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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绝唱全文阅读

作者:蔚微蓝     盛唐绝唱txt下载     盛唐绝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①

    萧江沅一直望着李隆基。从他眉眼间透出的一股飞扬,到他紧抿而噙着浅笑的薄唇,再到他挺直的腰背,萧江沅的眸光越来越深,最后唇边勾勒出一抹弯月般的弧度。

    李隆范刚说完读书的一些感悟,李隆业正要开口谈起自己狩猎时的一个趣闻,便听见三哥笑声,两兄弟对视一眼,立即闭了嘴。李旦眉心一簇,身姿却和李成器一般纹丝不动,李成义则随之朝武叩首,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武先是愣了一下,见李隆基面朝自己,笑得坦荡而朗然,其他人却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这充满反差的场面如此有趣,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成器悄然松了口气,朝父亲兄弟看了一眼,也温和地勾了勾唇。殿内氛围这才热络起来,话题却截止了,李隆基便起身站出来,面向武又一跪拜,起身跪坐道:“孙儿方才失礼了,还望祖母宽宥。”

    武道:“宽宥你不是不可,只是你须得给我个理由。”

    “不知祖母想要什么样的理由?”

    “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越过你,先去问你的两个弟弟?”

    “原来祖母并非想到谁便先问谁了,而是另有深意的?孙儿年少无知,还请祖母赐教。”

    “因为我想问你的事情,最是有意思。”武慵懒地倚着,正了正鬓间的莲花银簪,悠悠地道,“你可还记得你七岁时,做过什么好玩的事么?”

    李旦父子六人此番皆是一凛。李隆基的脸色稍白了白,轻笑一声道:“孙儿自小顽皮,以七岁那年为最,那一年别说好玩的事,便是好笑的事,孙儿也做了不下一箩筐,不知祖母想问的是哪一件?”

    武定定地看着李隆基,想要找出他当年的模样,却除了长相,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她双眼微眯,道:“自然是三郎执鞭,怒斥金吾将军一事了。那时的三郎十分讨人喜欢,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她仔细地想了一阵,才“啊”地一声恍然道,“我李家朝堂,干汝何事?”

    李隆基笑道:“原来祖母说的是这件事。孙儿童言无忌,让祖母笑话了。”

    “我可不敢笑话,三郎说的,如今可都成了现实这不还是你李家的朝堂么?”

    李隆基讶然道:“祖母这是说的哪里话?祖母可是三郎的亲祖母,自然也是李家的人,这李家的朝堂,自然也是祖母的朝堂。”

    见武依然浅笑看着自己,并不搭话,他收敛了些,肃然拜道:“昔年祖父在世之时,体弱多病,若非有祖母这个皇后,怎会延续贞观永徽之治?祖父过世之后,若非有祖母尽心看护这朝堂江山,天下又如何安稳至今?祖母为国为家操劳三十余年,这朝堂虽姓李,却早已同祖母分不开了。圣人为祖母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承认祖母的皇帝身份,不正是因此么?祖母只是替祖父照看了一下家业,待子孙足以担当之后,再尽数交还,不是么?所以孙儿才说,这李家的朝堂,当然也是祖母的朝堂,并无两样。这并非阿谀奉承,而是孙儿肺腑之言。”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②

    武的浅笑渐渐淡去。她越过李隆基,看向其身后的山水屏风,好一会儿怔怔的不说话。

    李隆基的发言着实在萧江沅意料之外。他没想到,一个从未在朝政里摸爬滚打过的人,竟然仅凭李显为武上尊号一事,就看透其背后深意,更揣测出这么一段话出来,真不知他是皇家子孙天生敏感,还是后天境遇催人成熟。

    可即便他反应如此敏捷,表现得最为镇定,却实际是这六人之中,最恐惧的那一个。他在恐惧什么?他怕自己再说错一句话,便害得自己乃至全家如同当年的嫡母与生母一般,从今往后再无消息,连尸骨都无处寻?

    李旦如今是安国相王,是圣人的左膀右臂,虽然一时权高位重威望凌人,但也毕竟是仅存的亲兄弟,武怎么可能会为了给李显剔除威胁,而对李旦一家下杀手?就算武可以,李显也不忍心。可是……这些李隆基并不清楚。

    李隆基能说出方才那段话,便该是知晓武与李显联手一事,又明白李旦对于李显的威胁有多大,所以不得不往最严重了想。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如何确认的?

    殿内安静少时,李成器起身行至李隆基身前不远,端然顿首:“自出阁以来,孙儿五个便一直居于五王宅。父亲身居相王府,平日无暇照看,孙儿身为长兄,便代行管教之责。三郎言行有失,是孙儿管教不严,还请祖母责罚,宽恕三郎吧。”

    李成义见大哥站了出来,不由心中一急,咬了咬牙,也出列顿首道:“启禀祖母,大哥乃是父亲嫡长子,当年祖父在他出生时亲赐永平郡王,十分钟爱,断不可轻易责罚,况且此事与大哥无关,是孙儿……是孙儿轻贱,带坏了三郎,祖母若要责罚,便罚孙儿吧!”

    话音未落,李隆范也拜道:“孙儿空读圣贤书,平日里便是兄弟之中最无用之人,祖母要罚便罚孙儿吧!”

    李隆业则直接奔到武榻边直直跪下,双手握住武的手腕,双眼噙着泪,鼓着嘴道:“我们明明是祖母的亲孙儿,祖母为什么一直这样待我们?难道祖母真的一点都不疼爱我们吗?别人家的祖母不是这样的!”

    “五郎!休要胡说!”李旦立即喝道。

    “阿耶!我哪有……”

    “逆子住嘴!”

    耳边忽然响起好大的声,手腕上被人紧握的触觉也越来越明显,武渐渐回过神来,见殿中不知何时起竟跪拜了一片,而最小的孙儿就跪在自己身边,一脸委屈,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们这是……”武说着想起了方才之事,立时恍然,却没有解释什么,只若有所思地在李旦五子身上转了转,既意外又感慨,“……你们兄弟五个感情倒好。”

    这时,李旦终于开口了。他眼圈微红,叹道:“阿娘,他们五个自小在宫中一同长大,那个时候……”回想起当年,他有些说不下去,“他们之间的感情,能不好么?”

    那个时候,大周武氏王朝初立,武家势力大盛,因一姓一国,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便开始与以李旦马首是瞻的李家争夺皇储之位。武一直摇摆不定,也唯恐大周王朝一代而亡,对于李唐皇族十分苛刻,甚至曾经大肆屠杀。李旦一家被软禁在宫廷之中,连个叫韦团儿的小小女官都敢对他们设计陷害,没有安稳的未来,只能过一日算一日。他们五兄弟自小便生活在那样的宫廷里,相依为命,日日除了读书便是玩乐,麻痹自己,在刀尖上安之若素,感情如何能不好?

    武听出了李旦的意思,看到儿子亦微红的双眼,自己的眼眶竟也有些发热。她暗叹一声,终是伸手握住了幼子的手:“八郎,你受苦了。”又对五兄弟慈祥一笑,“你们五个,很好,祖母很喜欢你们。此后你们若有时间,时常来上阳宫陪陪祖母,可好?”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③

    武何曾如此温柔地待过他们?

    李隆业愣了愣,连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道:“祖母不怪三哥了?”

    李隆范眼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忙跑到李隆业身边跪下,按着李隆业的脑袋就叩头下去:“孙儿谢过祖母!”

    李隆基一直俯首拜着,将一切听在耳中,此时才悄然舒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先是与李成器相视一笑,再紧紧地握住了李成义的手。三兄弟一同向武叩拜:“谨遵祖母吩咐。”

    当夜,武便留了五兄弟夜宿上阳宫。待李旦告辞回府,五兄弟也离开了观风殿,她才对萧江沅道:“你下一个主人,可在大郎与三郎之中挑选。”

    萧江沅道:“陛下不是对临淄王不以为然么?”

    “今日的他,已非当年的他了。”武摇了摇头,“想我一世纵横捭阖,方才竟着了一个小辈的道。”见萧江沅不解,她接着道,“刚才他们兄弟一个个站出来,要么求情,要么委屈,最后连八郎都开口了,那李三郎在做什么?”

    “他一直跪拜,什么都没做。”

    “他们不仅兄弟感情好,父子感情也不错,可一家人都在为他乃至整个家的安危出声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做……你觉得是他太无情,还是他太多情?”

    萧江沅眸光一闪:“他害死全家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不会是太无情,那便是太多情了。他在将计就计,以身犯险,来验证亦或改变陛下对相王一家的心思,所以他不拦着相王等人的求情,让他们把最真实的感情和反应展露在陛下面前。其实他并非什么都没做,他在一心一意辨别陛下所想,若陛下放过他,那便皆大欢喜,若陛下不肯放过……”

    武四处看了看,悠悠地道:“他大概会选择触柱而死吧,惨烈而动静颇大,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再对其他人做什么了。如今带兵守卫我的是李湛,我若是说八郎一家对我不敬,将他们押起来,他或许还会应我之命,但若三郎因我而死,这事情就大了,他便做不了主了,八郎也不会善罢甘休。改朝换代,残害李唐皇室,连亲孙都不放过,这些个罪名都会被一一提起,七郎那时会怎么办呢?

    “他不肯让自己落下不孝之名,但若保我,那便等于承认,逼害相王一家也有他的意思,不然我一个病重退位的皇帝,不安安分分等死,还搞出这些事来,是嫌自己命太长了,还是武家如今**逸?这样麻烦可就大了,他只能选择等,左右为难地等,等恢复大唐国号,等群臣因此事激愤起来,连番上书,最好再弄来一个万民书,也就是时候。那时他再从善如流,我这个‘则天大圣皇帝’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见萧江沅一脸苍白,武心中怜爱,却还想再逗一逗他:“那样一来,我可就真成了亡国之君了。”

    萧江沅蹙眉道:“陛下是圣人亲生母亲。”

    “这种情况下,只要在我死之后,追封我为大唐皇后,配享太庙,也是一样的。”看萧江沅神色愈发不对,武忙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玩的。我既年老又病重,没有多少日子了,他们怎么可能会赶尽杀绝?最多软禁罢了,与眼下也没太大分别。再者说了,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萧江沅定定地看着武,神色并未有任何放松。

    武叹了口气:“怎么说到这里来了,方才我们在说什么?哦,是了,阿沅,你的眼光当真不错。”

    萧江沅想起那挺直的身影和李隆基的飞扬笑意,心中滋味颇为复杂。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④

    “将计就计,当机立断,这是何等的胆色与气魄?听说李三郎自称小字阿瞒,倒也配得起。”瞥见萧江沅脸色越来越沉,武心中虽好笑,声音却越来越低,“你若真想投到他名下,也不是不可……”

    萧江沅深吸一口气,终是道:“……陛下午膳想用些什么?”

