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容君
夜宸卿闻言愣了一愣,面上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意。
下面碧溪又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沉了口气道:
“替宸卿回陛下,虽说君无戏言,但是当日的事,只当是陛下迷糊着随口一句,当不得真,如今还是清淡为好,养着肠胃。”
碧溪这边愣了一愣,可身后已经合上的门却忽而打了开来。
“朕何时迷糊过了,让你与朕一同吃了这么多天酸涩的果子,过意不去。”
此时,弋栖月一袭赤白相间的长袍,立在门边。
碧溪这边一愣,随后行礼道:“陛下。”
弋栖月向她摆了一摆手,举步朝着夜宸卿走来。
夜宸卿也从琴案旁站起身来,要行礼问安。
不想女皇陛下却抬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宸卿,前些日子朕在古书里翻了好一阵子。”
夜宸卿任凭她摁着,听她如此说,如墨的眸子闪了一闪。
弋栖月手腕一溜,长长的护指一划,竟是将他的外袍勾落下去。
她俯下身子,面庞蹭在他颈窝间,一呼一吸的触感却一路向上游移。
夜宸卿这厮骨相甚好,一袭白色的里衫也遮掩不去,恰如蓊郁的林海也掩不去玉山的俊秀。
夜宸卿知晓陛下一向欢喜这般撩拨于他,但每每也不过是撩拨。
而他知道,纵使曾经流落在外,二人曾共患难,如今回了宫来,陛下也依旧是陛下。
他把心头的燥热强压了下去,只是抬手扶住她。
“翻到前好几朝,才寻了个封号出来,当时也没顾上问你,这‘容’字可还欢喜?”
弋栖月却依旧轻轻浅浅地说着,手抚上他脊背上的绷带。
过去许多日子了,他身上的其他伤口皆已好了,唯独剩下这一处当初背上一剑去后心仅数寸,没入后心又是很深,不知剑是如何脱离的,以至于落下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也留了不少血。
弋栖月忽而想起自己那日刚给他将衣裳拽开时、瞧见的骇人情形,崩裂的剑口,四下全是殷红的血。
她忽而愣了神。
分明对他态度极为模糊,她自己都摸不透自己,此时却又想着也许他一颗心也有几分是向着她的。
不然,为何会冒如此大的险陪她一路?为何会在冷夜里抱住她?为何会拼尽性命去救她的母亲,等她说出了真相,又把所有的事都揽到他自己身上……
夜宸卿听见她只这一句话,感觉到她抚在他背上的手也停了,愣了一愣,继而却是扬唇笑了。
“甚好,臣下很喜欢。”
容君的名号,他也知晓。
是前朝敏公主的事情了。
那敏公主是前朝皇帝最为宠爱的长公主,自幼又是样样不输男儿,还在祭祀大典上救过老皇帝的命,因此愈发得老皇帝喜爱。
敏公主的皇弟便是太子,敏公主也很疼很护着自家弟弟,保着他登及帝位。
而她的弟弟,新帝,也是个有情义之人,给了自家姐姐无上的荣耀,长公主的府邸金碧辉煌,敏公主入宫,除了太后,对谁人都不必有礼节,哪怕是太妃,哪怕是皇帝自己。
而这位敏公主,尊贵至此,自然不可能是要纳驸马的人。
她在公主府中有数位面首,其中一位救过她的性命。
公主先是封此人为‘容君’,再然后封为‘容正君’,而所谓‘正君’,其实便是相当于王爷的正妃。
夜宸卿心下对这名号还是略略有些好感,只是他也瞧不透,陛下为何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个名号赐给他。
他更不知道,陛下究竟为何会选这个与古人一样的名号。
是随手一选?
是看着他救了她的性命?
亦或是,以后……
弋栖月低低地道了一声:“便好。”
随后也不再言语,眸光沉了一沉,只是低头,手抚弄着他的后背上的绷带。
夜宸卿察觉到她的手在背上游走,半晌终于低声道:“陛下,不妨事的,已是大好了。”
弋栖月没有言语,脑海里尽是当初他伤口的模样,半晌终于低下头去,将唇合在他温热的颈项上,便靠着他绷带的边沿。
一旁的碧溪见状,早已小心翼翼地溜了出去,顺便带上了望湘楼的门。
夜宸卿只觉得心里一颤,抱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随后转过头去,薄唇便凑近了她的鬓间。
孰知弋栖月却是面庞一转,下一瞬间,她只觉得一片柔软触碰上的她的唇边。
夜宸卿略微一个怔愣,随后,吻得却是愈发得沉。
可就在这一瞬间,门外,庸和恭恭敬敬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陛下,那日请见的墨公子到了。”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只是刚刚好传入房内。
可是只这么一声,弋栖月的身形却生生一滞。
夜宸卿将唇移开去,目光似有似无地划过她腕上的木镯子。
这个镯子,无论她如何困顿,都不曾摘下过,更莫提给出去。
只是须臾间,他的手便离开她的腰背。
“陛下去忙罢。”
夜宸卿说得云淡风轻,弋栖月愣了一愣,随即直起身来。
如今她整个人心里都是迷糊的。
墨苍落竟是现在便来了。
那么当初……那个所谓的西国之乱的‘墨’姓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不是他?
也不及多说什么,她转过身去便出了望湘楼。
夜宸卿依旧默然坐在琴案边上,垂了眼听着合门之声。
心里却想着两年了,他依旧是个替身。
哪怕这宫里只有他一人,当那个男子出现,她依旧会离开得匆忙而又急切。
此时此刻,养心殿里,一袭月白带水青色花纹的男子坐在桌案边,面上淡然无色,修长的手指执着茶盏,轻轻浅浅地饮着茶。
一旁,湛玖按剑而立。
养心殿的门打开了来,弋栖月几步入了门,瞧见紧紧戒备的湛玖,沉默了一下随即抬手示意他可以先行退下。
湛玖戒备地瞧了一眼一旁的墨苍落,终究还是点头退下。
养心殿的门闷闷地撞合。
弋栖月一拂袖子坐在主位上,一言未发,而此时坐在桌案旁的墨苍落终于搁下茶盏来,抬眼瞧着她。
弋栖月只觉得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瞧过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隐隐约约间,他的唇角仿佛噙着一抹淡笑。
可弋栖月并不认为此时他来卖笑能换来什么。
“如何,月儿终于想明白了?”
弋栖月还未开口,墨苍落那边已经启口问了。
弋栖月挑一挑眉:“如若朕说不是呢?”
墨苍落愣了一愣,随即笑道:“那便谈谈,谈谈也好。”
弋栖月哼了一声,却道:
“的确可以谈谈,但是现如今,朕没有搞清楚一件事之前,朕完全没有必要同你谈!”
墨苍落那边颦一颦眉,继而淡淡道:“且说罢。”
弋栖月抬眼看着他,抿着唇,半晌低声道:
“西国谈判事乱之事,天下皆知,师兄可知道,那幕后之人是何人?”
墨苍落在一旁眯了眯眼:“幕后之人?”
弋栖月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一对凤眼:
“朕如今得了消息,说那幕后下毒之人,姓……墨。”
墨苍落毫不避讳地挑一挑眉:“所以你怀疑是我?”
弋栖月盯着他:“朕坐在这位置上也有些时候了,不说认全了这天下豪杰,但应当也知晓十之**,朕不曾知晓第二个姓‘墨’之人有如此能力!”
墨苍落在一旁只是扬了扬唇,并不阻碍她继续讲。
“何况据朕所知,焱毒在西国早已丢失,如今最确切的有这毒药的地方,应当是遥江派了,墨掌门身为苍流的掌舵人,如今又和眉山联姻,恐怕也极有可能得到那毒药!”
“恰好,当初朕也同你讲过朕的体质,如今这空子怕是也只有那几个人能钻得!”
弋栖月说着说着,已然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他面前。
“还有呢?”
墨苍落瞧着她,淡淡而笑。
弋栖月一咬牙,随后狠狠道:
“还有,掌门阁下的动机。
墨掌门当初是不是以为杀了我,你就可以顺顺利利得救出你的岳父大人,遂了你家嫣儿的心意?!”
墨苍落闻言却是颦一颦眉。
不曾想,在这丫头眼里,自己一向是如此的。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抬起眼睛来瞧着她。
那一对凤眼俊美魅惑依旧,而他淡淡启口:
“如若是我呢?”
话音方落,只听‘啪嚓’一声。
弋栖月已经扬起手来,一挥袖子,将一旁桌案上的茶盏狠狠掷于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几步上前,她伸出手便扼住了墨苍落的颈项,手还在抖,力道却是不浅,生生惹得他闷哼一声。
她……
她的好师兄啊!
她心心念念十五年的人!
“和谈宴上的事情……果真是你做的?!”
弋栖月咬牙,一字一句。
墨苍落这边心里暗叹一声,当初他并非是想害她性命,因此也是拿了解药才动手,只可惜到如今解释不清了。
可如若真的承认了,恐怕一切都没有了。
他只是抬起眼来,一对凤眼瞧她:
“陛下如今仅为揣测,若是动手也请拿出证据,在下是苍流的掌门,陛下让在下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就不怕落人话柄?”
弋栖月手下的力道又重,如今的力道,他一讲话,她都能清楚地察觉到手心处他喉结的滚动,她眯起眼冷笑,可眼里分明已经是一片通红:
“有人亲口告诉我,幕后之人姓‘墨’,呵,这难道算不得证据?!”
“师兄,你想取我的性命便直说,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你何苦拐弯抹角!”
墨苍落咬着牙,声线忽而冷了几分,沉着声音:
“我永远也不会取你的性命!”
137 不欢而散
弋栖月愣了片刻,随后冷哼:“师兄这是玩笑话!
当初湮罪台上的十剑乃是师兄亲口吩咐的,刀刀入身,其痛钻心入骨!若不是侥幸,当初我便没了性命!
如今师兄明知我中了焱毒必然身亡,还依旧将此毒用下,我这性命又岂会是妥帖的!
只怕不是师兄不取,只是没有取到,说得冠冕堂皇罢了!”
墨苍落眸光一冷:“我说过,我不会害你性命!”
弋栖月哼了一声,手下的力道愈发的重了:
“是啊,如今没能害了我的性命,算我命大!
当初湮罪台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在踏上浑浑噩噩了多少日?!在那茅草房醒来时半个月都过去了!
如今呢?
我是没有死,可是他呢?
他替我饮了酒,他替我死了!”
她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眼圈已是一片通红,她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墨苍落,你还要如何狡辩?是以为朕不敢杀你?!”
墨苍落那边沉了口气,半晌只是低低地哼笑一声:“如今也是明白了……陛下,要为了别的男人,不明不白地杀了我。”
弋栖月心里一抖,身子也是一僵,随后却听他笑道:“若是如此,陛下倒不妨再加一把力道试试。”
弋栖月的手一滞,而面前的男人说完这句话便默然闭上眼去,不再多说。
僵持半晌,弋栖月咬住半边唇,冷冷一甩手,丢开他的颈项去。
墨苍落身形晃了一晃方才稳住,颈项处明显有了一处红色的掌印,被她掐了许久,他咬着牙,喘息得剧烈而不均匀。
弋栖月在一旁,眼睛通红。
“阁下便请回罢,那件事朕一定会查清,到时候别怪朕不客气。”
半晌,弋栖月冷冷哼了一声。
墨苍落在一旁却并不动身。
弋栖月也不言语,只是默然回到自己的主位旁,执起茶盏来一饮而尽,不再瞧他一眼。
一旁的人却忽而启口。
“月儿,这世上长着我这副面孔的,还有旁人,如若是他做的,他亦可以报上我的名字。”
弋栖月闻言一愣,随后生生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
‘啪嚓’一声,落地即碎!
“墨苍落,你自己不干不净,还要栽赃给旁人?!”
墨苍落那边冷笑:“月儿终究也是不肯信我。”
弋栖月一咬唇:“信你?我没什么可以信你的!你走罢,再多说半句我便叫人来斩了你!”
“掌门阁下如今前来恐怕是延误了舞剑大会,恐怕没敢让那些‘名门正派’知晓罢?我便要瞧瞧,如今我若是取了你的性命,谁又能说我的不是!”
墨苍落一旁淡淡而笑:
“月儿,莫要气糊涂了。”
“如今南方五派真正的目的你也应当知晓,他们岂会在意是不是名正言顺,只要寻着一个由头,便势必会出手。到时候加上苍流和眉山有报仇之意,他们发兵也是早晚的事。”
弋栖月咬着牙瞧着他,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墨苍落却又笑:
“何况……舞剑大会,因为南岳皇帝要参加,已经推迟了。如今我来到此处,根本就不是钻空子,并非对不住五派,因此也根本没必要让他们知晓。”
弋栖月却是一愣,随后,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了拳。
“南岳皇帝要参加舞剑大会?”
墨苍落面上一派平淡:“南岳皇帝耶律派亲信发了消息来,说是听说五派舞剑大会人才辈出,招式惊人,想来观摩一二,五派又岂有不应的道理。”
这南方五派,当真是不把自己当做北幽之人!
弋栖月咬了咬牙,却是怕他以此要挟,让她心里更凉一步,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她一定会把这个事情弄明白,战乱方毕,绝不能让南岳和南方五派联手,如此一来,北幽只怕是捉襟见肘!
那边墨苍落瞧见她默然无言,沉着一对眸子,仿佛是在瞧着她。
“没什么想问的了?”
弋栖月抬眼瞧着他,忽而冷冷扬起唇角:
“没有了,想问的问不出什么,剩下的都不想问,也没有什么想谈的。”
墨苍落闻言扬一扬唇:“所以,本来要谈的事,也不打算谈了?”
如今弋栖月火气消了,可是话语依旧生硬:“不打算谈了,如今北宫贫乏,朕也不留墨掌门了,墨掌门请回罢。”
如若是之前的她大概会心疼这个男人。
她会心疼,心疼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来回奔波。
可如今种种,五味杂陈,所谓的心疼,早已被丢弃在了心中不起眼的一隅。
墨苍落闻言只是笑了一笑,随后站起身来。
“好,如若还想谈,再联系我便好。”
说着,他几步走到门边,打开门来。
“湛玖,送客。”
弋栖月并不同墨苍落多言,只是沉着声音嘱咐湛玖。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就自门边消失不见了。
而弋栖月心里透亮透亮的
如今他甘愿来回奔波,辛苦劳顿,只是为了那个会缩在他怀里嘤嘤涕泣的娇妻嫣儿。
如若非要说同她弋栖月有半分关系,那大致就是,他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会寻找她、利用她,甚至……想要了她的命。
北幽的天牢里,几乎是见不到光的。
这么多年来,关进来的,这天牢里只走出过一个人去,那就是西国三皇子百里炙,可惜百里炙纯属意外,是自己进去,然后被陛下强行领出来的。
如今,淮川也被关在这天牢里。
一袭白衣,散着头发,心口处依稀可以瞧见包扎好的伤,他无言地坐在一旁的凳上,这凳子里很是干净,却是又冷又硬,就像这天牢一样,虽然没有血腥和污浊,可单单是那冰冷和肃杀之气,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淮公子,宫里头的容君来瞧你。”一个侍从过来,启口说着。
弋栖月便是再想杀了淮川,念及他是东国的皇子,也并不能动他,自然也不加以羞辱酷刑,因此吩咐着,人们便依旧唤他‘公子’。
淮川闻言抬起一只低垂的眼来,沉哼了一声。
容君,容君。
夜宸卿。
曾经是北国陛下宫里三位研墨之一,如今百里炙身死,他淮川有罪,夜宸卿则成为了陛下宫里唯一的君位之人。
如今夜宸卿来瞧他,他自然也没有见与不见的权利。
顶多不过是能应上一声。
果真,话音落了没多久,轻缓从容的步子便渐渐近了,再然后,腰间束着扇子、着一袭荼白色衣衫的男子便停在了栅栏之前,眸光幽深地瞧着他。
淮川冷哼一声,眯起眼睛来看着面前的人。
“公子别来无恙。”夜宸卿沉沉的目光对上淮川的眼,声音很是平淡,如一泓无波的水。
淮川并不理会他的话语,目光移向夜宸卿腰间的折扇,眸子闪了闪,却又移了开去。
夜宸卿也无意管他是否理睬,只是继续说着:“听闻这些日子,公子几次三番想寻短见。”
“在夜某人看来大可不必,陛下是仁厚之人,公子背后又有母国,安安稳稳在牢中呆着,自不会有人加害于你。”
淮川哼笑了一声:“夜宸卿,你哪里来的这般多的废话?”
“你肯留我一命,不就是因为我对你还有用?!”
“夜宸卿,你信不信我淮川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栅栏上,呵,这么多人瞧着,我就是你逼死的!”
夜宸卿颦了颦眉,继而低声道:
“淮公子是明白人,东国究竟是皇族厉害,还是夜氏厉害,应当一清二楚罢。”
“何况你本就在北国有罪,当真以为,东国还会毫无顾忌地给你撑腰?”
夜宸卿说得轻描淡写,一旁淮川却兀自咬牙。
的确,夜宸卿一字一句,竟是没有半点错误。
东国的皇族本就是夜氏的傀儡,除了夜氏还没有办法谋位称帝之外,早已控制了东国的大部分事务。
夜宸卿则依旧淡淡道:“你不妨再想想,你若死了,最难过的是谁?”
