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大明春色TXT下载大明春色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全文阅读

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章 谁主沉浮(3)

    右翼大军走在前面的人马,正是王斌统领的数千骑马军。他们一开始走得很慢,与后面的步兵大阵距离不远,以稀疏的队形,在整片右翼战场中间向前蔓延。

    最前边的骑兵,距离官军大阵已不到一里地!

    “轰轰轰……”敌军的重炮陆续响起了,远处无边无际的人群中,隔一段距离便有火焰闪耀;火药燃爆的火光喷|出炮口,十分明亮。硝烟中简直像云层里的电闪雷鸣!

    空中硕大的石弹发出令人心惊胆寒的呼啸声,仿佛是从云层里落下来的石头,“咚咚砰砰”地巨响着砸进地面。

    “嘶!”不远处一匹马发出?人的叫唤,向侧面倒地。马背上的人也大声叫喊了一声,片刻后,便听得那人喊叫道:“俺的腿骨肋骨都端,啊呀……救命!”随后便有人回应道:“等着后边的步兵救你。”但被压在马匹下的人仍然在惨呼痛叫。

    王斌回顾左右,见许多骑士一边坐在马背上慢慢地走,一边抬头看天。那炮弹陆续从空中砸下来,四处哐咚巨响,谁也无法预料会打中何处,说不定忽然脑袋上就多了一枚大石头!着实叫人有些担忧害怕。

    一行马队走到了一座废墟前面,王斌便勒马转向,从废墟右侧绕行。此时周围的整片马军,都尚未脱离后方的大军步营。

    眼前这片残断的土墙、烧焦的木头,之前应该是个村庄,但眼下所有房屋都被大火摧毁了,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

    王斌一面观望着战场上的光景,一面又想起了出发之前汉王的话、全是鼓动王斌等人的话。汉王言,此役是汉王府诸位弟兄的抗争,正因为把王斌等当自己人,才让他们做最艰难的事!而他汉王到老、也不会忘记王斌的人马今日付出的努力。

    当时王斌只回答了一句话,俺说过愿为王死!

    展开的大片马队,跟随着王斌的军旗,仍旧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北面的炮声震天响,声音越来越大。王斌这边的人马走过了村子外面的一片菜地,菜地早已狼藉不堪,没一会儿他们便爬上了一片并不陡峭的山坡。

    山坡上黑漆漆的,湖广省的冬天自然也有绿叶草木,但大多草木仍会枯萎凋零。而今枯草枯枝已被火烧过一遍了,山坡上到处都是黑灰相间的草木灰。

    王斌拍马上了平缓的坡顶,视线顿时开阔。眼前恢弘的敌军大阵,无边无际,距离只有大概两三百步远了!火炮轰鸣的声音、人声嘈杂已尽在咫尺,连写着“薛”的敌军大旗,也叫人看得真切了。

    “停!”王斌举起手大喊了一声。周围的骑兵,陆续在王斌的军旗附近停止前进,山坡上的大旗也在原地挥舞了一阵。

    这座山坡的左侧,还有一座较大又不高的山坡,许多骑兵已经爬到那边的坡上了。周围也有一些小山丘,几乎所有的山都被烧过,远望黑漆漆的只剩下一些凄惨的焦木残枝。

    官军的炮击持续,一直没歇。

    敌阵中那些火炮,无论是洪武大炮还是碗口铳,都没甚么准头;方向多半不会有错,但炮口的角度、火药的多寡、炮弹的重量不同,甚至火药里的配料来源地不一,都会影响炮弹的远近。不过官军的大小火炮很多,陆续飞过来,时不时也能击中王斌的骑兵。

    四面马嘶人叫,一直没消停。很多人马之中,偶尔会有一个人运气不好被击中,气氛十分恐怖肃杀,不过各部马军不会被这样的炮击击溃。大伙儿都经历了不少战阵,谁也不是被吓大的!

    王斌等了一会儿,见身后的大片骡马车队,已经靠近山坡了。步兵方阵群也陆续抵近。

    他缓缓从背上抽出了长柄刀,大喊道:“击鼓!传令全军前进,前冲左衡,进攻!”

    “得令!”

    不一会儿,骑兵携带的鼓声敲响,蔓延在山丘之间的马队继续向前行进。一股两百骑的马队,从大片马军中前驱,渐渐冲到了前方。

    二百骑开始慢跑起来,马蹄声轰鸣,阵仗亦是很大。

    “前冲右衡,出击!”王斌观望了一会儿,再次下令。

    “得令!”

    ……最前面的马队,以一股纵队冲锋,速度越来越快!敌阵的火炮闪耀之下,前方时不时人仰马嘶,但是喊杀声、与马蹄轰鸣声连绵不绝,声势更大。

    骑兵冲锋起来速度很快,眨眼之间,如箭形一般的骑兵便靠近敌阵前方了。硝烟深处,敌军的各处方阵正在移动,前方的敌军步兵陆续收拢、逐渐形成更加密集的防御方阵。

    弦声便如暴雨一般密集,空中黑点密布,无数箭矢向马队前锋倾泻而下。汉王军前锋将士的头盔上、盔甲上“叮叮当当”直响,“嘶……”一匹马受伤速度骤减,一名骑士大叫着从马头上飞到前面去了。

    “汉王,才是俺们的王!”许多骑兵一起大喊着,急促的马蹄声轰鸣一片。

    战场上尘土滚滚硝烟弥漫,巨大的噪音震耳欲聋,越来越多的马匹背上空了,跟着骑军继续向前奔跑。

    “轰!”这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炮响,接着又是两声巨大的炮声响起!官军放在大阵最前面的三门重炮放炮了,那是装填好的散子炮。但是他们似乎放炮得太早了点,散子射程有限,打在地面上一阵如禀报般的“噼里啪啦”之声,一朵朵烟尘直溅。

    “杀!杀……”汉王军骑兵大喊着冲出一片硝烟,一些人已把箭羽搭上了弓弦。

    “轰!”又是一声巨响,不远处的一门洪武大炮忽然喷|射出了愤怒的火焰,无数铁丸、石子、铅弹从火光中飞出。“啊啊啊……”奔在前面的数骑发出了嘶声裂肺的惨叫,骑弓与尚未出弦的箭羽、被丢到了空中,两匹马嘶鸣着前蹄跪倒,血雾在硝烟中混杂。

    “杀!杀……”后面冲来的骑兵再次冲出滚滚硝烟。

    已经放完炮的官军炮卒,调头就跑。官军方阵里,传来了敌将几乎要扯破嗓子的叫喊声。正面的两排枪盾重步兵蹲下去了,后面拿着铜手|铳的士卒“砰砰砰砰……”发射了铅弹,眼前一片火光闪耀。

    刚刚冲近的汉王军骑兵们,身上直抖,面部扭曲,惨叫着摔落下马。

    “杀!杀……”顷刻之间,硝烟中更多的马兵又扑了上来。

    官军重步兵站了起来,密集的长|枪对着前面,发出一声呐喊。不一会儿,最前面的许多火炮“轰轰轰……”地陆续发射了,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放完炮的炮卒纷纷向后奔跑。

    果然,汉王军骑兵前锋、刚冲到密集的步兵方阵跟前,马上开始向左右两侧转向迂回。他们冲过了几门本来装了散子的大炮,但此时炮口冒着烟、已经放过了;攻下炮阵的汉王军骑兵,再也不能调转炮口、对着官军方阵混乱放炮。

    因为汉王军一股股骑兵不要命地往前冲,官军越来越多的方阵、调整成了密集防御阵型。王斌的骑兵无计可施,显然已不能从正面击破敌阵。

第五百三十一章 谁主沉浮(4)

    远处敌军的炮响仍像炸雷一般陆续响起,朱高煦吆喝了一声,拍马转向、路过了一片烧焦的村庄废墟;不一会儿他便带着一群将士冲上了北面的山坡。山坡上光秃秃的只剩焦木与草木灰。

    两三百步外便是敌阵!空中尘雾滚滚,远处硝烟弥漫。巨大的轰鸣声中,敌军大战里的火炮闪耀、分外刺眼,烟雾中成片的火铳闪烁、上空的箭矢也像成群的蝗虫一样。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北边的敌军大阵上空,却好像笼罩着阴云一般朦朦胧胧。

    烟雾太大,朱高煦无法完全看清前线的拼杀;但他在视线内,也能看见陆续有汉王军骑兵人仰马翻、二百余步外的景象十分惨烈。耳边也能听到马的嘶鸣,人们的哭喊声、惨叫声,绝望而凄惨的呼喊!

    “只有最忠诚勇猛的将士,方能如此。”朱高煦瞪着眼睛,无不心痛地说道。

    他却让最忠诚勇猛的将士,正在前方送死!他只能希望他们不会白死,死得要有价值。

    朱高煦的左手紧紧握着腰刀刀柄,右手握成拳头,心中紧张而情绪汹涌。凶残的战场,激起了他的记忆,脑海中那些失败者被举族诛灭的画面,时不时也难以控制地闪过脑际。

    但是他明白,此时过多的感觉是枉然而无用的!理智提醒着他,必须要冷静面对一切、作出正确的判断,下达正确的决策!不能有怜悯,不能有同情,不能有心痛与软弱……

    朱高煦回顾左右,附近的汉王炮已在布置架设,炮卒们围着一门门插着三角红旗的火炮,正在挖土、擂麻袋装的沙土。左边还有一片山坡,那边的火炮也拉上上坡了。

    全部四十余门汉王炮,这样的炮也是此时全天下仅有的。

    后边的山坡上,鞭声与驴子的叫声嘈杂,一辆辆驴车后面还有将士在推动。每一辆驴车上、都插着三角红旗,上面还写着编号……因为每一门汉王炮所用的炮弹尺寸都不一样。每一门炮只有一驴车的铁弹,打完就没有了,只能在大城里叫工匠重新专门定铸筛选。

    全部汉王炮分两处缓坡部署;每一处炮阵分前后两排。大炮之间间隔很大,便是为了尽量避免被官军的重炮击中。此地已完全在官军火炮的射程之内!

    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战场,神情凝重地寻思片刻,忽然转头喊道:“击鼓!面对东侧摇汉王大旗,左三右二。派人去传令平安,即刻出击!”

    “得令!”

    “咚咚咚……”鼓声奏鸣,但在巨大的炮声和吵闹声中,鼓声显得没甚么气势。

    过了一阵,朱高煦向右回过头,便看见右侧后方的平安军旗开始向前移动了。那军旗下有个大汉正往这边看来,看不清脸,但看身影似乎正是平安。朱高煦也面向那边,用力地点几下头,也不知远处能不能看见。

    他心道:我如此信任平安,你可绝不能在关键战役里出差错!

    马蹄声逐渐轰鸣起来了,巨大的动静就仿佛是天边连绵不绝的闷雷。朱高煦向东看去,烟尘遍地,看不见马群的东头,仿佛整片大地都被骑兵布满了!

    平安麾下各部马军,总兵力约两万骑。骑兵占的地方比步兵大很多,两万马军出动,简直是无边无际的阵仗。

    前方的马军陆续已开始慢跑了,看上去如同暴风雨来临时的原野、无数动物正在迁徙一般。

    湖广这个地方,是不太适合骑兵作战的;整片大地上的地形比较复杂,田坎、土沟、村庄和池塘都不利于骑兵冲锋。因此大部分时候马队是在慢跑,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发起短途冲锋。

    不过无论如何,马军在战场上的战术调动,总会比步军营快!

    东面宏大马群,如同洪流一样,渐渐向北弥漫。

    从东北方向的远方,也隐约传来了轰鸣的声势。朱高煦极目眺望,待一阵阵硝烟尘土稀薄的空档,已能看见北面远处的马群动静。官军的大股骑兵主力也出动了!

    如此宽广而人马众多的战场,军队的布置确实难以掩饰。官军应该提前就探得了平安骑兵的位置,于是把大量马队调到了东侧增援。

    就在这时,朱高煦所在的山坡周围、已渐渐被潮水一般的步兵方阵弥漫。无数的大小军旗迎风飘扬,步军人海的前浪,开始越过炮阵的位置。

    若干步军百户队方阵、又组成大方阵,各部总体保持着队列和秩序往前推进。不过因地形限制,一些走到炮阵山坡两侧的方阵,被迫临时变成了更加长窄的纵队;穿过东西两侧的山坡之后,那些方阵才重新回到他们的方位。

    此情此景,右翼军的步军大阵,便像海洋一样宏大。全军分作前后两线方阵群,后面还有一些权勇队方阵,全部都在前进!

    右翼的攻势,没有反复争夺、没有进退!朱高煦战前认为右翼胜算较大,因此开始就压上了所有兵力,调集了所有的汉王炮在这边;该梭|哈的时候,决不能手软!

    朱高煦身边陆续有骑士冲上来,禀报军情。北司武将陈大锤,现在又兼领了朱高煦的亲军武将,陈大锤以及几个文官、正在与陆续前来的斥候交谈。

    而朱高煦没有理会一般的军情,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战场上的景象。坐下的大棕马,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似乎有点焦躁,蹄子在原地不断踱着。朱高煦的身体随着马背在缓慢地摇动,但他自己很安静,神情沉着、呼吸均匀,努力摒除着杂念。

    到目前为止,战场还没出现意料之外的差错,朱高煦的心态是很稳的。他也暗自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出现差错,也不能心慌焦虑。

    他冷静地注视着右翼战场的变化,观察着步兵前浪到官军大阵的距离,心里则一直在盘算各处步骑进军的时间。

    “砰!”一枚石弹忽然砸在了十几步外,左边传来了一声马嘶。但朱高煦头也没回,视若无睹。陈大锤的声音道:“王爷当心,此处甚险!”

    朱高煦没有回应,眼睛仍然从远处的马军、到近处的步军炮阵之间,来回观望。脑子里更是盘算、思考个不停。

    一个声音道:“禀王爷,汉王炮准备好了!”

    朱高煦转头望去,点了点头。他又等了一会儿,便喊道:“下令,准备炮轰敌阵!”

    “得令!”

    炮阵上的武将叫喊吆喝了一声,又敲了一阵鼓,左侧山坡上也传来了喊声。

    不多时,忽然“轰”地一声巨响!正在山坡上的朱高煦只觉得眼前一闪,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座下的马匹受惊,向前跑了出去。

    周围陆续传来的几声马嘶,山坡上白烟滚滚,一些马匹胡乱地冲下山坡去了,山坡上传来了人们的叫骂声。明军的战马都受过铳声和炮声训练,但刚才近处的一声炮响实在太大,山坡都仿佛抖了一下!马匹估计也是忽然没留神,好几匹战马受了惊。

    “吁!吁……”朱高煦一边勒马,一边抚摸着马脖子安抚她。他这匹马很通人性,果然很快便消停下来,跑动的速度减下来,仰头“嘶嘶……”地叫唤了一声。

    刚才那一炮,朱高煦没看见效果。空中的烟也很大,估计只有炮阵前面的测炮手才瞧见了。片刻之后,左侧山坡上也传来一声巨大的炮响。

    一股白烟从那边腾起,朱高煦听到了空中的呼啸声!

    远处的敌军大阵一直在放炮、鸣铳,硝烟与尘雾蔓延。但过了片刻,朱高煦仍然看见了宽阔的敌阵中间,有一处阵型动荡,纵深数十步之间的人群都乱了。

    甚至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惨叫声一般。

    朱高煦一阵窃喜!他通过在校场上试炮的观察,早就料到汉王炮炮弹角度较低平的弹跳,对步兵方阵的杀伤力、远超向半空发射几十斤重炮弹的洪武大炮,眼见果然没错!