    武稍稍挪动了下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我这样的身子还能吃什么?随便来一份汤饼好了,三两便够,再来三个小菜,最好再有三杯酒……”

    “……我这便叫人去准备。”萧江沅受不了了,正要退下,便听武接着道:“别忘了把大郎他们的那份也准备出来,你亲自送过去,好好安抚一下,别让他们以为这些下了毒,下午再饿肚子。”

    萧江沅一怔,点了点头:“是。”

    “还有……”

    久久听不到武往下说,萧江沅抬起头,刚要问询,便见武慈祥一笑:“除了三郎,我分明还提到了另一个人选,你竟没有注意到,看来你对这李三郎还真是……”

    萧江沅脸色一僵,缓缓低下头去,双肩几番起伏之后,才重新抬首面向武。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一如往常微眯着双眼,唇角上扬,笑容标准而无害:“陛下且歇会儿吧,汤饼很快就到。”

    武立即往被窝里一缩:“哦。”

    凝视着萧江沅快速离去的背影,武的笑容敛去,只余一丝似悲似喜,残留在唇边的皱纹里。

    李隆基五兄弟被带往了观风殿北面的芬芳殿休息。芬芳殿中有一长约一丈的矮塌,已被宫人铺好,他们五兄弟正好一如昔日共眠其上。本是相当贴心的安排,五兄弟进殿看到之后,却神色各异。

    宫人和内侍皆被摒退,五兄弟围成一圈坐到榻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李隆业率先忍不住道:“祖母是不是不相信咱们兄弟感情好,才给咱们安排在这里居住的啊?”

    李隆范也忍不住拍了一下李隆业的头:“你能不能闭嘴啊!”

    “大哥,你看四哥又欺负我!”

    李成器颇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四郎,五郎。”

    李隆范立即噤声正襟危坐,李隆业则双手捂住了嘴。

    李成义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满脸自责。少时,感觉到肩膀上一暖,他抬起头,见李成器鲜少地一脸严肃,正看向自己,对他道:“二郎,你是我等亲兄弟,以后可不许再妄自菲薄,说什么轻贱的话了。若再敢有一次,大哥便要动用家法了。”顿了顿,李成器瞥了一眼李隆基,“对吧,三郎?”

    李隆基一直摆着一副乖模样,见大哥看过来,立即赔笑道:“大哥说的是,大哥说的极是!”见李成器眉心危险地蹙起来,他忙收敛了些,一边扶上李成义的肩膀,一边叹道,“二哥,你可知你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我们兄弟五人一体,再不许这样了。”

    李隆范和李隆业也围过来,连声附和。李成义望着身旁的兄弟们,双眼含泪,点着头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一个时辰之后,萧江沅送来了午膳。虽只是简单的汤饼和小菜,“劫后余生”的五兄弟却用得十分香。李隆范和李隆业用完午膳便安心午睡去了,李成义因上午过得实在太累,躺下后也很快睡着了。

    李隆基却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他终是轻叹一声,起身下榻,刚往殿外迈出两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三郎。”

    他回过头,便见李成器站在自己身后,神色依然云淡风轻,眸中却满是担忧。

    “大哥不睡一睡?”

    “你这样让人不放心,叫我如何安睡?”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⑤

    李隆基心知自己的把戏或许瞒得过父亲,但绝不会瞒得过大哥,便示意李成器随他到外面去说。兄弟二人绕过芬芳殿,走到一僻静之处,李隆基立即交待:“祖母突然问起当年之事,我也惊着了,不知道祖母心里到底怎么想,这才试探一番。”

    李成器沉着脸色:“拿你自己的命来试探?”

    “三郎现在不是好好的?”见李成器眉心又要蹙起来,李隆基忙道,“大哥,你说祖母既没有要害相王府的意思,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当年之事?”

    “你怎知祖母是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而非后来为你所逼?”

    回想起武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呆怔,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今日显然是我等都想多了,祖母分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李成器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仍睡不着?”

    “大哥可知,我今日为何非要以身试探?”

    “你无非是因为看到圣人为祖母上了皇帝尊号,心下不安。”

    “正是。眼下还未恢复大唐国号,圣人就急匆匆地承认祖母的皇帝身份,这不就是想说明,他这个皇位继承得顺理成章,根本不是那夜政变的功劳,如此一来,功臣将如何自处?政变这才刚结束,圣人就开始对功臣下手,那么何时会对付怀璧其罪的相王府呢?”

    “那也是圣人的事,与祖母有何关系?”

    李隆基犹豫了下,终是低声道:“政变那夜,我不是混入了禁军么……”

    李成器恍然道:“你看到了什么,没告诉我?”

    李隆基忙道:“我是怕你担心。那天晚上政变结束后,祖母单单留了圣人在殿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圣人多年外贬房州,归来立为太子不过几年,所以我便想,他能有那样防备功臣的心思,应该是祖母教的……”

    李成器叹道:“你未免太小看圣人了。任谁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原本想不到的,也会逐渐明了的。”

    “大哥的意思是,这件事本就是圣人自己想做的?”

    李成器点头:“祖母留圣人相谈,大抵是为了武氏一族。圣人想要遏制功臣,又不愿联合父亲,除了权势微末的外戚之外,便只有武家可以仰仗了。至于相王府,圣人诸事繁多,还抽不出空来打压。”

    李隆基沉吟道:“大哥说的是‘打压’,而非‘对付’。”

    “正是。”李成器低叹一声,“三郎,也是你当年太小,便见识了祖母权柄在手冷酷无情,所以你现在对帝王,才会只谈谋略,而忽略了人情。”说着他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圣人唯有父亲这一个亲兄弟了,父亲又向来恬淡,当初这太子之位,不也是父亲相让的么?”

    李隆基想了想,道:“所以圣人是不会轻易动相王府的,最多不过打压,毕竟父亲也曾登基为帝,又做了多年皇嗣,威望犹在,不可小觑。但只要父亲谨守臣子本分,别犯下谋反的大罪,便可一生富贵无忧。”

    李成器颔首道:“正是如此。你今日,着实是多虑了。”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竟只是庸人自扰?”李隆基不禁摇头失笑,悠悠一叹,“都怪祖母,谁让她好端端的,非要提起当年之事,害我心绪大乱。”

    见李隆基如此轻松说笑,李成器却笑不出来。他像当年母亲刚刚离去时那样,伸臂揽住弟弟,轻抚着弟弟的背,却发现弟弟已经长高了太多,自己已经有些抱不住他了。

    李隆基怔了一下,眸光一深。他浅勾着唇,细细地感受一番之后,才笑着推开李成器:“大哥,莫要再肉麻,快些回去才好,否则五郎醒来找不到咱们,可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李成器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①

    李隆基不幸言中。

    李隆业一如往日,是兄弟中最早醒来的一个。他睡眼惺忪地四处张望一番后,立即弹跳起来:“大哥,三哥!”

    五兄弟同榻而眠时向来按长幼顺序排列,故而离李隆业最近的便是李隆范。乍听叫声耳畔响起,李隆范也是一个激灵。起身见幼弟一脸惊慌,身子却僵着,他皱了皱眉,伸腿踢了一角:“你闹将什么?”

    李隆业的身体这才软下来,瘫坐在榻上,竟没像平时一样跟李隆范对打起来,而是紧拉住李隆范的袖子,颤声道:“四哥……大哥和三哥不见了……”

    李隆范还没反应过来,李成义已经翻身下床,连鞋都未来得及穿,殿内殿外看了一番,脸色惨白地回到榻边坐下:“不会是……”

    李隆业愤然滚下榻去,拖着鞋履就往观风殿而去。李隆范忙道:“五郎切莫冲动!”刚追出去两步,见李成义神色茫然浑身不动,皱眉道,“二哥,你倒是跟我一同去追啊!大哥三哥已经下落未明,可别让他也……”

    不等李隆范说完,李成义眼中精光一现,踩着鞋履便冲出殿去。

    “哎,二哥……”李隆范连忙跟了上去。

    观风殿中,武也才午睡醒来,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山水屏风看。忽见屏风后有一人影出现,她眯着眼睛瞅了瞅,问道:“阿沅?”

    人影自屏风后转出,正是萧江沅。武午睡后有喝果浆的习惯,萧江沅便是端着果浆而来。刚要答话,便听身后似有脚步声传来,急促而断断续续,还时远时近,他的脑海之中顿时浮现了一个身影,跑前几步掉了鞋履,再跑回去重新穿上继续跑李隆业什么事这么急慌慌的?

    他转头看了一眼山水屏风,转身返回至屏风外,迎面果然见李隆业疾奔而来。他走上前,刚要见礼,拦住李隆业的脚步,却没想到李隆业根本不管不顾,一把拨开了他!

    他对此始料未及,脚步一错未能站稳,便要倒地。怕李隆业气冲冲间,连山水屏风也直接一脚踢开,他便在跌倒的同时,一手紧紧地拉住了李隆业的衣摆,一手把果浆泼了过去,望李隆业能清醒些。

    李隆业淋了一头果浆,抹脸低头一看,见祖母身边的小宦官如此拼命地拖住自己,以为大哥和三哥果然如自己所料一般,为祖母所害,惊慌愤怒之间动作更加激烈。他双手提住萧江沅的双肩,直接摔了出去!

