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一章 拒贴
苏幼仪一听也是,“那叔父为何也不让人上门陪他说话?解解闷也好。”
郡主说到这个,脸色倒是肃然几分,颇有些敬意。
“太后不知道,起先我们也是疑惑的。志明还以为公爹是身子不适不愿见客,可去问了问,您猜他说什么?”
“他说从前虽然咱们家是皇亲国戚,可他一个无官无爵的老头子,身边还有些真正交好的朋友。如今志明成了炙手可热的阁老了,那些巴结奉承的人找不到志明,都找到他身上去了。”
“他又不好接了这个人的帖子,不接另一个人的帖子,怕平白给志明得罪人。索性帖子全不接了,自己也不出门了,就在家里逗鸟逗蛐蛐玩。”
苏幼仪听得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这些道理是谁告诉苏衡的,想想也有理,“只是太苦了叔父了,为了志明的仕途,他倒舍弃了自己的老来安乐。”
郡主听到这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瞒太后说,从前太后做主把我许给了夫君,我们家里还派人打听过。”
她腼腆道:“都说夫君是个能干的,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只是家里的老父不成体统,颇仗着太后的势欺负人的……”
苏幼仪噗嗤一笑。
她知道这名声是从何而来的。
“当年叔父刚带着志明上京赶考,确实做了几件不雅观的事。他到底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后来就好了,这些年你嫁入府中,他也没难为过你吧?”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郡主连忙解释,“那时候心里也忐忑过,真以为公爹是外头传言的那样。后来进了门才知道,他是最爱子心切的,爱屋及乌,连带对我也是好的。至于什么仗势欺人,您瞧瞧他如今为了护着夫君的颜面,自己该玩该乐的都放弃了,我打心眼里佩服他。”
苏幼仪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等过几曰你们陪他进园子里来,我自然会劝说他的。虽说官场上要避嫌,可也没得叫他一个老人家不得开心的。若是如此,做我的家人反倒比普通人还委屈,那我这个太后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郡主等的就是她这话,一听立刻笑了起来。
……
重阳登高这件功课,小六和小七一反常态,每人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
诗词这样的小题目,写不出他们第一次登高的欢喜,他们必须把登高那日的见闻统统写上,因此就写了长长一篇文章。
当然,重头戏除了插朱萸之外,就是山脚下那一碗肉酱面了。
吃肉酱面时发生的一场乌龙戏,顺便也被记入了文章里。
因此,太后带着六王爷、七王爷出宫登高去的事,在学堂里就没瞒住,而学堂里伴读的孩子来自各高门府第,这消息也就传到各家去了。
无独有偶,恭郡王家的孙子回家把这事一说,那恭郡王妃和辅国公府的大房夫人是闺中密友,一听这消息越想越不对劲。
那日重阳,自家二儿媳也是去了西山的。
据说她还遇见了一位太后的族亲,是个标致的美人,刚从岭南来,带着一对双生胎。
那双生胎见着苏阁老,脱口就喊舅舅。
这大夫人一听就觉得奇怪,如果真是关系如此亲近的族亲,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过?
那二奶奶不疑有他,苏阁老亲口认证的,还能有假不成?
没想到过了几日听见恭郡王妃那边的消息,这大夫人一下子就傻眼了。
极为标致的美人,带着一对双生胎儿子……
这不是太后带着两位小王爷,还能是谁?
大夫人差点气得吐血。
自家二儿媳还得意洋洋,以为自己和太后的族亲不打不相识了,却不知道她是得罪了太后!
她当即把二儿媳叫来斥责了一顿,二奶奶听得傻了眼,直到自家婆婆把一桩桩一条条都对上,确定那日的蒙面女子就是太后,她才瘫坐到了地上。
“母亲,这……这可怎么办?我那日可是自报了家门的!”
那日丫鬟为她自报家门,原是为她抬高身价的,如今二奶奶却惶恐不已,唯恐太后生气了,那她这辈子就别想好过了。
大夫人更是气得直跺脚,“你啊你,你素日争强好胜招蜂引蝶,我说不过你!如今你犯了这样的大错,得罪了太后,万一连累了我辅国公府满门,你有几条命赔得起?!”
一向大胆的二奶奶已伏地痛哭了起来。
外头的丫鬟围在门口看热闹,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这位霸王似的二奶奶伏地痛哭。
大夫人一点想给她留面子的意思都没有,直接扯着她的衣袖命她站起来,“哭什么哭,你还好意思哭?你犯下如此大错,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你自己去老夫人面前认罪,让老夫人想想办法!老夫人到底是辅国公夫人,堂堂一品诰命,若是让她老人家带着你去太后跟前求情,或许咱们还有一线生机!”
这种累及家门的大事,二奶奶不敢再自矜身份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儿媳这就去!”
大夫人眼看她冲出门外,到底心里不放心,也跟着她朝老夫人的上房而去……
没过两日,御园就收到了辅国公府拜见的帖子。
春花处理一堆拜帖的时候,发现了这张拜帖的独特,便送到了苏幼仪面前。
一听辅国公府四个字,苏幼仪便想起了那日飞扬跋扈的二奶奶。
“太后,怕是辅国公府的人知道了那日的事,现在要来请罪呢,太后要见吗?”
苏幼仪想了想,那位二奶奶身无诰命,是没资格递帖子求见的,便道:“帖子是以谁的名义送的,辅国公府大房夫人吗?”
“不是,是辅国公府老夫人的名义。”
辅国公府老夫人都被惊动了,看来这件事辅国公府很是看重。
“老夫人辈分高,像她这样的年纪都在家颐养天年了,没什么大事是不会亲自出门的,可见他们府里多在意此事。”
苏幼仪道:“不过这张帖子,还是拒了吧。”
第七百五十二章 请罪
春花瞧出苏幼仪听见是老夫人的帖子,面有动容,以为她怎么也会给老人家一个面子。
却又说拒了,一时叫她摸不着头脑。
她轻声道:“太后不是说,不愿意和那跋扈的二奶奶计较么?奴婢瞧太后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又为何……”
苏幼仪笑了笑,看她,“我说拒了帖子,不过是不想让老夫人舟车劳顿。她一把年纪,若是因此病了累了,岂不是折我的寿?”
“你去命人告诉辅国公老夫人,便说那日我是微服出游,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不知者无罪。”
苏幼仪缓缓道:“何况他家小辈不过年轻冒失些,不是什么大罪,今后谨言慎行便是。请老夫人和老国公放心,哀家绝不会因此小事,迁怒功臣之家。”
春花一听,笑得眯起眼睛,“太后还是这样宽厚,想那辅国公府的功绩也在远在三朝之前,太后原本可以不给这个脸面的。如今给了,他们必定对太后感恩戴德。”
苏幼仪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对有功老臣宽厚,是苏幼仪做事向来的准则。
不管他的功是在当朝还是在先朝,总归效忠的是朝廷是帝王,那这样的忠臣就该得到厚待。
更何况她也确实没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索性卖个人情给老人家。
……
“御园派人来了!”
辅国公府因为二奶奶这件事,正闹得不可开交。
众人一方面担心太后迁怒于全家,一方面又气得指责二奶奶。
这位二奶奶素来张扬跋扈,本就被家中的妯娌姑嫂看不上,如今她有了短处,众人自然拿捏起来报复。
这一家人丁众多,女眷们一人一句冷嘲热讽的话,唾沫就能淹死她。
二奶奶素来争强好胜,这会儿黄着一张脸,连坐都不敢坐,只能站在一边抹眼泪。
她是吓坏了。
上首,老国公和老夫人端坐如山,其实心里也紧张得很。
天子一怒,尸横遍野。
太后无异于此。
先是老夫人递了帖子要进御园拜见,帖子却被打了回来,一家人更加愁云满面。
这会儿外头忽然传话进来说太后派了来使,一家人更是慌成一团,倒像是要抄家灭门似的。
“好了,都冷静点。”
老国公用力把拐杖往地上敲了敲。
堂中顿时素静起来。
七八个儿子瞧着自家老父亲的脸色,心里都十分惭愧,尤其是大儿子,二奶奶的公公。
老父亲都一把年纪了,已经许久不过问家事,如今却因为自己大房的儿媳出事而出来,不得安养,他这个做大儿子的十分愧疚。
老国公声音沙哑,“是福是祸,都不要失了家门的气度,叫人笑话。都整理好自己的脸色,迎接太后来使!”
说罢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身旁的仆人连忙上前搀扶。
御园派来的使者正是多福。
他才走进门,便见老国公和老夫人晃晃悠悠地拄着拐杖朝他走来,他连忙加快脚步上前,亲手扶住了老国公。
“哎呦,老国公怎么亲自出来了?叫我愧不敢当。快,快扶老国公和老夫人进屋说话!”
说罢一路扶着老国公往堂中走。
老国公和老夫人都是积古的老人,见过风浪和世面,见着多福如此心中虽然惊讶,面上也没露出来。
那些儿孙辈的就不同了。
他们个个诧异非常,越看多福这举动越觉得不对劲。
他越是客气,越叫他们觉得这是暴风雨的前奏,他来一定没好事……
多福一直扶着老国公在堂中坐下,老国公抬了抬手,示意他坐在左手边第一个位置。
多福客气了一番,顺从地坐下。
余下儿子辈的才敢坐下,至于孙儿和孙媳妇等,都没有位置可坐,只能站着等多福发话。
多福看了一眼堂中的场景,一下就看到了红着眼睛、带着泪痕的二奶奶。
他心里便有数了。
“太后让奴才来传个话。”
众人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多福微微笑着,看向老国公和老夫人道:“太后说,那日她是微服出游,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不知者无罪。”
有人听见这话松了一口气,也有人丝毫不敢放松。
不知者无罪,说得好听,万一还有个“但是”呢?
上位者最会这一套,说得好听,实际上如何还真不一定。
好在多福并没有说出那个令人恐惧的“但是”,而是继续和颜悦色道:“太后还说,何况你家小辈不过年轻冒失些,不是什么大罪,今后谨言慎行便是。请老夫人和老国公放心,太后绝不会因此小事,迁怒功臣之家。”
确认多福没有未尽之言后,老国公和老夫人的脸色才缓和了起来。
太后这番话说得如此宽厚,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大度能容的老者,才对小辈如此包容。
谁能想到,其实她和闯了祸的二奶奶差不多年纪呢?
