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女帝的面首
“启奏陛下,仇将军已率军包围了葬月山庄,预计近几日内,便可活捉反贼头目庄主越清逸。”
銮殿的龙椅上,一袭龙袍的女子把玩着手中的玉佩,面容自是倾城色,可那上挑的眉睫、微抿的朱唇,无一不染着凛然之气。
正是那北幽的女帝,弋栖月。
闻言,她抬眼看了看阶下的王公公,随即扬唇一笑,远黛般的眉微挑,戏谑却又威严。
“好,派人把朕这千年的佩玉带给仇将军,他自会知晓该如何做,此番,朕倒要看看,墨苍落还会不会只身犯险,来救他的挚友……”
她的笑带三分邪气,三分狰狞,分明是一个美人笑,可那上扬的唇角却让人脊背发凉。
阶下的王公公看着这笑意,背后已然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忙不迭地颔首称是,掩饰着身形的战栗,匆忙行礼退下。
如今,女皇陛下刚刚即位,尽管她只有十八岁,可是这帝王的龙威,当真是分毫不少。
弋栖月见他唯唯诺诺地退下,只是随意地,轻轻摆弄了一下腕上的玉镯,继而拢了袖子,默然合上眼来。
一旁的太监丫鬟皆是小心翼翼、一言不发;无人知晓,女皇陛下拢在袖中的手,已然攥紧成拳。
不知不觉间的用力,尖利的指甲似是要陷入手掌,而弋栖月却只念着自己心头那个冷清的影子。
墨苍落,我便是要让你走投无路,是不是唯有这般,你才肯收起那冷漠的眉眼来,从了我?
傍晚,后宫,山茶花开,清香四溢。
弋栖月步调懒散,终于行至一扇门前,那门板上镂雕的牡丹争奇斗艳,甚是好看,她凝视着这门板,忽而挑了挑眉睫争斗?
如今,朕的后宫中,只你一人,又何来争斗?
扬唇,她笑得不可捉摸,终于伸出手去,推开门来。
门里,一个墨发垂肩的男子,正俯首坐在窗畔,手持笔椽,墨色渲染,如画江山。
听见声音,他扬了唇,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看向门边绝色的女子,起身行礼道:“陛下。”
他唤得恭顺无比。
眉眼俊雅绝美,墨发三千低垂,自有一番隽逸丰神,他的肌肤白皙如瓷玉,文质儒雅得紧,长睫似扇骨,黛眉如远山,一对凤目镶嵌于脸颊上,仿佛毫无杂质的玉石。
这一立起,乌发白衫,宽肩窄腰,如翠柳、似玉山。
弋栖月闻言却只是一笑,抬眸看了看他,眸光之中似有潜流的暗渊,又仿佛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不言,几步上来,骤然伸出手,一用力便将这挺拔俊美的男子按倒在榻上,又腾出手来,有些粗暴地拽开他的领口,俯首下去,粗暴的吻陡然间撞落在他的颈项间,用舌尖舔舐着他的喉结,他的皮肤细白而光滑,白瓷一般,甚至白得有几分苍凉,可是,她不喜欢苍凉。
苍凉让她迷醉,却又让她痛恨。
弋栖月伏在他胸膛上,他的锁骨硬朗而分明,凸显非常,棱角甚是好看,她却毫不怜香惜玉一般地,探出牙齿来,用力地咬着……
宸卿,你是朕的所有物,朕不准你苍凉,不准你冷……
002 替身
男子见状,似是习惯了一般,任凭弋栖月冰凉乃至残暴的碰撞,只是略微扬起唇角,清浅地笑着,甚至还腾出一条手臂来护在那床榻的一侧,仿佛是担心她一个不留神从榻上跌下去。
如斯温柔,温柔到任由她宰割。
“宸卿,你说……你为何便不会忤逆朕呢?”
半晌,弋栖月忽然停了动作,抬起眼来瞧着他,声音有些嘶哑。
此时此刻,夜宸卿的颈项上、锁骨间、胸膛上,早已落了许多或轻或重的印子。
宸卿笑笑,任凭她伏在自己胸膛上,方才她如同一头猛虎一般肆意折腾,他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有些辛辣的痛感,是了,此时的女皇陛下远远谈不上温柔。
他微微垂眉,薄唇轻启:“臣下……是陛下的人。”
语调温柔得过分。
弋栖月一愣,面上闪过一丝怆然,却又马上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是了,宸卿,你是我的,而墨苍落,他还不是我的。
他执拗而又冷清。
他始终也不肯属于我。
甚至,从未信过我……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问。”夜宸卿看着这伏在自己身上的,娇美高傲的女皇,压下自己满腔的燥热,只是轻声说到。
“你且说。”
弋栖月并未着意,有些懒散地伏在他身上,将纤瘦的双臂探进他的衣襟里,环住了他修长却又结实的腰,冰凉的手在他的腰间勾勒撩拨,她玩弄着自己身下这绝美得如同稀世宝玉的男子,却仿佛是对着一个玩偶,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这般偏爱臣下,可是因为……臣下与他,有几分相像?”
