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六章 拖不下去
连着两日进宫,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一下。
反而个个大臣都累得够呛,年老的直接在府里躺着称病不出了,年轻的也不想再去太阳地下晒一整天,纷纷要求换人。
这样下去,还没逼迫皇上惩罚苏志明,大家先溃不成军了。
众臣聚集到苏清府上,请他拿个主意,“老苏大人,我等实在是没法子了。不知是谁教了皇上这样的主意,只让我们晒得不行了就在殿中喝茶,根本见也不见我们啊。”
“别着急。”
苏清温言款款地劝说众人,“无论是谁给皇上出的主意,无非就是想拖下去。可这件事根本拖不下去,再过几日,旧县的百姓只会死得更多。”
他信心十足。
旧县那里有他的布置,苏志明身边有苟退,只怕到现在苏志明还不知道旧县发生了什么,还在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赈灾一切顺利呢。
他笑道:“皇上不是已经派人去旧县查看了么?到时候奏报传回来,情况越来越糟,我看皇上和太后还如何包庇苏志明。”
众臣都深以为然,“老苏大人说的是。既然如此,我们就辛苦两日再到宫中求见,一定要让皇上知道我们的决心,让他无法包庇苏志明!”
苏清微微一笑,目光里有一丝异样闪过。
他很快叹了一口气,“唉,志明这个后辈从入朝就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苏清为官清廉,绝不会偏袒自家的子侄,错了就要受罚,这是应该的。”
一众大臣对他肃然起敬,有人道:“老苏大人真是公正严明啊!不像太后,她如此徇私包庇苏志明,还不是因为苏志明是她嫡亲的堂弟么?我就说嘛,女人当朝能有什么好事?”
“正是,既然老苏大人如此公正,我们也不怕说句实话。此番苏志明的事得以解决后,还请老苏大人不要阻止我们让太后退居后宫,不再干涉朝政。”
苏清微微蹙起眉头,苏幼仪是苏志明的大靠山,也是他的大靠山。
可以他如今在朝中的实力和威望,就算没有苏幼仪这个靠山,他也能平步青云。
他故作为难,好一会儿才沉重地点点头,“罢了,这也是为了朝廷法纪的公正,本官愿意配合诸位大人。”
……
“皇上,人又来了,今日还请进来喝茶吗?”
小纪子远远在殿外瞧见老臣们来了,不等小太监通报,直接进殿禀了元治。
“急什么?”
过了两日,元治已经从一开始的慌张无措变得老道了,他漫不经心地边看折子边道:“让他们晒着,等看着不行了再让他们进来。朕总要让他们知道,仗着自己老臣的身份来逼迫幼主,可没有好果子吃。”
小纪子偷笑,正好被元治抬起头看见,瞪了他一眼,“你笑朕?”
“奴才不敢。”
小纪子忙道:“奴才不是笑话皇上,奴才是笑话那些大人们。他们还以为仗着自己一把年纪就能到乾清宫撒野呢,谁知道咱们皇上小小年纪这样厉害,根本不买他们的帐!”
这通马屁拍得舒服,元治欣然接受。
小纪子照旧出去告诉众臣,“皇上身子有些不适,不宜见客,还请诸位大人回去吧。”
嗯,今日不是去后宫尽孝道了,而是身体不适。
众臣也不惊讶,反正不过是借口,大家心知肚明,什么样的借口都一样。
众臣便道:“皇上身子不适,那我等更应该进去看望了。有劳公公通禀,让我们进去给皇上请个安。”
小纪子也面不改色,“皇上已经睡下了,诸位大人好意进去请安,要是吵醒皇上岂不美?一会儿皇上要是醒了,奴才会把诸位大人的好意转达到的。”
众臣和他大眼瞪小眼。
……
坤宁宫外,多福冒着烈日,顺着墙根溜回宫中。
见他回来,小太监连忙递上一盏冰镇过的酸梅汤,“多福公公辛苦了,快喝盏酸梅汤去去暑气。”
多福就站在院中树荫底下灌了一满杯,又伸着舌头把杯子递过去,“还有没有?再来一杯。”
“有有!”
小太监忙回头去倒,边倒边说,“太后才赏下来的冰镇酸梅汤,坤宁宫里人人都有份,就差多福公公不在。”
多福又灌了一杯,摆摆手,“不能再喝了,一会儿要是闹了肚子,在太后面前出丑就糟了。我还有要事要去回禀,走了。”
说罢急匆匆朝殿中走去。
听见多福回来,苏幼仪从榻上起身,颇为期待地看着多福。
他进来打了个千儿,笑道:“太后可以放心了,乾清宫一切好着呢,皇上比咱们想象中更加应对得游刃有余。”
苏幼仪听到这里就放心了,原先她还担心元治年纪太小,抵挡不住那些老臣的威胁。
“多禄回来没有?”
“还没有。”
苏幼仪摆摆手,“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等多禄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比起乾清宫的情况,我更在乎宫外的情况。”
多禄很晚才回来,坤宁宫中已经在预备晚膳了。
苏幼仪等了一日,见他回来的时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又不好着急问话,只让人先倒水来给他喝。
多禄大灌了一杯,忙道:“奴才无能,去了一日才回来,不过太后打听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如何?”
多禄道:“那些在乾清宫外求见的大臣,的确大半都曾经去过老苏大人府中。奴才怕没查清楚发而坏了太后和老苏大人的情分,便派人分头往各家府邸去调查。听说倒不是老苏大人指使他们去逼迫皇上的,只是那些大人们想找个靠山。”
“如今诸位大人的府邸都流传着,说是老苏大人公正严明,这回要大义灭亲。所以这些大人们才攀上他,试图用他在朝中的力量对付小苏大人。”
苏幼仪一听便察觉到了破绽。
“这事不对。如果老苏大人非要大义灭亲,也就是说他相信志明真的贪污了赈灾银两。可他在朝上不是这么说的。”
第五百五十七章 苏志明的信
“诸位大人请。”
第三日,依然执着地等在乾清宫外的大臣们,终于被请进去和元治见了一面。
当看到元治那张稍显稚嫩的少年面庞时,几位老大人差点没忍住哭了出来。
元治朝下首扫了一眼,“听说诸位大人在殿外等候朕许久了,朕这两日身子有些不适,有劳诸位大人久侯。”
“皇上,臣等有要事……”
“哎!不着急。”
元治拍了拍手,便见小纪子等人抬上来一副巨大的画轴,元治一副颇有兴致的神情,“诸位大人来看看,朕新得了一副极好的字,据说是前朝名家黄公望所写。只是到底是真还是赝品,朕也说不好,大家陪朕一起看看。”
什么,看字?
他们在乾清宫外等了三日,可不是为了看字的!
“皇上,我等……”
“小纪子,展开吧!”
巨大的画轴被缓缓拉开,越拉越长,几乎要铺满了整个前殿。
七八个小太监分列左右抬着,才不至于让画轴掉在地上,呈现出来的是微黄的纸上笔力遒劲的字体,众臣一时看呆了。
他们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如何?诸位爱卿瞧瞧,这像不像真迹?”
名家名作,对朝中文臣而言充满了吸引力,众臣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半推半就地前去观摩起了这幅字。
“像真迹,黄公望的字笔力如同千钧,这字确有他的力道……”
元治在一旁看着,但笑不语,很快又听到有人反驳,“依我看不像。这分明是一副高仿的赝品。黄公望存世之作里哪有这一副?听都没听过。”
“怎会?你看看这个字,这要不是黄公望本人如何写得出来?”
都说文人相轻,文臣之间面对这种问题,也一样坚持己见,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谬误。
元治在旁看得很有趣。
小纪子也暗暗地低头偷笑,心道这群大人们平日一本正经,原来也有这样互相争执的时候。
最有趣的是,每当他们争执到一个瓶颈,元治就会适时插一句话,“哎呀你们看,这个印是不是黄公望的印啊?”
一群大人把脑袋凑过来,“还真是啊,你看,分明有印章,还不能证明是真迹么?”
“那可不一定,印章也能作假的!”
刚刚平息下来的争执再度开战。
一直争吵了许久,众臣才慢慢回过神来,想到今日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有人暗暗朝其他人使眼色,示意大家该向皇上提出意见了,不能再对这幅字争执下去。
“皇上,看来这幅字是真迹还是赝品,一时也讨论不出个结果来。不如我们还是谈谈此次西北赈灾……”
“皇上!”
殿外忽然传来奏报,“皇上,小苏大人从西北快马加鞭传信来了,请皇上御览!”
苏志明?
众臣大吃一惊。
没想到皇上派去调查的人还没回来,倒是苏志明的信先传回来了。
他可知道旧县事发了?
元治心中也十分振奋,若再晚一些,只怕他也挡不住这些大人了,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
他待要伸手去接,忽道:“这信太后看过没有?”
“没有,是先送到乾清宫的。皇上想先送去坤宁宫让太后过目吗?”
元治还没开口,一众大臣立刻阻止,“不行!这信应该让皇上先看!皇上,旧县之事重大,请您立刻拆开看看苏志明在信中到底说了什么,如此才好确定他到底是何罪责!”
说来可笑,这些大臣只顾着给苏志明定罪,从头到尾没人提过如何补救旧县之事。
那些灾民的性命,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
元治咬了咬唇,拿着那封信回了内殿,众臣不敢跟上,只能在外头探头探脑。
他将信打开,起初看的时候还有些忐忑,到后头面色逐渐振奋起来,转为大喜,“好,好个苏志明!不愧是先帝轻点的探花郎!”
外头的大臣们都听见了他的声音,越发惊讶。
苏志明在信中说了什么,竟然不是罪名,反而让元治大为激赏?
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皇上,小苏大人书信中说了什么?”
“是啊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治将信塞回信封里,“小纪子,把这信送到坤宁宫给母后,让母后过目。”
“是!”
那些大臣眼睁睁看着小纪子把信拿走了,皇上竟然没有给他们看一眼的意思,他们只能问唯一看过信的元治。
“皇上,这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元治心情正好,笑着反问他们,“就算他信中解释清楚证明他自己无罪,你们会信吗?”
众臣被他问得一时语塞。
元治笑了笑,“罢了,朕也没打算让你们信服。左右朕派去查探实情的人再过两日也该回来报信了,你们不相信苏志明,总该信朕的人。等他们回来,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
原本计划好要逼着元治处置苏志明,没想到这封忽如其来的信,打乱了他们的阵脚。
众臣只好老老实实出宫去,将宫中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苏清。
苏清闻言蹙起了眉头。
“这不可能。”
他明明布置好了天衣无缝的计划,由苟退实施,苏志明应该被埋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才对。
就算皇上派的人到了,他也知道了,可此时旧县死伤的百姓应该已经无可挽回了。
苏志明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能让元治如此欣喜?
他实在难以猜测。
西北离京城太远,他目前还没有接到任何消息,现在就看是他的人先传回消息,还是元治派去的人先回来了。
众臣闻言都有些莫名其妙,“老苏大人,您说什么不可能?”
