感觉到父子间的矛盾、日趋缓和了。

    毕竟不论他是不是整天胡|搞,能力和名分就摆在那里;客观的危险性,不是他怎么做就能有所改变的。

    到底是亲父子关系哩,朱高煦觉得父皇心里多少还是有自己。

    他坐在公座上,想了很多……思绪渐渐清晰,现在唯一能挑战皇帝信任的事,是藏在巫山桃花源的那些猛将!

    不过这件事做得还算谨慎,唯有一个风险较大的地方:王贵。

    宦官王贵知道得太多了。朱高煦不认为王贵有理由出卖自己,那样的话王贵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任何好处!不过这仍然是一个很危险的弱点。

    特别是现在,朱高煦判断自己可能要带兵去安南。彼时长时间不在汉王府,安南战场上形势又乱,就怕王贵出甚么差池。

    杀|掉王贵,彻底扫除这个风险因素?

    ……王贵是个宦官,朱高煦却也记得王贵为自己出过的力,记得给过王贵的承诺和希望、将来让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或许,要干事的人,总会对不起很多人、辜负很多人……朱棣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辜负!岂不言,一开始就说好的皇储位置;朱高煦现在甚至不认为,等朱棣想传承皇权时、会给太子留个巨大的隐|患。

    人有时候不是没办法么?

    有百般理由,不过朱高煦还是觉得,这种干法有点太过分了,心里堵着难以释怀。

    朱高煦一掌拍在扶手上,人就站了起来,快步向大殿门外走去。

    他回到书房门口,转头道:“王贵,你跟我进来。”

    “奴婢遵命。”王贵弯腰道。

    二人前后走进了旁边一间无窗的小屋子,里面还挂着昆明城的示意图,放着一些小物件。

    王贵躬身侍立在旁边,没有吭声,一副听从吩咐的模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不久之后,我可能会带兵去安南。想提前派你去另一个地方,你或许会在那里住两年。”

    王贵低着头抱拳道:“请王爷明示。”

    “巫山县桃花谷。”朱高煦道。

    王贵一愣,马上便正色道:“奴婢唯王爷马首是瞻!别说去巫山县,就算王爷要奴婢死,奴婢也无怨无悔!”

    “我为甚么要你死?”朱高煦皱眉道。

    王贵道:“王爷没让奴婢死,不过奴婢随时准备为王爷死。”

    朱高煦不管王贵的死心塌地、有几分决意,他只知道客观上王贵就是个漏洞!

    “王贵,你一向对我忠心耿耿,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吗?”朱高煦道。

    王贵忙摇头道:“王爷当然不是。”

    朱高煦便道:“那要你信我,还是我信你?”

    王贵拜道:“奴婢马上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赶去巫山县。”

    朱高煦抬起手道:“叫王斌和你一起去。王斌只消送你到那个地方,不必进山谷。如此一来,王府里总算还有个人知道那地方;将来我想联络你们,可以派王斌去。”

    王贵道:“王爷所虑甚是。”

    这件事如此安排,王贵虽被关在那个山谷,却又多了个王斌知情……王斌在战场上豁出性命,为朱高煦挡过火铳,也是忠心耿耿的人。但王斌和王贵有些不同,那些事、王斌知道得没王贵多;而且王斌是个卫指挥使级别的大将,别人更难动他。

    ……王贵刚买没几个月的小娘,都送给了王斌做小妾,带了些东西就出发了。

    指挥使王斌也去书房见过朱高煦一面,明白了要干什么事,很快也准备好了马匹等物。

    二人带着路引一路出昆明城北门,干脆利索地踏上了旅途。

    王贵骑在马上,回望昆明城城楼,颇有些感概地叹了一口气,又长长地松了口气、露出了些许笑容。

    王斌好奇地问道:“别人出远门都是伤心,王公公,你笑啥?”

    “没啥,咱家到了深山僻壤里,过得无趣是无趣了些,倒是一件好事。”王贵随口道。

    他完全不认为王斌送他,有什么诈……如果王爷真有杀心,这么麻烦作甚?在书房就一刀砍了了事!非得叫个卫指挥使心腹大将,来干这种活么?

    王贵早就觉得自己不安生,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的密事太多了。他这种小卒,掺和太多事很危险,随时可能变成弃子。

    为了大事,王贵不觉得自己的命值钱!

    所以前几天在前殿书房,他说就算赴死也无怨,倒不是只为了表忠,因为确实没啥可怨恨的理由。

    等王爷提出,要把他藏到巫山县时,王贵心里是非常感激的。王爷为他找到了一条稳妥的生路度过难关!

    “王爷是个值得侍奉的主人。”王贵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句。

    王斌把黑|糙的圆脸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声,便转头看路了。王斌现在已是卫指挥使,似乎不屑于听一个阉人在那说教道理。

    王贵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咱这等人,净身不就为了有机会过得好点?只能依靠皇室藩王贵族,贵人也有没良心的人啊……可咱们王爷是个念旧的人。”

    走到旁边的王斌没吭声。王贵这才回过神来,身边这个不修边幅的黑|糙大汉,其貌不扬却已混到了正三品武官,估计比他一个宦官还看得明白。王斌应该不是像其相貌一般的人,当年郡王府的将士也有好几百人,王斌若没点头脑,恐怕也难以从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

    昆明城是云南布政使司最大的城,附近的驿道宽敞,二人刚出城时并排着骑马,走得很快。

    前面十来天他们都没多少话说,无非谈谈怎么放置马匹、在哪个驿站落脚之内的事。后来旅途无趣,王斌的话也多了起来。

    因为王贵是朱高煦身边的心腹,王斌以前也没少当着他的面怨言。王斌在路上他谈到皇家的事,少不得又骂骂咧咧了一阵。

    大抵就是打江山的时候汉王出力最多,出生入死,皇帝却让高炽做皇太子不公平之内的话。

    “太子是嫡长子。”王贵此时反倒更清醒,这么提了一句,“王指挥这些话,可别在外人面前说。”

    王斌一脸不悦道:“俺还要你教?”

    王贵只得勉强地陪笑了一声,悻悻住了嘴。

    ……他们走得官道,不是云南最大的驿道,而是直接去四川布政使司,然后沿大江东下。接着他们找了条船走水路,从叙州府宜宾县从大江顺水而行,路过重庆府地盘后,就到巫山县了。他们走的差不多也就是四川东出的道路。

    这条路路程不远,但其间一些地方山高路窄、崎岖难行,二人也不太急着赶路,轻装简行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到巫山县。

第二百九十五章 山风

    王贵王斌过了巫山县城,在山路上又遇到了白莲教教徒,向他们兜售符水。言谈中还提到了鬼王寺邪鬼出世,只有神水可保平安云云。

    附近似乎聚集了很多破落户和流民,在此讨生活。有做纤夫的、码头苦力的、在煤矿铁矿上干活的,还有匪贼。四川布政使司和湖广地面交接之处,山川地形复杂,又是出川的东面枢纽,官府统|治薄弱,山匪江匪是出了名的多。

    于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白莲教、明教等大小教派,都在附近出入。此地乱糟糟的,并非甚么净土,王贵等人再度遇见了教徒,也不算稀奇。

    王贵等寻到那“鬼王寺”的山谷时,正在起一阵大风。山谷处于一个风口位置,大风都往狭长的山谷里灌,简直是飞沙走石。

    漫天的尘土砂石荒草树叶乱飞,遮蔽天日,风声“呜呜呜……”呼啸如同鬼哭神嚎!王贵又想起白莲教徒的话,连脸色都变了。

    王斌没来过这里,反而面不改色,冷笑了一声:“俺杀了那么多人,浑身都是怨鬼,真有鬼王就来收了他们。”

    他们沿着山腰的狭窄小路往山上爬,风大得几乎要把人掀翻,王贵手脚并用,十分狼狈。二人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悬在峭壁上的一处寺庙。这庙子显然已有些年头,修在石壁上当真是怪异,和此时所有的教派都不沾边,难怪周围都是谣言。

    庙子里有一阵子没人来过,泥菩萨身上、门窗、地上都积满了尘土。王贵甚至担心山谷里的那些人是不是死了。

    王贵背着一个大包袱,点上火把走进里面的黑屋,径直走到一块石板旁边,就去掀地上的一块石板。王斌道:“照着火,俺来。”

    等掀开石板,一道在石头上凿出的石阶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二人一前一后打着火把走了下去。

    里面阴冷而潮|湿,四处都有水滴的细微声音,不过在这种地洞里,有活水就不会闷死。王贵来过的,心里有谱倒没那么担忧。他循着以前走过的路,慢慢向前摸。

    不过过了多久,面前的石缝里隐隐看到了光亮,但是有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前路。王斌伸手试了一下,那石头纹丝不动。

    王贵打着火把上来,在石壁上找了一会儿,便抓住了一根绳子,拉扯了一下,外面顿时“叮铃”地响起了声音。

    王斌见状,一副恍然的模样。

    如此反复拉响了铃声数次,二人便靠在石壁上等着。等了许久之后,一处透着亮光的石缝忽然一暗,似乎有一双眼睛凑到了那里。

    王贵立刻站直了身体,那火把照着自己道:“是咱家!”