老国公扶着拐杖要站起来回话,多福忙按住了他,“老国公有什么话坐着说便是,我今日也不是来传旨的,不过是等同于闲话家常一样,老国公不必如此拘礼。”
老国公这才坐着拱了手,“还请公公替老夫禀告太后,说老夫满门上下,感激太后宽厚恩德。这事原是我家小辈做得不对,得罪了太后,多谢太后不见怪也不诛连。”
大房夫人听到这里,立刻给二奶奶使了个眼色。
二奶奶忙站出来,走上前朝多福福了福身,“那日都是妾身不好,冒犯了太后。多谢太后不追究,只是妾身自知有罪,想求见太后亲自告罪。便是太后要打要杀如何惩罚,妾身也绝不敢有怨言。”
她看了一眼她的婆婆大夫人,又不情愿地补充道:“只是妾身一人之过,不愿连累辅国公府满门。若有什么惩罚,妾身愿意一人受罚。”
多福瞧她的样子是真心悔过了,那话里有些许的不情愿,也是不情愿一个人受罚,担心被辅国公府逐出家门罢了。
多福笑了笑,“二奶奶不必担心,太后并没有处罚之意。太后宽容,辅国公府老国公和老夫人自然也是宽容之人,不会将二奶奶逐出家门的。”
第七百五十三章 进园子
隔了几日,趁着天气好又是朝中休沐,苏志明和郡主陪着苏衡进了园子。
苏衡近来在家正烦闷着。
他的儿子做了大官,是内阁最年轻的阁臣,如今却隐隐有了在内阁当家做主的架势,眼看就是朝中第二位青年首辅了
第一位是当年的季玉深,也是岭南人。
儿子做了大官是好事,可他这个大官的爹早就没有当年刚进京城时那副耀武扬威的心态了,他只怕自己出去交际,一个不小心给儿子惹祸。
官做得越大,这上门讨好的人就越多,自然,背地里嫉妒羡慕的人也不少。
苏衡很怕给自己有出息的儿子添麻烦,近来便很少出去和别家的老太爷喝茶下棋,自己待在家里烦闷得不行。
也只有偶尔逗逗孙子能让他高兴些。
可是孙子太小,他又怕时常叫奶娘抱来逗着叫孩子伤了风,故而不过隔两日逗孩子一盏茶的工夫。
如今来了御园可好了。
别家的人别有用心,可太后自然是不会害他们父子的。
苏衡一进了园子,连腰杆都挺直了不少,郡主暗暗瞧着,给苏志明使眼色。
苏志明看得出她的意思。
少不得他向苏幼仪说说,最好让苏幼仪时常召他爹进园子走走就好了,想来这点小事苏幼仪不会不同意。
多福在前头领着,进了一重重的门,他回身笑道:“老太爷怕是走累了,要不还是乘撵轿吧?”
说罢指了指后头一路跟着的撵轿。
苏衡回过头去。
这撵轿是和多福一起在御园的正门外迎接他的,才见着苏府的马车来,多福就请他上轿进园,说是太后恩典。
可苏衡觉得太过招摇了,死活不肯坐,所以抬撵轿的四个太监只好在屁股后头跟着。
这会儿见苏衡有些疲惫的意思了,多福才又提了一遍。
不想苏衡还是摆摆手,笑着朝多福道:“公公不必客气,我虽老了,这几步路还撑得住。我一个从前在乡野讨生活的平头百姓,多远的山路没走过?”
他又指了指一路所见的风景,已是深秋,御园里头的亭台楼阁却丝毫没有逊色萧索。
园中还有些常青的树木并花枝,都是工匠细心用火炉培着的,为的就是让它们在寒冷的天气还能绽放春意。
“这样好的景致,我若坐在轿子里没瞧见,倒是可惜了。”
多福闻言笑道:“苏阁老入阁之后,太后就授了老大人一品紫金光禄大夫,又追封了先老夫人一品诰命夫人,如何还能说是平头百姓呢?”
“至于御园的景致,实是春夏之时更加好看。只是那时众太妃们忙着从宫里把箱笼搬来,太后的住所也在修整,园里太乱了些,所以太后没顾上请老大人来赏景。”
“如今是都弄好了,只怕过些日子初雪一下,太后还要请老大人进园子赏雪景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苏志明一面搀扶着苏衡,一面朝多福道:“太后这些年忙于匡扶皇上主持朝政,实在太累了。好不容易今年稍微能歇息片刻,这才有了闲情逸致能在园子里观赏观赏。”
多福一路朝前走一面回话,“可不是?奴才在太后身边伺候着,也觉得太后这几年太辛苦了些。太后闲下来便时常念叨家里人了,怎么着苏阁老空闲时,常带着郡主和小公子,陪着老大人一道来和太后说说话,那奴才就感激莫名了!”
郡主怀里抱着不过一个月大的孩子,孩子躺在襁褓里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的名字是苏志明翻遍了楚辞才郑重起的,叫做苏观方,取的是“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的句子。
宽宏大气,可见一斑。
不多时,多福便引着他们一家到了湖边的院子。
因是秋日颇有凉意,湖边尤甚,故而苏幼仪平日爱坐的凉亭空了,她并不在那处。
苏衡等人正要进去,忽见一个病歪歪的贵妇模样的人被两个宫女搀扶着出来,忙停住脚步。
他和苏志明对视一眼,后者是只把心思用在朝廷大事上的,也不识得这个病歪歪的妇人。
倒是郡主多看了一眼,微微蹙起眉头。
那妇人走近了,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前头有人,便扶着宫女的手站定。
只见一张苍白的脸抹着粉涂着胭脂,瞧着却像一张假面,妇人的病态根本是胭脂水粉遮不住的。
她瞧了一眼郡主,见她怀里抱着小娃娃的襁褓,便一下子明白了这一行人的关系。
多福亲自出去迎接,撵轿还跟在院子外头,自然是无比尊贵的人。
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原来是苏阁老一家来了,是带着孩子来见太后的罢?这位一定是老太爷了,失礼。”
苏衡正不知对方是谁,该如何问候,便听郡主轻声笑道:“原来是玳太妃。太妃先前一直在宫里养病,是几时搬进园子来的?”
玳太妃?
苏衡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这妇人正是当年威远侯之女,当今皇上的母家亲表姐。
这位玳太妃素来和苏幼仪不睦,从前没少对苏幼仪使过心计,如今是没得争强好胜了,前些日子,她独一个被留在宫里的事情被当成笑话传,苏衡也是隐约听过的。
他因有一品紫金光禄大夫的封诰,加上心里厌恨这等和苏幼仪敌对的人,便只是拱拱手做了礼。
玳太妃虚弱地笑了笑,看向郡主,“我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贵太妃是个没成算的,哪里记着我?倒是我费尽心力让娘家去求太后,太后做了主,才把我从宫里接出来。”
郡主暗暗咋舌。
她知道燕妃是个什么性子,却没想到她这样记恨玳太妃,居然过了这么久了都不肯接玳太妃来园子里。
要不是苏幼仪大发慈悲,只怕她这条小命就要交待在宫里了。
郡主面露尴尬之色,“想是贵太妃一时忘了,也是有的。不过太妃说让娘家人来求太后……”
玳太妃娘家还有什么人?
便是她娘家来人,苏幼仪也肯给这个面子?
第七百五十四章 唏嘘
要知道,当年的威远侯府,不但在后宫之事上给苏幼仪使了不少绊子,便是在元治登基之后,在前朝大事也给苏幼仪添了不少麻烦。
玳太妃知道郡主的想法,苦笑一声,“我娘家如今自然是没有体面了,不过是替我传句话,说到底是太后心肠好。我如今才知道自己自误了,瞧瞧贵太妃,瞧瞧纯太妃,连其余的太妃太嫔……”
个个家世都不如她,可如今一个个都过得比她好。
她是自误了。
当年苏幼仪也是给过她改过自新的机会的,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挑衅,终于酿成今日苦果。
众人知道她的悔恨,可这时候再来说这些后悔的话,未免太晚了。
气氛有些尴尬。
好在玳太妃还算识趣,自己抹了抹眼泪,“瞧我,在这里说这些做什么?耽误老太爷进去见太后了。我先告辞了,不耽误你们。”
说罢扶着宫女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去。
……
“请太后安。”
进了屋子,苏幼仪早在堂上坐定了,屋里暖融融的,显然早就生起了炭火。
一家子齐齐行礼,那礼还没行到实处,多福早就有眼力见地将苏衡搀扶起来了。
没得叫他一个血亲长辈给苏幼仪行礼的。
“快坐,把方哥儿抱来我瞧瞧!”
苏幼仪盼了许久,见到他们来便等不及了,郡主忙上前去,将襁褓里的孩子交给了春花。
春花把孩子抱上去给苏幼仪瞧,苏幼仪一面瞧着,一面又道:“快去让小六、小七他们来,今日外叔祖父来了,可以不必上学了,叫他们来见见弟弟。”
苏幼仪抱着孩子哄了好一会儿,怎么瞧也没够,瞧着又看苏志明和郡主,“孩子的眼睛生得像志明,清澈灵慧。鼻子和嘴巴生得像郡主,秀气俊美。这孩子真是聪明,专挑父母身上好的地方学!”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郡主道:“太后谬赞了,不过能得太后金口夸赞,想来这孩子日后差不了。”
苏幼仪把孩子还了回去,瞧苏衡的模样,不禁道:“叔父这些日子似乎瘦了,听郡主说你近来总在家里不爱出门,唯恐应付不了那些来巴结或是打探的人。莫不是因此郁郁,所以瘦了?”
苏衡看了郡主一眼,解释道:“哪里。不过是我年纪大了,所以不爱走动,倒是儿媳多心了。”
郡主知道他是不想在苏幼仪面前诉苦,便附和着,“是是是,都是我多心了。夫君平日朝中事忙,公爹的事自然只能让我这个当家女眷多上心。我是担心公爹闷着了,才在太后面前嚼了舌根,公爹别见怪。”
苏衡自然不怪她,不但不怪,心里也感动她这个儿媳的体贴。
苏幼仪自然知道郡主说的是实情,不过是苏衡不好意思承认,又见他面上有些古怪神情,便道:“方才进园子的路上,莫不是碰见了什么?”