弋栖月闻言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凝眸看着他,眸光一闪。
随即,夜宸卿瞧见,陛下的面上无波无澜,她只是默然垂下眼去。
他本以为这高傲的女皇陛下将会龙颜大怒,不料,半晌过去,她只是一笑,抬起冰凉的手,在他的下颌上轻巧地掠过,她仿佛在摇首:“不,你们二人,大有不同。”
随即,她手臂一转,竟是陡然加了力道,‘撕拉’一声生生将他的衣衫拽了开来,她一条手臂搂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则按住了他的头,她狠狠埋下首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唇,探出舌去,在他的口中横冲直撞。
弋栖月能感觉到他胸膛滚烫,上面的肌肉微微起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硬朗的轮廓,她知道,这俊美的公子看似清瘦,可绝非那等羸弱的绣花枕头。
如此甚好,她笑得狰狞却又有一丝无奈。
而宸卿只得抬起手臂来,轻轻拢着她的腰身,任凭她这般粗暴地折腾着,俊美如玉的面上只是流露出几丝温柔与无奈,一对凤眸微微眯起,看着自己怀中的倾城女帝,若有所思……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分分明明加大了力道,恶狠狠地折腾于他,为着,另一个男子。
转瞬间,他笑得有些苦涩。
眸中的异色一闪而过,倏忽间,又是一泓如水的温柔。
003 唯看君怀她笑颜
迷迷糊糊地,弋栖月竟伏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朦胧之中,却似乎回到了那一天……
那时的她,初承大统,成了天下无双的女帝。
可依旧痴心不改,暗中出宫,回了苍流山。
曾经,这里是她的师门,自从她被叔父追杀,逃亡而来,她便在这里了,她在这里,由咿呀的孩童,出落成亭亭的少女。
只可惜,如今,苍流山蓊郁的草木依旧,人却变了。
她,成了苍流的‘叛徒’、‘耻辱’。
弋栖月看着那山边渐沉的夕阳,心中默念着的,却始终只三个字:
墨苍落。
师兄,我回来瞧你。
她一路潜行,直到半山腰处,一旁草坡里的熟悉的笑声,在她听来却仿佛炸雷。
“掌门师兄,这栀子花开得当真好看。”
这是时芜嫣的声音,娇美而又温柔,似是一泓温柔的泉。
弋栖月明了,墨苍落,纵使是溺死在这泉水里,也心甘情愿……
心跳漏了一拍,可鬼使神差一般,弋栖月依旧是迈开了步子,向那声音走去。
花丛掩映着,本应是一片模糊与朦胧,可墨苍落含笑将栀子花轻轻插入那女子鬓发的一瞬,依旧是狠狠刺入了她的眼。
“等以后娶嫣儿过门,便以栀子花为冠,可好。”
他浅笑,唇角的弧度近乎完美,其中温度,她弋栖月可望而不可即。
将那栀子花安置好,他还抬手理着时芜嫣微乱的长发。
时芜嫣‘咯咯’地笑了,面上带着几分羞怯的红,起初是扭过了头去,随后,被他一抚面颊,竟是身子一软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嫣儿以眉山做嫁妆,盼着师兄来娶。”
墨苍落垂眸而笑:“好,有你便好。”
弋栖月痴愣着,她第一次知道,冷漠如他,竟也能笑得这般温和柔软;而她的心,在一瞬间四分五裂,她伤得体无完肤,只因他一笑。
曾以为他生性冷淡,孰知他也可以这般温暖,委实不过是,不去暖她罢了。
弋栖月默然阖了眼。
她记得小时候,她看着他俊美挺拔的背影,心中暗道,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
可如今?
繁华占尽,长发及腰,唯看君怀她笑……
‘咔嚓’
一个疏忽的发狠,弋栖月将手边的花枝生生捏断,鲜血在断枝上流淌。
而那二人闻声,也惊诧地转过身来。
“你?!”
不待弋栖月言语,墨苍落便冷声启口,一瞬间,又是面若寒霜,已经抬起手臂,将时芜嫣紧紧护在身后。
弋栖月生生咽回那一句‘师兄’,只是阖唇冷笑。
瞧瞧,瞧瞧!
瞧瞧你这在意的眼神,瞧瞧你这警惕的动作!
墨苍落,你可真是个好男人!
就像当初我蒙冤受刑,被刺得鲜血淋漓,而台下的你,只是转过身去,小心地蒙住她的眼……
当真,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齑粉,而她,则是娇艳柔弱的花!
你可以无条件地相信她,却从未信过我分毫。
墨苍落,你可真是个专情的男人!
004 为了另一个女子
回过神来,弋栖月正视着他那漠然的目光,心间已经痛到了麻木。
“苍流乃是朕故时所在,怎么,掌门阁下连让朕看看都不肯么?”
“苍流从未屈从于朝廷,更何况你乃是苍流之耻。弋栖月,此番你若肯听我一言,便离开苍流,不然,便不要后悔。”
弋栖月闻言嘲讽地笑笑后悔?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们后悔!
“朕……便是不肯了,如何?”
她冷冷一笑,倏忽间,已翻手出剑,侧身刺去。
墨苍落护着时芜嫣疾退几步,随即长袖一扬,剑已出鞘,只见白光一闪,伴着‘当’的一声,两把剑撞在了一起。
二人同时抽手回来,弋栖月俯身便是一扫,而墨苍落也飞快地由下方向上一挑。
又是‘当’的一声,极大的力道,弋栖月只觉手腕发麻。
飞快地回过神来,她骤然将身子后仰,单手撑地,鞋底的尖刺翻出,直冲他的下颌踹去!
墨苍落见她来势汹汹,抬剑便挡,又是‘当’的一声,弋栖月被他一剑挡了回去,身形后曳,可她陡然间便是一个翻身,狠踹一旁的巨木,持剑便又向着墨苍落刺去。
墨苍落见状,抬剑欲挡,却见弋栖月身形一闪,转眼之间,已经冲着时芜嫣刺了过去。
时芜嫣本是眉山掌门之女,自幼娇惯,身手远不及弋栖月,这一下更是手无缚鸡之力。
墨苍落一愣,立即回了剑来,持剑挡在了时芜嫣身前,他的长剑直刺弋栖月,竟是急切得忘记了自我防御……
‘呲’
眨眼间,弋栖月的剑已没入他的胸膛,而他的剑,也刺入了弋栖月的左肩。
弋栖月咬着半边唇,看着自己的剑贯入他的心口,鲜血肆意。
她一咬牙,把肩头的剑掷出来,稳了身形,看着墨苍落身子一软倒在时芜嫣怀里,听着时芜嫣惊叫和哭泣,只是任由肩头鲜血喷涌,她笑得肆意而苦涩。
墨苍落,你真是个好男人啊!
为了她,罔顾自身死活!不要命一般挡上去!
弋栖月狠狠沉了口气,手在抖,可依旧是再度抬剑,向着时芜嫣刺去。
她要杀了这个女子。
她的确是嫉妒,可是更多的,是恨。
她恨时芜嫣当初假装无辜陷害她,贬低她,排斥她,以此来获得墨苍落的倾心和爱护。
她恨!