    前边不远处的山坡上,剩下的二十余门汉王炮,开始调整高度。更大的阵仗马上就要出现了!

    汉王军的火炮同样没有测算工具,主要靠测炮手的观察来调整方位,准确度也比较差;但是偏差不会太离谱,打对面那些密集的大方阵,还需要甚么准确度?只消炮弹没飘得太远,能打个大概的位置,必定能打中人!

    炮阵距离官军大阵,只有两三百步;但是火炮轰击的地方不是敌阵前面,而是后面的纵深!因此朱高煦至今没有下达、让王斌部回撤的军令;眼下王斌的骑兵,仍然在陆续以纵队时不时地冲击敌阵正面。

    朱高煦不能只考虑延长的时间里、王斌部会多死骑兵几何,他强迫着自己只思考胜算。他心道:汉王炮齐|射一轮之后,再命令王斌收兵!

    “当心了!”炮阵上一个武将转头喊了一声,便高高举起了腰刀。

    朱高煦瞪眼望着北面的大方阵,沉住气等待着。

第五百三十二章 谁主沉浮(5)

    薛禄军大阵纵深处,人声喧闹之中、夹杂着几声哭叫。

    就在这时,近一里地之外、两处缓坡上忽然一片火光闪烁!人们透过硝烟也能看见那多道闪光。

    片刻之后,“轰轰轰……”的一片炮声轰鸣传来。等官军将士们听见炮声的时候,“呼呼”的炮弹已经飞进了方阵人群!

    密集方阵里随即响起沉闷的撞击声、盔甲的叮哐之声!有一处地方,接连前后三个百户队中、一长串将士歪倒。

    一枚炮弹在刹那之间、已经在地上弹了几次,终于冒着烟在地上滚到后面去了,这时才叫人们看见那是一枚铁球!人群里留下一股飞溅而起的灰尘。

    “啊呀!”哭喊惨叫从四处传来。而一些人根本没出声,已经倒在了地上,空中血雾蒙蒙、腥味弥漫,地上的尸|体血肉模糊,还有白花花的脑花洒在血迹之中。

    巨大的方阵与浩瀚的人群里,数十处地方阵型动摇,凌乱纵横的一列列将士倒下!

    场面非常可怕,被炮弹击中的队列混乱不堪。

    许多官军将士、还没回过神是怎么回事,已经发现身边的人死了!人们震惊地看着地上的尸首,更多的人抬起头望着刚才一片火炮闪烁的地方,好像在等待、又似在防备,恐怖气氛在人群里蔓延。

    以前不止一个大将说过,明军是绝不可能被炮击击溃的;然而只是一轮齐|射,便造成了多个方阵散乱!官军将士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玩意,连武将们一时也不知所措。

    ……而官军左翼步军大阵的东边,震天动地的马蹄轰鸣声,也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数以万计的骑兵,正在东边涌动,地面仿佛也在颤栗着!

    平安军的中军响起了一阵鼓声,“咚”地一声齐鸣之后,许多牛皮鼓便密集地响一会儿,反复鸣奏。战鼓仿佛是在催促“隆隆隆”的马蹄声,前方的一片汉王军的马队陆续加速,一队队骑兵大喊大叫冲了过去。

    前军迅速拉开了距离;而平安率领的后续骑兵,仍然保持着慢跑的速度。

    远处的官军人马,仍然像一大片海潮一样,全部都在向这边蔓延。两军靠近之处,从西到东的大片荒地上、山坡上,震天的杀声大作。

    汉王军骑兵前锋冲杀一阵,并未向更远处突击,一股股骑兵开始向左右两侧迂回。大地上双方马队的奔腾方向不一样,四处交战,马群像旋涡一样。躲避不开的战马,甚至撞在了一起,刺耳的马嘶四面可闻。

    这时汉王军马队的鼓声、再次以特殊的方式鸣奏。靠近平安中军的武将们一面叫喊、一面加速向前冲去;第二批马队从各处出击了!

    “隆隆隆……”无数的马蹄轰鸣一直在响。

    前面的那些敌军,刚不久才冲杀了一轮;此时他们并未调头,径直向南面继续奔来。敌军很快遇见了随后冲杀过去的汉王军马队,一些敌骑队伍继续冲杀而来、一些却在试图调头返回。

    “杀!杀!杀……”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此起彼伏,随后出击的一大片汉王军骑兵,汹汹地加速冲去。

    弦声“砰砰砰”直响,长枪的飞|刺,刀剑的挥舞,大地上简直像沸腾的海水。

    平安一面坐在慢跑的马背上,一面左右观望。

    他迎着东边的阳光,看见一名骑士正在拉弓;吸引平安目光的是那骑士的身影在阳光下、动作非常矫健!不料片刻之后,那人影忽然向后一仰,中箭摔下马去。

    就在这时,平安忽然发现远处有一片旌旗较密的马队,其中还有一面大旗上写着个“吕”字。平安不禁琢磨了片刻究竟是谁,他想不起来;但断定那里应该是个官军大将!

    “弟兄们,该咱们上了!”平安挥了一下手里的铁斧,回头喊了一声,招呼身边的亲兵精骑向前加速。

    平安率一股精锐骑兵如入无人之境,他本人更是没人挡得住。不多时,他便率先冲近了那面大旗附近。大旗下面有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大将,那人的头竟然还对着后面,正在叫喊着甚么。

    “嘿!”平安吆喝道,提醒那大将一声。

    顷刻之间,急速冲刺的战马已杀到官军大旗之下,迎面两骑并排着挡住平安。

    平安勒马微微向左一转,右手挥起铁斧便向上斜扫上去,“啊”地一声惨叫;他也没注意砍到了那里,因为第二骑眨眼间已到近处。他马上顺手又将挥起来的铁斧往下一劈,“咔嚓”一声木杆断裂的声音,随即又是哐当一声巨响和呼喊声。

    与此同时,平安的余光里发现一个敌兵坐在马上,正望着自己抬起弓。他瞧见了敌兵的动作,凭感觉稍等了一下,然后忽然抬起左手的铁盾,果然片刻后便听到盾牌上“叮当”一声响。

    平安没理会那放冷箭的敌兵,扭头喊道:“将军何人,报上名来!”

    那大将此时正一副惊愕的神情,估计被平安刹那间连两人惊到了。但那厮嘴上不认输,回话道:“本将乃吕良!”

    “没听说过!”平安回答道,此时已迂回向那大将拍马扑将过去。

    官军大将羞愤交加,但竟然拍马向东跑了,反应是相当迅速!只留下一股亲兵来抵挡平安。

    平安顿时大骂一声,凭借着马匹奔跑未停的速度,左脚一踢、抖了一下缰绳,躲开冲上来的敌兵。片刻后,身后便传来了“叮叮哐哐”的兵器拼杀撞击声,还有人的痛叫。

    平安盯住那大将等数人,很快追上了一个扛大旗的敌骑,一斧头把那敌兵砍了,大旗随之倒向地面。

    又过了没一会儿,本来已经越来越近的官军大将,前面被一片小水塘挡住、他便只能调转方向朝北走。

    “驾!”平安踢了一脚,立刻斜冲上去。那大将转头寻见平安的来势、提着一把刀砍来。平安扭动上身,拿铁盾“哐当”格挡了一下,右手顺势一斧头砍去。

    官军大将的身体已离开马背,向水塘里一扑。可惜慢了半步,背上正中一斧头,鲜血直飞溅到空中。“啊”地一声惨叫之声,便听得“扑通”一声水响,那人直挺挺地摔到了水里。

    身后的亲兵们这才拍马赶上来,有人大声叫起好来。

    敌军大旗倒了,大将也被砍死;这附近的一大片马队,很快便失去了方向似的,陆续开始溃逃!

第五百三十三章 谁主沉浮(6)

    汉王军右翼军已抵近敌军阵前,正在大面积交战。

    空中就像弥漫着大年初一的鞭炮声一般,火铳“噼里啪啦”的炸响持续不断。烟雾沉沉的战线战场上,成排的闪光此起彼伏,人声鼎沸充斥在天地之间。

    双方步军方阵里,不断有人从队列中倒下。起伏的地形上,到处都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

    朱高煦观望着战场上的光景,见平安率领的骑兵主力、仍在与官军大片骑兵鏖战。平安虽然人少,却应该取得了一些优势;其骑兵左翼的状况正在视线内,那边冲杀混战的战线渐渐在向北移。

    朱高煦转头向左后方眺望时,看见无边的步兵人海正在移动弥漫,盛庸统率的中军已经开始向前推进了。

    附近的汉王炮再次“轰轰轰……”地一阵巨响,山坡地面似乎在不断颤抖。朱高煦观望着敌阵纵深,发现此时的炮击效果、稍不如起初。敌军后面的各处方阵不再那么密集,调整了更稀疏的阵型,但人群里混乱之处更多了。

    不过汉王炮的铁弹也是所剩无几。

    就在这时,王斌带着数骑从北坡冲了上来,但见他胸上插着几枝折断的箭羽。

    “末将奉命退兵。”王斌在马背上执军礼道。

    朱高煦听他的声音,又观察了片刻、见他的姿势和动作有力,便稍微安心。朱高煦问道:“王都督的伤,死不了人罢?”

    王斌咳嗽了一下:“死不了!”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那好,右翼军兵权,现在交由王都督之手。”他说罢掏出将印递了过去。

    王斌有些困惑地双手接过。

    朱高煦又回头看了一眼盛庸军那边的动静,说道:“咱们得尽快除掉薛禄军!平安将敌军骑兵驱逐往北,薛禄军的侧翼已经露出来了;本王现在率剩下的马军,侧击薛禄军,彻底将其击溃!”

    王斌忙劝道:“末将愿代王爷出击!”

    朱高煦笑道:“你有我在军中的威望吗?”

    王斌愣了一下,无言对答。

    朱高煦立刻收住笑容,说道:“王都督见我马队靠近敌军大阵时,立刻下令炮阵停止炮击。督促前方步军,全力进攻!”

    “末将得令!”王斌抱拳道。

    朱高煦提起一把樱枪,便吆喝了一声,招呼亲兵马队一起勒马向右转向。这时王斌的声音又道:“王爷保重!”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干好自己的事。”

    王斌盯着朱高煦,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朱高煦等人便拍马赶到了右后侧的骑兵营前面,汉王军剩下的全骑兵人马、都在这里了。他很快传令诸将出发,带着数千骑开始向北出动。

    慢跑的各处马队,陆续奔过了汉王右翼军宏大的步阵。这时一些步军将士看见了朱高煦的旗,就近的人们也认出他来。

    “汉王来了!”有人大喊了一声。

    片刻之后,“汉王!汉王”的呐喊声便向西边远处蔓延,人们举起兵器向右侧目观望。远处还响起了一阵大喊:“汉王,才是俺们的王……”各处的喊声在惨烈的战场上,仿佛又注入了某种无形的动力。

    朱高煦抬起樱枪,向路过的步军方阵将士示意,策马继续向前奔跑。汹涌的一股股马队卷起尘雾,像山洪泥水一样迅速北移。

    敌军大阵的侧翼,逐渐出现在了视线之内。

    很多方阵边缘都布置了长|枪与枪盾手,显然是为了防备侧翼的骑兵。不过汉王军炮阵的持续炮击、以及前方的大军重压,让许多敌军的方阵队列都有混乱的迹象。那大阵中间位置,被一次次火炮撕裂之后,此时乱象更甚!

    “啪啪啪……”汉王军后面的轻骑骑|射弦声密集地响起了。敌阵中的弓箭也抛射出来,空中箭羽来回乱飞。马蹄声与嘶鸣喊叫震耳欲聋,越来越喧嚣。

    朱高煦位于马军的左侧,一边骑马慢跑,一边观望着敌阵各处的光景。没一会儿,他便发现了侧前方的两个大方阵队列松散,中间的间隔空地还很大!

    不能有太多徘徊,他举枪向那个方向斜指了一下,大喊道:“前面的各部往里冲,别堵住冲开的缺口!”

    他喊罢,拍马便斜冲上去。周围传来一声声将士们嘶声的呼喊:“杀!”

    地面上无数马蹄翻飞,朱高煦率领一股马队率先冲锋。

    骑兵速度极快,许多官军将士、似乎已发现汉王骑兵的目标,然而顷刻之间无法防备。汹涌的马群很快便从方阵间隙之间席卷而入!

    “砰!砰……”右侧凌乱的火铳声响起。朱高煦时不时听见身后的将士惨叫,“扑通”重重地摔落下马。

    今天官军步阵遭受了持续的炮击之后,方阵调整排列稀疏、隔得很开;朱高煦率领的一股骑兵纵队,不用直接冲阵,便突入了敌营纵深!

    没一会儿,他便在马蹄轰鸣之下、听见了不远处的大声呻|吟与吵闹。一处乱糟糟的方阵出现在眼前,地上还躺着一些被火炮击伤的人。

    “杀!”朱高煦喊了一声,率亲兵精骑直冲而去。

    官军凌乱的阵型,完全没能组织起密集长兵器的防线。一群战马汹涌而上,许多敌军将士满脸惊恐、本能地掉头躲避。骑兵随即杀入阵中,周围的刀枪挥舞,惨叫四起。

    朱高煦有几年没有真刀真枪亲自上阵干了,但此时提着樱枪居高临下冲杀,仍然觉得挺顺手。他从两个步兵的背后连杀两人,又一枪斜刺出去,“哐当”一声,忽然刺到了一面铁皮圆盾上,枪头竟然折断了!

    他扔掉枪杆,“唰”地拔出背上的马|刀,坐骑已冲了一段距离,他一刀侧劈下去,又是“哐当”一声巨响,一刀砍在了一个士卒的铁盔上,那铁盔被震裂、士卒也软软倒下去。

    后面更多的骑兵向各个方向冲杀过来。

    “杀杀……”朱高煦听见密集的脚步声与喊杀声,转头一看,侧后一股步兵方阵、端着密密麻麻的长|枪正在向前推进。

    朱高煦挥了一下马|刀,喊道:“左走!”

    他马上率军离开此地,向左迂回。骑兵只要还能跑,决不轻易去啃硬骨头!

    众骑向南涌出,只见左前侧一股汉王军骑兵、正在与步兵方阵拼杀;朱高煦随即率军直杀敌军方阵的侧背。

    “砰!”忽然一声铳响。朱高煦感觉左胸口一痛,这才发现,十余步外一个敌兵士卒,拿着铜手铳对着自己,那铳口还在冒烟。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身边的陈大锤惊道:“王爷!”