淮川周身一颤。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自己离开东国的那天清晨。
母妃嘱咐了几句,眼睛来含着泪,就站在殿口望着他,却是一步都不敢往前走,只能冲他点点头。
妹妹一向不大懂事,不像母亲那样可以约束着,看他要走,几步跑上前来紧紧攥着他的袖口,又哭又闹,可是一旁的夜伦见状轻轻咳了一声,最后,妹妹便被父皇和太子生生拽了开去。
曾经他是她们唯一的指望,他也始终想着,有一日他要回去保护她们。
如若他死了……
淮川明白自己舍不得死。
夜宸卿在一旁无声无息地立着,淮川却忽而立起身来,几步便逼到了栅栏前,狠狠一伸手就拽住了夜宸卿的领口。
“夜宸卿,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他们威胁我,你就没有点新花样吗?!”
夜宸卿略一颦眉,一动不动地任凭他拽着。
“对,我淮川死不了,但是你记住,你若敢指使夜氏动他们分毫,我绝不会放过你!”淮川咬牙切齿,手下的力道也不小,狠狠地拽着夜宸卿的领口。
夜宸卿依旧是一言不发。
淮川知道如今闹出的动静不小,那些侍从虽然没有出现,但是肯定是隔墙有耳,淮川明了,精明如弋栖月,在这天牢里绝对安插了眼线。
而他今日便要将一切都说出去!让弋栖月知晓夜宸卿她的容君,究竟是何等人!
138 支离破碎的信任
淮川手下的力气没有卸掉,冷冷开口:
“夜宸卿,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当初你指使夜伦安排和亲之事,于是东国打算将我送出来,而西国不甘示弱也送了皇子。”
“再然后,你用计让陛下应下这一切,以至于陛下在大婚当夜,也是不情不愿。”
“你等的就是我淮川出事的这一天!
只要我一出事,北国定然会同东国的皇族产生嫌隙,我只要不死,父皇碍于颜面就要求情,此时你们夜氏就会趁机同北国商议,用莫须有的罪名让北国对东国皇族生疑,出兵助你夜氏上位!”
淮川的声音很响。
夜宸卿却只是略微眯起眼睛来,淡淡听着。
他心里也清楚,陛下的人应当能听见这一切,这一切,迟早也会传到陛下耳中。
却只是低声道:“淮公子多想了。”
“夜某决定不了淮公子是否出事、犯错,如若可以决定,又岂会被公子算计到这等地步。”
淮川冷笑:“地步?如何地步?”
夜宸卿瞧着他,略微眯了眯眼睛:“淮柔公主为何会落水,那距离不像是跌落出去的,更像是被人推出去的,你若没有参与,她岂会落入水中,此后你便威胁我前去施救,当真以为我瞧不出你打的什么算盘?”
淮川愣了一愣。
不过他随后又想着,夜宸卿能知道他想加害于他,却应当猜不到他当初故意把柔儿推入水中的目的。
可只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夜宸卿任凭他拽着他的领口,继续说着:“之前宫乱是你早有预谋罢,因此很早便自己请了禁闭,秦断烟也方便救你出来,后来想要置我于死地,恐怕也是你的主意。”
秦断烟和弋轩皆不是痴傻人,如果没有人背这个名分,绝不敢轻易杀掉夜氏之人,因为这意味着夜氏会操控东国同他们交恶。
而他们之所以敢先计划废去夜宸卿的武功,再放火烧潋玉宫,肯定是有了另一个和东国的‘联系’,而这个‘联系’,只有可能是淮川。
淮川闻言愣了一愣,随后却眯起眼来,手里的力道愈发得大了。
“不错,不错,可那又怎样?”他的面上带着笑意,却是狞笑。
“夜宸卿,只要我淮川不死,你以为你留在北宫还能逍遥多长时间?”
“你还是带着你的扇子,陛下知不知道,你鲜少用剑,这扇子便是你的武器?她迟早要知道,你这一柄刀在她身边悬了至少有两年!私自带武器入宫是何等罪名,你不妨自己算计算计!”
夜宸卿任凭他拽着,身子已经被扣在了栅栏前,却依旧是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
淮川面上笑意更甚:“如何,不若我现在便给你个痛快?”
他另一只手上前猛地一探,便狠狠扼住了夜宸卿的脖子。
“当初一场火烧不死你,是你的运气,今日我便给你个痛快,便是我淮川活不长久,也势必要你给我陪葬!”
他说着便加了力道。
而今日夜宸卿也颇为奇怪,只是站着,既没有挣扎,也没有还手,那把扇子仿佛只是一个摆设。
随后,淮川只觉得腕上猛地一痛。
‘唔’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捂着手腕后退几步,趔趄倒地。
此时此刻,湛玖已经立在了栅栏前,手还不曾放下去,他立在栅栏外,眸光扫过里面的淮川。
而此时,弋栖月一袭绾色的衣衫,便立在湛玖身后。
夜宸卿身形晃了晃,然后后退了一步正是被弋栖月拽过来的。
夜宸卿心里紧了一紧,随后身形一晃,单膝砸落在地便是一礼。
他低下头去,哑着嗓子:
“陛下。”
虽说方才淮川将这一切道出来的时候,夜宸卿就知道,这一切都会进入弋栖月耳中,可如今,当她真的出现在这里,心里竟还是没来由地一颤。
弋栖月一言未发,半晌略微垂下头去,手腕一转,竟是用袖中冰凉的短匕挑了他的下巴。
方才湛玖来报,说暗卫发现夜宸卿前往天牢,她还是迟疑了一下才亲自过来,可如今听了这二人的对峙,她心里明白了不少。
之前的种种,皆是有因有果。
而她虽是勉强应付至今,却足足被这二人玩弄了许久。
可是,夜宸卿,你之前每每都说朕不信你。
朕允诺于你,可是你当真值得朕信吗?
你在这北宫留了将近两年,除了方才淮川口中的那些事,难道会风平浪静?
弋栖月思量着,甚至想起了几天前墨苍落的一席话。
“月儿,这世上长着我这副面孔的,还有旁人,如若是他做的,他亦可以报上我的名字。”
夜宸卿,看似波澜不惊的你,心里究竟潜着什么样的东西?!
想着想着,弋栖月手下已然加了力道。
夜宸卿依旧是一声不吭,而颈项处已然被她割破出血。
湛玖在一旁颦了颦眉,不知陛下是有意无意,便未做声。
一旁候着的碧溪却是自小随着弋栖月长大的。
在碧溪的印象里,陛下每次发愣都是这副模样咬着唇、微蹙着眉,只要想到什么不欢喜的事情,手下便加力。
于是,不是捏碎个木球便是毁坏个杯盏。
可如今陛下手底下可是个活人。
碧溪想不明白其他,但是能记起来当初陛下因为夜宸卿的不在意起过脾气,和淮川的洞房夜好像也去了潋玉宫,刚刚平定了叛乱封夜宸卿为凤君,她亲眼瞧见陛下在紫宸殿里吻了他。
碧溪不能让弋栖月不知不觉间做了事,之后后悔。
“陛下,使不得,要出人命的。”
碧溪身子一颤便跪在地上,抱住弋栖月的手臂。
弋栖月方才回过神来,目光一溜便瞧见夜宸卿衣领口尽是血迹。
而他依旧单膝跪在那里。
她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慌乱掩饰了过去,手一松,那匕首便落了地。
‘当啷’一声,又硬又冷。
碧溪松了一口气,心下盘算着,回去要好生同陛下解释一番,毕竟陛下从小到大占有欲都强的很。
弋栖月冷清的眸子又瞧了瞧栅栏里面的淮川,和依旧单膝跪在地上的夜宸卿。
随后一言未发地转身而去。
碧溪也赶忙站起身来,同湛玖一同随着陛下离开。
脚步声越来越小,方才闻讯而来的刘公公垂首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要扶夜宸卿。
夜宸卿摆了摆手,随后身子一振自己站起身来,垂着眼抚上自己颈项的伤口不过,如今颈项上只是皮肉伤,尚未伤及要害。
一旁,淮川却忽而扬声大笑。
“如何,夜宸卿,我瞧瞧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养心殿里,弋栖月垂眼坐在桌案旁,手里执着笔,在奏折上写画,颇为勤快,但究竟心思在哪里,谁也不知。
碧溪无声地立在一旁,心里翻来覆去地思量。
一会儿应当如何对陛下开口呢。
她犹豫了好几下,依旧没能张开口来,不想这边,弋栖月竟是开口道:“碧溪,今日的事,谢谢你。”
碧溪一愣,随后身子一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婢子只是担心陛下一时冲动,绝不是……”
说着,她张了张口,又不知怎么说了。
弋栖月颔首:“不用这么小心,朕知晓的。”
她停了一停,随后又道:“可是,朕今日便是杀了他,又能如何呢。”
不知不觉间,夜宸卿算计了这么多。
淮川身为东国皇子,知道的事情多,可是心思还是浅,他能说出来夜宸卿的这几点目的,那么他没说出来的又有多少?
夜宸卿就是她弋栖月身边的一柄刀啊。
“婢子担心陛下会后悔。”碧溪垂下头,小声说着。
弋栖月颦了颦眉,愣了半晌,道:“你且说罢。”
碧溪小心翼翼:“陛下哪里都好,就是打小就有两个习惯,一则是一生气就使劲折腾手边的东西,一则就是有时候性子冲,做完了事情才会后悔,婢子担心……”
孰知此时弋栖月却冷哼了一声:“他如此算计朕,朕杀了他也是应当,何谈后悔。”
碧溪愣了一愣,随后伏在地上:
“陛下,容婢子讲一句不当讲的夜公子在宫里两年有余,婢子虽是瞧得不全,但多少也是见了一些。婢子一直知道陛下不是闲言碎语中的那般,陛下最初选夜公子,只怕是同另一人相干,但是,陛下,时至今日,在您心里,他还仅仅、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吗?”
“陛下,如若今日您真的杀了他,现在您……”
“天下男人何其多,朕不稀罕他一个。”
弋栖月的声线骤冷,随后她向着碧溪挥了挥手:“你先退下罢。”
碧溪颔首,小心地退出了养心殿。
孰知,又歇了一会子,弋栖月却陡然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了内殿,一把拽开了床榻前的帘子,一对凤眸里寒意料峭。
“你下来。”
床上那人却笑:“既然现在陛下宫里没有欢喜的男人了,那谁陪着也都差不多,不若由在下陪着陛下。”
139 男人的衣裳
仰倒在榻上的男人说着,一对略微带些蓝色的眼睛,幽幽瞧着弋栖月。
弋栖月冷冷挑起一侧嘴角:“朕何德何能,如何敢动堂堂南国世子。”
榻上之人正是耶律泽。
弋栖月不得不承认,这厮的身法也是高明,竟然能蒙过湛玖,生生溜进养心殿来。
不过她见到他,心里的第一想法
便是南岳皇帝要前往南方五派的舞剑大会。
弋栖月此前同耶律泽有约,而如今方才出了二人约定的期限,弋栖月并不能肯定,如今南岳的这一步棋,究竟和耶律泽有没有关系。
她不着痕迹地颦了颦眉,随即定下心意
不管如何,在耶律泽面前,她便装作一切不知,这样也免得他们有所防备。
此时,耶律泽摇了摇头,微微眯起那一对狐狸一般的狭长的眼,笑道:“天下哪有陛下动不得的人?来来来,陛下消消气,加我一个,就能把东西南北四国的男人都……”
弋栖月脸色一黑。
她如今可是干干净净,不曾同任何人做那等事情。
怎的到这人口中,事情就这么……
“住口。”
她黑着脸就抬手拽住盖在这厮身上的衾被,想给他掀开。
孰知耶律泽却有些紧张兮兮地拽住了衾被不给她拽开。
“陛下,在下的第一晚都打算给陛下了,陛下不稀罕也罢,怎么还想白占便宜……”
弋栖月手一顿:“谁稀罕占你便宜?这是朕宫里的衾被,朕想拽过来,如何就能算占你便宜了?”
“你无缘无故占了朕的衾被,这才叫占便宜。”
耶律泽被她这嫌弃的语气激得一愣,也没过脑子,抬手就狠狠把衾被掷到一侧去,比着自己赤`裸的上半身:“你把衾被掀开不就瞧见了?这不算你占便宜?”
弋栖月愣了愣,随后眯了眯眼,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
“你自己这副样子跑到朕榻上,朕还没说什么你便自己掀开了,倒是朕的错?不想世子殿下还有这等……有趣的癖好。”
耶律泽也是一愣,不知怎的竟然自己把衾被拽开了,见她玩味的目光,又将衾被往身上裹,心里翻江倒海:“转过去,转过去。”
“陛下要是再不转,泽就干脆全给陛下看了,改日便传出去,到时候,听听外面的人怎么说!”
弋栖月便给他个面子,转过身去,却是被他给气得直要笑出来,可是语气里依旧是强行绷着:
“那也是你占朕的便宜。”
“抓紧穿上。”
耶律泽在后面哼哼了一声。
他也想穿上,可是哪有衣裳啊?
说来也是不易。
此番他亲眼看见弋栖月交代湛玖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可是他又有要紧事要找她,时间还紧,不得已之下只得舍了袍子引开湛玖等人,飞快得潜进殿里。
孰知如今是夏日,而耶律泽生来就火气大,南岳的风俗又豪爽,素来不在意那里外几件的,耶律泽更是自小夏日便只穿个袍子。
因此如今调虎离山、脱下来了外袍后丢出去后才发现上身没衣服穿了。
呜呼哀哉。
当时耶律泽根本不敢想如果赤条条给人抓住了会有多丢人,只能一阵风一般地溜进殿来,可是弋栖月这里自然不会有男子能穿下的衣裳,无奈之下只能钻到了衾被里面……
“陛下,北幽一向重礼节,如今待客之道呢?”耶律泽在后面圈着被子,挑着话头激她。
只要弋栖月被他刺激地来一句‘我北幽自然懂待客之道’,他就可以趁机让她给他找件衣裳去。
可谁知,弋栖月不吃他这套,背对着他慢悠悠道:“哦?世子这便是为客之礼了,不穿衣裳直接到人家榻上?”
“果然南岳民风淳朴,在世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耶律泽在心里鞠了一把辛酸泪。
弋栖月却听着他半天没动静,颦了颦眉:“你倒是穿上啊,怎的半天也不动弹,耶律泽,朕真没打算对你怎么样,你死心吧。”
耶律泽哼哼了一句:“陛下别这么自信,我也想穿,但没衣裳。”
事到如今只得招了。
弋栖月一愣,扭过身来,耶律泽又紧了紧身边的衾被。
弋栖月见状撇了撇嘴:“别这么小心,朕也不稀罕瞧你那一身吊儿郎当的肉。”
耶律泽一听心里便不高兴了什么叫一身吊儿郎当的肉?
吊儿郎当?
肉?
他的身材可是男子见了都要称赞的!
这这这……这弋栖月……
“你……什么叫吊儿郎当?不信你瞧!”
说着又要把方才紧紧抓着的衾被掀开。
弋栖月撇了撇嘴这个男人可真善变,一会儿抓着这被子不撒手,一会儿又要扔开。
她又转过身去:“不稀罕,朕不瞧。”
耶律泽忽而也反应了过来,默默把被子又拢好。
“说吧,你衣裳哪去了?”
耶律泽在后面生生咽了一口气,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
弋栖月听完竟是想笑,心里也知道此番他来大概是想抓紧时间同她谈谈上次那个约定的事。
正事重要,哪怕这厮的确有趣,也不能这么耽搁。
弋栖月生生把笑意忍了下去。
“所以,陛下可不可以帮泽找件袍子来?”耶律泽终于小心翼翼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按照弋栖月的天性,她是想忽悠他一下的。
不过细想了想,他一个南国世子在北国宫里,左右不够妥帖,出了事情不好解释,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把你原来那件找回来?”
耶律泽在后面点头:“嗯,最好能是原来那件。”
弋栖月没再多说,按照耶律泽说的,他原来那件应当便在湛玖手里,她便去替他瞧瞧。
几步出了养心殿,一开门就瞧见湛玖立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
“陛下。”
湛玖‘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陛下,有刺客入宫,微臣追过去,这厮却好像从衣裳里钻出去,逃了,现下已安排暗卫们前去逮捕……”
弋栖月忍着笑意抬手把他手里的衣裳取过来。
“不妨事,辛苦了,情况已经明了了,是个误会,不必查了。”她抬手把湛玖扶起来,拎着那破破烂烂的衣裳进了屋,合上了门。
“喏,这个样子了,你还要不要。”弋栖月把几乎破成两截的衣裳搁在耶律泽面前。
耶律泽瞧了一眼,黑了黑脸:
“陛下怎的这般小气呢?我……我,当初陛下这边有事,泽可是做好了出兵相助的准备,使臣都派过来了!不说其他,好歹也帮陛下震了震叛贼的声势罢。”
“陛下倒好,小气成这样,连一副衣裳都不肯给。”
弋栖月闻言沉了口气。
之前出兵的事情不谈,但是这次倒真不是她小气。
她本就是女子,没有男子的衣裳,之前宫里又遭了变故,不少衣裳都收起来了,如今若是说男子的,宫里除了夜宸卿那边,就只有太监公公的衣裳了。
“朕这殿里没有男子的衣裳。”弋栖月坦荡荡,如实交代道。
耶律泽委屈屈地说:“陛下宫里不是还有男人么?岂会弄不到一剑衣裳,泽好心来寻陛下叙旧说事,陛下忍心瞧着泽连件衣裳都没得穿?”
