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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绝唱全文阅读

作者:蔚微蓝     盛唐绝唱txt下载     盛唐绝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盛唐绝唱全文阅读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①

    大周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

    神都,洛阳。

    紧促的北风穿过封锁的一百一十一座坊,掠过没有丝毫人烟的大街,趟过滚滚流淌的洛水,挤入紧闭的宫门,在迎仙宫长生殿外缠绕纠结,再丝丝渗进窗户,卷起片片淡黄的纱帘。

    无论坊市宫城,整座神都都陷落在一片幽暗之中,没有丝毫正月该有的宁静与安详。坊门吱呀,大街两旁的树簌簌摇曳,洛水流波湍急,清冽铿锵,风透过宫门细微的门缝,发出难以谱写的曲调与嘤嘤凄清的声响。

    长生殿内,微弱的烛光感受到了风的存在,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瞬就要熄灭。这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拿着一支莲花银簪,轻轻地挑了挑烛心。烛光立时安宁了许多,照亮了那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容貌清秀,身材瘦小的宦官,年岁不过十一二,神色淡淡,如曲江池上浮起的薄雾,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固执的稚气,身上的官服却是五品通贵的浅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有点大,除了系紧着十金带的腰间,衣领袖口上身裙摆都是松松垮垮的,若在平日,任谁看到都会忍不住发笑。

    而今夜,没有一人能笑得出来。

    “是何人作乱?”苍老的女声悠悠响起。武没有问殿内的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而是一针见血,反客为主。

    凤阁侍郎张柬之上前一步,拱手答道:“启禀圣人,张易之与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之令,已将此二贼诛杀,为防走漏消息,所以事先未敢禀告给圣人。于皇宫禁地举兵诛杀逆贼,惊动了圣人,臣等罪当万死!”

    听闻张易之兄弟的死讯,武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定定地看了一眼榻前不远的山水屏风,道:“把屏风移开。”

    早在多少年前,她就不用龙椅之后的那片帘子了,引得天下儒生摇头不止,如今这群儒生的代表却敢声势汹汹,闯入她一介女子的寝殿,她又何必照顾他们的感观?

    殿内侍者已被清空,只剩下那绯衣小宦官,然而屏风太大,他一个人实在搬不动,便见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禁军走上前来。那青年一身戎装,头盔严密地盖住脸庞大半,本与其他禁军将士一样,默然垂立在殿内两侧站岗,却在看到女皇下令后唯有一人奉行之时,自他那最不起眼的角落走了出来,虽低垂着头,那挺直的腰背却让小宦官第一眼看去便颇有好感。

    两人轻轻将屏风折合,抬到一边放好。小宦官一直想看清这青年禁军的模样,他的头却像要贴上前胸一般,让人只能看到两片紧抿着的薄唇。小宦官不禁心头一亮他在隐藏自己的容貌,以防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不仅不是禁军,今晚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可他一直藏得好好的,眼下却明知故犯走到众人之前,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搭把手,让女皇的面子好看些?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②

    看过了青年禁军快速离去的墨色靴履,又看了看殿内众臣的朱紫官服,小宦官才恍然地勾了勾唇,露出一丝微嘲的笑意。

    此夜此刻,谁还会关注到他们这样的小人物?那一脸严肃的众臣子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卧榻之上呢。

    卧榻之上,武慵懒地倚着。她的发丝已经尽白,挽着一个富贵柔美的牡丹髻,一支赤金鹦鹉花鸟纹发梳竖于中央,两边各斜插着一支花鸟缠枝纹金簪,别无它饰,简单而温婉,一如她当年初登后位时的模样。笑意流转之间,依稀还可看到她往昔的风华绝代,更多的颜色却终究被皱纹所覆盖,正如她这一生纵横捭阖百战不殆,却偏偏生老病死逃不开。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殿内众人,朝众人最前的太子李显招了招手。

    李显犹豫一步走上前,长揖过后,跪坐在母亲榻边。武定定地看着这个两鬓早已斑白的儿子,不由想起当年他被自己废贬之前。那时的他何等丰神俊朗,是她几个孩子中最活泼的一个,继承自他父亲的眉眼时刻熠熠生光,如今却总是充满着不安与仓皇。

    她此生子女缘最薄,对每一个亲生骨肉,都有着许多狠心凉薄的地方,然而她毕竟也是一个母亲,并非铁石心肠。她微笑起来,温和地道:“七郎,这可是你亲自下的令?”

    李显垂着头,目光又不安地流转起来:“是……是儿下的令。”

    “要杀的人,都杀完了?”

    李显抬眼看了一眼张柬之,道:“是。”

    武颔首:“我原以为……还差我一个呢。”

    李显惊惶地抬头又垂首:“母亲何出此言?儿不敢不孝,更不敢做出弑母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武伸手抚上李显的肩,眸光却转向了殿内众臣:“那这一群人堵在长生殿里,是想做什么?不过是杀了两个小子,又不是军国大事,既然事先不急着告诉我,事后这么着急做什么?众臣卿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你也不知道,阿娘这几年总是失眠,能睡一觉,特别不容易吗?”

    李显低垂着的眼帘骤然一抬,看清母亲衰老的面容,一时双眼有些模糊。

    此番政变,他事先当然知情,只是没有参与到计划中,一切自有别人为他做好。午夜梦回,他时常会想今夜应是什么样的场景,却怎么都没想到,母亲并没有盛怒,也未曾如当年贬斥他时那般冷酷无情,只是轻描淡写地把这一场翻天覆地话成了家常。

    她仿佛对一切都司空见惯,而这种习惯,让李显又是心痛又是凛然。

    面对着儿子的仰视,武的神色又柔和了些。她的手自儿子的肩膀移至脸庞,拇指轻轻地在他眼边的皱纹上蹭了蹭,一声浅叹哑然溢出:“回去吧。”

    本是一声温柔的叹息,李显却莫名浑身一凛。母亲让他回去,回到哪里去?他不禁想起昔日身在房州的风霜与折磨,立即醒过神来。

    心忽然定了,所有愧疚和忐忑都被李显压在了心底。他垂下头不语,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众臣他当然不能回去,否则他连同这殿内众臣,还有殿外的将士们,结果会如何?可这拒绝的话,却不应该是他来说。

    这时,羽林将军桓彦范站了出来:“太子如何还能再回到东宫去?”