却听墨苍落启口,声音有些虚弱,却是清冷依旧:“弋栖月。”
弋栖月的手一停。
“我任由你处置便是,放了她。”
他言简意赅,弋栖月却硬生生将唇角咬出血来。
而此时此刻,时芜嫣抱着墨苍落,哭得梨花带雨:
“师姐,你一直不欢喜嫣儿,便杀了嫣儿吧,不干师兄的事……”
呵,如今,倒成了她弋栖月棒打鸳鸯了!
弋栖月无意理会时芜嫣的眼泪,扬起唇角,笑得狰狞:“墨苍落,你哪来的自信,当真以为,朕会在意你的死活?!”
赌气一般,她猛地一转手腕,再度抬剑,向着二人狠狠刺去……
005 带着他跑
只听‘当’的一声,一个影刺凌厉地袭来,弋栖月只觉手腕一麻,便被迫被震得后退了两步,回眸看去。
来者果然是四大长老,那几个老怪物。
她看着他们操持着兵器,目露凶光,冷冷地看着她。
自打做了帝王,弋栖月便再未被这般看过,可是她识时务,眼下只得忍了。
她又向后扫了一眼,大致估摸了一下前来的人数,心下想着,自己如今也受了伤,若是全靠硬拼,怕是插翅也难逃。
可她堂堂九五之尊,又岂能死在这么个偏僻边远的地方?
作茧自缚一般,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哂笑?!
弋栖月冷哼一声,竟然飞快地前走几步,一把抓住了墨苍落,时芜嫣见状一惊,微愣一下,随即回过神来,紧紧抱住他,双臂紧扣,咬紧牙关,一对妙目死死盯着面前与她争抢的女子。
弋栖月一手拽着墨苍落,腾出另一条手臂来,想要推开时芜嫣,怎奈时芜嫣也是用尽了力气,弋栖月一时也难以将墨苍落抢过来。
这边两人纠缠争抢,那边,几位长老正向这里走来……
弋栖月自然是明了这形势的,急出一头冷汗。
听着渐渐变响的脚步声,她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状况已不容她再这般同时芜嫣耗下去了。
终于,弋栖月猛地一咬牙,骤然飞起一脚,狠狠踹到了时芜嫣的脖颈处,力道极大,硬生生将时芜嫣踹昏过去,而她则趁机俯身,猛地用力,飞快地抱起墨苍落。
冷眼看着时芜嫣滚出数米,倒在地上,她听到怀中墨苍落哼了一声:“你……”随即便没了声响,她明白,他伤势不轻,此番应当是痛昏了过去。
墨苍落,我当着你的面伤了她,你会愈发恨我罢?
弋栖月眸光一闪,抬手在他胸膛上飞快一点,封了他心口的伤,继而狞笑着回了头,用一只手臂勉强扶住墨苍落,另一只手则狠狠指着他的脖颈:“各位看清了,贵派掌门,可是在这里……”
“弋栖月,你……”拓石长老咬牙切齿,低声怒呵。
弋栖月全然不去理睬,只是冷哼一声,翻手过来,用力抱起墨苍落,运起内力来,看准旁边一处陡峭的斜坡,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关,随即便纵身跃下。
众人见她这般,皆是惊诧得愣在了原地,此时,只听灸木长老狠狠一戳木杖,断喝一声:“愣着作甚,还不跟上!”。
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匆忙往山下跑去。
而弋栖月在下坠过程中飞快地四下蹬踹,她功夫本就极佳,内力也甚是浑厚,如此一来,倒也能做些许缓冲,终于,估摸着快要落地,她将身体微微一弓,顺势半卧在了草地上。
这冲力却依旧不小,麻木过后,便是一阵酸痛袭来。
幸好,弋栖月自幼在这苍流山长大,对这里熟悉得紧,知晓这一片乃是沃草所在,肥美绵软的草毯,可卸去过半的伤害。
此番跌下来,虽然周身上下散了架一般得剧痛,但是她能判断出,自己并没有伤及筋骨。
006 因为你
弋栖月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紧紧护在怀中的墨苍落,有些无奈地咬紧了唇角,她明白,如今,他便是自己唯一的护身符。
只有挟持着他,她才能全身而退。
纵使,她已经舍不得再伤他了。
她又看了一眼他胸膛上淋漓的伤口,她亦是能感觉到自己肩头的刺痛……
两败俱伤,呵。
她忽然想起,自己,委实不过是,想回来看看他,仅此而已。
果真,既是做了女帝,便不应再挂念儿女情长。
弋栖月晃了晃有些恍惚的头,忍痛扶着墨苍落站起身来,辨明了方向,架着他向前走,她的力气本就不大,如今经这一摔,再带着一个男子,愈发吃力。
“你……不要命了?”半晌,耳边却忽而响起一阵嘶哑却熟悉的声音。
弋栖月一愣,回头一瞧,正对上墨苍落那半睁的眼。
“师兄,栖月想和你一起死。”弋栖月扬起唇角来,哑着嗓子。
墨苍落低哼一声,手臂一挥想要甩开她去。
弋栖月被他甩得一个趔趄,却是紧紧拽着他不肯松手,两个人一同踉跄几步,双双跌倒在地。
浑身又是散了架一般疼痛,弋栖月苦笑他为了那个女子连命都不要,却连保她一程都不肯。
人心真是荒唐又偏颇。
“师兄,陪我一程吧,你偏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弋栖月笑得凄苦。
“你本就不该出现。”墨苍落冷冷回了一句。
他并不想见到她,话语里的厌恶饶是痴人也能听出。
弋栖月一愣,挣扎着支起身子来,颓然坐在草地上。
“师兄,我……”
“只是想看看你。”
弋栖月说着,最后几个字,她垂下眼来,声音很低。
墨苍落一个怔愣,正要支起身子来,弋栖月却飞快地一抬手,一掌劈在他颈侧,生生将他劈晕了过去。
弋栖月狠狠沉了一口气,正要再架起他往前走,却忽而听见身后有些声响。
她急忙回头,看清来,却微微松了口气,好在,如今只有两个无名小卒搜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真是多亏她熟悉这地形,如今,也算能轻易离开了。
弋栖月匆匆四下一瞧,继而行至一棵巨木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墨苍落放下,靠在那棵树上。
她做着这些事,眼眶却有些湿,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落下来,砸落在他的额头上。
这是她第一次抱他,孰知竟是这般光景……
她俯首下去,将冰凉的唇凑近他的额头,将自己的泪珠吻下。
墨苍落,我知道你恨我,排斥我,我自然……也不会再一厢情愿地、给你留下什么痕迹。
这泪,这吻,便当是了断罢。
念你入心,恨你入骨。
若早知当初年少相逢,竟至于一见倾心,终年不忘,倒是宁愿从未逢着。
饶是那少年风华绝代,剑气落惊绝天下,只做过客,也不至于这般沦丧。
而世所悲戚,莫过于,遭逢了,惊艳了,却偏偏落不得半分好,他每每想起,从未遗憾,怕是只有厌恶和后悔罢,只当负了韶华。
耽搁。
她忽而又扬唇笑了,带着几分嘲讽,却是对着自己。
可笑,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是如此,高傲的女帝,卑微如尘土,自幼及长,她把她的骄傲交出来,任由他践踏,体无完肤……
墨苍落,你真真是个绝情的男人。
而她做这一切的功夫,四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弋栖月的眸光冷了几分,站起身来,飞快地后退几步,仗剑出鞘,剑光映日,想要撕开一条血路来。
007 前往夜云天
左肩却忽然一阵刺痛。
弋栖月也在这痛感中意识到之前她只想着给墨苍落封住伤口,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伤。
弋栖月,瞧瞧,你是多么可笑?!