忽而又勾了唇瞧着她:“还是说陛下想留下泽?”
弋栖月黑了黑脸转过身去。
刚刚跟夜宸卿弄出这种事情,平心而论她并不愿意去找他,可是眼看着耶律泽就要死缠烂打,弋栖月也没辙了。
“你别乱跑,就在这里呆着。”弋栖月补了一句。
后面的耶律泽哼了一声。
“世子若是执意乱跑,也可放心,若是宫里哪个女子不小心瞧见了,朕无论如何也会让她对世子负责的。”
说完,弋栖月抬腿走了。
后面耶律泽却愣了一愣。
陛下,你瞧着了,也给负责吗?
他很清楚,并不会的。
他揉了揉额角,收回这个荒唐的念头。
不过……
跟她闹哄了一会儿,本来一直紧紧绷着一根弦的心,挺舒服的。
弋栖月咬着半边唇推开了门。
碧溪依旧侍候在门边。
弋栖月看了看碧溪,低声道:“去一旁的望湘楼,帮朕要一件男子的衣裳来。”
碧溪愣了愣,不知陛下怎么忽而要起衣裳来了,不过瞧见弋栖月的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只当她是想明白了,忙道:“是,陛下,有什么要交代给容君的吗?”
弋栖月想起这等事心里依旧不是很痛快,不过此时也知道碧溪会过了意,便道:“没有话,只是要件衣裳。”
正说着,里面耶律泽扣了扣床板。
弋栖月只得无奈地又补了一句:“新衣裳更好。”
碧溪更是想不明白了,也不敢多问,便匆忙称是去了。
里面耶律泽听着,心里有几分满意北国陛下还是很聪明的。
碧溪一路赶到了望湘楼。
此时此刻,夜宸卿方才包扎好伤口,刘公公在一旁同他念叨着,他只是沉着眸子,一言不发。
外面的侍从却忽而来报“碧溪姑姑到了,说是陛下有事找。”
夜宸卿这边愣了一愣,脑海里不知不觉间想起了之前陛下做的那些事,和东国的洞房夜,淮柔在的时候……
今天这等事,陛下估计又要动手了。
可如此想着,心里却也莫名地轻松了几分。
“请她进来。”
刘公公在一旁揣着手,心里惴惴。
碧溪便走了进来,简单向着夜宸卿行了一礼,随即道:“夜公子,陛下让婢子来向公子借一件衣裳,有些急着要。”
夜宸卿略一颦眉,愣怔了一下。
碧溪沉了口气又道:“最好是新衣裳。”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理解不了陛下。
140 容君前来
夜宸卿这边闻言颦了颦眉,随后对刘公公道:“带着碧溪姑姑,把尚衣局方才带来的几套送去。”
碧溪笑了笑,躬身道:“只需一套的,谢过公子了。”
说着便随着刘公公匆匆而去。
夜宸卿在她身后蹙起眉头来。
“碧溪姑姑,今日的事情谢过姑姑了。”刘公公一路上,拱手对着碧溪道谢。
碧溪笑了一笑:“不敢当,也是陛下本不打算真下手,不然碧溪一个小侍婢如何能拦得住呢。”
刘公公却道:“那也须得谢过姑姑,其他人便是拦都不敢拦的。”
碧溪笑笑,回了一礼,滴水不漏。
“不过,碧溪姑姑,陛下这是何意?可是对主子有什么……”刘公公自然知道替自家主子考虑。
碧溪颦一颦眉:“碧溪当真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后又好心道:“不过今日方才回去,同陛下讲了几句,陛下心里并不欢喜,容君若是想知晓,不妨自己去寻一趟陛下。”
刘公公应了,二人取了衣裳,碧溪又匆匆赶了回去。
弋栖月将衣裳搁在耶律泽面前,又转过身去。
耶律泽总算是麻利地把衣裳穿上了,随后终于下了床来。
弋栖月已经坐在桌案旁写了个条子,见他过来抬眼道:“和亲的事情,处理得可还满意?”
耶律泽也不客气,就坐在她对面,勾唇而笑:“同陛下合作甚是愉快,陛下是聪明人,办事也利索。”
“此事甚好,正合我意。”
弋栖月颔首:“如此便好。”
心下却只觉得一凉这大抵便是皇家的亲情啊。
以前弋擎天和弋轩不也是如此对待她一家的?后来她卷土重来,不也是如此对待他们的?
人啊。
她停了停,又道:“至于世子托朕处理的另一事,也大致有了眉目,朕便给世子写在这条子上,请世子过目。”
在弋栖月西征的同时,也安排人去查了陆酬,她便将信息大致摘了一些写在条子上了,当然,忽略了最为关键也最为‘惊人’的一条耶律和陆酬,可能有龙阳之好。
倒不是弋栖月耍心机,但是给耶律泽将他父亲的这种事,弋栖月觉得不够地道。
耶律泽便将那条子接了过来,细细瞧着,末了勾唇而笑:“陛下事务这般繁忙,在如此时间内尚且能得到如此多的消息,泽当真是感动,谢过陛下了。”
弋栖月挑了挑眉。
她自然能听出来,耶律泽这句话可不仅仅是恭维。
他是在怀疑,是她安插人在南岳的。
弋栖月瞧了他一眼,笑道:“世子不必多想,既是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
“而朕如若有什么其他的门路,自然不会同世子达成协定。”
耶律泽闻言眯了眯眼,心下也了然。
弋栖月的意思是,如果是她安插入在他父皇身边,她本就可以暗中使绊子,根本不需要因为西国之事同他结盟。
可他如今心急得很,毕竟听自己埋在父皇身边的人讲,近几日父皇的那位近臣又在父皇面前频频说道着些什么,甚至想要带着父皇出宫,可惜具体去向何方,他根本无从知晓。
他担心那‘近臣’接机动什么手脚,这才匆匆忙忙来寻找弋栖月。
可如今,她竟是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他沉默半晌,随后一拂袖子站起身来,向着弋栖月一拱手:
“是泽唐突了,今日……便告辞了。”
弋栖月面上三分笑:“告辞,世子路上小心,莫再丢了衣裳。”
耶律泽闻言愣了一愣,再随后,弋栖月瞧见他本来绷紧的面上仿佛出了几丝笑意:“自然不会。”
话语落下不久,他身形一晃,随后没了踪迹。
弋栖月又环顾了一下这养心殿,随后垂下头去,又执起笔来。
耶律泽是南岳的世子,弋栖月并不能确定他是否知晓耶律要前往五派舞剑大会的事,但她明了,这件事上,如今自己装聋作哑,才是最为妥帖,也更易做手脚。
她要写一封信给南疆的仇凛将军,告知他,再过几日,她将会秘密出宫,前往南疆。
孰知方才差湛玖去将信送出去,这边庸和便立在门口小心道:
“陛下,容君主子请见。”
他竟是会主动来寻她的?
弋栖月这边愣怔了半晌,随即便也让夜宸卿进来了。
夜宸卿进来行了礼,再然后便单膝跪在弋栖月面前,也不多讲。
这两日事情蹊跷,他心里本就过意不去,方才又有这么一出事情,他虽说不知其他,可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就是左右都别扭,恰好刘公公又将碧溪的话带给他了,他也未多想,便来了。
可来了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弋栖月瞧他这样子,本是想起他不大欢喜,可是见他自己过来寻她,心里又莫名开心,可如今看这厮来了就只是单膝跪着,连琴都没带,她也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沉默了半晌,弋栖月终究还是俯下身去扶住他,将他拽了起来。
“伤未好全,别总跪着。”
弋栖月并非是铁石心肠人,她心里自然知道几分他的不是和算计,可是此时她又想着,终究她此前也辜负了他多次,何况……之前他也的的确确是救了她的命,并且在那些日子里,好几次他自己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如是便心软。
夜宸卿愣了愣,随后却有些执拗地推开她,依旧单膝跪在地上。
“臣下对不起陛下。”
弋栖月愣了愣,随后眸光一沉。
夜宸卿,今日,你是要将所有都讲出来?
“如何呢?”她咬了咬牙,只是轻声问道。
“臣下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下……不值得陛下信任。”夜宸卿低声说着。
弋栖月默然。
随后却低声道:“那日他所说,有几分对?”
夜宸卿依旧单膝跪地,弋栖月瞧着他跪在地上也是好看得很,可如今她已然欣赏不来了。
她只听见他低声答道。
“六分有余,七分不足。”
弋栖月心里沉了一沉。
这六七分,又是哪些六七分?
“淮川猜不透你的所有心思,除了他说的,是不是还有其他。”
弋栖月这边低低叹了口气。
“是。”夜宸卿的声音如同一口深井的水,毫无涟漪。
他回答的很干脆,是一副知无不言的架势,弋栖月低头看着他,半晌,忽而低声道:
“所以,宸卿,你究竟为何而来呢?”
她看见跪在她面前的夜宸卿身形一滞,随后他的声音响起。
“臣下……”
“罢了。”弋栖月却忽而打断他,只允他说前两个字。
夜宸卿不再言语,依旧跪在她面前。
“你不要说了,朕权当不知道,也没猜到。”弋栖月转过身去,声音幽深得仿佛虚幻。
她忽而有些害怕。
害怕他将一切说出来,到时候,她怕是无心留他,而他恐怕也是无利可图,要离开这里了。
到时候,这凄寒的北宫便又是只她一人了。
白天看冷日,夜晚听风号。
“你起来吧,朕不再问起这事情了。”
夜宸卿在她身后,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弋栖月却对着他转过身来,半晌忽而低低地说了一句:“此前你虽有过,可毕竟也是小过,之前你是有功的,件件是大功。”
“宸卿,你想要什么,如今便同朕讲吧,但是只许一件,不碍仁义,朕便只当个赏赐给了你。”
其实她忽而在想,如果给他些甜头,他大概就会留下。
终究从心里,莫名舍不得他走,想让他陪。
却又偏偏不肯信之前他那反反复复的承诺。
夜宸卿那边略一颦了颦眉。
弋栖月见他不言语,停了停,咬一咬唇,忽而又补了一句。
“罢了,也不尽然,朕须得先再问你个问题,一切终究还要依此斟酌,你便如实回答,无论如何,朕都不会为难你分毫。”
她语罢转过头去不瞧他,听见他在背后低低地道一声‘陛下请讲。’
弋栖月咬了牙,终于低声道:
“宸卿,你可曾害过朕性命,哪怕是如此的想法?”
她说着,可心里也是酸涩。
她分明是在身边留了一把剑。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作茧自缚。
可身后久久没有声音,弋栖月只觉得心中的答案已经明了,正想启口让他离开北宫,身后之人却是几步上前,抬手一环,牢牢地将她锁在怀里。
那些日子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须臾间环绕她周身。
那淡淡的苏合香很是熟悉。
“没有,臣下没有。”夜宸卿低下头,将唇附在她耳畔,笃定地,一字一句。
“臣下自知本来目的并不干净,可是也敢讲明自打臣下遇见陛下,便不曾想过害陛下半分,也不是谋求陛下的江山。”
弋栖月这边闭上眼。
如此也好,至少他无意为害,权当这等薄薄的情分便也存着些许。
可是她亦不敢忘了他终究是来算计她的。
“既是有目的便讲罢,如今你有功,自是要赏你的。”
她任凭他抱着搂着,却是冰冷得像一块木头。
“容君之名,中宫望湘,封君大典,这已是陛下的赏赐了。”
夜宸卿在身后低声道。
“臣下不惜求其他的赏赐,陛下若肯……”
141 雨露均沾
夜宸卿话语至此却忽而噤声。
他本想讲陛下若肯,便请忘了那个人。
可是一想,这话语未免太过表露心意。
夜宸卿的身份,自开智起,从十岁至今,哪怕是对着娘亲,都不曾过多表露过自己的心思半分。
而这些日子,他自知已经无知无觉的对着陛下表露过许多。
他性子本寡淡,话语至此也不再多讲。
弋栖月在前愣了愣也听不见后文,不过机敏如她,自然想得透彻,夜宸卿未曾讲出口的话,定不是什么政事。
可如今这样,她竟是莫名的舒心。
抬手拽住他抱着自己的手,身子一转,转瞬间将他按在一侧的长榻上,她扶着他的肩,挑眉而笑:
“怎的不说了?”
“宸卿可是聪明人,趁着朕如今有心思,应当都说来才是。”
弋栖月说着,只瞧着他那一对长睫毛在她面前晃呀晃,扑扇来去如若蝶翼。
不知不觉间抬手便向着他那长长的睫毛探了过去。
可是离着还有些距离又想着这厮还醒着,虽说他是自己后宫的男人,自己这么做绝非不合礼数,可如今,弋栖月多少也有些赧然之意。
便是泼皮还等着夜里才出来作威作福呢。
她的手一停,忽而却听由她按着的夜宸卿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后,他的手探过来,稳稳地攥住她的手,引着她的指尖碰上他那长长的睫毛。
她单手按着他,他便也腾出另一条手臂来扶着她。
“臣下只当是早先便同陛下讲过了,便不再念叨一遍了。”
“不想陛下如今倒没记得那话。”
弋栖月指尖撩了撩他蝉翼般的睫毛,只觉得如今这个男人,连睫毛都是暖的。
“什么话,何时讲的?”
夜宸卿淡淡而笑:
“在灵隐寺的密道里。”
“臣下跟陛下讲臣下是陛下的人,陛下想对臣下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弋栖月心里颤了一颤,只觉得自己由内向外麻了一阵,末了心里又暖得紧她倒是不曾想到,如今他会再度将这话讲给她。
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宸卿变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只会讲‘陛下欢喜便好’的、冷冷清清的男人了。
弋栖月搁下手来,随后低下头去,朱唇碰上他的眉眼。
“这话朕自然记得。”
“倒不想你又讲一遍,宸卿也是愈发不害臊了。”
夜宸卿半垂了眸子任凭她清浅的落下吻来,也不知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于她全无对旁人那样的抵触,渐渐变成了欢喜,再然后……倒的确是不想什么害臊不害臊的了。
到不曾想,曾经自己设下这个局,如今入局的也是自己。
弋栖月依旧是吻着他的眉眼额头,朱唇一路游移……
夜宸卿只觉得一片微痒,他一如既往地拦起手臂来,护好她的腰身,只怕这榻上狭窄,害她失了重心。
孰知,眸光一转,却忽而瞧见她腕上的那一只镯子。
夜宸卿怔愣了片刻。
陛下一向是一等一的细致人,穿衣之事,讲求一个‘搭调’。
可这些年来,无论是什么场合,什么境况,陛下从不曾放弃的便是这个木镯子。
哪怕它远不比金银玉石珍贵,材质有些普通,做工也说不上精巧。
而大抵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陛下带着这镯子的意义了罢。
他怔愣着,却忽而听见她在他耳畔低低地说道:
“宸卿,如今朕的宫里又只你一人。”
“记住,朕会陪你一人,十日有余。”
“听宫里流言,陛下足不出户,连着宠幸容君阁下,已有三日,怎的樊生那孩子还讲,陛下日日还不忘来瞧微臣这把老骨头。”
这一日,邱偃大人终于醒了。
七十的老人了,挨了淮川那一刀,如今能醒来当真是万幸。
弋栖月一向讲他看做师、父,因此自从收复了北宫,便派人将邱相接入了宫中,派太医日日围着照料,终究将老人家的命救了回来。
而弋栖月也是日日过来瞧看,直到今日。
“先生这话可是取笑朕了,如今是何等情况,先生应是一清二楚的。”弋栖月笑笑。
“如今只说是三日,以后要到十日方为妥当。”
邱偃这边点一点头:
“老臣自然明白,陛下只怕是又要出去,以此做个幌子,老臣留在这里会尽力照应着。”
“不过陛下如今也当妥帖着些,出去是有要紧事,可是陛下的性命乃是重中之重,无论如何也不可冒险了。”
弋栖月点一点头,复又摇头:
“如今先生大伤初愈,还是歇歇。”
邱偃便道:
“老臣已不妨事了,不过陛下若是有心,倒也可让柳虎柳大人帮衬一二,之前那场变乱,柳大人也是忠心耿耿的有功之臣,他的作为,老臣都瞧在眼里。”
弋栖月颔首:“谢过先生,柳大人此前也帮朕参透过西国的阴谋,的确是机敏勇武之人。”
邱偃笑了笑:“陛下愈发会看人了,亲贤远佞,此乃国之大幸。”
弋栖月面上赧然:“朕当不得先生这句,此前瞧错不少人,险些误了大事。”
邱偃闻言微诧,随后却只摆一摆手:“陛下此言差矣,陛下错不在看人。”
弋栖月怔愣。
却听邱偃继续道:
“陛下所指,只怕是秦断烟、淮公子二人。
不过依老臣瞧着,这秦大人一直以来是忠心耿耿,只是突然变了心思,终究也是年轻,想她之前种种,皆是为了陛下,为了社稷。
至于淮公子,老臣只以为是一步错,步步错,第一步许是鬼迷心窍,再之后便给人抓住了把柄,旁人以此相逼,他不得不动手;陛下不妨想一想,那日相当于是最后的期限,那些人恐怕是担心老臣和陛下讲话,才最终狠狠逼了淮公子。
他留宿敝府的确是有原因的,可是迟迟也没有动静,老臣如今想着,恐怕也是善念和忠心尚存。”
弋栖月听他如此讲,心里忽而酸了几分。
秦断烟和淮川,这二人……
“那朕究竟错在哪里?”