苏清恍惚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露出平常温和的笑容,“没什么。本官的意思是,先前旧县传回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问题。旧县赈灾事宜出错是事实,皇上能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当然不会告诉众人,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他安排的。
众臣闻言也没怀疑,“是啊,可现在看过那封信的只有太后和皇上,我们也束手无策啊……”
第五百五十八章 西北的雨
苏志明的信如同一场及时雨,化解了宫中最大的一场矛盾。
也让苏幼仪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这三天她一直待在后宫,虽然前朝的大臣还不至于敢闹到坤宁宫来,可她的忧虑比起元治一点也不少。
好在苏志明传信回来了。
春花等人见她这几日都板着脸,今日终于有了些欢喜的颜色,便赶着逗趣,“太后今日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要不要请太贵妃她们过来打打麻雀或是抹抹骨牌,也好一起乐乐?”
苏幼仪摆摆手,“现在还没到可以乐的时候。”
春花诧异,“小苏大人信中不是说已经将旧县的事妥善处置了,并且那个贪官苟退也已经抓起来了,准备押回京城让太后和皇上发落么?”
苏幼仪摇头,“光是一个苟退,还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这书信中有一个细节,只怕元治还没看出来。”
“什么?”
苏幼仪道:“志明信中说,因为那个无名剑客通报及时,旧县的情况在他返回之后很快就解决了,几乎没有百姓伤亡。可一开始将消息传回来的人却说,旧县百姓死难众多,这显然对不上。”
春花一听便道:“对啊。就算死难众多也该是事情发生之后,若没有妥善解决才会如此。难不成回来通报的人还会未卜先知?”
她是当成玩笑一样说的,可苏幼仪却一下子受到了启示,她正色地看向春花,“未卜先知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人故意安排了旧县的事故,百姓死难众多也在他的计划中。而西北的消息传到京城中间有个时间差,这个幕后之人为了抓住时间差,索性把原该几日后发生的事提前说了出来。”
“若是如此,这个人一定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无名剑客,阴差阳错地通知了志明此事,而志明又迅速下了决断力挽狂澜。”
此人心计之深,令人胆寒。
她以为一个钦差的名分再加上一把尚方宝剑,足以震慑四海,让所有想在西北赈灾之事上动脑筋的人都退缩不敢向前。
没想到还是有人敢顶风作案。
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指使得动户部四品员外郎苟退的人,绝不可能是官位低的。
苏幼仪微微眯起眼睛。
她隐约有了个猜测,只是这猜测太过可怕,让她一时不敢相信……
直到过了两日,朝廷派去旧县查探之人回来,真相才公开大白。
“旧县确实发生了下发的赈灾银两被收回之事,事情发生在小苏大人一行离开旧县继续西行之后的两日。据查是户部员外郎苟退打着小苏大人的旗号,假称账目有错要收回银两。”
“先前传回来的消息说旧县百姓死难众多并不属实,微臣探查过后得知,小苏大人不知如何得知了旧县的情况,很快率众回来重新下发了赈灾银两,旧县百姓少有死难。”
“小苏大人见御前钦使,便将犯官苟退交予我等带回京,如今人就在此,请皇上发落。”
使者退到一旁,露出身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苟退,一脸黄沙,形容消瘦,看起来吃了不少苦。
元治有些惊讶,“怎么这副样子?”
使者道:“皇上,我等接收犯官的时候,他已经被小苏大人关押多日了。小苏大人说此人狼心狗肺残害百姓,所以并未给他四品官的供奉,一日只给一餐。”
元治闻言哭笑不得。
既觉得苟退这副模样有些可笑,又惊讶于苏志明此番西北一行,心性倒是变了不少。
从前他在朝中与人和睦,如今却不像从前那么好欺负了。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苟退自知罪证确凿,只能一味喊饶命,“臣一时糊涂脂油蒙了心,以为贪一点不碍事。臣并不想让旧县百姓死难啊!小苏大人可以证明,臣事后还派人回旧县查看,就是怕百姓死得太多……”
元治冷哼一声,“你是心中有百姓才怕百姓死得太多,还是怕百姓死的太多你的罪名会更加严重,毫无缓和的余地?”
被元治一句话戳穿,苟退的脸红成了猴屁股。
元治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把手一挥,“将苟退革职,由大理寺查办。务必将此案查得清清楚楚,一应涉案官员不分大小都不能放过。”
大理寺卿立刻站出来领命,苟退向着朝中官员里某个方向看去,试图求救,可并没有人看向他。
苏清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仿佛从来不认识苟退这个人……
……
苏志明的嫌疑算是洗清了,与此同时,张之洞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
他带着众多官吏和工匠,一路往西北杳无人烟的偏僻山川而行,开采出了多处地下水。
确定有地下水的地方统一打了许多深井,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赶来取水。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开采水源,情况比起初好了许多。
然而真正的关键性因素,是西北终于下雨了。
下雨的那天,苏志明狂喜地奔出屋子,站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像个孩子一样展开双臂迎接雨水,时而发出欢喜的呼声。
其实雨并不大,却是百姓们珍贵的期盼,在这一刻,苏志明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西北百姓,盼望着甘霖滋润庄稼。
无名站在廊下,抱剑而笑。
他打从心眼里敬佩苏志明,这种敬佩不会因为他现在孩子似的举动而减少一分一毫,反而他很珍惜苏志明这一片赤子之心。
只有将百姓的苦楚放在自己心上,才有可能做一个好官。
他望着雨中欢腾雀跃的苏志明,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跟随他回京城,去看看如今的朝廷是不是像苏志明所说的那样,还有许多清官,而非争名夺利的世界。
“大人,虽是暑热天气,别淋雨伤风了。”
“怕什么?”
无名好心劝阻他,反而被他一起拉到了雨里,“这样热的天,在雨里洗个澡多舒服啊,你也一起来。都是男子汉,这点小雨还怕伤风吗?”
无名无奈地摇摇头,随他立在雨中。
第五百五十九章 功大于过
半个月后,苏志明和张之洞一行汇合,打道回府。
两人此行都算是圆满顺利,若不是有苟退之事,也许会更顺利些。
可苏志明已经满意了,他也没指望自己顺风顺水就能完成任务,此番出的意外虽然惊险,好在也锻炼了他的心志。
倒是张之洞听罢长吁短叹,“如此精彩,只恨我当时不在苏兄身边,没能亲眼见识到啊!苏兄,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一定要带上我!”
“你就别开玩笑了。”
苏志明没好气道:“我差点因为此事仕途尽毁,还差点连累了太后,此刻想起来还悬心呢。不过唯一的好处,就是认识了无名。”
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他才知道无名的剑法有多好。
看来茫茫江湖深藏不露的高手很多,无名就是其中一个。
张之洞揶揄他,“哪里只有这么一个好处?等苏兄回到京城,加官进爵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我此番的任务虽完成得无功无过,到底比不上苏兄如此力挽狂澜。到时候苏兄加官进爵,千万别忘了还有我这个兄弟!”
“去你的!”
两人闹在一处,无名抱剑骑于马上,看过去的时候忍不住笑。
这二位大人年轻气盛,身上丝毫没有官架子,反而像平常富贵公子一样凑在一起就喜欢打闹,和他想象中的官吏完全不同。
一行人回到京城,苏志明和张之洞进宫赴命,一并将无名也带进宫去。
两人在乾清宫外求见,很快就得到了召见,小纪子还道:“皇上等二位大人多时了,太后也在里头。这位……想必就是无名先生了吧?”
苏志明在奏报中并未说无名是去刺杀他的,只说无名是特意去新乡通知他此事的,故而在这件事情中,无名也算立了大功。
无名见宫人对他如此客气,料定苏志明说了他不少好话。
他这个人一向话少,加之在宫中又不好私聊,只用眼神示意了苏志明一下,三人便一道朝殿中走去。
正殿宽大而金碧辉煌,却没有人。
左手边隔了一道珠帘,三人转过珠帘朝里走,才见东边窗下的榻上,一年轻美妇和一少年天子对坐弈棋。
殿中的冰山散发着徐徐凉气,叫人将身上的暑热尽数消了。
无名知道觐见天子不能抬头直视,便站在苏志明身后,暗暗打量那对弈棋之人。
女子一袭水碧色的广袖宫裙华贵大气,却不显得十分奢华,盛夏里瞧着,倒让人想起湖面上盛开的荷花,接天的莲叶。
少年天子一袭明黄,容貌清秀俊美,见人进来笑着转过头,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二位爱卿辛苦了,坐。”
宫人端上椅子来,见无名还站着,苏幼仪抬头看他一眼。
此人一身气度,和宫廷格格不入。
他身上有一股肃杀的寒气,即便进宫不能配剑,也能看出他身上原该有一把剑,才配得上他眼中的杀气。
他比苏幼仪想象的更像一个江湖高手。
也比苏幼仪想象的更加好看。
冷冽的面容,英挺的长眉,单薄的嘴唇……
苏幼仪一抬手,“这位是无名先生吧?”
无名按照礼数,跪地行礼,“草民无名,叩见太后,叩见皇上。”
“免礼。”
苏幼仪笑了笑,“坐吧。此番旧县之危难得解,全靠先生不顾一己之身奔往新乡传讯,志明才可力挽狂澜。此番之行,先生当居首功。”
无名没有坐,反而看了苏志明一眼。
原来他是这样说自己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道:“太后误会了,在下奔往新乡并非为了传讯,而是……”
“太后!”
苏志明突兀地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太后,他这是第一次面圣,所以有些紧张。无名,太后夸奖你就受着,不必太过客气。”
苏幼仪和元治都听出了些门道。
苏志明这分明是在替无名掩饰什么。
果然,无名坚持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做了什么就是什么,不必大人替我遮掩。事实上我当时赶赴新乡是为了刺杀苏大人,为旧县受苦的百姓报仇。只是阴差阳错才知道苏大人并非贪官污吏,这才免去一场错误的杀戮。”
元治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这其中还有此等内情。
苏幼仪却早就心里有数。
当年她还年少,从岭南一路来到京城,路上什么样的豺狼虎豹没有见过?
她看到无名的第一眼,便能看出他身上江湖剑客的杀气。
元治看向苏幼仪,苏志明也看向苏幼仪。
前者是不知如何是好,后者则是意图求情。
毕竟刺杀朝廷大员这种罪名,即便未能成功,也不是小事。
苏幼仪沉默片刻,云淡风清地笑了,“原来如此,看来先生和志明还是不打不相识啊。不过皇上赏罚分明,先生之功大于过,皇上是不会因此降罪先生的。”
元治露出一个微笑,“母后说得不错。先生不当不应受罚,朕还会给予奖励。”
有这句话,苏志明松了一口气,无名这才坐了下来。
而后众人谈起了他们在西北的见闻,话题最后又转到了苟退的身上,“苟退以一己之力,既能压制地方官神不知鬼不觉地贪污赈灾银两,还能买通最先回来的传信的人,这显然不是一个户部员外郎该有的能力。”
“太后说得不错。”
苏志明道:“事实上,臣一直怀疑是朝中有人指使。对了,听闻苟退已经被收押审理了,大理寺审了大半个月,总该有结果了吧?”