    只听“咣当”一声,萧江沅实打实地撞到了山水屏风上,随即倒地,额头在屏风的木框上狠狠一碰。

    刚冲到观风殿内室门口,才歇一口气的李隆范顿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李成义见到此景,先是脚步瑟缩了一下,后咬咬牙,便又要冲进去,却被回过神来的李隆范紧紧抱在怀里。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正用力挣扎的李成义与死死扣紧双手的李隆范皆是身形一定,相视一眼,僵硬地回过头,便见李成器温和尽褪,露出微白的脸色,焦急而忧虑,李隆基则皱着眉头,一脸“不会吧”的表情。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②

    话是李隆基说的。他与李成器刚拐回到芬芳殿前的院中,便看到李成义和李隆范一脸急色,直奔观风殿而去。兄弟二人相视一眼,立即追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见李成义二人都说不出话来,李成器寒着脸向内室走去。李隆基则与李隆范对着眼色,两个人挤眉弄眼,竟也将事情经过说了个明明白白。

    刚踏入内室,李成器便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地面上鲜艳的朱红色汁液和破碎的琉璃杯,瑟缩着跪拜的李隆业,倾倒在地上的山水屏风,屏风旁一脸狼狈的萧江沅……再想到方才李成义与李隆范的姿势与神态,一想便知发生了什么。

    同样的场景落入李隆基的眼中,便是另外一种意味了看来他家五郎反应倒快,刚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自己搞错了,赶紧跪下认错,连鞋掉了都没来得及捡,看这一身果浆被人泼的,真没浪费几滴。

    想着这泼果浆之人还能是谁,李隆基朝萧江沅看去,心这才沉上一沉。

    萧江沅额边有一块细长的红印,渗出一点血迹,他却浑然不顾,只跪在屏风边上,倾身向前,双手撑着身子,十分专注地看着屏风上一丝一毫,脸上满是忧色。

    早在摔倒在地的同时,他便忍着浑身的疼,连忙翻滚到屏风之外,随后便一直是这个状态。若是这架屏风坏了,他可想象不到,武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

    李成义和李隆范这时也已跟进内室来,却只敢默默立于李成器和李隆基身后。而此时此刻,纵然是向来健谈的李成器和李隆基,也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实话实说,那不是表明了他们防备自己的祖母,岂非不孝?而他们的背后是父亲,这势必会影响到祖母与父亲刚刚修复的母子之情,不论上午殿中那一幕多温情,此后也会变得虚伪而讽刺。

    但若不说实话,此情此景,他们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如此思来想去,殿内便安静了下来。

    武自萧江沅来而又去开始,就一直是一副坐等看好戏的模样,唯有山水屏风倒下的那一刻,她坐直了身子。可当屏风全然倒地之后,她只目光一定,又缓缓地倚回到榻上,只在神色中添了几分茫然。

    后来见之前还气势汹汹的李隆业已经身子一软跪到地上,走到殿中的其他四兄弟则直愣愣地站着,连礼都不知道该怎么行,她不觉有些好笑:“五郎可是梦魇了?”

    五兄弟谁都没想到,武会先给个台阶下。李成器一时反应不及,李隆基已经请安行礼,顺势跪坐道:“五郎这是老毛病了,不想在这里也犯了,更惊着了祖母,孙儿们实在不孝,这便给祖母赔罪。”

    武等着其他三兄弟也行礼跪坐后,才道:“你们四个青年郎君,竟一个都没把他拦下叫醒?”

    李隆范忙道:“刚才五郎梦魇时,殿里只有孙儿和二哥,也是刚刚睡醒,实在来不及。”

    “哦?原来刚才芬芳殿里,大郎和三郎都不在?”

    李成器心头一凛,温然一笑:“回祖母,孙儿和三郎午时吃的有些多,撑得难受睡不着,这才在殿外走走。”

    “你们既然就在殿外,还清醒着没睡,为什么没拦住五郎?就算你们拦不住,也该在二郎和四郎之前赶到这里,怎么之前我看,你们竟是最后到的?”顿了顿,武悠悠地笑起来,“你们兄弟俩这是走到哪里去了?真的只是消消食,没聊什么?”

    李成器紧抿住唇,不再说话。李隆基则颇为意外,他本能地想到,是不是祖母身边的宫女内侍一如祖母权势滔天时耳聪目明,不动声色地监视了他兄弟二人,想想又觉得不对。且不论他兄弟二人本就十分注意,单看祖母便有疑点她都已经说得这样具体了,还差一句他兄弟二人言谈之部分内容么?

    显然,她都是猜出来的。

    李隆基心下一定,刚要开口,却被武打断道:“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③

    默了默,武定定地看了一眼李成器和李隆基,接着道:“也知道,你们今日都做过什么。其心可悯,其胆可嘉,然则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少说少做。好歹也是太宗皇帝和九郎的后人,体内多多少少也有些我的血脉,做起事来却如此拙劣稚嫩,真是……”

    听李隆基轻咳一声,武忍不住笑了笑:“我如今大势已去,不过是依靠儿孙生活,才继续享有‘皇帝’名号。如今八十有二,命不久矣,最多不过担忧武家的将来,你们对我有什么可防备的?小小年纪,想的事情倒大。我对自己的子女,着实凉薄了一些,却并非没有慈母之心。我一生有过六个子女,不也只有李贤死在了我手上?”

    “你们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们父亲难道也不知道?当初若非李贤不认我这个亲生母亲,却跑去认死去的韩国夫人为母,还想着要为‘母’报仇,处处与我作对,我何至于对他那般狠心?”武的笑意越来越冷,说话间竟有些咬牙切齿,可见李贤在她心中,是多么深的一根刺。

    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李隆业忽然直起身子,大声道:“此事是五郎的错,与父亲无关,祖母明鉴!”

    武被李隆业弄得一怔,见这小孙子满脸斑斓,嫣红得如涂满了胭脂,不由得冷笑变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也罢,我也不过是想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感受一下之前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竟让你们如此多思忧虑,好没意思。你们今晚也不必在这儿住了,日后若是愿意,就把我当做民间的祖母,常来看看我,若是不愿意,我说的又不是圣旨,你们不来就是了。”

    武都这么说了,五兄弟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赶紧叩谢,李隆业更膝行至武榻前,刚要赔笑,却见武往塌里缩了缩:“你把脸擦了再过来。”

    李隆业:“……”

    这一晚,五兄弟还是住在了上阳宫。睡觉之前,他们感叹起昔日那般可怕的祖母,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大抵真是老了的缘故,倒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都不禁有些愧疚,一时间孝心大发,如李隆业者更决定,日后只要休沐就来上阳宫照看祖母,还拖着四个哥哥都应了他,随他一同前来。

    李成器和李隆基虽也十分附和,心中却各有想法。他们相视一眼,当即明白彼此想的一模一样祖母的确没有要害相王府的意思,但还是算计了他们,至于是何原因,就如何都想不通了。

    与此同时,在观风殿中,武正亲自为萧江沅的额头换药。萧江沅虽也觉得疼,却觉得叫出声来十分没必要,故而一直闷闷的,直到武开口:“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看你这样憋着,我也难受。”

    萧江沅低声道:“你何必这样示弱,让他们非来上阳宫不可?”

    “他李三郎可以将计就计,借机试探,我就不能顺势而下,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前来?示弱不过是手段,我这还不是为了你,若只是命令,他们能来几次,你又能跟他们有多少接触?但若现在这样,你来日投身相王府,我就不担心了。”

    萧江沅一时欲言又止,转眸看向了已经收置墙边的屏风。

    “别看了,都已经坏了。”武悠悠一叹,语气中竟有豁达之感,“曾几何时,我以为它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却原来,它也不过是一架屏风而已。”

    萧江沅怔怔地看着武,不甚明了她的意思,便见武温柔一笑:“万年宫的山水,不在这架屏风上,而在我心里。”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④

    万年宫位于麟游县西天台山上,依山而建,气势宏伟。永徽五年,李治曾带着武昭仪等后宫来到万年宫居住,当时为了方便办公,重要大臣也住在其中,加上宫人内侍及戍守将士,人数不下千人。

    可就在五月的一天夜里,大雨引发了山洪,水势凶猛,直接冲破了万年宫北门,吓得将士们四散逃命。那时夜已深,宫内众人大多都在沉睡,若非薛仁贵登上大门大声呼喊,惊醒了李治与武,只怕他们便要如李治后来所言一般,变成水中之鱼了。

    那一夜,雨水淋得他们瑟瑟发抖,李治却始终紧紧地揽着武,时不时握起武的手哈气,任急湍的水流擦过他们的脚踝。他们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生死无常,他们的心从未如此接近。

    这半年多以来,武时常会病得有些糊涂,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自顾自地讲起以前的事,讲完她便忘了,还反过来问萧江沅刚才发生了什么。萧江沅便是因此,知道了许多故事的内情,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万年宫大水一事被武讲得最多,他自然记得最清楚,也就最明白这架李治在大水过后亲手绘制题字的屏风,对于武来说意味着什么。

    然而现在,她却放开了。她一辈子都没有放开,却偏偏在这时候……萧江沅垂眸看着武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只觉得不祥。他想了想,忽然抬头道:“陛下等着,我让他们赔给你。”

    “嗯?”武从未如此吃惊,“你再说一遍?”

    “我要让他们赔给你。”萧江沅重重地道。

    武怔怔地看着萧江沅,未几便恍然。她温柔一笑,捏了捏萧江沅的脸:“就算他们赔了,也不是从前那一架了。再者说了,我一个做祖母的哪能跟孙子们这么较真,好歹也是做过皇帝的,会不会太小气了?”

    萧江沅神色虽淡然如故,眼神却认真:“陛下且等着,我一定要让他们赔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一个月不成就一季,一季不成就一年,一年不成大可十年,陛下好好等着就是了。”

    见一向早熟的萧江沅竟也会说出这样天真任性的话,武又是摇头又是轻笑,心中满是柔软,叹气道:“好好好,听你的。这以后的日子啊,我都听你的。”

    次日晨起,五兄弟听到此事,顿有一种被雷劈之感。从古至今,不论帝王对臣子,还是祖母对孙子,这般斤斤计较一点亏不肯吃的事,他们皆是闻所未闻,眼下却直接见着了。

    萧江沅讲述完毕要求之后,问道:“几位大王可听清楚了?”