郡主愣了愣,看向苏志明。
苏志明这才反应过来,道:“园子里风光甚好,并没碰见什么。倒是方才进院子的时候碰见玳太妃出去了,才知道太后恩典让她挪进了园子。”
原来是碰见了玳太妃。
她年纪轻轻,一脸病容憔悴的模样,谁见了都忍不住唏嘘。
怪不得苏衡是这个神情。
人年纪大了,难免多思多想,苏幼仪便耐心劝着,“这玳太妃的事原是我不好,夏天的时候忙,她病着,所以我就让她在宫里将养,又让贵太妃负责等她病好了让她迁进园子。”
“是我姑息了,贵太妃和她素来不睦的,哪里会记挂她的事?一来二去就拖了这许久,到昨日她的东西才完全搬进园子来,今日便是过来谢恩的。”
苏衡听罢稍稍宽慰了些,点头道:“太后心善,玳太妃从前那样,太后还肯照应她。如今威远侯府不在了,昔日威严赫赫的门第如今却败落成这样,我们也该警惕才是……”
苏幼仪听了,忍不住掩口笑。
“叔父说的哪里话?当年的威远侯府是他父女二人仗势欺人,恃宠生娇,才会练成祸端。不过到底也保住了满门,还有官职爵位俸禄可享。志明又不是那等轻狂人,你何必忧虑过多?”
说罢指着郡主笑,“先前郡主说叔父见志明入了阁受了重用,便一日胜一日顾虑越来越多,叔父还不肯承认,如今一听您这话,显见是真的了!”
苏衡有些不好意思。
他觉得苏幼仪说得也对,“大约是来京城这几年见得这样的事太多了,所以心里后怕。那苏清当年……”
苏衡没有继续说下去。
苏清这件事,说起来也是苏幼仪的伤痛。
这京城里威严赫赫之家一朝树倒猢狲散,他见多了,比如江肃,比如苏清,再远的还有当年的李阁老和季玉深。
也有的人家寂寂无名,一朝得到赏识直升云梯的,比如定好了要尚公主的江城侯府,端的是一夜之间成了京城新贵。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苏衡心里难免不触动。
苏幼仪还想劝慰他些什么,正巧春花带着刚放学的小六和小七进来了,苏衡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这两个侄孙儿身上。
他最遗憾的就是郡主没生一对这样的双胞胎出来,这小六和小七两个又漂亮又聪慧,谁叫长辈瞧了不羡慕?
苏衡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面上也有了慈祥笑意。
苏幼仪便打住了话茬。
小六和小七忙上前去给苏衡行礼,“叔爷爷好。”
“好,好!”
苏衡喜得什么似的,自家的孙儿还小不好玩的,正是小六和小七这个年纪好玩,他自然欢喜。
小六和小七又都是亲近人的性子,凑到他跟前说说笑笑的,一时之间屋子里便充满了欢声笑语。
苏幼仪又教春花把苏观方抱去给他们看,都是孩子,见着襁褓里那么小的孩子,他们又好奇又小心。
谁想一直睡着的苏观方,忽然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个看。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第七百五十五章 小见识
郡主瞧着惊奇,忙叫大家来看。
苏幼仪见了直笑,摸着小六和小七的头,一脸欣慰,“看来弟弟和你们有缘分,这缘分可不是白有的,等将来弟弟长大了,你们可要带他读书写字,带他去玩去骑马的,听见没有?”
苏衡道:“志明他母亲去得早,我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他又只有方哥儿一个孩子,将来大了少不得孤单。若是能和小六、小七他们一道玩耍读书,那再好不过了。”
“这有什么难的?”
小六拍着胸脯,“等他大了,我们早就把那些文章都学通了,骑射功夫也了得了,到时候我们教他,一准把他教得文武全才!”
“不害臊。”
苏幼仪刮着脸笑他们,“人家爹爹是内阁最年轻的阁老,当年先帝钦点的探花,你们才多大点年纪,就敢在他面前夸口?”
小六和小七顿觉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很快他们又挺起了胸脯,小七替自己的哥哥助威,“舅舅也教过我们的,不是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怎么我们长大了就不能比舅舅强?”
瞧这两个小孩子不服输的样子,把大人都逗得哈哈笑。
郡主弯下身去摸他们的小脸,“是是是,你们长大以后定比舅舅强。将来方哥儿就要靠你们两位哥哥教导了,我放心得很。”
这下连他们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了。
……
多福站在门外廊下,听见屋里的欢声笑语,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多禄站在旁边心照不宣,露出微微笑意来。
院外秋风起,吹得有些寒气,院中伺候洒扫的小太监便把走廊的棉帘放了下来,免得将多福他们冻着。
听着棉帘落下的响动,多福抄着手,“日子过得真快,这都秋天了,到了冬天,过了这个年……”
多禄看了他一眼。
两人搭伙在宫里伺候苏幼仪这么多年了,对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很清楚,自然明白多福的意思。
过了这个年,苏幼仪就要完全把朝中大权交给元治了。
明年会是热闹的一年,皇上大婚亲政,后宫会有新的皇后和妃嫔,二王爷和大公主也要陆续成婚……
那御园呢?
多福和多禄是伺候苏幼仪的,对苏幼仪忠心不二,他们都担心一旦大权交给了元治,苏幼仪就享受不到现在的待遇了。
到时候她不过是一个手里无权的太后,那些朝臣和命妇还会来巴结她吗?
皇上虽好,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到他自己掌权了,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待苏幼仪吗?
多福心里画了个问号。
其实不止他这么想,伺候苏幼仪的人几乎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不仅忧心苏幼仪未来的生活,也忧心自己现在的荣宠和体面。
若是太后手里无权了,他们走出去,旁人还会像现在这样敬重他们吗?
多禄朝帘子里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不管怎么样,太后都是太后。何况你也瞧见了,苏阁老是太后的亲堂弟,他能有如今多亏了太后的提携。这亲族之间不就是互相帮助互相支持么?放心吧,咱们太后的福气长远着呢!”
多福想了想也是。
他顺着多禄的话道:“咱们太后膝下多子,四王爷沉稳,五王爷机敏,六王爷和七王爷更是聪慧得不得了。你说得对,太后的福气还长远着呢!”
“哎,你这样想就对了。”
多禄也把手抄起来,眼见苏幼仪此刻正在屋里和家人说话,左右无人看见,便松松地靠在墙上,身子稍微放松了些。
多福说着,却又蹙起眉头来,“我怕就怕,将来太后放了权,咱们在外头也没体面了,那就……”
多禄一下子直起身子,立起眉毛瞧多福,一脸不可思议,“你,你这个狗奴才!太后对咱们多好,你居然就想着你自己的体面?”
多福冷不防叫他骂了一句,差点脸都红了。
他愣了一会儿,连忙解释,“你胡说什么?!我是说,咱们若在外头没体面了,将来给太后办差少不得力不从心,万一没办好太后的差事,那咱们怎么和太后交代?”
“哦……”
原来是误会了。
多禄又松松地靠回墙上,嘿嘿笑,“好哥哥,你别见怪,是我方才没把话听全。你一心也是为太后着想,是我糊涂了!”
多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要不是看在你也是一心忠于太后的份上,我管把你皮揭了!咱们跟了太后这么久,我都多少年没叫人骂过这么难听的话了?”
跟着苏幼仪之前,他是常挨这样的骂的。
多禄求爷爷告奶奶地哄了他好一会儿,多福才算出了口气。
多禄也知道他不是正经和自己生气,他们哥儿俩关系好,便是真有矛盾了,打一架也好了。
这会儿多禄笑道:“那可不是?自从跟了太后,谁敢这么骂咱们?太后体面,就是咱们体面。咱们也体面多年了,从此以后就算自己不体面,也总要保住太后的体面就是了。”
……
屋里还是欢声笑语,苏幼仪并不知道,外头多福两个想了那么多。
一家人说着家常,话题竟也转到了元治亲政这件事上。
苏衡是个老实的,不多话,苏志明更是一心于朝廷上,倒是郡主有些担心苏幼仪。
她的担心和多福二人如出一辙。
“眼瞧着皇上如今还小,还依赖太后,自然不会对太后不恭顺。可将来皇上大了,未必还听太后的劝谏,太后又不是皇上生母,万一……”
苏志明瞧了郡主一眼,郡主就不说了。
苏幼仪听着倒觉得好笑。
她用银筷给苏衡夹了一块新鲜的桂花乱糕,笑道:“这倒奇了。这屋里叔父和志明才是我正经娘家人,你是皇室宗室女。结果担心皇上待我不好的不是他们,反倒是你这个宗室女,这可不是反了?”