元治有些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
“结果是有了,只是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结果。”
苏志明不解其意,看向苏幼仪,苏幼仪道:“苟退口口声声宣称是他自己一时财迷心窍才会如此,拒不承认有任何同党或是幕后指使。他如此坚持,大理寺也审不出更多的东西。如今只能将他绳之以法,暂且了结此事。”
明明知道此事审到苟退尚未结束,却只能惩治苟退一个人,这让苏志明心里十分难受。
然而苏幼仪比他更加难受。
她最难受的不是恶人不能绳之以法,而是她猜测的如果没错的话,那个恶人
是苏清。
第五百六十章 杀过多少人
无论如何,西北的风波算是过去了,此事最终以苟退被流放为终结。
苏志明和官升三级,张之洞官升二级,两人一时间在朝中风头无人能及。
而苏幼仪也因为做出正确的决断,在朝野内外的名声更加显扬。
尤其是西北的百姓,纷纷夸赞太后英明神武派来清官整治西北,才让百姓们免遭旱灾之祸。
朝中再无人敢说太后半个不字。
元治身上的担子一下子松懈了,他开始动起了别的脑筋,成日要让无名进宫教他练剑。
男儿家到十几岁这个关头,喜欢学武胜过学文,这是很正常的。
苏幼仪也没有反对,毕竟元治平时操心政事已经很辛苦了,总不能让他永远在御案前对着奏折,也该让他放松放松。
得到苏幼仪的同意,无名便时常进宫教元治练剑,一般一日要练一个时辰左右。
二皇子等人偶然一次见了,心里痒痒,也闹着要跟元治一起学。
元治只同意了二皇子和三皇子和他一起,四皇子和五皇子想学,被他以年纪太小得先读书才行的理由拒绝了。
四皇子和五皇子羡慕得不得了,只好勤加学习功课,以求再长大一些能跟着兄长们练剑。
学了一阵子之后,苏幼仪一时无聊,也去演武场看了看。
……
元治他们练剑的演武场就在乾清宫后头,离坤宁宫极近。
苏幼仪进去的时候,从元治前,兄弟三个正僵硬地摆着姿势抬着木剑,个个手上发抖。
可见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无名却在一旁冷漠地抱着胸,“手抬高一点,尤其是三皇子。你身量最小,要想指到敌人胸前那个位置,必须高一些。”
三皇子叫苦不迭,忙把手抬高了一些。
热汗从他额头滚下。
苏幼仪远远看着,心生不忍,“无名先生教学还真严格,丝毫情面都不讲。看把皇上他们累得,真难得没人叫苦。”
多福跟在她身后,闻言笑道:“奴才前几日奉命过来看的时候,听见无名先生说了,要是嫌苦他就不教了。他说他虽是个江湖白衣,可剑就是他的信仰,他不允许不尊重剑道的人学他的剑。”
苏幼仪惊讶,“这就把皇上他们唬住了?”
“哪能啊。”
多福笑道:“主要还是他展示了一套剑法,那飞起来刷刷刷的身影,看得奴才眼睛都直了。皇上他们瞧见此人剑法如此高超,自然心服口服地学。”
怪不得。
苏幼仪暗暗好笑,“想当年我在东四所的时候,见他们跟着薛太傅念书也没如今这么虔诚呢。果然男儿家还是爱好武学的,你说是不是?”
“可不是么!”
提到这个多福就来劲了,“要不是奴才得伺候太后,奴才也恨不得天天跟这偷学几手呢!”
苏幼仪看他一眼,多福识趣地闭上嘴巴。
又看了好一会儿,多福道:“太后,要不要奴才通传一声?皇上他们也站得够久了,这么大的日头,仔细晒坏了。”
苏幼仪没吭声,那就是默认了,多福忙提起嗓子,“太后驾到!”
元治三人这才放下手,暗暗感慨苏幼仪来救了他们一命。
“给太后请安。”
“给母后请安。”
苏幼仪上前一看,不光元治他们满身大汗,无名自己也是。
其实他完全可以站在廊下监督元治他们几个,不必自己也来晒太阳的,可他还是陪着元治他们站在了太阳地下。
她笑了笑,“无名先生,哀家来不会打扰你吧?”
无名素来冷着一张脸,也不知怎么的,对着苏幼仪倒是温柔几分,“不会。即便太后不来,算着时辰也该让皇上他们歇息了。”
苏幼仪笑道:“那正好。我给你们带了些冰镇的西瓜和蜜瓜,吃一些解解暑气再练吧。无名先生,你也一起来。”
元治等人都进去坐下了,无名觉得有些不妥,便在廊下犹豫着没有进去。
元治抬头一看,朝他招手,“先生就进来吧。母后的规矩向来如此,从前朕还是皇子的时候,我们在东四所念书,母后带点心来也总有薛太傅的一份。”
三皇子也道:“是啊,先生别客气,进来吃吧。”
希望他吃点瓜果后能心平气和,少折腾他们些。
无名架不住他们再三劝,便走了进去,抱拳道:“多谢太后,多谢皇上。”
苏幼仪也和他们围坐在一处吃瓜果,边吃边问他们练剑的事情,元治等人都兴致勃勃的。
虽然累,可有趣也是真的,他们的剑法进步了更是真的。
听着他们聊练剑的趣事,苏幼仪一手托腮,时不时露出笑容,“哦?原来是这样吗?”
她忽然看向无名。
无名一愣,“什么?”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众人方才在聊什么。
这古怪的走神,一下子引起了众人的好奇。
苏幼仪笑了笑,提醒道:“我问他们先生是否教过他们剑诀,这是我在话本子里看到过的,实际上真的有这个东西吗?”
无名听了不禁一笑,原来做太后的人也看话本子。
他这一笑,众人反而惊讶起来,还从来没见他笑过。
看着众人奇异的眼神,无名这才回过神来,忙正色道:“有的。我走南闯北多年,也见过有些人使剑要捏剑诀。不过我是不捏的,所以也没教过皇上他们。”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无名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大约是因为这东西不过虚有其表,好看而不好用吧。在我看来,只要能杀人就行,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都是虚的。所以我教皇上他们的,也都招招是实。”
哪怕站在皇室的权力巅峰,听到杀人二字,元治等人也不禁惊讶起来。
三皇子傻傻地问他,“先生,那你杀过多少人啊?”
苏幼仪哭笑不得。
无名是个诚实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她还真怕无名说出个可怕的数字来,吓着几个少年。
可无名却笑了,“我自小浪迹江湖,其实并没有真正杀过人。”
第五百六十一章 男宠
“没杀过人?”
方才还兴致勃勃等着他的回答的元治等人,一下子失去了兴趣。
原来他没杀过人。
他们还以为像他这样的江湖游侠,惩奸除恶,一定杀过很多很多人呢!
元治疑惑道:“没杀过人?那你为何在新乡时要刺杀舅舅,难道他是你第一个想杀的人?”
无名一下子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好一会儿他都想不到说辞,苏幼仪笑了笑,替他解围,“我想先生说的应该是只自保,或是伤人,但并不杀人。毕竟就算先生满腔正义替天行道,也不能枉顾朝廷法纪对不对?”
“若遇到歹人,先生只要将其刺伤,然后送交官府处置便是了。何必亲自杀人,给自己背上人命官司?先生,我说的对吗?”
无名一脸敬佩地看着苏幼仪,连连点头。
换成他自己一时必定编不出这么好的理由,苏幼仪却像全然了解他似的,几句话就将元治他们蒙混了过去。
元治他们几个虽然聪明,到底从小长在宫中没有经过外面的世界,被苏幼仪几句话便蒙骗了过去,并没有怀疑。
他们吃完瓜果继续到院中练习,这次,无名却没有跟着出去。
“方才,多谢太后替在下解围。”
苏幼仪笑笑,“你也忒认真了,不过是句开玩笑的话,就这样认真道起谢来了。罢了,你若真要谢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便算谢过了。”
“什么问题?”
“你到底杀过多少人?”
无名愣了愣,对上苏幼仪那双狡黠灵慧的眼睛,知道自己的谎言早就被她看穿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并非有意隐瞒的。只是觉得皇上和二位皇子年纪还小,在他们面前说这些杀人的事情不好。”
“我明白,所以我才有意替你遮掩。”
苏幼仪笑道:“不过我并非从小长在宫中的金枝玉叶,想必你到京城这么久,也该知道一些。我原本是岭南人士,家父不过是个穷教书的先生。这人间百态和江湖纷杂,我少年时也曾见过一些。”
她既如此说了,无名便说了实话,“其实杀的人很多,多得我都已经记不清数目了。我自问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所杀之人不是贪官污吏,也是欺行霸市的恶人,或是劫道寻衅的土匪。若换做从前旁人问我,我必直言。可现在……”
“现在如何?”
无名目光闪烁了一瞬,有些复杂,“自从我遇见小苏大人之后,才知道这世上当真有为官清廉若此之人。他教会了我很多道理,让我知道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或者说,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
“而要长久的解决问题,必须得依靠官府。官府肃清,清官当道,一切依照法制而行,这样百姓才会有出路。而我从前那些举动,说到底就是个罪犯,是最应该被官府铲除的对象。”
从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要杀便杀,只图一时意气。
可遇到苏志明之后,他真正开始考虑这个问题,考虑自己从前所为到底是对是错。
这也是他最终决定留在京城的原因。
要想帮助普通百姓,与其行侠仗义,不如留在朝廷的权力中心,或许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苏幼仪微微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其实你从前之过也不能全都怪你,官员**贪污,这是历朝历代禁之不完的事。你能为了旧县百姓赶赴新乡去刺杀志明,足可见你心里牵挂百姓。”
无名望着她,只觉得她说的话如同自己肺腑里掏出来那么亲切。
她纯净而美好的面容,如同这世间最难得的神女,一点也不像高坐庙堂的太后。
苏幼仪朝他眨眨眼,“不过这样的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日后对着旁人还是少说些。毕竟谁也不知道你当初杀过的人有没有亲属好友就在身边,万一向你寻仇,那可就麻烦了。”
无名原想说他不介意旁人寻仇,以他的剑法,足够有这个自信。
可对上苏幼仪的目光,他又忍不住改了口,“多谢太后,我记住了。”
……
除了练剑之外,元治也喜欢拉着无名让他讲江湖上的事。
那些快意恩仇、刀光剑影,在从小在宫廷长大的元治眼中充满了吸引力。
虽然每次无名的故事讲到最后,那个被他刺中的人总是没死,并且被他送到官府去接受法律制裁。
元治自己爱听就罢了,还时常让无名去坤宁宫给苏幼仪讲,说是太后在宫中难免烦闷,让他去解闷。
要是从前,让无名去给一个贵妇人说书解闷,他一定宁死不从。
可那个人是太后,是苏幼仪,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苏幼仪也很乐意有个人给她讲故事,偶尔她还会叫上燕妃和纯嫔等人一起来听,后宫妇人长日无趣,对那些江湖故事更加感兴趣。
一来二去,无名时常出入坤宁宫,便引起了宫外一些人的揣测。
有人认为这个在西北赈灾中立过功的江湖侠客,如今成了太后的侍卫,时常出入宫禁是在保护太后和皇上。
更有人多心了,认为无名已经成为了太后的男宠,这是在假借皇上要学剑之名,实则将人留在自己身边。
风言风语虽多,朝中大臣却不敢随便议论。
以苏幼仪如今的声名和权势,再没有人敢像当年的江肃一样直言她的不是了。
何况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成了太后,正是花样年纪,也不能禁止人家养个男宠寻欢吧?