她在左肩上一点止血,继而咬牙舞起手中的双剑,白刃映天光,鲜血随风扬,将这一切映衬得优美却又残忍。
可此时她并不想杀人,她只想离开这里。
毕竟,哪怕如今这南部三州自二百年前就被五派割据占领,这也是她的天下,他们,也还是她的子民。
一番鏖战,她更多地是在躲避与防御,倒也能向前走上一段距离。
却突然见着一只龙门刺旋转着,凌厉地袭来。
逆风而来,却不减其力道;样貌娇小,仍不失其气势。尖端泛赤,似有暗毒凝聚;尾部生风,似有内力蓄集。单是听那风声虎虎,便可知其威力巨大。
弋栖月见状也来不及多想,飞快地扬起刀来,硬接了下来,那一瞬间她记不得什么声响亮光,只记得手腕一阵酥麻。
这是何等的力道!
她双剑骤然抬起至胸前,呈防御状,后退了几步,心下已然猜到了一二,能有如此气力者,在这苍流山里,怕是只有那怪力长老拓石。
当初刺她十剑的那个人!
弋栖月回眸看去,一旁,苍流的兵卒也倒下了几位,不禁吸了一口凉气这拓石是何等的凶狠,为了伤她,竟不惜杀戮自己的弟子!
而拓石却只是拂了拂袖子,冷眼看着她,冰冷得如同一块石头。
是了,拓石,此时在你眼中,我便是困兽犹斗罢。
弋栖月嘴角漾起一抹笑,却是嘲讽而非谄媚。
她举剑向前奔去,双脚踏地借力,凌空一跃,双剑随风,向着拓石斩去。
拓石见状,眸中闪过一丝凶狠,翻手抽出长刀来,手臂一挥便挡了去。
弋栖月却是似乎忘了自己的伤一般,又向前逼近了一步,看着拓石的长刀挥了来,只见她诡异地抬起右手手腕,嘴角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邪笑。
拓石却猛地愣在了原地,那长刀被他狠狠停了下来,只见他手臂微微颤抖几下,随即,‘当啷’一声,刀已落地。
弋栖月趁机而起,蓄了刺出,便将呆愣着的拓石插到了他身后数丈的巨石上,这刀刺穿了他的左肩,鲜血喷涌,而拓石却是顾不得疼一般,依旧是一脸惊愕乃至震恐。
四下人们见状丝毫不明因由,皆是痴愣,而弋栖月却已经瞅准了空当,飞身逃走。
她明白,这把柄能够让拓石震惊惶恐一时,却也能让他更想取她性命。
如今天色已晚,她明了,身后一定还会有人跟来,她只能尽快寻一处安全的所在。
半晌,短暂地躲在一棵树的阴影后,喘气都要压低声音,弋栖月似乎能听到身后的嘈杂。
何去何从?
她本应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可这念头被她狠狠掐断,现在,绝非后悔的时候。
如今这三州皆在五大派掌控之下,若说还有一处相对安全的去处,恐怕便只有那诡异而又神秘的夜氏府邸夜云天,这夜氏的实力深不可测,苍流虽为大派,但若是出于谨慎,应当也不敢贸然进入。
008 红妆如血
半晌,只见前方一处恢宏的院落,占地不小,弋栖月以前暗中查过,这夜云天的大小约摸是皇宫的五成,似乎还有些地下的院落,不过甚为隐秘,难以查清。
而今日,这夜云天竟不似传闻中那般静寂,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弋栖月犹豫了一下,继而飞身而起,潜入那院落里毕竟,她无暇过多思考。
这夜云天内部院落可谓繁复之极,弋栖月自然不曾来过,只觉这些飞檐翘角看着眼晕,无可奈何,只得寻了一个屋门半掩的屋子,闪身进去。
摸黑,她蹑手蹑脚地藏匿于一个屏风后面,小心翼翼地处理完了伤口,正四下警觉地张望着,却听‘吱呀’一声,这门竟然开了,随即,来者似乎点亮了这屋中的灯,眼前瞬间一片明亮。
她大惊,赶忙又缩了缩身子,眯了眼,透过缝隙看去……
只见这来人一袭红色的喜服,身材挺拔而高大,青丝束起,有些蓬松地垂下,映着那血色的红妆,他看上去微醉,有些许的朦胧,可气势却似乎带着几分冷清和漠然。
弋栖月有些诧异,心道这新郎官似是非同寻常,禁不住好奇,便又抬眸看向他的脸庞,简单一瞥,却是惊愕得愣在了原地……
这眉眼,这面容,这……
难不成,他是……墨苍落?!