    朱高煦左臂用了一下力,感觉还有力气,顿时猜测盔甲挡了一下、伤口应该不深。他没有理会陈大锤,立刻大骂了一声:“受死!”踢马向那边杀将过去。

    那士卒拿着一根放完了的火铳,惊慌失措地倒退了一步。顷刻间朱高煦已冲散了数人,奔到那士卒跟前,侧身一刀捅|了过去!他听到一声闷哼,将刀从敌兵前胸上拔|掉后,朱高煦感觉侧脖一热,鲜血喷了他一头。

    “啊!”忽然一个敌兵双手举着刀大叫着冲上来,朱高煦提刀击打过去,然后向外侧猛挥,“嚓”地一声?人的割裂声,敌兵仰倒出去,脖子上血珠喷|到了半空。

    “杀……”陈大锤等人大声高呼,拼命砍杀着冲到朱高煦前面去了。另外两个骑兵一直呆在朱高煦两侧,他们也不怎么杀人,一直在左顾右盼,时刻准备挡铳……毕竟王都督的富贵摆在那里。

    但片刻后,朱高煦便忽然感觉头盔上“叮当”一声响,左背上一痛,里面的锁子甲被射穿、札甲没能包裹到的地方又中了一枝冷箭!胸甲上也中了一箭,但没射穿他的冷锻札甲。

    他身边准备挡铳的一骑也中箭痛呼了一声。朱高煦旁边的大旗太招风了!四面的弓箭都在想方设计朝这边招呼。

    “把旗抗走!”朱高煦骂了一声,他的左臂现在几乎使不上力了,一用力便拉扯伤口剧痛。周围那么多骑兵,有时候中箭完全是运气不好。

    朱高煦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瞪眼看着不远处的一股被田坎挡住的汉王军马军、陷在了步兵中,几名骑士正被四面围攻,有人被拉下马,人群里传来嘶声裂肺的绝望惨叫。

    决不能在此时露出怕死的一面,朱高煦露出凶狠的怒气,大叫着单手提重刀,追着奔跑的步卒,见人就砍!周围的亲兵精骑无不拼命表现,朱高煦的一股马队势不可挡,在人群里来去迂回,不一会儿便席卷了多个散乱的方阵。

    南面的汉王右翼军步军大阵,将士们似乎也看到了敌阵中、凶猛纵横的一股股汉王军马队;南边远处再次传来了一阵阵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官军大阵纵深混乱,宽广的人群正在动荡。

    北面官军的后方,许多凌乱的溃兵已经跑过了大阵,陆续在往山坡上蔓延。竟然还有一些马兵在追着溃兵砍,但那些马兵是官军自己人;汉王军并未冲到大阵后方去。.

第五百三十四章 谁主沉浮(7)

    “此役干系大明江山,有多重要!你们担得起?”薛禄铁青着脸吼道,“谁跑,杀谁!”

    然而溃散后退的人群越来越多,方圆二里多的范围内都炸锅了!拿着砍刀的执法队人数太少,吓不住太多方阵的人马。

    远处两个执法军士挥起刀吼叫着砍人时,忽然被汹涌的溃兵拉下马去了。没一会儿,等一群人从他们身上踩过之后,执法的军士便变成了两堆血肉。

    薛禄望着不断后退的方阵,越来越乱的大阵,伸出手无意识地做着一个无用的动作。他的手掌一张一合,似乎在施法要止住溃败。

    施法的效果显然没有。北边的一片山坡上全是乱糟糟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在拼命地逃跑,溃败的形势没有任何改变。

    “大帅,快走罢!”身边的亲兵武将劝说道。

    是的,此时别说一个有战阵经验的大将,就算是一个低级武将、也看得出来:没救了!

    薛禄军起初的总兵力超过十万;加上中军增援上来的三万骑兵……这么大的战阵,一旦全军溃败起来,神仙也救不了。

    张辅的声音又仿佛在耳际再次响起:阳武侯,你若再有半点差池,不可能还有第三次带兵的机会。你是光宗耀祖、还是屈辱地郁郁而终,就看今日了。

    薛禄也意识到张辅说的是实话,他如何甘心认命?认命也是死!他又想起以前干过的事,恐怕不是郁郁而终那么简单、他的恐惧在身体里蔓延!

    就在这时,薛禄忽然发现了远处一股骑兵正在追杀溃兵,数面旌旗在风中飘荡,其中一面写着“汉”字!

    “杀汉王!”薛禄忽然疯狂地大喊了一声!他红着眼睛,用刀指着前方道,脸上泛着病态的殷红,竟然露出了笑容,“跟我冲,阵斩汉王,封侯拜相!”

    诸亲兵将士忙劝阻,但哪里劝得住?薛禄威胁他们道:“大将战死,你们逃脱,全都得死全|家!”

    薛禄嫌手里的腰刀太小,拍马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把执法兵丢下的鬼头大刀。他当即便率一股亲兵马军,向着远处那面汉王大旗冲了过去。

    沿路遇见了反方向逃窜的官军溃兵,薛禄看准就是一刀。“哐”地一声,鬼头大刀猛力一劈,砍得一个官军士卒的头盔脑袋一齐裂开!那士卒倒地后,鲜血从脑门淌得满脸都是。此时薛禄竟然心里有了几分快意!

    不知怎地,他现在愤恨这些官军逃兵,胜过敌兵!于是薛禄一边冲杀,一边又杀了几个溃逃的官军乱兵。

    马队冲刺了一会儿,薛禄终于靠近了汉王大旗,便大吼了一声,举起鬼头刀猛冲了上去!他悍不畏死,猛不可挡,身后的骑兵只得追随了上来。

    薛禄不要命地杀进叛军马队,所遇之叛军骑士、皆非对手,薛禄连砍数人。他自己的背上也中了一箭,但根本不停、继续拼命冲杀。

    中军亲兵迅速被优势叛军马队包抄分割,惨叫四起,死伤惨重。薛禄苦战了一阵,愣是没寻见朱高煦的身影!他见过朱高煦的面、认识汉王,但来回冲杀了几次都没看见人。

    薛禄稍微冷静了一点,观察之下渐渐觉得汉王根本不在这里!一个藩王若带兵冲杀,周围的阵仗排场都是不一样的,这股叛军马队没有那样的人物。

    “啊!”薛禄冷不丁又中了一箭,这次中箭的是右肩胛附近,不远处一骑刚刚放下弓,近处的箭羽力透盔甲。薛禄怒不可遏,瞪了那叛军骑士一眼,他咬牙忍着痛,右手里的鬼头刀却提不起来了。

    “给俺杀了那厮,砍!”薛禄吼道。

    但是那边汹涌的叛军马队,兵力更多,官军剩下的骑兵快挡不住了,哪有余力进攻冲杀?亲兵武将见状,上来拍了一巴掌薛禄的坐骑左肩,招呼周围的几骑上来、护着薛禄转向回撤。

    薛禄已断定朱高煦不在此地,他也不再反对亲兵武将,只是扭头大骂两声。骂声刚落,忽然“嗖”地一声,一枝箭矢擦着他的左脸颊飞过,留下火辣辣的一道刺|痛。

    官军薛禄部的中军大旗也倒了,四面一片凌乱,呼喊声与惨叫声惊动天地,无数的人像遇到了大灾难一般向北涌动逃奔。

    剩下的骑兵护着薛禄,往西边谭忠部方向靠拢。

    谭忠军的前方,此时也传来了震天的喊声与密密麻麻的火铳声,前军已经打起来了!

    过了许久,薛禄便看见平汉大将军张辅,正朝这边拍马而来。薛禄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面对张辅。

    ……张辅呼吸沉|重,拼命压抑着内心剧烈的情绪。他终于冷冷地开口道:“薛将军节制十几万人,开战到现在有没有半个时辰?”

    薛禄伸手摸了一下脸颊上的血痕,咬牙道:“叛军的火炮、一炮糜烂一长串人马,非寻常之物……”

    张辅的怒气已然不太压得住了,他怒道:“若是光靠火炮就能击溃大军,我还给你十几万人干甚么用?”

    薛禄无言以对,他的身体在发抖,愤怒与绝望等复杂的神情出现在脸上。

    张辅抬手指着薛禄的鼻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没有继续骂他;张辅用愤怒的眼神看了薛禄一眼,手指摇了几下,便无言地放下手。

    此时再骂薛禄,已无作用。

    张辅丢下薛禄不再理会,拍马向南奔了一段路。周围的大炮轰鸣,硝烟在大阵上弥漫,前方的烟雾更浓,长长的横面战线上杀声震天、火铳与弦声齐鸣。

    谭忠这边的大阵,面对的是叛军盛庸部。

    谭忠军得到了原先何福军的一些兵力加强,张辅又调动了其他各部的兵力过来,此时谭忠军至少有步兵八万人、排成两里多宽的大阵!按理谭忠军的兵力,面对正面的盛庸叛军,并不吃亏。

    但是,张辅已经预料到了:左翼(东)的叛军,在彻底击溃并占领了薛禄军的阵营之后,大部分兵力会转头、从东边侧翼夹击谭忠军!

    目前谭忠军的处境十分不妙,一旦被两面重兵夹击,极可能会像薛禄军一样再次全军崩溃。

    而张辅先前从西边中军位置过来,发现盛庸西侧的瞿能叛军、也在准备出击了。张辅现在完全看清楚了叛军的战术;叛军攻破薛禄军之后,正把战火有序地逐渐向西推移蔓延!

    如果坐视形势发展,本来总兵力较弱的叛军反而会占据上风;致使官军每一**战,都会处于以寡敌众的局面,而且劣势会不断扩大!

    此时该怎么办?

    张辅在思索对策之时,在下意识里、其实已经明白了形势的不妙。

    薛禄军丧师十万余;官军骑兵主力也被向西驱逐,多路马队溃散,战力削弱较大……到现在这般境地,官军的兵力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在这场战役里,官军还能动用的总兵力,实际已少于叛军。

    何况眼下的战阵布局与形势,也对官军相当不利。几路官军大军展开超过十里地,临阵才要调整大阵布局,谈何容易?加上此时战况不利,稍有不慎,怕会加快全军溃败。

    张辅沉思了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不得不作出一个判断:或许这一次会战,已经战败了!

    他感觉手脚冰凉、有点麻木,四肢不知道正在何处,精神也有点恍惚了。张辅用力摆了一下头,抬头望着东边。视线穿过飘散的硝烟,他看见大片叛军方阵,正在薛禄军原来的地方聚集布阵。

    恢弘宽阔的战场,明明已经眼睁睁地看见了敌人的动静、明明清楚地知道他们想干甚么,而且形势发展也是缓慢渐进的;但是,张辅手握兵权,却忽然有种无能为力、失去掌控的感觉。

    张辅心里徘徊不定。偶尔一瞬间,他已经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地图,想尽早决策怎么退兵了;而且心里期待着黑夜的到来,毕竟现在退兵不是明智之举,叛军过半的兵力已经压到面前!

    但很快他又很不甘心,苦思着是不是还有一丝反败为胜的契机!

    一想到此次会战失败之后的局面,更加艰难的处境;从国家到他的命运,此役都将影响深远……这时张辅便总想寄希望于改变形势,就在此时、此地!

    就在这时,薛禄竟然又跟随过来了。

    张辅一看见他,怒气便不打一处来,当下便冷冷道:“薛将军还在这里作甚?你麾下那些溃兵,不去尽量收拢起来,还等甚么?”

    薛禄欲言又止,因为叛军还有马队在追击。不过薛禄总算抱拳道:“末将即刻去办。”

    张辅又观望了一番东侧,转头道:“去告诉谭忠,赶快调权勇队到左翼来,形成侧翼防线!这些事还要我来下令吗?”

    “得令!”

    张辅的手心里都是汗,把紧紧捏在手里的一卷地图也浸软了。他心里默默地念着:此时再博一阵,还有反败为胜的希望吗?

    到现在他的决定、仍然是不坚定的。眼睛看见的战场,官军的人马仍然很多,完全没有失败!可心里的推测却认为、会战似乎已经分出胜负。

第五百三十五章 谁主沉浮(8)

    汉王军左翼(西)赵平部列阵以待,尚未出击;但是他们开始受到官军的主动攻打了。

    此地主帅是赵平,副将是都督府同知陆贞、都督府佥事王??4缶??校?颇锨拔乐富淤菔乱?檬ぃ?时静坎骄?磺в嗳宋挥诘诙?叻秸笕海??陈首帕礁龃蠓秸蟆?/p>

    左翼军大阵再往左、便是夫夷水了;那些站在山坡上布阵的将士,往西看估计已能看见河面。

    骑兵在大阵的前面和侧面涌动,马蹄轰鸣弦声如雨。但那些骑兵肯定是敌军!汉王军在左翼几乎没有像样的马军,骑兵全部调到东边远处去了。

    前面的战场上火器响了许久,硝烟尘雾之间,尹得胜隐约看见了一面写着“柳”字的大旗;心下便明白,对面正是官军柳升的人马。

    敌军非常疯狂,开战没多久,连中军大旗也到了前线;估计西边的敌军大阵、正在全线推进上来!

    前方的起伏上坡上,“噼里啪啦”的火铳声成片地响起,无数人的喊叫声也愈来愈大。尹得胜翻身上马,在方阵中间来回踱着,观望着北面的光景。

    此时还没有军令传来,不过云南前卫这边很多坐在地上的将士,已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观望着前面的动静。人们似乎想知道发生了甚么。

    厮杀持续了很久,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劲,从前边往南面溃散过来的乱兵越来越多,许多人已经跑到尹得胜的方阵附近了。

    大地上有西北风抚绕,前线的硝烟不断往南荡漾。烟尘飘到了尹得胜的军阵上空,本来明净的天空也显得雾霭沉沉。

    尹得胜骑在马上,引颈观望,但他也只能干着急,帮不上忙。尹得胜作为一个统率千余众的武将,位于近七万人的巨大战阵中,他不敢乱动;只能等着上峰告诉他要干甚么,然后完成上峰的军令即可。

    现在没人告诉他应该干甚么,尹得胜便只能原地立阵等待。

    弥漫在空中毫无消停的巨大嘈杂声之中,尹得胜等人又等了许久,仍然没有军令。就在这时,前面的一大片人渐渐散乱了!

    那边的方阵先是拥挤混乱,接着最后面的人调头就跑,更多人便跟着转身一哄而散!巨大的喊叫声中,无数人的汹涌向南奔跑,许多人把兵器也扔了。

    尹得胜部列阵的将士无不惊愕!

    很快便见敌军一些纵队的身影,后面成队列的方阵也排着比较稀疏的队形,正在快速进军!接着敌军马兵也大喊大叫着冲杀进了乱兵人群。

    “尹同知,王指挥使下令,全军备战!”一骑拿着令旗冲了过来。

    尹得胜抱拳道:“得令!”

    尹得胜麾下的两个方阵位于云南前卫的右翼,此时他又向右侧的军旗观望了一阵。事前尹得胜就瞧明白了的……位于云南前卫右侧的一卫兵马,全是吴高军的降兵!

    眼看前线的方阵群,败象正在扩大;右边那些降兵能拼死作战?尹得胜在军中底层多年,心里很清楚哪些人会不要命、哪些人只想混混日子!

    “咱们的右翼不稳,我要重整军阵,防着两侧!”尹得胜转头道,“快去禀报王指挥使。”

    “得令!”

    尹得胜拍马向右冲出,对两个把总、一些百户叫喊下令,命令他们调动位置。

    两个五六百人的大方阵、陆续向中间靠拢,形成一个更大的方阵。然后尹得胜抽调中间的多个百户队,以纵队跑步前进,到达他指定的位置;各队面向两翼、后侧,形成新的防线!

    千多人的大方阵,中间的人渐渐空了,不过四面边缘队列密集、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这样的大阵不利于调动进攻,但是尹得胜感受到了危险,又见敌军有很多骑兵,便准备先自保再说。

    安南国多邦城堆积成山的尸体,四川太平场尹得胜部的全队崩溃死伤殆尽,以及贵州城下的滚烫金汁(沸腾的粪水)……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尹得胜的脑海。

    “隆隆隆……”马蹄声震耳欲聋,敌军越来越近。马队的掠射已经到了阵前,大战忽然便已开始了!