只要不摆到台面上来有辱祖宗和体统,那大臣们都可以理解。
毕竟唐朝时还有个女帝武则天,那更加夸张,直接连江山都改了她自己的姓。
好歹如今江山还姓“元”,不姓“苏。”
苏幼仪是许久之后才听到这个传闻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喝茶,多福把外头的传闻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离谱到苏幼仪一口茶水全喷在了多福衣襟上。
“什么?说无名是我的男宠?”
她哭笑不得,“是哪个不长眼的人在外头传的消息?”
第五百六十二章 出宫去玩
多福有些为难,“现如今哪里还查的清楚消息是从哪里传来的?各家大臣也不敢摆在明面上说,只是私下里都是这么揣测的。”
“为何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苏幼仪眉梢一挑,心道朝中某些大臣乌眼鸡似的恨不能吃了她,若真有这样的揣测,怎么会不摆上台面说?
多福道:“太后还以为如今是从前么?您不知道,自从小苏大人西北赈灾圆满而归后,朝中大臣再没有敢不敬服太后的了。太后雷霆手腕,声望一日更甚一日,谁敢造次?”
这个马屁拍得叫人舒服,苏幼仪掩口轻笑,“果真如此吗?那我改日要叫志明进宫好好谢谢他,多亏他我才有如今的名望。”
春花端茶上来,不经意道:“太后和小苏大人是互相成就,若没有太后提拔赏识,小苏大人又何来今日的威风?他如今已是朝中正三品大员了,今非昔比。”
这话说得倒好。
苏幼仪听罢摆摆手,“外头那些人爱嚼什么舌根子便嚼吧,左右我行的正坐得端。不过日后还是少召无名到坤宁宫来,免得惹人口舌。”
“在下已经来了。”
苏幼仪吃了一惊,朝殿外一看,无名果然已经走了进来。
这话叫当事人听见了,不免有些尴尬。
无名上前见礼,“请太后安。”
“起来吧……”
苏幼仪尴尬地端起茶,掩饰性地抿了一口,“你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没在前头教皇上他们练剑么?”
“皇上在接见朝中大臣,命我先到坤宁宫来。”
苏幼仪心中暗暗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无名出入坤宁宫已经如此自如了,连元治都形成了习惯。
练剑的时候让无名在演武场,不练剑的时候就让他来坤宁宫给苏幼仪解闷。
虽然苏幼仪也喜欢听无名说那些江湖上刀光剑影的故事,可男宠这回事……
“咳,咳。”
她想得出神,一时呛到了茶水,春花忙上前给她拍背,无名朝她投来关切的目光。
苏幼仪忙道:“我今日说好要请太贵妃她们过来抹骨牌的,不得空见你。既然皇上不得空,不如你先回苏府休息吧。”
无名如今就住在苏衡和苏志明父子的府上,父子二人都待他十分礼敬。
“抹骨牌?”
无名目光中掠过一丝讥诮,“在下于宫中走动多时,从未听说太后喜欢抹骨牌。倒是见过太后打麻雀,不过也是为纯太妃报仇。”
他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没错,苏幼仪应该并不喜欢这些贵族女子打发时光的玩意儿。
比如他在后宫中走动,常看到无论是主子还是宫女,都会拿着女红做刺绣。
可他最经常来坤宁宫,却一次没见苏幼仪动过针线。
那些平常女儿家的东西,苏幼仪好些都不感兴趣。
苏幼仪被他揭穿,有些不好意思,“偶尔还是要玩的,否则后宫的太妃们聚在一起能做什么呢?我虽不喜欢,也要陪着姐妹们解解闷,这才是同处后宫之理。”
无名忽然看向站在一旁的春花。
春花叫他直率的目光吓了一跳,下意识闪避,而后才发现自己表现得太心虚了。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无名从她的目光里已经看出来了,苏幼仪并没有约燕妃等人。
他忽然笑道:“今日天气阴沉,日头不毒。太后想不想玩点新鲜的花样?”
后宫里长日寂寂,何其无聊。
这样的生活,不适合一身灵气的苏幼仪。
苏幼仪有些好奇,“是什么?”
无名微微一笑。
……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华丽的马车从神武门而出。
在马车外的是坤宁宫的掌事太监多福,他举起腰牌,“奉太后之命出宫,立刻让行!”
平日多福也经常出宫,神武门的侍卫和他都熟了。
不过平时多福都是自己在马车里的,很少看见他在马车外,看来马车里的应该是什么重要人物。
侍卫们也不敢多问,看见腰牌就老老实实放行了。
马车里,一身琵琶袖水蓝色春裳的女子,看起来如同一个普通的官宦人家小姐,正好奇地透过马车的缝隙朝外望。
正是苏幼仪。
无名坐在她对面,饶有兴致地看她一脸新奇。
春花忙将马车帘子拉好,“太……小姐,仔细别叫外头的人看见,您不是说咱们这趟出来要保密的吗?”
苏幼仪回过神,一拍脑袋,“对,我差点忘了,太兴奋了。”
春花一听撅了噘嘴,没好气地看向无名。
都是无名怂恿的,苏幼仪才会乔装打扮出宫去,太后金尊玉贵,要是出宫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
无名权当做没看见。
能让苏幼仪真心欢喜一回,他就算受到斥责也无所谓。
马车一路出了宫城,到京城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还未下车便能听见人声鼎沸,人来人往。
苏幼仪露出向往之色,“自我十七岁入宫,几乎就没有出宫过。随先帝出巡过一次,婉妹妹死的时候去过苏府一次。余下的,似乎就没有了。”
那两次也是带着任务的,匆匆忙忙,心事重重,根本没心思去看街面上繁华的景象。
而这一次,她是全身心放松的,甚至能闻到一股甜丝丝的糖果味儿。
“好香啊,是什么味道?”
春花把马车帘子一揭,“小姐,是街边的小贩在做糖葫芦呢!”
苏幼仪不敢相信,“盛夏时节还有糖葫芦么?那糖衣如何凝固得起来?”
听她这么一说,春花也不明白。
无名道:“小姐亲自下车瞧瞧就知道了。”
下了马车,果见一个小贩推着车,正在做糖葫芦。
他把穿好的各色果子放在糖水里头一滚,天气热,糖水结不成糖衣,他便滚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果子挂上糖衣了,他便小心翼翼地把糖葫芦放到一个干净的木匣里挂着。
而后回过头,抱着木匣沉进街边的河里。
苏幼仪大吃一惊,“原来糖葫芦还可以这样做,这样盛夏就也能吃糖葫芦了,真是好手艺。”
无名在后头微微笑道:“小姐别高兴得太高,这样麻烦才做出来的糖葫芦,价格一定不菲。”
第五百六十三章 一串十文
那小贩听见无名的话,立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颇有些骄傲,“没错,冬天的糖葫芦一串一文钱,现在的糖葫芦一串十文钱。虽然贵,可我的心思是花在里面的,可不算欺负人。再说了……”
他打量一眼苏幼仪,见她衣着打扮一看就是富家小姐,绝不可能出不起这十文钱,便笑道:“再说小姐要是想吃,十文钱算什么?十两银子怕是也出得起。”
苏幼仪忙摆手,“十两银子我可出不起。”
那小贩嘿嘿笑,“我这不是开个玩笑嘛?不瞒小姐说,夏日里卖这高价的糖葫芦,市井小民是买不起的。故而本就是预备着卖给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的,我今日才开张呢,小姐来一串吗?”
小贩有些担心地看着苏幼仪,期盼她能买,又唯恐她再说出不起。
好在苏幼仪回头看了无名一眼,“好,来三串!”
“得咧!”
小贩差点欢喜地跳起来。
就这么一桩生意卖出三串,抵得上冬日里他冒着寒风站一日的收入。
他屁颠屁颠地往水边取糖葫芦去,无名道:“我不吃。”
她买了三串,显然是她、春花和无名一人一份。
没想到苏幼仪笑道:“谁说要给你吃的?春花一串,我一人吃两串!”
无名哭笑不得。
不过最后还是三人一人吃了一串,在小贩的摊子上吃的时候,小贩还和他们打听,“看小姐的样子,一定很爱吃糖葫芦。”
“是啊。”
苏幼仪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山楂果子,“我们宫……家里也有厨子,可家里做出来的糖葫芦,和街上买的总归不一样。”
小贩一听,了不得,这一定是大户人家!
“小姐家住何处?若是喜欢,小人可以时常做了送去,不论是冬日还是夏日,都可以!”
这小贩倒是会做生意。
苏幼仪抿唇一笑,还是春花道:“多谢你了,不过这可不成。我们家门禁森严,护卫们围了满院子。小姐今日出门还是偷跑出来的,哪里能时时和外头沟通联系呢?”
小贩听得骇然,护卫围了满院子的人家,只怕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恐怕这小姐家里的父兄是个大官。
他便不敢再问,只摇着头道:“那可惜了,可惜了……”
三人吃完了糖葫芦继续往前走。
苏幼仪抬头一看,天气阴沉,不禁笑道:“今日的天气真好。”
若是不知情的人听见,必定觉得古怪,明明是阴天,怎么说天气好?
可在盛夏日子里,对于苏幼仪这种难得出宫玩一趟的人来说,没有太阳的阴天确实是好天。
她只顾抬着头,一时没注意看路。
忽然前方一辆赶得极快的马车过来,众人纷纷退避,只有苏幼仪并没有看见。
“小心!”
苏幼仪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马车直冲着她过来,下一秒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无名将她扑到了路边。
他用自己的身子垫在底下,故而苏幼仪一点也没受伤,可无名的背却擦破了,血痕透了出来。
春花吓坏了,见苏幼仪无事,立刻指着那马车道:“马车赶得这么快做什么?你们伤到人了知道吗?!”
那马车停了下来,车上走下来三四个男子,个个大腹便便。
为首的男子绫罗绸缎,看起来十分体面,见无名的衣裳蹭破流血了,不但没有说任何关心的话,反而道:“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事,走路不会走路两边么,为什么挡在路中间呢?”