无人能回答她,那男子依旧只是冷冷地立在那里,身形显出几分清瘦,他就这般呆立着,仿佛无意再向前半步。
而弋栖月也凝眸瞧着他,倏忽之间,已然慌了神。
师兄……
她不知他究竟是为谁穿上这婚服,却唯独明了,绝不是为着她。
正痴愣着,忽而又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娇嗔,那声线和末尾的儿话,温柔得如同撒娇:“师兄可是终于到了,嫣儿今晚,可还等着你来掀开这红盖头呢……”
这男子闻言,手臂微微抬起,弋栖月这才看清他手中执着的那一柄秤杆。
用来掀开新娘红盖头的秤杆。
弋栖月呼吸一窒,心里却又想不明白。
墨苍落明明已经身受重伤,时芜嫣也不省人事,这一切又是为何?
难不成是因着夜云天内部诡异,出现了异象?
她攥了拳,她自然是明了分寸的此时此刻,自己是断不可贸然冲出去。
只能呆愣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里间,高大挺拔的背影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丰神隽逸。
这种隽逸之美,总是让她沉醉。
就如同那年那月,她立在一旁的树后,看着苍流之巅,俊美无双的少年拔剑起舞,长发飞扬,映着天光,随着那流溢的层云,潇洒肆意如同挥毫泼墨,她当初看得痴了,收剑的那一瞬,他的侧颜承影,美好得不可方物。
突然想着,若是能停留在那一瞬,这坐拥天下的龙位,竟也显得轻了。
可惜了,终究是不可能。
时光不可逆,她要做这倾世的女帝,她要完成一统天下的宏图,她注定和他刀兵相见。
在她站在那帝陵的碑前,仰天笑一句:“我若负天,听天由命;天若负我,逆天而行!”之时,这一切便注定无法回头!
009 你为何娶她?!
在他走到那美娇娘面前的这么一小会子,弋栖月竟然想了许多许多。
回神过来,他已然行至塌前,她看着他轻轻抬起那秤杆,那顶端已然触到那红盖头的边缘。
那美娇娘做得端庄而又乖巧,是了,时芜嫣当初也是这般装模作样,缩在墨苍落怀里,骗取同情和垂怜,弋栖月本以为,精明如他,定会看透那些拙劣的伎俩,可谁知,一向精明的墨苍落,竟真会信了。
她狠狠地咬住唇来。
怎么?
如今,自己就像一个看客一般,看着他娶了时芜嫣,看着他,然后交杯,继而洞房……
弋栖月的唇咬得愈发得狠了,莫名地,脑中竟自顾自地演绎了这将要发生的一切。
弋栖月眼睁睁看着,随后,竟是骤然立起身来,几步疾走到那两人面前。
此时此刻,心中却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送命多么荒唐!
她只得苦笑,墨苍落,为何,每每因着你,我便会方寸大乱?
却是不肯回头的,弋栖月伸出手来,狠狠擒住那秤杆,下了狠力气,一把夺了过来,看着面前的男子一脸惊愕,她用力地将这秤杆掷于地面,却是不低下头去瞧,只是冷眼盯着他。
她的眼睛很美,此时此刻却殷红如嗜血。
墨苍落,朕赢的了天下,岂会偏偏赢不了你?!
秤杆落地,发出了一声脆响,竟是硬生生折断了来,那身后的新娘闻声一惊,匆忙之中失了方寸,竟然挣扎着要自行掀开这盖头,孰知,弋栖月早已料到如此,只见她猛然侧过身来,一记手刀飞去,那女子不及吭上一声,便软绵绵地倒在了榻边。
弋栖月又扭过头去,不无挑衅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冷笑道:“怎么,墨苍落,既要娶她,如今怎也冷眼旁观,毫不插手?”
不待他答话,弋栖月又冷笑:“怎么,墨苍落,你不是爱护她甚于生命么?替她挡剑,替她伤我?!如今怎么这般无动于衷?!”
却见面前的男人微微颦眉,凤眸中闪过一丝光,终于薄唇轻启,声音却是带着几丝探寻:“……墨苍落?”
弋栖月冷哼一声,自是不吃他这笔装傻充愣的账,她恨他这般蛊惑,她恨他的冷漠!
心下一怒,抬手狠狠一推,竟将这高大的公子,生生按在了一旁的贵妃榻上,她毫不客气地俯视着他,抬手就狠狠扼住了他的颈项。
“墨苍落,你究竟为何要信她?又为何……为何要娶她?”她咬着牙,恶狠狠地低声吼道。
这男子竟任由她摁着,清澈得眸中闪过一丝迷茫:“姑娘可是认错人了?在下并非是什么墨公子,在下乃是这夜云天中人,姓夜,名曰宸卿。”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丝毫不在意此时此刻,自己被一个女子按在身下。
弋栖月眸中闪过一丝怀疑,她不肯相信面前的男子,虽然他应当不是墨苍落,但是,她当着他的面击昏了他的新婚妻子,而他竟然无动于衷,淡然至此,奇怪!
010 洞房抢夜卿
这自称夜宸卿的男子却浅笑:“想必姑娘是对刚才的情形生疑,不过,不必怀疑在下所言,此番成亲,乃是被逼无奈,在下对这女子并无什么感情,又见姑娘焦急至此,一来二去也不忍阻拦。”
他的声音有些低,很是温柔。
弋栖月一愣,垂眸凝视着他,只觉得他的眉眼与墨苍落是何等的肖似!
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可是这温柔的声音,恰如一泓绕指的水,这般温柔,她一瞬间笃定他绝不是墨苍落。
男子见状却是浅笑,扬唇道:“姑娘此来,倒也是毁了在下一番姻缘,如今,姑娘若还想出得这夜云天,怕是要偿还一番,不然,这云天之主,怕是不肯让姑娘轻易离开。”
弋栖月颦了颦眉:“偿还?如何偿还?”