    见李显低下头去,武的双眼便是微眯,听得有人说出这样的话,一抹带点自嘲的洒脱笑意更是挂上了她的唇角:“如何不能?”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③

    桓彦范正色拱手:“昔日天皇把太子托付给圣人,是希望圣人辅佐太子成为一代明君。当年太子尚且年幼,便也罢了,如今他年岁已大,却还一直在东宫当太子,敢问圣人,可对得起天皇临终前的嘱托?”

    武挑了一下眉:“说得好似他临终前,你也在卧榻边上一般。”

    桓彦范噎了一下,顿了顿又道:“不论天意民心,都已思念大唐李氏久矣。群臣不敢忘怀太宗皇帝和天皇的恩德,所以才尊奉太子,诛灭犯上作乱的逆臣。臣叩请圣人,早日将帝位传给太子,以顺从上天与臣民的心愿!”

    张柬之立即率众臣跪下叩首:“臣叩请圣人早日传位给太子,以顺从上天与臣民的心愿!”

    殿外将领一见此景,也立即率众将士跪行军礼,一时声音列列,久久不息。

    武神色渐敛,眸光忽然一定:“李湛?”

    叩首的人中,有一文秀的将领身子一僵,起身走到武身前不远,重新跪下拱手:“臣在。”

    武抬起了手臂,一直立在卧榻一旁的碧衣女子立即上前,双手扶上去,却见武手背一转,躲开了。

    那碧衣女子乃是有“内宰相”之称的上官婉儿,天皇在世时便已受女皇赏识,身居才人之位,多年来在女皇身边举足轻重,极得恩宠,今夜女皇待她却与往日大不相同。众目睽睽之下,上官婉儿鲜少地微怔了一下,旋即温婉一笑,收回双手的动作配合着双脚的后退,温顺而柔和。

    上官婉儿一退下,武的手便又翻了回来。

    众臣不由面面相觑,便见方才那个身量瘦小、面容清秀的小宦官从灯火明灭处走上榻前。那一身浅绯色官服虽有些松垮,身姿却挺立得十分端正,那面上带着一抹标准的微笑,仿佛不知道此刻发生着什么。他脚步极稳地走到女皇身边,轻柔而稳妥地扶住了女皇的胳膊,那一站定一抬手,动作潇洒,却也同时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精致。

    众臣认得他,却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上次见他,其身上的官服还是青色的。那是在大半年之前,朝参完毕,女皇寻一个唤作“萧郎”之人,便是他走到女皇身边。

    见女皇随即握住了小宦官的手,眼睛朝小宦官周身一瞄,便溢出了满满的笑意,众臣一时心中雪亮传说这半年多来,女皇又宠幸上一个面首,这才不仅鲜见朝臣,连张氏兄弟都见得少了,原来……便是他。

    不起眼的角落里,青年禁军目光灼灼,紧抿的薄唇稍稍舒展,渐渐卷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也听说过新面首的传言,却并未放在心上。一则自从张氏兄弟入宫并宠冠后宫之后,便再没人敢给女皇进献面首了,无人进献,这个面首从哪里来?二则,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人,趁着女皇病重倾心揽权的张易之或许不会在意,向来爱吃醋的张昌宗可绝容不下,宫中必然会掀出风浪来,可是这半年来的宫闱简直不能更太平。

    眼下见到真人,他终于明白这原因。

    沉稳内敛,规矩低调,这样的词,有朝一日也能形容一个十一二岁的宦官面首;从头到脚,简直无可挑剔……世间怎会有这种人?

    感受到各类目光的注视,小宦官朝武微微一抬眼,便迎上她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一时间眼中的责备都变作了无奈。武这才敛去笑意,重拾威仪,向李湛走去。

    “是你杀了张易之?”武瞥了一眼李湛身上还未擦去的血迹,“我待你父子不薄,竟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④

    李湛是李义府的幼子。当年李义府支持天皇李治废王立武,得到了武的信任与器重,才得以拜相。闻听此言,李湛不禁面露愧色。

    武再不看他,唤道:“崔玄。”

    一身深绯色官服的男子起身上前,跪地拱手:“臣在。”

    “别人都是经他人引荐,才被我安置于朝堂之上,唯独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今夜,你竟然也在?”

    崔玄道:“臣在这里,正是为了报答圣人的恩德。”

    武秀眉微挑这句话,之前也有人对她说过。

    “圣人改朝换代,变唐为周,更换宗庙,废弃、幽禁亲子,十几年来,固然江山稳固国泰民安,朝中却酷吏横行风声鹤唳。若时辰倒退三十年,天皇在世之时,可有如此境况?天皇信任圣人,才将大唐和新帝托付给圣人,却落得宗庙废弃,列祖列宗魂魄不宁;圣人器重微臣,才赐以高官厚禄,臣却不敢放任圣人日后遭后世唾骂,成为篡国之贼。”

    狄仁杰临死之际,也要让她坚定还政李唐之心,她虽然听他的做了,心里却仍是犹豫的,不然病重这半年,怎会很少见朝臣,不就是怕他们让她赶紧传位给太子么?她怎能舍得,这是她费尽心思蹉跎多年才开拓的帝国,仅一世就要覆灭,她既是开国之君,也必将为亡国之君,这叫她情何以堪?

    可惜,这天下不是她打出来的,说得好听叫借,难听些便是窃了。她拖得了一时,能拖得了一世么?更何况这一世,也快要结束了。

    “也罢,”武长长一叹,“我老了,又病重,早不适宜处理朝政,为防耽误国事,明日起便由太子监国,众卿以为如何?”

    任谁都没想到,女皇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众臣愣了一下,才俯首道:“圣人英明!”

    “退下吧。”武说着转身向卧榻而去,刚走两步,发现四周并无一人起身,回眸冷笑道,“众卿这是怕我反悔,想要一不做二不休么?”

    李显本已打算退下了,见张柬之等人依然跪着,便也不动,闻听此言,大惊:“儿不敢不孝,只是……只是……”他并不明白张柬之等人此时还不退下的缘由,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武摆摆手:“婉儿,拟两封制书,其一,明日起由太子监国,大赦天下,其二,太子显继皇帝位。眼下三省爱卿皆在,也不用往返递送,再令我两番过目那么麻烦,即刻签字盖印,明后两日,便将这两件事办完众卿可忙得过来?”