“你这说得什么话?”
春花和他理论,“我们在路上走得好好的,是你们赶马车的人不长眼睛撞了人,你倒好意思先来怪旁人?”
那男子见春花打扮得颇为富贵,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心下有些狐疑。
可再看受伤的男子,分明打扮得很朴素,像个普通人。
苏幼仪扶着无名,无名摇摇头,“小伤,不妨碍。”
他看向那几个男子的目光,却没了好气。
苏幼仪这才看向那几个男子,“堂堂京城,天子脚下。光天化曰你们竟然在闹市区策马狂奔,眼里还有没有法纪?若不是方才他护着我闪避得快,今日或许就要出人命官司,你担得起么?”
为首的男子看了苏幼仪一眼,一看便知她才是这三人中地位最高的,不禁笑道:“这是谁家偷跑出来玩的小姐?小姐不是没事么,我劝你就算了吧。这事要是闹大让尊府上的老爷们知道,恐怕小姐也讨不了好。”
苏幼仪冷哼一声,“是我跑出门玩罪过大,还是你闹事纵马差点伤了人命罪过大?”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不敢太大声。
这事有钱的官人们之间的矛盾,和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没什么关系。
那为首的男子一听这话便急了,“这位小姐,我奉劝你还是识趣些。我们是苏大人府上的管事,苏大人可是太后的长辈,你惹得起吗?”
苏幼仪登时愣在那里。
而先前目光不善的无名看向苏幼仪,却满是担忧和怜惜。
连春花也改了方才据理力争的姿态,上前扶住苏幼仪,“小姐……”
她可以想象,苏幼仪听到对方的话该多伤心。
苏幼仪不死心,“哪位苏大人?”
“还能有哪位?自然是苏清苏大人。”
苏幼仪的心沉入谷底。
可对方并不知道苏幼仪的身份,还以为她是听了苏清的名号害怕了,露出得意的笑容,“识趣就好,我们苏府上的人在京城,马跑得再快也无人敢管。要不是看你也是个官宦小姐的模样,今日不叫你们赔我们的钱就很好了。”
“大胆!”
春花喝了一声,“你们可知道我们小姐是谁?我们小姐是”
“春花!”
苏幼仪低声打断了她,“别说了。还是带无名去医馆治伤要紧,别再和他们纠缠了,我们走。”
她带着春花和无名离开,走出十余步远,还能听见后头男子的笑声,“凭她是谁呢,就算是宫里的公主跑出来了,难道敢不给我们大人些颜面?”
第五百六十四章 宫里的贵客
“小姐……”
一边往前走,春花一脸担忧地看着苏幼仪。
苏幼仪正愣愣地出神,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无名轻咳了一声,“小姐。”
“嗯?”
苏幼仪这才回过神来。
无名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的手,“小姐不必扶着我了,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我能自己走。”
苏幼仪叹了一口气,“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这是应该的。对了,这附近哪里有医馆,你们知道吗?”
无名和春花都朝她摇摇头。
这两人一个常年待在宫里足不出户,一个刚从西北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哪里知道哪里有医馆?
苏幼仪慢慢回过神来,忽然想到,“对了,林太医府上就在这附近。今日林太医不当值,应该就在府里,我们直接去林府吧!”
无名还想解释自己的伤并无大碍,春花朝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林太医的夫人淑芽姐姐,原是伺候太后的,和太后感情极好。你没见今日太后受了惊吓神色不好么?去林府让淑芽姐姐安慰太后一番,也是好的。”
原来是这样。
听了春花的话,无名便不再推迟了,众人没走多久就到了林府。
林府看起来不大,是中等人家的样子,正门前坐着几个管事的仆人,苏幼仪一行走过去,见是两个女子和一个带着伤的男子,众人都有些奇怪。
“你们是做什么的?”
春花在街上已经吃了教训,索性上前将宫里的腰牌给仆人看,“立刻进去通禀林太医,就说宫里有贵客到。”
众人虽不在宫里伺候,可林太医时常出入宫禁,也认得这宫里的腰牌长什么模样。
当即对春花点头哈腰,“原来是宫里的姑姑,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一面迎着他们,一面早有人飞快进府禀告,林太医闻言连忙起身,“宫里的贵客?是什么样子?”
仆人道:“是一个二十许的姑姑,拿着宫里的金牌。还有一个看起来像官家小姐的姑娘,外有一个受伤的青年男子。那姑娘生得极其美貌,少爷,会不会是宫里的公主?”
林太医虽不解,脚步已经朝外走去,“宫里只有一个大公主,的确生得美貌,那位小姐看起来多大年纪?”
仆人有些犯难,“看不出来,许是十六七岁,许是十八究岁,小人也说不准。”
只知道极其美貌。
一见那宫里的金牌众人都慌了,哪还有心思多看?
“那年纪对不上,大公主今年才十三呢。”
林太医心下不解,等迎出二门,只见那三人已经进来了,走在前头开路的女子正是春花。
林太医常在后宫中为苏幼仪和太妃们诊脉,是认得春花的,往她身后一看,见到苏幼仪那一瞬间顿时魂不附体。
“微臣给太后请安!”
苏幼仪还来不及阻止,林太医已经跪地拜伏,吓得周围的几个仆人都跪了下去,万万没想到眼前之人会是太后。
太后怎么会就这么轻车简从地出了宫?
苏幼仪无奈,只好道:“起来吧。”
林太医这才站起来,见一旁的无名受了伤,更加紧张起来,“太后,发生什么事了?无名先生怎么受伤了?”
苏幼仪摆手,“正为这事,你先给他包扎一下伤口吧,别的一会儿再说。”
说罢扶着无名进了内堂。
春花在后面落后了两步,朝跪在地上的仆人扫了一眼,“今日太后微服出巡之事,千万不能走漏风声。若有旁人知道,干系全在你们五人身上,明白了么?”
“小的明白!”
……
进去没多久,淑芽和她的公婆听见风声都出来了。
两个老人家穿戴隆重,大礼参拜,苏幼仪忙命淑芽将老人家扶起来。
“二位老人家免礼吧。原是今日哀家来得匆忙,倒劳动二位老人家,实在过意不去。”
林父十分紧张,“太后,您的随扈如何会受伤,可是有奸邪歹人意图行刺?您放心,我们林府上下拼了命,也一定会护太后周全!”
苏幼仪忙道:“没这回事,没有刺客。不过是方才在路上一不小心,差点撞上了马车,无名先生为了护驾才会受伤。”
原来是这样。
林府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淑芽忙上前搀扶,“太后怎么只带了两个人就微服出宫了,万一伤着怎么办?这是谁家的马车如此无状,竟然险些伤了太后!”
提到这个,苏幼仪的神色明显冷淡了下来。
春花连忙打岔,“淑芽姐姐,都是我不好,没有看顾好太后。太后今日受了惊吓,可有干净的屋子让太后在府里歇一歇?”
“有有有,才听见消息就让人去准备了!”
淑芽回头朝林太医道:“夫君,你替无名先生包扎,我领太后到后头歇息片刻。”
“好,太后请。”
回到屋子里,到处陈设也周全干净。
春花趁着淑芽去倒茶的时候,悄悄拉着她,把方才在街面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淑芽一听吃了一惊,“怪不得,太后一向胆子大,我说她怎么会被马车吓着呢。原来不是因为惊吓才脸色难看,而是因为老苏大人。”
春花叹了一口气,“谁料到老苏大人的家仆如此嚣张跋扈?看那样子,在京城地界是跋扈惯了。要说老苏大人不知道,那谁信呢?”
对方还口口声声称苏清和太后关系如何如何,气得春花当场就想说出苏幼仪的身份。
碍于当时众多百姓在场,苏幼仪阻止了她,春花心里这口气也过不去。
淑芽忽然在她额头敲了一下,“你啊。太后一时兴起,你也不多劝着些,如今竟遇上这事。要是不出宫就好了,也不用如此烦心。”
春花吃痛地捂着头,忽然觉得不对,“淑芽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如今住在宫外,是不是对老苏大人府里人之事早就有所耳闻了?”
淑芽一愣,顿时有些尴尬,“快把茶端进去给太后吧,这些事我早知道了又如何?总不能告诉太后,惹得她更加烦心吧?”
春花想想也是,推开门端茶进去,一抬头,却看到苏幼仪早在门后站着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下雨了
两人方才的谈话,显然她都已经听见了。
淑芽和春花尴尬地低下头。
苏幼仪面色淡漠,看向淑芽,“把你在宫外所见的和老苏大人有关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淑芽微微咬唇,只得低声应道:“是,奴婢遵命。”
……
从淑芽口中,苏幼仪才知道,她今日所经历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老苏大人的夫人去得早,唯一的女儿也没了,京中便有许多人给他送美人,说是为了让他再续香火。”
“光是春日里就不知道纳了多少门妾,每一个都吹吹打打的招摇过市,比旁人家娶正妻还要热闹。可这么久了,也没听说怀个一男半女。”
“至于他们府里的人欺行霸市,早就见惯不怪了。太后想,何以今日那马车疾行而来,别的百姓都避得开,只有太后避不开呢?”
苏幼仪眉头一蹙,“为何?”
淑芽无奈道:“街上的百姓瞧见苏府的马车,远远地就让开了。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被撞上不但没有他们好果子吃,兴许还要倒赔钱。百姓们已经习惯了,太后是今日刚刚出宫第一次到街上,自然没有这个习惯。”
“习惯?”
苏幼仪怒道:“满京城的百姓都要去习惯他家的人嚣张跋扈?这算什么道理?”
淑芽和春花都是一惊,忙跪下请她息怒。
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淑芽忙解释道:“太后不必过于生气,其实这是难免的。天子脚下富家权贵那么多,多多少少会有些仗势欺人的奴才,有些不那么检点的大人。这是难免的,太后别生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
苏幼仪反问她,“你的意思是,除了苏府的人,还有人也是这样?是谁?”
淑芽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苏幼仪一看她神情便明了了,“你不必再开脱了,那几个仆人敢在大街上如此说话,足可见他们觉得老苏大人劝倾朝野,所以可以肆无忌惮。想想如今朝中,还能和老苏大人的权势相比之人,有几个?”
几乎没有。
苏幼仪这才意识到,她太低估了苏清。
或者说她太低估了自己。
从她是先帝宠妃,再到皇后,太后……
这些年里,苏清利用她的权势地位,攫取了多少权力?