    这种时候,尹得胜却难以自控,积压在心底的东西、不知被甚么激发,突然涌了出来。

    尹得胜的眼睛顿时又酸又涩……打了一辈子仗头发花白的刘老头,靠坐在一棵歪脖子果树下、胸口流着血,望着天空对尹得胜说:你还年轻,好生活下去。

    浑身淋满了金汁泛着滚热恶|臭的铁匠问他,他贫民出身、能封侯是不是真的?

    还有熟悉的一个弟兄伤口化脓躺在床上,一直紧紧拽着尹得胜的手,说他不想死、要尹得胜救他……

    “汉王说,弟兄们都不会白死!”尹得胜大声道,他的脸变形了,“咱们为汉王尽到本分!汉王也要对得起咱们,做到他的许诺,让弟兄们与百姓过得更好!”

    众军大喊道:“汉王,才是俺们的王……”

    前军武将已经吆喝起来,“哗啦”两排步兵蹲了下去,众军发出“嗬”地一声呐喊。片刻后,“砰砰砰砰……”开山铳密集地响起,火光一片闪烁,一团团硝烟飘上了头顶。

    敌军的阵中也是火铳炸响,空中还有无数箭矢的黑影飞来。

    “啊!啊……”一声声惨叫闷哼之中,时不时便有人从队列中倒地。

    没一会儿,敌军步军便继续向前挺进了,枪盾兵在前,整个方阵都抵近到了汉王军面前!双方成排的将士拿着长|枪,相互乱|戳,木杆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直响,枪|头盾牌击打得哐当巨响。到处都在惨叫,被刺|中的士卒发出绝望的嘶喊。

    两军之间的长|枪密密麻麻,第二排的长枪也从间隙中伸出来混乱捅|刺;空中的箭矢“嗖嗖”直飞,不断落进人群里。

    人们人挤人,毫无躲避的余地,锋利地枪|头血淋淋地在前面刺击,空中又被箭矢覆盖,将士们无不发出恐惧而愤怒的怒吼,人声鼎沸如同沸腾的潮水。

    官军后面的人群还在往前挤压,前排的将士已经踏着尸体、贴到汉王军脸上了,有的人拿头盔开始撞击对方,还有些人把长|枪扔了,拔出腰刀挥舞乱砍。

    前军压力很大,尹得胜也来到了前军方阵附近,不断叫喊着下令一些百户队上去增援。

    “轰!”右前侧方向,忽然一匹沉重的战马、连人带马撞进了方阵,人群一阵骚乱,接着更多的战马“哐哐砰砰”地撞进来了!敌骑趁着凌乱躲开的人群,纷纷冲了进来。

    尹得胜大喊一声:“杀!”带着身边的护卫直冲上去。

    他拍马上去,拔出腰刀。尹得胜看准一骑长|枪的来势,忽然拿腕甲击打了一下长枪枪杆,身体稍微躲开了刺杀,两匹马随之靠近;尹得胜手起刀落,一刀劈在那骑兵的侧脸上,听到“啊”地一声惨叫。

    其他护卫赶上来,无不在尹得胜周围奋勇拼杀。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近了,一个百户队以纵队率先赶了过来,稍微排开队列,马上拿着枪盾向混乱的缺口处推进。

    尹得胜心下稍安,马上挥着腰刀,叫喊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百户武将的名字、命令他向这边调动兵马。

    就在这时,他发现右方的那一大片降兵组成的方阵,已经崩溃了!

    尹得胜瞪眼瞧了几眼,又转头看左面,见整个云南前卫的方阵、正在被向南击退,形势相当不妙!对面的敌军柳升部,进攻非常凶猛有序,一阵接一阵地冲杀上来,人马汹汹仿佛有无尽的兵力。而尹得胜所在的云南前卫,打了半天到现在、也没见援军来换他们休整。

    一个副千户说道:“尹将军,咱们得慢慢后退了,不然要遭三面围攻!”

    尹得胜骂道:“谁下令咱们退了?”

    副千户没法回答。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嗖嗖嗖……”的风响,密集的一丛箭矢向这边斜飞下来。或许是尹得胜的军旗离前线太近,已被敌军武将盯上。

    顿时周围人仰马翻,一阵惨叫。尹得胜座下一空,听到一声“马嘶”,人便摔向了地面。他急忙翻过身来,便看见他的云南前卫左千户大旗正在倾倒!那扛旗的军士脸上插着一根颤栗的箭羽,人已向后倒去。

    尹得胜马上连滚带爬地奔过去,伸手扶住他的旗,然后站了起来。

    “嗖嗖嗖……”第二轮抛射的箭矢又飞了过来。尹得胜的胸口一痛,一支箭矢刺透了胸甲!他闷哼了一声。

    “尹将军!”周围的将士们纷纷朝这边聚拢。

    尹得胜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死亡,但他竟然没觉得有半点害怕!或许在他的内心里,战死之后、自己便与以前那些死去的兄弟一样了,也就不会再有愧疚与痛苦。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正是我的所求。”尹得胜脱口说道。

    诸将纷纷侧目,正色望着尹得胜,又看他头上飘荡的军旗。一个武将抹了一把眼睛,喊道:“这片战阵,便是我等之墓地,战至一兵一卒!”

    众军随后便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呐喊。

第五百三十六章 谁主沉浮(9)

    云南前卫左千,六个字的青边军旗还在西北风中飘荡。尹得胜部的阵营,像块硬石头一样放在那里;他们似乎鼓舞了云南前卫其它军队,左翼的方阵群已经停止了后退,仍在激战。

    “砰砰砰……”前面火铳闪烁,巨大的喧闹声笼罩在将士们的周围。正面敌军的步兵持续不断地发起进攻,而右侧的汉王军诸阵、已经崩溃了;敌军马队在侧翼奔腾,弓弦声络绎不绝。

    尹得胜统领的方阵,将士伤亡惨重,已经比起初缩小了一半!队列外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既有汉王军死的人,也有大量官军的人马。

    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味、粪便的恶臭味,在风中与呛人的硝烟中飘得到处都是。

    虽然云南前卫左千总队的将士们奋勇杀敌,但血肉之躯在刀枪火器下也会不断伤亡。最前面精疲力竭的人、得不到后撤休息,死得更快!尹得胜为了不被突破阵型,不断调动人马,每当兵力减少,他便将方阵收缩一些。

    不过这样下去,很快就要全军覆没!这是无法用士气与斗志避免的结局。

    大阵中间有一片荒草地,受伤的将士被放在空地上,四处是叫唤呻|吟之声,惨不忍闻。有好几个伤兵,不约而同地念叨着他们的娘亲,人们在无法忍受痛苦的时候,似乎总是会怀念母性的温暖。

    尹得胜站在方阵中间,左手杵着一根长|枪,右手抓着旗杆插进地面。他的左腿上插着一枝箭矢,灰色的裤腿被血迹浸湿颜色变深。周围的将士拿着盾牌,挡在尹得胜的前面左右。

    眼下尹得胜已经没有半点办法。前面的方阵正在被敌军重兵攻打,左翼甚至后面马蹄声隆隆隆作响!整个方阵只消稍微一动,肯定马上崩溃、全军覆没。也幸得他战前部署成了防御阵型,不然早崩了。

    四面的将士时不时发出一阵绝望的呐喊,尹得胜已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正在迫近。以前他认识的、已经死掉了很多人,一张张悲欢交错的脸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许多人与尹得胜一起向东边张望,果然看见东面的一片山坡上,无数的步兵纵队正在小跑过来,人们的头盔上白花花的孝布隐约起伏着。他们应该是附近的瞿能将军、及时调来的援兵!

    将士们见到汉王军的援军,喊声阵阵,士气再次一振!有的武将趁机鼓舞道:“顶住敌军,俺们便活了!”

    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了一阵叫大伙儿熟悉又动容的呐喊声,“汉王,才是俺们的王……”军中早已耳熟能详的词儿,此时显得分外亲切,残军将士们无不面露激动之色。

    ……之前这片大地上,双方是摆成恢弘的巨大阵营、隔着两三里地南北对峙;而在眼下,战场早已改变、混乱正在天地间愈演愈烈!

    偏东的太阳,尚未到正中天。腾起大量尘土、硝烟笼罩在半空飘动,仿佛让太阳也布上了一层阴霾。

    张辅的视线内,谭忠军已经彻底溃败了。

    他亲眼看见了叛军数十门重炮在东侧齐|射,炮弹贯穿人群、成排的将士倒下;也看见了叛军的骑兵万马齐奔,径直在北侧迂回。官军马军调动了近半骑兵去西线,剩下的骑兵、没能顶住叛军马队的冲杀驱逐。

    不久之前,谭忠军被东侧汉王部、南侧盛庸部、北侧平安部三面夹击,官军大阵又遭到了叛军的几次凶猛的重炮齐|射……谭忠军大概抵抗了不到半个时辰,比薛禄军溃败得还快!

    此时北面和西面的起伏山坡上、田地之间,远远望去人们就像受了惊吓的蚁群一般,溃乱的将士乱糟糟地布满了遍山遍地。

    偌大的战场,无法看到西头。但张辅早已看明白了形势……叛军汉王部、平安部率先猛攻击溃了薛禄军,接着西面的叛军盛庸部从南面出击;几股大军随后对谭忠军进行围攻;随后,叛军瞿能部前锋、亦已从正面出击。

    此时瞿能的前军,陆续就要接近官军中军四万、陈懋军八万多人的大阵了。

    从今天早上开始,汉王叛军的整个大阵、进攻是有先后秩序的,就像波浪一样前后涌来。

    而张辅的全部兵力,此时都将不可避免地进入战斗。薛禄、谭忠两军业已战败溃乱;中军、陈懋军即将受到三面围攻;柳升军正在西南面攻打叛军赵平部……

    就在这时,一骑飞奔向官军中军大旗。来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禀张大帅,柳将军猛攻叛军赵平部,已击溃正面叛军前阵、击穿其后阵一部!叛军权勇队、与东边的援军到来,亦不能击退柳将军的攻势;叛军正在负隅顽抗!”

    听起来是好消息,但张辅却毫无一丝喜色。他挥了一下手道:“我知道了。”

    面前的军士抱拳一拜,站了起来。

    张辅看着东侧的汉王部大阵、逐渐向西蔓延;盛庸那边的无数方阵、也在陆续斜出,从东南方向趋近官军中军;瞿能的大部人马也快接近前方了……张辅用颤抖的手伸进怀里,把潮|湿|软化的一卷地图掏了出来。

    他此时早已明白形势,更加意识到:下令柳升部进攻是一个错误,只是一次枉然的挣扎!

    因为即便柳升能完全击溃西侧、打败赵平部叛军,甚至于打败瞿能的一些军队,意义仍然不大;官军在不可避免地输掉整个战场之后,柳升军必定无法追击、扩大战果。

    没有多大战果的局部胜利,对于一场会战有多少作用?

    此刻的张辅内心,谈不上懊悔,毕竟他就算不下令柳升进攻、战败亦无法避免;张辅的心中只有沉重冰凉绝望。他也清楚自己为甚么会犯错,或许在下意识里、根本就是明知故犯!

    他无法面对如此巨大、如此严重的战败,即便还有那么一丝侥幸的机会,他也想尝试。

    可惜这世上的大事就像滚滚洪流,几乎不会被一两个人改变,只会慢慢地照着原来的方向发展、奔涌。奇迹,总是太少!

    而张辅期待的奇迹,一直没有出现……等他蓦然回首之时,才忽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可悲的乞丐!

    他坚持到了会战的最后一刻,却掏出了所有的兵力,现在甚么也没有了。

    张辅展开手里的地图,图纸却在剧烈地抖着。他的动作引起了部将们的注意,人们纷纷侧目看过来。

    四十万大军!半天时间就灰飞烟灭……

    张辅的额头上青筋鼓|胀、几近崩裂!他的脑门上全是汗,初冬的冷风也不能让他冷静下来。此时此刻,他多么想大声哭喊出来!多么想全天下都明白他的苦!

    但是,张辅终于半点声音也没发出,他把脑袋埋下去,面对着土地,咬紧牙关;两股清鼻涕从鼻子里冒了出来,在半空随着他颤栗的脑袋不断摇晃。

    他的胸口好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冰冷的刀锋在五腑中搅动,剧烈的痛楚在每一个毛孔散发。

    无尽的懊悔、绝望、迷茫、痛苦在他的身体里翻滚……这,大概就是彻底战败的滋味。

    “大帅……”一个部将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张辅抬起头来,掏出白丝手绢擦拭鼻子,满脸大汗地开口应了一声。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无力,“立刻派人去传令,命令柳升,趁叛军尚未进攻他那边,赶快退兵!”

    一员武将抱拳道:“末将得令……大帅,要柳将军退到何处?”

    张辅道:“越远越好!只消不会全军崩溃,叫他马上、尽快地向北离开战场,然后往东北方向撤退!”

    “得令!”

    张辅又转头说道:“命令陈懋,后军小心缓慢地北撤;前军尽力部署四面防御阵型,全力抵御叛军的进攻!”

    又有一员武将回应道:“末将得令!”

    身边的部将问道:“大帅,中军怎么办?”

    张辅冷冷地道:“中军完了!不用下达任何命令,让各部各自抵抗,能战多久、便坚持多久。传令骑兵诸将,即刻起由柳升节制,撤出战场、庇护柳升部大军退兵。”

    宽阔的战场上,巨大的噪音仍然弥漫在天地间,但张辅周围,此时却一阵沉默,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任何武将文官再说一句话了。

    张辅也是无力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他从崩溃的剧烈情绪中,渐渐安静下来,唯留下困惑与绝望。

    他奋力争战拥护的洪熙朝廷,前途堪忧;他的家族、国公勋贵的显赫家势,亦已破灭……只在半天之间,一切都变了。

    张辅埋头看着手里的地图,对于残兵败将怎么逃脱追击,更是头痛不已。

    此地位于夫夷水东岸,北面不远就是邵阳县城。但官军败军不可能在邵阳县城停留,不然会被包围;也不能从县城附近北渡资水。连宝庆府城也不能进!

    眼下唯一的法子,是尽力向湘江靠近。因为此地没有一座城能挡住叛军;方圆几百里内,也不可能有官军援军能抵挡叛军的攻势。

第五百三十七章 谁主沉浮(10)

    朱高煦骑着马爬上了一座山丘,顿时觉得战场上巨大轰鸣的噪音更大了。

    他的左背上,锁子甲里还插着一枝箭羽,伤口的疼痛好像扩散到整个左半身,左臂已不敢用力使劲。胸口上因为有冷锻札甲和锁子甲两层重甲,两枝折断了尾翼的箭插在那里……一枝卡在札甲上完全没能射穿重甲,另一枝刚刚伤到皮肉。

    朱高煦觉得最严重的伤,应该是胸膛上击穿了两层甲的铳伤,虽然似乎不深、但铅弹很脏就怕感染。他的胸襟上全是血,但不是他的血、是被杀掉的官军军士溅上的血迹;他胸上的两处皮肉伤没流出多少血,连盔甲也没能渗透。

    站在山坡上,朱高煦仔细观察一会儿。从混乱的局面中,他看清近处的一片官军方阵群,已经被汉王军四路包围!汉王右翼军、盛庸军、瞿能军、平安马队,从几个方向朝中间慢慢地合围。

    这股官军大阵,从位置上猜测、应该是官军的中军。此处敌军大阵摆开的规模,与之前薛禄军、谭忠军要小不少,估计连薛禄军人数的一半也不到。

    朱高煦朝四面看了一会儿,又转头一看,那些汉王炮放在驴车上、正在一条大路上往西调运。不过汉王炮现在没法打铁球了,大军攻打官军谭忠部的时候、铁弹便全部打完;现在调到前方的汉王炮,应该是要装散子近|射。

    整片山丘起伏的大地上,人实在太多了,看起来非常乱。朱高煦继续观望了一阵,他忽然发现,朦胧的烟雾深处、远方的敌军好像在向北移动?