    殿内哗然,听到武最后一句,众臣仿佛初沸的水面被泼下一瓢冷水,顿时安静了下来。

    “那便都退下吧。”武闭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听见众臣起身退下的声音,才接着道,“七郎留下。”听四下声音一顿,武笑着摇了摇头,先冲小宦官道,“你说,我这一介多病的老妪,还能把正值壮年的亲生儿子,亲手掐死不成?”又侧头柔声道,“七郎,这只怕是你能陪阿娘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你不打算听阿娘的话,留下吗?”

    大事已成,李显虽也高兴,却也颇为伤感,听母亲这么说,拒绝的话就更说不出口了。他转身安抚了张柬之等人,便走到武身边,接替小宦官扶上武的胳膊,走向卧榻。

    殿内渐渐空了,殿外也只剩下一些戍卫远远地守着。那青年禁军离开之前,回头朝那对帝王母子定定看了一眼,正好撞入了小宦官探寻的目光。他对于女皇身边的面首向来没有好感,也从不相交,便转头就走。

    小宦官边凝视着青年禁军的背影,边走到殿外他倒是有勇有谋,今夜敢来这里,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只要不当场暴露,任谁都查不到他的来历与身份,也算准了不会有人在大局已定之后,去查他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他,到底是谁呢?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⑤

    “你在看什么?”

    一个温婉的女声自耳边传来,小宦官立即收回目光,低眉垂眸,朝身侧的碧衣女子拱手行礼道:“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不禁一笑:“你何时对我也这般客气了?”

    小宦官挺直着腰背,微笑道:“从今夜开始。”

    “就因为……我同太子等人,是一伙的?”

    “这个理由不够么?”小宦官又行一礼,后退两步,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上官婉儿按住了肩膀。

    “那又如何?如今圣人与太子,也是一伙的了。”上官婉儿眼波朝长生殿微一流转,轻声道。

    “那不一样。”小宦官垂着双眸,只能看到面前碧色裙摆上的宝相花纹,不由放慢了呼吸。他不想沾染上她的清淡芳香,想了想,还是一把拂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

    “阿沅……”见一向守礼的小宦官忽然这般无礼,连表面的样子都不肯再做下去,似对自己有决绝之意,上官婉儿不禁眸波微漾,有些始料不及,也有些不敢置信。她轻笑一声,将心头的异样沉下去,转头望着小宦官的背影,忽然厉声道,“鸦奴!”

    这个名字仿佛两条极坚韧的牛皮筋,生生地勒住了小宦官前进的双脚。

    “什么时候?”一阵宁静过后,小宦官淡淡开口,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无力。

    “你是问我何时开始效忠太子?”见小宦官不答,上官婉儿款款走过去,抚了抚他鬓角的散发,“算起来,大概从太子刚自房州回来,我就一直与东宫修好,数月前圣人病重之后,我才算真的效忠。”

    “……圣人待你不薄。”

    “大周本就是从大唐那儿‘借’来的,圣人已经老了,守不住这江山了,现在还回去,有何不可?”

    “她已经决定要还了。”

    “既已决定,早还晚还不是一样?”

    “上官婉儿!”

    “萧江沅!”上官婉儿秀眉一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宦官,“……真是长大了,都敢直呼我名讳了。”

    萧江沅不为所动,语调依然平平淡淡,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若真是忠君爱国,一心复辟大唐,我自然敬你重你一如往日,可惜你事事无一不是为了自己。圣人登基前,你可以弃大唐而从大周,如今你能反其道而行,来日若是武家再兴,又或是别的什么家族权势滔天,你又会依附过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上官婉儿并不否认,只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忠君爱国?我似乎从未教过你这个。”

    萧江沅抬眸望着长生殿:“我只是不想背叛她。”

    “她如何,跟你有什么干系?”上官婉儿轻笑着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低声叹道,“你最好一辈子都别明白什么是忠君爱国,谁教你都别听。这国家会如何,天子会如何,都不要去管,顾虑好自己就够了。管住自己的行为和嘴,追随能追随的人,方是安家立命的正道。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家破人亡不过一朝一夕。”

    萧江沅不由想起了上官婉儿的身世,声音软了些:“我以为在这一点上,你也和我一样,对于从一出生就已消亡的家族,谈不上什么感情。”

    “诚然如此。”上官婉儿嫣然一笑,“我只是引以为戒,那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我这一生都不得不防。”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①

    大周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张柬之等五大臣联合羽林军发动政变,迎太子出东宫,杀死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恭请女皇退位。史称“神龙政变”。

    二十三日,太子监国。二十四日,女皇传位于太子。二十五日,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加封相王李旦为安国相王,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

    二十六日,女皇搬去上阳宫居住。

    这一番搬家太过匆忙,长生殿内外忙碌不堪。内侍和宫女们搬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往返不停,就连长长的披帛都不曾沾地。

    武只用莲花银簪随便挽起了长发,慵懒地倚在卧榻上,看着长生殿渐渐空下来,双眸中不禁多了几分恍惚与感慨。旧的东西搬走了,还会有新的东西搬进来。她的时代这下是真的过去了,到头来她的手里,除了不知还剩多久的时间,竟什么都没剩下。

    不觉间她叹下一口气,便听身侧有人道:“在合适的时候退下来,还有余力左右朝局,你若还想同其他的亡国之君比,不怕梦里他们哭着来找你?”

    武好不容易多愁善感一次,正是情到浓时,碰上这段话,顿时大煞风景。她哭笑不得,转头看向身侧的绯衣宦官,本想佯装威严呵斥一句,奈何一见到他身上松垮的官服,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江沅正一边抬眼看内侍宫女搬出了什么,一边捧着卷册飞速记录,神色平淡中竟流露出几分悠闲和惬意。听武笑出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再穿一两年,大家……陛下就笑不出来了。”

    武道:“你也真听话,我不让你改衣,你就不改了?穿在身上这么不合身,你也舒服?”