“我孑然一身,亡命至此,怕是无物偿还给公子。”
“此番只是个误会,在此……”
她说着便要直起身来。
夜宸卿笑了笑,只是反手扣住她手腕,这个动作惹得弋栖月一惊,垂眼瞧他,却恰好对上他那蝶翼一般微颤的睫毛,在婚房飘忽的光影下,美得不可方物。
而此时此刻,她看着他流光的眸子,脑海里,也突然撞入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弋栖月迟疑了,而这个男子却缓缓开口:
“姑娘可曾听说过,夜云天之人,最信天命?”
弋栖月颦眉。
“所谓天命,在夜云天的宗训里便是欠下什么,便要还什么。”
弋栖月一愣。
欠下什么,便要还什么?
她欠下他的是什么?
一个新娘子,一段姻缘?
可如若这个男子是在要求她同她成亲来偿还,又为何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弋栖月沉默了许久,末了,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光去,她扬唇邪笑道:“在下今日误入这夜云天,自然是要出去的,只是……若说偿还,就看公子肯不肯了。”
男子一愣,抬眸看她,笑道:“姑娘且说。”
“公子不妨随我回去,自此往后……做我的人。”
弋栖月笑得似是无机,心中却明白,自己此为,无异于与虎谋皮。
然而,此人乃是夜云天之人,似乎还与那从未现身于世的云天之主颇有瓜葛,她若想要夺回这三州,或早或晚,都必须要接触这夜云天,如今,这也算是个极好的机会。
自然,她这般说,也是因着,这男子像极了墨苍落。
莫名地,从第一眼起,她便将他视为了墨苍落的替身。
她笑着俯视着他,眸中有着几许征询之色。
却见他薄唇轻启,话语竟是有几分冷清:“陛下既非是以真心相待,仅仅将臣下视为他的替身,又何必有心带着臣下回去呢?”
这一句话,冷冷清清。
弋栖月一愣,凝视着他的眸子,突然之间,竟会觉得头痛欲裂……
不对,这事情不对……
明明应是他答应了她的,然后,等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去见了那帘后的云天之主……
在之后,他便不顾天下的骂名和哂笑随她回了宫,成为了她后宫中的面首……
011 梦醒时分
次日,红日初升。
弋栖月一个激灵,几乎是从梦中吓醒,稳了稳神,才发现自己额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她轻轻地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竟还伏在夜宸卿的身上。
哦,方才那,当真是一个梦……
一个上演了回忆的梦。
她轻巧地动了动身子,不肯吵醒他,半晌,从他身上下了来,有些慵懒地侧卧在了榻上。
那个梦的出现仿佛是在提醒她这个一向温柔顺从的夜氏公子,当初说起婚事,轻描淡写。
如果说他是一个对她并未着意的‘替身’,那又为何会从夜云天跟随她来到这里?
弋栖月颦了颦眉,可当她眼神一溜,瞧见他脖颈上、锁骨上的道道红印,心里突然难得地起了几分愧疚。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轻轻地抚弄着他那一道道红痕。
面前的人未醒,长长的睫毛静静覆在眼前,他的面庞如玉,在清晨的暖阳里有着几分朦胧,却是美得愈发不可方物。
是了,不管他为何而来,却是一直这般温柔,而自己,却是一次次发泄于他,折腾他,委实不过是因着,那张与他肖似无比的脸。
可她却始终不肯将自己给了他,她是倾世的女皇,她高傲又任性,于她,她只想把自己交予那一人,也只会把自己交予那一人。
她还在等。
等那个人回头,然后辜负这个人。
弋栖月摇了摇头,转身起来,忽而又回身,替他覆上了布衾,随即又是转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今日虽是无需上朝,但是也当回紫宸殿梳洗一番,她还有要事要加以处理。
可惜,弋栖月不知道,在她离开这房间的一瞬间,夜宸卿轻轻睁开了凤眸,那俊美的凤眸之中,闪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
可惜,弋栖月也不知道……
几个月前,就在她大闹苍流后的几日,墨苍落重伤初醒,他睁开眼来,却见医者胥阳先生坐在茶几前呷茶,仙风道骨。
见他醒了,胥阳一边说着:“掌门莫要乱动,当心伤口。”,一边拂袖起身,行至他面前,眸光深邃。
墨苍落闻言,卸下力气来,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面前这老先生。
“芜嫣这丫头自幼娇惯,身子骨也是弱,虽是没有什么重伤,可如今依旧还未醒来,不过不必担心,这几日,也当醒了。”胥阳沉声说着。
墨苍落闻言点点头,倒也不多说。
胥阳却垂首看了看他,眸光深邃无比,毫无举步离开的意思。
墨苍落微微一怔,却是扬了扬唇角,道:“先生……可是还有话想同晚辈说?”
胥阳叹口气,只是伸出那略显干瘦的手去,点了点墨苍落的右手。
墨苍落一愣,随即垂首下来,却只见自己的右手虎口处,竟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他略微动了动,不发一言,似是在等待胥阳发话。
“掌门,那日你握剑刺出,为何却要拼命向右边发力?”胥阳的声音很低,但是墨苍落听得一清二楚。
“那日,你若是不这般做,如今,这结果想必会是大大不同的……胥阳不知,这是为何?”
“掌门,你本可以……杀了她的。”
012 墨苍落的秘密?
的确,如果墨苍落那日不拼命地将这剑向右侧,也就是弋栖月的左肩外侧偏去,弋栖月想必是会被这一剑刺中心口,那局势对苍流而言,便会是好得很了。
墨苍落岂会看不透此中道理?