    就在这时,王斌想了想说道:“俺的事儿办完了,就此别过。”

    王贵也抱拳道:“王指挥回程一路当心。”

    “告辞了。”王斌伸手接了火把,转身便走。

    又过了一会儿,堵在洞口的大石头开始动弹起来,“哗哗……”的声音中,巨石慢慢地挪开了一道缝。王贵侧身从石缝里挤了出去。

    石洞外有一条滴着水的石腔道路,位于峭壁中间。王贵走出来就看见,四个人都站在石路上,但推动巨石的只有三个大汉。瞿能父子、盛庸,还有个齐泰站在后面看着。

    “诸位,别来无恙乎?”王贵的神情有点尴尬,鞠躬行了一礼。

    那几个人都抱拳回了礼。瞿能一副此地主人的模样问道:“王公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因为瞿能父子来这个地方最早,等盛庸和齐泰陆续过来时,瞿能都已经熟悉这里了。

    王贵道:“王爷吩咐咱家在这里住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没说甚么。三个汉子合力,艰难地又把那块石头推上了。

    王贵跟着他们往前走,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洞口修缮过,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那么一块巨石;没有三个大汉一齐合力,恐怕是掀不开的。

    ……这片山谷草木横生,四面都是山,似乎连出口也没有。石壁上的水流淌下来,汇成了一条小溪。瞿能等人的几栋木头房子就建在小溪旁边。

    几处房屋与一道木桩藩篱,在这了无人烟的深谷里形成了一个小村落。王贵惊奇的发现,村子周围竟然还有庄稼地和菜地,里面的一条道路居然铺了石板。对这些有劳动力的汉人来说,只要有可以耕种的地,就肯定能建起村子。

    瞿能等人并未问王贵别的事,却只说庄稼。瞿能道:“咱们都没种过地,不知道耕种的使节,倒是齐先生(齐泰)懂不少。”

    齐泰和盛庸也开口说起了,甚么时节种甚么菜。

    起初王贵都有点相信、他们会在这里安心落户,但很快他又觉得哪里不对:没有妇人,如何安家?

    而等王贵被迎接到齐泰的房子里,见粗糙的木头墙壁上、桌案上摆满了图和纸,王贵这才认定:这些人并没有想躲在这里一辈子!

    图上看起来好像是大明东部地区的地形图,上面还有很多线。王贵细看之下,图上写着许多大将的名字、以及地名,如“盛庸部”三个字,旁边写着济南城……这是“靖难之役”各次战役的形势图!

    齐泰忙道:“未料今日有客,我没来得及收拾,诸位见笑。”

    盛庸看到这些东西,神情阴沉,这时他开口道:“齐部堂记的这些大战,只要有一战打胜,天下形势迥异!”

    齐泰道:“盛将军别再叫我部堂。”二人说起这个话题,齐泰随后也忍不住嘀咕道,“只要没有黄子澄,哪能这般局面……”

    初时大伙儿还只谈种菜的事,这时连瞿能也哼哼道:“建文元年,官军数十万进逼北平,兵临城下。若非李景隆为帅,咱们早赢了!”

    齐泰道:“若无黄子澄此人,有李景隆啥事?”他似乎只对黄子澄一个人非常不满。

    盛庸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在一旁淡然说了一句:“建文君继承大统前,诸儒生功劳不小,之后难不被重用。”

    王贵终于开口道:“诸位说的黄子澄已入土了,死得还很惨。”

    大伙儿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定下局面

    京师,幽暗的北镇抚司诏狱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臭味。这里时不时会传出奇怪的声音,不过也不算吵闹,很多蠕|动的人都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模样。

    等送饭的狱卒进来了,里面才平添了几分生机,许多拖着铁链的人微微活泼起来了。

    正在抽泣的耿浩,精神也突然好起来,“哗哗……”的铁链声中,他爬到牢门口,几乎想把脸从那道送饭的小口塞出去!

    他大声喊道:“甚么时候放我出去?我有甚罪,何时审我……放我出去!”

    狱卒的声音道:“吃不吃?若要吃饭,把口子让开!”

    耿浩稍一犹豫,先把脸缩了回来,等饭送进牢房小口子、他马上又喊叫起来。狱卒却像聋子一样,完全不理会耿浩,径直到下一个小口子前面去了。

    清汤寡水的饭,又臭又难吃,比潲水都不如!每天的食物只能吊着口气不饿死。耿浩起初是拒绝食用这种东西的,不过现在他却会吃了,因为绝食数日也无人理会、似乎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他当然不想这么年轻就死。

    侯爵之后代,年纪轻轻,大好前程,为啥想死?

    耿浩常常念叨着: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强忍着恶|心,只把自己当成一只牲口,强行把饭碗里汤汤水水的东西灌进了肚子。

    回顾这斗室大的牢房,只有一块破木板小床,上面铺着一些潮湿的稻草、一床似乎从来没洗过的被褥、一只马桶。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耿浩想起自己的爹不知关在何处,娘好像没被抓、却不知死活了无音讯,他一时间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再次嚎啕大哭,哭得连心肺都要碎了,眼泪流淌得满脸都是。

    就在这时,旁边的木头缝隙里发出一个声音道:“吵死,睡觉。”

    耿浩听罢,哭声渐渐消停,他怔了半响,爬到了那缝隙处。便看见一个套着囚服的人,蜷缩在木板小床上,那人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似乎上了些年纪。

    “喂……”耿浩唤了一声,“你犯了啥事,几时进来的?”

    那人翻了下身,目光从乱发里透出来,看了耿浩一眼,极不耐烦地说道:“我咋知道犯了啥事?进来的时候和你一般年纪,现在是何年了?”

    耿浩顿时觉得浑身一凉,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下意识念道:“应是永乐三年了?”

    “永乐?太祖的儿子还是孙子?”那人嘀咕了一声。

    耿浩听到这里,已完全相信那老头真的被关了很久,连皇帝是谁都已搞不清楚!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仰头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控诉着头顶上的东西,“老天呐!这是甚么世道?为何如此不公,为何会这般模样!”

    ……

    已过世的长兴侯耿炳文、乃大明开国大将,除非皇帝亲命,没人敢审耿家人;当初耿浩父子被投入诏狱,也是皇帝亲口下的圣旨。

    但是朱棣似乎已经把耿家的事忘了,根本无心理会。他最近每天都起早贪黑,实在太忙。

    夜深了,朱棣才来到坤宁宫里。徐皇后见到他,忍不住掏出手绢,避过脸去轻轻揩了一下眼泪。

    寝宫里此时没有别人,朱棣忙问:“谁惹妙云伤心了?”

    徐皇后道:“我看圣上这么劳心,面色憔悴、人也瘦了,一时没忍住心疼。”

    朱棣听罢,脸上立刻露出了平素完全看不见的温柔神情,忙宽慰了徐皇后几句。

    徐皇后劝道:“圣上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而今四方日渐安定,此乃万民之幸。可圣上也要将息身体,不要太操劳了。”

    “唉……”朱棣叹了一口气,“俺以前也这么觉得,有满朝文武,甚么事都能交给别人去办。哪想做皇帝是如此一回事。”

    徐皇后小心地问道:“听说郑和要的船已建好了。安南国逆臣胡氏也上书请罪,请陈氏宗室回国。西北那边,前些时候听宋晟说起的帖木儿已死,无甚忧患。圣上为何事劳心?”

    朱棣摇头道:“别的不说,安南的事肯定没完。那胡氏敢杀国王,能如此轻巧作罢?俺只看他要作甚。”

    “圣上勿急,您正如日中天,可慢慢理会此事。”徐皇后劝道。

    朱棣却叹了一口气,沉吟道:“恐怕时不我待。蒙元余|孽尚在北面,从洪武朝至今一直是大明隐忧。‘靖难之役’后,朝廷在北面的部署有变,俺一直在重新想法子。

    虽到现在尚未出事,但俺不能掉以轻心,难不保蒙元诸部蠢蠢欲动,俺得尽快腾出手来理会北边。在此之前,俺得尽快先把南边的局面定下来。”

    徐皇后听罢,想了想道:“高煦在云南,圣上可叫他帮衬帮衬。”

    “嗯……”朱棣发出了一个声音。

    徐皇后便道:“天色不早了,我服侍圣上宽衣歇息。”

    朱棣好言道:“妙云的身子也不好,你也别太操劳了,安心养病,俺叫奴婢们进来。”

    ……御史李琦回京时,单独面圣见过皇帝,君臣谈论了好一阵子。李琦如实将高煦的进言上奏,并称汉王恪守礼法,揶揄汉王在云南十分安分。朱棣只听禀报,没说几句话。

    胡氏既已上表请罪,并同意还政于陈氏。皇帝朱棣遂下旨,命武将黄中率京营一队人马,护送陈天平先到云南;然后在云南调一卫兵力护送陈天平回国。

    朝中大臣各有见解,但对此决策都十分赞同。很多文臣甚至认为,如果这样就解决了安南国的问题,既保住了大明朝廷的威严,又不费一兵一卒,实在是非常好的结果。

    永乐三年夏秋之交,京畿地区无风,天气晴朗,艳阳高照。

    天地之间的万物,仿若都在风平浪静的天气下、欢快地生长着。宁静的气氛笼罩着世间,太平无事的盛世仿佛已悄然降临。

第二百九十七章 王者之姿

    京师连续多日晴朗无风。清晨的空气中飘着阵阵薄雾,只要等太阳出来,这点浅雾就会烟消云散,今日注定是清澈明媚的一天。

    宦官郑和走出龙江寺时,已经在这里斋戒了三天三夜,每日只是吃素念佛经。

    龙江寺很小、不甚出名,连和尚也没有几个。不过它位于凤仪门外的狮子山下,靠近龙江船厂、新建的宝船厂、龙江港和大江江面;所以拿着皇帝圣旨的钦差郑和,才屈尊住在了这破庙里。