    萧江沅抬了抬持着毛笔的手臂:“都一样。”

    他是宫中最年轻的五品宦官,身材又较同龄人瘦弱些,故而刚穿上官服的时候,场景十分好笑,像个偷穿父母衣服的孩子。武觉得好玩,便开玩笑让他不准改衣,萧江沅不仅没像其他内侍一样,或插科打诨或装可怜等等,来让武收回成命,反倒随她去了,还穿得怡然自得。武一招棍棒打在棉花里,也莫名重拾了些年少意气,随她去就随她去。

    “又是这样。”武颇感无奈,“当初我故意让别人误会你是我的面首,你也是这样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你就不怕,在他们杀了张氏兄弟的同时,也把你杀了?”

    “那陛下怕不怕,他们之所以留我一命,其实是因为我同上官婉儿一样,早已投靠了他们?”

    “我怕。”武认真地道,“如此一来,我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我也怕,所以我紧跟着陛下啊。”萧江沅的唇角微微卷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他们再如何猖狂,也不敢在陛下面前动刀,我只要一直在陛下身边,就是安全的。更何况不论大唐大周,皆以孝治国,不孝之人,宗族弃之,朝堂抵之,若不孝罪名成立,还要处以绞刑。圣人自当不会受此刑罚,却要顾虑天子声名,总会留有余地。而我,一介宦官,尚且年幼,此先并未传出任何不良的名声,正好做那个余地,来体现一二他的纯孝。”

    至于面首,谁又何曾真的当回事?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②

    见萧江沅小小的人儿,忙起事来不慌不乱,一边记录清晰,一边分析明了,武满意地颔首:“还剩多少,都要搬走么?”

    萧江沅抬头看了看:“陛下用着惯的一律搬走,一个不留,可有可无的入库,到上阳宫再重新置办。”

    “你可真会折腾人。”

    “比起陛下,奴婢雕虫小技罢了。”

    政变那夜,李显陪武在长生殿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除了他们自己。

    萧江沅倒是猜了个大概。那夜他与上官婉儿话不投机之后相顾无言,见李显出殿,便都迎了上去。李显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神色却有些沉重,还隐约在思索些什么,在萧江沅与上官婉儿向他问好的时候,他怔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那时萧江沅便觉出不对了,后来见李显十分郑重地几番叮嘱自己,让自己照顾好武,他便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难怪上官婉儿说,圣人与太子,现在也是一伙的了。同时心下暗叹,姜还是老的辣,比起上官婉儿,他还是差了一截。

    李显当然明白,政变成功并非大功告成,即便登基为帝,也还有别的困难等着他,其中首要便是对功臣的封赏。他不能舍不得封赏,可封赏过后,功臣功高权重,弟弟李旦又曾多年担任皇嗣,比自己更有资历做皇帝,也更有威望。他才从房州回来没几年,还未来得及培养出属于自己的班底,所以纵观朝堂,他几乎无人可用。

    他像是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溪水,就连是否断流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这样的皇帝做来有什么意思?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荒唐少年了,不会再轻易就敢冒出要把天下交给岳父这样的气话。他既然重新回到了这里,又再度成为皇帝,那就要做一个真正的皇帝。

    而他能如何做,在武将他留在长生殿之前,他还从未想到。他对母亲的远见卓识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能伸出自己的手,与母亲的握在一起。

    回想起儿子的手留在掌心的温度,武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猜到了什么?说说看。”

    萧江沅道:“退位并非是陛下即兴决定。既然退位已成定局,那么陛下就要为退位之后的日子好好打算一番,其中除了陛下自己之外,陛下最挂心的莫过于武家的未来。圣人登基之后,势必皇权势弱,为了改变这一境况,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人,陛下便告诉圣人,武家愿意做那个人。”

    武点点头:“我竟不知婉儿除了学问好,诗和文章写得好,这教起书来也十分不错。”

    “……这些不是她教的。”

    “难不成还是我教的?”

    “……”

    “阿沅,你未免对她要求太高。”

    萧江沅的记录顿了顿:“……也许吧。”

    “罢了,不提她了。”武叹道,“其实那晚,我也只是点拨一下,没说得太透,但是七郎看起来不仅听进去了,似乎还有了想法。他那晚的反应着实在我意料之外,看来他终于成熟了一些,可以做皇帝了。至于具体该怎么去做,来日会怎样,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萧江沅有些意外:“陛下只跟圣人说了这个?”

    “儿孙自有儿孙福,即便是我武家,我也只能保他们一时安宁。七郎与武家合作,打击功臣之后,是否会鸟尽弓藏,我可就顾不及了。只是……”武摇了摇头,“若十年之内,李唐皇室未能出一雄主,这大唐……只怕还是长久不了。”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③

    萧江沅不解道:“既然如此,陛下就应当把隐患告知圣人,让圣人提前做好防备。”

    武道:“他如何防备?他想加强皇权,除了联合武家,便是抬高皇后及外戚地位。韦氏是个不知足的,又有我这个‘杀子仇人’在前,她只怕比谁都想成为第二个我,她和韦家便是第一个隐患。而她已经没有亲生儿子了,若皇后没有嫡子,皇帝便只能立庶子为太子,这对母子之间就有不可磨灭的隔阂,这便是第二个隐患。这两个隐患哪一个处理不当,都可能让大唐再度覆灭,可每一个他都只能任它们发生。”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告诉了也没用,反倒让圣人束手束脚,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我不是神人,也不是所有的事情放在我这里,都能够迎刃而解。正因为我无能为力,才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毫无可能的李唐‘雄主’身上。”

    “陛下说的是雄主,而非明主。”见武点头,萧江沅接着道,“在我眼中,陛下便是明主,却不知在陛下眼中,何为雄主?”

    “至少也要像太宗皇帝那样,玄武门一变,将所有斗争快刀斩乱麻,瞬息之间,天下清明。可你看如今的李唐皇族们,谁还有点太宗皇帝的血性?”

    “那陛下到底希不希望,李唐皇族出现这位雄主呢?”

    武斜睨着萧江沅,浅浅一笑:“你啊,总能问到点子上。”

    她却不答,只是遥遥回想起了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那时的她只能仰望,那样的他却从不肯好好看一看她。其实她是希望这个雄主出现的,因为他会继承太宗皇帝的血脉,会遗传九郎的几分容貌,会成就大唐的未来,拨乱反正,清朗乾坤。

    只可惜啊……希望也不过是希望。

    “我如今只是最担心你。”武慈爱地看着萧江沅,“我死了之后,你可怎么办啊?”