    “……这真的是祖母的意思?”李隆业确认道。

    萧江沅淡笑而不语。

    李隆基俊眉一挑,正要开口,便听李成器道:“我等兄弟弄坏了祖母的屏风,重新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也是应当,只是这不计成本便也罢了,为何……也不计时间长短?”

    萧江沅道:“那屏风陪伴陛下多年,陛下对其无比熟知。大王们若是想让陛下满意,自然要以假乱真才好,最好是一丝不同都不要有。这可不是简单的事,若真的定下了时间,大王们完成不了,该当如何?”

    李成器温然一笑:“原来如此,成器明白祖母的意思了。尽力而为,不必强求。”

    萧江沅颔首:“但也要精益求精,方不负‘尽力’二字。”

    这时,李隆基朗然道:“那便请萧内侍为监工,可好?”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⑤

    萧江沅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守礼地垂着眸,笑吟吟地站着。朝阳自窗口投射殿中,刚好照见他一身挺直的腰背,泛着金光的发丝全都束起,包在墨色幞头之中,脸庞的轮廓也陷在光晕中,睫毛蝉翼一般地轻轻颤动,竟带出一股柔婉精致的美。

    李隆基怔怔地看了一眼,连忙视线一降,果然一见到萧江沅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立即便能回过神来。他以手背掩唇,轻咳了声才道:“我等兄弟愚钝,最多不过临摹其形,其中神韵还需萧内侍来提点我们可是不敢直接去请教祖母的,萧内侍在祖母身边已久,又深得祖母之心,必当知道什么样的山水画才能以假乱真,甚至分毫不差。”

    李成器想了想,点头:“三郎说得对,不知萧内侍可愿意帮我等这个忙?”

    萧江沅这才道:“奴婢却之不恭。”

    见萧江沅此时答应得如此爽快,似早早便有此意,李成器转眸看了一眼李隆基,见其并无意外之色,便淡淡笑道:“五郎。”

    李隆业立即走到李成器身边,冲萧江沅拱了拱手:“先前隆业莽撞,误伤了萧内侍,心中十分歉疚。不知萧内侍如今伤怎么样了?”

    萧江沅连忙侧身避过,恭敬行礼道:“小伤不足挂齿,中山王客气了。”顿了顿,他浅浅一笑,“其实……只要这屏风能恢复原样,哪怕中山王日后只要见到奴婢,便把奴婢摔出去一次,也是无妨。”

    其他兄弟四人立即相视而笑。李隆业先是愣了愣,才有点脸红地笑了起来。他不仅丝毫未将萧江沅的打趣放在心上,反倒对萧江沅亲近了许多。他没想到祖母身边的贴身内饰兼面首,竟然是这样随和的人。在萧江沅离开芬芳殿之后,他还想同李隆基感叹一下,却发现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十分高深莫测。他不禁浑身抖了三抖。

    忽然想起了什么,李隆业立即把对萧江沅的感叹放到一边,开口问道:“三哥,你刚才害羞什么?”

    李隆基笑容一僵,呵斥道:“胡说什么?我方才……”

    “你方才这样了!”李隆业学着李隆基的样子,手背轻贴着鼻尖,掩住唇来轻咳一声,接着一脸好笑地道,“从小到大,你害羞的次数是不多,但每次都会这样!三哥堂堂临淄郡王,对美人都不曾害羞过,如今却对一个小宦官害羞……”

    “你还知道他是个宦官?”李隆基反驳道,“他还是祖母的面首呢,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对他害羞?阿耶谆谆教诲我等,小心祸从口出,我看你是全然忘了,该好好打一打了!”说着便挽起袖子,一边朝李隆业走去一边道,“四郎,一起么?”

    李隆范立即跟上去:“一起!”

    李成义连忙要拦,却被李成器伸手挡住去路。他焦急地看向大哥,却发现大哥眉眼之间皆是温柔笑意:“二郎,随他们去吧。”

    过了好一阵子,五郎一身狼狈地逃出生天,膝行而来,紧紧抱住李成器的腰:“大哥你快救救我,三哥恼羞成怒啦!”

    累得气喘吁吁的李隆基闻听此言,当即便又要起身:“你小子再说一次!”

    李成器这才悠然道:“到此为止。”

    四个弟弟立即乖乖地回到榻上,围成一圈,正襟坐好。李隆业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道:“说起来,萧内侍人是不错,就是有点怪怪的。我之前把他扔出去……咳,感觉他的衣服里有垫肩。”

    李隆范不以为然:“垫肩怎么了?有的人天生溜肩,衣服里垫起肩膀,显得身形挺拔些,有何不可?”

    李隆业摇头:“不对,他的衣服那样宽松,怎么垫都不显挺拔啊。而且,他的胳膊也比同龄的宦官要细上一些,还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李隆基不耐地打断:“那都不重要。现如今我们要想的是,怎样能把屏风上的那幅画,临摹得一模一样才好。”

    五兄弟的目光都投向了殿中那架屏风上。那是萧江沅刚刚前来的时候送过来的,右上角画绢抽丝,即便铺展整齐也难看出原样。

    “还好,那部分乃是祖父的题字,整幅画还是临摹得出的。”李成器道,“咱们五兄弟中,数四郎画技最高,不过为了能尽快一些,还是一同上手,各临各的,挑出最好的献上。”

    “我就不了。”李隆基摆了摆手,“我这双手还有其他妙用。”

    李成器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

【第六章·万年山水万年春】①

    不过一个多月,江山万里,翻天覆地。

    先是二月初一,皇帝李显携文武百官至上阳宫,向武问安,此后每十日,他便前来一次。随后二月初四,李显复国号为“唐”,并规定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皆沿用天皇李治永淳年间的旧制。昔年被武诛杀的那些李唐宗室尚有后代在世,只是境遇极惨,分散各地,李显也下制召回,予以爵位与官职。

    至此大周王朝一代女帝,这一页终于翻了过去。

    二月十四日,李显封韦氏为后,其逝世的父母还被追封为上洛王与王妃。这是自武以来,第二位皇后的父母获封异姓王妃。因有武前车之鉴,便有朝臣反对此事,生怕大唐中兴伊始,便又要重蹈覆辙,劝诫李显务必提防,李显并未采纳。

    两日之后,李显再度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先拜太子宾客武三思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后晋右散骑常侍、安定王、太平公主之夫武攸暨为司徒、定王。张柬之、桓彦范等功臣不论怎么劝诫反对都是无效,只能眼睁睁看着,堪称李唐皇族灭门仇人一族的武氏众人,继续活跃在政坛之上,更有再兴之势。

    直到二月二十一日,这层浪才被盖过去相王李旦辞去了太尉及宰相职务,李显一边答应,一边却要立李旦为皇太弟,后来还是李旦三番两次坚决推辞才得以作罢。

    跟这些比起来,姚元崇罢相并被贬为毫州刺史一事,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乏人问津。

    李隆基五兄弟固然生活在漩涡的中心里,却任凭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日日两点一线,点卯休沐,往返于宫城与上阳宫。他们弄坏了武的屏风,却废寝忘食潜心临摹以偿祖母的孝行,早在李显初次携百官来上阳宫问安之时,便为人所知,更自李显的口开始,逐渐为人所赞。

    “阿兄,你们说,此事怎么就成了我等之孝心了?分明是祖母……”李隆业活动了下肩膀,想起近期获得的一些赞美,疑问道。

    李隆范打断道:“祖母会因为一架屏风跟一群孙子过不去,说出去谁信?人家既然这样想,且随他们去便是,反正对咱们来说,又不算什么坏事。”

    “四郎说得对。”李成器温然道,“纯孝之名,对咱们而言并无坏处,且缘由如此谨小慎微,对父亲也好。”

    李成义一脸忧色:“圣人今日竟要立父亲为皇太弟……虽是圣恩浩荡,却……”

    李成器道:“二郎,此事莫要再提了。”

    见李成义唯唯诺诺地点头,李隆业不乐意地道:“圣人明明就是在试探……”

    “圣人是在回报阿耶当年相让之义,为君者如此重孝重悌,实乃我等宗室之福。”一直闲坐在一旁看书的李隆基突然开口,“阿耶谦和恬淡,自认不是做皇帝的首选,吾等兄弟连个屏风都不敢小事化了,非如此较真而不能安心,又能有多大出息?”

    李隆业愣愣地道:“三哥,我听不大懂你说的话……”

    李隆基:“……”

    李隆范摇了摇头,收笔道:“五郎啊,你有时候是真聪明,有的时候却太蠢。”

    “四哥!”

    不理会李隆业的恼怒,李隆范忽然想到:“说起来这一点,你与阿沅倒十分相似。”

    不过一个多月,他们便已与萧江沅混熟,这才知道,这小宦官看起来疏离,实则是个十分随和的人,不仅脾气好得要命,内心也十分细腻,话不多,不问就很少主动开口,别说祖母了,他们也非常喜欢他。

    “不过,阿沅只是发愣,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他那个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自有高深之感。你就不一样了,”李隆范瞧了瞧幺弟,忍俊不禁,“你啊,连发傻都如此郑重其事,恨不得让谁都相信,你确实是真傻。”

    李隆业当即便要摔笔,手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李成器轻轻一按,立时动也不敢动了。李成器见幺弟如此听话,点了点头,才转头朝李隆范的长案上看去。

    四兄弟作画的长案依照长幼顺序并排而置,面向那一副坏了的屏风。李隆范的长案就在李成义与李隆业的中间,见李成器看过去,李成义和李隆业也围了过来。李隆范一脸的满意之色,不住地点头,见李隆业惊讶地看向自己,立即挑了一下眉。李隆业撇了撇嘴,可看这画,也只得心服口服。

    一向寡言的李成义由衷叹道:“大哥,我们可以停笔了……”

    李成器温然颔首,看向李隆基:“三郎,你也过来看看。”

    李隆基笑道:“见你们如此神情,我便知画作如何了,不必去看。只是……”

    只是近日的萧江沅愈发奇怪了。临摹前几日的时候,他还能将四兄弟作品中的不足如数家珍,近日的他不仅说不出来,还时常神游太虚,却也不是心不在焉。算下来已经多次了,萧江沅只说他们画得不对,让他们重画,继续重画。

    “这一次,阿沅可绝不会再让咱们返工了!”李隆范十分自信。

    李隆基但笑不语,只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李成器等人随即看过去,正是萧江沅端着茶具,步距一致,踏进殿来。

    李隆业当即把萧江沅拉到了李隆范的长案旁,兴冲冲地看着萧江沅的脸上,也露出了讶然的神色,笑道:“这次你可满意了吧?”