    前呼后拥之中,宦官郑和、侯显、王景弘向山门走去。许多官吏武将迎面过来,大伙儿相互作揖打拱,寒暄了一阵。

    寺庙山门打开时,早上第一缕朝阳的阳光正好从门里照射出去,将古朴的门房罩上了一层流光。

    白雾在空气中流动,渐渐飘散。人们抬头望去,大江江面上一座庞然大物,正破开迷雾,缓缓向东行驶着。

    “啊……”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异口同声的惊叹。

    那江面上,巨大的风帆高|耸如云,仿佛遮蔽了小半边天,比佛塔还要高,比城楼还要大。

    等它穿过了雾气,姿态展现在人们眼前时,只见它两头优雅地翘起,船身弧线美妙,神态从容大气,便如同帝国初升的王者之姿!

    旁边的工部侍郎激动得一脸通红,说道:“她比奉天殿还要大一倍!船厂建造之前,诸同僚争执过很多次,因为逾制了,不敢造!后来本官专门为此事上书请旨,得圣上准奏之后,方始建造。”

    旁边另外的人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此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一百多米)、宽十八丈,有九桅十二帆,可载将士千名,非得二百人不能开动。”

    “朝廷征召天下能工巧匠,建造诸海船时,仅是绘制的造船图纸,便装满数十箱、堆满了工部仓库的一整间屋子。此船高大无比,却建造得精妙高超,坚固结实、可抵挡狂风巨浪!”

    “无数官吏汇总前人典籍、海航得失,遍访四海异士,收尽了古今之术。诸衙署、南镇抚司一起打造了大小罗盘、计程仪、测深仪等百余种,出海后将用牵星术、针路等巧术引路,可保此壮举百密而无一疏。”

    “此乃尧舜禹以来,集历朝历代海船之大成者!”

    户部官员不合时宜地抱怨着,“圣上下旨建造海船以来,国库开支逾洪武朝修建皇城时之五倍……”

    一众人陆续走到了江边,郑和眺望江面,见浩瀚宽广的大江见面,已经被船只布满了,那无数的旌旗巨帆,叫人惊叹不已。

    郑和叉着腰,昂首挺胸地站在江畔,久久望着江上的巨舰,胸中感概良多,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回望东边的京师时,那佛塔、楼阁、城楼都在朝阳的光影下定格,与江面上壮阔的景象遥相呼应,正是一个强盛皇朝的雄壮风景,叫人观之入迷。

    这一切不是他郑和一个人的功劳,有着数以十万计工匠、役夫的血汗,有着许多官吏能人的心血;将要开启的征程还有三万将士、文官、宦官、商贾……但是,郑和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名字必然会写进青史,定将流传千秋。

    旁边的宦官侯显,也很受皇爷信任,但最终郑和得到了负责此事的“正使”名分。郑和敏锐地感觉到,这不是权力的事儿,而是可遇不可求的名!千百年来、多少英雄豪杰?世人记不住那么多人的名字。这一次壮举,能叫大多数人记住一个郑和就不错了。

    所以郑和异常激|动,激|动得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脸红得像猪肝,眼睛瞪得溜圆。

    在这一刻,郑和忽然觉得,甚么权势、财富甚至生死,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对皇爷给了他这个机会,郑和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恩。整个大明皇朝亿兆人戮力干成的壮举,让郑和得到了最显赫的光耀。

    ……郑和站在江边,整整站了两个时辰,连腿都麻了,脸已被江风吹乌,仍然不愿意离去。

    郑和觉得整个人在此时已然不同,一种醍醐灌顶经脉通透的感觉涌到全身,他认为自己的眼界已上升到了某种高度。

    他不再是一个阉人,而是一个智者。

    在长久如入定般的沉思之中,他想了很多很多。

    起初皇爷决意下旨要建造海船时,朝中宫中都有很多秘密谣传,说皇爷怀疑建文帝跑到海上去了,皇爷要派人去寻找建文。然而如今建文皇帝太子皆死,今上在此事上、仍未有一丝后悔犹豫,于是郑和不认为皇爷的胸襟只在于一个建文。

    郑和又想起了安南国出事之初,皇爷似乎已决定对安南用兵,恐怕与维护各国王位继承的礼制无关……加上航海之事,郑和隐隐揣度皇爷的雄心,或是整个南方的陆地、海洋!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帝是要把眼睛看得见的地方,都纳入大明皇朝的礼仪之内,成为旷古绝今的伟大帝王。

    户部官吏挖空心思的苦恼、亿兆百姓被巧取豪夺的血泪、言官们苦口婆心的劝诫、将士遍布四海的尸骨……为了这样的伟业,任何事都无法阻挡帝王的决心,誓要将大明的威仪气度,照耀四海、千秋。

    郑和终于离开了江边。这几天,他去拜遍了所有的神灵,佛主、玉皇、妈祖,逊尼教、十字教。

    此行容不得半点闪失,完全不是郑和一个人的性命能担得起的;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不过是恰好被皇帝任命为正使而已,没有郑和,还有侯显、王景弘等等人……郑和顾不上自己信什么,毕竟船队数万人信甚么的都有。他希望得到四方诸神的庇护,顺利办成皇帝的差事。

    这阵子京师都在关注大明船队远航的事,要随行的三万人也在忙着准备。人们携带的不仅是火炮火铳、强弓硬弩,还有各种大明的物产,希望能与远方的异域人互通有无。人群里还有精通农耕、畜牧的官吏,想去带回新的牲口和种子。当年汉朝派人西域也得到了不少种子,这也是大明朝廷重视的东西。

    天下人都谈论着大明海船远行,而此时陈天平离开京师的事,反倒显得有点受冷落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很上道

    陈天平于永乐三年秋抵达昆明城。护送他的武将黄中,乃广西的左副将军,今年正在京师述职,遂接了这个差事。

    黄中和陈天平将在云南府城逗留一段时间,等着云南都司调军队、护送陈天平回国。而今云南布政使司地面调动军队,都要知会汉王府、沐府。

    于是朱高煦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遂在承运殿召见了陈天平、黄中,以及安南国旧臣等人。

    陈天平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让朱高煦心里十分好奇:胡氏父子已干出弑|君篡位的事,必定已掌握大权,陈天平这个宗室回到安南国,怎么能夺回大权?

    不等朱高煦询问,陈天平自己就说出了打算……之前胡氏掌权,为了远离陈氏宗室的势力,控制国王迁都到了南面的清化,清化成了安南国的都城;但陈天平不会前往清化,而打算在明军的帮助下,径直在升龙(河内,明朝朝廷的地图标注为交州府东关县)继位。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的计划,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是大明朝廷制定的方略,朱高煦当然不会提出质疑。

    ……但这事儿肯定没那么容易。朱高煦一边听他们谈论,一边在心里琢磨着。

    目前安南国最大的势力胡氏,他要想当稳国王,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在国内掌控住局面,二是得到大明朝的承认。

    安南这种政权,与中原朝廷不一样。安南有个强大的宗主国、而且陆地接壤,宗主国的承认同等重要。

    所以朱高煦理性地推测,胡氏不会愿意与明朝交恶。胡氏应该会一面控制陈天平、寻机干|掉,一面想办法得到明朝朝廷的承认,频繁朝贡、表现恭顺忠心,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法子。

    目前看来,胡氏父子上书请罪,顺从明朝的安排,都是往那条道上走。

    朱高煦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对胡氏的算盘猜得**不离十……

    皇帝朱棣也肯定知道陈天平成不了事。但皇帝为何还是把陈天平送回去受死?

    朱高煦揣度其中内情,皇帝必然是故意的。可能皇帝对安南问题的策略,已经逐渐转变得强硬,有进取安南、开疆辟土之心!

    而大明朝发动战争,最讲究师出有名,很顾及大义。此役,可能还是会以帮助安南陈氏的名义发动。将来打下了安南,也最好再找个陈氏的傀儡。

    现在陈天平既然被大明朝廷送回安南国受死,接下来又得找个有名分的人了……

    朱高煦想到这里,便在送走安南国的客人时,独独留下了武将黄中。

    汉王府前殿东边的书房里,陈兴旺带着小王子来了。朱高煦叫黄中亲眼见一面小王子,再听陈兴旺把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

    朱高煦说道:“本王得到安南国王子陈正元时,因没能证实其身份,未敢轻率上书。此番黄将军既要回朝交差,见了我父皇,便可把此事禀明。”

    黄中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点点头,叫宦官黄狗送他出去。

    之前朱高煦没有上书,是因为朝廷已有陈天平、这个安南国王的人选,身份不明了的王子意义不大;现在他要告诉皇帝,却因为陈天平可能快死了,小王子就成了候选人物,重新变得有价值起来。

    ……云南都司奉诏,调集一卫兵马护送陈天平。朱高煦没管都司的具体调动,只找来了侍卫把总赵平;叫赵平挑选一百护卫将士,跟着将军黄中南下。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正对着书房门口,他招呼赵平免礼,说道:“你不用跟着黄中去安南国,把陈兴旺带上,只要去老挝。先找到陈兴旺说的那个寺庙,然后把安南国王后带回云南府,让他们母子团聚。”

    赵平执礼道:“末将听明白了,谨遵王爷之令!”