    萧江沅只觉心头一紧,一笔立时一偏。

    “启禀陛下,行装已整备完毕,可随时出发。”这时,一个内侍入殿禀告。

    武道:“扶我出去吧。”

    殿外已黑压压站了许多人,站在最前面的便是身穿常服的天子夫妻,然后便是王孙公主与文武百官,本该一片寂静,却有一个绝美的少女在韦皇后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武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少女:“那个便是裹儿吧,早便听闻这两年她长大了,美丽不可方物,如今一见,竟好像我平生见过的美人都被她比了下去。”

    裹儿便是李显**安乐公主。当年李显夫妻贬往房州,安乐公主便是在途中所生,当时连个裹住她的襁褓都没有,李显只能用自己的外衣将女儿包住,故取“裹儿”为乳名。

    萧江沅淡淡地看了一眼李裹儿:“正是安乐县主。”

    武忍俊不禁:“人家已经是公主啦。”

    “还差一封诏书和一个册封典礼呢。”

    “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也不用表露得这么明显,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我这样恩爱,真的好么?”

    萧江沅脸色一黑,不说话了。武立时大笑起来。

    李裹儿被这笑声吓了一跳,韦皇后下意识搂住了女儿,还冲她摇了摇头。李裹儿抬眼看武不过一个普通老妪的模样,又已经不是皇帝了,恐惧之色消退了许多,脸上更浮现出几分轻蔑,可到底没再敢开口。

    李显三兄妹这时已经来到了武身前,行礼过后,李显和太平公主便一左一右扶上了武两边。萧江沅默默退下来,抬眼便可看见,李旦正一脸恬淡地收回自己的步子和双手,动作有些僵硬。

    此人半生都在谦让,也不知……

    正打量着,萧江沅忽然感到有些不对,似有人在灼灼地看着自己。他立即转头去寻,却只能见到茫茫人海,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天子与武的身上。方才被注视的感觉,他有些似曾相识,与政变那夜青年禁军望着自己时极为相似。

    难道,他今天也在场,就在这文武百官宗室公卿之中?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④

    青天白日,毫无遮挡,那么他今日便该是以真实身份来的了。

    萧江沅正思索着青年禁军那夜出现的动机,来确定他究竟会在哪拨人中,便听身侧传来一阵娇媚的女声。

    “你长得真好看。”见武身边的小宦官刚退下来便站住脚,好像在寻找什么却没找到,若有所思的模样呆呆的,李裹儿觉得十分有趣,离开母亲的怀抱走近了,又发现他长得十分不错,是那种清秀又精致的美。

    萧江沅立即垂首行礼道:“安乐县主有礼。”

    “我是公主了。”李裹儿嘟了嘟嘴,见萧江沅不说话,态度有些放软,“好吧,你叫我县主,那便是县主吧。”

    萧江沅微微一笑,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意思。

    李裹儿只觉眼前一亮:“你跟在祖母身边多久了?此去上阳宫虽不算远,可和这里是没法比的,你想不想留下来?”

    “奴婢是陛下的奴婢,自然跟着陛下走。陛下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

    “那我把你要来不就行了。”

    “县主真是率真可爱。”见李裹儿双颊微红,萧江沅接着道,“县主肯要奴婢,是奴婢之幸,只是陛下身边只剩奴婢一个用惯了的,县主如今再将奴婢要走,岂非陷圣人于不孝?圣人宠爱县主,自是因为县主乖巧可爱,若知道县主为了圣人的英名,把自己喜欢的奴婢让给了祖母,必将更加对县主百依百顺,爱如珍宝。”

    “你说的也对,可是……也罢,我还等不过祖母么。”

    萧江沅双眸微眯,笑意愈深:“县主的好意,奴婢感激不尽。先行告退了。”

    人群之中,青年禁军静静地看着那一袭浅绯色的身影,见李裹儿满脸欢喜地回到韦皇后身边,颇觉讶异那李裹儿向来难缠,竟被他这么轻易就打发了?

    忽然,一阵抽泣声从不远处传来。青年禁军转头看去,便见太仆卿、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元崇呜咽不止,涕泪横流,丝毫不顾他人侧目。不久,张柬之和桓彦范围了过去。

    张柬之先劝道:“姚相公这是怎么了,可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快停一停,今日可不是你能哭泣的日子,眼下也不是你该哭泣的时辰。”

    桓彦范也道:“若真有什么悲痛之事,姚相公忍一忍,待家去再哭也不迟,何必非要在这一日,在这里,哭成这副模样。堂堂一国宰相,也不怕人笑话。”

    姚元崇抽了抽鼻子,道:“元之侍奉陛下已久,乍然辞别,悲痛难忍。”

    张柬之道:“圣人才刚继位,如今不过是送陛下去颐养天年,你便如此……只怕从今日起,你便要大祸临头了。”

    姚元崇挺直着腰背:“元之前几日追随诸公诛灭奸逆之徒,是尽人臣本分;今天辞别旧主,痛哭一场,亦是人臣本分。若是因此受罚,元之心甘情愿!”

    “你……”桓彦范和张柬之相视一眼,都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地走开了。而姚元崇身边众臣,则都缓缓地远离些许,竟使得姚元崇周身出现了一块圆形的空地。

    姚元崇对他们置之不理,只低下头,默默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这时,一方雪白的绢帕出现在眼前,姚元崇抬起头,不由一怔:“萧……萧内侍……”

    萧江沅一脸浅笑,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他将绢帕放入姚元崇的手中,然后郑重躬身一礼,声音清朗如轻快的琵琶:“姚相公人臣风骨。”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⑤

    姚元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萧江沅已经轻描淡写地直起腰背,转身离开了。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绢帕,心中有些震动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宦官和面首,说完想说的话便走,没有丝毫停留,谨守本分,不与朝臣相交,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仅这一点,那小宦官就不知比这些同僚强了多少。

    青年禁军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和姚元崇有着同样的惊叹,对萧江沅有些改观,但因其面首身份,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刚要收回目光,便见姚元崇背后不远有一碧色的身影,正神色莫测地向萧江沅而去。

    上阳宫距离迎仙宫并不远,女皇的仪仗从应天门出宫城,再西行至宣辉门出皇城,不久便抵达了上阳宫。启程之前,武便着令君臣皆不得远送,故而进入上阳宫的时候,她只觉清静了好多,却仍有一人违抗了她的命令,一直送到了这里。