    萧江沅定了定神,重拾微笑:“此画甚好,然而美中不足。”

    除了李成器和李隆基外,三兄弟皆是不解,李隆范立即问道:“哪里?”

    萧江沅指了指画作的右上角:“此处还有天皇题词,可谓点睛之笔,若没了题词,这画也只是比普通的画好看些罢了。”

    本以为或多或少会看到三兄弟挫败的神情,却不想他们不仅没有丝毫挫败,反倒纷纷松了一口气,然后连带李成器一同,转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李隆基,萧江沅心下微惊,便见李隆基微勾着唇角,含笑站起,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旁。

    李隆基今日穿的也是浅绯色的窄袖圆领袍衫,最新入市的缠枝花纹看起来十分花哨而跳脱,穿在他身上,竟莫名地随和起来。他分明是最风流的俊朗相貌,却因肤色甚白,添了几分仙风道骨来,还曾被人戏称,不愧为李唐皇族始祖老子的后代。如今被浅绯色的衣衫一衬,他便是人间烟火中,最脱俗的存在。

    其他四兄弟按住狮头镇纸,将丝绢画作拉平。李隆基提笔一挥而就,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萧江沅先是怔了一下。待看清画上笔触之后,他立时转身,走到李隆基这一个多月坐着的矮案旁,放下茶具,拿起一卷书便展开。

    他本以为,这画已足以难为他们一阵子了,就算有一天他们画出来了,也该是数月之后;他也确信,他们或许可以将画作临得极好,右上角的字却是绝对完成不了的。他甚至最初根本没提及题词一事,也是抱着一丝他们最好忘了的心思,却难料他们不仅没忘了这件事,还能在没有原作的情况下,完成得如此完美!

    难怪这一月多来,李隆基从不管画,只看似悠闲地坐着看书。他道他看的什么,原来是昔年李治的手书!

    怪只怪他听了当初问起时,李隆基的那句“我不擅画”后,只暗暗松口气,以为五兄弟少了一个,时间便可以拖延得更长些,竟没往深层次去想,好防患于未然,真是失策。想起这段日子自己常来这里,却一次都没看到这书卷中的内容,萧江沅心头一亮,抬眸看向了李隆基。

    “阿沅以为……如何?”李隆基背手而立,眉目流转。

    萧江沅放下书卷,走回到长案边,伸手道:“如此一来,便圆满了。奴婢这便拿去,交由工匠装于屏风之上。”

    “慢着。”李隆基说着也伸出手去,正盖在萧江沅的手上。他先是微怔,没想到萧江沅的手竟如此细腻光滑,凝脂一般。他不禁低眸看去,心下暗叹,果然还是没长开的少年,手指竟也如此纤细……

    再要遐想,萧江沅已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去,淡笑道:“临淄王以为,有何不妥?”

    李隆基忙回过神来,手背掩唇轻咳一下,道:“这屏风既是我等兄弟弄坏的,便由我等亲手装好,方显诚意。”

    “可是……”

    “阿沅还请放心。此等活计,我们儿时也是玩过的,绝对不会……”李隆基的眼角挟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眨眨眼,“……把画弄坏的。”

    仅一晚,五兄弟便把屏风装好了。他们绕着屏风走了好几圈,没有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这下放下心来,转入内室睡了。翌日晨起,他们因各有官职,需去宫城点卯,便各自梳洗用膳,依次离开了上阳宫。

    芬芳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屏风在大殿中央孑然独立。不过多时,萧江沅缓步走了进来,面对屏风怔怔站着,眼中添了几分恍惚之感。这次的画与字太好,他几乎便要以为,那一日的损坏只是一场梦,唯有崭新的墨香还在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进退皆是舍不得,他犹豫了许久,最终却还是自袖中拿出莲花银簪,攥在手里,再横眉朝屏风一看,立刻挥下手去!

【第六章·万年山水万年春】②

    只听“啪”地一声,簪尖骤然停在屏风前一寸,萧江沅感受着手腕的温热,没有丝毫意外,只重重地叹下气来。

    “你想过我会去而复返,还要过来一试,显然是非要把它弄坏不可,方才却犹豫了那么久,刚才刺向屏风的力度也不够凌厉,难不成……你在等着我拦下你?”李隆基自萧江沅手中抽出莲花银簪,打量了下,一边悠然地说着,一边竟随手把银簪往萧江沅头上一插。

    萧江沅身子一僵,却也同时脸色恢复如常。他轻描淡写地将银簪摘下,重新拢入袖中,朝李隆基颔首一礼,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奴婢见过临淄王。临淄王此时此刻还未前往宫城点卯,可提前找吏部郎中开了条子?”

    李隆基毫不在意地道:“我一个卫尉少卿,四品闲职,又是皇亲,大不了交些绢,若有责罚,找个人顶替就是。这点小事,圣人都不会怪我,谁还能管得了我?”

    萧江沅心下暗道,这倒也是,李显要是知道李旦的儿子这样不学无术,只怕还能放心些。见屏风之事已无转圜,他有些心灰,垂下眼帘便要退下,却被李隆基伸臂一拦:“阿沅好玲珑的心思。”

    萧江沅道:“那也不如临淄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李隆基笑了笑,对这夸赞全然接受,口中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见萧江沅抬眼怔住,随即脸色一黑,他忍不住扑哧一笑,接着道,“既让我等兄弟心甘情愿临摹,又不败坏祖母名声,还设计让圣人知晓此事,并对我等予以赞赏。此等好意,三郎先代自己与兄弟谢过阿沅了。”

    见李隆基不但不责怪,反倒还感谢自己,萧江沅有些意外,表面却不露声色。

    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挑眉一笑:“你没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忽略了我等兄弟,反倒事事周全,固然用所谓的‘孝心’逼得我等说不出什么来,却也未伤及相王府,我自然要感谢你,你没什么可意外的。”

    萧江沅这下藏也藏不住了,干脆舒一口气,敛去笑意,十分无礼地抬眸直视着李隆基,等着他说下去。

    这回轮到李隆基意外了。他第一次看清萧江沅的双眸,明明清透璀璨如两颗明珠,眼神却犹如骊山上的汤泉,泛着薄薄氤氲的雾气,那是他的淡漠与疏离。想起这一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李隆基莫名有些失落,竟有些不愿跟他就这样疏远,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口:“你放心,不论此事还是屏风一事,都只有大哥与我知晓。”

    萧江沅不觉歪过头,一边看着李隆基,一边想着李隆基的话他当然清楚,这两件事李隆基知道,李成器也必然知道,至于其他三人,若是已然知晓,便不会是昨日的表现。而眼下李隆基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便是没打算让其他三人知晓。既然如此,他日后与他们相交,一如既往便可,李隆基让他放心什么?

    李隆基顿觉尴尬:“我的意思是……大哥与我还要感谢你,便是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

    萧江沅有些明白了,心中竟不觉微暖,脸色却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奴婢行事之前便有思虑,面面俱到,各有得益,所以自认并未对不住几位大王,日后见到几位大王,也不会觉得不自在。临淄王多虑了。”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一向乖巧守礼、温顺可人的萧江沅,竟也有如此不客气的时候。一愣之后,他轻咳着笑道:“你倒是真诚率直。那我最后问你一次,这屏风一事,真的是祖母的意思?”见萧江沅缓缓摇头,接着道,“之前一问到这个,你要么不予置否,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而这一月多来,祖母也未曾问过进度,哪怕一次,我便知道一定有问题。”

    “临淄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问奴婢?”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问一问你。”李隆基松了一口气,叹道,“想来祖母也做不出这种事,如今却为了你,不仅默认,还险些担了小气的名声,看来真是很疼爱你。阿沅真是个有福之人。”

    萧江沅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虔诚:“能在陛下身边侍奉,的确是奴婢最大的福分。”

    “所以你不仅不限时让我等完成这屏风,还要竭尽全力地拖延,是想让祖母为了这屏风,能坚持得活得更久些。看来虽年岁相差甚远,阿沅对祖母竟是一往情深。”

    萧江沅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李隆基为什么会用到这个词,一抹尴尬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李隆基十分精准地捕捉到了萧江沅神情的变化,只道他是羞涩,忍俊不禁。

    李隆基本对面首甚为鄙夷,尤其是在见过莲花六郎张昌宗之后,却没想到萧江沅是那般截然不同,从不撒娇撒痴,也不会使小性子,还不会进谗言去构陷谁,有什么事问到他,从来都能得到最为公正的答案。他分明是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骨子里却如他的腰板一般挺直,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才对他改观,更有相交之意。

    见萧江沅对祖母如此痴情,李隆基叹道:“我理解你的心思,却不愿你这么做。这屏风祖母本已不甚在意,但若真有一模一样的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她也定然会高兴。你让祖母有了期待,却还一直拖延着,这也许会让祖母多坚持一阵子,但你是否想过,若到了那个时候,屏风还未成,祖母岂不是要失望和遗憾?只怕到时候你也会自责吧。”

    萧江沅自然明白,李隆基说的“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那是他最不愿面对却必须面对的。他垂首想了好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这一日暮鼓敲响之后,五兄弟便把山水屏风呈给了武。

    见到屏风之后,武果然很高兴。她在萧江沅和李成器的搀扶之下,鲜少地走下塌来,伸出手去,细细地抚摸着这画帛,目光在题字之上流连最久,连连问:“这字是谁写的?”见李隆基上前一步,她有些讶然,“你祖父最是喜好书法,你这字最得神韵。”

    李隆基笑道:“这是孙儿之幸。”

    武看向李隆基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解:“你可知这‘万年山水万年春’,是你祖父何时题的?”