郡主一听这话,看看苏志明又看看苏衡,不禁脸红起来,“是我这个妇人的小见识,若说错了,太后、公爹和夫君别怪我才好。”
第七百五十六章 他的身影
苏志明无奈地笑了笑。
苏衡低头思忖了片刻,也没说什么,终究报以一笑。
倒是苏幼仪摆了摆手,一副莫不在乎的样子,“无妨。自从我决意搬进御园定居之后,这话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想来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怕一直等这个年过了皇上大婚亲政了,还会有人说这些。”
她说着,下意识揉了揉额角。
有些事她心里从不在意,不过旁人说得多了,她偶尔也难免想一想。
自然,不是想着如何辖制元治,如何维护自己的地位。
她只是在想,从前在宫里习惯了,先帝在时她在后宫为他运筹帷幄,后来先帝不在了,她又在前朝替元治执掌江山。
骤然把一切都交托出去换回清静自在,也不知是否真的能清静起来。
郡主悄悄笑道:“既是那么多人说过,想必太后心里也有数。我不过是白担心,太后心里有数就好。”
“你的确是白担心。”
苏志明这才插了一句,“皇上的品性我是明白的,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忘恩负义的人。你啊,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
郡主狠狠盯他一眼,苏志明不说了。
苏幼仪忍不住笑,稍稍歪在榻边,“算不得小人,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走,咱们别在屋子里闷着,趁着今日天气好,我陪叔父去外头转转。”
说罢春花上来扶她的手,苏衡等人也都站了起来。
春景拿来披风跟在后头,苏幼仪和苏衡一道走在前头,“园子里的金桂开了,还有些花匠用暖炉培出来的红海棠,倒是花团锦簇好看得不得了,就在我这院子西边……”
……
沿着湖堤一脉,亭台楼阁分布甚广,自成章法。
苏衡很喜欢那些皇室的建筑,因是在园子里,没有像宫里的建筑一样都是高高大大威严赫赫的,这里的反而更显精致好看。
苏幼仪看得出他喜欢,便引着他多看,“那处是小六和小七他们读书的书斋,今日我让他们不必上学去,只怕里头还有没走的先生和学生在里头呢。素日里我从这里走过,总能听见他们的读书声。”
苏衡一听更加向往起来,竟走不动道了。
他回头朝苏志明道:“你小时候在你伯父的学堂里念过一年书,那个时候爹还不懂得,只想着你伯父为何非要劝我让你读书,还浪费银子给你买纸笔和墨水。后来是你伯父宁可自己出钱给你买纸笔也要你读书,我才肯了。”
提起苏幼仪的父亲,苏衡一脸惆怅,“唉,那个时候不懂得,还有些抱怨。及至后来你十五岁就考了秀才,领了朝廷的米和银子,我才懂得读书是真好啊,你伯父才是真的为你好。”
郡主怀里抱着孩子,一直默默跟在苏志明旁边。
听见苏衡提起这些苏志明的旧事,十分感兴趣地凑上来,“夫君十五岁就中了秀才?这样厉害,倒没听夫君说过。”
“都是前尘往事了,有什么好说的。”
苏志明谦虚地应了一句,也感慨起来,“现在回想当初受大伯父教导的时光,我也甚是怀念。当年要是没有大伯父,也没有如今的苏志明。”
苏衡点了点头,又回身笑道:“还是太后雅致,住所就在这书屋不远之处,时时可以听见读书声。我倒有了个想头,若是等方哥儿大了要上学了,不如就在我们府里开个学堂?一来方哥儿读书便利,二来也可以让亲朋好友家的孩子一道来读书,顺便可以接济接济家中贫困又愿意读书的孩子。”
苏衡话音刚落,苏幼仪倒是眼前一亮。
苏志明和郡主也是头一次听他这个主意,闻言都十分欣赏,苏志明道:“父亲这个想法倒好,旁的不说,我有不少从岭南来的同窗未能高中的,如今就在京城落脚做个刀笔吏,预备着再考。他们家中也有孩子,这一年年的也有不少同乡故交上京投靠。我想着与其送银接济,倒不如提供一个学堂让孩子读书来得好。”
办学堂是件有功德的事,难为苏衡这样肚子里没三两墨水的人能想得出来,苏幼仪也点了头,“这样自然是好,且是叔父的主意,将来作兴这件事,叔父也不至于闲闷无聊,倒是对身子有好处。”
到那个时候,苏府里也能日日有读书声了。
苏衡十分欢喜,“到时候我就和太后一样,日日听着这样的读书声,自然心情开阔。”
几人又围着这件事随口攀谈起来,到底是要等方哥儿大了才好弄学堂,故而如今并不正经商量,只是信口说来。
……
湖畔的书屋,孩子们都在院中闲玩吃点心。
季玉深负手倚在门边,隔着一湖碧水瞧见了苏幼仪那边模糊的大群人影,知道今日是苏志明夫妇陪着苏衡入宫。
小六和小七被叫走了,他也没有直接宣布放学,而是让孩子们继续在书斋里做功课。
不过没多久他自己也忍不住走了出去,有学生饿了提议吃点心,他也没有拦着,故而大家都各自吃喝玩耍去了。
御园给这些伴读的孩子们提供的吃食都是极好的,小六和小七吃的是什么,他们吃的也是什么。
宫中御厨做的点心,有钱也吃不到,故而孩子们都愿意在这里吃点心。
吃饱的就在院中玩一会儿,也有勤谨的匆匆吃过就回屋子里继续做功课了,一个人倒显得孤孤单单。
季玉深冷不防回头一瞧,透过窗子看见学堂里的人影,才发觉那是李千越。
这孩子确实天资聪颖又勤奋。
作为一个先生,季玉深对他的印象并不差,反倒是作为父亲……
他缓缓地转过了脸。
只当是这学堂里普通一个学生,忘了他的出身便是。
他转过脸之后,却不知学堂里的李千越也从书本里抬起了头,透过窗子看向季玉深。
他独自站在门边,身影萧索,看起来有股说不清的寂寥萧瑟。
他微微抿起了唇。
第七百五十七章 回忆
小时候的事,李千越记得不清楚了。
他那时还太小,隐约记得自己在深宅大院中是众星捧月的,有个十分疼爱自己的温柔娘亲,还有个对他一脸慈祥的外祖父。
父亲很忙,很少和他在一处,对他而言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一个高大英俊,却总显得有些冷漠的影子。
后来李府抄了家,他挪到了季府,只记得母亲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郁郁寡欢,再不似从前那么温柔明媚。
再后来……
那是怎样的混乱。
他小小的人儿,见着伺候母亲的安儿抱着自己痛苦,带着奶妈和嬷嬷们将他一起藏到府里的柴房,瑟瑟发抖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府里乱七八糟,有军士来来往往,呵斥打骂,有仆人见势不好,夹带银钱财物出逃……
最后他困了,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一身红色的锦绣衣袍。
……
很久以后李千越才知道,那身红色的锦绣衣袍是宫中内监独有的,那日出现的人正是多福。
他安抚着紧张不安的安儿和奶娘等人,让她们简单收拾一些细软和李千越的动用之物,随他离开季府。
再后来,便是他和安儿等人在那条小巷里的小院落了户,从此不问外间之事。
他稍稍长大一些之后,曾从奶娘们的谈话里听到一些蛛丝马迹,譬如他的父亲死了,譬如昔日威严赫赫的李府已经不在了
譬如,他什么都没有了……
李千越回过神来,再看向院门边笔挺如青竹的身影,季玉深已经走回来了。
他慢慢走到几个正在廊下斗蛐蛐的学生身边,他们几个原本围着小圆桌在吃点心,不知怎么的忽然瞧见一只蛐蛐跳过来,便都弃了点心去逗那只蛐蛐。
一只蛐蛐不过瘾,他们又撅着屁股,在地上的草丛中翻寻了另一只,正好让两只斗着玩。
季玉深负手站在他们身后,没有出声。
蛐蛐是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寻常民间百姓都喜欢的玩物,季玉深对此不感兴趣,倒也听说过一些。
蛐蛐以红麻头、白麻头、青项、金翅、金丝额、银丝额等为贵,似那些细须细足的则不被喜欢,其次是紫金黑色的,这些都算上得台面。
好的蟋蟀可以各题名号,如油利挞、蟹壳者、金琵琶、红沙、青沙、梅花翅、三段锦、香狮子等等。可眼前这两只……
季玉深微微摇头,嘴角有些笑意。
这两只随意在园子里逮到的蛐蛐,品相算不得好,其中一只就十分细须细尾,对抗另一只体格较为庞大的,明显力不从心。
另一只自然也达不到前头提过的那些标准,不过倒也算健壮。
这还是在御园里才能随随便便逮到这样好的蛐蛐,只因御园中来往的人少,也不似外头的草地林间总有人在逮蛐蛐,所剩的只有极其瘦小的。
故而,这两只蛐蛐虽达不到完美标准,还是让孩子们十分喜欢。
“咬,咬他!”
“快啊,黑头大将军!”
季玉深终于忍不住笑了。
若这样品相的蛐蛐都能被称为黑头大将军,那外头斗蛐蛐的人养了数百只才蚕食厮杀剩下来的那“王者”,该叫什么?
“它怎么不咬呢?快拿尖草来!”
有人着急地用草撩拨蛐蛐,原以为这一壮一瘦两者的输赢很快就能决出来,不想局面倒是胶着住了。
这可怎么是好?
李千越被他们的叫嚷声吸引,也从书本里抽了身,慢慢走出来。
可他一眼瞧见的不是同窗们兴奋斗蛐蛐的模样,而是季玉深负手淡淡地立在他们身后,面上却有着的微微笑容……
他愣了愣。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季玉深不喜与人交往,天性冷淡疏离,这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淡漠的父亲是一致的。
直到他看到在太后面前,父亲是如何温柔多情,他才明白季玉深不是天生的冷淡。
或者说,他的热忱只是针对少数人。
这少数中并不包括他这个亲生儿子。
李千越安慰着自己,举凡大才都有些冷僻孤傲的性子,也许季玉深只是不喜欢孩子,不愿意和无知稚子多言。
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季玉深并不是不喜欢孩子。
他默默看着同窗的学生们斗蛐蛐,也会露出如此自然而然的笑容,也会为了保有他们的一份童心而不出言干涉。
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目光……
他怎会不喜欢孩子呢?
李千越终于明白了。
季玉深不喜欢的不是人,也不是无知稚子,而是他。
想到这些年,安儿和奶娘们有意无意的谈论,在他面前透露过的一星半点的消息,他隐约有了想法。
人人都说,当年季玉深先是投靠李阁老,做了他的女婿,才能靠着李阁老的女婿这个身份在朝中平步青云。
后来李阁老式微,他又投靠了皇上这一派,帮助扳倒李阁老,从而获得了两家利好,成为最年轻的首辅。
可季玉深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李千越不信。
倘若他果真是这样的人,便是被夺了官位诈死而归,如今也不至于对自己如此冷漠。
他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替自己改了姓氏,彻底撇开在李家寄人篱下的过往?
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仿佛他介意的并不只是李千越这个姓,更像是介意他这个人。
李千越不明白。
若是季玉深利用了李阁老,那受害的是李阁老而非他季玉深,他为何对自己和李家共同的血脉如此冷漠?
冷漠到完全没有承认过他是自己的儿子。
李千越慢慢走上去。
有在外围看热闹的同窗瞧见李千越过来,戏谑道:“什么风把你都吹来了?你素来是在学堂里乖乖读书不肯同我们胡玩的,怎么今日也对这蛐蛐感兴趣?”
听见这话,学生们都抬起头来,不少人让开了位置给李千越,“你若想玩就来吧,你会吗?没关系,不会我教你!”