    “婉儿还在外面?”武倚在牛车里,问道。

    萧江沅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还在。”

    武轻笑道:“她也不怕我在她脸上再烙一块疤。”

    昔日上官婉儿随侍在武身侧侍奉文墨之时,有一日也不知犯下了什么过错,竟惹得武大怒,被武下令施了黥刑。从此,上官婉儿的额前便落了一块烙疤,她日日以胭脂画作梅花来遮挡,此后竟也形成一股妆容风尚,人唤“梅花妆”。

    萧江沅想了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武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道:“那你便去见她吧,顺便把观风殿整理好,然后我再下车。”

    “是。”见武往被窝里缩了缩,萧江沅伸手掖了掖被角,刚一转身,便听武道,“别再跟你师父闹别扭了。”

    萧江沅回过头,武已然闭目,他本想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只能吞回肚子里。一时胸口有些气闷,他下车的动作便剧烈了些,又听武一声缓缓的“哎呦”,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顿,待落到地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腹诽道,老小儿,老小儿,越老越小儿。

    上官婉儿就跟在牛车旁边,一路跟着走过来,眉心的梅花已经有些晕开,却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妩媚。见萧江沅下车,车上却无动静,上官婉儿便知武躲懒贪睡,要等一切打理妥当了,才肯下车来。她浅浅一笑,朝牛车行了个万福。

    再转头看向萧江沅的时候,他已经去安排内侍宫人,整理观风殿与行装了。上官婉儿看他小小的人儿,行事却有条不紊,正如自己当年,心中百味杂陈。

    过了好一会儿,萧江沅才走到上官婉儿跟前,规规矩矩拱手长揖:“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温婉一笑:“你还真是说到做到。”

    萧江沅不接上官婉儿的话茬:“才人一路辛苦。如今陛下已至,奴婢还要侍奉陛下入殿,就不远送了。”

    “鸦奴,我是来找你的。”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①

    上阳宫是一处极为繁华的地方,飞梁径度,翠瓦光凝,三川浩浩以奔流,双阙峨峨而屹立。南临洛水,西拒谷水,地处皇城之西南,建于上元年间,天皇李治晚年常居于此听政。它没有寻常宫殿那般循规蹈矩,殿台楼阁之分布自由而错落,更添几分自在,这也是武喜欢这里的原因。

    观风殿东面建有丽春台、曜掌亭和九州亭,萧江沅和上官婉儿便立在地势最高的九州亭上,俯瞰上阳宫水光山色、遍地青翠。

    上官婉儿沉下脸来:“你可知我为什么来找你?”

    “姚相公。”

    “你知道就好。”上官婉儿上前几步紧抵着萧江沅,“姚元崇不出多时必将遭贬,你会如何?”

    “我不会有事。”

    “这次你不会有事,下次呢?”

    萧江沅眸波微漾,终是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见萧江沅重拾熟悉模样,上官婉儿心软了几分,声音放柔:“阿沅,你可知道,安国相王有几个儿子?”

    萧江沅先是一怔,又立即明白过来,上官婉儿教导自己的时候,总喜欢讲故事,且向来都是从一个意想不到却一针见血的角度开始,便道:“本是六个,夭折了一个,便还剩五个。”

    上官婉儿又问:“其中长得最好看的是谁?”

    萧江沅这下不知道了。自他懂事起,李旦的五个儿子便出宫开王府去了,虽然偶尔还会入宫,可他那时候还小,又常常闭门学习,直到半年多前,才被武看中选在身侧,所以对这五个人,他基本上从未见过,又如何知道谁最好看?

    见萧江沅摇头,上官婉儿道:“相王嫡长子李成器和庶三子李隆基,这两个孩子最好看,而他们的相貌大多随他们的母亲,刘王妃和窦侧妃。”

    “相王有王妃?”据萧江沅所知,除了亡故的崔侧妃和王侧妃之外,李旦只有一个王侧妃和几名侍妾,哪来的什么王妃和窦侧妃。

    “这件事是宫中禁忌,多年以来,从未有人敢提,发生的时候,你还未出世,所以你并不知道。”回想起来,上官婉儿仍心有余悸,“那年相王还是东宫皇嗣,正月初二那天,刘王妃与窦侧妃为陛下拜年,走入大殿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从此销声匿迹。东宫也没有举行丧葬,竟好像世间从未出现过她们一般。”

    “……是陛下的意思。”毫无疑问,刘王妃和窦侧妃必死无疑,且不论她们堂堂皇嗣正妃和侧妃,即便是一个普通人,死了之后竟连尸骨都不知去了哪里,也太耸人听闻了。这显然有人主使,又不肯发还尸骨,一个警告做得如此狠辣惊悚,除了初登皇位的武还会有谁?

    “正是。这事出得突然,很多人不理解其中缘由,我也只明白一二。之所以说是一二,是因为我知道的那件事,大抵只是诱因之一,陛下定然还有别的考量,但绝非我等俗人所能知晓。”

    “那件事?”

    “即刘窦二妃死前半年,也就是十三年前,陛下刚刚登基两年,李三郎年方七岁。”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②

    那时武年已古稀,却生出新牙黑发,大喜,便开恩让皇嗣李旦的五个儿子出宫开王府。每逢初一、十五朝参日,这五个孩子便要入宫向武请安。这一次李隆基依照惯例,率领着郡王仪仗入宫朝见,却不想被金吾将军武懿宗当街拦下。

    这武懿宗向来卑鄙无耻、欺软怕硬,又仗着自己是武家子孙,十分瞧不上李唐皇族,见李隆基小小孩童,便以为可以肆意侮辱。可没想到李隆基小小年纪、矮矮身板,竟然直接从侍从手里夺过了马鞭,朝着自己就是狠狠一抽!

    武懿宗对此始料未及,怔愣间生生挨了这一鞭,等反应过来,刚要怒骂,便听李隆基冷哼了一下,童声稚嫩却掷地有声:“这是我李家朝堂,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哪里来的什么东西,竟敢折辱我临淄王的随驾!”