想到这些都和她息息相关,她不寒而栗。
“笃笃。”
门忽然被敲响,苏幼仪回过神来。
春花去开门,原来是无名,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太后。”
苏幼仪朝门外一看,林太医恭敬地跟着,前来回禀无名的伤情,“太后,无名先生的伤没什么大碍,只是轻微的擦伤。休息两日,等伤口结痂就没事了。”
“那就好。”
苏幼仪点点头,“你今日难得休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这里有淑芽,不必你陪着。再者转告两位老人家,好生歇息,不必在意哀家在这里。”
林太医对她的体谅感激不尽,“是,微臣这就去。”
林太医告退离开。
苏幼仪盯着门前的一块青石板,上头有一层细细密密的青苔,呈现出一种干燥的绿,绿得发白。
似乎空气渐渐湿闰了起来,发白的绿色慢慢变得青郁,浓烈。
无名朝院中看去,“太后,下雨了。”
……
为了宽慰苏幼仪,淑芽命人在花园的亭子里摆了酒菜,她和春花作陪,陪苏幼仪赏雨景。
果然淑芽了解苏幼仪,在凉爽的亭中看雨,一面喝着小酒,苏幼仪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举着酒杯四处张望,“咦,无名呢?”
春花道:“他说他出去一下,有些事情,很快就回来了。”
苏幼仪不满地嘀咕了两句,“他身上还带着伤,往哪里瞎跑?再说了,在宫里不是他说出宫了由他保护我么,这会儿他倒不见人影了。”
淑芽一面给她斟酒,一面笑道:“太后放心,奴婢这府里虽然不大,可护卫还是齐全的。太后不必担心有危险,就算真的有危险,奴婢也会第一个挡在太后跟前。”
苏幼仪不禁笑道:“那林太医肯定第一个挡在你跟前,咱们要成串成一串的糖葫芦了!”
淑芽和春花忍不住哈哈大笑。
没多会儿,无名悄无声息地从亭外走进来,身上还带着雨水。
他的发梢被雨水打湿,看起来充满了少年英气,苏幼仪不禁一愣,“你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替太后出气去了。”
苏幼仪这才发现,他的鞋面上有一处血迹,泛着猩红。
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赶上来,低声朝淑芽通报了什么,淑芽诧异地看向无名。
苏幼仪道:“怎么回事?”
淑芽道:“太后……府里的下人说,苏府出事了。几个今日出过门的管事被一个蒙面人一一打伤,不是伤了手就是伤了腿,这会儿苏府正派人到处拿人呢!”
“放心。”
无名微微翘了嘴角,“一场雨早就冲掉了所有痕迹,我出手的时候用布巾蒙住了脸,他们认不出我的。”
苏幼仪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
她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道:“你身上的伤刚刚包扎好,林太医说你要休息两日,怎么这么快就去和人动手了?”
无名面不改色,“那些人让太后不舒服了,虽然太后气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背后那个人。可我将他们打一顿,或多或少能给太后出气。只要太后心中宽慰一二分,那就是值得的。”
苏幼仪心里一时酸酸的,竟不知是何滋味。
她又气苏清如此行事,又感动于无名为她所作的事,又想起先前关于“男宠”谣言,各种心绪纠缠。
良久也不过道出一句,“再去让林太医给你看看吧,若是伤口又出血了,还得再上药才是。”
无名在江湖上历练,大大小小的伤不知道受了多少,这样的皮外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不知怎的,瞧见苏幼仪那一脸怜惜的模样,他乖乖点了头,“好,那我先去了。”
瞧见他二人如此情状,久不在宫中的淑芽惊讶地张着嘴,朝春花投去探究的目光。
春花只朝她眨眨眼,但笑不语。
第五百六十六章 赏赐首饰
苏幼仪一行没在林府耽搁多久,很快就回了宫。
虽然事情做得隐秘,瞒住了大部分人的耳目,可还是没有瞒住元治。
苏幼仪前脚到坤宁宫,元治几乎后脚就过来了,“母后,你怎么自己出去玩了?也不带我……”
他近得殿中,才看到无名的背上隐隐有血痕透出来,不禁道:“怎么回事?难道有人敢行刺母后?”
春花原想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元治,苏幼仪却摇了摇头,春花想了想道:“回皇上,不是的,只是碰到别人家的马车了。无名先生为了护驾,就被擦伤了些。”
“原来是这样。”
元治看向苏幼仪,“那母后可有受伤么?”
“我没有。”
元治松了一口气,这才道:“母后,你们今日去哪里玩了?可听到京中发生了一桩奇事?”
“什么奇事?”
元治坐下来,说得绘声绘色,“是老苏大人府上的事。听说他们府上今日闯进去一个刺客,将几个管事的伤得不轻。好在老苏大人并没有受伤,连带几个姬妾也安全无虞,就是那几个管事实在伤得不轻。朕已命京兆尹府协助调查了,敢在京城重地随意行凶,这样的人一定要抓起来严惩。”
苏幼仪面色有些古怪,“原来是这样啊,那我……还真是没听说。”
元治看看苏幼仪,又看向无名,“不会这个伤人的刺客,就是……”
“皇上想多了。”
无名低声道:“江湖之大,高手众多,不止在下一个。何况在下今日一直陪着太后在街上闲逛,而后就去了林太医府上,由林夫人陪着太后在亭中喝酒赏雨,哪有机会去伤人?”
元治一听松了口气,“原来是去找淑芽了。母后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怎么还是去林府了,多没劲。”
苏幼仪也笑道:“何尝不是在外头逛来着?只因后来下雨了,不得不找个地方避雨。想着淑芽就住在附近,所以便过去了。”
元治那点疑心完全被打消了,又问了苏幼仪好些今日在外头的见闻,“差点叫母后蒙骗过去了。幸而是我派小纪子来坤宁宫请母后,春景才告诉小纪子,说母后微服出去了。”
苏幼仪想了想,她离开之前是告诉过春景,如果元治过来不必瞒他。
怪不得元治知道得这么清楚。
苏幼仪道:“你若喜欢,下次我们安排周全了一道微服出宫。也可以让皇上看看民间百姓的生活,更加体察民情,皇上觉得如何?”
“好啊好啊。”
元治自然欢喜不迭,恨不得拉个勾勾免得苏幼仪反悔。
……
苏府刺客之事轰轰烈烈地闹了几日,最后无疾而终。
哪怕有些线索,也叫那一场大雨都冲干净了,还怎么查呢?
倒是元治说苏府出了事该慰问慰问,苏幼仪便道:“这点小事就交给我来办吧,皇上只管朝中大事便是。”
苏幼仪没有送玉器摆件,也没有挑人参鹿茸,反而命人挑选了一些女子的首饰,不过并非上乘的,在官宦人家也算很够看的那种。
“命人送去苏府,就说是哀家给老苏大人那些姬妾压惊的。听闻老苏大人那些姬妾年纪都不大,想必胆子小,要是被贼人闯入府中受了惊吓不能替大人传宗接代,那就糟糕了。”
东西送到苏府,打开一看全是女子的首饰,苏清当真愣了愣。
待来人说清是赏给他府中姬妾的时候,苏清心中升起异样之感,而府中那些姬妾却欢喜不已。
她们这些做妾的,能得到太后亲自赏赐的首饰,这可是天大的荣光!
“老爷,这些首饰可真好看啊!”
“是啊老爷,太后娘娘实在是太体恤我们了!”
莺莺燕燕环绕着,苏清没好气地一摆手,“吵什么吵?管家,数数一共有多少?”
管家把礼单拿来数了数,“一共是九件,九九归一,这是好数字啊。”
苏清的神情却一下子僵硬了起来。
他可不觉得这是好数字。
府中大大小小一共九个姬妾,苏幼仪送来的首饰又正好九件,显然是早就了解了他府上姬妾的人数。
这让他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
苏幼仪这是不是在敲打他,认为他纳妾过多,过于众情声色犬马?
他不过是想生个一男半女延续苏家的香火,可这些姬妾早的入府已经三四年了,晚的也有数月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实在着急,眼看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再没个儿女就糟糕了……
“老爷……”
那些姬妾不知他为何忽然大动肝火,都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苏清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眼,心道不管苏幼仪是什么用意,这也不是小妾们的错,这才缓和了口气,“一人一件,按尊卑次序挑,不要抢。”
一群姬妾立马欢喜起来。
“多谢老爷!”
……
“东西都送去了?”
苏幼仪在乾清宫,等着送礼去的人回来复命。
多禄回来了,朝苏幼仪道:“已经送到苏府了,太后放心。”
“嗯。”
苏幼仪淡淡点点头,“老苏大人是什么反应?”
多禄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好形容,“一开始还欢喜着,府里上下都很欢喜。后来听说赏赐的是首饰而不是别的,老大人的脸色就有些变了。不过他没说什么,还是命人带奴才下去喝茶。奴才原本不想坐的,因想着太后的嘱托便留下喝了一盏茶。”
“只见府里那些莺莺燕燕的姬妾都围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那些姬妾才个个拿着挑好的首饰回来,看起来挺欢喜的。”
苏幼仪抬头看他,“就这样吗?没有别的?”
多禄低头沉思片刻,“对了,奴才恍惚听见那些姬妾议论,说老爷为何不高兴之类的。因为隔得远,奴才也没听太清楚,约莫是这样。”
不高兴?
苏幼仪淡淡一笑,“我要的就是他不高兴。以他如今的身份,在朝中皇上都未必敢敲打他,也只有我才能敲打他一二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商谈立后
微服出宫一次之后,无名来坤宁宫更勤了。
起初苏幼仪是有些顾虑的,可经过微服出宫这件事后,她好像又把先前的顾虑全都丢在脑后了。
春花等人也都不提醒,就默认这件事的发生。
苏幼仪年纪轻轻,走到街上谁知道她二十多岁?都当她是不到二十岁的未婚小姐。
有人像无名这样的人陪在她身边,也是好事。
时日长了,苏幼仪便觉得有些奇怪。
外头那些大臣不敢言语,难道元治也没听见风言风语,竟然一点也不露风声么?
元治不提,她反而找了个机会自己和元治提了。
“母后说的是这个啊。”
元治哈哈大笑,“我自然也听见了外头有些人的言论,更知道母后和无名是清白的。其实就算不清白又如何?母后年轻寡居,虽然锦衣玉食,难免有意难平之处。我看无名就很好,母后喜欢他吗?”
苏幼仪差点吓得站起来,“元治,我可是你父皇的皇后,你这么说就不担心你父皇生气?”
“父皇早就去了,若非如此,我也不必担心母后了。”
元治自小受苏幼仪天马行空的教养,在男女关系这方面比苏幼仪还要看的开,“母后不信鬼神,我知道母后顾虑的不是先帝。既然如此,母后顾虑的一定是我了。”
“如果是这样,母后就宽心吧。我并不反对,只要母后高兴,怎么样都可以。皇帝嘟能有三宫六院,母后身边只有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苏幼仪简直觉得元治疯了。
这是她教养大的孩子吗?
简直比她还不拘礼法。
她无奈地摇摇头,“这话同我说说就算了,日后你若娶了皇后纳了嫔妃,千万别和她们说。否则仔细她们有样学样,给你戴‘绿帽子’。”
“什么是绿帽子?”
元治不懂这等乡间里语。
苏幼仪噗嗤一笑,凑到他耳边给他解释,元治一下子面红了,“那也得等我百年之后才行!”