他却只是抿了抿唇,垂眸,语气却没有丝毫地波澜:“这剑原本在她右侧,晚辈心急,想要一剑刺心,不想却用力过猛,出了偏差,说来也是后悔、可惜。”
胥阳闻言,沉默了半晌,终于颔首道:“……是老夫多疑了,掌门心念门派兴亡,自然是知晓分寸的,老夫不应当这般多嘴,还请掌门责罚。”
“不妨,前辈也是关心门派事务,是晚辈功夫不到家,徒增误会。”墨苍落说得淡然,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右手虎口……
另一边,紫宸殿。
“刘大人,陛下还在忙,安排小的备了椅子,侍候您在这殿中先歇息片刻。”庸和公公带着人,向着一个约摸五十岁的男人说道。
“谢过公公,谢过陛下。”这刘大人回了一礼,便落了座,心中并不踏实。
但是,他想着,当初乃是自己献计,助女皇陛下夺得江山,如今,女皇急召,却又不见踪影,虽是有些蹊跷,但是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不过,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哪怕是宽慰自己,刘大人的手心里也是出了一层冷汗,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紫宸殿。
而弋栖月此时,正立在一个柱子后面,脸上的笑意似有似无。
这刘庆国刘大人,原是淮州人士,对当地甚是了解。
当初弋栖月从苍流仓皇而逃,不想路上却逢着了他,阴差阳错,终究让这位当地名士献计于自己,设计用强弓射下天空一只巨大丹色鸟儿的翎羽,昭告天下,宣言此乃天子之兆。
而这一计,为她此后的女帝登基,做了很好的铺垫。
于是,登基后,官拜吏部尚书,可谓风光一时。
弋栖月赞赏他的才华和心思,每有要事,也常与之商议,本应是一番君臣和睦,但实际上,恃宠而骄四字,绝非是无中生有。
原本,弋栖月由女官秦断烟处屡屡得知这刘庆国私自收受金丝楠木等皇家专用物什,她念及旧情,且明了他也无其他出格之事,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让他蒙混过关了。
谁知,前几日,烈倾竟拿着一纸血书予了她,告知她如今这刘庆国可是太过嚣张,祸害百姓。
宫里难知宫外事。
弋栖月闻言大惊,方悟之前是自己太过放纵,念及旧情,不肯动他,如今这江山本就残缺,而民心更是重中之重,而这刘庆国,竟敢这般肆意地欺压百姓。
于是,今日,这紫宸殿里,注定要上演一出好戏。
半晌过去,刘庆国心里愈发得没底,身形也在微微地发颤。
他明了女皇陛下的手段,如今这般,念及他往日做为,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他的战栗,弋栖月皆是看在眼中。
许久过去,弋栖月终于自后殿走出,笑道:
“欲做贤君,每见重臣,皆应收拾妥当,以礼相待,方不至于唐突。谁知,这一收拾,倒是让爱卿久等了。”
刘庆国闻言赶忙回过神来,身子一滑便跪于地面,战战兢兢地行礼,呼了万岁。
013 鸟尽弓可藏
“爱卿平身,坐罢。朕今日,是想同爱卿简单谈谈。”
刘庆国心里一惊,谢了恩,小心翼翼落了座。
“劳烦爱卿在这殿中等了朕许久,朕心中过意不去,不过也想问问,这紫宸殿与往常,可是有所不同?”
刘庆国身形微微一震:“龙威日积,愈发有那祥瑞之兆了。”
弋栖月一笑,道:“朕即位不久,政绩恩德,皆是谈不上的,又岂能说什么‘祥瑞之兆’?爱卿且说些实在的便好。”
刘庆国忙四下望了望,踌躇了许久,终于启口道:“微臣愚钝,除此之外,紫宸殿当真是变化不大,微臣见识鄙陋,只发现那墙上的劲弓,似是没了踪影。”
弋栖月一笑,回首过去,看向那墙壁,果然,昔日的劲弓配丹羽,如今,只剩下那一根孤零零的赤色羽毛了。
“……爱卿看得细致,这弓,原本朕也是打算摆在这里的。”弋栖月笑言,勾了勾唇。
看见刘庆国抬头,有些震怖地瞧着她。
弋栖月又道:“朕昔日里颇欢喜弓弩骑射,而这劲弓甚为精良,它助朕射下丹羽,功不可没。只可惜,如今,这劲弓用起来,还要瞅准了时候,甚为麻烦。”
“这不,前些日子,便吩咐公公们将这弓调至库里,如此一来,倒也显得宽敞些。”
刘庆国似是明白了什么,微微抬首,面上的惊恐更甚。
“朕如今,觉得还是双剑更为称手,可这劲弓有功,虽然使用不便,朕也不忍轻易丢弃。”
她停了停,凤目在刘庆国面上一扫,见刘庆国战战兢兢,额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禁莞尔。
“自然,也是因为这劲弓一向服帖,这些天来,从未伤及无辜,这等物什收好了,以后也许还用得着;但是,这弓若是伤及无辜……”
刘庆国面色一白,周身都颤抖了起来,而弋栖月却似是未看见一般,继续启口说道:
“若是如此,朕定不会顾惜什么旧情,必将折其臂,断其弦,弃其身,斩其枝系,让其明白,嚣张跋扈,恃宠而骄,究竟会是何种后果。”
话音方落。
刘庆国‘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抖若筛糠。
“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刘庆国声音颤抖,伏在地上。
“哦?想必刘大人所作所为,自己心知肚明,至于责罚,依大人之见,应当如何?”弋栖月眯了眯眼。
刘庆国吓得浑身颤抖,努力定了神,说道:“罪臣只求陛下,放过罪臣的贱内和犬子……”
弋栖月闻言,却是缄口不言,半晌,启唇道: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史有先例。大人有错,不过,既是有悔过之意,念及旧情,朕不会伤你,入狱一月,贬官为五品郎中,扣一年俸禄,以示惩戒。
朕允你三日,将家中不法之事处理好。杀人者需偿命,害人者需赔情,自此往后,善待百姓,廉洁为公,可好?”
刘庆国听她这般说,身子一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全家的性命,终于保住了。
战战兢兢谢了恩,见弋栖月摆了摆手,便颤着身子退下了。
弋栖月看着他的背影,却眯起眼来……
014 那年的师兄
看着南人刘庆国,弋栖月想起了沦陷数百年的南部三州。
阜州,淮州,琉州。
混乱百年,那些昔日的帝王天子,当真不觉扎眼?!