    安南国王子才四五岁大,甚么都不懂;要着手证实王子的身份,此事还是得从王后开始。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闻名美艳的王后时,朱高煦心里不禁怀着些许期待。

    或许真正的上|位者,只会在乎权位和大事得失。但朱高煦发现自己无法完全摒除私念,对见识美人这等事,仍十分有兴趣。

    ……

    云南都司东拼西凑,总算凑到了四千人马,勉强算一卫军队。一行数千人便出昆明城,南下去安南国。

    赵平等百余人跟着大军到了红河岸边,然后就分道扬镳了。黄中部大军继续沿红河而下,从鸡岭关(老街)进入安南国;赵平则率众渡过红河,去往老挝宣慰使司。

    幸有陈兴旺来过老挝,一群人不至于迷路。

    老挝与云南布政使司挨着,他们几天就到老挝地盘了。赵平带着一大群甲兵,行踪十分明显,不久他们就遇见了前来盘问的土司官吏。不需要翻译,土司官吏也会说一点汉话,大家勉强地交涉着。

    赵平递上云南都司的公文,上面盖着印,他声称自己是明朝官府的使官。

    近两年老挝土司和朝廷的关系很好,老挝官吏也没为难赵平,径直带着赵平等人去见老挝宣慰使。

    赵平想编造个理由,好叫老挝宣慰使准许他们去那个寺庙。这时陈兴旺却道:“宣慰使应该知道安南国王后的事。当初陈天平和安南国诸旧臣、能潜藏在老挝,便已贿赂了许多财货。”

    “原来如此。”赵平点头道,“那便没别的法子了,只消讲明来意,谈谈条件接人。”

    有老挝官吏迎接,大伙儿前往勐骚瓦城,一路便畅行无阻。

    ……勐骚瓦城是老挝宣慰使的治所,里有很多佛寺、有豪华的王宫,看起来不像一个治所城池,而是一个国家的都城。但明朝朝廷非得叫他们为一个土司。

    陈兴旺说老挝的国号是“南掌洪考”,其国王除受封了明朝官职、在大明朝叫宣慰使之外,在当地和诸国都称国王。

    南掌的意思,大意是他们号称有一百万头战象可以吓唬人。

    老挝国王因为把陈天平送给了明朝、又多次朝贡称臣,让明朝君臣十分高兴。今上刚封了他宣慰使。

    但据说这几年,老挝经常被安南国胡氏的军队袭扰,这才主动向大明朝示好,想寻求保护。

    幸得赵平读书识字,很快大致了解到一些这地方的事儿。在邦交上,老挝现在是大明朝这边的、与安南国是敌对关系;但是安南国的势力又不止一个,所以老挝国王收了陈氏宗室的贿赂。

    老挝国王叫吴何安,有个貌似汉人的名字,然而他根本不会说汉话。双方无法直接交流,在老挝官员一知半解的蹩脚翻译下,赵平递交了公文,勉强让彼此都搞清楚了事情大概。

    吴何安对大明使者十分尊重,专门派象兵送他们去那间寺庙。

    可是寺庙里根本就没有王后,也没有陈兴旺说的看守者!

    赵平在崎岖难行的路上走了那么久,此时怀疑陈兴旺说谎,心里已是恼怒异常。但他还是先沉住气,质问陈兴旺。

    陈兴旺也很紧张,在寺庙里总算找到了一个认识的和尚。

    和尚会说一些汉话,夹杂着汉话土话,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终于证明了陈兴旺似乎没有撒谎。寺庙和尚、陈兴旺的话串起来,大致叫赵平明白了发生过什么事……

    陈天平并没有直接负责拘禁王后,交给了一个陈安的人;然后陈天平去了几千里之遥的大明京师。

    之前陈安不慎让小王子被掳走,急着带人潜到云南府,想弥补过失;但陈安被一个汉王府武将一箭射死了……此后,走脱的一个刺客,将陈安死掉的消息带了回来。

    剩下了三个汉子找不到雇主,他们准备先淫|玩王后,然后逃跑继续原来的勾当。

    他们正当合伙去淫|辱王后时,因王后反抗激烈,惊动了寺庙里的和尚、制止了此事。王后提出带信回安南国,叫家人用大笔财货赎她;财货由三个汉子、寺庙和尚均分。

    几个人因为带头的雇主陈安已死,总算同意了这个法子。

    赵平想了许久,问道:“大师之意,此间妇人已回安南国去了?”

    和尚听懂了这句话,点头称是。

    赵平又问:“既然陈天平给国王送过财宝,放他的人就该国王下令才行,你一个僧人为何敢做这等事?”

    和尚却似乎没听懂这么负责的话。赵平叫陈兴旺来,陈兴旺也不太懂老挝的语言,说了半天无法扯清。

    赵平带着百余甲兵在寺庙里驻扎了几天,有老挝官吏送来粮食和水,但是此地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赵平始终找不到法子查明此事真假。

    那陈兴旺在老挝做买卖好几年,愣是连当地都都没学会,只会一些问候的简单话。陈兴旺称自己主要还是和云南老乡打交道,而雇主陈安虽是安南人,却会汉话。

    赵平想再找那个寺庙的和尚时,人已经找不到了。

    总之此事毫无头绪,赵平决定带着人先回云南府,禀报了汉王之后,再听安排。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合乎情理

    时值深冬腊月,此段红河水流仍急。河道上的道路宽敞,两岸却是高山峻岭。黄中乃常年带兵之武将,见此等地形,难免紧张。

    不过大伙儿陆续通过鸡岭关(老街)后,渐渐安心了不少。鸡岭关乃安南国北面最重要的关隘之一,能过此关,自然叫人觉得事情顺利。

    军中文官吕松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对黄中说道:“胡氏便是怨恨陈天平,却不敢对大明将士轻举妄动,何况咱们拿着圣旨。”

    黄中以为然,听罢点了点头:“使君言之有理。”

    那胡氏篡|位之后,先遣使到京师,想蒙混过关、得到大明朝廷的册封。可见他们还是不敢得罪大明朝。

    黄中奉旨护送陈天平,只有四千人马,也不是为了来挑衅,安南国没必要和他几千人发生甚么冲突。况且到目前为止,双方都相安无事,并未发生任何争执。

    吕松神情自若道:“前者李御史到安南,言胡氏父子执礼甚恭,黄将军第一回来安南?不过,您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这时前军已到了红河河道大路上的另一处关隘,芹站。

    黄中一边观察着城楼上的安南守军,一边往洞开的大门里走。因为吕松的一番话很有道理,此时黄中也放心了。

    “砰砰砰砰……”突然空气中响起了一阵密集如鞭炮一样的声音。

    黄中大急,忙勒住坐骑,循声看发生了甚么情况。只见关隘两边的山坡上白烟阵阵,仿佛忽然起了一阵大雾。黄中当然明白那是甚么,火器的硝烟!

    顿时有不少士卒中了铳丸,惨叫倒地。顷刻之后,山坡上便杀声四起,不知有多少伏兵冲了出来!

    “后退!”黄中马上大声喊了一声。

    好些明军将士已经通过了关隘,此时纷纷调头向城门后退,道路一时拥挤不堪,乱作一团。两边都是伏兵,冲将下来后短兵相接,人们还没怎么回过神,四处便“叮叮哐哐”地拼杀起来。

    黄中率众边战边退,他的人马在大路上,之前是长蛇状;忽然毫无准备地遭到偷|袭伏击,简直溃不成军,大败。明军向北涌出百步,才勉强以步卒形成防线,弓弩手几番发射、射住了阵脚。

    安南军没趁胜冲上来,黄中趁机急忙大喊,叫诸将整顿兵马,列阵防备。此时两边的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人和旗帜,黄中急得额上全是汗。

    “吕使君!”黄中伸颈大喊,“叫吕使君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吕使君在城楼上!”乱军中不知谁回应了一声。

    黄中抬头一看,见陈天平和吕松都在上面,被一群戴着竹笠的人抓着……刚才形势非常混乱,安南军伏兵冲了下来;陈天平和吕松被抓,定然就是在那个时候!

    听说安南官吏不少会说汉话,黄中拍马上前,正想询问。

    不料这时见上限刀光一闪,陈天平的脑袋突然就被大刀劈了下来!毫无征兆,毫无道理。人头径直从城楼上滚落到驿道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一句话噎在黄中喉咙口,又被他咽了下去。明军将士无不抬头观望,人群里的嘈杂渐渐安静下来,无数人都对刚才的一幕震惊了。

    就在这时,一个安南人用汉话喊道:“跪下求饶!”