    面对怒目而视的李隆基和他身后昂首的随从们,武懿宗目瞪口呆,一时大脑空白,不知该如何收场,没注意到武、上官婉儿及几位刚刚朝参过的官员,已走到他身侧不远。

    武懿宗当街拦下李隆基之事,在起初发生的时候,就被内侍禀告给了武。上官婉儿尽可能不着痕迹地看了武一眼,只见容光焕发的女皇眸波漾了漾,忽然扬唇一笑:“出去看看。”

    这一出去,便正赶上最精彩的部分。不过须臾,武悠然颔首,打破了平静:“小小年纪,倒有几分太宗皇帝的模样,不错。”

    随侍的几位官员连连称是,赞这小小李三郎毕竟是武亲孙,既有太宗遗风,更不失神皇风范。唯有上官婉儿保持着最端正的微笑,死死地抿住朱唇,同时心下暗嘲,这些个官员没长眼睛,看不到女皇眼中的深沉与寒意。

    一如上官婉儿所料,不仅半年之后刘窦二妃遇难,李隆基五兄弟也被重新软禁回宫廷,直到七年前,武起了还政李唐之心,才将他们再度放出宫去。

    “你帮着姚元崇也就罢了,圣人容不下姚元崇,却的确不会动你。但什么是人臣风骨?你说姚元崇是,那其他朝臣呢?你这一句话,得罪了多少人?”说罢结局,上官婉儿长叹一声,“你日后行事,不求多谨慎,但求别像李三郎一样,祸从口出,我也就放心了。”

    萧江沅淡淡地扫了上官婉儿一眼,道:“他不是你,使不来你的行事之风。”

    他本以为,上官婉儿会因为自己的讽刺而生起气来,却见其颇玩味地瞧了瞧自己:“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同样家破人亡,一样掖庭奴婢出身,身负同等才能,又一般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萧江沅想了想,没有回答。

    上官婉儿正了正萧江沅的幞头,又整了整他那一身浅绯色小团花圆领衫,扬唇笑道:“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我一般无二。你只是现在还太过稚嫩,但终有一日,你会成为跟我一样的人。”顿了顿,她的神色有了几分恍惚,“这没有什么不齿的,不然你告诉我,我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做?”

    萧江沅有很多话想跟眼前的这个人说,就像从前一样,但是他不能,他既不愿再同她有任何的交集,也不想太刺痛她的心。她一直以为,他和她两个人一般无二,其实就连武都说过,他们仿佛就是同一个人,但是他自己知道,从骨子里,他们就是不同的,而眼下不过是让这不同,终于浮出水面罢了。

    萧江沅默然后退两步,行礼拜别,转身走下九州亭,听得一声熟悉的“鸦奴”,他也不过脚步一顿。清风轻拂过他的衣摆,掀起层层涟漪,他淡淡垂首,伸手抚平,再也没有回头。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③

    “你师父同你说了什么?”观风殿已被收拾妥当,武倚在卧榻里,观望一番,十分满意。

    萧江沅也四处看了看,见没多出什么也没少什么,淡然点头道:“她何曾做过我师父?”

    “她对你倾囊相授,这还不算‘师’?”

    “一则,未行拜师之礼;二则,我并没有请她这样做。”

    看着萧江沅一本正经的样子,武只得长叹一声:“你何必如此决绝,总要为将来做一番考虑若我……”

    “陛下,”萧江沅立即打断,“上官才人同奴婢讲了一件有趣的事。”说着不等武反应,便径自把故事淡淡讲了一遍。

    武的神色本十分无奈,听到故事的内容,笑容一凝:“她怎会突然同你讲这些事?”

    萧江沅便又把缘由说了一遍。武似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愣了一下,摇头失笑:“她说得对,你的确是有些多嘴了,得意忘形。”

    “陛下听完之后,就只有这个感慨?”

    “元之虽不耿直,却十分率真,又独断专行,现下留在朝中,也肯定要被功臣打压,反倒埋没了他的才华,倒不如外放出去,至少利于百姓。反正,他迟早都要回来的。”

    “陛下如此笃定?”

    武一脸骄傲:“相比太宗皇帝,若论政绩,我自是不如,但论识人之明,我只怕还要高出一二。我摒弃门第之见,不拘一格选出来的,能是寻常的人才?只要机遇别太差,他们中的多人,都定会在日后的数十年中出将入相。有狄仁杰在,这第一之位,元之是排不上了,但第二还是可以的。”

    萧江沅看到武焕发光彩的面庞,唇边浮出一缕笑意:“且功臣被打压之后,宰相之位便会空出来,圣人为了国事,定会优先选择有宰相经验的人,届时姚相公必当首屈一指。”见武颔首,他接着问道,“那陛下对临淄王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萧江沅疑问道:“临淄王幼年便有此作为,难道陛下没有另眼相待?”

    武轻笑一声,叹道:“阿沅,好歹我也选拔出了不少宰相之才。”

    “……所以?”

    “在你眼中,我是多没见识,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对一个七岁的小儿另眼相看?况且,一个七岁的小儿能有这样的作为,说得出这样的话,难道我不应该先去看看他的父母?”

    萧江沅想到那件事的结局,看着眼前神色平淡的武,心中既凛然又感慨。

    武的神色严肃了些:“李三郎此事做得是很痛快,你可以欣赏,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在那种时候做出那种事,是极愚蠢的。我的确不能要求一个七岁的小儿,能像成年郎君一样理智,但我可以让他的父母为此付出代价。婉儿拿此事来教导你,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说着灵机一闪,“你突然问起我对李三郎的看法,不会仅仅是因为你欣赏他吧?”

    想起自己来日何处归属一事,武比自己还要上心和着急,萧江沅心中一动,便顺势而下:“我的确是想……投身相王一脉。”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④

    “你看中了李三郎?就因为他鞭笞了武懿宗?”萧江沅的决定太过突然,此先又没有任何预兆,武觉得十分意外和好笑。

    “一则圣人一家暗潮汹涌,我踏足进去只怕会粉身碎骨;二则相王一脉,若处理得当,至少安享富贵终此一生;三则……”萧江沅跪坐在武榻边,不说话了。

    “三则,八郎也许还有重新登临皇位的那一天。”武接了下来,“且不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李三郎不过庶出,又是三子,就算来日皇位落到八郎身上,他又怎能够得着?不过,若只是为了安然度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你会甘心?”