邱偃摇一摇头:
“秦断烟当初的作为老臣知晓一二,如今她相助弋轩,也不能说全不合情理。而变乱能被陛下短时间平息,应当是陛下此前有所防备,可是防备终究是少的可见陛下对秦断烟的心思应当也瞧出了几分,但恐怕是未多着意,陛下只怕是轻敌了。”
弋栖月闻言愣了愣,随后颔首:“是朕疏忽了。”
邱偃捋了捋胡子,心下却想着他又何尝不是疏忽了?
当初便能瞧错淮川行为诡秘,可是事务繁忙之下终究也没有多加留意。
邱偃叹口气,又道:“至于淮公子,又是另一码事了。”
“老臣对此有些不恰当的想法,不知可否一言。”
弋栖月忙道:“先生请讲,没什么不恰当的。”
“陛下的宫里本有三人,容君阁下,西国百里公子,东国淮公子,可是依照老臣所知,哪怕陛下之前也是当幌子,也一直是用容君和百里公子当幌子,‘宠幸’一说常有,独独没有淮公子,此事甚为不妥。”
弋栖月凝眉不言。
“陛下也知道,历朝历代,宫廷后苑都有一句话‘当雨露均沾’,所谓雨露均沾,并不仅仅是因为想要开枝散叶,更多的也是一个面子和人心上的问题。”
“陛下许是不欢喜淮公子,因此前朝只有那二位公子受宠的话,从不曾有过淮公子,如此,且先不谈和东国如何便说如今的事态,那二位公子都不曾背叛陛下,淮公子犹豫一二,终究做了错事。”
“人心皆是肉长的,如此,多少也是因为陛下对他不曾用心。如若陛下待他如待其他二位,恐怕如今事态也不会是这般。”
弋栖月那边一言未发。
可她心里明镜一般,先生讲得分毫不错。
邱偃说着,其实这一番话他许久之前便想告知陛下,可是思来想去总觉得是朝臣干涉陛下家室,不妥,便搁置了,以至于如今。
现在讲出来,只觉得自己颇有一番事后诸葛的意味,他叹了口气,又道:
“以后陛下宫里还会不会来新人,老臣不当管,也不赘言,但是,只盼陛下,一则是注意分寸,二则是雨露均沾,莫要再如此偏颇,在人心攒了怨气,绝非善事。”
弋栖月终于颔首:“多谢先生,朕明白了。”
邱偃笑了笑,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
“如今事关我国和东国,陛下也切莫意气行事,仅仅是微臣这把老骨头,倒也不妨事,将淮公子放了,莫为难也好。”
弋栖月一愣,随即咬牙道:
“如此岂可。先生乃是北幽重臣,旁人知不知晓此事,朕不能背弃了良心淮川本就是蓄意谋反,如今岂可开罪释放!”
邱偃闻言,捋着胡子的手一停:“那来日便需同东国好生交涉,且不可为义气而毁了大事,如此可是因小失大了。”
二人便又交谈几句,末了弋栖月嘱咐邱相好生休养,终于匆匆离开。
一旁侍候着的樊生几步上前来。
他垂着眼收拾一旁的茶具,面有不解:
“邱相何苦来委屈自己,如今淮川那一刀狠厉如此,邱相如此年纪了,险些给害了性命,如今不仅不加计较,竟还劝说陛下放过他。”
“邱相,只是……便是要以德报怨,如今也是太过了。”
142 南皇遇刺
邱偃捋了捋胡子,笑一声:
“不错,邱某便是个老骨头了,如何能因为自己这点事耽误了国家的大事。
何况那年轻人也算不得太坏,只怕是被逼的。”
秦断烟这个女子很是厉害,人已经没了,却偏偏要给陛下留下这么一个北国、东国局势紧张的烂摊子。
一旁樊生不由叹:“先生向来忠心至此,同国事一比,连身家性命都瞧得轻。”
孰知邱偃闻言却忽而正色:
“哪可这般比较?邱某不过是一把干柴骨架了,还有一口气在,便应替陛下、替社稷思量一日。”
其实,邱偃的忠诚,不仅仅源于信任。
更是源于弋栖月每次见他势必起身相迎的尊敬和礼节,他从一介怀才不遇,年事已高的穷酸人,受到如此礼遇的感激。
几日后。
南疆的小路上,一架黑色的车架缓缓而行。
“夫人,前面在逼停车架,我们……”马车里,一个女子小心翼翼地压着声音说着。
话音方落,车中便又响起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很宽和姣好,可又不是一味的柔缓,寥寥数字也能从声音里听出铿锵之气。
“前些日子,舞剑大会上耶律遇刺,这些天查得紧,也是自然。”
“是,夫人。”一旁的女子声音温温柔柔,闻言忙敛去了惶恐之意。
车架又向前行了一会子,随后稳稳停下来。
“车中何人?!”车前的南岳兵士冷声一喝。
前面的车夫自是一言未发,半晌,车架的帘子拉开,竟是袅袅婷婷走出一个美人来。
这女子身材纤瘦,双眸剪水,青丝绾了个流云,见着这些有些凶恶的兵士,却是不慌不忙道:
“官家,此车架乃是夜氏车架。”
那南岳兵士闻言便有了一瞬的怔愣夜氏确是不好惹的,上头也特意交代过,不要轻易招惹夜氏。
可是,如若搜也不搜,万一把刺客稀里糊涂放过去,恐怕更要吃不了兜着走。
“如今事有变故,须得彻查车架,还请姑娘允准。”
他沉了一口气,随后一拱手。
那女子有些迟疑,转身向着车内:“夫人,这……”
那被唤作‘夫人’的女子淡淡应道:“查便查吧,免得为难,只是莫坏了规矩。”
后面兵士方知车架里还有一人。
车外女子依旧怔愣,这些兵士已经急急上前搜查。
而此时此刻,弋栖月恰恰躲在这车架的顶棚之后。
此番弋栖月只觉得四下似有声响,她也知道是南国人在搜查。
额上已然起了细密的汗珠儿,觉得对方动静愈发得大了,弋栖月一动都不敢动,思量着如何能躲过这一劫。
可谁知,就在此时此刻
‘咔嚓’
一声脆响,再然后,是一声低呼。
只觉得什么东西从车内跌了出去。
“南国之人,可知礼节为何物?!”前面,那个被称为‘夫人’的女子冷冷启口,一言一语满是压迫之感。
外面的南国兵士一愣,忙低头,压低声音问着方才被丢出来的兵士:“阿六,你干了什么?”
那兵士委屈道:“我见那姑娘带着面纱,只怕是……就……”
“糊涂!”南国兵士低叱一声。
“我们夫人一直带着面纱,能瞧见她真容的世间超不过十人!如今夫人为了你们行的方便,容你们上车搜查,你们这些南国人怎的这般不知好歹!”车外的女子声音也冷了几分。
“你们是当我们是歹人,还是以为我二人皆是女子,你们欺负得来?!”
那南国兵士忙不迭地赔礼。
一时间,外面尽是赔礼之声。
“罢了,嫣儿,老身乏了。”半晌,车内的人忽而低低来了一句。
车外女子一愣,忙应了一声,便要回车上去。
方才一个劲行礼的南国兵士一愣,踟蹰道:
“夫人,可是……可是这车还未……”
“这本是三州之地,查也轮不得你们查。”车内的‘夫人’忽而冷冷开口。
“老身本是念及情况紧急,卖给你们陛下个面子,才容许你们前来搜查,孰知你们竟是这般不知礼节的。”
外面的兵士踟蹰了。
僵持了许久,双方默然不言,又都不肯撕破脸。
直到为首的兵士小心翼翼道:
“方才多有冒犯,请大人恕罪,只是小的们也是秉公办事,便请出示一下身份,小的们马上便可放行了。”
女子低叱一声:“我们还能是假……”
那‘夫人’却拦了她,缓声道:“便好,嫣儿,给他们瞧瞧罢。”
女子应了声,跃下车来。
此时弋栖月依旧藏匿在那车架后方,隐隐可以听见前方的交谈声,她大抵知晓,两方耽搁的些时候,然后南国兵士便放行了。
她缩在车架后,却是默然苦笑。
瞧瞧,瞧瞧。
这就是她弋栖月的土地。
这就是她弋栖月的南疆!
邻国的兵士,光天化日,肆意在此劫人搜查!
便是前方,仇将军带着战线一路推进,却也除不尽南部三州这几百年来,已经渗透进来的南国人。
好在,如今车子倒又缓缓行进了。
弋栖月稳了稳神,却忽而听见车架里的二人交谈着。
“夫人受惊了。”那被唤作‘嫣儿’的女子先是开口,声音恭敬温柔。
但平心而论,弋栖月对‘嫣儿’这个称呼,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那夫人沉沉应了一声,又道:
“也罢,既是要过来,就难免一惊一乍的,南国皇帝都能遇刺,如今这些事,也是预料之中。”
嫣儿愣怔片刻:“如此说来,夫人一早便知道这里会有危险,如此过来,虽说对我们没什么威胁,但对夜氏而言,多少也有些冒险,夫人为何要前来?”
那位夫人闻言,沉默了许久,半晌道:
“还能是谁,不过是他,这许久也不给封长信,每每只是带个好,如今多说了两句,便是这等事。”
“他的主意……我一向劝不动分毫。”
嫣儿那边低低地笑了笑,应了一声。
弋栖月总觉得这个‘夫人’的声音很熟悉,‘嫣儿’这个名讳也……又知道这是夜氏,隐隐有个猜测,听着二人所言,有些迷糊,又似乎有几分清明。
但是此时她能明显地察觉到,方才还好好谈话的二人,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尴尬。
半晌,弋栖月听见那位夫人叹了口气,随后道:
“好孩子,你也莫要多想,那件事情……是我对你不起,也是他对你不起,以后我再给你寻个好人家。”
“你父母皆是忠义之人,我如何能亏待他们的女儿呢。”
她的声音很是和蔼。
弋栖月心里觉得愈发明了了,总觉得是……
那女子又道:“谢谢夫人,夫人这些年疼嫣儿,嫣儿心里感念,终究是嫣儿没这个福分,也配不上主子。”
“不过,当年的事,只要没有让淮……”
“嫣儿,我乏了。”那位‘夫人’却忽而启口打断了她的话。
弋栖月此时心里已经大致明了了。
这恐怕就是当初她从新婚夜抢夜宸卿的事。
这个被唤为‘嫣儿’的女子,多半便是当年夜宸卿洞房夜的未婚妻许嫣。
念及此,弋栖月的额头起了一层浅浅的薄汗,不是因为惊恐,却是因为对于这种巧合的惊讶。
而这位夫人不让许嫣再说下去。
只要没有让淮……
弋栖月索性将这句话悬在了心里。
“夫人乏了,该歇了。”那‘嫣儿’恭恭敬敬。
再然后,车厢一阵‘悉悉索索’整理东西的声音,随后又归于宁静。
而弋栖月依旧只能窝在后面。
其实,她会上夜氏的车,有些无奈,但也是有一番算计的。
南岳皇帝耶律泽在舞剑大会上遇刺一事震惊天下。
而此事,矛头直指在场的南方三派和北幽朝廷。
所谓三派,即合为一派的苍流和眉山、入晦派,葬月山庄,此前,遥江派掌门莫名其妙与苍流眉山闹翻,自此封山自居,持中立态度,不再插足其他门派之事。
奇怪的是,苍流眉山掌门竟没说什么,而遥江派素来也是大派,这等情况也无人敢来发难。
三派被怀疑,是因为在场。
北幽被怀疑,是因为宿怨。
何况如今耶律来参加大会,知者皆言这是在挑战北幽的底线。
因此,北幽的嫌疑更大。
但是弋栖月并不冤枉,此事的确是她派人所为。
她亲自来此,是因为这是关乎天下的大事,她要来探个底,亲眼看到耶律重伤,方能心里有数否则,一旦耶律是诈伤引她出手,届时北国被倒打一耙,损失便大了。
但是,虽说是她派人动手,为了避免被南国抓话柄说北国‘有意伤人’,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在南部,因此不能随着‘闻讯带兵赶来’的仇凛将军随军督战,只能暗中回潜。
为此她也早有准备
譬如传出专宠容君的留言。
譬如在前几日,派人正式给东国发了消息,约谈淮川谋反之事。
只可惜,南国人也非痴傻,在事发之后,很快便封锁了那一带,以至于弋栖月也难以全身而退。
而遥江派退出了大会,弋栖月只能在其他人中选择,以‘搭车借宿’。
于是,便选中了夜氏的车驾。
143 夜氏夫人
弋栖月眯起眼睛,通过狭小的一处缝隙瞧着外面的景物,伴着前面车中夫人梦中的呓语,弋栖月盘算了一路,直到感觉马车一拐,她终于狠下心来,决定跳车而去,同湛玖等人汇合。
她抬手触上车的上盖,想要像来时一样逃出去,孰知方才移开了一点,便只听‘咔哒’一声,似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这车竟是牢牢地封上了!
弋栖月一咬唇,收回手来一动不动,孰知此时,前面却传来一声低笑。
“这是机关术,车上的动静,老身一清二楚,客人已藏了一路,可是乏了?”
弋栖月也知早被发现,怔愣片刻,却是毫无惧意。
“自然是乏了,空间狭小,想出去活动活动。”
前面的夫人哼笑:
“活动活动?只怕是有去无回,赔本的买卖,老身断不肯做的。”
弋栖月哼了一声,手覆上腰间的匕首,盘算着是否要强行突破出去。
孰知,还没有动作,前面的夫人又道:
“客人还是莫要白费力气了,这车刀枪不入,如若没有千年玄铁,客人还是不必试了。”
“如今车都上了,便随着老身走一趟罢。”
弋栖月手渐渐地卸了力气,咬着唇角并不出声。
那夫人笑了几声,也不再多言。
马车晃晃悠悠,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停下。
前方喧闹了一阵子,半晌机关终于打开。
在这片狭小的空间硬生生窝了一路,如今弋栖月只觉得周身僵麻酸疼,可是看见开了口,也顾不上其他,纵身便跃了下来。
面前的人见状低低一笑。
弋栖月听见这笑声有几分轻视之意,沉着眸子瞧去。
却发现如今面前,只有一个女子,蒙着面纱,露出的面容很是姣好,却也能看出已是人入中年,她的身后站着数位黑衣侍从。
弋栖月算计着,面前的女子应当便是那位‘夫人’。
至于那位同她颇有些渊源的‘嫣儿’,如今倒是不知所踪。
‘夫人’瞧见她眼神飞快地四下一瞧,心下也是了然,只是笑道:
“你二人不当相见,都尴尬得紧,不是吗?”
“皇帝。”
弋栖月知道这妇人并非常人,如今被看透了身份也并不心急,‘皇帝’的称呼很是轻蔑,她却权且忍下,只是淡笑道:“的确是尴尬,倒是多谢夫人路上那些话,让朕明白她是何许人。”
“皇帝的确应该谢老身,但是不应当是此事,而应当是救命一事南人搜查时,老身帮陛下搪塞过去,陛下可是听清了?”
弋栖月淡笑:“自然是听清了,在后面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便是夫人讲了一路的梦话,朕都听清了。”
这夫人一愣。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是说梦话的人。
嫣儿那孩子也不曾讲过……
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会不会不知不觉……
“呵,倒是不知,老身讲了什么?”她心里发慌,面前却故作冷静。
“也没有什么,嫣儿姑娘难不成没有同夫人讲过?”弋栖月眯了眯眼。
看见面前夫人的眼睛里有几分难掩的紧张,弋栖月低声笑道:
“夫人倒是性情中人,这梦话反反复复只三个字。”
“莫常州。”
这夫人的身形陡然一凛。
墨长舟。
墨长舟。
二十多年了。
老身为何还要记得你。
心下懊恼将这个名字给别人听了去,面上却强撑着平平淡淡:
“皇帝怕是听岔了,这几个字倒是全无印象。”
可弋栖月是何等聪明的人,瞧见这夫人的反应,心里已经明了了几分自己应当是没有听错。
“那便当听岔了罢。
呵,梦话一事,本就是笑言,夫人又何必深究呢?”