    朱高煦沉住气,继续仔细观察,确实发现西边远处、隐隐约约的一些人影正在往北缓慢地挪动。

    开战前后,官军的各个大将旗帜被斥候陆续观察到,朱高煦早已知道官军的大致部署;他寻思了片刻,判断远处北移的人马,应该属于敌将陈懋的军队。

    “敌军放弃会战了,张辅要跑!”朱高煦忽然说道。

    部将们也急忙循着他的方向,引颈观望着。

    过了一会儿,一骑从北面飞奔而至。那骑兵径直冲上山丘,朱高煦身边的将士立刻挡在前面。来人翻身下马抱着一张纸道:“平将军报,陈懋的后军与权勇队(预备军)正在向北撤退,敌军要跑了!”

    诸将纷纷说道:“王爷神机妙算……”

    朱高煦没说话,低头小声沉吟着甚么,偶尔抬头观望两眼。他的神态似乎在心算一道算术题似的。

    没过一会儿,又有一骑来报:“瞿将军报,敌军柳升部撤退了!”

    周围的武将文官们听罢一阵欢呼,这时汉王军明显地、已经彻底夺取了此次会战的胜利!

    朱高煦却回顾左右道:“还没有追击扩大战果,这一场大战的作用尚且未知。”

    众人这才陆续安静了一些。

    朱高煦看向侯海道:“派人去,传令王斌(汉王右翼军)、平安、盛庸,停止对敌军中军的围攻,准备向东北方向追击。传令赵平,听从瞿能节制;传令瞿能,准备攻打敌军剩下的陈懋余部、中军人马。”

    侯海作揖道:“下官即刻去办。”

    周围的人都露出了敬佩之色,因为朱高煦调整部署的反应非常快,而且迅速便作出了具体的安排。

    “驾!”朱高煦拍马冲下山坡,往南面的盛庸军方向去了。片刻后山坡上便马蹄声嘈杂,一群人也追随了上来。

    朱高煦策马疾奔,从方阵之间的空地向盛庸的大旗跑了过去。没多久,盛庸便迎了上来,抱拳执军礼。

    “吁吁……”朱高煦吆喝了一声,战马往前慢跑了一会儿,在盛庸跟前勒住。

    “盛将军,你前面抵近敌军的那些人,派一个武将统率、交给瞿能节制。你则立刻率领大军、向东北进军,跟上右翼军王斌部。”朱高煦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便说道。

    朱高煦接着说道:“敌军陈懋军的前方,已经与瞿能军交战了;他们后边的人马与权勇队不敢跑得太快,不然会引起恐慌、导致前线崩溃!盛将军与王斌一起,要先把陈懋的人围住,别让他们跑了!”

    盛庸看了一会儿朱高煦身上狼藉的伤,说道:“王爷何不先回军营,叫辎重营的郎中给您包扎伤口?接下来的事,交给末将等人便可。”

    朱高煦听罢觉得很有道理,他认为自己的伤、死不了人,但就怕感染……万一运气不好,打了那么多仗不是白干了?而且汉王府整个集团的文武将士,只有朱高煦才有天下人容易认可的身份,他万一死了,汉王府还是有覆灭的危险!

    “如此也好。”朱高煦十分明智地点点头,不过他也不忘叮嘱道,“盛将军,追击虽没有决战时那么艰难,却是这次会战最重要的一环!一旦疏忽,让官军的人马跑掉了,张辅还能重新弄出一支大军来。”

    盛庸神情凝重,抱拳用力地说道:“末将必不负王爷重托!”

    朱高煦点了点头,立刻转头道,“侯海,你再写军令。派人去找到平安,叫他率骑兵去盯柳升的人,能迟滞其逃跑最好;并叫平安、王斌都听从盛将军的节制。盛将军全权负责追击败军之事。”

    他稍微一顿,接着又道:“命令瞿能节制赵平,负责攻灭战场上剩下的敌军残军,然后听从盛将军的将令!”

    侯海道:“下官遵命。”

    盛庸抱拳道:“请王爷静候末将消息。告辞!”

    朱高煦也抱拳回了礼。等盛庸带着马队离开,朱高煦也带着亲卫调头往军营方向走了。他冲上一座烧焦的山丘时,又勒马回头看了一眼,见盛庸部的大阵里,一些方阵已经陆续开始调整为纵队。

    战阵上一片狼藉,受伤的人马在军阵后面十分凌乱。

    此时,太阳已经慢慢从头顶往西偏斜了。从早上开始,攻打薛禄军和谭忠军的两仗,作战时间并不长、估计一仗也就是半个时辰左右;不过大军布阵、调整方阵队列、进军推进等事,花的时间比拼杀更长。

    朱高煦又寻思了片刻,觉得盛庸与瞿能用兵经验丰富、也算沉稳冷静,便放心下来。他吆喝了一声,继续往南而行。

第五百三十八章 胜利的不安

    汉王军各处军营里,气氛与战阵上完全不同了。一些伤卒已被送回军营,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听到那些哭叫声,会忽然让人觉得生无可恋。

    若非朱高煦等人刚从战场上回来,此时恐怕会误以为,汉王军战败了?

    在土路上行走,能听见周围哭爹喊娘,惨不忍闻。

    真正死在战场上的将士并不多,此时的兵器穿透力不够,大多有甲的将士都不会被直接杀死、而是受伤。但真正残酷的事情正是这般光景!很多受伤的将士不会马上死,而是慢慢等死,郎中根本医不好受伤太重的人。

    先前朱高煦紧张而激动的情绪,此时也渐渐平息。

    他在大明朝身为勇武的藩王,但一向是不太喜欢战争的……此时此景,战场上的宏大场面、激动人心的慷慨呐喊已经不见了,伟大的功绩也无法直观感受;有的只是不到一天内、造成的大量伤亡。

    或许对于普通士卒或平民百姓,战争本身就毫无意义。即便参战的军士们也有激动和兴奋的时候,但很可能刹那间就没了命,而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

    朱高煦策马走进他昨晚住的村子里,村子里遇到的都是辎重队的将士,没有百姓。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部将掀开了中军行辕的院门。朱高煦身上疼痛,便骑马走了进去。

    就在这时,妙锦忽然冲到了堂屋门口,她一下子又停在了门口,神情变得非常奇怪。只见妙锦脸色苍白,杏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死灰一样的目光,手指也在颤抖,扶着门框,身体便软了下去。

    朱高煦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可怕样子!

    他的胸襟和胸甲上一片狼藉,插着两枝砍断了尾翼的箭矢、还有铳伤;背上还留着一根箭……箭矢都没有拔,朱高煦可不想流血过多。而且他的脸上、整个上身全是血,官军将士的血!

    “我死不了。”朱高煦急忙解释了一句,矫健地翻身下马。

    他看到妙锦吓成那样,又想到平素大多时候她对自己有点冷淡,朱高煦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妙锦看到朱高煦敏捷的动作、以及脸上的笑容,神情立刻又变幻了。她渐渐有了力气,站了起来。

    朱高煦迎上去,转头道:“你们先回去罢,把那几个宦官叫来,给我处理伤口。”

    “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走到妙锦跟前,好言道:“身上都是敌军的血。我的盔甲很精良,箭矢只伤到皮肉,你别担心了。”

    妙锦还是没吭声,她低下头侧脸过去。没一会儿,朱高煦便隐约看见有水珠滴到地面上,但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朱高煦便又小声道:“看来小姨娘还是很在乎我的。”

    妙锦抬起头,一副梨花带雨的凄美脸蛋,却露出了气愤的表情,声音也变了,“高煦手下有那么多人,你非得自己上阵么?”

    朱高煦解释道:“此役我若未亲自带兵冲锋,最关键的右翼一战,可能便无法迅速击溃薛禄军;万一没能一举突破敌军左翼,却打成了消耗战,恐怕就不是几天能结束的大战了。死的人也会更多!”

    因为并没有严重的后果发生,朱高煦看见妙锦的伤心,并无甚么同情,反倒竟然隐隐有些高兴。而她美艳的脸在幽怨伤心的时候,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妙锦没和他争论,但生气的神情仍留在脸上。

    不一会儿,亲兵侍卫与宦官们都来了。于是朱高煦便在堂屋里,叫他们帮忙卸甲;他看着放在桌案上血迹斑斑多处破损的札甲,心道,这副盔甲又得修好些天才能修好了。

    朱高煦叫人拿来了铜镜,等把盔甲一片片取下来,脱光了身上全是血迹的衣裳;他便拿铜镜照自己的铳伤。从近处的铜镜里,他可以更清楚地看见那一枚铅丸,就像新摘的莲子一样的形状、镶在皮肉上。朱高煦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

    虽然朱高煦没有甚么医疗知识,但也是知道一些的:伤口上最严重的细菌,好像是厌氧菌。伤口不深,接触着空气便不容易感染!

    在朱高煦的吩咐下,宦官们忙着把纱巾等物放在开水里煮过;然后大伙儿拔掉了他身上的箭矢和铅丸,朱高煦咬牙忍着,每一次拔箭只是发出一声闷哼,不过脑门上的汗水也憋出来了。

    身边的人开始用冷开水给他清洗伤口,擦拭身体。之后大伙儿便拿出了军中储存的烧酒,元代以来就有的蒸馏高度酒、用来消毒。储存这些烧酒确是不太容易,因为稍微疏忽监督,军中将士才不管受伤之后的问题、先会偷来喝了再说!

    伤口弄干净之后,大伙儿才给朱高煦上云南带来的金疮药。

    妙锦一面用纱布给朱高煦包扎伤口,一面问道,“我听说官军有四十多万人,你是怎么不到一天就打胜的?”

    朱高煦笑道:“妙锦先告诉我,看见我受伤了,心里想的是甚么、为何吓成了那样?”

    妙锦急忙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宦官和亲兵,不过那些人都面无表情、装作没听见。她的脸颊一红,妩媚的杏眼往下一垂,目光看着侧下的地面、避开了所有的人,睫毛也微微颤抖起来。

    朱高煦顿时觉得她此时的神态和动作,非常温柔,他不禁也看得出神了。他低头观看着妙锦的神态时,又看见她轻轻用力打结纱巾时,饱|满的胸脯微微地起伏,朱高煦更是走神了许久。奇妙的暖流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但身上各处的痛楚又时时折磨着他,朱高煦的脸有点扭曲、变得十分奇怪。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说来话长,解释起来也很不容易,更别说对女子解释了。以后再说罢。”

    妙锦轻轻“嗯”了一声。她抬头看他时,朱高煦觉得她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崇拜之色。寻常时女子对战争的兴趣不大,不过对强大的男子却很有兴趣,朱高煦一时间十分受用。

    ……第二天朱高煦便发了一阵低烧,但次日便好了。三天过去之后,伤口没有化脓,并且开始有长肉的痒|感,他这时便完全放心下来。

    三天中朱高煦没有怎么理会军务。期间他只下达了一道军令,叫各军辎重队的人,把战场上的敌军伤兵也运回军营,给他们疗伤。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何况都是大明朝的汉人军户。但是人们也很难一直相亲相爱,否则从古到今便没有那么多争斗和战争了。

    朱高煦穿着宽松的厚袍服,里面光着身体包着纱布。他已在堂屋里看了很久的地图,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判断:以盛庸瞿能平安等大将的能耐,张辅跑不了多少人!

    湖广会战的战场,位于邵阳县城以南、夫夷水以东。夫夷水虽然不宽,但也不能涉水渡河,何况官军西渡夫夷水没有意义;他们只能往北逃。

    北面的邵阳县城、宝庆府城也不能逗留,官军若进城耽误时间,更容易被合围、一个人也跑不了!

    官军败军到了宝庆府城附近,西边是资水、东北面是邵水、东边是檀江……南面是汉王军追兵。几乎是个死地!不过宝庆府城尚在官军控制之下,或许能连夜架设浮桥,让一些官军人马东渡邵水。

    接下来败军还要向东、再渡过一次邵水,这样才能向东面湘江那边靠近。否则北进去新化县附近,那才真是一个死地;汉王军只要从东面包抄合围,官军便无路可走,只能在惊慌失措、辎重丢弃殆尽的情况下,走进人烟稀少的山区,后果可想而知。

    官军几百里的逃亡路线,想要多剩一点人马,确实太难!

    张辅在会战之前,显然没有太多考虑战败后的逃跑问题;他当时若觉得自己会失败,可能就不会来决战了。但是真的战败之后,因为撤退路线太艰难,张辅这次的失败、必定将会非常彻底!

    朱高煦确定形势之后,又想到更大的天下形势,他的兴奋激动心情、渐渐占据了最上风。

    他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兴奋狂喜的情绪无法得到平复!虽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他却显得浮躁不安。

    不久之前,朱高煦还在为生存的压力而苦恼不已;眨眼之间,一场决战便彻底扭转了形势!他还没准备好、整个大明天下万里江山,便突然摆在了面前。

    一切来得太快了!

    这种感觉他从来没体会过!只是在梦里和想象里多次想到过:忽然在澳|门赢了一千万怎么办?诸如此类的幻想。

    此时此刻,朱高煦感觉自己就像忽然变成了暴发户、突然赢了很多钱,感觉比那样的事情还要强烈。要不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半身都在发痛,他真想疯狂修车发|泄一下。

    淡定淡定!朱高煦每天都在不断提醒着自己,考虑到现在他的身份,一定要稳住比格,不能表现得像个一夜暴富发财的土包子一样。

第五百三十九章 轮回

    洪熙元年(汉王府控制地区纪年永乐六年)十一月初三日旁晚,持续十来天的湖广会战,才算真正结束了。

    位于潭州府城西侧的湘江江面上,有一处狭长的小洲。小洲到湘江西岸的江面狭窄,此时水面上正燃着熊熊的大火,多道浮桥已被点燃!小洲东侧的江面较宽,许多大船来来往往,正在运送官军残兵渡江。

    岛屿上人山人海。军队不成队列,混乱的战马与将士、挤满了岛屿上的陆地。

    西岸的一些叛军骑兵,正在江边游荡;但是舟桥已经起火,他们也只能观望着岛上的乱兵,无计可施。

    张辅估摸着岛屿上的步骑残兵,最多还有四五万人,其中近半是马兵。加上溃败分散之后,陆续逃奔到长沙府、潭州府、衡州府湘江沿岸的那些零星败军,四十万大军也最多只剩六七万人!