    吕松挣扎着直起脖子道:“本官乃大明……”

    “嚓!”吕松的话还没说完,血|淋淋的大刀劈了下去,他的人头也从城头滚落下来,摔得“咚”地一声,沾上了不少泥土。

    不多一会儿,另一个穿着红色圆领袍服的明朝官员,身上绑着绳子,被掀到了城楼上。吕松认出,那人正是大理寺卿薛岩!薛岩乃正三品官员,三司法职位最高的文臣之一,在李琦之前就受派到了安南国清化。

    连续两颗人头落地,吕松已不敢想象接下来的事。薛岩正扭着脖子说着话,隐隐说他是汉王的亲戚之类的话。

    但薛岩还是被推到了城头上,滴血的大砍刀在他后面高高举起。

    一句生涩的汉话声音问道:“投降不投降?”

    薛岩面对数千明军将士,站在城楼上闭上了眼睛,一声也不吭。

    不料旁边有安南人“叽里哇啦”说了一句,大刀就放下来了。几个人把薛岩像个麻袋一样拖拽过去。

    “哈哈哈……”城楼上发出一声嘲弄的大笑,接着城楼上、两边的山坡上到处都大笑起来,笑声简直震耳欲聋,仿佛正在开一个盛大的节日聚会。

    笑声在山间此起彼伏,又有火铳的声音夹杂其间。一排接一排明军俘虏被推到城墙上,有的跳下了城楼摔个半死,有的被火铳抵着脸毙|掉。

    只有山谷大路上的几千明军将士没笑,大伙儿眼看着自家的官员、军士被侮辱|虐|杀,谁还笑得出来?

    多达三四千人的人群里,甚至连一句说话声都没有,他们被夹在山谷中间严阵以待,没人吭声。许多人脸上只有愤|怒。

    旁边的弓弦拉开发出“喀喀喀……”的颤音,黄中却伸手往下做了个手势,他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望了两眼城楼上的人,说道,“传令,后军作前军,慢慢撤退!”

    ……云南府城,朱高煦最先得知了在安南国芹站发生的事。这已是十天之后,年关已过了。

    昆明城还笼罩在过年的气氛中,到处都张灯结彩,空气中飘散着忽远忽近的鞭炮声。

    朱高煦的反应,也是目瞪口呆,他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时间有种不真实感,但摸着手里黄中的书信,颇有质感的宣纸十分真实,上面的文字也描述得相当之详细……不得不叫人相信,这确实是十天前发生过的事!

    并非此事严重、他被震惊了,毕竟朱高煦到明朝以来,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也不少;而是他无法理解安南国胡氏,再次开始质疑自己的思维。

    千算万算,朱高煦真是连想也没想过,安南国会这么干!

    身边还站着两个长史、两个护卫大将、一个宦官,几个人都瞧着朱高煦一愣一愣的表情,一副好奇的模样。

    朱高煦见状,便把手掌拍在宣纸上,往前一推,“都看看罢。”

    文武官员数人传阅罢,都感到很震惊意外。朱高煦这才放心了不少,至少不是他一个人这么个感受。

    李默道:“这消息报到朝里,恐怕不能善罢了。朝廷会如何处置此事?”

    朱高煦渐渐平静下来,说道:“还能如何处置?各自准备兵器,战场上相见了。”

    李默又沉吟道:“胡氏父子此番作为,有何缘故?”

    朱高煦道:“可能觉得活着太累罢,还是去地府见列祖列宗舒坦!”

    几个人听罢面面相觑,有人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憋住没笑出来。

    朱高煦倒不是想开玩笑,他此时只能这么推论胡氏的动机,才勉强能把眼前的事说得通,这样才合乎情理。

    “等朝里知道了消息再说。”朱高煦挥了挥手。

    几个文武纷纷抱拳作揖,告退而出。

    朱高煦良久没动弹,思绪依旧很乱……虽然上次思行法的所作所为,就给他上了一课。但安南国不算个小国,他仍然不愿意相信,能执掌国|家大政的人,会如此儿戏?

    或许,世人想事儿的角度、看重甚么东西的价值,还是与朱高煦有很大差异的。

    他又重读了一遍黄中的书信,里面描述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朱高煦的兴趣……

    安南军伏兵在离大路五十步以外,忽然火铳齐发,明军将士伤亡者甚众?

    朱高煦接触过明军的各种火器,其中的各式火铳、十步之外能打中人基本要靠运气,而且距离稍远,打披甲的军士很难破甲。

    这五十步之外的射程,还能杀伤“甚众”,叫朱高煦感到有点蹊跷。

    不过此时有的官员喜欢虚报数目,就连朱高煦自己也不例外,上次他去打思氏,把护卫军卫所军全部算上、凑到一起还不到一万人,却号称五万大军……所以黄中可能在信中把距离夸张了五倍也不一定;而且黄中被伏击大败,夸大一下安南军的火器,也有想推卸罪责的动机。

    朱高煦这么推测之后,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如果敌军伏兵在十步的地方,那么多人快贴着脸埋伏了,再马虎大意的人,又怎能完全没有察觉?

    他想了想,便提起笔写了两行字,招呼黄狗道:“把信漆封好,送到守御所。叫侯海派两个人去,将信送给黄中。”

    黄狗弯腰尖声道:“奴婢遵命。”

    那黄中走红河河道返回,还是要经云南。只消叫黄中到昆明城来,当面问问,事情必得真相大白。

    朱高煦以前的学历不高,很多见识都很零散。比如他知道棱堡这种东西,是因为玩过策略游戏了解过。但火|枪具体有些甚么种类,他却没接触过,反正只知道有火|药|枪这种东西。现在了解到更多,都是在大明朝军中见识到的。

第三百章 荡其国

    汉王府长史钱巽说起火器,中原从宋代起便频繁使用,至元朝时火器几乎每战必用。后安南、大食等国皆习之。

    不两日,朱高煦又见了沈徐氏一面。沈徐氏说安南国有个海港云屯,常年有诸国海商前去贸易,汉人商贾也多去此地,见到那里还有很多大食人。

    这时朱高煦便有点担心,安南国有可能从阿|拉伯或是甚么地方,学到了更先进的火器。毕竟发明了火铳的中国,不一定发展就最快。

    朱高煦十分关注此事,等黄中的败军来到昆明城,他便亲身来到黄中军中询问。

    黄中皱起眉头,作回忆状,“彼时敌兵突然发动,末将只听得火器声响,密如炒豆,凡不知有多少人马。后见火箭在空中乱窜,将士惨叫者众,便下令退走城门……”

    朱高煦叫长史钱巽记下他说的话,又来到了安置伤兵的营房。一些将士的说辞与黄中大同小异,箭簇乱飞,关隘内的路上铺了砖石、石弹在地上飞蹦云云。

    再看那些被带回来的受伤士卒时,除了被刀剑所伤者,大多都是受石块所撞伤,也有被火箭箭簇射|伤的。那些自称是中了火箭的士卒,朱高煦看了一下,全是自上而下的伤痕。

    他寻思了一阵,火箭从空中抛|射过来、才会是这样的伤口。密集的火箭、碰巧击|伤密集军队里的士卒,根本不需要准头。

    而那些被石头撞伤的士卒,肯定是大口径火炮,才会发射的石弹,而火炮打五十步远并不难。

    于是朱高煦初步判断,安南国的火器,与明军火器相比,似乎并无本质的区别……在他印象中,威力更大的火|枪,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

    芹站剧变的消息,已用快马驿传京师。

    正在御门议政的大臣们闻讯,一时间议论纷纷。就在这时,皇帝忽然把奏章“哗”地撕了,揉成了一团,扔在了大殿上。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闭嘴了。大殿上变得鸦雀无声,人们无不躬身站回原地。

    “跳梁小丑!宵小之辈!”皇帝的声音有点发颤,脸色更是极其狰狞。他抬起手臂,手从龙袍中露出来,指着南边的御门口,好像在指着胡氏的鼻子一样,“当着将士的面,杀俺使臣。俺不荡其国,颜面何存?”

    一番话从天子的口中说出来,掷地有声,在大殿上回响着,叫人们久久品味着那些话。

    诸文官无不发愁,户部尚书夏元吉的眉毛,几乎一下子就拧到了一块儿。皇帝如此决心,谁敢再劝谏?文官们好像看到了无数银子铜钱粮草,从水上飘走了……

    一众补子是野兽的武臣却是气愤填膺,一副与皇帝同仇敌忾的气势。大伙儿渐渐开始叫嚷起来,大殿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

    本来是礼仪森严、言辞讲究的大明帝国中枢,此时恍若变成了军营,那些武夫甚至连脏话都骂出来了,简直斯文扫地。

    “马上……”皇帝从宝座上走了出来,说了半句又停下来,他似乎被气糊涂了。他在台阶上来回踱了两步,才说道,“叫翰林院,先写檄文。此等弑主篡位、不忠不孝之小人,不仁不义,暴杀无辜。朕不杀他,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朱棣接着又道:“户部,夏元吉?”