    李隆基摇头:“孙儿不知。”

    武叹息着讲述起来:“永徽五年五月,万年宫大水,死伤无数。足足过了好几个月,事情才算平息,那时我正好诞下了大娘。大娘是早产,身子弱,我那段日子也不大好,再加上王皇后和萧淑妃刁难,我便鲜少出门。不久之后,大娘夭折,宫内风波骤起,我便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软禁自己。你们祖父怜我丧女之痛,又自责于无法处置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便亲手画下这幅画,亲笔题字,再亲手做成这屏风赠予我,承诺我万年山水生死相依之情,哪怕过了一万度春秋,也会如这丝帛上的画一般,长久不变。此心此情,历经生死,最是深重,你才多大,何曾经历过,竟也写得出来?”

    李隆基故作认真地道:“孙儿好歹去年加冠,已不是小儿了。”

    李隆业紧接着笑道:“且最是风流多情,不论是西京长安还是神都洛阳,就没几个美人结识了三哥之后,还看得上别人的。”

    李成器温和的目光一递:“五郎。”

    李隆业立即老实地正襟危坐低下头:“五郎错了。”

    武摇头失笑,拍了拍李成器的手:“长兄如父,自是要严格些,可也别太拘着了。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既是在我这里,随意些又如何?不过三郎,你当真如五郎所说那般……”

    李隆基不自觉地看了萧江沅一眼,义正言辞道:“祖母且听五郎胡说,三郎平日里最是老实了,只是女子不论良家贱籍,皆是精致娇美,三郎身为男子,自然要怜香惜玉些,怎能轻慢?”

    武凝视着李隆基,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缓缓摇了摇头:“你能写出那般神韵,自当是个多情也深情之人。只是莫要滥情了,伤人伤己,既是薄情,也是绝情,不如无情。”

    李隆基此刻还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乖乖长揖:“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此时的他还未想到,这样的一句话,竟是他一生情之一字的判词。

    屏风风波到此为止,五兄弟当晚喝酒奏乐唱歌跳舞好不痛快。李隆业酒量差些,喝了没一会儿就跑去殿外去吐。李隆范平日里虽与李隆业打闹最多,但也其实最亲近这个幺弟,故而虽一脸无奈,还是放下酒杯,追了出去。足足过了半晌,两兄弟才走了回来,脸色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李隆范刻意表现自己身为兄长的稳重,只深深地皱着眉头,李隆业则一脸气势汹汹。李成器见状温和地问:“这是怎么了?”

    李隆范欲言又止,李隆业则不管不顾大声道:“我看错了萧江沅!”

    李隆基拿着鼓槌的手不觉稍稍一顿。

    “三哥七岁怒斥武懿宗一事,是萧江沅跟祖母提起的!”

【第七章·一往情深深几许】①

    春寒已过,仲夏伊始,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上阳宫团花锦簇,几个月来分外朝气蓬勃,丝毫不见最初搬来时,烈士暮年的寂寥与颓唐。

    一阵悠扬的笛声自观风殿传出,缠绕着殿外的花树枝头,逗弄着数只鸟儿飞舞嬉闹。不少宫人都不禁停下了脚步,三四成群,倚栏而望,带着尚无忧愁娇美明亮的笑意,窃窃私语。

    “这是谁的笛音,竟这般欢快好听!”

    “我猜是中山王,也就他那性子,方能吹出这样的笛音了。”

    “你们都错了,我刚去偷看了一眼,分明是寿春王!”

    “寿春王那般性情温和之人,也能吹出这样的曲子来?”

    众宫人正争论不休,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忽然传了出来,似生出阵阵的风,撼动了花树枝桠,震远了众飞禽。宫人们则纷纷惊醒了一般,各自轻抚着胸口,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灿烂。

    “这个我知道,是临淄王!”

    “对对对,这样的鼓声,在这种时候撞出来,必是临淄王无疑!”

    众姐妹纷纷附和,好气又好笑之间,不禁有些蠢蠢欲动。这样牵动人心的鼓点,让人不由得精神百倍,若非此处有宫规加身,她们只怕便要忍不住踏入院中,痛快地舞上一舞,才可罢休。

    萧江沅率领内侍,端着乳酪果浆等物踏入观风殿前院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他并未学过音律,也对这个不甚感兴趣,近些日子五兄弟总在武面前演奏,他才算了解一二。笛声与鼓点交相辉映,他闭目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心情畅快旷达许多,并无其他感受,不觉淡淡摇头难怪自己不感兴趣,大抵也是没有天赋的缘故,与那人可是万万不同。

    踩着鼓点步入殿中,萧江沅刚驻足要行礼,乐声便是一停。

    武合着双眼听得正好,忽闻骤停,蹙了蹙眉,睁开眼见萧江沅来了,她的眼波似有似无地朝五兄弟的中间转了一转,垂眸一笑。

    萧江沅的动作并未因乐声的停止而顿住,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向武和五兄弟见礼,见五兄弟如旧拱手还礼,唯独李隆基始终不肯抬眼看自己,心中不由好笑,神色却依旧淡淡的他知道,李隆基近段日子心情十分不好。

    缘由谓何,他不问也猜得到,只是之前好长一段日子,李隆基要么躲着他,要么一脸恣意的假笑,让他有话也无法开口。他也有些不解,分明其他四兄弟待他一如从前,即便是最藏不住心事的李隆业,也不过最初几日闹了些小别扭,后来就没事了,怎么偏偏李隆基一反常态,刻意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他昨日忍不住,旁敲侧击问过李隆业,得到的答案竟是

    “我本来气愤得要命,还跟阿兄们抱怨,不知你同我们相王府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会给我们惹那么大的麻烦,若不是祖母心慈,真不知会发生什么。大哥最沉得住气,劝我心平气和,切勿冲动行事;二哥紧皱着眉头,连连说你怎么也是这种人;四哥跟我是一样的,只有三哥,起初什么都没说。”

    “起初?”

    “对啊,还是四哥,见一直是我在喋喋不休,可与此事最息息相关的三哥却一直沉默,便主动问他,是否在想计策,好来报复你?可你猜,三哥怎么说?”

    “……怎么说?”

    “三哥愣了一下,然后轻笑着说,我当年那事又不是鲜为人知,难道阿沅不说,祖母就想不起来?他不过一个小小内侍,又才多大,能明白那件事的牵连?不过是顺着祖母提起而已,顶多当作一个笑话,逗祖母一笑用的,若真出什么事,也是祖母的意思,跟他有什么关系?”

    萧江沅十分意外:“临淄王这么说?”

    “是啊,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字都没落下,原封不动告诉你的。后来大哥也劝,说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心有余悸便迁怒于你是不对的。我心里虽清楚,可还是有些生你的气,不过后来看你不解释还任劳任怨,便算了。你啊,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见萧江沅怔怔地不说话,李隆业有些不乐意地道:“不多谢我宽宏大量饶过你?”

    萧江沅淡淡垂眸一笑:“中山王宽宥之恩,奴婢感激不尽。”

    “这还差不多。”李隆业轻哼道,见萧江沅笑过之后,虽一如平时一脸镇定,眼角仍带有一丝忧色,轻叹一声,凑到他耳边,“我悄悄告诉你啊,三哥平日里藏得最深了,鲜少这样情绪外露的,还竟敢在祖母面前也不收敛,肯定有什么目的。他表面上劝我们别怪你,其实心里不一定怎么怪你呢,你要是想把他哄好啊,我还真没什么办法能够帮到你,只能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

    所以从今日开始,萧江沅便不理会李隆基了。

    李隆业见萧江沅行礼过后,李隆基笑容一僵,心下好笑不已,冲着萧江沅直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我三哥这种骄傲又矫情的人,不理他就对了。

    李成义对此视而不见,李隆范虽仍是一副持重的样子,灵动的眸光却暴露了他,李成器将几兄弟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无奈摇头,满含歉意地看向祖母,却见祖母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只好低下头,暗自长长一叹。

    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后,李隆基有些坐不住了。萧江沅能主动黏上来,十分难得,他才经历多久……好吧,时间似乎是长了点,可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突然间一切恢复正常,他费解之余,本来心中不过些许疑惑,如今却烦躁起来,竟有些生气。

    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他不禁有些茫然,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被一个小宦官牵引起喜怒了?

    任他如何不甘愿,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反过来凑到萧江沅身边去。萧江沅七窍玲珑心,自然感觉得到,却仍是一如常态,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有一日,武看过的书要搬回到七宝阁,再换些新的过来,他怕宫人们放错位置,再拿错武将看的书,便下令不许任何人插手,亲自搬着书去七宝阁,途中便偶遇了李隆基。

    届时傍晚时分,暮鼓正敲响着,李隆基踏着暮色归来,带着一缕风尘,迎面正好碰上萧江沅。见萧江沅分明吃力得要命,却还要弯腰跟自己行礼,李隆基淡淡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伸出手去:“自不量力。”

    怀里的书卷被李隆基拿走了大半,萧江沅顿觉轻松许多,继续朝李隆基鞠躬一礼:“多谢临淄王出手相助。”

    李隆基没避开也未曾还礼,只掂了掂抱着的书卷:“这么沉,你搬得动?”