    从邵阳县南的战场败退之后,官军的撤退逃跑路线有四百多里远!撤军路程太远了,只剩下这么点人马、完全在预料之中;这也是张辅等大将拼了命,方才保住的兵力。

    不过官军损失那么多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官军将士战败后,特别容易投降。

    有的地方,两个叛军骑兵、就能看住上百人的降兵;官军根本不反抗。那些想投降的官军将士,几乎是在主动投降,等着被俘!所以张辅等大将部署撤退时,才会如此之艰难。

    张辅眺望着西岸的叛军马队,他的脸正迎着西垂的夕阳与晚霞。那最后的橙光,在此刻简直暮气沉沉。

    舟桥燃烧的火光与夕阳余晖,映在张辅的瞳孔里。此时他回顾这些天的溃逃经历,那些极度混乱的场面、让他顿时精神恍惚,一时间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简直像在梦游……

    张辅与诸将数次趁着夜晚,聚集溃散的将士;但是勉强部署起来的军队,每一次都被叛军马军一次冲锋就击溃了。叛军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可以恢复建制与士气。

    柳升军与官军骑兵主力一道,与叛军各路大军多次周旋、追逐、夜战、阻击之后;官军大将们绞尽脑汁避开叛军大军的堵截……最后也是损失殆尽。官军只剩下少量步军、以及马军诸部,趁着叛军骑兵主力阻滞柳升军的机会逃脱。

    而最先崩溃逃散的薛禄、谭忠两军近二十万人,那逃奔的路线更是混乱不堪!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跑的,更没有武将能控制那些乱兵。

    张辅也根本不知道那么多人马,究竟都发生了甚么,总之没剩几个跑回来;或许那些散乱零星的、跑到湘江各处江畔的残兵,其中就有薛禄谭忠麾下的人马……

    此时此刻,张辅忽然觉得疲惫到了极点。他望着湘江上荡漾的粼粼波光、战舰的巨大黑影,以及流光十色的傍晚景色,忽然开口道:“这地方似乎不错。”

    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佩刀,伸手“唰”地拔了出来!刀光明亮,上面既无血迹也无尘埃,崭新得完全没有使用过。

    “大帅!”谭忠忽然大吼了一声,一下便扑上来,紧紧拽住张辅的右手腕!薛禄陈懋柳升等大将也急忙上前,夺下了张辅的佩刀。

    谭忠道:“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张辅看了谭忠一眼,心道:还有甚么青山?

    眼下洪熙朝廷的处境,恐怕比建文朝后期还要糟糕!

    当年“靖难之役”前,大明朝官民都认为建文帝才是正统,大多人到“靖难之役”最后也不认燕王。

    饶是建文朝有大义民心,但几次大战失败、精锐折损太多之后,建文帝又是发勤王诏书,又是派朝中大臣去求兵,照样没搞到多少军队。

    所以张辅判断:湖广会战之后,朝廷很难再调动多少地方军队了。

    谭忠急忙劝道:“大帅若是一走了之,弃圣上于不顾、弃老弟兄们不顾,大伙儿该怎么办?”

    张辅倒不是被谭忠劝住的,而是他刚才闪过一死了之的念头、又被打岔了,然后便没有那样的冲动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本帅现在活着,才是最艰难之事。”

    周围的众将士听罢,无不凄然。

    张辅被诸将拽着,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先前我派人回长沙府、叫金部堂下令,荆州军立刻从四川撤军。你们问问,金部堂收到消息没有?”

    众将听罢,便纷纷放开了张辅;毕竟他已在操心事情,必定是不想寻|死了。

    柳升抱拳道:“末将派人去问。”

    张辅又道:“写军令,拿来给我用印签押。传令水师主将陈?,调战船去衡州等地,把江畔与衡州守军、都接到湘江东岸来。”

    谭忠问道:“衡州不要了么?”

    张辅毫不犹豫道:“衡州城在湘江西岸,如今叛军兵马愈众,怎么守得住?”

    诸将听罢默然。

    这时,又有多艘战船来到了岛屿东畔。张辅见叛军过不了水面,便与众将一起,乘船先渡过湘江去了。

    当天晚上,水师战船便陆续把小洲上的数万步骑,陆续都运到了潭州城附近。潭州城的城墙内外,整夜火光通明,许多将士因为路上粮秣不足、已是饥饿难捱,首先便用府库运来的粮食造饭。

    张辅已对前程完全失去了希望,但是他还没死、仍是整个湖广战场的平汉大将军,便只能继续做着他该做的事。

    持续十来天的会战已经结束了,这些日子张辅也渐渐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他按照目前官军面临的局面,迅速制定了新的作战方略。

    湘江守长沙城,赣江守南昌城!

    张辅本来也不想放弃潭州府的,否则这里会变成叛军进攻长沙府的大营;但是他掂量了一下,目前双方的兵力对比,还是决定把剩下的兵力、以及所能调动的各处兵马,都集中放在最重要的长沙城和南昌城。

    围着军营里的篝火,有部将提出了质疑。

    张辅的脸映着火光,用毋庸置疑的口气,直言道:“如今攻守易势,咱们现在能守住这两座城、已算不错了!湘江江水与水师战船,都挡不住叛军的攻势!

    叛军必定会先攻下衡州,控制更长的江畔;然后大军从湘江上游或漓江等地东渡,绕行至潭州城长沙城附近。那时,咱们拿甚么去阻击叛军?”

    他伸手抚平手里的地图,对着火光,指着地图上又说道:“汉王叛军在西南诸省,有大片地盘。官军占据死守长沙府和南昌府,则可以从北面侧击、威胁叛军退路和粮道。让他们继续东进时有后顾之忧!”

    柳升忽然说道:“似乎……当年盛庸也是这么想的。”

    张辅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柳升指的是“靖难之役”后期,盛庸、铁铉等人守山东济南城的旧事。张辅稍微一想,发现世事还真是一种轮回!如今他面临的局面与方略,与当初盛庸何其相似,也是同样无奈。

    张辅叹道:“当年盛庸手里只剩一群不堪战的人马,能守住山东是他唯一的选择了。所以他投降之后,先帝还没有治他的罪,不知怎么就悄悄投奔叛王了,自是情知会被清|算……他死守山东,着实让先帝很是头疼。”

    柳升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张辅皱眉苦思片刻,小声说道:“长沙城、南昌城都有隐患。”

    几个大将听到张辅说得神秘,纷纷转头,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张辅沉声道:“谷王与宁王!本帅得到密旨告知,谷王有反心。还有那宁王,与叛王(汉王)多年交情,且善谋善辨;而今宁王见势不对,极可能想开门投降,以献出南昌城的做法,来交好叛王!”

    他沉吟片刻,便说道:“三天后咱们率军进长沙城,先把谷王拿下!”

    陈懋面相凶悍,这时却一副畏缩的模样:“那可是亲王,咱们未得圣上准许,能这么干?”

    “我有密旨。”张辅强调道。不过片刻后他也意识到,那道密旨不是能拿下亲王的凭据,当下又一咬牙道,“现在我有甚么不敢干的?这都是为了大局!”

    众将无人附和,但也没人反对。

    谭忠听罢说道:“何福还在长沙城,要不……”他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拉,做了一个动作。

    没有人为何福说话,因为这里的大将都是靖难功臣,才不管何福这样的人死活!

    张辅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摇头道:“何福毕竟是侯爵、圣上亲命的平汉左副将军……我所做的一切,拿下谷王等事,都是为了忠于圣上。但而今何福已身陷牢笼,毫无兵权和威胁;我若杀何福,谁都看得出来是公报私怨了。把他与谷王一道,走水路送回京师罢!让圣上定夺。”

    众将纷纷抱拳道:“大帅英明!”

    张辅站了起来,说道:“传令各部,明日修整一日。后天出发再走一百里,到长沙府城后、再行休息。”

    “末将等得令!”

第五百四十章 众正盈朝

    京师笼罩在一片戚风惨雨之中,空中不时刮起一阵大风,淅淅沥沥的雨便“哗哗哗……”地吹到宫檐下。皇城里无数的宫室阙楼,都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之中。

    前些日子阴了好多天的乌云,这会儿终于把雨下来了。雨一下便是连绵不绝。

    御门外,收了伞的太常寺卿袁珙,忽然被一阵斜飞过来的雨、淋得一头一脸全是水。不知是被淋了雨、还是因为甚么事,他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袁珙以前是个看相的,他自己的面相也长得不错,方方正正的脸皮肤白里透红,耳朵也大。但此时他的脸已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了,脸色也是白一阵青一阵,眼眶里泛着血丝!

    周围还有一些大臣,他们神态不一。东宫故吏杨荣跟着袁珙一起骂,骂的人正是张辅。郭资唉声叹气,兵部尚书茹?、太常寺卿薛岩等人沉默不言、神情凝重。

    袁珙毫无顾忌地大声怒道:“他张辅手握重兵,连圣上也对他百般迁就,只望他早日平叛!他倒好,对付异己便十分卖力,构陷江阴侯,逮捕平汉左副将军宁远侯,那叫一个雷霆手段!可一遇到叛军,便是一败涂地、溃|泄千里!我看他张辅,连当年的曹国公亦不如!”

    张辅贵为英国公、皇亲国戚,贵妃娘娘生的皇子是他的外孙。在此之前,不管朝中的谁对张辅不满,都不敢当众这么骂他、多少也得留些颜面。但是现在袁珙似乎豁出去了,完全不再避讳。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海涛来到了奉天门外。

    不等海涛开口,袁珙便急不可耐地上前问道:“圣上今日不来御门听政么?”

    海涛一副痛心的样子道:“湖广的消息传回来,皇爷一连几日没有上床睡觉,唉!皇爷的龙体也消瘦了……”他拿袖子轻轻在干燥的眼睛上一揩,“昨夜皇爷才终于回乾清宫,安寝了一夜。”

    袁珙又问:“圣上现在东暖阁?”

    海涛摇头道:“皇爷在乾清宫。两个月前,高丽国国王进献的一些美人就到京师了;皇爷却一直忙于国事,连面也没见她们。今日才在乾清宫召见,不想辜负了高丽国国王的一番美意。”

    袁珙听罢愣了一下,便道:“臣等有要事请面圣。”

    海涛便道:“那诸位大臣请跟咱家来,在乾清门外候着,咱家进去为诸位通报。”

    于是袁珙等人撑开伞,跟着海涛离开奉天门、然后往北走。

    大伙儿来到乾清门外,等了许久。

    果然海涛又出来了,说道:“今日皇爷疲惫,无心召见大臣。皇爷说,请袁寺卿入内面圣、奏禀重要之事;别的大臣都先回去,各司其职罢。”

    众官拜道:“臣等遵旨。”

    袁珙便跟着海涛进乾清门去了。

    刚走进乾清门,袁珙顿时便在“哗哗……”的雨声中,隐隐听到了丝竹管弦之声。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自从湖广大战官军战败的消息传回京师之后,朝廷内外皆是一片沉重苦闷,这等时候谁还有心境、对声色有兴致?

    他打着伞越往乾清宫走,那音律的声音便越清晰了。袁珙并没有听错!而且此时他还听到了女子的嗓音。

    待袁珙走到乾清宫殿门外时,便看到大殿里白天也掌着灯,里面穿着绫罗绸缎的一群女子、正在载歌载舞。她们扭动着身姿,极力向北面宝座那边展示着美貌。袁珙惊愕地站了一会儿,便见那些女子在琴声萧声之中,聚拢成圆,然后长袖向四面一起甩出。

    一时间,仿佛一大朵姹紫嫣红的花猛然怒放一般,场面相当喜庆。

    “袁寺卿,跟咱家来。”袁珙小声提醒道。

    二人从宫室墙边,绕过正在鼓瑟吹笙、载歌载舞的高丽美人们,来到了上面的御座旁。

    朱高炽的脸有点红,看起来已经至少喝了好几杯酒了。他瘫坐在柔软舒适的大椅子上,看起来并没有丝毫消瘦。

    “臣叩见圣上!”袁珙在御座一侧跪伏下去。

    “平身。”朱高炽道,“你有何要紧之事?”

    袁珙沉声道:“英国公误国,党同伐异居心叵测,或有勾结叛军之实……”

    不料朱高炽径直打断了袁珙的禀奏,说道:“别理张辅了!朕告诉你罢,张辅着实有丧师失地之罪,但他没有异心。他要是勾结高煦,早就投降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袁珙一时间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他沉吟了片刻,便拱手道:“臣请圣上召见大臣,商议应对之策。”

    朱高炽眯着眼睛,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打量了袁珙一会儿。袁珙被看得浑身不适。

    “朕寻思了几日良策。”朱高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醒悟,俺们大明朝廷眼下是众正盈朝;内外臣民,皆忠臣能臣。朕便觉得,让尔等大臣商议着处理军国大事,岂不更好?”

    袁珙顿时紧张异常,忙道:“臣恭请圣上主持大局。”

    朱高炽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一本正经道:“朕所言非虚,你回去告诉各部堂、各寺官员,大事都商量着办;朕很信任大伙儿。奏章就让杨士奇、杨傅、杨荣三人,用蓝笔批复罢,要先与诸位商议好。”

    “圣上……”袁珙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朱高炽又道:“争执不下的事,再写成奏章,叫海涛送进来。”

    袁珙忙道:“臣等正商议着一件事,请圣上定夺!如今的平汉大将军人选,魏国公应是最妥当的了……”

    朱高炽道:“那你们去请魏国公便是。等办好了,朕给他封平汉大将军。”

    “臣遵旨。”袁珙想了想又道,“要不圣上再找道衍大师问策……”

    “好听!”朱高炽高兴地说道,“这箫吹的好!袁寺卿,俺告诉你,老早俺就对音律很有兴致;但当年皇祖爷爷最厌烦宗室勋贵吹拉弹唱,俺便不敢碰一下乐器。”

    袁珙的神情复杂,只好躬身附和着。

    朱高炽的声音又道:“俺回头想想,忽然发现这么多年、俺就没过几天舒坦的日子,也不敢做自个喜爱做的事。前几天俺便寻思着,自个究竟喜爱甚么哩?你猜猜。”

    袁珙道:“臣不敢。”

    朱高炽的声音小声道:“俺就喜欢声色二样,最稀罕燕瘦环肥的各种美人儿!”

    袁珙躬身侍立了一会儿,见皇帝与一个高丽女子眉来眼去,乐得“呵呵”直笑。袁珙暗自叹息了一声,却无计可施……好像也没有甚么规矩、不准皇帝亲近女色的。

    “臣请告退。”袁珙拜道。

    朱高炽头也不回地挥了一下手。

    这里已经属于后宫区域,袁珙是不能单独走动的。太监海涛便又送他出乾清宫。

    俩人沉默了一阵,袁珙忽然开口沉声问道,“皇后是何主意?”

    海涛也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也赞成魏国公出掌兵权,希望魏国公能力挽狂澜!娘娘还说,如今除了魏国公,也无人有那般能耐了。”

    袁珙点点头:“方才我谈及魏国公出任平汉大将军一职之事,圣上亦不反对,海公公是听见了的。海公公便出面问问魏国公的主意;你一去,魏国公便知是宫里的意思了。”

    海涛抱拳道:“咱家便依袁寺卿所言……袁寺卿在皇爷跟前说,道衍大师有良策?”

    袁珙道:“我一会儿离开皇城后,立刻去寺中面见道衍大师。”

第五百四十章 众正盈朝

    京师笼罩在一片戚风惨雨之中,空中不时刮起一阵大风,淅淅沥沥的雨便“哗哗哗……”地吹到宫檐下。皇城里无数的宫室阙楼,都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之中。

    前些日子阴了好多天的乌云,这会儿终于把雨下来了。雨一下便是连绵不绝。

    御门外,收了伞的太常寺卿袁珙,忽然被一阵斜飞过来的雨、淋得一头一脸全是水。不知是被淋了雨、还是因为甚么事,他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袁珙以前是个看相的,他自己的面相也长得不错,方方正正的脸皮肤白里透红,耳朵也大。但此时他的脸已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了,脸色也是白一阵青一阵,眼眶里泛着血丝!