恭郡王府的孙儿拍着厚厚的胸脯,给李千越打保票。
李千越却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季玉深。
第七百五十八章 上课
季玉深已敛了笑容。
方才学生们也注意到了季玉深过来,见他没有阻止大家,便侥幸地继续玩下去。
如今顺着李千越的目光看去,季玉深面上已没了笑容,温润俊美的一张脸,带着若有若无的冷漠疏离。
这种神态,比凶神恶煞的模样还要叫他们害怕。
因此学生们都老老实实站直了,只有在斗蛐蛐的两个慌忙用叶子把蛐蛐盖住,防止它们两个小东西趁自己没在意跳出去。
季玉深反倒把目光移了下去,“若不盖紧,一会儿跳进了草丛,可就没这么好捉回来了。”
两个学生嘻嘻一笑,立时放松起来,弯身小心地把两只蛐蛐捉好,放进一旁的竹筒里头。
那是方才他们刚捉了蛐蛐之时,学堂伺候的小太监替他们准备的。
见季玉深没有责怪之意,孩子们又飞扬起来各自玩耍去了,只剩下一个李千越站在原地。
季玉深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很快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去。
李千越微微咬唇。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立刻转过身去,大声地叫住了季玉深,“季先生,我……我有话同你说。”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
可其实他的声音并不大,至少那些四散玩去的学生们根本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季玉深停住了脚步。
李千越嚅嗫着,好一会儿,最终低下了头,慢慢朝学堂里走去。
季玉深站在廊上,想着李千越方才那个眼神,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李千越想跟他说什么。
原本季玉深应该一走了之的,可不知为什么,想起李千越方才那个眼神,他又转了方向,朝着学堂里走去。
院中响起孩子们的嬉闹之声。
一门之隔,门里是一片寂静,一大一小两个相似的身影对立着,日光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没过两日,不知小六和小七听了谁的话头,回来撺掇苏幼仪去学堂给他们上课。
苏幼仪都许多年不去学堂讲课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元治小的时候。
如今都多久了?
她下意识推辞,“学堂的先生一个是朝中的大学士,一个是我精心挑选给你们的,难道不好么?何必还要我亲自去。”
“两位先生都很好,尤其是季先生,虽然没有官职,可讲课实在动听。”
小六撅了噘嘴,“可昨儿三哥来的时候说了,他小时候就是母后亲自去学堂讲课教导的,和大皇兄二皇兄一起。怎么我们倒没这个待遇呢?”
“就是,我们还是母后亲生的!”
小七嘟囔了一句,拽着苏幼仪的衣袖直嚷不公平,“显见母后是偏心大的欺负小的,大皇兄是皇上要治国,二皇兄、三皇兄要匡扶大皇兄,我们就是没用的,不配母后亲自教导了……”
“你再说一句试试?”
苏幼仪佯装气恼,掐住了小七脸上半边肉,那细嫩雪白的皮肉被苏幼仪拎在手里,小七叫苦不迭,连忙讨饶。
苏幼仪轻哼一声,“小嘴巴巴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不就是想让我去学堂给你们上课,何必找这么多借口?”
她轻轻松开手,小七脸上微微泛红,因她本就没用力,那点红迹很快就退了。
她翘起一只腿搭在另一只上,“去就去罢,明儿就去。只是别得寸进尺,偶尔玩闹就罢了,正经教书育人的事让正经先生干去。”
她如今可是在御园颐养天年的太后,才不是来给皇子们做免费先生的。
小六和小七一听她同意了,欢喜不已,“那太好了!同窗们都很盼望听母后讲课呢,一定十分精彩,我们这就告诉他们去!”
……
苏幼仪才答应下来,小六和小七就跑没影了。
自从在御园里有了个学堂,有那些伴读和同窗之后,小六和小七越发不粘着她这个做母亲的了,倒是花了更多时间和孩子们在一处玩耍。
苏幼仪对此是赞同的。
她明白孩子们的天性,总是喜欢跟同龄的孩子多玩闹的。
小六和小七他们身上没有家国的重担,便是有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如今趁着有机会自然该让他们多玩玩。
春花听了揶揄她,“太后在外头从来说一不二的,就是每次咱们六王爷和七王爷来撒个娇,太后便立刻改了口风,这也算一物降一物了。”
苏幼仪一听,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人都说做母亲的容易溺爱幼子,看来她尽管心里保持一碗水端平,还是忍不住给了小六和小七多一些偏爱。
这样可不好,她日后得改改了。
苏幼仪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反而轻哼一声,“还在这里说嘴?还不快派人去打听打听,他们学堂里如今功课讲到哪里了,我也好预备预备。”
……
次日学生们都来得很早。
苏幼仪却是睡饱了才过去的,她过去的时候,两位先生已经上过一堂课了,正在等候她到来。
见着苏幼仪进来,小学生们都抬起了头。
众人待要起身行礼,苏幼仪压压手,“在学堂里不论君臣,今日我是来给你们上课的,只谈师生之礼便是。”
于是赵师傅和季玉深都坐了下去,学生们也只坐在位置上,齐刷刷地喊了一声“先生好”。
苏幼仪走上前去,先扫视了底下一圈,孩子们坐得格外整齐。
太后亲自来上课,一定讲的是极其高明的内容。
李千越认真地看着苏幼仪,心里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
太后聪慧之名远扬,这么多年来也是她一直命多福照顾自己,又让自己能进御园和小六、小七他们一起读书。
他感激苏幼仪,同时也因为季玉深和苏幼仪的关系,对她有些不安。
此刻,他迫不及待想听听苏幼仪会说什么。
没想到,苏幼仪只是笑了笑,轻轻松松道:“听说你们的功课已学到论语第十二篇了,想是先生们要求背诵的,这样吧,这堂课你们先轮流来我这里背诵一遍,再说别的不迟。”
第七百五十九章 背诵
好不容易请来太后给学生们上一回课,怎么能叫她做检查背诵这等小事?
这不是白费了这次机会吗?
赵师傅淡定不下来了,疑惑地站起身,还没站直就被季玉深拉了下来。
孩子们的反应就更夸张了。
他们还以为太后要讲什么高明的东西,没想到只是检查背诵,这点小事也要劳烦太后吗?
有胆子大的提出了异议,“太后,背诵的内容几时检查不行,为何非要今日?难得今日太后来给我们上课,我们想听太后讲课!”
“对对对,我们想听太后讲课!”
苏幼仪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在上头踱了两步,忽然顺手从桌上拿了戒尺,轻轻地拎在手里。
她将戒尺摇来晃去,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地上去似的。
她又换了个方向踱了两步,声音轻飘飘地有力,“不知道你们是真的想听我上课,还是昨儿背的文章没背会呢?”
学生们望着她手里的戒尺眼睛发直。
平素先生们是不怎么打他们的。
他们都是官宦人家的孩子,不是平头百姓,再说这里头还坐着两位小王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了。
那戒尺不过是做摆设。
今日可就不同了。
太后要想打谁,谁敢说一个不字?
于是众人老老实实地按照座位顺序站了起来,带着合上的书本到苏幼仪面前背诵。
也有确实还没背熟的在底下临时抱佛脚,想趁着还没轮到自己的时候再温习温习,免得一会儿背不出来。
苏幼仪朝底下扫了一眼,小孩子偷偷地低头默念背诵,又怕被她瞧见自己的不熟练,那个模样真是有趣。
“颜渊问仁。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头一个上来背诵的是小六,苏幼仪并没有仔细听。
她知道小六三岁的时候就能背诵论语了,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果然,小六一点也没磕巴,将整篇顺利地背了下去,如大江大河滔滔不绝,“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曰:其言也,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乎?”
“司马牛问君子。子问: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不行焉,可胃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好了,不必再背了。”
苏幼仪把手一挥,让小六下去了。
小六正背得酣畅淋漓就被打断了,撇撇嘴也没说什么,乖乖地下去了。
谁都听得出他背得熟练,想必苏幼仪也知道,所有让他背了一半就下去了。
接着上来的小七,他和小六是双生兄弟,事事不相伯仲,在这件事上也是如此。
苏幼仪听他背了前头两则,便玩起了花样,“你把小六方才没背完的地方接下去,我要听听你有没有认真听他背诵。”
哈?
别人背诵的时候自己还要认真听?!
那些正在底下抓紧补课的学生一时都傻了,不知该老老实实抓紧偷背,还是抬起头来听上头背诵得怎么样。
季玉深和赵师傅坐在后头,两人暗暗笑了起来。
他们到此刻才明白苏幼仪的用意,她果然是心思活泼新奇,故意让孩子们无暇弥补功课。
赵师傅托着胡子,轻声道:“平素老夫叫这些顽皮孩子整惨了,今日叫太后整一整他们,杀杀他们的威风,也是好事。”
季玉深但笑不语。
只见小七略顿了顿,回想方才小六背诵到的地方,很快就接了下去,“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犹犬羊之。”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祗以异’。”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好了。”
苏幼仪摆摆手,示意小七下去。
小七这也没背完呢!
底下的小学生们忽然燃起了熊熊希望。
看这样子,太后并不打算让每个人都背诵全部,只是抽背一部分而已。
也就是说,如果太后抽的正是他们会背的那部分内容,那就不用怕啦!
众人顿时竖起耳朵,注意着自己前面的人背到了哪里,若前面一个人背的是前一截,那自己多半只要背中间一截,至多再背到末尾就是……
苏幼仪抬起头,朝底下扫了一眼,默不作声。
第七百六十章 大便
第三个上去的学生,苏幼仪让他接着小七的部分往下背。
“子曰:君子成i人之美,不成i人之恶。小人反是。”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第三个学生背到了最后,苏幼仪笑着点点头,然后让第四个学生上去。
第四个正是李千越。
苏幼仪道:“你就背和小六一样的部分。”
“是。”
李千越不仅背书勤奋,方才也一直认真听其他人背诵,故而苏幼仪这么说,他背得很是轻松。
底下其他学生更加兴奋了。
看来他们猜测得没错,太后的套路他们已经完全摸清楚了!
李千越背到方才小六背到最后的地方便下去了,下一个学生上来,一脸喜气,还没等苏幼仪开口,他便已经要接着背下去了。
没想到苏幼仪慢吞吞道:“唔,你就把方才李千越同学背过的内容再背一遍吧。”
“哈?”
学生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他方才在底下见苏幼仪让李千越背前面的部分,早已定了心思,自己必是要接着李千越后头背的。
故而,他对李千越背的内容看都没看一眼,光看后头去了。
没想到苏幼仪竟让他把前面的再背一遍!
“怎么,你不会背?”