    夏元吉平移两步,躬身作揖道:“臣在。”

    朱棣的怒气瞬间消了不少,“今年立刻要讨伐安南逆贼,你们合计好,把这事儿也算进去。”

    夏元吉稍作犹豫,马上拜道:“臣领旨!”

    朱棣转头看向另一边,目光从朱能、邱福等一众大将脸上扫过,大伙儿不顾礼仪,都抬起头一副期待的眼神,连年轻的张辅也眼巴巴地望着上位。

    这帮武臣根本不管那么多,肯定想赶紧打才是正事。什么钱粮、兵马,反正要给他们才能打仗。

    朱棣刚才还暴|跳如雷,忽然便不吭声了,脸色也沉了下来。大殿上的叫嚷声又完全消停,君臣都陷入了沉默。

    “此事必得办成!尔等都下去各司其职,准备妥当。”朱棣挥了一下袍袖,自己先走了。

    众臣在身后高呼万岁万万岁。

    朝廷已决意对安南发动灭国之战,主将还未任命,调兵已很快开始。

    首先诏令的是蜀王,叫蜀王在护卫军中选马步五千,送到云南操练;叫四川都司选卫所军七万,也调到云南。又诏令湖广的岷王、江西的宁王各选马步五千;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江西、湖广共选兵八万,一并调往广西。

    渐渐地,一些人私下里已开始悄悄议论,圣上是想利用征伐安南之事,趁机削弱南方诸王的护卫兵权。

    接着朝廷调动郑和的海军船队先往占城海域,与占城议盟,堵死胡氏往南逃窜的道路。后调福建、广东两地水师聚集,计与陆军水陆并进,一举攻灭安南。

    明朝朝廷多次动员军队,水陆合计正军二十万人,号一百万大军,正式向安南国胡氏传檄宣战。

    檄文大骂胡氏祖宗十|八代,并自称大明军队是为了帮助安南子民,乃铲除暴|政、造福万民的正义王师。

    于是,永乐四年春,朱棣在后宫东暖阁召见朱能、张辅,说出了想让他们出任主副二将的打算。并决定让汉王朱高煦统领云南的兵马,两路从云南、广西同时进兵,相互呼应、协同作战。

    当年“靖难之役”时,朱能曾与朱高煦合伙夜袭,配合默契。朱能听到是朱高煦与他配合,十分满意,并未提出意见。

    张辅却问,今后两路合军,谁为主帅?

    朱棣只得说道,凡事多商议协同,若有不同之见,或上奏于俺,或听高煦所见。

    至于云南的沐晟,不知皇帝是否考虑过。但皇帝没提他,诸将也十分知趣、完全不提沐晟半句。

    ……朱能与张辅出得皇宫,朱能忍不住说道:“汉王是亲王,当然他是最大的,你多此一问作甚?”

    张辅却道:“战场上须得有一人决断,此大权不得有丝毫含糊。圣上亦是能征善战之明主,定明此事矣。”

第三百零一章 胖非罪

    张辅从皇城出来,告诉大嘴朱能,他既然受命为副将、不敢不用命,现在就要去办事了。于是二人拜别,朱能出洪武门,张辅留在千步廊,去了锦衣卫衙署。

    恰逢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不在衙署内,张辅便被招呼在大堂上等着。

    里面的穿堂上有两个人,正在小声议论,其中一个面目清秀、个子矮小,个头只到另一个武将的肩膀。那高个的声音道:“堂上那人,连锦衣卫也怠慢不得,杨总旗,赶紧叫人上茶。”

    矮个子杨总旗好奇地问道:“啥来头?”

    高个道:“是个侯爷。”

    杨总旗“哦”了一声……张辅也知道,在这千步廊上,甚么部堂、公侯勋贵实在是随便可见。

    高个接着道:“刚封的新城侯。他爹是追封的荣国公,战场上为圣上战死,他妹是刚封的张贵妃!”

    这时,杨总旗马上快步走到了大堂上,他并没有上茶,只说道:“张侯爷稍等,末将马上去找指挥使回来。”

    张辅却不拿架子,拱手道:“有劳了。”

    果然衙署里的人、只要上心办的事,办得就非常快。没一会儿,纪纲就一脸笑容地走了进来,那杨总旗跟在身旁很是亲近。

    纪纲一边抱拳作礼,一边笑道:“原来是新城侯张侯爷,稀客稀客。末将有失远迎!”

    张辅早已闻得纪纲大名,这厮的名声越来越烂,已经烂|透了。张辅也没多话,客气而冷淡地说道:“叨扰了纪指挥,今日我前来,是想问纪指挥借个人。”

    纪纲忙问:“谁呀?您说!”

    张辅道:“黄中。”

    纪纲一脸为难,沉吟道:“那黄中马虎大意,使圣上颜面受损,龙颜大怒,这……”

    “定罪了么?”张辅问道。

    纪纲皱眉摇头道:“那倒还没有。”

    张辅道:“我刚受封为征安南的副将,此人有大用,有法子捞出来的话,我便不用为此小事去烦扰圣上了。”

    “法子是有的!”纪纲马上点头道。他似乎忽然才醒悟张辅在圣上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态度马上变了。

    张辅好奇地问道:“甚么法子?”

    纪纲道:“俺叫杨勇去,把黄中放出诏狱。”

    张辅:“……”

    张辅心里道,无非就是在老子面前装颗蒜!虽然都是武官,张辅却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人,在此事上他和文官一个心思。

    ……消息传得很快,征安南的大将人选,很快已在皇城中传开。

    东宫的皇太子朱高炽听到这个消息时,正从文华殿出来,准备坐车回春和宫吃午饭。他闻讯愣了一下,马上斥退车驾,叫人搀扶着步行回宫。

    可怜朱高炽早已饿得两眼冒金光,艰难地一撅一拐地步行过来,很快就大汗淋漓,双腿发|软。

    “父皇对儿臣寄予厚望,儿臣不能辜负他,多走走也能变瘦一些。”朱高炽一边喘着气儿,一边还念念有词。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春华门,忽然听到一个宫女的声音道:“我快饿死了,甚么时候吃饭呀?”

    另一个声音道:“吃饭也只有菜粥。”

    就在这时,门口的宦官道:“拜见太子爷。”

    朱高炽走进春华门,见那两个宫女的脸色纸白,已跪伏在地上,两个都在不住讨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起来罢,俺会叫人想法子。”朱高炽表现得十分温和,说罢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不喜欢宦官,但对宫女们挺好,当然不是故意想饿她们。只因他也没办法,东宫实在没粮!上个月已经饿死了一个宫女……父皇朱棣却是正好相反,朱棣不喜欢宫女,却亲信宦官。

    堂堂大明皇朝的东宫里,居然会饿死人?若非朱高炽亲身经历,他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

    今年以来,朝廷正在干几件大事,修北京的宫城、筹谋着迁都;郑和要下西洋,建了两百多条海船,带了三万之众;官军要征伐安南国……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但这些并不是饿死东宫宫女的原因,朝廷也不缺这点钱。

    原因在朱高炽看来很可笑:父皇强令他减肥!

    减肥的法子也非常粗|暴可笑,便是缩减东宫的钱粮,只给很少的钱财和粮食。朱棣对两个孙子倒是好,每天接到后宫去,大鱼大肉给吃着,只苛刻东宫其他人。

    结果当然没有任何作用,东宫那么多宦官宫女,并不会少太子一个人的吃食。几个月以来,朱高炽连一斤肉都没有减,只有宦官宫女饿瘦了,还饿死了一个。

    朱高炽闷闷不乐地回到春和宫,太子妃张氏已经准备好了午膳。此时没看见朱瞻基,似乎又被带到御厨那边吃好的去了。

    桌子上摆着一碟咸菜、两盘煮菜,都是一点油荤也无,还有一碗大米饭。

    “下去罢。”张氏道。

    几个宫女屈膝退出了宫室。朱高炽默默地坐在桌案边,拿起筷子在碗里一挑,下面的几块肥猪肉就被他挑了起来。

    张氏露出笑容,爱怜地看着他:“请太子爷用膳。”

    不知道为甚么,朱高炽越胖越喜欢吃肥腻的肉,精肉|根本解不了馋。他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心里一酸,忽然落下几滴眼泪。

    “哎哟,太子爷,您怎么啦?”张氏紧张地问道。

    不问他还好,这么一问,朱高炽更止不住地抽泣了起来……心里多少委屈都埋着,从来不敢说;而减肥这件事,更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恶意。

    朱高炽内心一个声音在说:胖点怎么了?胖子就有罪吗?!

    他委屈!

    虽然父皇对母后说起这事儿,都是说为太子好,瘦一些身体好、能骑马射箭云云。但朱高炽的感觉并非如此,他觉得父皇在嫌弃自己,嫌他身材不好、给皇室丢脸!好像在说,让你做太子是多么不情愿、是多么难为情,但凡有一点办法,还不如没生你这胖子!

    朱高炽感到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不是口舌之欲未能满|足那么简单。

    他怨愤!