    周围还有一些大臣,他们神态不一。东宫故吏杨荣跟着袁珙一起骂,骂的人正是张辅。郭资唉声叹气,兵部尚书茹?、太常寺卿薛岩等人沉默不言、神情凝重。

    袁珙毫无顾忌地大声怒道:“他张辅手握重兵,连圣上也对他百般迁就,只望他早日平叛!他倒好,对付异己便十分卖力,构陷江阴侯,逮捕平汉左副将军宁远侯,那叫一个雷霆手段!可一遇到叛军,便是一败涂地、溃|泄千里!我看他张辅,连当年的曹国公亦不如!”

    张辅贵为英国公、皇亲国戚,贵妃娘娘生的皇子是他的外孙。在此之前,不管朝中的谁对张辅不满,都不敢当众这么骂他、多少也得留些颜面。但是现在袁珙似乎豁出去了,完全不再避讳。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海涛来到了奉天门外。

    不等海涛开口,袁珙便急不可耐地上前问道:“圣上今日不来御门听政么?”

    海涛一副痛心的样子道:“湖广的消息传回来,皇爷一连几日没有上床睡觉,唉!皇爷的龙体也消瘦了……”他拿袖子轻轻在干燥的眼睛上一揩,“昨夜皇爷才终于回乾清宫,安寝了一夜。”

    袁珙又问:“圣上现在东暖阁?”

    海涛摇头道:“皇爷在乾清宫。两个月前,高丽国国王进献的一些美人就到京师了;皇爷却一直忙于国事,连面也没见她们。今日才在乾清宫召见,不想辜负了高丽国国王的一番美意。”

    袁珙听罢愣了一下,便道:“臣等有要事请面圣。”

    海涛便道:“那诸位大臣请跟咱家来,在乾清门外候着,咱家进去为诸位通报。”

    于是袁珙等人撑开伞,跟着海涛离开奉天门、然后往北走。

    大伙儿来到乾清门外,等了许久。

    果然海涛又出来了,说道:“今日皇爷疲惫,无心召见大臣。皇爷说,请袁寺卿入内面圣、奏禀重要之事;别的大臣都先回去,各司其职罢。”

    众官拜道:“臣等遵旨。”

    袁珙便跟着海涛进乾清门去了。

    刚走进乾清门,袁珙顿时便在“哗哗……”的雨声中,隐隐听到了丝竹管弦之声。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自从湖广大战官军战败的消息传回京师之后,朝廷内外皆是一片沉重苦闷,这等时候谁还有心境、对声色有兴致?

    他打着伞越往乾清宫走,那音律的声音便越清晰了。袁珙并没有听错!而且此时他还听到了女子的嗓音。

    待袁珙走到乾清宫殿门外时,便看到大殿里白天也掌着灯,里面穿着绫罗绸缎的一群女子、正在载歌载舞。她们扭动着身姿,极力向北面宝座那边展示着美貌。袁珙惊愕地站了一会儿,便见那些女子在琴声萧声之中,聚拢成圆,然后长袖向四面一起甩出。

    一时间,仿佛一大朵姹紫嫣红的花猛然怒放一般,场面相当喜庆。

    “袁寺卿,跟咱家来。”海涛小声提醒道。

    二人从宫室墙边,绕过正在鼓瑟吹笙、载歌载舞的高丽美人们,来到了上面的御座旁。

    朱高炽的脸有点红,看起来已经至少喝了好几杯酒了。他瘫坐在柔软舒适的大椅子上,看起来并没有丝毫消瘦。

    “臣叩见圣上!”袁珙在御座一侧跪伏下去。

    “平身。”朱高炽道,“你有何要紧之事?”

    袁珙沉声道:“英国公误国,党同伐异居心叵测,或有勾结叛军之实……”

    不料朱高炽径直打断了袁珙的禀奏,说道:“别理张辅了!朕告诉你罢,张辅着实有丧师失地之罪,但他没有异心。他要是勾结高煦,早就投降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袁珙一时间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他沉吟了片刻,便拱手道:“臣请圣上召见大臣,商议应对之策。”

    朱高炽眯着眼睛,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打量了袁珙一会儿。袁珙被看得浑身不适。

    “朕寻思了几日良策。”朱高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醒悟,俺们大明朝廷眼下是众正盈朝;内外臣民,皆忠臣能臣。朕便觉得,让尔等大臣商议着处理军国大事,岂不更好?”

    袁珙顿时紧张异常,忙道:“臣恭请圣上主持大局。”

    朱高炽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一本正经道:“朕所言非虚,你回去告诉各部堂、各寺官员,大事都商量着办;朕很信任大伙儿。奏章就让杨士奇、杨傅、杨荣三人,用蓝笔批复罢,要先与诸位商议好。”

    “圣上……”袁珙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朱高炽又道:“争执不下的事,再写成奏章,叫海涛送进来。”

    袁珙忙道:“臣等正商议着一件事,请圣上定夺!如今的平汉大将军人选,魏国公应是最妥当的了……”

    朱高炽道:“那你们去请魏国公便是。等办好了,朕给他封平汉大将军。”

    “臣遵旨。”袁珙想了想又道,“要不圣上再找道衍大师问策……”

    “好听!”朱高炽高兴地说道,“这箫吹的好!袁寺卿,俺告诉你,老早俺就对音律很有兴致;但当年皇祖爷爷最厌烦宗室勋贵吹拉弹唱,俺便不敢碰一下乐器。”

    袁珙的神情复杂,只好躬身附和着。

    朱高炽的声音又道:“俺回头想想,忽然发现这么多年、俺就没过几天舒坦的日子,也不敢做自个喜爱做的事。前几天俺便寻思着,自个究竟喜爱甚么哩?你猜猜。”

    袁珙道:“臣不敢。”

    朱高炽的声音小声道:“俺就喜欢声色二样,最稀罕燕瘦环肥的各种美人儿!”

    袁珙躬身侍立了一会儿,见皇帝与一个高丽女子眉来眼去,乐得“呵呵”直笑。袁珙暗自叹息了一声,却无计可施……好像也没有甚么规矩、不准皇帝亲近女色的。

    “臣请告退。”袁珙拜道。

    朱高炽头也不回地挥了一下手。

    这里已经属于后宫区域,袁珙是不能单独走动的。太监海涛便又送他出乾清宫。

    俩人沉默了一阵,袁珙忽然开口沉声问道,“皇后是何主意?”

    海涛也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也赞成魏国公出掌兵权,希望魏国公能力挽狂澜!娘娘还说,如今除了魏国公,也无人有那般能耐了。”

    袁珙点点头:“方才我谈及魏国公出任平汉大将军一职之事,圣上亦不反对,海公公是听见了的。海公公便出面问问魏国公的主意;你一去,魏国公便知是宫里的意思了。”

    海涛抱拳道:“咱家便依袁寺卿所言……袁寺卿在皇爷跟前说,道衍大师有良策?”

    袁珙道:“我一会儿离开皇城后,立刻去寺中面见道衍大师。”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不肖逆子

    魏国公徐辉祖当然没有病,有也是心病。

    客人们刚离开,他便十分矫健地从床上跳下来了。他拔掉披在身上的衣裳,换了一件灰布袍服穿上,马上捏着鼻子走出了全是药味的卧房。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奴仆疾走进来,急道:“太监海涛送信来了!”

    “他|娘|的!”徐辉祖沉声骂了一声,只好重新走回卧房,把身上刚穿上的袍服脱了。然后躺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与动作,尽量不让身上尽是精肉的力气使唤出来。

    不一会儿,太监海涛入内。徐辉祖从床上、又挣扎爬起来一遍,寒暄了两句,便从海涛手里拿到了一封书信。

    徐辉祖展开信纸,看到笔迹,便认定其非出自男子之手。果然海涛在旁边提醒道:“此乃皇后娘娘亲笔所写。”

    徐辉祖忙一脸恭敬地拜读书信。

    张皇后在信中并未拆穿徐辉祖装病的事,她用了很多笔墨,只描述一件事。那便是已经薨逝的徐太后、在临终之前的交代的那些事情!

    徐太后是徐辉祖的亲大姐。太后临终之前,亲耳听见徐辉祖答应的话、承诺要保护高炽的皇位,这才闭上了眼睛!太后还叮嘱了今上,说他大舅徐辉祖一般不会服谁,但只要徐辉祖答应了的事、就必定能做到。

    张皇后在书信里提到徐太后,将诸事都详细描述了一遍。徐辉祖看完信,又想起大姐临终前对亲人的依依不舍,顿时心里一酸,眼眶便湿润了。

    徐辉祖心道:张皇后真是很有心计,一下就抓住了俺的软肋。

    太监海涛看见徐辉祖的眼泪,便小心地说道:“魏国公,您的病要是好了,便尽快到宫里来。咱家替您安排面圣。”

    徐辉祖不置可否。

    海涛没一会儿便告退走了。徐辉祖拿着手里的信,在卧房里来回徘徊着。

    他重新穿上那件灰布长袍,出门去了书房门口,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书房。

    走进书房,只见他的内宅书房里,墙上和桌案上摆满了地图、以及他自己的笔迹,显得有些凌乱。场面就像统兵大将的中军行辕一般!

    徐辉祖一屁|股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从袖袋里摸出张皇后的信,再次看了一遍。他脸上的神情复杂地变幻着,片刻后他的神情一凛,便低头仔细看一副地图。

    徐辉祖的手指在地图上细致而缓慢地移动着,一副忘我的专心劲,眉间却渐渐露出三道竖纹、愁绪在一点点地增加。

    良久之后,他忽然把手从地图上拿开,俯身的姿势也往后一仰,双臂作出伸懒腰一样的姿势,然后环抱在脑后。他便这样保持着瘫在椅子上的姿势,双腿往前伸直,沉思了片刻、忽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唉……”

    想当年,灵璧之战前夕,徐辉祖临危受命率京营渡江、增援建文大将何福平安的军队,那时徐辉祖没有丝毫推拒!而若在湖广大战之前、洪熙朝廷要徐辉祖挂帅,他也不会有半句推辞之言。

    但是现在,徐辉祖却装病了……眼下的战局形势,徐辉祖想了很多天,愣是觉得、那枚平汉大将军的将印非常烫手!

    他望着屋顶,默念道:大姐,俺不是不忠心高炽,若是战阵上还有一点机会,俺绝不会装病!而今俺挂帅不挂帅,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徐辉祖伸手在脑袋两侧使劲挠着,过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鬓发也弄乱了,看起来十分狼狈。

    他看了一眼手边张皇后的信,忍不住又想了一会儿……这时他想到了自己在战场的堂堂之阵上、被高煦摧枯拉朽顷刻击破的场面。到了那个时候,他想解释兵败的理由;但世上的人、没有听他的,只认定徐辉祖被那不肖外甥打败了!

    徐辉祖想到这里,更是无法接受那样的冤枉和屈辱!他终于下定决心,拒绝与高煦对阵。

    并非他徐辉祖惧怕高煦,实在是此时再作战的话,非常不公平。只有拒绝作战,没在战场上交手、便不能证明徐辉祖不如高煦。

    世上之事如此荒谬!徐辉祖本来一直想与高煦在堂堂之阵上,打一仗;可惜到头来了,仍然没机会。

    此时徐辉祖沉思了许久,不得不在内心里承认:高煦确实是大明朝非常厉害的一员武将,至少打仗着实称得上良将……

    他心道:看来,高煦已不能败在马上、必定会败在马下!

    这时徐辉祖想着朱高煦那乖张、完全不守道德规矩的作为,顿时无不心痛地念道:“大明朝被高煦窃取,实乃国家之大祸!天下必定要乱套了。”

    他早就看出来了,高煦确实是宗室里的一个逆子!此子狡诈异常,嘴上不会说实话,但骗不过徐辉祖的眼睛;逆子打心眼里毫无孝道,暗自嘲笑一切礼教。

    人们不知道,这个出身宗室的藩王、真真切切是一个混世魔王!

    逆子不只是要推|翻他长兄的皇位,他是在挑衅自古以来就有的人间基石,可能会颠|覆世上几千年以来的真|善美德。

    后世会一定记住徐辉祖的先见之明,那时人心不古道德沦丧,人们却是悔之晚矣!

    徐辉祖犹自悲呛地哽咽道:“列祖列宗啊……”

    ……“笃笃笃”的木鱼声在皇宫的西六宫中响起,却是快慢不均,显得有点凌乱。

    太监海涛循着木鱼的声音,来到了佛堂门外,他听见皇后娘娘张氏还在里面念着经文。而那些宫女宦官都在佛堂外面,站在冷风之中瑟瑟发抖,并不敢进去打搅皇后娘娘。

    “娘娘……”海涛走进佛堂里面,小心翼翼地弯腰唤了一声。

    木鱼声戛然而止,张氏转头看了一眼,放下敲击鱼木的小棍子。她从蒲团上站起来,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案上的一只茶杯。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虽然面无表情但非常可怕,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火!

    海涛道:“魏国公观罢娘娘的懿旨,泪流涕零。奴婢请魏国公病愈之后、即刻进宫面圣,魏国公未语,或许会来罢……”

    张氏听到这里,忽然将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扔在了地上。海涛浑身一颤,急忙跪伏在地,念叨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的怒气来得非常突然,宦官海涛似乎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徐辉祖的能耐,连先帝也不会否认!这些事情,张氏心里都是明白的。而今张氏把徐太后的话、也拿出来说了,她以皇后之尊,将话说到那个份上……徐辉祖但凡还有一点办法、肯定不会犹豫!

    饶是张氏不太懂兵事,但她眼下也不得不明白了一个现实:前线战场已经糜烂、极难收拾了。

    无尽的戾|气与仇恨在张氏心里蔓延,吞噬着她的一切感受。她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些乱臣贼子,一个个都不得好死,定要被挫骨扬灰、死无葬生之地!”

    海涛战战兢兢地不断磕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氏疯了似的,忽然站起来,走到佛像面前,伸手去取塑金的佛像。海涛惊愕地抬起头,伸了一下手,但终于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张氏抱起金像,猛地往地上一砸,说道:“我捐了那么多钱给寺庙,抄写念了那么多经文,看来都是白做了!你这佛,为甚么一点忙也不帮我?!”

    她的浑身颤抖着,累得喘了一会儿气,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张氏伸手抚了一下头发,走到海涛跟前,冷冷说道:“起驾回宫!”

    海涛急忙道:“奴婢谨遵懿旨,即刻去叫车驾进来!”

    “慢着!”张氏道,“圣上在作甚?”

    海涛一脸尴尬地愣在那里。张氏见状便催问道:“我叫你说,你便如实道来。”

    “皇爷,皇爷……”海涛终于开口道,“两个月前,高丽国王陈芳远不是送来了一群美人,有一百多个罢……昨夜皇爷在宫里叫奴婢们烧了炭取暖,又叫那些美人不着衣裳吹拉弹唱,连沐浴的水桶也搬进宫里了。皇爷通宵达旦取乐,直至今晨,现在还在睡觉哩……”

    张氏一脸无奈道:“圣上日夜如此?”