弋栖月轻描淡写。
面前夫人身形停了一停,随后却是转身,挥了挥手。
“在外站着不合礼数,还请进去详谈。”
那几个黑衣侍从闪身过来,将弋栖月围上了。
弋栖月自知逃脱不了,便也举步随着她进了门。
二人便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
“皇帝为君,重在守诺识事,不当随意岔开话头何况方才老身救了陛下,陛下却插科打诨不言正事,怕是不妥。”
弋栖月淡然地饮了一口茶:
“夫人实际上是救了那些南人的性命。”
随后她搁下茶盏,又笑:“也是救了夜氏的性命,救了夫人自己的性命。”
对面的夫人颦起眉来。
弋栖月又笑:“不过,夫人的出发点是善的,是为了救朕,朕在此要谢过夫人的。”
对面夫人略一颦眉。
她心下很是不悦,对于这北幽的女帝。
本来她心里算计着要将许嫣许给自家儿子为妻,许嫣这丫头温柔可人,又恭敬知礼,对她更是虔敬得很,这些年来她都很是看重。
而这北国的女帝,且不说当初生生干出一番抢亲的事,搞得自己儿子跟着跑了,害的嫣儿也在屋里哭了数日,便是如今,这女帝落入她手中,说话也全无服软之意。
这么几句话,加上之前考虑了许久,她愈发肯定了决不能把宸卿留在北宫。
“既是谢,皇帝便应拿出些诚意来。”
弋栖月这边淡淡而笑,只觉得这位夫人说话好生牵强,仿佛一直就盼着她答应下什么来。
“夫人请讲。”
“皇帝应当记得第一次见到老身的情形,如今老身并无其他要求,只盼陛下放人。”
弋栖月略一挑眉:“放人?谁?”
“皇帝在新婚夜带走的人。”
弋栖月低低地笑了一声:
“夫人只怕是糊涂了,其他的都好说,可是像一个皇帝要她后宫的夫侍,这一步棋未免不妥。”
对面夫人冷冷道:
“向一个皇帝要她后宫的夫侍?不,是一个母亲在索要她被抢走的孩子!”
弋栖月的手不知不觉间抚上了腕间的木镯子。
“哦,如若朕不肯呢?”
她也说不上为何会如此回绝,只是在心里觉得,她不肯放人。
对面夫人冷笑:
“如今宸卿按理来说已是北宫容君,若是寻常后宫,便是妃位,如今老身同天家,也算是结了亲了。”
忽而又抬眼看着弋栖月:
“都道是北国重礼,皇帝好歹也该唤一声婆母,如今唤也不唤,可是因为陛下压根没有将宸卿当回事?!”
“既然没有当回事,倒不妨将他换回来!”
弋栖月愣了一愣,随后哼笑道:
“如何算是不当回事?”
“朕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礼节,只不过,所谓礼节,君臣之礼在先,亲故之礼于后。”
“夫人既是不曾向朕行君臣之礼,婆母之礼朕也无从做来,朕只当是这边不重礼节,想着入乡随俗,不料夫人竟是多想了。”
对面夫人一愣,被弋栖月这三言两语生生怼得无话可说,只是心里对这北国陛下愈发不满了。
还是嫣儿那样的女子更为合适,恭谨温柔,这才是个女子的样子!
念及此,她愈发肯定自己要将宸卿从这北国皇帝手里抢回来,她狠狠一凛眉:
“呵,皇帝只怕是糊涂了,如今皇帝在老身手里,性命在老身手里,皇帝若是不肯,便莫怪老身无理!”
弋栖月冷哼一声:
“无理?夫人可是要动手取朕的性命?”
对面夫人冷冷瞧着她,并不开口。
弋栖月眸光一转看向这夫人攥紧的拳头,心道这位夫人如若真是夜宸卿的母亲,心思倒真是比自家儿子差了许多。
“那夫人倒不妨试试。”
弋栖月眯起眼来,笑道。
那夫人咬牙冷冷瞧着她。
“夫人用性命要挟于朕,倒不妨想想如若杀了朕,会有何等后果。”
“朕可不是孑然一身上的夜氏车架,朕的手下虽然与朕不在一处,但都知道朕身处夜云天。”
“只要五日后,朕没有同他们碰面,也没有传出安全的讯息,他们便会动手以北幽倾国之力歼灭夜氏,夫人以为如何?”
对面夫人不言,弋栖月这边却好整以暇,继续娓娓道来。
“何况,夫人也不应当忘了另一码事。”
“如今在旁人看来,朕一直是同宸卿在一处,若是突然有了消息,说朕出了变故,于情于理,天下人会让谁来背这个锅,夫人应当能想明白罢?”
对面的夫人狠狠咬了牙。
如若如此,天下人会将这件事扣在宸卿头上,她一清二楚。
就像前朝成帝死在了龙榻上,第二日天下人便逼死了当晚侍寝的貌美婕妤。
“呵,帝王无情无义,此言倒是分毫不差。”
她冷冷启口。
她岂会容许自家儿子落在这个女人手里?!
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从火坑里救出来!
“弋栖月,你可知道,如今老身为何会前去舞剑大会?!”
“你可知是他从都城发回消息,让老身去助你,莫要让你置身危险。”
“可恨他如此替你考虑,你却一心一意只知算计于他!”
弋栖月闻言身形微微一滞。
“皇帝,你配不上我家宸卿。”
“你配不上他如此对你,你不值得!”
弋栖月咬了唇,闻言只是冷着眸子,一言未发。
算计?
若非面前这夫人步步紧逼,如今她弋栖月绝不会动伤夜宸卿的半分心思!
144 当年事
“今日如若不是夫人如此讲,朕也不至于动这般心思!”
那夫人冷哼一声,当即便站起身来逼近过来。
“心思?”
“皇帝,你以为老身痴傻吗?”
“你把他当做什么?如今是之前你宠爱的西国公子死去,如若那西国公子不死,你可会多看宸卿一眼?!”
“之前你又是如何待他的?!”
“这些事都不需什么消息,天下皆知!”
说着,她几步上前来,抬手便要拽住弋栖月。
“今日老身便同你一齐死!给他个解脱!”
“老身绝不松手,也免得到时候旁人瞧见,胡乱扣帽子!”
这夫人说着,向着弋栖月的手腕便袭了过来。
弋栖月下意识地一躲。
孰知这夫人力道不轻,竟是手一滑略过了弋栖月的袖口。
‘刺啦’
转瞬间,袖口裂开来,那一只木镯子赫然而显。
弋栖月一咬牙,可是同时却发现面前的夫人竟也停了动作,怔怔愣愣地盯着她的手腕……
此时此刻,面前的夫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只晃荡的镯子。
难道是……绣心镯?
她和长舟的,定情信物?!
如此的花纹模样,粗糙却毫不失美感,如此熟悉,这世间怕是只此一对……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的东国皇室依旧是傀儡皇室,但是掌权之人却不仅仅是夜氏。
当时手握重权,操纵东国政局的,有两党,一则是夜氏,一则是墨氏。
这两个党派之间实则是有世仇的,因此当时相互制约,倒是给了东国皇室苟延残喘之机。
夜渌乃是夜云天之主唯一的女儿,也是未来夜氏的继承人。
夜云天之主一直便将她当做接班人来培养,如今长大的她面容姣好,武功上佳,更是精通机关术,堪称一等一的奇才。
夜云天之主自然也考虑过招婿之事,想招个入赘女婿,等以后女儿继承了位置,便也无后顾之忧了。
孰知,他暗中带女儿瞧了许多家公子,她却一个也没瞧上。
夜老爷子颇为不解,甚至恼火,不知自家丫头是为何。
而这个小丫头夜渌,恰恰便是如今的夜氏夫人,夜宸卿的母亲。
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心里早已有人,所以再没有看上其他人家的儿郎。
她记得,在她十五岁时,前往了东国的一场围猎。
急功近利的她向着一只火色的狐狸冲了过去,孰知半路马儿竟是半路被绊了,跛了一条腿。
当时夜渌骑在马上,那马儿摇摇晃晃。
她无比紧张,却只能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双手紧紧拽着缰绳。
孰不知,马儿本就摇晃,她便是拽得再紧,如此也顶多是能和马儿一起摔下去罢了。
一片混乱,夜渌手忙脚乱,满头大汗,更是顾不及想马儿为何会跛。
眼看着这马栽歪的愈发厉害,听着其一声声的嘶吼,颠簸也愈发剧烈,夜渌慌了神。
直到这马儿猛地立起身扬蹄。
夜渌一个抓不稳,手一松,便向着马下坠去!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完了如今这马儿近乎疯狂,她坠下马去,且不说会先摔出个好歹来,等跌下去,那马儿若是再踩过来,自己有没有命都不好说!
可一片天翻地覆之间,并没有痛感。
夜渌再回过神来看,自己已经被一个玄袍少年郎接下,此时这少年郎一手扶着她,一手执着一条倒刺长鞭,那鞭子已然束缚住了疯癫的马儿。
扶着她的少年郎一凛眉,又一用力。
噗!
鲜血喷涌,只见那方才还拼命蹦跳的马,如土委地,没了生气。
夜渌吓得一个怔愣。
一旁的少年郎却颇有一番风度,如今事情毕了,便手一松放开她来,他的话语很简单。
“没事了。”
夜渌愣了愣,扭过头去瞧着面前的少年。
这少年身材颀长,骨相甚美,剑眉星目,便是那一张脸上情绪寥寥,也受看得紧。
她愣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赶忙道谢。
口上说着‘谢过公子’,心下却想着不知这是哪家的好儿郎?她定要同父亲说说,好好的谢谢他,若是方便,留在自家也是极好的。
面前的少年只是浅浅颔首,对着四下瞧了瞧,向远处的地面颦了颦眉,随后只是低声道:
“不妨事。”
他看了看倒下的马,又估摸了一下时间,忽而抬手比着自己身旁的马:“天色不早,在下既是伤了小姐的马,小姐便请随着在下回去罢。”
夜渌自幼在父母的手心里长大,没什么防备之心,一口应下。
面前的少年愣了一愣,似是没有想到她全不生疑,不过只是片刻的功夫,便翻身上马,又伸出手去拽她上了马来。
夜渌觉得如此甚好,这样回去了,正好也能遇见父亲。
到时候让父亲安排一下,这好儿郎势必会到夜氏的。
孰知,他二人返回时,方才入了围栏,夜渌便瞧见父亲不拘礼数匆匆赶上前来。
夜渌张口想同父亲说这一路的事情,孰知父亲的眉头却轻微地蹙起而夜渌素来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自幼及长几乎不曾见过父亲蹙眉的。
再然后,父亲向她伸出手来,不由分说将她拽下马去。
“小女不谙世事,多谢墨公子出手相救。”
父亲的话语很有礼,但是夜渌能听出来,这很生硬。
马上的公子面上并无异样,从从容容下了马来,一拱手:“晚辈不敢当。”
再然后,他也不多言,牵了马转身而去。
夜渌愣怔在原地。
饶是她不谙世事,‘墨’这个姓氏她还是知晓的这是她夜氏的死对头,以后她会是夜氏的主人,墨氏便势必会成为她的死对头。
走了一路,夜渌把情况跟父亲讲明。
父亲紧紧锁着眉头。
夜渌沉了口气,小心翼翼:
“父亲,却不知……这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父亲抬眼看了看她,随后低声道:“是墨家的嫡长子,应当便是未来的家主,墨氏长舟。”
墨长舟。
夜渌把这名字在心里咀嚼了几遍。
父亲却无意多谈,只是叮嘱她:“渌儿,今日之事,事出蹊跷,我本是亲自寻的一等一的良驹,如今这等事,恐怕是有外人作祟,可惜如今你并不知原由。”
“索性并无大碍,如此,此事你便先揭过去,相信爹爹定会给你找回公道来。”
夜渌点头,心里却只想着那少年郎。
她如父亲所言对此事闭口不谈。
可是她知道,父亲在查此事,因为,没过几日,父亲竟然破天荒地请墨氏长子入府,算是答谢当日他相救之恩。
夜渌那时躲在帘后,知道父亲和墨长舟谈了许久,只可惜她听不分明。
不过,当时她心思简单。
对于父亲和墨长舟的谈话,以及之前落马的真相,她全然不介意,心下只想着如若父亲能够请墨长舟来,是不是说明,夜氏和墨氏的宿怨,并没有那般深?
宴席毕了,她有些任性地派丫鬟把墨长舟引了过来,拿出贴身玉佩来给他,说是要谢他。
墨长舟愣怔了一下,接过玉佩来,这玉佩上还带着夜渌暖暖的体温。
夜渌并不知晓面前少年郎是如何想的,她只知道,他愣怔了片刻,随即薄唇扬起一个带着几分温柔的弧度。
“墨哥哥,父亲会请你过来,你也肯来,是不是我们两家的恩怨并没有这般深?”
夜渌见他笑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墨长舟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终究只是说道:
“那要看是如何场合。”
他讲完这句话,便将夜渌的玉佩小心地揣进怀里,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以后,要多些心眼。”
语罢,他又瞧了瞧她,却是不再多解释,转过身去,便离开了夜氏的府邸。
夜渌的内心是迷糊的,可偏偏这等事问不得旁人,她便只能藏在心里。
只有在父亲给她张罗着找个郎君的时候,她才会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尽是那个少年郎的影子,她记挂着他的影子,竟是谁家的郎君也瞧不上了。
就这么别别扭扭,一直到了十八岁。
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这年纪,估计不少已嫁为人妇,再差也订了亲了。
夜老爷子心里苦闷,可这种事又不能强求,一来二去拖到了现在。
而事情便发生在一场国宴上。
夜渌随着父亲前往那一场国宴,国宴上她瞧见对面的席位上,正是三年前的那个少年郎。
三年了,他的眉眼长得愈发大气俊美,可是那冷情孤高的气质,却是丝毫未变的。
不知怎的,夜渌只觉得自己自瞧见他便心神不宁。
时不时地便要瞧一瞧他,竟还有些荒唐地暗自记着他欢喜什么菜肴。
就这么晃晃悠悠一直到了宴会歌舞起来。
夜渌自觉心里烦闷燥热,便以衣裳洒了酒为由,告知了父亲便要溜出去晃晃。
这一晃,却是碰着了他。
后来夜渌知道,他是有意随着她出来的。
两人的心愿实则是相似的。
这大抵是夜渌这么多年来过的最为混乱的一夜,这一夜就在御花园池畔茂密的草地里。
她记挂了三年的少年抱住了她,而她抬起手臂来,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身上有些燥热,有些酒香,大抵和她一样。
夜渌整个人窝在他怀里,方才想启口,却只听见他低低地附在她耳畔道:“丫头,我父亲给我订了亲。”
“是……林尚书家的长女。”
145 双胞胎诞生之夜
夜渌一愣,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咬着牙,却不知该如何说。
抱着她的少年察觉到她的迟疑,忽而反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盈盈的玉佩,正是当初她给他的那一块儿。
“这三年,我不曾丢过它的。”
夜渌偏过头去瞧着,一眼过去眼睛便湿润了几分。
她大抵是明白的,他不想娶那个女子罢。
“墨哥哥如今年有二十了,也早该成亲了,拖到如今,确是晚了些的……”她低声说着。
话音方落便被墨长舟整个人拽到面前来。
“那是我父亲的意思。”
夜渌愣了愣,低声道:“如若我的父亲强要我嫁谁,我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如今……”
她没再说下去,半晌只是笑道:
“墨哥哥,你要娶人,我迟早也要嫁人,以后你是墨家家主,我是夜氏的主人,你说,以后,我们会不会刀兵相见,互为仇敌?”
墨长舟愣了一愣,随后却是从袖中取了一对木镯子出来,不由分说将其中一只套在她细白的手腕上。
“你可听说过绣心镯的故事?”
“做这镯子的是一个绣娘,她的心上人年少出征,她足足等了他二十年,可最终二人还是团聚了。”
“然后这镯子传了下来,这么多年,传说带着它的两个人,总有一天能走到一起,长相厮守。”
墨长舟低着声音道。
夜渌愣了一愣,手抚上这一只镯子。
她低下头去看着镯子,忽而又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男人:
“如若要在一起,何必要等那般久?”
“墨哥哥,你我若是要在一起,现在便可以。”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她说着,目光却愈发笃定了。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他。
三年了,自从她碰见他,三年了,可是该死的,从她见他第一眼,她便似是陷进了一湖水,她不会水,落进去,便再出不来。
墨长舟愣了一愣,不及多说,夜渌却是借着方才宴会的酒劲儿身子向前一倾,整个人扑在他怀里。
她不肯被他推开去,如今扑过来,身上也蓄了些内力。
而墨长舟的内力自然是比她要强的,眼下许是因为酒,许是仅仅因为眼前人,他却是丝毫的抵触都没有。
月华如练。
东国宫里,御花园处,草木葳蕤间,两具身躯缠斗,似是要融为一体。
直到
‘啪嚓’
一个路过的小宫女借着灯光一照,见着这状况,生生惊掉了手中的灯笼,跌坐在地。
随后,这小宫女又是惊叫一声。
夜渌身形略一停滞,随后丝毫不加理睬。
她身边的墨长舟却是身形一滞,随后,他从一侧拽过一件衣袍来,给夜渌盖在身上。
随后他自己随意披上了衣衫。
“叫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方才在草丛野合的人并不是他。
夜渌任由他挡在前面,平平静静地理着衣裳。
她心里一点也不慌乱,甚至还有些窃喜。
因为,这个小宫女,本就是她暗中派丫鬟去唤来的。
墨长舟立在前面,眼看着方才这宫女一声叫唤,至于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沉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夜渌,低声道:
“丫头,事已至此,你只需要记住无论如何,我墨长舟都会对你负责。”
这一句话出来,夜渌愣了一愣,可心里愈发觉得她的墨哥哥,当真是个好郎君,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好郎君。
再然后,因为这事情败露,形势颇有几分复杂。
而墨长舟的做法愈发显得有担当。
他跪在他面色青紫的父亲面前,一字一句地表示,他愿自己辞去未来墨家家主的荣耀,嫁于夜氏为婿。
本是最为引以为傲的儿子做出这等事,如今又信誓旦旦,墨老爷子气得半死,可也不得不承认,如今这样,的确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墨氏和夜氏在东宫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两家粉饰太平,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喜事。
而这般久了,夜渌一直把当初自己算计的事情深深埋在了心底。
她爱她的墨哥哥,却绝不会关于此事多说半句。
就让这件事永远成为一个‘意外’罢。
可是
夜渌不曾想到。
就在他二人的圆房夜里,墨长舟用有力的手臂把她狠狠揉在怀里,忽而将那一对惑人的薄唇凑到她耳边。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丫头,宫宴的事情,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夜渌的心跳生生漏了一拍去。
她身子一滞,却只是抱着他。
她算计了他,可……
可委实不过是想留下他来。
孰知他却忽而在她耳边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罢了,丫头,我不怪你。”
“也从不曾怪过你。”
“只要是你,便都好。”
夜渌听闻心下一暖,只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绕过墨家夜家的世仇,觅得这等如意郎君。
而当初圆房夜里,一番**后相拥而眠,自此夜渌也以为,两家的世仇已经过去,墨长舟也绝不会再惦念这等事。
只可惜她错了。
世世代代的事情,岂会是短短几年,区区二人能揭过的?