    “当务之急是安身立命,至于其他的,日后再说也不迟,毕竟眼下局势还未明。”

    武定定地看着萧江沅:“你不会是为了让我安心,随口胡邹,哄我的吧?”

    萧江沅抬眸看了武一眼,淡淡的不说话。

    武悻悻地收回目光,转投向卧榻前不远的山水屏风,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莲花银簪,一边柔和地道:“你记着,我是一个快死的人,已经注定,改变不了。你只是一个宦官,因我之故,才顶着五品的官衔和俸禄。你必须像婉儿一样,预先找到自己下一个主人,才可能长久,得到你想要的。李裹儿今日看上你,你虽应对从容,但若她固执己见,你又能怎样?日后还会有别的情形,你至少也该保住自己一人一身一条命,方不负我如此待你。”

    萧江沅倾身伏在武榻边:“相王有五个儿子呢,陛下若是不放心我的选择,那就帮我挑一个可好?只是……陛下忽然召见相王五子,只怕会让人多思。”

    武摸了摸萧江沅的头发,笑道:“你有时候太聪明,有时候又太蠢。我是七郎和八郎的亲生母亲,刚从宫里搬出来,我不去找他们,他们就不会带着家眷来找我?”

    寻常人家尚严格遵守晨昏定省之礼,皇家难以日日如此,但隔几日便请安一次,总还是有的,否则难免要被人指摘不孝。若是皇帝长时间未曾探望父母,谏官也会看不惯,有些脾气暴烈性格耿直的还会不顾帝王颜面,直接在朝会上奏请,皇帝还不能罚,且要又赞又赏,方可体现君明臣贤。

    “明日开始,还有的忙呢。”武闭上眼,叹道。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七日,李显携文武百官临上阳宫,尊武为则天大圣皇帝。二十八日,韦皇后率领内外命妇与太平公主等众贵主一道,前来上阳宫探望。二十九日,相王李旦携五子向武请安。

    经过这三天,武的状态较之前差了许多,萧江沅送客时的微笑也僵硬了不少。而这一日,李旦和他五个儿子刚走到殿中,武便不由精神为之一振,整个人随之焕然起来。

    李旦本也十分俊秀,只是历经多年愁绪萦心,眉间的皱纹颇深,显得他恬淡的同时,多了些苦闷。但他这个五个儿子就不同了,他们都还年轻,带着一股天然的朝气,如同封禅时泰山顶上升起的朝阳,霎那间感染四方。

    长子李成器长相秀美,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完全继承了李旦年轻时的温和与恬淡;次子李成义头微低,还是对这位祖母有些害怕,脸上却十分镇定,已经有了皇家王子的风范与气度;三子李隆基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十分耀眼;四子李隆范略显儒雅稳重,双眸却是灵动的;五子李隆业则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活泼二字,只是见到武时稍作收敛,却收敛得让人十分难受和心疼。

    单看身姿相貌,个个人中之龙。

    萧江沅静静地看着立于五子中央的李隆基,双眼微微一眯。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⑤

    “八郎,你家这五个小郎君,长得是越发好了。”武坐直了身子,不住点头。

    李旦跪坐在武左首,闻言颔首道:“这几个小子向来浅薄,又听阿娘这样夸奖,只怕回去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武哈哈一笑:“少年郎,就该如此。待他们像你这么大,知进退了,反倒没意思了。”说着她朝李旦五子招了招手,“离祖母近些坐。”

    李旦五子跪拜行礼的时候,起身便直接跪坐了,五个并排,离武十余步远。听武这么说,他们相视一眼,见父亲点头,便站起身来。这一番动作又各有各的风流,武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同时,萧江沅派了五个宫人各拿一只矮脚床,分别置于卧榻两侧。李旦五子便依长幼次序一一入座。

    武左看看,右看看,从李成器开始问起:“大郎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可时常出门,这神都各处可熟?”

    李成器位于武右首,声音亦十分温和:“回祖母,孙儿平日里除了略爱好音律,便只喜欢养花,不常出门。这神都偌大而繁华,孙儿却只认得去南市花坊的路。”

    武指着李成器向李旦笑道:“倒是个老实的。”说着转头看向李成义,“那二郎呢?”

    李成义不觉深吸一口气,手指搓了搓掩着的袖口,才道:“回祖母,孙儿平日什么都做一些,却什么都做不大好。像是读书,孙儿不如四郎,音律,孙儿不如大哥和三郎,骑射,孙儿不如五郎,更别说别的什么了。”

    武奇道:“别的还有什么?”

    李成义脸一红:“像是打马球,斗鸡……”

    武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二郎倒是比小时候可爱许多。如今一看,当年那老僧所言,果然成真。”

    昔年李成义刚刚出生的时候,因其生母柳氏为掖庭宫人,地位低下,武不大喜欢这个孩子,后来和尚万回看到了,同武说:“此儿乃是西域大柳树精,养之当宜兄弟。”

    武这才同意留下李成义,让他入李旦之子的排序。这么多年以来,李成义的确诸事谦让,对兄弟皆多为照顾,性格又敦厚柔和,兄弟几个有闹脾气的时候,也总是他来做和事佬,倒真应了万回和尚的话。

    李成义听到“老僧”二字,想起若是没有这个老僧,自己可能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不由更拘谨了,低下头去。殿内也不着痕迹地安静了些。

    武却恍若未闻,又左右看看,竟跳过了李隆基,直接朝李隆范和李隆业问去。

    李旦的眼睫不禁一颤,看向对面的李成器。李成器迎上了父亲的眼神,先平和地眨了下眼,又转眸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弟弟,浅浅地收了收下颌。

    李隆基只扬了扬眉,表露他的确感到意外。见父亲连堂堂正正看自己一眼都不敢,大哥安抚了父亲又来安抚他的操劳模样,二哥一脸忧色地盯着他,两个弟弟则忙着答复祖母,有些慌张而自顾不暇,强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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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叫李隆基,家里行三,故为李三郎, 后世的人称我为唐玄宗或唐明皇。 我爱上了我的祖母武则天——晚年极为宠爱的一个宦官, 然后发现我的情敌有:我的祖母、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杨玉环…… 情敌都是女人的滋味,你们懂么? 我一生之中向他求了四次婚,想让他成为我的人,你们猜他怎么说? 直到最后,他都骗了我……盛唐绝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绝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绝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