    海涛道:“皇爷最近每日如此,不过女子是经常在换的。今夜怕不该高丽国美人侍寝了,教坊司选了一批歌姬,这会儿刚送进宫中。”海涛顿了顿又小声道,“教坊司里的女子有些出身很好,颇有见识。其中一人哭哭啼啼似乎不情愿,被告到皇爷跟前;咱们的皇爷确是心善仁厚,也没惩罚那女子,叫她回教坊司了。”

    “圣上一向苛刻宦官,善待宫女。”张氏随口道。

    她听到这里毫无波澜。皇帝成天换着取乐,不过是消遣罢了;若是皇帝独宠一人,张氏反倒会有点不高兴。

    张氏正要离开,犹豫了一下,便转身去把那佛像捡了起来,说道:“一会儿叫人打扫布置好。”

    海涛弯腰道:“奴婢遵旨。”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三头六臂

    贵州都司汉王府行宫,此时张灯结彩好不喜庆。笼罩在府邸上空那看不见的阴霾,似乎已然一扫而空。

    虽然地处南方,但贵州冬月的天气也很冷。最近天气不太好,下了一场夹杂冰粒子的雨,天气骤然寒冷。可这一切寒意,亦不能浇灭人们的兴高采烈。

    “李先生”派人准备了庆功宴,宴请守备贵州城的文武官员、在汉王府行宫的第一进院子的中堂宴饮庆功。王妃郭薇也带着许多宫人,也到宴席上露了个面。

    这会儿她刚回到内宅,正与王府上的夫人宦官宫女谈论着大事。不过她几乎都是复述李先生的话,听起来倒是很有大见识的样子。

    整个湖广大战,官军损兵折将五六十万人!伐罪军大获全胜,汉王府已经定鼎了天下的大局。

    上到王妃、夫人,下到宦官宫女,人们都打心眼里喜悦。不管怎样,至少原先可能被清|算、受尽侮辱身首异处的恐惧气氛,此时已然不复存在。

    唯有何福的亲戚徐娘子,更多的是惊愕!

    她坐在厅堂里的末尾,也没有参与夫人们的交谈。这时她只是对身边的段雪恨嘀咕道:“汉王莫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我爹都说他必败无疑!他究竟是怎么获胜的?”

    徐娘子的话声音很小,上位的王妃郭薇似乎听见她说话了、但没听清楚,目光向这边投来;片刻后,王妃又接着与别人说话去了。

    段雪恨瞪了徐娘子一眼,轻轻摇一下头。徐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忙住了口,不再说那些不应景的话;不过她心里仍然困惑不已。

    徐娘子在汉王府里居住了很长时间,天天与段雪恨形影不离;此时被段雪恨瞪了一眼,她也不反感,已然了解段雪恨没有别的心思。

    就在这时,王妃郭薇又拿出了今天才收到的朱高煦的信,递给姚姬和杜千蕊等人传阅。

    郭薇说道:“王爷言贵州城路远艰苦,等他攻占了湖广、江西等地之后,便将汉王府东迁。要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团聚了。”

    杜千蕊的声音轻声说道:“苦不苦也看如何比较呢。便是在贵州城,我们也住的是全城最好的房屋,锦衣玉食、用度一样不差……”

    郭薇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王爷待大家不薄,诸位姐妹都像杜妹妹那么想就好。”

    徐娘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此时却差点没翻出个白眼。那杜夫人出身教坊司,徐娘子虽然心里看不起她,倒也觉得她温柔亲切,觉得她人很好……正因如此,徐娘子才暗自腹诽杜夫人,简直不该说那句话!

    在徐娘子心里,越是出身不好的人,越不能这样轻贱自己,老是叫别人想到她以前过的是苦日子!

    众人在王妃娘娘跟前谈论了一阵,没多久便各自告礼散了。徐娘子身边依旧跟着段雪恨,没有被丝毫放松看管。

    俩人前后走到共同的住处门口。段雪恨便收了伞,转过头,对徐娘子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一直都觉得汉王能胜,此事没甚么好诧异的。”

    “此前朝廷兵力强盛,段姐姐为何那般认定?”徐娘子随口问道。

    段雪恨道:“不为甚么。”她看了徐娘子一眼又道:“汉王军获胜,对徐娘子没有坏处。”

    “我也挺高兴,只是没料到。”徐娘子忙道。

    她微微有点走神,或许因为最近汉王府四处在庆贺巨大的胜利、而段雪恨又说得那么神秘,徐娘子便不禁一直回忆与朱高煦那短暂几次见面的光景。

    最近徐娘子不得不认定,汉王是一个非常有能耐的男子;不仅有能耐,他或许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毕竟整个大明朝那么多勋贵大将,在实力远远比汉王强盛的时候、仍然十分意外地被打得大败!天下谁还能比得过汉王?

    作为一个小女子,徐娘子当然不禁在心里渐渐地充斥了崇拜和敬畏。

    但她想了一会儿,竟然觉得朱高煦给她留下的印信、十分面熟亲近。他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与烦恼,对亲戚也是很有礼数、很讲人情,还亲自交代安顿徐娘子。从云南昆明城到贵州城,徐娘子觉得自己的饮食起居还不错。

    不知不觉中,徐娘子有种很奇妙的感受。她隐隐有一种偷偷摸摸的不光彩的东西、藏在某个地方,她自己也难以明了是怎么回事。

    “外边冷,还不进来?”段雪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徐娘子被吓了一跳,好像忽然被人发现了甚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似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她忙应了一声,收起伞走进院门。

    俩人回到房里,徐娘子的目光有点闪烁,低声道:“我不是没见识过勋贵宗室,他们那些人,明面做的冠冕堂皇,背地里指不定有甚么残忍的嗜好!”

    段雪恨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徐娘子。

    徐娘子愣了一下,刚才她那句话明显是在揶揄汉王虐|待段雪恨,说汉王的坏话。但段雪恨并未反驳,反而用极有穿透力的眼光盯着她,似乎看透了甚么似的。

    她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手脚也无处放置了一般。

    ……贵州城这边的当地人,冬天会用一种特别的桌子;桌子中间掏一个洞,把炉子放在桌子下面。人们不仅吃饭的时候围着桌子,平常也坐在桌子边做事边烤火,又省柴禾又暖和。

    姚姬的屋子里也有这样一张桌子,不过她用了两天便弃在了墙角,因为她发现会把肌肤烤得很干燥。她便依旧用回了烧木炭的铜盆,放在卧房里。

    炭火一直未灭,姚姬一走进卧房便觉得很燥热,当下便把身上的毛皮大衣脱了。大衣里面没有外衣,便只剩柔软的丝绸料子。她那异常可观的胸脯,因为料子柔软,此时更是非常傲|人。她自己也发现了,走到铜镜旁边,看着铜镜里面打量了一会儿,又侧过身换一个角度瞧,伸手去托了一下。这时她觉得这屋子里更燥|热,好像炭火又旺了几分。

    姚姬瞧着铜镜里的模样,眼睛有点失神,想了一会儿。

    不久的将来,汉王是甚么身份,姚姬心里一清二楚。她亲眼目睹汉王渐渐走到今天,顿时觉得当年她虽然年纪小、眼光却一点也没错。

    姚姬从来不计较汉王有多少妻妾,反而觉得大丈夫有无尽的野心和欲|念、更能让她动心!她能感觉到前面的希望。

    她当然也羡慕王妃郭薇的身份,但姚姬从无依无靠的乡里出来、见的人情冷暖多了,心里也很清楚甚么东西她能要、甚么不能要。她必须要的,汉王的宠爱。

    在京师时,汉王让她骑马马的场面,再次浮现在姚姬的眼前。她圆润玉|白的脸颊,顿时又更加红了,铜镜里的雪白的肌肤上笼罩上了一层桃花一样的浅红色。

    有时候姚姬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另一个父亲一样,被宽恕着庇护着疼爱着;有时候又似乎征服了一个雄视天下的儿郎,怀念着汉王仰慕拜倒在她裙下的样子。

    姚姬的心气很高,寻常被人多看一眼她都觉得是侮辱,但她对自己认可的一个人、或者独处的时候,胆子便很大。她一遍遍地回忆与幻想着,与朱高煦一起做各种荒唐的事。没一会儿,她身上各处便迅速紧张起来,丝绸襦裙里的腿也莫名地绷住了,她顿时觉得身子十分不适。

    姚姬几乎难以自持,心慌得想要马上见到高煦。

    她深吸了几口气,全力让自己耐心下来。接着她便走进里面的帷幔,赶紧换下弄脏的小衣,便走到桌案前。她提前砚台上的笔,慢慢地在白纸上用工整的小楷抄诗。一行行隽永秀丽的字,从笔尖下缓缓地流淌出来,清丽中弥漫着特殊的气味。

    那焦躁急迫的情绪,终于渐渐沉静下来。写字抄诗的法子,总是有用。

    姚姬便这样端坐在桌案前,慢慢地写着,感受着光阴的逝去与前方的风景。她显得非常沉稳安静。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了“笃笃笃”的三声轻响,姚姬便应了一声,侧头一看。一个宫女走到门里,屈膝执礼道:“禀姚夫人,王府门楼来了个人,自称是夫人娘家的人,来送信的。”

    姚姬轻轻放下手里的毛笔,搁在了砚台上,姿势十分从容优雅地转过身道:“信呢?”

    宫女道:“门楼里当值的公公说,盘问了来人,说是姓枚。那人非得亲手交给夫人,似乎是甚么要紧的事。”

    姚姬眉头微颦,看了一眼外面的淅淅沥沥的冰雨。她心道:娘家的人,敢情是父亲姚逢吉从云南送信来了?

    因为某些缘故,她爹姚逢吉的事没有公开。现在姚逢吉还用着马鹏的名字,在云南做守将,不太出面活动。

    “我穿好衣裳,这便过去。”姚姬说道。

    宫女屈膝道:“是。奴婢叫大伙儿准备一下。”

    姚姬把之前那件羊羔皮的大衣披上,又在脖子上笼了一条貂毛巾,便径直走出了卧房。

第五百四十五章 别无选择

    及至旁晚,太阳从衡州城西边的地平线上、渐渐落下去了。朱高煦这时才出城,来到了王斌麾下的五万降军营地上。

    衡州城今天多了十余万人马,原先官军在城里留下的营房不够住;当天军中也没来得及安排更多的房屋。于是一些人马便在城外的校场附近扎营,其中便有宝庆府大战之后抓获的降军将士。

    这些军队,卫指挥使以上的大将都被换了;但降军人数太多、里面还有不少将士属于京营人马,至今未能重新编制。

    朱高煦带着护卫、忽然来到军营,周围许多将士都站起来,往这边观望。

    不一会儿,后面运着猪羊、酒水的车队也到营寨外面了。这些东西是衡州城府衙筹办的东西,用来犒军;朱高煦下令给降军军营也分了一些。

    各处军营里的一些武将,闻讯陆续骑马赶了过来。大伙儿见礼罢,便迎朱高煦走进营门。

    “把酒拿过来!”朱高煦转头吩咐了一声。

    众人骑马走到了营署门外,一辆装着酒坛的木车也赶过来了。将士们便拿来铁盅和碗,倒上酒。附近的将士们见有酒喝,围过来的将士越来越多。大伙儿的话也多了,周围渐渐嘈杂。

    朱高煦也不下达军令,十分随意地在人群里端起一碗酒,径直说道:“弟兄们干!”

    “干!”端到了酒碗和盅的武将们都附和一阵,美酒下肚的声音、在军汉们嘴里显得非常香甜。

    朱高煦二话不说先喝了酒,这时放下碗、拿手绢擦了一下嘴,才回顾左右道:“诸位都是我大明朝的军户,其中有些人是‘靖难之役’时与本王并肩作战的弟兄(京营)。大伙儿都不是外人,我也算是带兵的武将,便把话敞开了说!”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都观望着朱高煦的态度。

    朱高煦顿了顿径直说道:“诸位弟兄只管放心,本王绝对不会清|算伪朝廷的将领!我还觉得大伙儿没甚么错、更没有罪!只不过听从上面的军令罢了。遵从军令,此乃将士之本分,何错之有?错的是京师那帮贪慕权势、利欲熏心的奸臣!

    我明白京师诸营来的弟兄、家眷都在直隶那边。我也不为难大伙儿,过阵子都调到贵州、四川驻防;一到‘伐罪之役’结束了,你们便回京师与家眷团聚。”

    众将有的在想着甚么,有人很快说道:“多谢汉王宽容……”

    朱高煦又道:“本王保证很快便打到京师去,尔等回家团聚、不会等得太久!”

    四下议论纷纷、噪音嗡嗡直响。朱高煦怕降军将士还有疑虑,接着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大明朝万里江山,甚么时候也须得猛士守土安民。弟兄们身经百战,实乃精锐赤子,往后国家也用得上你们。”

    人们一阵附和,一员武将甚至嚷嚷道:“俺们都拥护汉王做皇帝!”

    众人顿时哗然。朱高煦听罢一愣,寻思片刻便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大声说道:“军籍在云贵川、广西、湖广等地的弟兄,各凭自愿,愿意加入伐罪军的便留下;不愿意的、汉王府给盘缠粮食回家,向当地卫所营署报到。

    不在上述地方的人,则先留在各处军营;等本王占领了你们军籍所在之地,诸位何去何从,亦凭自愿。伪朝大势已去了,你们若回去可能、还要被征调送命,不如先等等!”

    不远处的一个武将道:“汉王殿下、待卫所军户弟兄们不薄,俺们只悔没跟随汉王起兵啊……”

    朱高煦摆了摆手道:“各营把猪羊酒水分了,好好休整一番!”

    “拜谢汉王!”诸将纷纷说道。

    朱高煦便转头看了一眼,陈大锤很快把马牵了过来。朱高煦翻身上马,便在一大群将士簇拥之中,走出军营。

    回到衡州城内,太阳已完全下山了;天地间仍有亮光,不过光线正渐渐暗淡。

    湖广大战结束了许多天,朱高煦此时也从狂喜中平静下来。加上大战之后有很多善后事宜,他有点忙碌,几乎忘记了庆祝。

    而在大战之前,他寻思的要找一百个美人修车,也暂时未能如愿以偿。朱高煦在湘江西岸地区,常常风餐露宿,只能找到村姑民女、根本弄不到一百个美人。

    最近几天,他甚至渐渐地有点心慌了……

    俺们都拥护汉王做皇帝!一个陌生武夫的话、再次被朱高煦回忆起来。

    朱高煦更加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目标:尽快率军向京师推进,登基称帝!

    怎么统治如此大的疆土、亿兆人口,怎么当皇帝,朱高煦一无所知!他以前便不是很想当皇帝,若非为了不被灭掉,他宁肯做藩王。

    可而今事情干到了这个程度、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只有一个选择了:必须称帝。

    不管他情愿不情愿,也不论是欣喜若狂、还是忐忑不安,他都只能那么干!要么统治人间,要么迟早得死,没有第三条路……假使有另外任何一个宗室能够称帝,最大的目标、肯定是要铲除朱高煦;他的威胁实在太大了!

    此时朱高煦明白了自己心慌的原因:因为一天没有坐稳皇帝位,一天他就有仍然有危险。得赶紧抓住那个权柄,那时才能安心睡觉。

    至于有了权柄之后,将来如何稳固皇位、如何治理天下,他是一头雾水。史书里说甚么明君圣君、如何仁爱友善道德高尚,现在的朱高煦一概不相信。

    但是这么多年的冲锋陷阵、布置战役的经验,朱高煦还是从战争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他觉得但凡干一件大事,或许都跟打一场仗有类似相通的地方……从选择兵员、粮草、将才等前期准备开始,胜负已经在酝酿了;绝不是战役到了最后一刻、才忽然决定胜负的。

    事情一开始没干好,到了战场败象显现出来的时候,估计几乎所有主帅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朝着深渊坠落。

    因此朱高煦最近觉得,自己做事情似乎越来越谨慎。他也当然不会乱杀那些降兵,因为推测不出将来会有甚么后果。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416/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作者:西风紧所写的《大明春色》为转载作品,大明春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春色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春色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春色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春色介绍:
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