……
和元治把话说开了,苏幼仪心里倒宽慰了不少。
她没想到元治这样替她着想,这份情谊,她心领了。
无名如从前一般陪在苏幼仪身边。
夏日将尽,秋日将至,苏幼仪忽然接到消息,说是苏清府上有个姬妾怀了身孕。
自从那次微服出宫之后,她就时刻命人留意着苏清府上的动静。
“怀了身孕?那苏伯父可算求仁得仁了。”
苏幼仪面无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
无名道:“太后不希望老苏大人有后吗?”
“不是。”
苏幼仪摇摇头,“我只是想起了婉妹妹。先帝的婉嫔正是老苏大人的女儿,当年在宫中和我亲如姐妹。你进京晚,无缘一见,那是个极温和谦厚的姑娘。可惜……红颜薄命。”
无名时常出入宫闱,也曾听说过婉嫔之事。
便道:“原来太后是因为婉太妃伤感。”
苏幼仪道:“从前婉妹妹还在的时候,老苏大人和现在不一样。他是出了名的清官,是先帝从乡野间挖出来的人物。他那时的风骨,谦和,温润,两袖清风。只要一看婉妹妹,便知道她是继承谁的家风。”
“当初也正是因为婉妹妹,我们两家才连了宗。可你看看现在的苏清,哪里还有一点清官的模样?”
苏幼仪冷笑一声,“他府上的妾室多不胜数,他的家下仆人在京城欺行霸道。他就算再生十个八个孩子又如何?现在的他,还能教养出婉妹妹这样温厚的人么?”
想到婉嫔,她心里一阵阵地难过,“幸而婉妹妹去得早。如果她还在世,看到她的父亲变成现在这个权臣模样,不知是喜还是忧……”
无名不知该如何劝说她,只能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一阵风吹来,树上落了大片的叶子,他立刻侧身一步挡在苏幼仪身后,免得那些腐朽的落叶掉到她身上。
苏幼仪回头一看,总觉得他笔挺的身姿,清冷的气度,有些熟悉之感。
像她认识的某个人。
她一阵恍惚。
……
入秋之后,照例有中秋宫宴。
因元治后宫无人,宫宴的主角就成了苏幼仪和一众太妃,外是皇子和公主们。
元治兴致勃勃,命人好生操办宫宴,苏幼仪却有些别的想头。
这日,众太妃齐聚坤宁宫中议事。
“哀家的意思是,过了这个年皇上就十五了。虽说年纪还小,可立后乃是大事,马虎不得。提早几年相看好,到时候才有准备,诸位的意思呢?”
众太妃早就蠢蠢欲动了。
她们在后宫里闲来无事,能做的事有限,其中一件大事就是元治将来的皇后人选。
苏幼仪端起茶盏,提前泼了一盆冷水,“别怪哀家没事先把话说清楚。立后立贤,且出身必须高贵,家教必须优良,品性必须温和。哀家找你们是来商量的,如果你们怀着私心一味推举自己的娘家人,可别怪哀家不给面子。”
她这么一说,原先还有些意图的人,自然也打消了念头。
燕妃笑道:“我们哪敢啊。皇上立后之事太后肯找我们来商量,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了,谁敢偏私?自然要公公正正的,一心替皇上和太后着想。”
苏幼仪闻言点点头,不禁笑道:“其实我方才那些也是说说而已,立后兹事体大,不论如何,还是要皇上自己喜欢才是。所以依我的意思,今年中秋宫宴不但是家宴,还要请朝中亲贵重臣带着家中的女儿来参加,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眼前一亮。
“太后的意思是,让皇上在宫宴中慢慢相看,选择自己喜欢的小姐?”
苏幼仪点点头,“若是直接安排大选,只能看到脸,了解得不深。若是在宫宴中慢慢相看,就能看到对方的言行举止,待人谈吐,才能挑选得谨慎。你们说呢?”
苏幼仪一向点子多,且总是有趣又实用。
这样的宫宴不但有利于元治立后,还能选出一些嫔妃来,又让她们这些太妃得了趣。
众人自然没有意见,福身恭维,“太后英明。”
第五百六十八章 苏家小姐
中秋宫宴的消息一放出去,朝中亲贵心中便有数了。
各家府第都忙于教导自家的小姐宫中规矩体统,早早地采买首饰、裁剪衣裳,就为着能在中秋宫宴上大放异彩。
除了后宫的太妃们之外,这些日子皇室宗亲女眷和朝中命妇也时常出入坤宁宫,苏幼仪的书案都叫各家小姐的画卷摆满了。
苏幼仪知道立后之事非同小可,却没想到这样麻烦,朝中的宗亲、世家和大臣家的适龄小姐,实在数不胜数。
她很想让这些命妇们直接去乾清宫找元治得了,可也只是想想,毕竟不合规矩。
少不得只能自己耐心挑选着。
“这个,周首辅的长房嫡孙女,生得倒是美貌,和周首辅那老皮老脸完全不像。你们瞧瞧,皇上会喜欢么?”
春花捧过画卷一瞧,“倒真是个美人,太后您瞧瞧,这是小苏大人的夫人,郡主挑的人。”
苏幼仪听见,忙凑过去看了一眼,画上是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站在葡淘架下垫着脚摘葡淘。
看起来天真有趣。
她点点头,“这个看着年纪小,可能和元治更加相配,是谁家的姑娘?”
春花道:“也是皇室宗亲,算起来和郡主的关系更亲一些,是她叔父的女儿,封号是松阳县主。”
苏幼仪在心里掐算了一下,“虽是皇室宗亲,不过论起血缘关系早已超过五代了,皇上便是娶了她也无妨。”
“是啊。”
看得出来苏幼仪对这个松阳县主颇有兴趣,一旁的春景在画卷里翻了翻,忽然找出其中一幅,“太后,这是老苏大人送上来的人选。”
听见苏清的名号,苏幼仪心中本能地有些反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春景手里的画卷,“这是老苏大人的一个远房侄女,听说为了中秋宫宴的事,如今已经住到老苏大人府上了。奴婢瞧着生得也美,更关键的是,这位小姐姓苏……”
春花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她听出春景的意思了。
在外人看来,不管怎么说,苏幼仪和苏清是连宗的关系,这位苏小姐是苏清的远房侄女,自然也算苏幼仪的亲戚。
若将来的皇后还是苏家的人,对苏幼仪的权势自然更有巩固的作用。
她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心道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
虽说苏幼仪家中嫡系只有苏衡和苏志明父子两个了,可苏清那边还有啊。苏幼仪再不满苏清,到底还是一家人。
没想到苏幼仪看都没看,果断拒绝了,“我不希望下一个皇后也姓苏。”
若是从前,只要元治喜欢,皇后姓什么她才懒得管。
可近来因为苏清的事,她渐渐意识到姓苏的人在京城的特权太大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将来的皇后也姓苏,那天下索性别姓“元”了,直接姓“苏”好了。
她对天下没兴趣,为了巩固元治的江山,反而要坚决杜绝这位苏小姐成为皇后。
听了她的话,春花心里舒了一口气。
春景有些惭愧,“都是奴婢多心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苏幼仪拍拍她的肩膀,“我不是怪你,你是一心为我着想,我知道。我只是不希望外戚权力太盛,当年的李阁老永远是前车之鉴,明白了吗?”
春景到底跟了她多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听罢连忙点头,“奴婢明白了。”
……
对于立后之事,元治起初还有些害臊,不肯来坤宁宫看。
也不和苏幼仪多谈。
架不住消息一个劲儿地朝他面前递
“皇上,听说太后赞赏周首辅的孙女儿是个美人,奴才弄到了她的画像,皇上想看看吗?”
元治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君王的体统,“胡闹,立后立贤,朕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昏君吗?”
“皇上,太后没说非要贤德不可。有一位松阳县主算起来还是皇上的远房表妹,听说太后赞她活泼灵慧呢!”
元治听了有些向往,他骨子里也不喜欢那种一味贤良端庄的人。
最好是像苏幼仪那样,活泼好玩起来有趣得紧,端庄贤良起来却连朝中大臣都不得不敬佩,那才是他心目中皇后的完美人选。
见他不答话,小纪子又提别人。
“皇上,听说老苏大人的远房侄女是个贤良美人,老苏大人可算是太后的娘家人,皇上觉得如何?”
提到苏幼仪,皇上果然动了些心思,“你的意思是,太后希望从她母家找皇后的人选?”
这也不奇怪,先祖时期就有过连续两三代皇后都出自同门的旧例,当初江肃把玳妃弄进宫,打的不也是这个主意么?
小纪子想了想,摇头。
“奴才听说太后不太喜欢这个苏小姐,说是不希望下一任皇后还姓苏。奴才听见这话奇怪得紧,还以为自己听差了。不过先前太后不是说了么?一切以皇上喜欢为要紧,所以奴才便把苏小姐的画像也弄来了。”
元治听罢沉默了许久。
有些事他没有说出口,不代表他不知道。
他近来隐隐感觉,自从西北赈灾之事后,苏幼仪和苏清之间的关系似乎疏远了不少。
包括先前苏府的管事被伤,包括苏幼仪赐了首饰给苏府的姬妾……
要不是那一赏赐,元治还不知道,看起来两袖清风的苏清居然有九个姬妾之多。
要知道,无论是当年的李阁老还是季玉深,再者是江肃,也没有谁有这么多姬妾。
想到苏清膝下无子,唯一一个女儿又早逝了,元治倒也不是觉得不能理解,只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如今苏幼仪又说出不希望下一个皇后也姓苏这样的话,他就不得不疑心了。
也许苏幼仪知道了什么。
小纪子见他半天不言语,试探道:“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元治这才回过神来,只道:“没什么。朕只是觉得太后太无私了,若换成旁人,巴不得下一任皇后还是自家人,怎么舍得把这等好事白送给旁人呢?”
“是啊。”
小纪子也笑,“不过太后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皇上还不了解吗?”
第五百六十九章 微服出宫
中秋之前,元治特意去了坤宁宫一趟。
苏幼仪听说他来了,人还没到就先笑了起来。
元治进殿的时候一脸莫名,“母后笑什么?”
“我笑皇上这些日子害臊,总不肯来坤宁宫,想来是知道坤宁宫每日都是太妃和命妇们来挑选未来的皇后人选吧?难得今日皇上肯过来了。”
元治被她说得更加不好意思,“哪里是害臊,不过是这些日子朝政繁忙罢了。”
他摸摸鼻子,眼睛不自觉朝书案上一堆堆的画轴转去,很快转过脸来,换了正色的神情。
“我有事和母后谈。”
见他一脸严肃,苏幼仪也认真起来,屏退了左右人等,殿中只剩她和元治二人。
元治道:“母后都挑中了哪些小姐?”
苏幼仪想了想,“母后只粗粗挑选了些人品家世和才貌都好的女子,哪里就定下来了?这些人最后还是要皇上看了喜欢才行。放心,母后不会让你硬娶你不喜欢的女子的。”
“要我看?”