苏幼仪晃了晃手里的戒尺。
那学生一脸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从前面开始背,“颜渊问仁。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前两则他背得还算流利,到后头就不行了,磕磕巴巴地,边背边朝身后的小伙伴看去。
“仲弓问仁,仲弓……”
他给人使眼色。
苏幼仪假装没看见,老神在在地坐着,一边晃悠自己手里的戒尺。
底下有人大着胆子,小声提醒这个卡壳的人,“子曰,出门如见大宾,出门如见大宾!”
背书的人皱起眉头。
什么大便不大便的,论语里怎么会有大便?
这不是瞎捣乱呢么?!
“嗯?”
苏幼仪等了一会儿,底下的提示声大到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她才发出了一个催促的音节。
那背书的学生仔细听,还是满耳朵里听见大便。
太后在催了!
管他的!
学生咬了咬牙,就按着自己听见的背下去,“子曰,出门如见……如见大便……”
声音很小,苏幼仪还是听见了。
底下的学生们也都听见了。
噗。
有人笑得肚子疼,捂着肚子快打起滚来了,有的憋得满脸通红,一眼望去整张脸全是牙齿。
“哈哈哈!大便!”
“是大宾,哈哈哈!”
小六和小七也笑得不行,连李千越这个素来不爱笑的,这会儿也忍俊不禁。
苏幼仪忍不住用帕子捂了嘴,微微别过脸去,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被笑话的人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什么,是大宾?”
他连着听了好几遍,明明就是大便!
气急败坏的他差点要撕了提醒自己那个隔壁位,“分明是大宾,你为何总说是大便?我原也觉得不对,是你一直说,我才信了的!”
早知道这样,他打死也不说!
那提醒他的人连呼冤枉,又用手把自己的上嘴唇翻了开来,“你瞧,我的牙前些日子不小心摔坏了,说话有些漏风,不是故意哄你的!”
众人都朝他看去,果然看见他两个门牙如今只剩半个了,孤苦伶仃地挂在那里好不可怜。
怪不得把大宾都说成了大便。
众人想了一回,又发出了笑声,这回笑得比先前还要厉害。
等学生们都笑完了,苏幼仪用戒尺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你在上头背诵,竟然让人在底下提醒,看来你是的确不会背。”
背书的孩子慌张起来,“我,我不是不会背!我,我只是有点不熟悉!太后,你考我中段吧,我中段背得熟!”
“那可不行。”
苏幼仪不看他,半点情面也不讲,“我让你们一人只背一段,原就是想节约些时间后头好讲课的。故而抽着背一部分,若随意抽一部分都能背下来,说明全文也没问题。”
“你如今已出现了错误,便是底下的都能倒背如流,这次考核也是不过关的。还有你”
她随意用戒尺指了指那个掉了门牙的孩子,“你在底下提醒他,这难道是同窗之谊么?若将来他正要用到这文章,偏偏此处不会,想起年幼时是因你提醒他才没有好生背诵下来的,你说他会感激你还是记恨你?”
门牙漏风的小子不说话了,他低了头,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太后,我错了,我不该提醒他的。”
苏幼仪站了起来,“那么,背不出功课来应该如何惩罚呢?”
第七百六十一章 问一问
听见惩罚二字,两个孩子都十分紧张。
他们不了解太后,太后瞧着漂漂亮亮的,是个年轻的大姐姐,可她是自家的父母甚至祖父祖母都要下拜的人物。
他们可不敢在太后面前造次。
少不得只能太后说罚什么,他们就受罚什么了。
苏幼仪眼睛一转,笑道:“不如这样吧,你们两个都挨二十下手板子,可服气?”
“啊,二十下?”
两个孩子都没想到,居然会罚得这么重。
平素先生最多不痛不痒地罚三下,他们这些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孩子,哪里挨得了二十下手板子?
方才还乐见苏幼仪惩治这群熊孩子的赵师傅都看不过眼了,觉得太严厉了些,“季师傅,咱们这……要不要劝劝太后?”
季玉深淡淡看他一眼,“太后行事,自有分寸,岂是你我可以干预的?”
赵师傅想了想也是。
别说他了,就说曾教过皇上的、如今被封太子太师的薛道明,只怕他到太后跟前也不敢多言一个字。
太后的雷霆手段,统管整个朝堂都游刃有余,何况学堂乎?
眼看是逃不过这顿手板子了,不想苏幼仪又生了一计,“不过看在你们年纪小,我可以额外开恩。这样吧,一个打得轻些,一个打得重些,你们自己商量谁轻谁重。”
还可以自己商量?
学生们听着都好奇起来。
从来没有听说受罚还可以自己商量的,太后的手段果然新鲜,和寻常的不同。
背书的孩子和缺了门牙的孩子对视一眼,彼此都有许多话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年纪还小,都是细皮肉的,自然都想挨轻些的手板,可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呢?
那缺了门牙的孩子叹了一口气,先道:“都是我没提醒好你,明知自己说话漏风,应该让旁人提醒你的。是我害了你,还是让我挨那重的手板子吧!”
“不对!”
背书的孩子一听这话,十分羞愧,“我不该说是你害我的,你又不是故意的,是没了牙才会如此。你是好意帮我,本来就是我自己不会背,这重的手板子还是我自己挨吧!”
“还是我来挨吧……”
两个孩子推让起来,争相承认是自己的错误,竟推让得面红耳赤。
小学生们都看呆了。
季玉深坐在后头,微微颔首,“赵师傅,你瞧,多好。”
“啊?”
赵师傅一时有些不解,想了一回,忽然看到上首苏幼仪面带微笑的神情,他恍然大悟起来。
“原来太后是这个心思……”
妙啊,真是妙!
他便觉得奇怪,堂堂太后为何如此和小学生们计较,原来这才是她今天要上的课。
这实在是一堂好课。
不料,出人意料的还在后头。
小六见着他两个互相推让,心有不忍,起身给他们求情,“母后,他们是有错,可二十下手板子也太重了。再说了,您就看在他们友爱又勇于承担的份上,稍稍减轻一些吧!”
“是啊母后,就减轻一些吧。”
小七也起来求情,接着李千越也站了起来,虽然没有说话,可那双大眼睛里的神采苏幼仪看得很清楚。
见他三个都起来求情,其余的孩子也都站了起来。
缺了门牙的孩子红了眼睛。
他在学堂里交了许多好朋友,平素大家一起读书写字斗蛐蛐,都玩得很开心。
可直到今天,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并没有好朋友,今日才有。
看到这些人都站起来为自己在太后面前求情,其中甚至包括一向不可一世的两位小王爷,他心里感动得不得了。
背书的孩子神情也凝重起来,咬了咬嘴唇,看向苏幼仪。
所有人都看向苏幼仪。
苏幼仪原先还淡淡的面孔,忽然露出笑意,“好,今日的课上完了。”
啊?
还没正经上课,如何就说上完了?
苏幼仪看向那背书的孩子和缺了门牙的孩子,“我要你们知道,真正的同窗情谊,真正的互帮互助,不是替对方掩藏过失,这不是爱,而是害。”
“只有你们懂得互相体谅,彼此关爱,勇于承担,这才是真正的友谊。你为我挨重的板子,我也想为你挨重的板子。你们挨板子,我便站起来为你们求情说话,这才是同窗友谊。”
孩子们都愣了。
原来太后根本就不想打他们,而是借着此事给他们上课。
这堂课不是什么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而是实实在在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教他们怎么样正确地表达同窗友谊。
仿佛一道耀眼的阳光在秋日里穿破阴霾,孩子们恍然大悟,对着苏幼仪的神情又和先前不同了。
先前他们眼里的敬畏是对太后的敬畏。
如今他们眼里的敬重,是对一个好先生的敬重。
尤其是李千越。
苏幼仪的声名,他在御园这么久,听得不能再多了。
可这还是他头一次亲身感觉到,她是这样大气,这样不拘小节,这样擅长教导孩子,这样引人入胜……
他不由看得呆了。
苏幼仪把先前不离手的戒尺随意丢在了桌上,“既然今日的课你们都听明白了,自然不必惩罚谁了。不过该背诵的功课依然要背诵完整,否则教训你们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们赵师傅了。”
她朝孩子们眨眨眼,孩子们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苏幼仪看向后头,给了季玉深二人一个眼神,自己便走了出去。
孩子们都站在原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送她出门,这回的恭敬是发自内心的。
季玉深跟着苏幼仪走了出去。
走到院中,苏幼仪回头看他一眼,低声道:“千越那个孩子今日怪怪的,怎么,是不是你和他谈了什么?”
什么都瞒不过苏幼仪的眼睛。
季玉深苦笑一声,想起前日之事,心里也有些异样,“不是我和他谈了什么,是他找我谈了什么。”
苏幼仪眉梢一挑,倒是有些惊讶。
“这孩子瞧着低调内敛,实则胆子也不小。我以为他是不敢主动找你问一问了,没想到他还是敢的。”
季玉深摇头,“他自然是敢的。”
第七百六十二章 不是好事
苏幼仪朝学堂里看了一眼,随即缓缓朝院中设的石桌石椅走去。
春花忙在石椅上铺了软垫,免得秋日石椅太凉冻着苏幼仪,苏幼仪和季玉深便对面坐了,细谈起前日之事。
季玉深回想前日被李千越叫住的场景,口气虽淡,心中自有一番汹涌。
秋日斜长的光影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学堂中对立。
李千越把嘴抿得很紧,身板绷得很僵硬,却不肯服输地抬着下巴,目光里的神采竟有一瞬间让季玉深想到年幼时的自己。
他望着季玉深,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心,季玉深以为他会控诉自己多年对他的冷漠,不想他只是嚅嗫着发出了一声,“……爹。”
这大约是他听过的最艰难的一句“爹”。
原该是寻常孩子最顺口的一句呼唤,对李千越而言却如此艰涩,仿佛下定什么重要的决心似的。
季玉深目光微微湿闰,竟没有反对他的称呼。
这给了李千越些许勇气,“孩儿已经长大了,不想再做个被蒙在鼓里懵懂无知的孩子。爹为什么不肯认我,为什么这样讨厌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在这点血脉上,爹能不能告诉我?”
……
回忆从唇舌之间流过,季玉深回过神来,抿了抿唇。
苏幼仪有些讶异,“然后呢,你果然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他了?”