    “计算失误,搬得多了。”萧江沅沉着地道,仿佛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李隆基抿了抿唇,叹道:“走吧。”

    七宝阁中,萧江沅开始将书一卷卷放归原位。阁中一片安静,只能听到萧江沅走动的脚步声和书卷装入书袋时摩擦的声响。李隆基背手立在大门口,看着萧江沅忙碌也悠闲的身影,眸光不自觉地深邃起来。他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打破这安静的尴尬,却不知该唤萧江沅什么。

    若是之前,自是“阿沅”,可中间隔了数月毫无交流的日子,他不知为何竟有些叫不出口。每每鼓起勇气要开口了,便见萧江沅或是侧头,或是转身,一到这时,他便连忙理理衣袖,拂拂衣襟,或者四处看看风景。

    这一次,他算算时间够了,可以看回来了,可刚一转头,便发现萧江沅不见了。他急忙向前迈了一步,便觉手臂一紧,低头顺着手臂上的纤手望去,只见萧江沅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同时听见他轻柔而镇定的声音:“我在这儿。”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说话的时候,没有自称“奴婢”。

    李隆基一时间有些微怔,半晌沉默,便听萧江沅继续道:“武懿宗那件事,是我主动向陛下提起的。”

    李隆基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他之前对兄弟们说的那些话,并非只是在为萧江沅开脱,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莫名享受萧江沅凑到身边的感觉,所以才装出一副心情不好的模样。本想着只要萧江沅再坚持一天,自己便接受他的解释和道歉,却不想先是他不理自己了,又在今日告诉自己,那件事不是他顺着祖母说的,而是他主动提起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

    “大王终于肯听我说话了。”见李隆基脸色阴沉又是一黑,萧江沅淡淡一笑,端正叉手站着,“还望大王相信,我提起大王的事,并无加害之意,只是因为……我欣赏那时的你。”

    李隆基还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如此**裸地表露自己的感觉,再加上话的内容,他的脸色缓和了很多。

    萧江沅接着道:“当年武周天下,纵观李唐皇族,只有大王敢说那样的话,在有的人眼中自是冲动痴傻,在我眼中却是恣意潇洒。”

    李隆基抬起手背,掩住口鼻,轻咳了声。

    萧江沅一脸一本正经:“现在看来,大王骨子里的高贵与锐气还没有丢,我很欢喜看到这样的你。”

【第七章·一往情深深几许】②

    李隆基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两个耳朵都热得发烫,心下啐了自己好几口,平时花丛掠过片叶不沾,如今竟在一个小宦官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真是……

    萧江沅从未见过李隆基这般反常,有些茫然,疑问道:“大王莫不是不信?”

    “我信!”李隆基忙道,发觉自己声音大了些,又接着轻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我信。”

    “既然如此,我已为大王解惑。可眼下我还有一惑,唯有大王能解。”

    李隆基定了定神,背过手去:“你且问来。”

    萧江沅微笑道:“这个不需要大王说什么,只需恕奴婢无罪便可。”

    李隆基似想起了什么,唇角一勾:“依你便是。”

    话音未落,便见一纤手轻轻捂上了自己的双眼,带着一股细腻的温热。同时,一阵淡淡的清香拂过鼻息,似空谷中的幽兰,又似池上的芙蕖,细细而轻柔地撩拨着他的鼻尖,也拨动了他的心弦。

    少时,萧江沅向来沉静的声音,有些轻快地响起:“果然是你。”

    李隆基心下暗叹,果然是被发现了。

    温热逐渐离开了自己的双眸,李隆基微微皱眉,适应了阁内的光线后方睁开眼,便见萧江沅抬眸凝视着自己,带着一抹从未见过的鲜活笑意,不知已有多久。他的双眸忽然一亮,带着一抹恍然,映着烛火,迸发出缤纷的色彩。

    “那天晚上,不论大王是想看好戏还是如何,我都要多谢大王。”萧江沅在初次看到李隆基的时候,便觉得身形十分熟悉,而在那夜,他只看清过青年禁军的薄唇,今日一验,许多疑惑终于迎刃而解。

    见萧江沅不过多时便已恢复如常,李隆基有些失落,却向来会掩藏:“我的确想看看,那晚的祖母会是什么样,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那种时候还会走出来,大概还是因为,就算我无法真心爱戴她,但她……毕竟是我的亲祖母吧。”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也要感谢你才是,看来你并未把我那晚的事说出去。”

    “这件事除了我,连史官都没有注意到,注定它只能继续沉默在过去里,永远都不必让他人知晓。”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竟不知为何想起了祖母的眼神,一时间脑中电光火石,许多事情都串联到一起,汇聚成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难不成祖母算计他们常留上阳宫,是为了这个小宦官?

    七宝阁外,细碎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在说什么?听得清么?”李隆业攀附在李隆范肩膀上,小声地道。

    “根本听不清,不过感觉他们聊得不错,我还从未见阿沅除了祖母之外,对谁这么亲近,竟然伸手去摸三哥的眼睛……”

    “你不觉得相比较而言,三哥没躲也没发怒,这才让人匪夷所思么?他对三嫂都没这样宠溺过吧?”

    “你们在做什么?”李成器温和的声音低沉响起。

    李隆范和李隆业立即跳了起来,赶紧拉着大哥二哥回到芬芳殿去。

    “阿沅不对劲!”

    “三哥不对劲!”兄弟二人齐声道。

    听了李隆范和李隆业七嘴八舌的讲述之后,李成器想了想,温然道:“你们不要多想,徒增烦扰与麻烦。阿沅毕竟是祖母的贴身内侍,在这上阳宫中可谓一言九鼎,连圣人都对他礼待有加,就算他有什么僭越的地方,三郎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能真冲他发王子的脾气?”

    李隆范和李隆业愣住了。他们分明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到了大哥这里,萧江沅破天荒的亲近只不过是一时僭越,而三哥那股子宠溺也变成了忍让?

    李成器的眸光肃了肃:“难道不是么?”

    李隆范和李隆业忙点头:“是是是!”

    “不许再胡言乱语。”

    兄弟俩的头耷拉下来:“知道了。”

    片刻过后,李隆基走入殿来,看了看道:“四郎五郎这是又闯什么祸了?”

    李隆业轻哼道:“这次闯祸的可不是我!”

    李隆基轻笑道:“那难道是我?”

    李隆业刚想说什么,见李成器淡淡地看着自己,不觉浑身一抖,抿住嘴巴。李隆基见此景,心中思虑百转,亦转头看向李成器:“大哥可是有事找我?”

    李成器点了点头,抬步走进内室。李隆基跟了进来:“大哥有事便说吧,三郎听着。”

    李成器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措辞,方道:“我们与阿沅相交,本是因为他在祖母身边侍奉,我们时常来此,总要打好交道,他又本性纯良端正,这才亲近一些。但他毕竟是宦官,外臣与宦官即便相交也不可深交,这是大忌,你当记得。更何况……他还是祖母的面首,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宦官。”

    李隆基怔了一下,恍然笑道:“原来七宝阁外的声音,是他们俩。大哥不会是以为,我与阿沅有什么私情吧?”说着便将神龙政变那夜,他与萧江沅的交集,还有方才发生之事告诉了李成器,“我跟他清清白白,哪有五郎想得那么龌龊?就算我有那个心思,可你看阿沅最多不过十二岁,虽早熟了些,也不过做起事来精明强干,这种事情,他连想都没想过吧?”

    李成器想来也对,可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踏实,郑重地道:“三郎,你日后可莫要再如此冲动了。相王府能有今日,来之不易,平安为上,只能求稳,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亦不可冒进。至于别的,我们管不到,也无能为力。”

    李隆基先是点点头,又疑惑道:“可很多时候,很多事,成功和风险并存,若是太过求稳,便会错失良机,那时又当如何取舍?”

    对于这个问题,李成器也想不通透,只能叹道:“且到那时再说吧。境遇不同,时机不同,结果也会不同,来日之事,我们无法预料,只能做好眼下。三郎,阿沅即便不是宦官,也是一位男子,我泱泱大唐,对此事虽并非容不下,但此时的你,绝不可以。”

    “大哥放心吧,三郎什么时候没有听过大哥的话?”李隆基心下暗叹,就算他不听又能如何,且不提萧江沅本人根本没有那个意识,祖母在这五兄弟中最中意谁,还说不准呢,他想了也没用。

    再者说了,天下美人何其多,他如今的身份又回归皇族贵胄,想要什么样的得不到,何必非栽在一个还没长开的少年宦官这里?动心,也不过是动心而已。

    可是……萧江沅到底是什么意思?!

    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不论贵族豪绅,也没有放弃击鞠的喜好。击鞠即为打马球,在马球场上纵横驰骋,热血沸腾,那种酣畅淋漓和激动人心,是连狩猎都给不了的,如今到了夏日,他们更不肯歇着了。

    早就看出五兄弟蠢蠢欲动,武便让萧江沅把上阳宫最大的一处地方,改成了马球场。因上阳宫处处有水,这样一项工程十分不易,萧江沅却仍是只花了半月,就着人更改河道、填土为地,让一座崭新而空旷的马球场,十分突兀地出现在繁华幽美的上阳宫里。

    五兄弟来到这里的时候,除了李隆基之外,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阿沅你……你怎么比……比我们还……还急?这么快……就……”李隆业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几位大王看一看,可还有什么欠缺之处?”萧江沅一脸理所当然的淡然,微笑不改,眸中的笑意却有些黯然。

    他近日发现,武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一日里总有大半日都在睡,醒来的时候,也不如从前那般喜欢尝试新事物,对什么都有点兴趣。好不容易见武终于有了些兴致,他便赶紧着人去办,生怕晚一天就遗恨终生。

    这一点,其他人还只是想了才知,李隆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马球场还只是图纸的时候,他便跟在萧江沅身边。他看着他向自己虚心请教,任凭自己调笑他一往情深,也面色不改地隐忍着,再亲自设计修改、安排人手、监察督造,奔波忙碌得瘦了一圈。他的官服本就宽松,如今更大了,那形象比之从前愈发好笑,他倒怡然自得,仿佛能看到祖母开怀一笑,便什么都肯。

    看得李隆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见李成器等人都纷纷颔首,表示很好,萧江沅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午后,几位大王便可在此驰骋一番了,只是这里原本有一段水路,虽已填土更流,只怕土质还是有些湿软,大概需要晾上几天,才可真的打上一场击鞠。”

    李成器温和一笑:“无妨,土质软一些才好,否则尘土漫天,目不能视,反倒危险。”

    李隆业也斜睨着李隆范笑道:“嗯,就是要软一些才好,否则有人落马,岂不是要摔个半死?”

    李隆范脸色一黑,当即便要跟李隆业打起来,李成义夹在中间拦得满脸大汗,却见李成器和李隆基闲闲地站在一旁,连个手都不帮。萧江沅看着几兄弟嬉闹日常,也不觉摇头,低眸含笑间,流露出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温柔。

    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正思索着自己好好的,怎么就会看上他,便听一阵急促的跑步声由远及近,有内侍道:“圣人携皇后驾临上阳宫!”