那是她十月怀胎后,诞下一对双胞胎的夜。
那夜里本是有雨,可是此后一声炸雷,窗外的雨便渐渐停了。
而也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两个孩子出世了。
墨长舟在门外陪了她许久,等到那一对漂亮的孩子生下来,夜渌累得窝在榻上一动也不动。
墨长舟终于得以进来,陪着她守着她,而后又瞧了瞧那两个小家伙。
而夜渌迷迷糊糊靠在榻上,忽而觉得口干,便一如既往地向着他撒娇:
“墨哥哥,渌儿想喝蜜茶。”
墨长舟听见她这娇里娇气的声音,唇角却是噙起一抹笑,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站起身来:“好,我去给你弄,但是不当喝多了这种茶还是稍稍偏些凉性的。”
夜渌窝在榻上,乖顺地点头。
墨长舟又笑,随后转身出去了。
夜渌便百无聊赖地在榻上等着。
孰知,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门便打开来。
夜渌心里还想着墨长舟去备个蜜茶,也不当这般快啊?!
孰知开了门来,却是父亲身边的侍从无花。
“小主子,墨家毁了。”
无花匆匆忙忙跪倒在夜渌床榻前。
夜渌一愣。
“小主子,就在方才,墨家大院给一道闪电劈中了,起了大火。”
“这么大的雨偏就没有浇灭,如今那边还燃着,都城已经派人过去了,里面的人好像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夜渌心里一凉。
可这事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如今是深夜了,那墨家的人估计也都睡了,如何能及时逃出来?
在天灾面前,再好的功夫怕是都没有用了。
她叹了一口气,正想低声嘱咐他们去帮着些,孰知这边无花却先行低声问道:“小主子,此事……是否要告知……”
夜渌不由他讲完,自然也知道他问的是墨长舟。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事态不明朗,先莫要告诉他了。”
孰知,话音方落,便听见门外,杯盏落地之声。
屋间二人皆是一愣,无花赶忙上前推开门,却见墨长舟僵着脸立在门外。
夜渌看着他,忽而不知如何说。
二人相顾无言,只是相互死死盯着。
知道夜渌低低地叹了口气:
“墨哥哥,这……还有希望的。”
“无花,你去派人……”
孰知话未讲完,墨长舟便硬邦邦道:
“不必了。”
语罢他转过身去。
无花在屋中一言也不敢发。
“墨哥哥,你……”
“墨家还有你,还有……还有孩子……”
夜渌在墨长舟身后唤着。
她本想追他上去,习惯性地要从床榻上下来,可谁知如今方才生完一对双胞胎,丝毫力气也没有了。
她整个人一栽歪,跌落下床去。
可是她想追逐的那个男人,却没有回头,一眼都不曾瞧她。
他的背影匆匆渐远。
夜渌在他身后无力地唤着,可是她知道他唤不回来他他多半是去墨家那里了……
无花吓得手忙脚乱地把自家小姐扶了回去。
夜渌睁着眼在床上躺到了天明。
生孩子本是累人,她生下一对双胞胎,更是极为疲乏,可如今,偏偏就是比不上眼来。
又下不了床,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
直到
夜氏大乱。
墨长舟浑身是血地立在她面前。
他手里执着一柄长剑这柄长剑,方才从夜老爷子的心口里狠狠拔出来!
夜渌面色苍白,身子颤着看着他。
“长舟,你……你……”
她的丈夫!杀了她的父亲!
不知不觉间,夜渌脸上全是冰凉的眼泪。
她茫然无措。
为什么事情会这样……
“墨家上千人,死在夜里。”
“墨家的血,要夜氏血债血偿。”
墨长舟的话音冷冷。
夜渌咬了牙:“这……两家虽有世仇,可是此事,同夜氏哪有半分关系……”
她说着,却忽而看着墨长舟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来,狠狠掷在地面!
却是一个夜氏的腰牌!
那一个‘夜’字生生刺入她的眼。
“那日我匆匆赶往墨家祖宅,孰知动手之人想要一个不留,亦是对我下手,我勉强胜过,孰知却从他们身上搜出此物。”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墨长舟垂着眼睛,夜渌看不出他的心思。
146 分开的兄弟
夜渌咬了咬牙,红着眼:“这只是一个腰牌……”
墨长舟冷笑:“只是一个腰牌?夜渌,夜氏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如此物什,岂是轻易便能拿到手的?”
夜渌咬着牙,红着眼睛看着躺倒在墨长舟身后没有气息的夜老爷子。
她的父亲是那么的疼爱她。
从小到大。
她的手忽而按上了腰间的剑。
“墨长舟,不论如何,如今你杀我父亲,我同你……便是仇人。”
她的眼中一片猩红。
墨长舟略一怔愣,继而涩涩而笑:“呵,本就应是这样的。”
“你我之间,终究便只应是仇敌。”
夜渌咬着牙,狠狠刺出剑去。
周围的夜氏众人只道这二人关系复杂,何况如今还添了一对双胞胎,于是也只得按剑不动,看着这二人缠打在一起。
直到墨长舟的剑冷冷比在了夜渌的咽喉。
夜渌两眼通红,冷冷地盯着他。
“你动手罢。”她冷笑了一声。
“我死在你手下便死了,可是,墨长舟你记住,便是天涯海角,我的手下也会为我父亲报仇。”
夜渌说着,一字一句。
墨长舟狠狠颦着眉,盯了她许久,末了竟然缓缓地将手里的剑放了下来。
夜渌发现他的眸子也是一片血红,可如今她心如乱麻,如何还能想的了其他?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
她爱他,算计过他,和他有了孩子。
如今二人之间却有解不开的误会,以及……血海深仇。
她后退了几步,盯着他。
“这事情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如今也是时候一刀两断了。”墨长舟的声音很沉很沉。
夜渌冷冷而笑,回头看向后面的两个嬷嬷她们各自抱了一个娃娃,如今事出紧急,墨长舟在那日之后便再没看过这两个孩子。
而她的父亲也未来得及多看一眼。
如今几日过去,这两个孩子,却是连名字都没有。
“墨长舟,这算什么?”
夜渌咬着牙。
墨长舟沉沉瞧着她,随后竟是手臂一挥,只见一个布帛一闪。
随后,只听身后的一个嬷嬷一声低呼
再转眼瞧,一个娃娃已经被墨长舟稳稳接在怀里了。
夜渌看着他,心里已然明了。
墨长舟是要让这个孩子当墨家的接班人。
墨长舟,他要离开这里了。
一片骚动,夜渌低喝一声:“便是当真有事,也是你我之事,何必牵扯到孩子!”
墨长舟涩涩而笑:“血脉里的东西哪里能解释得清?”
“就像你我,生下来便注定为敌。”
夜渌闻言只觉得头脑发昏,却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你要带着他走,然后培养他为墨家报仇吗?”
墨长舟抬眼看了看她,不置可否。
夜渌把自己的手攥得‘咯吱咯吱’作响,可是她大概还是爱这个男人的,大概还是心疼他,大概还是念及他是孩子的父亲……
她终究也没有下令,让人把孩子抢回来。
墨长舟便抱着孩子转过身去,冷冷的身形渐行渐远。
“墨长舟。”
夜渌在他身后忽而狠狠吼了一句。
“不是我们做的,不是我们做的!”
“你委实不过是不肯信我罢了。”
“我告诉你,今日你若是带着这孩子踏出院门一步,我们便一刀两断!”
墨长舟身形一滞,随后转过身来瞧着她。
他未发一言,也许是这几日的见闻让他心里太过笃定了。
他眸光微闪地瞧着她,再然后,便一步一步地倒退出了那扇门。
夜渌只觉得心里一晃。
眼泪当即便涌出了眼眶。
这个男人,好狠的心。
抛妻弃子,便是只冤枉她也好,何苦连累这两个孩子?
随着他的那个孩子,从此不再有母亲,还背负了弑母的使命,而随着她的这个孩子,从小便不会有父亲的疼爱。
墨长舟,他好狠的心。
念及此,夜渌咬着牙,狠狠地把自己腕上的木镯子绣心镯取了下来,蓄了内力向他狠狠掷了过去。
“你走罢!”
“这镯子也还你,从今往后我们再不相见!”
绣心镯,传说中,带着这镯子的二人,便是天涯海角,沧海桑田,最终也能长相厮守。
可当年她夜渌拽了下来。
而墨长舟只是无言地接了那只镯子,转身而去。
再后来……
老无花跪伏在她面前,告诉她,南北祸乱,墨长舟身死三州境内。
夜渌闻讯只觉得心间一晃,她无力地坐在椅上,只觉得眼前发黑。
这个男人,她又爱又恨的男人,终究还是走了。
如若,如若当初她没有摘下那绣心镯,是不是他就不会死,而他们也还会再相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抬起头。
“那孩子呢?”
无花叹了口气:“被他藏得严实,还未找到。”
“搜。”夜渌沉声说着,只觉得讲话颇为费力。
也许他在与不在,是死是活区别其实不大了。
她这么些年,带着孩子也便这么过来了。
可是……
如今她心里只一个想法。
他死了。
他终究还是死了。
他还未找她寻仇,便死了……
弋栖月本是和这位夫人争争抢抢,孰知只是眨眼的功夫,便瞧见这位夫人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发愣,转眼间,这夫人已然红了眼眶,手中的动作也早已停了下来。
弋栖月不明所以。
“这镯子……从哪里来的?!”
半晌,面前的夫人忽而冷冷启口。
弋栖月看着这镯子想起了这镯子本来的主人,想起了那天夜里她看见的、站在自己旧院里的带着另一只镯子的男子,心里也是一片酸涩。
可如今她又想
一个她好奇了许久却从未问出的问题。
墨苍落和夜宸卿,二人的容貌如此肖似,究竟是何等关系?
此事她知道夜宸卿不会轻易讲,她也不会硬生生地问,但是从之前种种墨苍落伤夜宸卿,夜宸卿劝她忘掉墨苍落……
她大抵也猜测,这二人绝非一条心。
如今,面前这位夫人既然会对着墨苍落给的镯子发愣,是不是说明,她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弋栖月愣了一愣,随后沉声道:
“旁人给的。”
“谁?”
“无可奉告。”
面前的夫人面色陡然一青,狠狠地将弋栖月的手拽过来。
“皇帝,老身警告你。”
“如今你若是不肯如实回答,老身与你一步之遥,当即便同你同归于尽!”
“老身会死死拽住你,也免得你回头暗害宸卿!”
弋栖月抬眼看着她,眼中也没有几丝善意:
“你想让朕说什么?”
“这镯子、谁给你的?!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弋栖月冷哼:“方才还一口一个宸卿,如今为了个镯子,就把他的事情忘了,夫人真是好记性。”
对面夫人一个怔愣,随后咬着牙,拽住弋栖月的力道却丝毫未减轻。
半晌,她忽而冷笑:
“别的老身不知,但是这镯子,想必是个男人给皇帝的罢?”
“皇帝这么宝贝这镯子,看来那个人在皇帝心上?”
她停了停,又笑:“如何?今日皇帝若是还想要性命,这镯子、和宸卿,皇帝只能留下其一。”
“皇帝,你会怎么选?”
弋栖月狠狠咬了牙。
果然,人这么些年总不会是白活的。
这夫人看起来本是个直来直去的主儿,如今这岁数了,心思也复杂了许多,一来二去,竟是将这件事甩到了她弋栖月头上。
她咬着牙,半晌忽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朕……要宸卿。”
对面夫人一愣,面上忽而显出几分诡异的笑容。
她正要开口言说,身后却忽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母亲,放开她。”
面前的夫人一愣,转瞬间,弋栖月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几步赶上前来,抬起手来稳稳地扶住她。
夜宸卿。
面前的夫人怔愣罢忽而扬唇而笑:“宸卿,你终究还是自己来了。”
“两年了,娘左盼右盼也盼不来你……”
夜宸卿一手拽着弋栖月,转过脸去看着面前的夫人。
弋栖月瞧着他二人,只觉得这二人似乎是母子,可是之间的关系却有些疏离,这和当初她劫夜宸卿离开时是一样的情况。
而如今
那夫人说着,眸子里敛去了方才的怒意乃至疯狂,竟是有了几分难得的柔软。
她几步上前,抬起手拢着夜宸卿微乱的长发,忽而低声道:
“我儿瘦了,瘦了好多。”
弋栖月在一旁缄默不言,但是平心而论她并不觉得夜宸卿瘦了,他一直看着清瘦,可是细细一打量便知,这厮可是分外结实。
那边夜氏夫人眼中却尽是心疼。
夜宸卿立在原地,垂了眸子,任凭自家母亲抬手理着他这一头长发。
“我儿,如今她就在我们手里。”
“以后莫要去那北宫受委屈了,趁着如今同她讲明,我儿,回来罢。”
夜氏夫人毫不避讳,声音柔软温柔。
以至于弋栖月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心软,这个女人,不论之前如何疯狂,如何刁难于她,不过是个母亲。
而这个母亲的心思,大概和她的母亲也差不多。
未失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孩子留下来。
孰知夜宸卿任由这夫人抚摸了一会儿,竟是不着痕迹地身形略微一闪,随后低声道:“母亲言重了。”
“宸卿是陛下的人,留在北宫,绝不委屈。”
147 他的母亲
夜氏夫人闻言一愣,咬了咬牙:“宸卿,你不必忌惮她,如今这是夜氏,是我们的地方,我们有办法全身而退,你又何必强撑着,世人皆知……”
世人皆知那前一阵子盛传的留言。
北国陛下独宠西国公子炙,视其他二位研墨如无物。
如今哪怕公子炙死去,宸卿的日子又岂会好过?
夜宸卿摇一摇头,不容她继续讲下去:“宸卿无半分委屈。”
“倒是当年母亲……委屈不少。”
夜氏夫人闻言一个怔愣,随后立在原地讲不出话来。
夜宸卿却已经带着弋栖月向外走了。
弋栖月自然也不肯留。
她把方才二人的对话装入心中,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想着也不知方才她的答话他听见了没有。
弋栖月忽而想着倒也多亏她说的是‘朕要宸卿’。
而夜宸卿也的确是听见了那番话的。
如今他一路引着她走,心下也是反复咀嚼方才陛下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可偏偏只是这四个字,让他觉得滚烫得紧,让他觉得如今不远万里赶来,竟是分毫疲乏之意都没了。
可他忽而又想。
他和墨苍落给她的镯子,陛下会选择他。
也许是因为那镯子不过是个死物,并不是墨苍落,而他是个活物罢了。
如若,方才问她,是要他夜宸卿,还是墨苍落呢?