    堂堂皇帝竟然干出如此可笑之事,如此对待亲儿子。朱高炽心道,俺翻遍所有史书,就没见过皇帝如此偏执、干过这等事。

    张氏拿起手帕,轻轻地给朱高炽擦拭着脸,柔声安慰着。

    朱高炽终于开口道:“二弟送父皇母后一对玉器,据说就值钱五万贯。俺偶然想,还不如像二弟那般,当个藩王算了……”

    “可别说傻话。”张氏神色一变,急忙小声道,“太子爷是嫡长子,您要是做不成皇太子,可没那么轻巧。这些话原不必妾身说的。”

    “嗯!”朱高炽咬牙点了点头,又把一块肥肉塞进了嘴里。

    他默默地吃着饭,很快就把桌子上的所有食物吃得一干二净,还觉得没吃饱。原来他的食量没这么大,最近几个月的菜都没甚荤腥,吃得反而更多了。

    这时朱高炽又说起话来,肚子没那么饿了,他也平静了很多,淡然地说道:“征讨安南的大将选出来了。大军两路,广西都司这边人最多,朱能为征夷将军,张辅为征夷右副将军,很快就会出发去广西;云南那一路,由高煦统率。两路并进。”

    张氏听罢,想了想问道:“缺个左副将军,高煦是副将么?”

    朱高炽摇头道:“高煦好歹也是亲王,怎会是副将?父皇的圣旨是‘彼此声势相闻、协力成功’,大抵就是高煦与征夷将军平起平坐。不过因高煦是亲王,兵权上平起平坐、他本身已占据上风了,若有不同见解,多半是听他的。”

    张氏缓缓地点着头:“若此战成功,高煦的功劳更大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道:“在父皇眼里,最中用的当然是高煦,最招人疼的是高燧。俺这个长子……”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氏也递眼色,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

    “妾身还有些首饰,明日叫个心腹奴婢,悄悄拿出去换些钱。”张氏好言道。

    朱高炽一脸尴尬道:“东宫那么多人,内库不给钱,光靠首饰顶啥用?”

    张氏沉吟片刻,又道:“咱们皇室嫁给宋家的两个妹妹,还在京师哩。听说宋晟在西北说一不二,怕是富得流油。两个妹妹出嫁时,父皇给的那嫁妆,也简直像金山银山。太子爷是长兄,开不了口,妾身总算是妇道人家,不顾脸面了,回头找她们两家挪借一些,帮衬一下您这个长兄。”

    朱高炽的脸上发烫,他一个太子混到如此田地,实在是觉得丢脸。但想着东宫里那些饿得有气无力的宫女,继续下去还得死人,他便没吭声。

    张氏悄悄握住他胖乎乎的手,又在耳边吹着风:“太子爷别担心,不管穷富,妾身都和您一条心!”

    朱高炽对张氏的手,摸|起来像是自己的手一样无趣,但听到她的话,心里却是一软,话也好听了不少,“到底是结发妻,患难见真心哩!”

    张氏抛了个让朱高炽十分尴尬的媚|眼,娇|声道,“太子爷知道就好。”

第三百零二章 得道者多助

    夜深了,袁珙还没入睡。他今晚住在玄奘寺,人却在佛塔上站了半晚上。

    天气晴朗,漫天的星星叫人眼花缭乱。袁珙却一边瞧着繁星,一边在掐指算着。他在做相士时,学过一种观天象的秘法。他站在这里算了半晚上,只觉南方大将气运衰微,恐有劫难!

    但他一想到征安南的主帅是汉王,便打算甚么也不说,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

    云南的五月间,天气晴朗的白天已有点热了。朱高煦身上盖着一张被褥,躺在书房旁边的小院廊房里,正在睡觉,他额上浸满了汗,眼珠子在眼皮里动弹着、就是没睁开,脸也涨|得通红。

    在梦里,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周围的伙伴在玩一个游戏,便是有好几个孩儿约好,大家是一伙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合伙之后总得玩点活动,活动便是一起去殴打一个落单的小孩儿。

    不幸的是,他就是那个落单的小孩儿。他有点不爱说话,但也没招惹谁,被殴|打的原因也不明所以,大概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是别人“一伙”的。

    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戾|气,他挥起拳头想反击那些孩儿,然而总觉得拳头太小、力气不够大,打不过别人于是心里更加恼火……

    “王爷!王爷……”一个声音忽然从天而降。

    朱高煦一翻身爬了起来,看见一个身材单薄、皮面白净的宦官站在面前,片刻后他才回过神认出了此人,正是王府上的宦官黄狗。

    “盖着被褥睡着了,真热!”朱高煦用袖口擦了一把汗道。他马上又觉得眼皮在跳,总觉得浑身哪里有点不对劲。

    黄狗弯下腰侍立在那里,附和了一声,抱着拂尘道:“京师送圣旨来了,人已迎到前殿,正等着王爷哩。”

    朱高煦马上站了起来,低头一看:“拿身像样的衣裳来。”

    没过一会儿,朱高煦便穿好了红袍乌纱帽,赶去了承运殿。

    这阵子,不到十天就会有一道圣旨下来,都是皇帝叮嘱朱高煦的各种事,大到怎么收买安南人心、小到行军饮食,都会写信过来。不过皇帝的信就是圣旨。

    芹站剧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月,然而朱高煦还没出发。因为两路大军约好了要一起上,东路军最远从浙江等地调兵,来得慢;两路的各地军队渐渐聚集了二十余万,都需要时间……不过主要还是考虑季节。

    朱高煦在承运殿按照礼仪接旨,接到的并不是写在绸缎上的正式诏书,而是一封信,朱棣亲笔的信。上面的内容是,令诸军于七月前攻入安南国境内,并力求在明年二月之前结束战争。

    因为在湿热地区,春夏两季容易发生瘟疫,战争最好选冬季,不仅少病、还少雨。

    ……元明两朝以来,汉人在云南、四川、广西等土司地区的活动,已积累了大量经验。此时的人们已不像以前的古人、会对南方瘴气谈之色变,大伙儿已有了一定的见识。

    虽然文书里仍会写瘴气,但人们已逐渐意识到,所谓瘴气是一些疾病。林子里的吸血虫会让人生病,湿热季节可能出现痢疾、瘟疫。

    郎中们拟出了蒿草泡水等方子,还记录了各地土人的土法,用来治疗疾病;并用隔离病人、烧开水、重视茅厕布局等法子来预防瘟疫。

    这些对付“瘴气”的手段,并不能完全隔绝瘟疫,但南方汉人在各地的死亡比例、已比当地土人还低。连京师皇城里的皇帝,都知道怎么避开瘟疫了。

    西南诸土司、安南国等地的人口也不少,若是汉人没办法的瘟疫,当地人只会更惨!

    朱高煦认为,大明暂时还未有汉唐的影响力,但文明程度是在历史发展中不断进步的。

    王妃郭薇知道朱高煦又要出征、去蛮荒之地,经常忧心忡忡。朱高煦便是用这些见识去宽慰她,于是在这方面了解了不少东西。

    ……朱高煦接完旨,骑马带上仪卫队出了王府,便去昆明城各校场巡视自己的人马。

    这次战争,将会是朱高煦掌握军队人数最多的一次。

    西路军队,最终人数将达到十万五千之众!计有四川都司的卫所军七万、蜀王护卫军五千、云南都司的卫所军两万、汉王护卫军一万。这是朱高煦直接统率的人马。

    东路军朱能部,还有十余万人,此番征伐安南国,动用的军队非常之多;当年“靖难之役”,燕王聚集了北方诸卫、以及朵颜三卫蒙古人,人数最多时,正军总共也就二十余万。

    云南府城的城南校场上,无数将士正顶着艳阳在尘土中呐喊操练。朱高煦在一群武将的环绕下,穿着大红色的圆领袍,他骑马在万军中巡视,分外显眼。

    校场上的士卒大多个子不太高,他们身穿甲胄、被晒得满头大汗,却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朱高煦留意观察了一番,觉得这股人马必定是能战之兵!

    “雄起,雄起……”远处的一大片将士,不知怎地用方言高声喊起来了,气势十分雄壮。

    朱高煦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

    身边一员大将说道:“四川都司的兵堪战,洪武时三千官军便可破土司军数万。”

    朱高煦随口道:“人道蜀中天府之国,百姓懒散,不想将士如此凶悍。”

    那大将笑道:“只川西成都府,千里平原沃野,自古富庶、百姓闲懒、道儒兴盛。不过诸卫所,多在四方山区要津之处,川东崇山峻岭、川南山水纵横,屯军将士与百姓耕种生计肩挑背扛,个个都能流血流汗。彼地百姓又敬鬼重武,常不惧死。殿下手握四川都司精兵,必能旗开得胜!”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言之有理,受教了。”

    大将忙抱拳道:“不敢不敢。”

    一行人便骑马来到了传来呐喊声的地方。一员大将带着一众人策马迎来,那人翻身下马,抱拳执军礼道:“末将指挥使李让,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坐在马上抱拳回礼。这时身边一个人小声说道:“之前,此人是瞿能麾下武将,跟着瞿能征伐过建昌月鲁贴木儿,还去过北平……”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声音。

    他顿时想起瞿能正在巫山和王贵在一块儿,但身边的武将当然不知道这些内情……在外人看来,瞿能打过北平,便是燕王一系的敌人。

    朱高煦又问道:“将士们为何大喊?”