季玉深微微颔首。
苏幼仪反倒沉默不语起来。
当年的事太过复杂,别说李千越这么一个孩子,就是苏幼仪自己,当初也一时难以接受。
她有些嗔怪季玉深,“孩子还那么小,你为何要急着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他?这些年我一直派多福照顾他,却有意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复杂,就是担心坏了孩子的心志,让他从小背负太多痛苦,你……”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季玉深对李千越实在太过无情了。
但凡有一丝父子之情,便不会如此残忍地将事实和盘托出,半点不顾及孩子会有多伤心。
季玉深眉目淡淡的,微微笑道:“他早些知道也好,便不会时常纠缠着我。何况他也不小了,有这样身世的孩子,不配太快乐。”
苏幼仪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反驳季玉深。
季玉深话中有话。
这样身世,什么样的身世?
她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和季玉深,两个满门死尽无依无靠的人,亡命天涯,一路从岭南到了京城。
那时起,季玉深就很少笑过。
大约在他的想法,有那样身世的他自己,也不配快乐了吧?
苏幼仪只好道:“他何尝敢缠着你?你回来这么久了,这还是他头一次正面询问你,想必是鼓足了勇气。”
“他只这次亲身来缠着我,可他的眼神已缠了我两年。”
苏幼仪:“……”
也罢。
这件事迟早要有个说法,既然季玉深不肯接纳李千越这个儿子,让他知道真相也好。
至少他会明白,不是自己的父亲不爱自己、不肯认自己,而是这其中有太多恩怨纠葛,说不清道不明。
也许李千越一时会难以接受,可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能很快从痛苦中走出来。
季玉深忽然抬起头,看她,“这些年你让多福亲自来往宫内宫外,费心照顾他的一饮一食,我以为你是爱屋及乌,为了我才会如此。如今我倒有些疑惑了,莫非你是当真同情他,才会待他这般好?”
苏幼仪愣了愣。
这话倒叫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若要说实话,又恐季玉深太过得意,若要说假话,叫季玉深看出来了,少不得更让他得意。
她正不知如何作答,季玉深忽然笑了起来。
这回是笑出声的那种。
“你不必说了,我已明白了。我不该忘了,你本就是天性善良之人,便是当初仅仅因为爱屋及乌才相助于李千越,日久天长,自然也对他生了真正的同情。”
说罢更加笑得不可自制,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他的笑声太过敞亮,以至于在学堂里念书的孩子们都听见了,目光好奇地朝窗外转去。
看到一向面容淡漠的季先生笑成这个样子,众人的嘴巴都张成了一个圆。
“季先生和母后说了什么竟笑成这样?”
“还是母后厉害,能让季先生这样冷脸的人笑出来……”
小六和小七提着笔议论,见季玉深笑着出了院门,便没有再看,继续写字去。
而李千越反常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去看。
他看到季玉深潇洒豪迈的背影出了院子,只剩下苏幼仪坐在院墙下的石椅上,绝美的面容现出一丝错愕,一丝娇嗔。
这样的神色,越发衬得她一派少女模样,好像下一秒就会一跺粉脚,嘴里骂季玉深一句“无赖”。
好在苏幼仪克制住了。
这院子里头那么多学生,她这个做太后的还是要保持威严端庄的。
苏幼仪想到此处,扶着春花的手慢慢站起身,也朝院外走去了。
院子里顿时空了下来。
李千越有些失望,发了一会儿呆,便愣愣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小六和小七瞧着他的举止反常,都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见李千越毫无反应,两个孩子对视一眼。
当日放了学,用晚膳的时候,苏幼仪便听见了一句惊悚的问话。
小六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后冷不防朝苏幼仪道:“母后,李千越是不是季先生的儿子?”
噗。
苏幼仪差点没忍住,春花连忙把帕子递过来给她擦拭,苏幼仪随意在嘴角印了印,“是谁胡说的?”
“不是旁人说的,是我们自己想的。”
小七也放了筷子,“母后没发现吗?李千越和季先生长得好像啊。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特别像。”
“是啊,母后,到底是不是啊?”
小六和小七本就是鬼灵精,见李千越和季玉深相貌有相似,原本就觉得奇怪。
又见这两日李千越状态不对,越发心里有了怀疑。
苏幼仪有些头疼。
为什么他们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好哄呢?
孩子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第七百六十三章 闯祸
苏幼仪也放了筷子,一手扶额。
有这么两个儿子,她好生头疼。
“长得相似的人世上多的是,如何就怀疑他二人是父子?难道他二人在学堂格外亲密不成?”
“那倒也不是。”
小六微微皱起脸,“就是这样才奇怪呢。若是亲父子为何季先生从不格外照顾李千越,甚至时常爱答不理的,真是奇怪了。”
两个小家伙的问题越提越多,苏幼仪有些招架不住。
她想了想,正色地转过身去对着他们两,微微俯下身来,“我可以告诉你们实话,不过你们也要保密,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季玉深到底是个罪臣的身份,虽然当年先帝明面上已经赦免了他,可到底他的死是先帝安排的。
如今他的身份,自然能隐藏着便是最好。
小六和小七齐齐点头。
苏幼仪这才道:“其实李千越就是季先生的儿子,这件事季先生知道,李千越也知道。不过他们都不希望别人知道,明白了吗?”
“他们真的是父子啊!”
两个小家伙格外惊奇。
“既然是父子,为什么不希望别人知道?难道他们有什么特殊的身份?”
“一定很特殊。瞧母后的样子,分明早就认识季先生了,可我们怎么从前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小七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惊奇道:“既是父子,为何他两个一个姓季,一个姓李?”
而且这两个姓,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啊?
小六狐疑地看着苏幼仪,“该不会季先生就是当年最年轻的首辅季玉深吧,至于李千越这个姓李的儿子,应该是跟当年的李阁老姓的。”
噗。
苏幼仪这下真的憋不住了。
光靠两个姓就将季玉深和李千越的身份完全推测出来,她到底生了两个什么啊?
是人还是妖怪?!
见到苏幼仪一脸吃瘪的表情,小六和小七更加肯定了,一脸“看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
还不等苏幼仪说什么,他们两个已经自顾自讨论起来了,“怪不得母后让多福照顾李千越呢,还让他进园子陪咱们读书,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在。”
“母后,那季先生和你是岭南同乡,你们是不是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啊?”
苏幼仪被他们问得头大。
她要是再回答下去,只怕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秘密都要被这两个小家伙知道了,那还得了?
她连忙站了起来,“饱了饱了,春花,命人撤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哎,母后别走啊……”
苏幼仪哪里理会他们,扶着春花的手便进了内室,小六小七不能追进去,只好将好奇心扼杀在摇篮里。
苏幼仪进了内室,回头朝外一看,隔着一层帘幕,小六和小七两个跳下了座椅,大约是出门回自己屋子了。
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在窗下的榻边坐了。
春花抿嘴偷笑,“太后还有怕的呢,也是奇了,外头多少大风大浪您都经过了,倒怕起两个小娃娃来。”
“你不知道。”
苏幼仪抱怨,“这两个小娃娃一日比一日精,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这样聪明,想在他们面前撒个谎糊弄过去都不成。”
苏幼仪自问自己也算精明老道了,虽说撒谎这事她不擅长,可难道糊弄两个娃娃还没本事?
还是两个她肚子里出来的娃娃。
偏不知怎么的,瞧着小六小七他们那鬼灵精的样子,她还没撒谎,心里先怯了,少不得只能躲过去。
春花听了暗自好笑。
什么叫“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宫里那么多皇子公主,统共只有这最小的两个跟在苏幼仪身边日夜伴着,不是跟苏幼仪学的还是跟谁学的?
她反倒问起来了。
苏幼仪瞧见她偷笑的表情,撇了撇嘴,“先前不说旁人,光是郡主生产前后那一阵子,就说过多少回想生两个像小六和小七这样聪明的孩子。如今才知道,聪明也有聪明的麻烦,这要是大人还不及孩子聪明,岂不叫他们耍得团团转?”
“那倒不至于。”
春花一副苏幼仪的小迷妹神情,颇为得意,“太后的聪明才智,是朝中多少大臣都公认的,哪能轻易叫人比了去?便是六王爷和七王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得等他们长大成了才是。”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苏幼仪颇为宽慰,她靠在榻上歪着,想到季玉深和李千越父子的事,忽然有些感慨,“怪道民间的百姓说呢,儿女就是父母前世的债。这自小养在身边聪明乖觉的是债,那不养在身边冷漠疏离的,更是债。”
……
虽然破获了季玉深和李千越的关系让小六和小七很开心,可他们还是有些不乐意。
这么大的一个秘密被他们破解了,居然不能找人说说,这实在闷坏了他们。
可苏幼仪叮嘱他们不能告诉旁人,他们自然不敢不听。
这日宫里东四所学堂放假,小四和小五便邀着出宫到御园来见苏幼仪,小六和小七也趁便在学堂里告了假。
兄弟四个聚在一处有说不完的话,苏幼仪也不凑这个热闹,命人送了该送的茶水和各色点心就是,让他们吃饱喝足。
小四和小五倒是欢欢喜喜的,瞧着小六和小七两个倒像有心事。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就明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往常他们两个到御园来,小六和小七都是很高兴的,还要缠着他们问东问西,怎么今日倒是安安静静的不多话,小脸还这么耷拉着?
小四沉默了片刻,试探道:“你们怎么了?是不是在园子里闯祸了叫母后训斥了?说出来,我替你们去母后面前求情。”
“四哥别对他们这么好。”
小五故意逗他们,“闯祸了要自己背,哪里能总是叫哥哥帮忙求情?不过你们俩到底闯了什么祸,至于把脸耷拉这么长?”
“我们才没有闯祸呢!”
小六和小七果然上了他的当,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闯祸,把先前发生的事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第七百六十四章 大人的事情
小四和小五一听,惊讶得不得了。
他们的年纪比小六、小七他们大,比起他们的道听途说,小四和小五对于季玉深这个人物,是有实实在在的认识的。
当年朝中最年轻的首辅,风靡一时,又曾经给元治他们上过课,连元治都对他夸赞不已。
小四小五自然也有所了解,连带着,当年季玉深和李阁老一门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们也知道……
如果现在在园中教小六小七他们读书的季先生就是季玉深,那也就是说,他当年并没有死。
当年先帝饶恕了他的罪过,只是夺了官职贬为庶人,并没有要他的性命。
那还是苏幼仪请求带来的好局面。
可那以后没多久,就传来了季玉深暴毙的消息……
“四哥五哥,你们可千万别告诉旁人,母后不许我们说的!”