他心神晃了一下,答案却已然明了。
是了,陛下一定会选择后者的。
他动了动薄唇,可终究也是一言未发。
弋栖月这边四下瞧着,忽而低低地笑着:“你怎的还是来了,这般远。”
夜宸卿回了神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低声道:
“臣下不该擅自离宫。”
弋栖月略一颦了颦眉,拽着他的手却紧了一紧。
“朕哪里有怪你的意思。”
夜宸卿听着她这低低的嗓音,心里忽而莫名地柔软了几分。
“陛下,臣下来时,瞧见外面南岳的人还在搜查,如今离开只怕不太方便,陛下若肯,不妨便在夜云天留上几日,臣下会将一切都安排好。”
弋栖月四下一瞧,随后垂了眸子:“朕是不速之客,若是你这里不介意,朕便留下。”
其实她心下想着
夜云天如此繁复,如今且不说外面,不论是夜宸卿还是他的母亲,只要夜氏不肯让她走,她想要走出去,都并非易事。
如此倒也不妨留下,也是不得不留下。
夜宸卿笑了笑,忽而停下步子来,将面前的门推开,引着她进去。
弋栖月几步踏进这屋里,四下打量着。
这屋子不小的,里面的装饰素雅古朴,干干净净,桌椅笔墨更是一应俱全。
再细细一瞧,这屋室还有后堂,估计是洗浴用的。
弋栖月瞧到这样心里也不由得暗叹夜云天能独立于世这么些年,夜氏之人果真不是泛泛之辈,安排个小事,都能这般周到。
侍从侍婢们上前来,又替弋栖月收拾了一小阵子,方才小心翼翼地退下,全程竟是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讲。
最后离开的侍婢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
夜宸卿像在宫里一样,拂袖走到桌案边上,略微俯下身去替弋栖月倒着茶水。
弋栖月则走到塌边碰了碰那床榻。
如今她在车架里窝了许久,又和方才那夫人较劲了好一阵子,早已乏了。
看着夜宸卿那边倒茶的身影,她也不多顾忌,索性便歪倒在了床榻上。
夜宸卿端着茶盏转过身来,却见陛下懒懒散散、仿佛毫不加戒备地窝在床榻上。
他微微一愣,随即唇角竟是上扬了几分。
“陛下,用茶。”他几步走上前来,稳稳地将茶递给她去。
弋栖月喝习惯了他弄的茶水,永远是温的,不凉不热。
而他便站在一旁等着她喝,末了又将杯盏接了过去,收在一侧的桌案上,温柔得紧。
再然后,弋栖月本就疲乏得很,便迷迷糊糊地歪在榻上。
夜宸卿立在一旁,眉眼依旧。
弋栖月简简单单地休息了片刻,再睁开眼,却见他在那边点了些安神香,那背影依旧同她初见他一样。
可是等他转过身来,她却瞧见他眉眼间的颜色与平日颇为不同。
弋栖月说不上来有如何不同,但是她的的确确的知道,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宸卿。
“宸卿。”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
夜宸卿身形停了一停,随后几步走上前来,索性单膝跪在塌前。
“宸卿,朕瞧着,你的母亲很疼你呢。”
弋栖月歪在软榻上,纤细的手垂在膝上,细看来宛若白玉。
她只觉得这夜氏的环境颇为不错,如今外面南国的风头紧,她在这里多留几日,也算不错。
如今这里环境清静又舒服,夜宸卿也在这里,她觉得甚好。
夜宸卿闻言微微一愣。
女皇陛下的话,让他捉摸不透。
她是从方才的情形看出来的?
可是,他的母亲……
他的唇角扬起几分弧度,可弋栖月瞧着,这弧度不显得温暖,竟是带着几分无奈的意味。
“陛下,此番陛下如此行动的确是有些危险,臣下方才寻母亲……”
弋栖月抬手抚弄了一下他眉。
“朕说过,不曾怪罪于你。”
她停了停,忽而看着他道:
“可是,宸卿,你的母亲这般疼你,朕倒是不忍心扣着你了,朕想着要不要把你还给她。”
夜宸卿愣了愣,随后低声道:
“母亲一向性子直率,今日话语的确是有些不当。”
弋栖月摇了摇头:
“你怎的如此想呢?朕无意怪她分毫,只是在想朕自己。”
“朕自不到六岁,便只有母亲了,却又分别十余年,直到十七岁时,才又寻到母亲。”
“那时朕还未登基,母亲在古寺里同朕讲,说朕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不要再走下去了,她让朕留下陪着她。”
夜宸卿抬着一对凤眼瞧着她,静静地听她讲。
弋栖月看着他眉眼里似有似无的温柔,倏忽间,只觉得心里入了一泓泉。
“可是这条路哪里能回头?回头便是万丈深渊。”
“其实在那时,在那以后,朕无数次想过,要回去瞧母亲,要陪着她,可是如何可以呢?若是如此,只怕……朕保护不了任何人,只能苟且偷生,早早亡命。”
“到如今,朕所能做的,委实不过是多寻些时候,回去陪陪她,仅此而已,其他的,朕也顾不及了。”
她虚扶了夜宸卿一把,示意他不必单膝跪着,坐在塌边便好。
“你的母亲直率又如何呢?她那一番话很硬,可朕当真是心软了。”
夜宸卿略一颦眉,却不知当如何说。
他的母亲,同陛下的母亲,大概很是不同吧。
而和陛下相比,他大概是……不孝之子。
弋栖月看着他,却忽而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窝处。
“可朕又想着,你若是走了,朕在宫里,便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她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不可闻。
可是肩窝处的温热和隐隐的声线,这话语在夜宸卿心里清晰得紧,仿佛是在一池水间漾起了涟漪。
“罢了,便给你选。”
“你若留下,朕也绝不会为难你或是夜氏分毫。”
弋栖月兀自讲了这句话,随后只是枕着他的肩窝。
他的肩宽阔、暖和,又分外结实,枕着远比那玉枕舒服。
倏忽间却觉得他抬手扶抱了她,暖和得紧,再然后,温热的气息自额上传来,他在低头向她说着:
“陛下,臣下是陛下的人。”
弋栖月沉沉笑了一声,随后抬起头来瞧着他。
夜宸卿那一对眸子分外好看,此时他垂下眼来看着她,眸光明净温柔宛若一尾鱼。
弋栖月一直欢喜大师兄,可是她欢喜的并非他的冷清,却是当初他照顾她时的细心和温柔。
如是。
弋栖月心里忽而动了一动,抬起手来,玲珑的指尖轻轻触碰上面前男子蝉翼般的长睫。
那睫毛轻轻地颤动着,微痒的感觉便又指腹蔓延而来。
夜宸卿见状,唇角微微扬起,顺从地闭了眼。
面上却是不显半分羞怯之色,仿佛如今她手中玩弄的并非是他的睫毛。
而弋栖月心里却忽而莫名地不知足起来。
莫不是这厮不会害羞,还是不会对她害羞?!
得陇望蜀一般,弋栖月手腕一转,随后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面颊,逗弄得愈发肆无忌惮。
孰知他依旧是脸面不红,只乖乖地任凭她弄。
弋栖月心里却毫无满足之意。
大抵是动了一个坏主意今日她便要瞧到他脸红才肯罢休。
她摆弄了一会儿他那张受看的脸,随后竟是扶着他宽阔的肩头直起身来,朱唇轻轻巧巧地在他面上啄了一口。
弋栖月察觉到夜宸卿的身形一僵,心里忽而有了几分得逞的快感。
她略一眯了眼瞧着他那张白皙依旧的脸,只盼着能有几分红色漾出,孰知便是他身形僵直了须臾,也是面色依旧。
弋栖月心里忽而没了力气,可总归她也不能直接讲出口,让他脸红给她看。
正悻悻地要松开他,孰知目光一溜,恰恰瞥见掩藏在他长发后的耳朵。
她抬手把他的长发撩到一旁,抬手碰上他的耳朵。
又红,又烫,除了薄脆柔软,这模样竟是一块儿烙铁一般。
弋栖月心里忽而明了了。
这厮面色如常,感情竟是将所有心思都藏在了耳朵上。
148 夜氏之子
夜宸卿如今依旧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女皇陛下扶着他,忽而对他的耳朵起了兴致,一个劲儿地摆弄。
方才启口想问,她却已凑上前去,在他耳垂上轻轻浅浅地咬了一口。
夜宸卿一个激灵。
弋栖月眯着眼睛看着他又耳廓红到耳根,一路蔓延。
心下得逞的快感似是要溢出。
可只是这一瞬间,只听门外传来一声:“主上,夫人寻您过去。”
弋栖月识得这声音,便是许嫣。
夜宸卿身形一滞,而弋栖月已然放开他来。
“过去罢。”
夜宸卿颔首称是,下了榻,打开门来,许嫣恭恭敬敬地垂首立在门外。
这一瞬间弋栖月心里忽而有些佩服这个女子。
夜宸卿分明是这女子‘有缘无分’的未婚夫,难得如今她还能恭敬、淡然如斯。
可夜宸卿停在门前并未马上离开,而是抬手一招。
眨眼的功夫,几个黑衣侍从现身出现,单膝而跪,向他行礼。
“守住屋子,除了我本人,谁都不允进来,更不可伤屋中人分毫。”
夜宸卿低声交代着。
弋栖月大致听见他的话,只道夜宸卿这厮果然是做事细腻,如今自己全然没有后顾之忧了,便又懒洋洋歪在榻上。
孰知,此时被唤走的夜宸卿,自出了门眉头便是微微颦起。
他的母亲,如今如此费心,只为了让他回来。
可是,当初,分明也是她,他的母亲,将他搁置在一旁,许久也不理睬,也是她,明知是东国皇室挑拨,害的他们一家离散,却依旧同那东国的皇帝暧昧不清,还是她,最终被封为了乾妃,直到如今。
以夜宸卿的身份,他本不应有这般疏离的性格,这般深沉的心思,可如今这般,未失不过是因为从小到大的一切。
除了给他起名,母亲一开始并不欢喜他。
他便被交给先生,日日学习,那时候母亲许久也不来瞧他,来瞧他的只有外祖父的老侍从无花。
而那时候母亲无暇管理夜氏,夜氏内部也并非像如今这般严整。
夜宸卿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便是下人的窃窃私语。
他们讲
这是一个没有爹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他的仇家,不要他们母子。
他们讲
这个孩子和他的兄弟,克死了祖父一族和外祖父,是不祥之人。
他们还讲
云天之主不欢喜这孩子,也忘了这孩子的父亲了。
如今云天之主喜欢东国的皇帝,日日入帐,帘后苟合。
他们又讲
再过些时候,只怕云天之主便要封妃了。
夜宸卿那时还小,他听着这些刻薄乃至狠毒的言语,并不肯信,却是不知不觉间藏在了心里。
后来他将这一切讲给无花听。
却见无花的眸子闪了闪,随后道:
“宸卿小主子,你应当相信你的母亲。”
“她如此做是为了夜氏,也是为了你。”
“她之所以会接近东国皇室,不过是因为她怀疑你父亲的事,乃是东国主使。”
夜宸卿把他的话语记住。
直到某一天,无花又找到他,笑道:
“听说东国后宫死了好几个皇嗣吗?”
“小主子,主子查清了,她要动手了。”
“她会为夜云天,为墨家,为了你们的家报仇的。”
“所以小主子,千万不要猜疑你的母亲,要相信她,要敬爱她,她值得你爱,她会是一个好母亲。”
那时候,夜宸卿信了。
他信了无花的话,知道是东国皇室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知道母亲如此做应当是为了复仇。
但是母亲依旧不怎么理睬他,在他看来,母亲一向是严格的,极少露面,每每出现,又总是对他绷着一张脸。
他的母亲长得很美,可是他小时候对她一向是忌惮的,以至于自始至终他也不曾瞧出母亲的美来。
而这一切终究会有一个终结。
那是夜宸卿九岁那年,九岁,已不是个孩子了。
那时候无花外出接任务伤的很重,夜宸卿喜爱这位叔叔,便亲自寻了秘药去送给他。
孰知,这一路经由了母亲所居的主屋,遥遥的,他便瞧见了母亲和另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那明黄色的身影几乎是包裹着母亲,就这么向着屋内走去。
夜宸卿只觉得周身一凛。
九岁,虽说知事尚浅,但也绝不是什么都不知的年纪了。
他身形一凛,霎时间只觉得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
那时候,他在心里同自己讲
快点过去,或者调头回去。
不要去看屋里,不要去看母亲和那个身影……
可阴差阳错间,他还是一跃上了屋顶,揭开瓦片向下看去。
他看到的事情让他终身难忘。
那个一袭明黄色衣衫的男人东国的皇帝,让他们一家离散的人,此时紧紧地抱着母亲。
那个男人的手粗暴地拽上了他怀中女子的衣衫,只是眨眼间便扯了下来。
再然后,夜宸卿瞧见那男子**着上身挡住了那个女子,那男子粗粝的大掌在那女子的周身游移。
与此同时,传来的,是二人压抑却又畅快的叫喊呢喃之声……
可那个女子,分明是他的母亲!
夜宸卿伏在屋檐上瞧着这一切,虽说小小年纪,可在一个并不严整的夜氏长大,这等污秽之事也见的多了,自然也知晓一二。
当时无花也告诉他这等事情和他全然不相关,不去瞧便是。
是呵,别人的他自然可以不去瞧,也自然同他不相关。
可如若,那个女子是他的母亲呢?
夜宸卿瞧着这一切,只觉得身形不稳,随后反胃之感铺天盖地地卷席而来……
这一次,他狼狈地逃窜而去。
可自此也莫名其妙地染上了一个毛病。
本来他小时候备受轻视,怀着戒备之心,他便不肯让旁人碰他,如今看了这等事,他便愈发痛恨旁人的触碰。
尤其是女子。
便是后来许嫣、淮柔,和那些他根本记不住名字的官宦家的女儿对他投怀送抱,哪怕那些女子容貌姣好,他也只是觉得厌恶。
她们向着他一伸手,他就想起那日在他母亲周身游移的大手。
其实当时夜宸卿还是想要相信他的母亲的。
那日他狼狈逃回,恍恍惚惚,迷迷瞪瞪,却依旧在心里告知自己。
那是假的,那个女子一定不是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一直是严厉刻板的,如何会那样笑呢?
可后来他发现他错了。
那一切分明是真的。
老无花不瞧他的眼睛,躲躲闪闪地告诉他,近期他母亲不在夜氏府邸,他也不要私自去母亲所居的主屋,若是弄乱了,夫人会生气的。
他的贴身小侍卫那日归来,忽而支支吾吾道:
“小主子,奴才……看见夫人进宫了。”
夜宸卿知道,他的母亲足足有一年没有进入夜氏府邸了。
而在宫中设宴的时候,他以夜氏接班人的身份入宫。
当时淮柔刁蛮,偏要拽着他乱跑。
夜宸卿知道自己拗不过堂堂公主,便随着她去。
孰知……
却在御花园瞧见了母亲的身影。
那是他的母亲,却挺着一个大肚子。
母亲也瞧见了他,可只是一瞬,他似是看见她瞪大了眼睛,然后再回神,她已经不见了。
反胃的感觉再度袭来。
那日,夜宸卿也顾不得礼节了,丢下淮柔,迷迷糊糊地咬牙而归。
再然后
他的母亲被封为乾妃。
他的母亲时常入宫,据说频频照看了新生的太子淮钴。
念及此,夜宸卿的步子一停。
他停在了这长廊上,锁紧了眉头。
小时候那可怕的故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在他的脑海里通通而过,而他的感觉还和当初一样。
他又如何能正视他的母亲呢?
更何况等他接手了夜氏,整肃了门风,在四下安插了人手……
他查到,淮钴正是他母亲的孩子,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呵。
他的母亲,和仇家两相欢好,还生了个孩子。
母亲,这是如何的复仇方法?
思量间,夜宸卿的面上又冷了几分。
如今已是下午,那暖暖的斜阳颜色炽热,可照在他脸上依旧是肃冷非凡。
夜宸卿推开了面前的门。
门里,他的母亲坐在桌案边,已经摘下了那面纱,瞧见他进来,她的眸子一亮,抬眼,笑着看着他。
“宸卿,过来了。”
夜宸卿别过头去,不肯多与她的目光碰撞分毫,只是淡淡道:
“母亲。”
夜渌的眸光暗了暗,随后却是抬起手臂来,示意他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
“娘瞧着你瘦了不少。”
她的话语里尽是心疼。
“宸卿,如今那女皇帝不在,你也不需忌惮什么,你告诉娘,她是不是为难你,是不是对你毫不上心?”
夜宸卿也不走过去,方才回忆起的东西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根本不知道如今自己应当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
“母亲想多了,陛下待我很好。”
他淡淡说着。
是啊,陛下待他好。
最开始她的确是霸道得很,可是自从她西征回来,他分分明明能感觉到她对他用了心。
虽说,他并不知,在她心里,他和那个男人相比,孰轻孰重。
夜渌叹了口气:“娘不信,你瞧瞧她那性子,断不是个能体贴人的女子,何况外面的流言蜚语,也总要有个由来,空穴来风之事不会太多,何况触及皇家,宸卿,你莫要硬扛着,委屈了自己。”
149 夜宸卿的算计
夜宸卿垂了眸子不言。
空穴来风之事不会太多,何况触及皇家。
此言倒是不错。
此言当真不错!
就像当初,有那几缕言论,说太子是乾妃所出,后来一查,倒是真真切切的。
“并非硬扛着,我欢喜留在她身边,母亲不必为此事费心了。”
夜宸卿依旧是话语淡淡的。
夜渌心里酸了一酸,只道这个孩子真是个痴傻的,起身走上前来,抬手便要摸摸自家儿子的脸。
“可是,宸卿,你如何瘦了呢?”
“你若是过得好,又岂会瘦了呢?”
孰知夜宸卿不着痕迹地颦了颦眉,却是闪开了她的手去。
“一年四季,人的身形总归会有些变化,何况如今过了两年。”
夜宸卿缓缓说着,忽而又对上面前人的目光。
“依母亲的意思,如何才算是过得好?”