且不论扎眼与否,十几年前,阜州淮州遭了蝗灾,朝廷却救济不到,一时间,两州哀鸿遍野,而琉州也未能幸免,大批灾民涌入,混乱无比……
可笑,先帝弋擎天沉浸于温柔乡里,蒙蔽于佞臣的美言,竟忘了这三州之人,也是他的子民,无动于衷!
弋栖月记得当时她还小,墨苍落奉师命带着自己下了苍流,到了阜州。
她看着那路边骨瘦如柴的饥民,心下刺痛,她知道,她是皇室之人,这是她的子民。
仰头看看一旁的墨苍落,却发现平日里对师父尊敬无比的大师兄,一对俊美的墨眸之中,满是戾气。
“荒唐。”
他的声音冰凉。
一旁的几个乞丐跌坐在地,看见这二人衣冠齐整,面色如常,眼里吊着绿光。
墨苍落颦了颦眉。
他记得有传言,说这阜州蝗灾,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
看着那几个乞丐挣扎着要扑过来,墨苍落一回手,只用一条手臂就把弋栖月抱了起来。
当时的弋栖月还没学几天功夫。
弋栖月一愣,师兄的手臂很有力,紧紧扣着她的腰,在一片混乱里,她竟然难得的安心。
“转过头去。”墨苍落在她耳边低声说着,另一只手举剑比着那些乞丐,那时他年纪不大,可凛冽的气质和瑟瑟的寒剑,当真唬住了那些乞丐。
他们惊悸地看着这两个人,看着墨苍落铁青的脸,终于落荒而逃。
“你功夫不行,安生呆着。”墨苍落沉着声音跟弋栖月说着,索性带着她,一跃上了树,才终于算寻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
弋栖月乖乖坐在树枝上,侧过头去看着他。
“我本以为人吃人只是个玩笑,不想……”一旁的墨苍落拂了拂袖子,垂着眼睛,弋栖月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弋栖月闷闷地应了一声她还差点给人家吃了。
不过吃了她她也不怨,谁让这本就是弋氏的天下?
一旁,墨苍落眉头一拧,看着下面摇摇晃晃、骨瘦如柴的行人。
“看来,这些百姓,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弋栖月记得,当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臂上青筋暴起,那时她认为,她的师兄心怀天下。
只可惜,如今,饶是她自恃精明,却偏偏看不懂他。
墨苍落,你若是当真痛恨五大门派扰乱时局,心系天下苍生,如今,又何必执掌苍流,抵触统一之势?
几日后。
紫宸殿里,弋栖月坐在桌案边,一手执笔,一手翻着奏折。
她继位不久,如今,又到了邻国示好之时。
夜宸卿立在一旁,俊美的脸上带着几许笑意,似有似无,他一袭月白色的靛蓝花纹的长袍,身形挺拔,却又带着几分清瘦,此时此刻,正垂眸沏茶,一时茗香四溢。
“宸卿。”弋栖月忽然启唇,低声唤他。
015 邻国献美人
夜宸卿听见她的唤声,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抬首,回神看着她,端起托盘来,向她走了过来。
“陛下,用茶。”
弋栖月抬手,接过茶盏来,轻呷一口,甚好,这茶不凉不烫,恰到好处。
心中也不禁暗道,这夜宸卿身为夜云天之人,果然非是泛泛之辈。
“宸卿,你来看,各国使臣近些日子便要到了,西宛国和东咎国,竟都要给朕送皇子来。”她平平淡淡地说着,想瞧瞧他是何种反应。
夜宸卿闻言眸光一闪,却是飞快地垂下眸子,颔首:“是,陛下。”
随即微微偏过头去,看着弋栖月指尖所点的字迹,轻轻颦了眉,却又不着痕迹地掩饰了去,道:“陛下……欢喜便好。”
弋栖月听他说得云淡风轻,不禁抬眸扫了他一眼,只见他的侧颜映着窗外透来的温和的阳光,金黄晕染,那眉眼愈发好看,墨发梳理得有些蓬松,但是却意外地整齐明朗,此时随风轻轻的晃动着,是了,夜宸卿,墨苍落,他们本都是绝代风华的男子。
同样的绝代风华,也是同样的冰凉。
对她,一点都不会在意。
弋栖月的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冰冷,手腕一抖,只听‘当’的一声,这花瓷的茶盏便重重落在了桌案上,而那杯盖牢牢地固在那茶盏上。
不知她方才究竟使出了多大的力道,才能让这盖子如此牢固地禁锢在这茶盏上!
夜宸卿见状微微一愣,随即身形一晃,单膝跪地,轻轻执过她的手来,垂眸看着,轻声道:“臣下知错,陛下可还无恙?”
他轻轻地抚弄着她的手指,他的手温热暖和,动作轻柔无比,半晌,抬起头来望向她,那眸光清澈而又温柔,如同溪流中一尾恬淡的鱼儿。
错?
夜宸卿,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弋栖月狠狠甩开他的手,翻手过来,骤然间扼住了他的下颚。
她的手冰凉,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夜宸卿只觉下颚处骤然一痛,是了,她的力道……不可谓不重,女皇陛下,从不当面表现出她的温柔。
除了……
那天,清晨。
那是他察觉到的,最为温柔的她。
“陛下。”他愣了愣,没有颦眉,面上也无丝毫痛苦之色,只是微微启口,唤她。
“夜宸卿,既是随朕回宫,便是朕的人,如果你只是顺着天意,或者说念着你那师妹许嫣,又何必在朕面前惺惺作态!”她的声音冰凉,一字一句。
“陛下,臣……”夜宸卿愣了愣,抬眼看着她。
“出去。”她却垂了眸,手骤然卸了力道,松开他,只是冷冷地甩来一句。
“……是。”他启口应着,行礼离开。
她垂了头,不去看他,只是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
忽然轻轻抬起手来,抬眸,却见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门边。
苦笑。
夜宸卿,你的心究竟在哪里?
你可知,方才的问询,朕不过是想得到你一个‘不’字?
虽然她知道,自己这样恐怕不是出于小心在意,而是……自私的占有。
“庸和。”半晌,她慢悠悠地启唇,一旁的大太监赶忙上来,躬身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