“是啊,你们一定要保密,不然母后要生气了。”
好在是自家兄弟,素来亲密,小六和小七一时说漏嘴也不是很害怕。
小四和小五知道关系重大,自然点头,小五看向小四,“四哥,那时我还太小了,你知不知道当年季玉深死的事情有什么蹊跷?”
小四皱起眉头。
小五一瞧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确实知道些什么。
“四哥,你快说说看啊。那时候母后身边就陪着你这么一个孩子,你是在坤宁宫一直住着的,肯定知道些什么。”
小四素来疼爱几个幼弟,被他们这么一催促,半推半就说了实话,“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记得,母后当时很是为季玉深求情了一番。父皇不肯放过季玉深,非要他的性命,母后便把自己禁在坤宁宫不出去。”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原本是江嫔的玳太妃,一举封为了玳妃。她是素来和母后不睦的,父皇那样做,坤宁宫里的人都说那是父皇故意气母后的。”
“啊,还有这样的事?”
连小五听了这话都好奇,“那后来父皇一定答应母后了吧?”
季玉深只是被夺官贬为庶人,显然是先帝开恩了。
小四点点头,“的确答应了,父皇和母后也重归于好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季玉深暴毙的消息传进宫来,母后就和父皇又疏远了起来。那种疏远……也许外人看不出来,可我曰日陪在母后身边,看得很清楚。”
“如何看出?”
小四想了想,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好一会儿他才道:“就是往常父皇来坤宁宫的时候,母后都是笑着陪着说话的,父皇走了,母后还是欢喜的。可那次之后,每次父皇一走,母后的脸色就十分难看……”
小四停了话头。
剩下小五他们三个都从小四的话中听出了些意犹未尽的味道。
苏幼仪为季玉深求情,季玉深死后苏幼仪对先帝怨愤……
小五蹙起眉头,轻声道:“四哥,你的意思是,当年季玉深之死是父皇派人所为,所以母后才会对父皇不满?”
小四连忙捂住他的嘴。
“这话千万不能乱说,都是我们的凭空猜测。父皇已去,这等暗中杀人之事若说出去,有损父皇清誉,也损了母后清誉。”
到底小四是四个孩子里头最年长的,说话更加妥帖,其他三个小的连忙点头。
小七好奇道:“不对啊,要是父皇下的手,季玉深为何多年之后又回来了?他当初是如何逃过死劫的?”
一时众人都沉默起来。
这事还真令人费解。
良久,小四才道:“季玉深年纪轻轻能居首辅之位,自然有他过人的手段。或许他能在严密的安排下逃过一劫,也不是不可能。我更奇怪的是”
他看向小六和小七,“季玉深此番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教你们读书?”
御园相对封闭,来往的人不多。
苏幼仪又给季玉深找了教书先生这么个身份做掩护,旁人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的身份。
可一旦他的身份暴露,会有许多麻烦,这一点季玉深应该很清楚。
他不顾风险也要留在御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小六吐了吐舌头,“季先生上课确实上得好,不过他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上课不过是他高兴了就随手接的差事,我觉得……”
“我觉得他根本的目的,就是母后!”
小七心急地接了话。
“什么?!”
小四和小五几乎异口同声。
这事委实叫人震惊。
虽然之前苏幼仪身边也有无名和宋家兄弟这样的人物,他们并不稀奇,可这些人和季玉深不同。
他们不过是男宠,是玩物,还是假的。
可季玉深是苏幼仪的同乡故人,是她当年宁可冒着失宠的危险也要向先帝求情救下来的人物,是先帝朝的罪臣,是个被革职了的首辅……
更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这样的人留在苏幼仪身边,还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五着急问他两个,“那母后是什么心思,他们两如今是如何相处的?”
问小六和小七这样的孩子男女相处之事,他们还有些懵懂,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嗯……反正季先生平时不爱笑,只有对着母后笑得特别大声。”
“母后也是,她对着季先生神情是不同的。嗯……具体哪里不同我也说不好。”
“大概像是朋友?好朋友。”
“又不像,有点像是舅舅和舅母,不过没有那么亲密……”
小四小五从他们的话中,大概了解了一下。
苏幼仪和季玉深大约是彼此有情的,只是当年的事故太多,两人如今再重逢,情形与旁人不同。
不过大人的事,尤其是感情的事,他们哪里弄得明白呢?
小四叹了一口气,“这话传到这里为止,不可再说出去了。季先生既然教课教得好,你们就好好听着,别打听那么多。”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小五在他们两个脑袋上各敲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装老成,“大人的事情,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干嘛?”
第七百六十五章 跟踪
自从知道了季玉深的身份,小六和小七两个看季玉深的目光,便和从前不同了。
一个传奇人物,委身在此充当一个孩童的教书先生,颇有些江湖大侠隐于少林做扫地僧的感觉。
小七这样说的时候,小六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又看母后书架上那些话本子了?”
说归说,小六自己对季玉深的感觉也非同寻常。
季玉深浑然不知两个小娃娃对他的关注,只不过他发现,最近这段时间来往御园和那座小巷中的住处之时,常有人在背后盯着他。
御园的人?
季玉深不通武学,可他曾和武功高强的死士打过交道,某些方面的触觉比旁人更深一些。
只是他想不明白,御园的人怎么会跟踪他?
以苏幼仪如今的地位和手段,御园上上下下都是唯她马首是瞻的人,没有她的首肯,怎么会有人暗中跟踪他?
若说苏幼仪想跟踪他,那是绝不可能的。
季玉深心里存了一个疑影,不动声色地回到住处,便听得对面李千越的院子里十分热闹。
他和李千越就住在对门,按理说每日从御园回去都是同路,可季玉深从未和李千越同路行过,总是一前一后地离开御园。
李千越下课回去,他便在园中耽搁一会儿。
李千越留在学堂做功课,他便早些回去。
今日也是李千越先回来的,只是对面的院子一向安静,不知今日是来了什么人?
季玉深在巷中驻足片刻,很快就听出了李千越院中有粗犷的男子声音,十分熟悉。
是赵大虎?
赵大虎春日回了岭南,说是等熬过了炎炎夏日再回京城来看他,先前中秋节的时候,又传信说陪孩子在家过了中秋再来。
季玉深深知赵大虎疼爱他那唯一的女儿,并没有去信催促,反而让他在家多待些时日。
原以为赵大虎今年是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他忽然回来了,一个招呼也不打。
季玉深往前走,看到隔壁院子的门是大开的,院中十分热闹,赵大虎正抱着李千越举高高,“这么几个月不见,我侄儿就长高了许多,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感染了满院的人。
一张张笑脸忙碌着,有人在旁问赵大虎岭南老家的事,也有人向他说着他不在这几个月京城的见闻。
“赵大爷不知道,我们哥儿如今去御园读书了,是陪宫里的小王爷们读书呢!”
“多亏了季老爷,要不是他在其中安排布置,我们哥儿哪里能有这么好的福气!”
仆妇把赵大虎带来的岭南特产和给李千越的书籍笔墨等物抬进屋去,赵大虎一听更加欢喜,“哥儿如今去御园读书了?那一定长进了不少,我一会儿要考考你!”
这话说得季玉深都笑了。
赵大虎听见笑声,回头一看季玉深一袭青色长衫,手里抱着一本书,正倚在门口看他,连忙放下李千越招呼他。
“你可算回来了!”
赵大虎见着季玉深,更是有说不完的话,“我听贤侄说,如今你在御园里教小王爷们读书!你可真行啊!从前我知道你学富五车,没想到你竟这么厉害!”
他拍了拍季玉深的肩膀,“你是怎么回来的?既然你们父子两同路,怎么不一道回来呢?”
李千越院子里的人,听见“父子两”这话也只是抿唇笑笑。
他们不知内情,都以为是赵大虎在开玩笑,因为李千越当初懵懂无知时喊过季玉深几次爹。
赵大虎素来是这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只有安儿知道内情。
不知内情的人也不恼,虽然自家小公子不是平常人,可这位季老爷更加不凡,不仅是皇商还能得太后青眼做小王爷们的先生,那是何等体面!
和他做了父子,自家小公子也不亏。
季玉深闻言淡淡一笑,并不正面回答,只道:“你是几时回来的,回来怎么连个信儿也不给?”
“我刚到,才坐下喝了口茶,贤侄就回来了。”
赵大虎忙回身同李千越打招呼,“贤侄,我和你爹还有许多话要说,就先过去了。我给你带了我闺女亲手做的岭南茶果,好吃的不得了,你记得吃!”
说罢挥挥手,和季玉深往对门走去。
几个仆人送到门口,回身的时候笑着讨论,“这位赵大爷实在是热情得很,每次他从岭南回来都带这么多东西来给咱们。除了那些寻常的土仪特产,还有很多珍贵的物件,像是给哥儿的笔墨,都是上好的。”
“是啊,给哥儿的东西那么多,就是给自家亲侄儿这礼也太重了,这位赵大爷看来是真喜欢咱们哥儿!”
李千越耳中听着他们的议论,并不像他们那么惊奇。
从赵大虎的反应来看,赵大虎显然是知道李千越和季玉深是亲父子的,他和季玉深交好,待李千越自然如同亲侄儿。
李千越心里是欢喜的。
虽然季玉深暂时还不肯认他,可这份血脉关系是躲也躲不掉的。
太后为着他是季玉深的儿子而照拂他这么多年,赵大虎也因为他是季玉深的儿子而对他这般好……
总有一天,季玉深也会明白的。
他相信这一天会到来。
……
“你回来得正好。”
季玉深和赵大虎进了自家的院子,院中忙慌慌的都是赵大虎带来的人,正在搬运箱笼。
他给季玉深带的特产和礼物,比给李千越带的多得多。
赵大虎一面忙着指挥人卸货,一面呵呵笑着,季玉深顺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眼,微微蹙起眉头。
“不是和你说了,不用给我带东西吗?”
赵大虎理直气壮,“你不用,旁人也不用吗?你这院子里还有伺候的人呢,你不用就赏给他们也是好的。再说了,你到底还有个皇商的身份,底下的铺子伙计和那些一道经商往来的朋友,总该分一分。”
他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岭南的土产在京城可抢手了!那么多从岭南到京城来经营的人,可都心心念念想着家乡这口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