夜渌兀自放下手来,看着他:
“回来罢,宸卿,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娘也知道,你只惦念着东国之事,无意插手北幽之事的,既然只是想着这边的事情,便是你不去北幽,也处理得来的。”
“如今这女皇帝受制于我们,加上她当初劫走你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我们大可以趁此机会让她放你回来。”
“娘想着对不起你,打小你爹不在,娘也没能让你过个安生日子,如今你大了,不能总是这么委屈着,不妨安心回来,娶个贤惠安静的女子为妻,安安稳稳的,便是以后承了大统,日子也不至于纷乱。”
夜宸卿却笑道:
“贤惠安静的女子?母亲当初也是这般讲的,便是许嫣那样的女子罢?”
夜渌愣了愣,随后低声道:
“嫣儿家里好,人也懂事,这些年我瞧着她长大,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娘也知道你不欢喜她,也不肯娶她,甚至碰都不肯碰她。”
“娘不知晓你为何如此厌恶那孩子,不过当初急着逼你娶她,也是不肯让你碰上淮柔那丫头,的确是武断了,是娘的不是。”
“如今娘不逼你,你回来了,咱们便安安生生地等着,等你碰见个欢喜的好丫头,让她陪你一辈子,娘也放心。”
毕竟是他的母亲,夜宸卿听着她如此说,心里竟也软了一软。
可是便是心软,十年来的隔阂,也是消不去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而低声说着:
“如若,儿子欢喜的人,便是陛下呢。”
夜渌身形一滞。
随后愣愣道:“宸卿,你……”
“她那样的女子,你岂会……”
夜宸卿只是淡淡道:“欢喜便是欢喜。”
夜渌愣怔在原地,倏忽间又想起了,夜宸卿托付她专程去照应那北国的皇帝,后来又担心有闪失,急急地赶了过来。
当初他碰都不肯让许嫣碰,甚至也不大愿意给她碰,方才,却是主动伸出手去,紧紧地拽住那北国皇帝的手臂……
“宸卿,娘的傻孩子,这可值得?”
她低低地呼了一声。
夜宸卿眸光沉了一沉。
喜欢这等事,如何说得清楚呢?
他却无意同母亲多讲这个话题了,沉默了一会儿,忽而低声道:“这两年来,夜氏的事务琐碎,倒是劳烦母亲了。”
夜渌自然也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可即便知道夜氏无可奈何,只能顺着他的话:“不妨,不能说累。”
“本就是我自己当初将事务交给你了,如今再由我处理处理,也是应当,何况你是我的孩子。”
夜宸卿颔首,又道:“天色不早了,之前夜伦办事不力,这边也有差错,如今东国又有些事情,我便再去瞧瞧这些事,不能留下陪母亲用晚膳了。”
夜渌叹了口气,随后只得颔首:
“你注意着身体,早些休息,去罢。”
看着夜宸卿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夜渌的心里一片酸涩。
可同时她又想着这委实不过是她自己造的孽。
当初的的确确是委屈了他,她当初为了复仇,为了权力,却也不得不说,的确是起了私心,那些年她任性依旧,结果不知不觉间便冷落了这孩子。
夜宸卿草草用了个晚餐,随后便将夜伦叫到了书房。
夜伦许久不曾见到主子了,如今见到他突然回来,面色冷肃如冰,心里也是惊诧,行完礼便跪伏在地。
而如今这等礼节,他便是对东国皇帝,都是不行的。
之所以这般惧怕夜宸卿,不过是因为夜伦清楚,面前的这个男人,纵使面容俊美,手段却也是一等一的冷酷。
而这个男人手里也恰恰抓着他的把柄,这个男人一手让他登及今日之尊,自然也能让他在眨眼间坠落地狱。
“之前东国和亲之事,你处理的太过草率。”
夜宸卿坐在椅上,并不喊他起来。
夜伦战战兢兢:“主子的意思是……”
“我当初安排你送人,是要你管好他的嘴和心思再送来,不然不若不送,如今目的虽可达成,却平添不少麻烦。”夜宸卿的声音很淡。
夜伦小心翼翼:
“是奴才的错,当时事情太急,淮柔公主又……”
夜宸卿声音一沉:
“淮柔?”
“你若是不让她们瞧见他走,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等事只要皇帝和皇后在,其他的都能说得过去。”
夜伦忙不迭地颔首:“是,是,以后绝不再犯……”
夜宸卿定了定神,又道:“淮柔前些日子前往北国,又是怎么回事?”
夜伦冷汗直流:“回主子的话……当时公主是派暗卫出宫送的信,奴才拦截不力,结果漏了过去……再然后,公主也是偷偷摸摸出的宫……”
夜宸卿沉沉地应了一声。
随后却道:
“明日便着手去做,把宫里的暗卫处理一下,留个壳子,把芯换了。”
夜伦匆忙点头称是。
夜宸卿又道:“还有,以后若是再有谁偷偷摸摸出宫,直接处理了便是,不明不白死在宫外,才怨不得旁人。”
夜伦吓得周身一凛。
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主子的话虽狠,却讲的对。
如今皇族少一个,夜氏离帝位便进一步。
那些皇族既然自己溜出去,他们暗中杀死,旁人也不能把这件事强按在夜氏头上。
事后夜氏可以帮着查,然后最多寻着一个替罪羊,这事情便能不了了之毕竟,擅自出宫也不是什么合乎礼法之事。
他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而夜宸卿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久久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就在夜伦以为是主子疲乏,他该退下的时候
“太子淮钴,这两年来,给他的毒可还用着?”
夜伦忙不迭地点头:“用着,不敢出差池。”
“自从主子三年前去东宫,之后就一直用着那味毒,御医查不出来,而太子的身子如今也越来越亏空了。”
夜宸卿淡淡而笑:“亏空,即便是一天不如一天,他也还能再撑上个两三年。”
“但如今,我们不需要他活着了。”
夜伦吓得身形一颤。
夜宸卿却是淡漠依旧:
“命人加大剂量,五日之内,送他走罢。”
夜伦吓得身形颤抖,虽说之前也一直在下毒,可是一到直接取了太子的性命,他就觉得心里没底。
“主子,这、这……”
夜宸卿淡淡而笑:“身为国师,这等事便怕了?”
“夜伦,之前也是在杀他,如今不过是加大力道。”
夜伦依旧在犹豫。
夜宸卿却无意多言了,只是简单道:“你便说你做还是不做,不过我想做的事,总会做成。”
夜伦自然听出了话语间的意思。
他若再不应,只怕要沦为主上弃子!
他忙不迭地叩首:“奴才一定做,五日之内,加毒量,杀死太子淮钴!”
孰知,此时此刻,门外忽而响起茶盏破碎之声。
夜伦吓得不轻,夜宸卿却面上淡淡,挥手让侍从打开门来。
夜氏夫人瞪大了眼睛,满脸是泪立在门外,本来捧在手里的羹汤早已落地,盏子碎了一地,羹汤也尽数洒落。
她本是担心夜宸卿事务繁忙,顾不得好好吃晚餐,想来送个羹汤。
孰知却听见了这等事。
而她之所以惊异,也是因为……
淮钴,本就是她和东国皇帝的孩子!偷天换日才‘嫁接’为皇后的嫡子!
当初夜渌恨极了墨长舟,恨他弃她而去,又不肯面对现实。
迷迷糊糊,本是想去查明真相,借机复仇,却又想趁机给自己留个后路
即给东国皇帝生个孩子。
而东国皇帝当时正值壮年,风流倜傥,也是个多情的,一来二去竟是当真如她所愿。
只是后来她知道是自己糊涂了,也发觉如此对不起宸卿……
而后来,淮钴长到几岁,身体便开始愈发虚弱,同龄的男孩子奔跑习武样样精通,他却时不时地生病,缠绵病榻。
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夜氏夫人以为是自己怀孕体虚影响了孩子,并未起疑。
直到今日。
她终于明白这一切是自己的宸卿所为,而他算计的,却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母亲为何这般激动呢。”夜宸卿淡淡道,起身示意她坐下。
夜渌却站着不动,只是流泪。
夜宸卿眸光闪了一闪,随后向着夜伦摆一摆手:“你去吧,别忘了你答应的。”
夜伦小心颔首,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夜渌却忽而抬起手臂来拦住夜伦,她的声音很是哽咽。
“宸卿,你不能杀淮钴。”
150 斟酒独酌
夜宸卿面色淡淡,几步上前扶住夜渌,随后却是转头对夜伦道:“母亲是一时糊涂,你去罢。”
夜伦颔首,匆匆而去。
夜渌身子一软,狠狠地抬手想甩开他去。
孰知夜宸卿却手臂一转,直接将她引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母亲仁慈,不忍杀生,不过人若是想有些出息,总归是要踏着鲜血和白骨,母亲不忍,宸卿来做便是。”
夜渌咬着牙流泪:“宸卿,可是……”
“母亲不妨当做全然不知。”夜宸卿淡淡地又补了一句。
夜渌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心里想着,如今她若还是不讲出来真相,宸卿就会杀了他的亲弟弟,而她的小儿子也会因此亡命……
“不成,不成……”夜渌踟蹰道,心下犹豫着自己该如何讲出口。
她是一个母亲,如何对自己的儿子讲出自己不贞之事?
夜宸卿眸光一闪,转过头去,修长的手指抚上一侧的茶盏,一旁的烛光映照,显得他俊美却又危险。
“难道母亲不想让夜氏继承大统?”
“何故要存如此仁心呢?”
夜渌咬住了唇,这边夜宸卿却眯了眯眼睛:
“母亲,这等仁心不必有。”
“您知道,便是东国皇帝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如今这淮钴便是他的儿子,我们杀他,也是有因有果的。”
孰知此时夜渌心一横,忽而紧紧地拽住他的袖口:
“宸卿,宸卿……”
“你听娘说,你不能杀他……”
“他……”
“他是娘的孩子,是你的兄弟啊。”
夜宸卿面上却没有出现她预想的惊讶或者愤怒,他只是淡淡地。
而夜渌惊讶之余并不敢想其实夜宸卿早就查清了这件事。
“亲兄弟?”
“母亲的意思是,母亲和父亲,许多年后,又有个孩子?”
夜宸卿的话语里三分哂笑。
夜渌咬着牙,下定了决心:“他……是、是娘和东国皇帝的孩子……”
夜宸卿闻言只是眯了眯眼,面上波澜不惊。
夜渌心里一慌,继续道:
“娘当初糊涂,可是……也是想着以后有个照应……”
夜宸卿闻言却是笑了:
“照应?母亲不让我杀他,自然也不会让他去弑父。”
“这孩子若是成长起来,便是未来的帝王,他迟早会看不上夜氏,迟早会干出当年东国皇帝做的事。”
“到时候,他自然不会动他的父母,但是其他人呢?”
夜渌心里一颤,身形一个瘫软跌倒在地。
夜宸卿却只是淡笑着俯下身扶住她。
可是夜渌只觉得,自家儿子扶着自己的手冰凉冰凉,硌得她生疼!
“所以,母亲,您究竟打算置我和夜氏众人于何地?”
夜渌咬着牙,眼泪不住地流,声音发颤:“宸卿,娘对不住你……但是,不要杀你的兄弟,不要杀他,他没有做错什么,他还是个孩子……”
夜宸卿眸光一沉,忽而涩涩而笑:
“他没有做错什么,那我便做错什么了吗?”
“母亲,从小到大,宸卿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他名义上是皇后的儿子,母亲尚且如此挂心,可我呢?母亲只怕从未当我是您的孩子罢。”
夜渌咬着牙,身形不住地颤抖,她觉得面前的宸卿甚是可怕,可是……
“如今,您留着他,只怕是等着有朝一日,他出手杀了我。”夜宸卿淡淡说着,可是哭泣的夜渌无暇去看,自家儿子那一对俊美的凤眼里分明写着落寞和孤独。
“对不起,宸卿,娘对不起你……”
“可是娘后悔的时候,他已经生下来了……”
“生下来,他便是娘的孩子……”
夜宸卿涩涩而笑。
他便不是她生的吗?
何苦这些年,如此冷淡待他。
“那娘不妨把宸卿看做别人家孩子罢。”
他冷冷道,松开她,直起身来,转身不再瞧她了。
可笑他本还存着一丝渺小的希望。
陛下今日下午同他一讲,他想着他的母亲大抵是爱他的,将事情解释清楚便也罢了。
他何尝不渴望有一个疼他爱他的母亲?
可只是到了晚上,他母亲这一席话,让他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母亲,宁愿让淮钴杀了他,也不允他杀淮钴。
他夜宸卿,分明就是自己母亲的弃子。
夜宸卿苦涩而笑。
而身后的夜渌不住涕泣,末了终于哑着嗓子道:
“宸卿,娘对不起你……”
“那便罢了,娘……不再干涉此事……”
夜宸卿背对着她,默然闭上眼,半晌只是低声道:
“母亲早些回去歇息罢。”
语罢他打了一个响指,外面的侍从便开了门,将颤颤巍巍的夜渌搀走了。
夜宸卿却在屋间默然而立。
今晚的这一切,他想哭想笑却最终无可奈何。
不知立了多久,他向着外室走去,索性便自己取了几坛珍藏的美酒来,坐在堂屋里,一盏一盏地自饮孤酒。
夜宸卿并非贪酒之人,这些酒本也只是备在这里。
孰知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借酒消愁,当真是不假。
一盏又一盏。
面前的矮树上了叠影,大抵一会儿月光也会显出数缕。
夜宸卿摇摇晃晃地看着面前的酒盏,忽而扬唇笑了。
抬起手来又要一饮而尽,一旁的侍从却匆匆赶了过来。
“主上,今日那位客人唤您过去,说有事寻您。”
夜宸卿愣了一愣,忽而想起了陛下来。
陛下。
他笑了一笑,摇摇晃晃要起身。
孰知此时,外面却响起一阵脚步声……
夜宸卿愣怔了一下,随后却见到许嫣的影子出现在门边。
“主上,夫人和您似乎是怄气了,夫人放心不下您,便派我过来瞧瞧。”许嫣柔柔地说着。
看着面前醉得摇摇晃晃的夜宸卿,她不由得面色一红,又低下头去。
这世上竟有这等男子,便是如此醉酒,朦胧不清,也俊美得不可方物。
夜宸卿抬起眼来瞧了瞧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不必。”
说完这两个字,他又觉得头脑一阵昏花。
许嫣听他这冷冷的语气,心里忽而颇不是个滋味,看见他站起身来,却又摆出一个贤淑的颜色来:“主子喝多了,怎的还要出去?若是有个闪失,夫人只怕要担心了。”
夜宸卿瞥了她一眼,却是一言不发,只往前走。
“主、主子……”
而夜宸卿毫无停下脚步的意思。
许嫣不曾想到他会这般冷淡,直截了当地忽略了她去,却是狠了狠心,脸皮厚了厚,对一旁的侍从道:“主子是要去做什么?这般晚了,主子又醉了,嫣儿须得和夫人有个交代。”
那侍从本是守口如瓶,可是听见许嫣说着是给夫人讲,便小心翼翼道:“是今日的客人寻主子。”
许嫣一愣,随后却是几步上前赶上夜宸卿,抬手扶住他的手臂。
“主子,天已黑了,此处到客房不近,中间还有个园子,如此过去哪里安全呢?”
“主子不若明天再去,客人知道情况也会通融的。”
夜宸卿被拽住手臂的一瞬间颦了颦眉,只觉得她身上的脂粉味甚是呛鼻,他扫了她一眼,随后摆了摆手。
孰知许嫣紧紧拽着他不放。
“主子,主子若是非要去,便让嫣儿扶着主子过去吧。”
许嫣坚持着。
其实她如此讲岂会仅仅是忠心。
她和面前这个绝美的男人拜过堂,只差夫妻之事,便是礼节具备了。
如今他醉成这幅样子,只怕一会儿就会醉过去。
此时如若她在他身边,夫人又支持,那一切就算完备了。
但如若他去了那个女子房中?
许嫣并不肯放他一个人过去。
故而难得大了胆子,死死地拽住他。
孰知夜宸卿却是连让她扶过去都是不肯的。
他要去见陛下,当初他把淮柔从水里救出来,陛下便口口声声地说,他身上染了别的女子的脂粉味,她嫌弃。
如今如果他让其他女子扶着去寻她……
后果,夜宸卿自知。
更何况,他虽是醉了,头脑也是清楚,许嫣看着柔弱贤惠,实则算计不少,如今她想做的,他也能猜到七八分。
他稳了稳神,又动了动手臂,想让她松开去。
孰知这边许嫣又道:“主子,夫人不会欢喜主子这时候过去的!”
夜宸卿闻言身形一滞,随后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去。
夫人?
呵。
夫人欢喜不欢喜,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从小到大,他的母亲哪里欢喜过他?
他冷冷哼了一声,随后手臂猛地一抬
‘啪嚓’
许嫣一个不稳被他甩落在地。
她一个愣怔,随后却看见他举步又要走,她咬了咬牙,硬是扑上前去,紧紧攥住他的外袍!
“主子……”
“主子便是不肯娶嫣儿,嫣儿也会一心一意对主子好。”
“可是主子为何这般厌恶嫣儿呢?嫣儿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夜宸卿身形一停,随后转过身来,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做错?”
“你自己的算计,自己应当清楚。”
许嫣一愣,随后惴惴道:“嫣儿断不敢算计主子。”
夜宸卿哼笑一声,随后道:
“当初那婚事名义上是为了避开淮柔,可是为何母亲偏偏指了你?”
“许嫣,你真以为自己那点心思别人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