【第八章·安能辨我是雄雌】①

    跟着李显和韦皇后来的,还有李旦、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

    上官婉儿此时已晋封为三品婕妤。李显本想着上官婉儿功劳不小,该好好地赏赐,可她是女子,想来想去唯有此法。她当初在天皇宫中任才人之时,因年纪尚小,又时刻跟在武身边,且不论天皇对她没有绮念,便是有,她也没有侍寝的机会,可自从晋封婕妤之后,她便堂而皇之地卧上了李显的龙塌。

    李显自然不会拒绝,韦皇后也乐见其成这说明上官婉儿已经把忠心完全交给了自己,有这样一位女宰相在身边襄助,自然好处大于坏处,更何况上官婉儿的背后,还有武三思,那不仅是一个非常值得拉拢的帮手,也是一个妙人。

    萧江沅立在武身侧,静静地看了一眼上官婉儿,便垂下眸去。她依然喜欢碧色的衣服,却少了从前的淡雅清致,浓墨重彩了许多,眉心也换上了金色的花钿,唯独笑容一如往昔温婉。

    上官婉儿也在看着萧江沅。他瘦了一点,却也有几分与从前不一样了,可要说是哪里,她却怎么也琢磨不出。

    李显与韦皇后相携坐于武左首,言笑晏晏,嘘寒问暖,仿佛曾经的腥风血雨和骨肉仇恨,都从未发生过一般。武精神本就稍差,撑着听李显唠叨也就罢了,还得看韦皇后装模作样,耐心实在耗得太快。

    韦皇后今日显然精心打扮了而来。头上梳着高髻,顶上簪一朵正红色牡丹,对凤金发梳立于发髻正中,两侧各三支凤凰缠枝纹金簪,并一支下斜的金凤步摇,凤喙中各垂落着三串雪白莹润的珍珠,坠着底部姹紫嫣红的宝石,随呼吸而动,华美异常。裙是姚黄牡丹红底织锦,衣是绛红色的大袖,披帛是赭黄色的,两头各有一片金丝缠枝牡丹,端的是高贵华丽,**风范。

    这女人这样一身坐在这里,又笑得这般灿烂,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武听着韦皇后有些刺耳的声音,最后扫一眼韦皇后这一身分明稳重,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有些浮夸的大红色,心中可惜了一下那姚黄牡丹,再撑不住,转身背向众人,重新卧下。

    韦皇后的话被噎在了嗓子里,失态地咳嗽了几声,双颊微红。一身明黄明媚靓丽的李裹儿登时怒道:“阿耶!”

    李显没想到,阿娘连儿媳的这点面子都不给,反应不及地看着女儿,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上官婉儿上前一步拉住李裹儿,柔声道:“公主可是担心,祖母的身子有些不好,这才如此急切地唤圣人?”不等李裹儿回答,转头朝韦皇后道,“皇后殿下忙于宫中事,许久未来见陛下,必是孝心所致,心中愧疚,所以才如此急切地与阿家亲近,却忘了陛下身子羸弱,精神不济,能撑这半日已是不易。”

    韦皇后定了定神,道:“是儿媳疏忽了,还望阿家宽恕。”

    见武仍是理都不理,上官婉儿笑道:“陛下从前便是这样,憔悴时的模样,是决计不肯让人看清的。如今年老,更如小儿脾性,也怕圣人忧心,耽误国事,这才自己躲起来。对吧,阿沅?”

    萧江沅上前行礼道:“上官婕妤说的正是。陛下这几日精神虽差,但身子还好,圣人与皇后不必担心。”

    李显点点头,犹豫着道:“阿娘……”

    武这才应了一声:“我困得紧,忍不住才如此,七郎若没什么重要的事,阿娘就先睡了。”

    “是……”李显只得安抚地看向韦皇后,握住妻子的手,见妻子温顺地浅笑摇头,这才安下心来。

    上阳宫的主人武这便自顾自睡了,留下一群客人大眼瞪小眼,连上官婉儿都有些无所适从,进退两难。萧江沅望了一眼榻上的背影,暗叹一声,朝李显恭敬地道:“启圣人,陛下只是困倦,想稍睡一会儿,并未让圣人离去。”

    李显有些明白过来:“那我便等阿娘睡醒再过来。至于眼下……”

    萧江沅沉着微笑:“上阳宫已非昨日,便由奴婢引路,圣人观赏一番,如何?”

    李显自然欣然同意。一行人便在萧江沅的带领下,先踏上谷水虹桥,逛了逛西上阳宫。新栽了牡丹的西上阳宫百花齐放,姚黄魏紫玉板白,各色成荫,竟连皇宫之中也是不及。盛景之下,众人不禁朗然欢悦,心旷神怡,唯独韦皇后被花粉呛得十分不适,裸露的锁骨前胸更冒出了些许红点。

    “皇后这是怎么了?”李显一脸担忧。

    韦皇后烦闷而郁郁的眉头,被夫君的柔声细语揉开了些:“妾无碍,只是有点不透气,肌肤也有些发痒,大抵是这里花太多的缘故。妾真是无福,恐要先行回宫了。”

    李显想起萧江沅说的,心知阿娘有事想与自己单独谈,便只好谆谆叮嘱,又让李裹儿陪着一块回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自从来到上阳宫,李裹儿就一直在默默找寻萧江沅的身影,看到萧江沅之后,她的目光便很少离开其身上。刚刚见武如此不知好歹,她愠怒之余,心里也是有些高兴的,毕竟这老妪确实精神欠佳,只要一死,萧江沅就是她的了。后来看到这满园繁花美不胜收,她又惊又喜,想着武不在这里,她想怎样便怎样,便挑了一朵最是娇艳欲滴的粉色牡丹,轻轻摘下,刚想叫萧江沅过来替自己簪上,便听李显急急唤她。

    她看到韦皇后胸口的红点,也是担心不已,便十分听话地随韦皇后一同回宫了。刚走两步,看到手中还握着粉牡丹,她有些不甘,便勾唇一笑,一驻足一转身,将牡丹朝萧江沅掷了过去:“接着!”

    萧江沅下意识伸手一接,便听李裹儿银铃般的笑声扬起,再抬头望去,她已扶着韦皇后扬长而去。手中的粉牡丹本是刚刚被水浇过,有些潮湿微凉,落在萧江沅手中却是滚烫。他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一时间松手也不是,收手也不行,脸色时红时白,竟比往日多了不少鲜活生气。

    众人皆是一笑,李显更是摇头不止。可怜萧江沅破天荒这样局促,他便从他手中拿过粉牡丹,宽和一叹:“小女顽劣,阿沅莫要生气啊。”

    粉牡丹刚一脱手,萧江沅立即叉手站好,深吸一口气,低眸颔首:“圣人言重了。公主率真可爱,真乃圣人与皇后之福。”

    “却不知她有我这样的阿耶,究竟是不是福……”李显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个在离开长安的路上降生的幼小婴儿,如今已是惊为天人的妙龄娘子了,正如这盛放的娇粉牡丹一般,不觉有点沧桑之感,心志更坚定了些,“就算曾经不是,如今也是了。若能让裹儿一生如此,我也宽慰了。”

    萧江沅道:“圣人是大唐明君,自然可以。”

    李显心知这是奉承,可听这话从萧江沅嘴里冒出来,就莫名地觉得可信。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牡丹,又抬眼斜睨着萧江沅,唇边浮现的笑容与方才李裹儿的如出一辙,伸手便将牡丹往萧江沅头上一插,哈哈一笑:“这花是裹儿送给阿沅的,可不能仅仅握在手中,簪在发上才是正理。”

    说着打量了一下萧江沅,李显有些讶然:“原本只是可惜,你一个长相如此清秀俊美的小郎君,何必入宫做了内侍,若在宫外,再考取个状元,定能风靡东都西京,到时我若还有未出嫁的女儿,一定嫁你。如今一看……”

    李旦正站在一旁赏花,只能看到萧江沅的侧影,不解道:“圣人现在看来,如何?”

    李显指着萧江沅,朝李旦笑道:“如今一看,我更觉可惜了这哪里是个清秀俊美的小郎君,分明是个明媚动人的小娘子!”

    李旦走到李显身边,看到萧江沅时也是一讶,温和一笑:“他若是郎君,圣人便想嫁公主,若是娘子,圣人还要让哪位大王娶了他不成?”

    “我那小四郎身边尚无一个可心的,我可不是可惜这个?”李显与李旦相视一眼,一如幼时一般笑了起来。见五兄弟还在一边傻站着,李显忙招手,“你们也过来看看,可曾见过如此风韵别致的小娘子?”

    萧江沅只在感到发间多了个东西的时候,浑身微微一僵,随后见圣人不过玩笑,便放松下来,任凭众人观摩说笑,他自腰板挺直,淡然不动。直到他们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躬身一礼:“能博贵人们一笑,是奴婢之幸。”

    这时,李隆业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异间不禁睁大双眼。他定定地看着萧江沅,嘴唇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有好多话想要呼之欲出,却觉手臂一紧。他一转头,便见三哥站在自己身边,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还瞥了一眼身前的圣人。他立即明白过来,紧抿住唇,可脸上的压抑表情却扭曲得不能自已。

    李隆基十分无奈,便绕到李显身前,拱手长揖:“启圣人,五郎脾胃有些不适,三郎可否先带他下去休息一下?”

    “今日这是怎么了,先是阿娘困倦,后是皇后起疹,眼下五郎又不好了。”李显稍稍有点扫兴,叹道,“快去吧,别待它严重了。”

    “谢圣人。”李隆基说着便退下,搀起李隆业就往芬芳殿归去。刚一到殿中,摒退了左右,他便把李隆业往榻上一摔:“你刚才发什么疯?”

    “我想起来了!”李隆业立即爬了起来,奔到李隆基面前,“我想起来他还有哪里不对劲了!”

    “什么哪里不对劲?”

    “他!萧江沅!”李隆业一时手舞足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话说出来,“他没有喉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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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绝唱介绍:
大家好,我叫李隆基,家里行三,故为李三郎, 后世的人称我为唐玄宗或唐明皇。 我爱上了我的祖母武则天——晚年极为宠爱的一个宦官, 然后发现我的情敌有:我的祖母、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杨玉环…… 情敌都是女人的滋味,你们懂么? 我一生之中向他求了四次婚,想让他成为我的人,你们猜他怎么说? 直到最后,他都骗了我……盛唐绝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绝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绝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