    李让抱拳道:“方才有文官在军中,当众说起安南国胡氏辱|杀我大明使臣,屠戮明军将士。校场的官军将士无不义愤。”

    他身边另一个武将愤愤道:“我们必得讨回颜面,不给大明朝廷和四川乡亲丢脸!”

    “龟|儿子硬是要得,喊了大明皇帝老汉,格老子看一哈有好凶迈。”另一个武将道。

    周围的武将们面色茫然,根本没听懂。朱高煦反而听懂了,他笑骂道:“莫要嘴上厉害,上了战场都别怂!”

    众将听罢一阵“哈哈哈”大笑。有武将大声道:“汉王勇武威名,天下无人不知,俺们跟着汉王干,必胜!”

    人群里又是一阵呐喊。

    朱高煦抬起双手,让众人稍稍平息下来,这才说道:“不久大军便会开拔南下。我父皇三番五次说过,咱们是正义王者之师,吊民伐罪!所以本王要告诫诸将,王师南进,只为惩戒胡氏逆贼、逃回公道正义,而非与所有人为敌!

    故诸将必得约束将士,不得滥杀无|辜、不得随意劫掠。得道者多助,此战便无败之理。”

    众将纷纷抱拳应允,各种腔调夹杂其间。

    朱高煦看了一眼李让,过了一会儿还发现了大理城的总兵官徐韬;身边更有个武将叫陈刚的、是姚广孝那边的奸谍。

    朱高煦便不动声色道:“我大明朝驱除鞑虏、恢复汉家衣冠,乃亿兆臣民之主,天下正朔。不管你们是四川都司的,还是云南都司的人,或是哪边哪派的人,以往的事都算了。本王只想诸位精诚协作,共同对敌!”

    此言一出,懂的人自然已经听懂了。便如那个卫指挥使李让,一副尴尬的表情,肯定心里明白以前和朱高煦干过。徐韬也是目光闪烁,没敢正视朱高煦,他是沐晟的人;因为看在沐晟的颜面上,朱高煦也没动他,还好好的领着大理的兵。

    不过陈刚那厮就自以为高明,假惺惺地跟着附和,一副忠心如狗的模样。朱高煦只是笑呵呵的,目光不经意地在陈刚脸上扫过。

    ……议定六月下旬开拔,到那时朱能的东路军应该也能准备妥当,差不多进入安南国地盘了。

    朱高煦每日便巡视军营,经常在军中活动,先与众人混熟了脸。然后他还与长史府的人一起制定方略,只等时机一到就出发。

    那副冷锻扎甲,他从未想真正脱下过。因此朝廷叫他带兵继续打仗,朱高煦也没有甚么不愿意。

    ……

    ……

    (对不起,让书友久等了。)

第三百零三章 品茶

    沐晟已很久没去过梨园,一日忽然收到请帖,沈徐氏邀请他去梨园听戏。

    他稍作犹豫,便准备赴约。沐晟的长女沐蓁很爱听梨园的李楼先唱戏,也女扮男装跟着沐晟去了。

    不料刚到戏院不久,沈徐氏便前来见礼。她说汉王恰好刚到后面的沈园,听得西平侯在梨园,想邀请他过去一叙。

    此时沐晟才隐隐猜测,邀请他前来的人,恐怕是汉王。说甚么恰好、哪有那么巧的事?

    沐晟在云南府多年,自然来过沈园这处园林。此地寻常百姓不知,但在昆明城的达官显贵中倒颇有些名气。

    随从止步于回廊上。既然是与汉王见面,带着护卫就没必要了。沐晟父女踱步到了一处幽静的厅堂内。

    此地闹中取静,风和日丽的天气、后门敞着有微风抚绕;宅基却用石木撑高,外面从后门看不到里面。地方确是不错的。

    沐晟刚走进屋子,闻到了一缕清香,他马上就知道焚得是沉香。闻到这股气味,他看了一眼几案,果然沈徐氏已快要沏好茶了。

    沐晟不用尝,就知道是芥茶。因为焚沉香,只有品最上等的芥茶才配得上。

    汉王站了起来,沐晟爵位低,立刻先行作揖,说道:“今日得遇汉王,幸甚幸甚。”他说罢又向正在沏茶的沈徐氏轻轻点头,“有劳沈夫人。”

    “幸会,西平侯、沐小姐请入座。”汉王一脸笑意道。

    俩人打了招呼,沈徐氏才开口道:“让西平侯见笑了。”

    沐晟微笑道:“无妨。”

    汉王愣了一下。

    沈徐氏看了他一眼,掩嘴轻笑道:“这种茶有点讲究,西平侯进屋闻到沉香,必知泡的是芥茶。自是上品,宜无事;西平侯知殿下相邀,应有事。所以西平侯刚才眉头就皱了一下,嫌妾身暴殄天物呢。”

    “讲究,讲究人!”汉王一脸恍然,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贵族出身之人。”

    这时坐在案尾的沐蓁脸红红的。

    沐晟心道:你不是皇祖之孙,出身就是王,和我说贵族?

    ……其实今日见面,朱高煦是感到很尴尬的。首先尴尬的事,沈徐氏在场。

    以前有一个误会,朱高煦刚来云南府不久,就在沈府被沈徐氏套路了。朱高煦和沈徐氏貌似亲密,让沐晟撞见……当然后来也确实有了肌肤之亲,便谈不上误会。

    而传闻沐晟想通过纳沈徐氏为妾,以此兼并沈家家产。如此关系,便是两个情敌,而沈徐氏正好却是二人争抢的女子。

    其次尴尬的事,红着脸坐在案尾的沐蓁。朱高煦看过她的身子,却当着她爹的面坐一块儿,岂不难堪?

    好在沈徐氏稳得住场面,她的神态举止就好像甚么都没发生过,表现得十分从容自然。

    朱高煦不明这茶有甚特别之处,先端起来抿了一口,只觉清茶浸润口鼻。他也不想当着行家的面轻易置评,只是微微点了点。

    沐晟也随后品了一口,他虚着眼睛回味了一会儿,说道:“长在宜兴县涧溪边的茶,溪中流的是泉水,两岸有山,有竹林。”

    朱高煦顿时觉得很神奇,不动声色问道:“西平侯喝一口,连茶长在甚么地方也能尝出来?”

    沐晟道:“殿下见笑了。我以前喝过这种茶,喝的时候听宾客详谈过。喝出同样的味儿,便知其来历。”

    朱高煦听罢笑道:“我说西平侯的味觉怎能那么灵,哈哈!”

    等所有人都尝了这芥茶。朱高煦也确实没太多闲心继续耽误下去,他沉吟片刻,便道:“此番建树大功的机会,原该是给西平侯最妥。可惜人选并非我定。”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沐晟的目光留意着朱高煦的表情。但朱高煦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很严肃。

    朱高煦接着说道:“我已是亲王,现在军功对我没任何作用。”

    沐晟抱拳道:“汉王殿下能征善战,朝廷所虑者非军功,乃战胜。”

    “不过形势摆在面前,如此形势,不是谁做主将、便能有甚么不同的。”朱高煦诚恳地说道,“若是西平侯出任西路军大将,一定能战胜归来。”

    沐晟这两年被晾在一边,云南大事都没他份,这回征安南也没提过他。朱高煦心里很明白,沐晟不敢吭声,实则肯定一肚子怨|气!

    “汉王殿下过誉了,不敢当不敢当。”沐晟抱拳,在嘴上说道。

    朱高煦又一副谦虚的口气道:“今日偶遇西平侯,我想听听西平侯对安南国之事,有何见解。”

    沐晟又推辞道:“不敢当。”

    朱高煦又好言道:“你我同在云南府城,都是为大明朝廷谋。朝里给云南三司的话,也是大事要报知汉王府、西平侯府,方可施行。但凡大事,本王也该听听西平侯的意思。”

    沐晟的神情很微妙,虽然乍看好像没什么表情,但细处却变化不定。

    朱高煦一脸微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心里早就有数,沐家既然没倒,自己若是和沐晟结怨太深,根本就没有好处,私下里缓和矛盾才是明智之举。

    过了一会儿,沐晟总算开口道:“汉王殿下方才所言极是,这确实是个立大功的机会。此战胜算很大。胡氏弑|君篡|位,不得人心;而官军以恢复陈氏宗室之位为名,吊民伐罪,大义就站稳了。何况官军正军就有二十余万之众,战力应比安南军强盛,强弱已定。

    今汉王殿下能征善战,名声在外;成国公沙场宿将。在下只要在云南府,恭候殿下等捷报传来。”

    “借西平侯吉言。”朱高煦抱拳道。

    他想了想便用很随意的口气道,“对了,孟养司那边的翡翠生意……我与沈夫人商议后,决定利分西平侯二成。”

    沐晟一脸意外,忙道:“无功不受禄,如何使得?”

    朱高煦道:“大明能占云南布政使司地面,向麓川等地开疆辟土,沐府居功至伟。若无麓川诸地,我们如何开矿?何况我出征之后,那边还得西平侯帮衬看着,防备诸土司趁机作乱。”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了一句,“钱哪能一个人就拿完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416/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作者:西风紧所写的《大明春色》为转载作品,大明春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春色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春色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春色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春色介绍:
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