元治眼珠子一转,“那万一我看上了老苏大人那位远房侄女苏小姐,母后怎么说?”
苏幼仪吓了一跳,以为元治已经见过那位苏小姐,当真要娶她为皇后了,“你决定了?”
她吓成这样,可见心里多不愿意那位苏小姐成为皇后。
元治连忙摇头,“母后别着急,我不过随口一说。我还没见过那位苏小姐,哪里就决定了呢?”
苏幼仪松了一口气。
吓死她了,她还真以为元治喜欢上了那位苏小姐。
若是这样,那事情就麻烦了,苏清有了个做皇后的侄女,岂不是威风更甚从前?
元治从她的反应中确认了一些事,“母后放心,我不会选苏家小姐的。不过母后,我还是想问问你,倘若我真喜欢那位苏家小姐,你会怎么办?是坚持我喜欢就好,还是坚持下一任皇后决不能姓苏?”
苏幼仪抿唇不语,思考良久。
好一会儿她才道:“原本我还没在意这件事,既然你如此说了……大不了到宫宴那日我就让人把苏家小姐绊住,让她没机会见着你,你怎么能喜欢她呢?”
“就算你真见着她了,有些喜欢她了,她的身份也不够高贵,做嫔妃便是,你说呢?”
这些话说得很诚实,元治心中也释然了。
他不过是玩笑话,苏幼仪却当了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朝元治道:“前些日子我出宫玩去,你不是说也想去么?如今初秋时节天气正好,不如咱们明儿就出宫玩去?”
元治惊讶地张了张嘴,没想到苏幼仪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可他一向向往宫外的生活,听见苏幼仪这么说,心里自然高兴,“好啊,正好过两日就是中秋了,也好瞧瞧民间百姓是怎么过中秋节的,真好!”
苏幼仪道:“这次出去要多带些人。除了小纪子和多福他们之外,再带一些侍卫暗中保护,无名自然也同我们一道去。”
元治喜得无可无不可,“一切听母后安排!”
……
得知明日又要出宫,这回春花等人更加紧张地做起准备。
苏幼仪道:“也不必准备太多,太打眼了反而不好。仍像上次那样的家常衣裳备着,元治那里已经备好了。你们和小纪子等人也都有衣裳,只准备一些散碎银子就是。”
想到上次出去差点被马车撞到,春花心中就后怕,“咱们这次出去人多,可要更加小心才是。太后,怎么突然又想出宫了呢?”
“是啊。”
春景也道:“这些日子太后为了立后和中秋宫宴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只以为太后累着了,没想到您还有闲心出宫玩去。”
苏幼仪叹了一口气。
“是挺累的。”
她撇撇嘴,“可有些事情,必须在中秋宫宴之前让皇上知道才行。”
“什么事?”
苏幼仪沉默不语,一手托腮地靠在桌上出神起来。
……
次日,元治谎称和苏幼仪在坤宁宫商谈立后之事,将所有大臣的接见都推了。
一行人三辆马车悄悄出了宫,为首的一辆里是苏幼仪和元治,还有春花和无名。
第二辆马车里是宫中侍卫的好手,第三辆马车则是小纪子等跟随伺候的宫人。
马车一路出了宫城,苏幼仪道:“我们上次去了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虽然去过一次了,可皇上还没见过,今儿咱们再去一次吧?”
“好啊。”
元治自然高兴,“过两日就是中秋,百姓们一定在采买中秋过节的东西吧?月饼和灯笼什么的,街上一定很热闹。”
无名适时开口,“不仅是百姓,这阵子京城各家有女儿的府第都在采买绫罗绸缎和珠玉首饰,皇上今日一定也能碰到。”
他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幼仪一眼。
元治没意识到他的用意,兴致勃勃道:“那正好!这样就更加热闹了!”
热闹是自然,只怕热闹过了头倒不好。
苏幼仪道:“一会儿咱们到了街口就下马车步行,以免马车在人群中穿行不便。皇上记着,咱们是官宦人家溜出来玩的小姐和公子,我是姐姐你是弟弟,他们是丫鬟和护卫,懂了吗?”
元治原本想说为何他们是姐弟而非母子,后来想了想,苏幼仪看起来实在没比他大几岁,要说是母子那才惹眼呢。
便乖乖点头,“姐姐,我也想吃上次你说的糖葫芦!”
苏幼仪抿嘴轻笑,“好,一会儿咱们就去,只不知那糖葫芦是涨价了还是降价了。”
一行人在街口下了车,慢慢步行进去。
起初还有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而后渐渐就少了。
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富家公子和小姐多得是,也算见惯不怪。
何况百姓们都忙着买卖东西,也没工夫盯着旁人看。
往里走了不远,便看到了上次他们去过的糖葫芦摊子,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倒是眼尖,见着苏幼仪喜得忙招手,“小姐,您又来吃糖葫芦吗?”
他热情的那个样子,好像苏幼仪是他家的小姐一样。
第五百七十章 眼见为实
苏幼仪正想带着元治过去,忽然听见街道前面一阵喧哗。
“让开,快让开!”
有人在大喊,还有马嘶的声音。
无名立刻护着苏幼仪和元治退到了路边,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也立刻挤到道路两边,让开中间一条大道。
元治苏幼仪揽在怀中,不解地抬头,“姐姐,这是什么民间习俗么?”
苏幼仪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见马车车轮的轱辘声越来越近,一辆行驶极快的马车奔了过去。
人群中有人议论,“又是苏府的马车,今儿都好几次了,也不知道苏府的小姐到底要穿多少绫罗绸缎。”
无名闻言,努力让自己冷漠的面容挤出微笑,问那说话的妇人,“大娘,您方才说什么,什么苏府的马车?”
那妇人见着一个翩翩俊美男子,又面上带笑客气地问话,便一股脑都说了,“就是苏清苏大人府上呗。听说过几日中秋宫宴皇上要选皇后妃嫔,所以苏府就忙着买衣裳买首饰打扮苏家小姐。”
“你要认苏家的马车啊,容易得很,在街上跑得最快最目中无人的,那就是苏家的!”
一个男人忽然从身后掩了妇人的嘴,气急败坏地瞪她一眼,“你这个婆娘,胡说什么?怎么跟外人说这些?”
这个男人像妇人的丈夫,抬头一看自家婆娘和一个俊美男子说话,更加没好气地瞪了无名一眼。
而后拉着妇人便走,“这种话你也摆在嘴边说,要是得罪了苏大人,有你好果子吃……”
这个时候,元治对宫外的事再不了解,心里也有数了。
他没想到,苏清府上之人嚣张跋扈,在京城已经成了惯例。
他看向苏幼仪,苏幼仪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人群渐渐散开,恢复成原来熙熙攘攘的模样,可苏幼仪知道,有些东西是恢复不了的。
她勉强笑道:“你不是想吃糖葫芦吗?走,咱们吃糖葫芦去。”
元治此刻已经没有吃糖葫芦的心思了。
可他不想拂了苏幼仪的好意,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她走,一时便走到那糖葫芦的摊子前。
卖糖葫芦的小贩热情招呼她,“小姐,秋凉了,如今糖葫芦又是一文钱一串了,您要几串?”
说着睁大眼睛看着元治,见这小公子一身绫罗,只怕也不是寻常人物。
苏幼仪笑道:“要十串吧,我这次特意带我弟弟一起出门,家下跟的仆人也多,让大家一起尝尝。”
“得咧!”
大家在小摊边上的桌椅坐了,小贩很快送上油纸包好的糖葫芦,笑道:“上次小姐说是偷跑出门的,今日想必能光明正大出门了吧,还能带上小公子和这么多护卫呢!”
苏幼仪想起上次的事,只道:“是啊。近来京城各家官宦小姐不都在为宫中立后之事进进出出么?我虽不去选皇后,也沾了光能够光明正大地出门。”
那小贩还暗暗可惜,这么漂亮的小姐不去选皇后,那谁能当皇后哦?
此刻没有人买糖葫芦,那健谈的小二便站在一旁同他们说话,“对了,上次小姐没有受伤吧?”
他这么一问,元治咬糖葫芦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姐姐差点受伤?”
“。”
小贩一拍大腿,“上次不也是苏家的马车么,在街上横行霸道的,差点撞了小姐。幸好你们家护卫武功高强,把小姐救了下来。那苏家的人也实在太霸道了,小的原想找块干净的毛巾给这位护卫按住背上的伤口,谁知一回头你们已经走了,这也没办法。”
元治登时皱起眉头,盯着苏幼仪。
原来上次也是因为苏家的马车嚣张跋扈,无名才会受伤,可苏幼仪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苏幼仪叹了一口气,没有直面元治的目光,反而朝那小贩道:“原来如此,多谢你有心了。”
正巧这时又有人来买糖葫芦,小贩便走开去迎客了。
元治这时才低声道:“为何上次没有告诉我,是因为苏家的马车无名才受伤的?”
苏幼仪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今日带你出来是为什么?”
元治恍然大悟。
中秋在即,普通人家尚且要采买物品,苏府这样大的府第自然不例外,何况还有选后这件事。
所以苏幼仪才说要来最热闹的这条街。
苏幼仪是料定今日他们出门,迟早会遇上苏府的人,才会特意带着元治来这里的。
元治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告诉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苏幼仪道:“何况我也想知道,上次的事情到底是偶一例外,还是真的总是如此。今日我亲眼见到了,也死心了,看来百姓们说的是真的,淑芽说的也是真的。”
苏府的嚣张跋扈,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下元治彻底确定了,苏幼仪不希望苏家小姐成为皇后,不单单是不希望外戚权力越来越大,更有可能是不相信苏清。
不相信苏清送进宫的人会是清白的,唯恐这个苏家小姐成了皇后会助纣为虐。
他忽然坚定起来,低声朝苏幼仪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苏家的小姐有机会成为皇后的。哪怕是嫔妃,也绝对不行。”
苏幼仪心生欣慰之感。
元治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她今日的目的就达到了。
见气氛有些沉闷,春花忙道:“小姐,好不容易出门一趟,不如咱们再去逛逛吧?听说为了京城这些小姐们进宫,那些绸缎庄、首饰铺都弄了许多新鲜的衣裳首饰,咱们也去瞧瞧好不好?”
无名适时道:“是啊,今日不就是为了出来寻开心的么?公子,带小姐去逛逛首饰铺吧,免得小姐心里不好受。”
元治听见这话忙起身,拉着苏幼仪就走。
卖糖葫芦的小贩上来,“小姐,公子,你们要走啦?”
“是啊。”
苏幼仪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子给那小贩,“这个给你。”
“小姐,要不了这么多!”
那小贩一掂,手里这块银子至少有七八两,够换几千串糖葫芦了,而苏幼仪他们不过吃了十串而已。
“剩下的给你了。”
苏幼仪随口一说,众人朝前头的首饰铺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